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 《温柔的夜》的承袭《撒哈拉的故事》的风格,形成一种舒缓、沉静的调子,是三毛沙漠故事系列故事中登峰造极之作。 阅遍种种人情冷暖之后,溢于三毛笔端的依然是对大千世界的真挚动人。 他们说三毛(序) 丹扉:尚是"无名小卒"时有些作品,当作者尚是"无名小卒"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向我推荐或介绍,是我自己碰上读到,就觉得十分明畅顺心;从此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迄今多读,这份感受依然没有改变。 三毛便是这类作者之一。 司马中原:仰望一朵云如果生命是一朵云,它的绚丽,它的光灿,它的变幻和飘流,都是很自然的,只因它是一朵云。三毛就是这样,用她云一般的生命,舒展成随心所欲的形象,无论生命的感受,是甜蜜或是悲凄,她都无意矫饰,行间字里,处处是无声的歌吟,我们用心灵可以听见那种歌声,美如天籁。 被文明捆绑着的人,多惯于世俗的繁琐,迷失而不自知,读三毛的作品,发现一个由生命所创造的世界,像开在荒漠里的繁花,她把生命高高举在尘俗之上,这是需要灵明的智慧和极大的勇气的。 朱西宁:唐人三毛 三毛那样喜气洋洋的孤军深入,不独要辛苦的迎对撒哈拉沙漠和沙哈拉威,而是欢喜不尽那些比沙漠和阿拉伯人更其不毛之地的今之中东文化和西洋文化。 不是说她在那般低文化前,便浅薄的种族优越感起来;若说她有优越感,也决不是西洋那种动物身而血统性的竟就傲慢起来;若说她有傲慢,也决不能是那种心虚的自大和变相的自卑;若说她有自大或自卑,又也决不曾用施舍来炫耀甚么,报复甚么。而三毛她本就没有一星星的优越感、傲慢、自卑自大、或炫耀和报复。因为中国人的气质里从没有过这些卑贱和贫寒。 他国人每称中国人为唐人,三毛才真的配是唐人那种多血的结实、泼辣、俏皮、和无所不喜的壮阔。三毛是直令人疼惜的叨念起到得宋明便统被闭进卧室之前的唐代女子;她的潇湘挥洒和柔中的强大,便令该是李白子夜歌的"……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回舟下待月,归去越王家。……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彭歌:沙漠奇葩 我也很喜欢三毛的作品。说是"也",因为实在是有很多人都有同好的缘故。 但大家喜欢的理由可能不尽相同。我喜欢的是她那种爽朗的性格,好像很柔弱,其实却很刚强。她把很多凄怆的际遇,都能写得生气勃发,洒脱浑厚,她不是不知忧愁伤感,但在生命里还有比伤感更强的东西。我想,应该说,她的文章好,她的心更好;到了天涯异域,就更磨砺生光,沙漠里也有奇葩。 痖弦:穿裙子的尤里西斯中国传统文学中也有很多异国历险的描述,《镜花缘》或可与荷马的《奥德赛》相比拟,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林之洋或尤里西斯却是一位中国女孩子。她渡重洋、履荒漠,以中国人特有的广博的同情,任侠的精神,以东方女性不常见的潇洒相诙谐,生动地记述了她壮阔的世界之旅的见闻与感受。她,便是取了一个常常使我有一种"小可怜"联想的笔名的三毛。 我认为三毛作品之所以动人,不在文字的表面,不在故事的机趣,也不在作者特殊的生活经验,而是在这一切背后所蕴藏的作者的那颗爱心。我喜欢她对她所见到的悲苦小人物的那种感同身受的入微观察,我更欣赏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对人性恶的一面的鞭笞。这是我们现代散文中所少见的,很少有作品能够给我这样的感受。 晓风:落实的雨滴 我总是还没有看她的东西就先感动了,感动我的是她那个人,以及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 初识她时,我大学,她中学,教会的许多女孩子里,她是极特殊的一个,白皙、美丽,而又稍稍不安,简直就像天生下她来去属于那年头流行的又玄又冷的存在主义似的。 十几年过去,她虽不落地,却也生了根,她变成了一个女子,能烤蛋糕,能洗衣服,能在沙漠中把陋室住成行宫,能在海角上把石头绘成万象,她仍浪漫,却被人间烟火熏成斑斓动人的古褐色。 三毛的流行说明了什么?它说明我们都曾爱飘逸的云,但终于我们爱上了雨,低低地,把自己贴向大地贴向人生的落了实的一滴雨。 隐地:难得看到的好戏三毛岂仅是一个奇女子?三毛是山,其倔强坚硬,令人肃然起敬。三毛是水,飘流过大江南北,许多国家。三毛是一幅山水画,闲云野鹤,悠哉游哉。三毛当然更是一本书,只要你展读,就能浑然忘我,忧愁烦恼一扫而空,仿佛自己已告别"俗世",走进了一个趣味盎然的"卡通世界"和"漫画王国",所以三毛自然也是一出戏,人生中的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 薇薇夫人:真正生活过的人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应该不会成为"三毛迷"的,因为我已经不会把梦幻和真实的生活搅混在一起了。 我迷三毛是因为她在"浪漫的流浪"以外,那一份对人性的悲悯,对生活真义的认知,以及对婚姻的洒脱(不是随便)。譬如她说: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即使在婚后,也不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时才可以快乐?听听看,有多少妻子是这样洒脱的?"三毛是真正生活过的人。"这是我对三毛的认识,那么多人喜爱读她的文章,我不用再锦上添花说什么了。 寂 地 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辆车,三个已经搭好的帐篷。 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着鸽灰的暮色,哀哀的荒原开始刮着刺骨的冷风。夜,并没有很快就化开来,而身后那一片小树林子,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着搭帐篷、搬炊具,迷离的大漠黄昏竟没有人去欣赏,这一次,为着带了女人和小孩,出发时已经拖得太晚了。马诺林在一边打坐,高大的身材,长到胸口的焦黄胡子,穿着不变的一件旧白衬衫,下面着了一条及膝的短裤,赤着足,头上顶着一个好似犹太人做礼拜时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盘着腿,双手撑地,全身半吊着,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言不语。 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肉的鼻子,却配了极感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着他那架昂贵的相机。 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不进四周的景色里去。 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听,跟他,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 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纯得好似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是透着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司里出了名的沉默老实,偏偏又娶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里,婴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 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头上带了一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苦受难的农民,总像个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 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色里竟发出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处不好,对自己族人又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拍着。