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台上人表演,台下的却不只有人在看,或许还有别的东西混迹其中,高声喝彩。
为什么说是以前很出名?
因为随着经济发展、时代变迁,娱乐方式的多样化,使得木偶戏这样的传统艺术,已经渐渐退出大众视野。就和曾经的下乡放电影一样,如今也就各村神诞偶尔会有人请木偶戏团去表演。以前那种全村老小一起看戏的盛况,再也见不着了。
吃不上饭,自然没人愿意学,这门技艺愈发冷清,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断掉传承咯。
如今跟得上潮流的,比较出名的金光布袋戏,也算木偶戏的一种。只是他们舍弃了传统的掌中戏偶,而改用较大的戏偶来表演。
寻常的小众地方木偶戏,比如分界村这种杖头木偶戏,怕是走不通这条路。
哪怕是国家级非遗。
……
木偶戏没人愿意学唱,木偶制作同样如此。
制作木偶讲究一个符合剧情需要,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身份、地位、性格,同时还分“生、旦、净、末、丑”各类,尽可能使角色形象现于容貌。
具体过程又从选料、雕刻头坯、装手到打磨抛光、彩绘、配置服饰道具,每一个步骤都马虎不得。
如此繁琐,又做不到机器化生产。成本下不来,质量难上去。
好的木偶动辄数千,根本不是本地草台戏班子能负担得起的,普通的木偶质量又欠佳,愈发没人愿意看,导致恶性循环。
分界村现在已经没人会做木偶了,会唱木偶戏的也不多。
文化楼旁。
李耀国三人呈品字形站立在院子门外。
踌躇半晌,确定目标定位没错后,李耀国看着半掩的木门,上前敲了敲,然后推开。
院子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停下手中动作,疑惑看着他们。
手上是正在制作中的木偶,旁边放着头坯、服饰等材料,也有已经制作好的木偶,看起来质量不错,栩栩如生。
李耀国微微一怔,躬身说:“阿婆,打扰了,请问就你自己在家吗?”
老太太笑容慈祥:“对呀,就我一个,后生仔你们有什么事吗?”
三人走进院内,不动声色将周围一切收入眼中。
李耀国不敢放松警惕,目光落在老太太手中的头坯上:“您这是在制作木偶吗?”
“对啊,我是做木偶的,做这行好多年咯,从十岁开始跟在我爸后面学,十二岁亲手做了第一个木偶,十七岁那会儿我爸就说我已经超越了他的水平。那时整个钦廉府的木偶戏班,都来找过我订做木偶。”
说起往事,老太太语气自豪,笑意满满。
李耀国和赵义却是瞳孔一缩。
“可惜我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也没什么力气了,接不了那么多单。当然,现在听木偶戏的唱木偶戏的都少了,时不时能听到说哪个戏班子又解散了,大家只能另寻谋生手段。这样自然也就没人再来找我做木偶。”
老太太叹着气,絮絮叨叨。
最后一句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闯进来的三人:“为什么现在就没人看木偶戏了呢?”
谢非凡下意识回答:“很正常啊,现在娱乐手段那么多,电影电视小说短视频,年轻人天天抱着个手机啥也不用干,哪还静得下心来听这种晦涩难懂的东西。”
却见李耀国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缩起脖子。
老太太怔怔出神:“果然是人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诶。”
赵义出声说:“其实还是有人愿意听愿意学的,只是没以前多了而已。国家这么大,人这么多,总会有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而且木偶戏已经被国家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官方一直有帮着推广。”
“是吗?”
老太太眼中多了几分神采,慈祥的笑容重新出现:“那就好,那就好……只要还有人记得木偶戏,还有人愿意唱木偶戏……”
“他呀,就是因为喜欢木偶戏才认识我的。一开始我爸不愿意教他,他就趴在墙头偷学,被我爸骂过几次还是嬉皮笑脸的赖着不走,我爸没办法,只好当作没看见。后来见他心诚,才决定收他为徒弟,教他唱戏做木偶。不过他手笨,做得没我好看,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做头坯我来画。”
“他是谁?”
“是我男人哈。”
“他现在……”
“打鬼子去啦,跟着南路四团三连那帮人,早就走了,去了很久了吧,不记得了。说好回来的,这么多年也没见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跟别人好了。”
“不是的!”
李耀国动容,下意识打断。
面对老太太疑惑的目光,他蠕了蠕嘴唇:“他不是逃兵,更不是负心汉……他是英雄!!”
