官居一品 第1362节

《坤舆万国全图》右侧,是《大明混一图》,这副地图所绘的是大明疆域,及其周边的地图。在这副地图上,大明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积,其中黑色的字体表示的是大明的领土,红色的则是大明以外的地方。

只见沈默拿起一支细细的毫管,走到《大明混一图》的左侧,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将‘马六甲’三个红字描黑。然后站起身来,目光坚定道:“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大明的南大门了!”

作为主管军事的大学士,唐汝楫很清楚马六甲的重要性。细若咽喉的马六甲海峡,是从印度洋进入南洋的必经之路,与陆上的缅甸共同构筑起一道藩篱,将南洋变成了大明的内海。这在国防和经济上的重要意义,怎么渲染也不为过。

只是比量着南洋与北京的距离,唐汝楫心里没底道:“元辅,我大明朝的未来,真的在那些海外的领土上么?”

“郑若曾的《论海权》,作为兵科考试指定教材,已经整整十年了。”沈默看他一眼道:“怎么还问这种问题。”说着沉声发问道:“我问你,什么是海权?”

“海权,就是拥有对海洋的控制权,在接下来几百年里,拥有海权,就拥有了一切成为世界霸主的东西!”唐汝楫干脆利索的回答道。

“那影响海权的六要素又是什么?”沈默问道。

“一是地理位置。岛国比大陆国家更有优势和主动性。二是地理条件,漫长的海岸线和许多能够得到保护的深水港湾以及深入内地的大河,是追逐海权的必要条件。三是国土和人口,国土面积越大,人口越多,优势就越大。四是国民职业,人口以从事海洋事业的人员为主,可以为海军的发展提供充足的兵员。五是民族特点。一个海军强国的人民一定要渴求物质利益,追求国内外有利可图的商业往来,也可表现为一个民族强烈地追求海外殖民地、追逐海外利益的民族精神。六是政府性质。政府要具有海洋意识且对海军重视,政策上具有连续性。”唐汝楫流利背诵完之后,苦笑一下道:“正因为如此,属下才觉着,我们发展海权的条件,还欠缺的很。”

“……”沈默背着手,在地图前来回踱步道:“前五个都不是问题,至少不是大问题。其实真正的大问题只有第六点,那就是我们的朝廷是内向型的,如何维护内部统治,才是二百年来我们所关心的问题。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扭转,无奈传统的东西根深蒂固,结果总是事倍功半。”说着叹息一声,把手按在南洋上道:“更让我担心的,是政策的延续性,真怕后来人把这里弃之如敝履,那将是我们华夏民族不可弥补的损失!”

“是啊,改变人的观念有多难,我们是深有体会了。”唐汝楫轻声安慰道:“好在这次兵不血刃便得了马六甲,这样的便宜,即使那些老古董也不会放过……”顿一下道:“倒是元辅武装蒙古人,出兵支持失必儿汗国的,肯定会遇到很大的阻力。”

沈默闻言抬起头来,望着地图上方,距离大明六千里之遥的西伯利亚汗国,大明官方称之为失必儿汗国,不过他还是习惯自己的称呼。他目光清冷道:“对于大明这样的强国来说,来自陆地上的威胁,要远比海洋上的更危险!”

野心勃勃的沙俄帝国,几百年来,已经从莫斯科区区一隅,扩张为横跨亚欧的大帝国。昔日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金帐汗国领土,已经被他们侵占了大半,只剩下一个西伯利亚汗国。就在去年,沙俄最大的地方领主,斯特罗甘诺夫家族,招募哥萨克骑兵,开始进攻汗国境内。汗国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挡彪悍的哥萨克骑兵,虽然入侵的俄军不足千人。在沙俄的长枪大炮下节节败退,现在首都卡什雷克据守,并通过亚欧商路向自己的同胞,位于大明境内的蒙古人求援。

