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332节

好在老天爷把他扔到五百年前,不是为了欣赏他的绝望,早为他准备好了钥匙,只要他能找到正确的思路,自然就能看到希望。

经过多年的观察和思考,他确定解决之道是,且只能是‘一条鞭法’!

在一条编法出现之前,国家赋役之法的主要特点是赋役分开,实物与货币兼收以及民收民解——赋是田赋,即以田亩数目征税。役是劳役,对户口征课,对象是户和丁,对百姓来说,是十分沉重的负担。

因为本朝一个面积中等,人口在十万左右的基层州县政权,在册的官员只有知县或知州、县丞、主簿、典史等寥寥几个人。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以地方长官名义招募的不在册的吏员,仅靠这些人,想让一个县级行政机构运转起来,显然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有大量的免费丁壮以供驱使,才能完成政府的各种职能。

百姓的差役分四类,既是所谓‘四差’:里甲、均徭、驿传、民壮,‘里甲’的任务最初是传办公事及催征粮差,但其后发展到官府的祭祀、宴饗、营造、馈送等等,都由他们供应。‘均徭’是服务于官府的经常性的各项差役,如皂隶、狱卒、库子、防夫等。‘驿传’的职务是备办人夫、马骡、船只以传递官府文书和措办廪给口粮以款待及迎送大小过境官员。‘民壮’是用来干工程的,紧急状态下,也有民兵的作用。

在实行一条鞭法以前的赋役政策,乃是依据丁粮多少分为不同等则进行征纳,这种累进制的税收制度,奉行的是‘有力则多承担’的原则。但这种制定者设想的公平,在实际征收中,本应承担较多的赋役任务的富豪大户,却凭借贿赂官府经办人员而隐匿丁粮、逃避劳逸,反使贫苦小民承担了,本不应承担的过重的徭役负担,造成小民倾家破产、逃亡。不仅严重危害社会安定,还严重削弱了国家的财税收入。

之所以官府对于偷逃赋役的行为治理不力,是因为一个强有力的利益共同体的存在——豪绅与胥吏,有着密不可分的利害关系。胥吏,就是方才所说的不在册的吏员,他们受地方长官私人雇佣,操持地方政务……像沈默的父亲沈贺老先生,当年在衙门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种性质。他们不在正式编制之内,也不享受朝廷俸禄。这样国家固然不必支付这一笔可观的行政费用,却也无法阻止这一群体,在受托行使权力的过程中谋取个人利益。自然会严重损害法律的执行。

而且这些胥吏皆是出自本土本乡,和地方豪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自然而然的勾结起来,一方行贿而得以逃避赋役,一方受贿而败坏法律,这就是大明朝长期财政危机,积贫积弱的根源所在。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有人笑就有人哭,胥吏和豪绅们笑了,老百姓就得哭,大明的皇帝也得哭,还一群人同样要哭,那就是两京十三省,一千一百多个州县的地方官。

因为地方官员是要对税收责完全责任的。宣德五年规定:‘天下官员三六年考满者俱令赴部给由,所欠税粮,立限追征,九年考满就便铨注,任内钱粮完足,方许给由。’嘉靖年间再一次重申:‘令天下官吏考满迁秩,必严核任内租税,征解足数,方许给由交代。’二百年来,征解税粮的完成程度,从来都是官员考课的硬指标,直接关系到地方官员的仕途前程。不能完成税收指标的,轻者停俸,重者不予升迁、降职。

所以说,税法的败坏直接危及地方官的利益。也正因为如此,地方官员和豪绅胥吏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而斗争的结果,往往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地方官掌握着一方大权,但他的权力要靠胥吏们配合才能体现,而中国自古的‘皇权不下乡’政策,也使县老爷不得不求助地方豪绅来安一方百姓。所以处处受制于人,也就不足为奇。

当年海瑞海知县甫一上任,便有胥吏劣绅想要给他吃下马威的事儿绝不是个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海瑞那种专治不服的本事,他们大多要不吃了亏默默忍受,要么就闹得势成水火,百弊皆出,干不了半年就灰溜溜卷铺盖滚蛋了。

其中固然有人睁一眼闭一眼,甚至和劣绅们勾结,一起鱼肉百姓。但绝大多数官员,还是要完成指标,争取早日高升的,他们也因此成为推动税政改革的力量。……这也是朝廷对新科进士下榜即用的原因。那些对未来满怀希望的进士们,只会把七品知县当做起点,而不会当成终点。

然而税政改革是一个典型的零和博弈,尽管‘条编法’并没有改变税负的总额,而且其目的也不在于减轻百姓的负担。但仅仅改变了税负征收的方式,就在实际上改变了各个纳税人对税负的承担。

事实上,比起之前的税制,一条鞭法要显得简单粗暴的多,它放弃了超前的累进税制,采取了近似于一刀切的比例税制。简单说来,所谓一条鞭法,就是各项税粮合并,采用统一的税则;各项差役合并,归并到田赋中一体征收;赋税原则上不再征收实物,役也由原来的力差、银差兼征改为统一纳银;并且在征收方式上由民收民解改为官收官解,纳税人只需要交纳税银,至于田赋运送、差役征募均由官府负责,而不像原来一样,需要由老百姓送到指定地点。