四团三连,从钦廉府打到高要,后转到西浦,进入南边小国。本意是配合大部队围歼刮党残部,结果意外遭遇大部队反扑……
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第45章 请君听一曲
南路是一个旧的行政专属地域名称。
指的是建国前南粤南路公署管辖的高凉府(茂州、怀乡、电城、化县、梅、橙县)、南雷府(遂城、海康、雷南)、钦廉府(南宾、西浦、钦县、防城)和恩州府(鼍城、春州)这片地域,共包含15个县市。
过去统称为南路地区。
抗战时期,这里有一支不逊色于东江纵队、琼崖纵队的南路纵队,也叫粤桂边纵队。
这支队伍正式在编共五个团,另有4000余人是游击队员和区联防队,曾多次击退入侵占据椹川的日伪军联队。
抗战胜利后,因遭到刮党围剿偷袭,被迫向桂西的钦县防城转移,一度进入异国休整。
老太太的丈夫,就是那时候牺牲的。
李耀国对这段史料很熟悉。
面对老太太的目光,他表情复杂:“我太爷爷是当时四团二连的指导员,就是他带着战友,给三连的同志们收敛的遗体。”
或许当中,就有老太太那位心上人。
后来,他们被安葬在南宾六峰山的烈士陵园内,每年清明都会有人前往祭拜。
他太爷爷生前多次提起这事,每次都是难过又唏嘘:“要是我们装备再好点,就不用死那么多同志了。”
为了拖延敌军撤退时间,一个连队拦截一个师这种疯狂事,也就那群人做得出来,偏偏还做到了!
然而代价是惨重的。
……
“是了,我想起来了。”
老太太怔怔出神:“他不是不要我,他是回不来了。”
“当时我有收到他托木偶戏班传给我的口信,说要跟大部队转移到其他地方去,让我不用担心。又说鬼子快撑不住了,战争很快就能结束,好好在家等他回来就行。”
“我等啊等,等到的却是他牺牲的消息。”
“还没学做木偶之前,就喜欢骗我,说糖吃多了会肚里长虫。跟我爸学做木偶后,喜欢骗我,说我爸夸他比我有天赋。就连去当兵,也是骗我说,还会回来的……”
老太太喃喃道,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滴落。
她下意识用老树皮般的手背抹掉,强撑笑容。
“谢谢你后生仔啊,都怪我太老了,记性不好,这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老太太之前估计是有老年痴呆,这会儿倒是想起来:“后来我有收到国家发的烈属证呢,还有一张军功证明和一枚奖章,每个月大队还会发一些补贴。其实我也饿不着,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能活。”
“只是偶尔会想,万一是消息有误,他其实没死,还活着呢?我得等他回来。就守在这哪也不去,等久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他记得回家的路就好。”
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谁知这一等,就是70多年,到头来还是没能等到。
谢非凡只觉得难受,头转向一边。其他两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像老太太这样的,只是当年千千万万个烈士家庭的一个缩影。
……
良久,
老太太叹气:“算了,既然他都回不来了,再等下去有什么意义呢?说不定他也在等我,怨我怎么还不去找他。”
说到这忍不住失笑。
笑过后目光看向三人:“谢谢你们能来看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想起这些事。”
“你们的来意我也明白。说起来,好多年没唱木偶戏了,突然有点想唱一唱,只是也不知道还记得多少。不嫌弃的话,还请几位后生,听我唱这最后一场吧。”
老太太看了看旁边做好的木偶。
“就唱一小段好了。”
“木偶戏之《宋祖平南唐》,请!”
她弯腰拿起两个木偶,再站起身时,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一位穿着粗麻布衣,二十出头的少女。
与此同时,院子里凭空多出一个被帷幕团团包围的木偶戏棚。
三张木椅出现在三人身后。
赵义谢非凡脸色一变,再一次感受到B级诡异的恐怖实力,目光看向李耀国。
李耀国深吸口气:“坐!安心听戏就好!”
说完率先坐下来。
另外二人只好照做,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
……
夜幕不知何时降临的。
简陋的乡村戏棚前,吊着个暗黄的钨丝灯泡,给院子增添了几分梦幻,大红色的刺绣帷幕挂在竹竿上,将戏棚内景挡住。
赵义目光出神,仿佛想起小时候跟父母一起去公屋前看木偶戏的场景。
犹记得戏棚旁还有卖各种零食小玩具的小摊,全村老幼齐聚,十分热闹。
可惜这样的盛况再也看不到了。
铛
只听见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铜锣巨响,木偶戏正式开场!
一时间,唢呐锣鼓钹镲齐响。
“梨园鼓乐震乾坤~推陈出新把戏唱~”
帷幕后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用的是本地白话,唱腔通透有力,让人精神一震。
谢非凡不经意转头,发现他们身旁,居然多出好多木偶。这些木偶或坐或站,动作神态与真人无异,甚至还会彼此交谈。
见鬼!
瞬间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李耀国却不动声色拍拍他手背,暗示稍安勿躁。
鬼仔戏嘛,观众自然不会只有人。说好听戏的,只要他们不影响到其他“人”,场面就会维持一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