因为对双头鹰时刻保持着警惕,所以沈默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并立即命令诺颜达拉和黄台吉等人,招募勇敢能战之士在鄂尔多斯集合,由大明进行骑兵火器训练后,千里驰援西伯利亚。

命令下达之后,引起了朝野间的轩然大波。对于明朝人来说,好容易靠着先进火器之利,把蒙古人打服了,现在却要传授给他们火器,这不是养虎遗患么?其实说这些话的,都是根本不了解军事、只知道夸夸清谈的家伙。他们不知道,现在蒙古王公的卫队,都装备着大明的一线火器。这些火枪可是明令禁止向蒙古人出口的,但他们就是有办法成批的弄到。

但十多年来,他们的族人,还是以弓箭弯刀这种冷兵器为主,试问一个连铁锅都没法自己生产的民族,拿什么仿制火枪呢?

况且只装备两千人而已,面对大明的十几万条枪,有何威胁可言?

可那些百无一用的科道言官,却只看到蒙古人有了枪这一条,完全罔顾事实,更看不到西伯利亚被沙俄占领后的恶果。虽然不敢直接攻击沈默,却把执行此事的三边总督方逢时,和兵部尚书吴兑,骂得狗血喷头。

对于蒙古人来说,虽然臣服大明,但被派去遥远的西伯利亚,支援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怎么可能不犯嘀咕……这是不是明朝人削弱我们的阴谋?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且对安逸现状不满,渴望战争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诺颜达拉也算沈默的老丈人了,自然不好意思不给女婿面子。所以还能组织起一支两千人的部队。

“徐文长写得《大国论》这本书上,有句话说的很靠谱,那就是‘财富创造现在,土地赢得未来’。他把土地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级的,是与政治中心距离两千里以内的陆地领土,这是国家生存的基础。第二等级的,是两千里以外,六千里以内的陆地领土,必须对这一区域进行有效统治,一个国家才能称得上强盛。第三个等级,是距离本土两千里以内的海外领土,和六千里以外的陆地领土,这些土地在传统上,都是被视为王化之外的。但徐渭所谓的‘赢得未来’的土地,却偏偏指这第三个等级。”

“时代已经不同了,老祖宗们的时候,大家都在自己的家门口活动,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人家开始满世界的圈地,已经快要把手伸到我们的地盘了。你们都学习过欧洲的经济模式,应该知道只要具有资本、人口、和原材料三要素,他们的实力就会不断增长。而这三要素,都可以从新增的土地中获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要是只满足于自己的领土,对列强的扩张视而不见,最终会被人家赶上,超过,甚至打上门来的!”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派本国的军队直接出战!”沈默张开双臂,迸发出难得一见的豪气道:“从西伯利亚汗国往东,直到我们的辽东以北,这样广阔的区域间,大约只有不到五万人口,可以说是无人地带。所以我们只要能在西伯利亚挡住俄国人,把他们赶到乌拉尔山以西,那整个这片比中国本土还要大的土地,便是我们大明的了!更为可贵的是,它与本土完全接壤,可以大大的缩小我们的陆上边境线!你想想,在乌拉尔山筑起长城,那该是何等的胜景啊!”

“想想就让人激动……”唐汝辑却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兴奋,他苦笑道:“可是这么大的无人区,天寒地冻,没法耕种,我们要之何用?”

“土地赢得未来!”沈默重复道:“现在确实没用,但几百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想要称霸世界,就必须靠这片土地!现在能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若是不取的话。将来付出举国的代价,也不一定能得到。况且这片土地与我们的国土严丝合缝,将来,我们可能失去在南洋的领土,但这里,却可以牢牢把握!”