虽然简单粗暴,但它却是近百年来,官员们与‘缙绅-胥吏’的艰苦斗争中,总结出的精华所在。官员们在实践中意识到,累进税制不能有效施行,问题并不在于法律内容,而是政府没有足够的执行能力,杜绝地方利益集团规避法律的行为。因此新的一条鞭法试图回避矛盾,而另辟蹊径,以简单划一来对付徇私舞弊:

首先,针对的是胥吏收受贿赂高下其手,以上作下,以下作上的弊病,索性取消不同的纳税等则,不再分什么‘官田’、‘民田’,所有田亩只按每亩多少石粮食缴纳田赋。如此一来,以整齐划一的税率,堵塞了所有确定田赋纳税等则中,可能发生的舞弊行为。

但是由实物税改为货币税,这中间便牵扯到一个折纳比例的问题。是个人便知道,只要有灵活掌握的空间,就有税收经管人员从中渔利的机会。而一条鞭法干脆一刀切,以法定的折合比率一体征银,从而避免了折纳环节的漏洞。

同时,针对劳役编派中,不同役差轻重不均,而产生的豪民避重就轻的漏洞,取消了按户丁等级编派劳役,将所有差役合并征银,所有人户也一律按统一的标准承担劳役。针对征收运送过程中官司需索、远近悬殊造成负担不均的弊端,改民收民解为官收官解,人民只要完纳税银就已完成纳税义务,避免了在税收征解环节中有司的盘剥和勒索。

由此可见,一条鞭法也是奉行公平原则,不过此一公平已不是先前那种‘富者多出’意义上的公平,而是‘一体均当’意义上的公平,也可以说是较低水平上的公平。原因是从前较高层次上的公平不仅不能实现,且已损及小民最低限度的生存,所以一条鞭法退而求其次,追求一种简单到让人无从上下其手的征税方法。

虽然‘一体均当’,对于家仅薄田数亩的小民而言,远非理想的政策,但是较之被富豪欺逼、胥吏压榨以至倾家荡产的悲惨境地,新的政策在贫富之间重新分配义务,使两者的负担维持在各自都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对于大多数人仍是一种很现实的改善了。

而且国家财政能够得到改善,地方官员们也能比较轻松的完成税赋指标,可以说是在现在这种社会条件下,能够让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改革程度了。

第八八三章 神鞭(上)

最初倡行一条鞭法的,是嘉靖十年三月的御史傅汉臣,那时候沈默还没出生呢。之后一条鞭法开始在东南部分地区试行,原因显而易见,它让胥吏和豪绅们没有空子钻。前者吃不到好处,后者逃不了税赋,自然要和推行的官员闹腾。

因为朝中一直有反对的声音,而且皇帝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将一条鞭法作为国策定下来。所以地方官员得不到法律的支援,而豪绅们也抱着侥幸心理,往往是一任官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法令推行下去。但一旦离任,一切又回到原点,继任者还得从头开始。

但是条编之法的推行,不仅是由于官吏的提倡,同时也出于人民百姓的要求。所以虽然阻力重重,还是逐渐推广开来。到嘉靖四十年,施行区域已从南方扩大至北方,江西、浙江、南直隶、广东、广西、福建、山东都有比较成熟的经验。尤其是高拱当政以后,他命刘光济在湖广,庞尚鹏在江西、海瑞在南直隶、林润在山东,全省大力推行,已经具备了在全国推广的条件。

然而总得看来支持与反对的意见都很多,支持者以为一条鞭法负担公平、舞弊困难、税额确定、征输便利,反对者认为负担不平、无普遍适用性、征银于农不利、容易侵吞等。

反对的声音中,尤其以朝中的清流领袖,左都御史葛守礼,这位旗帜鲜明的反条编斗士,自从此事提上议事日程起,他就多方奔走,大声疾呼,希望能阻止形成决议。

但他很清楚,廷议中超过一般的票数在沈默手中,加之本身就有许多官员支持一条鞭法,其中不受沈默控制的户部七张票一定会支持此案……根据去岁制定的投票办法,在廷推和廷议中,内阁首辅算五张票;次辅、加一品衔的阁员、加一品衔的尚书、加一品衔的都御史算四张;二品的阁员、都御史、尚书算三张;三品的侍郎,副都御史、寺卿算两张。还有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少卿等,算一张……所以廷推时一定可以通过。

但通过廷推,并不意味着就可以颁行天下,因为对于廷议形成的决议,廷推形成的任命,六科皆有封驳权。也就是,六科都能够否了它。

当初在对付冯保的斗争中,科道是统一战线上的盟友,作为都察院首长的葛守礼,本以为自己可以影响到那些官小权大的科长们。他先是让几个御史去吹吹风,然后亲自出马,找到六科长官韩楫,希望他能推动封驳。

韩楫不禁腹诽,您是不是老糊涂了?且不说这是我老师定下的政策,让我这个做学生的如何反对。单说现在已经不是我老师在位了,沈阁老仁厚,不计较我当初出主意给他小鞋穿,我就得好好表现,哪能给首辅大人拆台呢?