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个西藏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着那么一丝神秘。 我穿着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双齐膝的白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着一盘蛋。 黛奥是不出来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全是为了母亲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来了,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 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 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 "别去林子里啊!"又随着风在身后喊过来。 "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 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刚刚在那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着,觉着近,竟是远着呢。 林子里长满了杂乱交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黄,不是什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树丛下,还不让人防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 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洞,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着个怪兽似的伏着虎虎的生命的气息。 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 我不自然的咽了一下口水,盯着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条树枝乱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相识,这情景竟在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着林中有人呻吟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身上就这么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的感觉仍步步的追着人,跑了几十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跟刚下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 "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火,已经烧得天高了。 "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着大气。 "就那么一根啊。" "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 "别去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看。"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 "喂,那个里面,不对劲。"马诺林回来也说。"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无所谓的搭讪着,我抬头看了马诺林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米盖,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们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气灯,人,却没有声息。 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着路,弯着腰,跑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去。"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三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 "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着,婴儿夏薇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不出去!"黛奥摇摇头。 "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 她还犹豫着,我又叫了:"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 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着。 "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着她,低低的说:"不怕,我们出去。" 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 "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 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 "牛肉,加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太太接了。 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 四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来。 "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西说。 "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葱?"我望着黛奥,她连忙摇头。 "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真不嫌麻烦。"米盖啧啧的叹着气。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着。 "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着她,顺手又递一串烤肉过去。"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 吃完了饭,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着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 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潮,又对着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眼睛盯着瞧哪!" 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子,也是神经。 夜凉着,火却是不断的烧着,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 两人各自钻进睡袋,仰着脸说话。 "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 "伊底斯没说清。" "真有水晶石吗?" "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来的,总是有的吧。"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 "睡了?" "嗯!" "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背,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着了,拉开帐篷的边来看,火畔还坐着那三个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 又躺了好一会儿,听着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着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脸上来,气闷不过,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轻轻的拉开帐篷往外走。 "去那里?"荷西悄声问着。 "外面。"也低声答着。 "还有人在吗?" "三个都没睡呢!" "三毛——" "嗯?" "不要吓黛奥。" "知道了,你睡。" 我抱着睡袋,赤着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钻进去躺着,三个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呢。 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着,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的响。 "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着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跟伊底斯说。 "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伊底斯说。 我拉开盖着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什么表情。 "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 "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 "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在橱台上,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的,老是在旅行。""旅行?"米盖又问。 "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着。"马诺林夹上了一句。"有一次,又去问他,哈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天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他们说。 "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睁大着眼睛反问他。"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 "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着嗓子说。 他暧昧的笑了一下。 "喂,脸狺这东西,你们真相信?"米盖轻问着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 "我?不太相信。" "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 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句。 "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 "只说要他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年前带了个记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老太婆赔上了命啊——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 "听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 "加些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着,火圈外,分不清那个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着鬼叫似的凄凉。 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你看过?" 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的叫喊着——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没几天,准死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哪!" "总是死的,没错过?" "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还在裂?"马诺林问着。 "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着呢。" "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 "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开吗?""