“我毫不怀疑元辅的见解正确,无奈国人多愚昧,谁能支持您的宏伟计划呢?没人支持的话,硬来怕是要事倍功半的。”

“我其实是有办法的。”沈默缓缓道:“但是时机还不成熟。更不可能投入我们的子弟兵。”说着轻叹一声道:“我这个首辅能再当几年,还是个未知数,怎么能贸贸然的采取官方行动呢?”放着黄金机会不能抓住,却要费尽心力在权力斗争的泥潭中挣扎,这也是沈默近一年来积郁的重要原因。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沈默笑笑转过话题道:“马六甲也好,西伯利亚也罢,你都不用太费心,还是把精力,都投入到辽东去吧。”经过八年的不懈清剿,明军已经把防线推进到三江平原以南,辽河两岸数年没有蒙古人入寇。沈默判断辽东辽西设立省级民政单位的外部条件已经成熟。

现在最大的阻力,已经不是蒙古人,而是辽东的武将门阀,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辽东一直没有设立行省,而是以都指挥使司兼领民政、财政。这种类似于节度使的地位,也使辽东的武将与大明其他地方的同行有很大不同。现在要设立布政使司,分明是要将民政、财权从他们手中剥离,辽东的武将世家自然不乐意。

但这件事必须要做成,因为武将管理民政税收,只会给百姓带来无穷的苦难,使关外成为祸乱的温床。就算杀了一张野猪皮,还会有狗熊皮、老虎皮窜起来,成为大明朝的噩梦!

沈默已经责成建立最高级别的过渡委员会,由唐汝辑担任委员长,兵部、户部、都察院的一把手任副委员长。名义上是监督指导辽宁布政使司的设立,实际上是为了镇住那些骄横跋扈、无恶不作的世袭武将!

但这还不够,那帮兵大爷旧在王化之外,当土皇帝惯了,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虽然不敢公然造反,但引狼入室,甚至直接假扮蒙古人,把朝廷派来的文官杀掉,是没问题的。

沈默才会百般袒护李成梁,就是为了这个时候,至少有这位爷镇着,蒙古人也好,辽东的武将也罢,都不敢乱来。

就着这个话头,两人深入的探讨下去……沈默在那里绞尽脑汁的为大明谋划,宫里的皇帝也在绞尽脑汁,在他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大明!只不过在皇帝心里,大明两个字,指的是他的祖宗江山……十八岁的皇帝,学不会徐阶、沈默、张居正的乌龟神功,在对正面斗争彻底失去信心后,他没有耐心等待沈默自己滚蛋,在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后,终于下定决心,从肉体上消灭这个空前绝后的权相!

下定决心之后,他便苦苦思索,如何用最恰当的方式杀掉沈默。其实杀掉沈默不难,毕竟作为臣子,进入皇极门后,是不能带任何随从的。只要埋伏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就能把他那把老骨头拆了。

但是,杀死一个拥有圣人名声的首辅,后果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就算他是皇帝也不例外。万历根本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

所以必须要换一种杀法,要悄无声息,要让自己甩开干系,这样才能得到想要的效果。

第八九四章 雄黄酒(上)

自去岁起,大明朝持续十来年的风调雨顺似乎到了头,尤其是北方各省,晴雨季节不按时序,春夏宜雨却一直旱,秋天宜阳又淫雨不止,导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颗粒无收。

这在任何朝代,都是了不得的大问题。因为对于一个农业社会来说,主要的人口都是靠天吃饭、地里刨食。一旦出现歉收绝收,若官府再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催缴田赋一如往日,用暴力对待欠税,就会出现大量农民破产。失业农民背井离乡,就会形成未及王朝根基的流民潮。

作为见证了大明朝从泥潭中一步步挣扎出来的老臣,沈默没有被眼前轿马挤塞于途,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所麻痹,他深知百姓之艰难,今日局面之不易,岂能让京畿之内辇毂之下,再出现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

好在朝廷为了保护条编法的稳定推行,防止米贱伤农,在接连丰收的六七年里,采取了‘不存余银、超量购粮’的政策,早就囤下了足够二十年支取的粮食,哪怕出现现在这种大面积的歉收绝收,不得不开仓赈灾,也可以维持五六年时间。