何况也不是他想拆就能拆的。因为针对六科的封驳权,去岁也通过廷议给出了明确的规定。对于六部的部务,相对应的科便能驳回。但到了廷议这个层面的国家大事,就必须六科的给事中一人一票,用投票的方式决定是否封驳。

而向来给人以团结一心的六科廊,其实结构是最松散不过的。六科之间互不统属不说,甚至每个科里的都给事中和给事中都不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每个人的职权相等,都给事中类似于领班,只是名义上的负责人。

所以他这个吏科都给事中,只是名义上的六科廊头目,甚至连本科的同事都控制不了。韩楫知道,六科之中,本来就有一小半是首辅大人的门人。而且沈阁老待六科着实不薄,别的不说,薪俸先跟三品官持平了。

这对于素来清苦的给事中们,既是雪中送炭,排忧解难,又是增光添彩、扬眉吐气,所以大家碍着脸面,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极感念首辅大人的。

再加上占六科大多数的高拱门徒,还有一小部分张居正的人,都不会去反对他们的旧主,所以不用投票他就敢说,这法案一定能在六科廊获得通过。

但他也不敢得罪德高望重的葛老爷子,只能轻声细气陪着笑,跟他讲六科封驳权的行事,是要五十二名给事中一起投票,自己虽然挂着个老大的名儿,但实际上也不过比别人多一票,根本不顶事儿。

“别跟我扯些没用的!”葛守礼多大岁数了,见过的人比他吃过的米都多,很快就看穿了韩科长的心思,登时拉下脸教训道:“朝廷遴选言官,标准就是富裕家庭的不要,富庶地方出来的不要,性格圆滑的不要。你们大都是来自西南、西北的苦出身、硬汉子,怎么也要跟着南蛮子犯浑!”

“您说首辅大人是南蛮子?”韩楫是干什么的?言官!练得就是嘴皮子功夫。抓住葛大爷上了年纪,说话言语的漏洞,胡乱发挥道:“北宋都过去五百年,您老怎么还有南北之分?”

这里面有个典故,话说北宋建立时,太祖赵匡胤曾经立下祖制曰‘南人不得为相’,因为当时南方的南唐、吴越、南汉都属于被征服的地区。换言之,这些地方的人都是亡国之民,赵匡胤认为他们的性格,是不适合宰执天下的。但这个祖制,在真宗时便被打破,王钦若、丁谓这些南方人相继登上首相宝座。但最有名的南人宰相,还得属王安石和蔡京,这两位对北宋灭亡要负直接责任的相公。

所以一提这茬,人们都想到这二位。韩楫的意思很明显,您是要把首辅大人比成是王相公呢,还是蔡相公葛守礼当时就当机,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他说南蛮子,其实是指在南方推行一条鞭法的那些人。但老人家自重身份,不可能去解释,甚至连和韩楫说话的兴趣都没了。

“既然韩科长为难,那就当老夫没来过吧。”又说了几句话,葛守礼便离开了六科廊。

朝廷惯例,年七十以上的老臣,不论品级,都赐大内乘抬舆代步。葛守礼二品考满加一品衔已经多年,已经可以坐四人抬的轿舆了。葛守礼坐上轿子就开始生闷气。没过多久,忽然他感到缓了下来,睁眼一看,只见轿夫们正在磨轿杠准备拐弯出紫禁城,他赶紧蹬了一下轿板,闷声叫道:“不要拐弯,径直去内阁!”

文渊阁中,沈默坐在首辅值房中办公,听说葛守礼来了,他赶紧丢下手头事情,到内阁门口迎接。

葛守礼的倔犟脾气是出了名的。因为一条鞭法的事情,他上疏骂过张居正,高拱任首辅期间,竟没有到内阁一次。除了廷议之外,实在有事的话,高拱得亲自去都察院找他才行。

就是这么一位连高拱都得叫前辈的大牌。所以沈默虽是他的上司,还是得敬着他。好在沈默的性格谦和,当上首辅也没有丝毫改变,原先每次相见都执晚生礼,现在还是一样。

葛守礼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沈默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再来内阁。

看到葛守礼已经下轿,沈默赶紧快走两步,双手作揖说道:“您老有事,只管叫我过去就是,怎么还亲自来了呢?”

葛守礼摇摇头,即使实话也是戏谑道:“你现在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但因为刚在六科受了气,这话说的有些冲了。

沈默丝毫不以为意,请葛守礼进了会客厅,把正座让给了他,自己打偏坐在右首。喝了几口茶后,葛守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江南,咱们这算是朋友闲聊,我请问,这个首辅已经当了半年,感觉滋味如何?”

“呵呵……”沈默轻啜口茶,顿了顿才苦笑道:“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这正是宰相该有的心情。”葛守礼点点头,道:“老朽待罪官场,已经四十多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翟銮、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虽然一辈子没当过大学士,但也总结出了点当首辅的门道。”说着看看沈默道:“不知首辅大人,有没有时间听老头子絮叨?”

“洗耳恭听。”沈默微笑着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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