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 "亲眼看见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大家都骇住了,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 "嘘,在说脸狺的事呢!" "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着。 "嗯?" "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 "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有一个住着,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着,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 "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 "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 "穆德族干嘛选了那块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着,又弄裂着地预告族人死的消息,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 "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 "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了好多张,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上也没裂口子,墙上满满的写了名字。" "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 "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着,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去找,地下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总也埋不满,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着地,动也不敢动。 "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 "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着。 "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来,茶水啪的一声泼在火上。怪吓人的。 "你不信?"马诺林低低的问。 "人嘛,总是要死的,地裂不裂总是死,何况穆德又是个大族。" "就你们这一族有脸狺放预兆,三毛他们家附近那两个坟场可就没有。"米盖轻声说。 "喂,不要乱扯,我们那儿可是安安静静的。""嘘,小声点。"荷西拍了我一下,把我伸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袋内去。 "镇上人也奇怪,不去你们那儿混着。" "不是穆德族的人,脸狺也不给葬那儿呢,因为献祭的总是穆德,脸狺就只认他们,也不给去呢!" "有一次,父子三个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亲病死了,儿子们正好在脸狺附近,他们抬了父亲,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时候还没敷水泥,只在坟上压了好多大石块,等两个儿子走路回到扎骆驼的地方,就在那儿,冒出个新坟来,四周一个人影也不见,这两个儿子怎么也不相信,挖开坟来看,里面赫然是他们葬在半里路外的父亲,这一下,连跌带爬的回脸狺去看,父亲的坟,早空了,什么也没有——""下面我来说,"米盖叫了起来:"这次他们又把父亲抬回原地去葬,葬了回来,又是一座新坟挡路,一翻开,还是那个父亲——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我也听过,是公司那个司机拉维的先祖,他总是到处说,说得大家愉快起来才收场。" "喂,烤甜薯怎么样?"我伸出头来说。 "在那里?"荷西悄声问。 "在桶里面,好几斤呢,把火拨开来。" "找不到。"荷西在远处乱摸。 "不是红桶,在蓝桶里。" "起来找嘛,你放的。"又悄叫着。 "起不来。"四周望着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双眼睛一眨一眨的。 "烤多少?"又轻轻的问。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当早饭。" 几个人埋甜薯,我缩在睡袋里,竟幻想他们在埋七个死人,全姓穆德。 "说起公司的人,那个工程师又是一个。"米盖又说。"谁?" "警察局长的大儿子。" "不相干的人,米盖。"我说。 "我比你来得早,相干的,你没听说罢了。" "两个人去找圣地亚哥大沙丘,迷了路没回去,父亲带警察去找,两天后在个林子里找到了,也没渴死,也没热死,车子没油了,僵在那儿,一个好好的,另一个找到时已经疯了。""啊,听说本来就不正常的嘛。" "那里,认识他时还好好的,那次捡了回来,真疯了,上下乱跑,口吐白沫,总说身后有个鬼追他,拉着强打了安眠针,睡这么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张着红丝眼睛狂奔,这么闹了几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过去。领了他去看'山栋',山栋叫他朝麦加拜,他母亲挡着,说是天主教,拜什么麦加,倒是镇上神父,说是心理治疗,就叫他拜吧,麦加拜得好病也是天主的旨意——" "哪有那么奇怪的神父,镇上神父跟山栋一向仇人似的……" "三毛不要扯远了。"米盖不高兴的停住了。 "后来——" "后来对着麦加拜啊拜啊,脸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过了他。" "心理治疗,没错,在沙漠,就跟麦加配,别的宗教都不称。"荷西又不相信的笑了起来。 米盖不理他,又说下去:"病好了,人整个瘦了,整天闷闷不乐,阴阴沉沉,半年不到,还是死了。" "吞枪死在宿舍里,那天他大弟弟刚好在西班牙结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我悄悄的问。 "吞枪?"米盖不解的望着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枪放进口里往上轰的?""就吞了嘛!"我又说。 "听说是女友移情别恋,嫁了他弟弟,这才不活的,跟脸狺扯不上。"荷西说。 "谁说的?"我不以为然的看着荷西。 "我。" "哎——"我叹了口气。 "沙漠军团也说脸狺呢,说起来呸呸的乱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说。 "几十年前,听说军团还捡到过一群无人的骆驼队,说是一个脸狺给另一个去送礼的呢!" "这个不怕,有人情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 沉默了许久的马诺林突然开口了。 "要烟吗?"伊底斯问他。 "这个脸狺,到底在哪里?"马诺林低沉的声音竟似在怀疑什么似的。 "你问我,我怎么说,沙漠都是一样的。"伊底斯竟含糊起来。 "小的甜薯可以吃了,谁要?"荷西在火边轻轻的问。"丢个过来。"我轻叫着,他丢了一个过来,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烫手,又丢给米盖,他一烫又丢伊底斯。"哈哈,真是烫手热薯,谁也接不了。"