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但一点也大意不得。因为以他过往的经验看,原先大灾之后,朝廷也不是没有拨给赈灾粮,但为什么依然饿殍满地呢?主要原因不是赈灾粮不够,而是各级经手的官府层层剥皮之后,最后灾民反而所得无几。

为了避免赈灾肥官,将粮食尽可能多的送到受灾百姓手中,沈默派兵将各地常平仓保护起来,由户部派专员负责放粮。并把那些整天聒噪的科道言官踢到省里去,监督整个赈灾过程。对于受灾府县的地方官员,按照受灾的严重程度,将考成指标从税收额度,换成了百姓生存率。沈默在下发给各州县的廷寄中强调——给你多少粮食,就必须给我养活多少百姓,化人场烧化超过一定数量,你就直接把这身官衣也烧了吧!

在赈灾一事上,他表现出了与对税收截然不同的态度。对于收税,他总是要求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如果情有可原,可以适当降低考成,以免地方官对百姓逼迫太甚。但对于赈灾,沈默毫不通融,去岁到今年,接连查处了三十余名救灾不力、克扣钱粮的官吏,全都罪加一等,严厉处置,任何人说情都没用。

在他的严加管束之下,地方官们只好老老实实赈灾。当然沈默也没有只给任务不想办法。他一方面命各级官府抗灾自救,在各省推广一种抗旱高产作物——已经引进大明十余年,并在福建成功试种、育种成功的红薯。一方面命工部组织兴修水利工程,仅直隶一省,便兴修一百三多处引水渠、疏浚河道两千余里,这样不仅可以有效的调节水资源在空间和时间上的不平衡,同时能使大量的青壮有口饭吃,不至于游手好闲,扰乱社会。

这场长时间的天灾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向吕宋、安南、占城等地的移民工作,大大受益于此。下南洋可以致富,早就已经家喻户晓,但因为故土难离,在能吃得上饭的时候,老百姓不会考虑背井离乡,到遥远的吕宋去谋生。但连饭都吃不上时,与其留在家里等死,许多人便决心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闯出一条康庄大道呢。

怀着这种心理的不在少数,报名的人数激增。而地方官府迫于考成压力,放人要比之前痛快多了。当然,这也有税制改革的因素起作用,现在推行的条鞭法,是以亩计税,而不是人头计税,这使地方官不再那么在意人口的流动。

这天阴得厉害,沈默接见完派去各省监督赈灾的轮班御史,外面就已经黑沉沉看不清脸了,他刚要命人掌灯,外面疾步走进来他的侍卫长,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余先生来了。”

“……”沈默心一沉,半晌才点点头道:“让他到直庐等我。”然后也不急着回去,点起灯来继续办公。

过了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而且还起了风,吹得值房的两扇窗户呼嗒作响,沈默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喃喃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说完他便去后殿的食堂用过饭,还与几位大学士交谈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直庐。

沈默进来后,余寅纳头便拜,然后站起身,立在他的右手边。直庐中没有掌灯,只能看到人的轮廓,但两人谁都没有点灯的意思。一片呜咽的风声中,沈默先开口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关口,任何通信方式都不保险,属下只能冒险来一次。”余寅幽幽道:“不过大人不必担心,这皇宫里跟我们的后院没什么区别。”

“还是小心为妙。”沈默叹口气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着不踏实……”

“是……”余寅轻轻应一声,道:“属下已经探明了,小皇帝准备在五月初五陈太后的寿宴上动手。之所以选在那天,是因为又逢端午节,按习俗要饮用有浓烈颜色和味道的雄黄酒。这种酒中溶解剧毒川乌头后不易被察觉,而且可将发作时间延后到二十个时辰以后。”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了余寅的话后,沈默还是被打击得弯了腰。大风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吹进厅中,窗户也被风刮得‘哐瞠’乱响,外面的侍卫赶紧关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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