我嘻笑起来,忽的又丢来给了我,将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这一闹,四周的阴气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干的荆棘,火焰再度穿了出来。 这时,吉瑞的帐篷里突然骚动起来,东西碰翻了的声音,接着婴儿夏薇大哭起来。 "吉瑞,什么事?"荷西喊着。 "三毛扑在后面帐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奥可怜兮兮的叫着,煤气灯亮了起来。 "我没有,我在这里。"被她那么一讲,竟抖了一下,接着不停的抖起来,四周的人全往他们帐篷去看,只我一个人半躺在火边。 "睡得好好的,后面靠林子那面帐篷啪的一声怪响,"吉瑞解释着,米盖拿个大手电筒去照。 "嗯,这里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来看。"听见米盖那么一叫,我坐直了,就往黛奥喊,男人都跑到黑暗里去。"快过火边来,来火边吧!" 黛奥跄跄跌跌的奔来了,脸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怀里不哭了。 "是狼吗?有郊狼吗?"她背靠着我坐下来,人亦索索的抖。 "哪里有,从来没有过,别怕。" "怕的倒不是狼——"我注视着慢慢转回来的人群,又缓缓的说。 "几点了?三毛。" "不知道,等荷西来了问他。" "四点半了。"伊底斯低低的说。 "喂,别吓人,不是一道跟去找爪子印的吗,怎么背后冒出来了。"我一转身骇得要叫出来,黛奥本来怕沙哈拉威,这会子,更吓了。 "我——没去。"伊底斯好似有些不对。 这时候那三个人也回来了。 "野狗啦!"荷西说。 "这儿哪来的狗?"我说。 "你是要什么嘛?"荷西竟然语气也不太对,总是紧张了些,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理他。 四周一片沉寂,吉瑞回帐篷去拿了毯子出来,铺在地上一条,黛奥跟小夏薇躺下去,上面又盖了两条,吉瑞又摸太太的头发。 "再睡吧!"悄悄的说,黛奥闭上了眼睛。 我们轻轻的剥着甜薯,为了翻小的,火都拨散了,弱弱的摊着一地。 "加柴!"轻轻的叫坐在柴边的米盖,他丢了几枝干的荆棘进去。 四周又寂静了下来,我趴着用手面撑着下巴,看着火苗一跳一跳的,伊底斯也躺下了,马诺林仍盘膝坐着,米盖正专心的添火。 "伊底斯,脸狺你不肯带路吗?"马诺林又钻进早已打散的话题里去。 伊底斯不说话。 "你不带,镇上鬼眼睛也许肯带?!"米盖又半空插了进来。"哈那带了一次外地人,老婆死了,谁还敢再带。"我轻轻叫起来。 "不要乱凑,哈那自己不死,记者不死,偏偏没去的老太婆死了……"荷西也低着嗓子说。 "记者——还是死了的。"马诺林低低的讲了一句话,大家都不晓得有这回事,竟都呆了。 "车祸死的,快一年了。" "你怎么知道?" "他工作的那家杂志刊了个小启,无意中看到的,还说了他一些生前的好话呢!" "你们在说脸狺?"半途插进来的吉瑞轻轻的问着伊底斯,又打手势叫我们不要再说下去,黛奥没睡着,眼睛又张又闭的。 我们再度沉寂了下来,旷野里,总是这样。 沙漠日出,在我们这儿总是晚,不到清早七八点天不会亮的,夜仍长着。 "说起鬼眼睛,她真看过什么?"米盖低声在问伊底斯。"别人看不到啊,就她看见,起初自己也是不知道,直到有次跟去送葬,大白天的,突然迷糊了,拉着人问——咦,哪来那么多帐篷羊群啊——。" "又指着空地说——看,那家人拔营要走了,骆驼都拉着呢——。" "胡扯,这个我不信。" "胡扯也扯对了,不认识的死人,叫她带信,回镇上跟家属一说,真有那么个族人早死了好几年了,来问女儿沙夏嫁到那里去了。" "这种人,我们中国也有,总是诈人钱呢!" "鬼眼睛不要钱,她自己有着呢!" "她看过脸狺?" "说是脸狺坐在树枝上,摇啊晃啊的看着人下葬,还笑着跟她招手呢,这一吓,鬼眼睛自己还买了只骆驼来献祭。" "对啦,还有人说那祭台老装不满呢!"米盖说。"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个大石块,平平的,没个桌子大,杀一头骆驼也放不下,可是别说放了一头,十头祭上去,肉也满不出来。" "脸狺贪心!"我悄悄的说。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怪风,眼看将尽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轰一下烧过来,荷西一拖我,打了半个滚,瞪着火,它又回去了,背后毛毛的感觉凉飕飕的爬了个全身。 "拜托啦,换个话题吧。"黛奥蒙着眼睛哀叫起来。四周的人,被那人一轰,都僵住了。 阴气越来越重,火渐烧渐微,大家望着火,又沉寂了下来。 过了一会,米盖说: "镇上演'冬之狮'看过没?" "看过两遍了。" "好么?" "得随你性情,我是喜欢,荷西不爱。" "舞台味道的东西。"荷西说。 说起戏剧,背后的树林又海涛似的响,我轻喊了起来:"别说了。" "又不许说。"米盖奇怪的看着我。 "马克贝斯。"我用手指指身后的林子。 "那么爱联想,世界上还有不怕的东西吗?"米盖骇然的笑了起来。 "总是怪怪的,问马诺林,他刚才也进去过。"马诺林不否认也不肯说什么。 "好似会移的。"我又说。 "什么会移的?" "树林嘛!" "太有想像力啦,疯子!" 我翻个身,刚刚冒出来烧人的火,竟自弱了下去,阴森彻骨,四周的寒意突然加重了。 "拾柴去!"荷西站了起来。 "用煤气灯吧!"伊底斯说,眼光竟夹着一丝不安,总往光外面看。 又沉寂了好一会,火终于熄成了暗色的一小堆,煤气灯惨白的照着每一个人的脸,大家又移近了些。 "伊底斯,这儿真有水晶石?"吉瑞努力在换话题,手里环着黛奥。 "上回拾的一大块,就是这儿浮着,三毛要去了。""你以前来,就是捡那个?"我不禁怀疑起来,内心忽然被一只铁爪子抓住了,恐怖得近乎窒息,这一刹间,我是明白了,我明白了今夜在哪儿坐着,我是恍然大悟了。 伊底斯看见我的神情,他明白,我已知道了,眼光躲过了我,低低的说:"以前,是为别的事情来的。""你——" 终于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实,神经紧张得一下子碎成片片,我张着嘴,看着马诺林,喘了一口大气,我们两个是唯一去过林子里的人,我惊骇得要狂叫出来。 马诺林轻微得几乎没有动的一个眼神,逼得我咬住了下唇,那么,他亦是明白了,早就明白了,我们就是在这鬼地方啊。 米盖不知道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心情上的大震惊,居然又悄悄的讲起来:"有次地没裂,人却死了,大家觉着怪,仍是抬去葬了,葬了回来,没跟去的鬼眼睛却在家里发狂了,吃土打滚,硬说那人没死,脸狺要人去拿出来,大家不理她,闹了一天一夜,后来也闹得不像话,终是去了,挖出来,原是口向上埋着的人,翻开来,口竟向下趴着,缠尸布拉碎了,包头的那一块干干的包下去,口角竟是湿湿黏黏的一大片挖出来,竟给活埋了。" "耶稣基督——你,做做好事,别讲啦!"我叫了起来,这一叫,婴儿也惊叫着乱踢乱哭,风又吹了,远处的夜声,有人呻吟似的大声而缓慢的飘过来,风也吹不散那低沉含糊的调子,再抬头,月亮出来了一点,身后的树林,竟披着黑影,沙沙哗哗的一步一步移过来。 "疯了,叫什么嘛!"荷西喊起来,站起身来就走。"去那里,你——" "去睡觉,你们有完没有——" "回来啊,求求你。" 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来,这一混声,四周更加不对劲,那声音像鬼在笑,那是荷西的。 我爬过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声说:"你这鬼,带我们来这死地方。" "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愿。"他伴斜的睇着我。"别说出来,黛奥会吓疯掉。"我又掐着他的肩。"你们说什么?有什么不对?"黛奥果然语不成声的在哀求着。 呻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个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丢过去,大喊着:"鬼——闭嘴——谁怕你!" "三毛,你有妄想症。"米盖不知就里,还安然的笑着呢。"睡吧!"伊底斯站了起来,往帐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 小帐篷内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来。 "照好路,我来了。"我喊着,拖着睡袋飞也似的跑去。 一时人都散入帐篷里去了,我扑进荷西身边,抓住他发抖。 "荷西,荷西,我们这会子,就在脸狺地上住着,你,我……"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同时。" "我没说啊——啊--脸狺使你心灵感应啦!""三毛,没有脸狺。" "有……有……在呻吟着吓人呢……" "没有,没——有,说,没——有。" "有——有--有——你没进林子,不算的,对我,是有,是有,我进了林子的呀……。" 荷西叹了口气,把我围住,我沉静下来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说。 "你听——听——"我悄悄的说。 "睡吧!"荷西再说。 我躺着不动,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竟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荷西不在身边,他的睡袋叠得好好的放在脚后,朝阳早已升起了,仍是冷,空气里散布着早晨潮湿的清新。万物都活了起来,绯红的霞光,将沙漠染成一片温暖,野荆棘上,竟长着红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拍拍的在低空飞着。 我蓬着头爬了出来,趴着再看那片树林,日光下,居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小丛,披带着沙尘,只觉邋遢,不觉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来。伊底斯犹豫不决的看着我的脸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个给黛奥,好引她下次再来。"我清脆的喊过去。 "你呢?" "我不吃,喝茶。" 望着伊底斯,我回报了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五月花(一) 五月一日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着窗外。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黄。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乳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窸窸窣窣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 "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玛黛拉游记 其实"玛黛拉"并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计划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买不到船票,车子运不过海,就被搁了下来。第二天在报上看见旅行社刊的广告:"玛黛拉"七日游,来回机票、旅馆均可代办。我们一时兴起,马上进城缴费,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匆匆忙忙出门,报名后的当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经把我们降落在那个小海岛的机场上了。"玛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里的一个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远,面积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约是二十万人;在欧洲,它是一个著名的度假胜地,名气不比迦纳利群岛小,而事实上,认识它的人却不能算很多。 我们是由大迦纳利岛飞过来的。据说,"玛黛拉"的机场,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最难降落的机场之一。对一个没有飞行常识的我来说,难易都是一样的;只觉得由空中看下去,这海岛绿得像在春天。 以往入境任何国家,都有罪犯受审之感,这次初入葡萄牙的领土,破例不审人,反倒令人有些轻松得不太放心。不要签证,没有填入境表格,海关不查行季,不问话,机场看不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气氛安详之外透着些适意的冷清,偶尔看见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马上区别出来的。机场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骗不了人,罗马就是罗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会让人错认是维也纳,而"玛黛拉"就是玛黛拉,那份薄薄凉凉的空气,就是葡萄牙式的诗。 本以为"玛黛位"的首都"丰夏"是个类似任何一个拉丁民族的破旧港。——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着五颜六色的渔船,节节的石阶通向飘着歌曲的酒吧……等到载着我们的游览车在"丰夏"的市区内,不断的穿过林荫大道、深宅巨厦和小湖石桥时,方才意外的发现,幻象中的事情和实际上的一切会相去那么遥远,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丰夏"完全不是我给它事先打好的样子。 我们的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只有我们这一幢叫做"派克赌场大放馆"的怪兽,完全破坏了风景,像一个暴发户似的跻身在书香人家洋洋自得,遗憾的是我们居然被分在它这一边。 旅馆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华的东西,在感觉上总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亲近,跟现代的文明人一个样子。 安置好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馆内按着地图各处参观了一圈,就毫不留恋的往"丰夏"城内走去。 旅馆站门的人好意的要给我们叫车,我婉拒了他,情愿踏着青石板路进城去,人行道老得发绿,一步一苔,路旁的大梧桐竟在落叶呢。 与其说"丰夏"是个大都市,不如说它是个小城市镇,大半是两三层楼欧洲风味的建筑,店面接着店面,骑楼一座座是半圆形的拱门,挂着一盏盏玻璃罩的煤气灯,木质方格子的老式橱窗,配着一座座厚重殷实刻花的木门,挂着深黄色的铜门环,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灯,白天也亮,照着深深神秘的大厅堂,古旧的气味,弥漫在街头巷尾,城内也没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没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过是十几条弯弯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个广场,沿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 住在"玛黛拉"那几日,几乎每天都要去"丰夏",奇怪的是,这个可爱的城镇越认识它,越觉得它亲切、温馨,变化多端。 只四万人口的小城一样有它的繁华,斜街上放满了鲜花水果,栉比的小店千奇百怪,有卖木桶的,有卖瓦片的,有鞋匠,有书报摊,有糕饼铺,有五金行,还有卖衬裙、花边、新娘礼服的,也有做马鞍,制风灯的,当然还夹着一家家服装店,只是,挂着的衣服,在式样上看去就是一件件给人穿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给人流行用的。 这儿没有百货公司,没有电影院,没有大幅的广告,没有电动玩具,没有喧哗的唱片行,它甚至没有几座红绿灯。 这真是十七世纪的市井画,菜场就在城内广场上,卖货的,用大篮子装,买货的,也提着一只只朴素的杨枝编的小篮子,里面红的蕃茄,淡绿的葡萄,黄的柠檬满得要溢了出来,尼龙的口袋在这儿不见踪迹,它是一派自然风味,活泼的人间景气在这儿发挥到了极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稳当的美,这种美,在二十世纪已经丧失得快看不见了。 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令人觉得宾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 在"丰夏"市内,碰见了几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连几次通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店面的老铺,里面乱七八糟的放着一堆堆红泥巴做出来的雕塑,形状只有两三种,鸽子、天使和一个个微笑的小童,进店去摸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招呼,跑到隔壁店铺去问,说是店主人在另一条街下棋,等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了一个好老好老的白发瘦老头。 当时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标价三百葡币的天使像抱在怀里,老人看见了,点点头,又去拿了三个同样的天使,一共是四个,要装在一个破纸盒里给我们。 "只要一个,"我讲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着手势。"不,四个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说自话的继续装。 "一——个--,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执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个就好了。"荷西恐他听不见,对着他耳朵吼。"不要叫,我又不老,听得见啦!"他哇哇的抗议起来。"啊,听得见,一——个,只要一个。"我又说。 老公公看着我开始摇头,唉——的一声大叹了口气,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后面走,窄小的木楼梯吱吱叫着,老人就在我后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里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满布鲜花的二楼天台。"看!"他轻轻的说,一手抖抖的指着城外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民房。 "什么啊?" "看啊!" "啊?"我明白了。 原来这种泥塑的东西,是用来装饰屋顶用的,家家户户,将屋子的四个角上,都糊上了四个同样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鸽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丽,只是除了美化屋顶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宗教上的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还是只要一个。"我无可无不可的望着老人。 这一下老人生气了,觉得我们不听话。 "这不合传统,从来没有单个卖的事。" "可是,我买回去是放在书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这人这么那么说不通。 "不行,这种东西只给放在屋顶上,你怎么乱来!""好吧,屋顶就屋顶吧——一个。"我再说。 "不买全套,免谈!"他用力一摇头,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们丢在店里,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这么的固执,又这么的理所当然,弄得我们没有办法偷买他的天使,废然而去。这样可爱的店老板也真没见过,他不要钱,他要传统。 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见远远街角拱门下开着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子居然是一个个的大酒桶,那副架势,马上使我联想到海盗啦、金银岛啦等等神秘浪漫的老故事,这一欢喜,耳边仿佛就听见水手们在酒吧里呵呵的唱起"甜酒之歌"来了。 很快的跑上去占了一只大酒桶,向伸头出来的秃头老板喊着:"两杯黑麦酒。" 无意间一抬头,发觉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响,它取了个太有趣的店名,令人一见钟情。 当老板托着盘子走上来时,我将照相机往荷西一推,向老板屈膝一点脚,笑嘻嘻的对他说:"老板,合拍一张照片如何?拜托!" 这个和气的胖子很欢喜,理理小胡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吸都停住了,等着荷西按快门。我呢,抬起头来,把个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设立——殡仪馆——酒--吧——。" 老板一听我念,小小吃了一惊,也不敢动,等荷西拍好了,这才也飞快的抬头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不,不,太太,楼上殡仪馆,楼下酒店,你怎么把两块牌子连起来念,天啊,我?殡仪馆?"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抛,哇哇大叫。 不叫也罢了,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内吧台上喝酒的,路上走过的,全都停下来了,大家指着他笑,擦鞋的几乎唱了起来。 "殡仪馆酒吧!殡仪馆酒吧!" 这老实人招架不住了,双手乱划,急得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你又不叫某某酒店,只写'酒店',聪明人多想一步,当然会弄错嘛!"我仰靠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踢着酒桶。"嗳噫!嗳噫!"他又举手,又顿足,又叹气,忙得了不得。 "这样特别,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其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想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说。 茶房动也不动。 "请问我的话您懂吗?"轻轻的问他,他马上点点头。"一串。"他说。 "五串,五——"我在空中写了个五字。 "先生一起吃,五串?"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吃惊。"不,我吃鱼,她一个人吃。"荷西马上说。 "一串?"他又说。 "五串,五串。"我大声了些,也好奇怪的看着他,这人怎么搞的? 茶房一面住厨房走一面回头看,好似我吓了他一样。饭店陆续又来了好多本地人,热闹起来。 荷西的鱼上桌了,迟来的人也开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来。 我一下伸头往厨房看,一下又伸头看,再伸头去看,发觉厨子也鬼鬼祟祟的伸头在看我。 弹着手指,前后慢慢摇着老木椅子等啊等啊,这才看见茶房双手高举,好似投降一样的从厨房走出来了。 他的手里,他的头上,那个吱吱冒烟的,那条褐色的大扫把,居然是一条如——假--包——换--的——松--枝——烤--肉——。 我跟荷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我双手紧张的撑住椅子,眼睛看成斗鸡眼了。 茶房戏剧性的把大扫把在空中一挥,轻轻越过我面前,慢慢横在我的盘内,那条"东西",两边长出桌子一大截。 全饭店的人,突然寂静无声,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 "这个——"我咽了一下口水,擦着手,不知如何才好。"玛黛拉乡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说。 "另外四串要退,这不行,要撑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对着荷西大叫起来。 大家都不响,盯住我,我悄悄伸出双臂来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 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饭店的,还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舒服,眼睛没有挡住,就是那个步子,结结实实的,好似大象经过阅兵台一样有板有眼的沉重。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错,好清香的。 人家没有收另外四串的钱,不附上了一杯温柠檬水给消化,他们也怕出人命。 有一年跟随父亲母亲去梨山旅行,去了回来,父亲夸我。说:"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么有趣。" "沿途说个不停,你们就欢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说。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又说:"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风景,在你心里一看,全都活了起来,不是说话的缘故。"后来,我才发觉,许多人旅行,是真不带心灵的眼睛的,话却说得比我更多。 在"玛黛拉"的旅客大巴士里,全体同去的人都在车内唱歌,讲笑话,只有我,拿了条大毯子把自己缩在车厢最后一个玻璃窗旁边,静静的欣赏一掠即过的美景。我们上山的路是政府开筑出大松林来新建的,成"之"字形缓缓盘上去,路仍是很狭,车子交错时两车里的游客都尖声大叫,骇得很夸张。 导游先生是一位极有风度,满头银发的中年葡萄牙人,说着流利的西班牙文,全车的乘客,数他长得最出众,当他在车内拿着麦克风娓娓道来时,却没有几个人真在听他的,车厢内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涂。 "玛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纪时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里发现的海岛,因为见到满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将它命名为'玛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当时在这个荒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凶猛的野兽,葡萄牙人陆续移民来这儿开垦,也有当时的贵族们,来'丰夏'建筑了他们的夏都……" 导游无可奈何的停下来不说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他说的都是很好听的事,为什么别人不肯注意他呢。 旅行团在每个山头停了几分钟,游客不看风景,开始拚命拍照。 最后,我们参观了一个山顶的大教堂,步行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滑车车站。 "滑车"事实上是一个杨枝编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个人,车子下面,有两条木条,没有轮子,整个的车,极似爱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玛黛拉"这种滑车,是过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顶大约海拔二千五百多公尺高,一条倾斜度极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弯弯曲曲的奔流着,四周密密的小户人家,沿着石道,洋洋洒洒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锦,景色亲切悦目,并不是悬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们每人缴了大约合一百元新台币的葡币从旅馆出发,主要的也是来尝尝古人下山的工具是怎么一种风味。 在滑车前面,必然的犹豫、争执,从那些太太群里冒出来了,时间被耽搁了,导游耐性的在劝说着。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辆车,因为是三个人坐一排的,我们又拉了一个西班牙女孩子来同坐,她跟另外三个朋友一起来,正好分给我们。 坐定了,荷西在中间,我们两边两个女人,夹住他。"好!"回过头去向用麻绳拉着滑车的两个葡萄牙人一喊,请他们放手,我们要下去了。 他们一听,松了绑在车两旁的绳子,跳在我们身后,车子开始慢慢的向下坡滑去。 起初滑车缓慢的动着,四周景色还看得清清楚楚,后来风声来了,视线模糊了,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过,速度越来越快,车子动荡得很厉害,好似要散开来似的。 我坐在车内,突然觉得它正像一场人生,时光飞逝,再也不能回返,风把头发吹得长长的平飞在身后,眼前什么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车的女孩尖叫了起来,叫声高昂而持续不断,把我从冥想里叫醒过来。 "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弯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还不够劲,想穿过荷西的牛仔裤,把他钉在椅子上一样,一面还是叫个不停。 荷西痛不可当,又不好扳开她,只有闭着眼睛,做无声的呐喊,两个人的表情搭配得当,精采万分。 站在椅背后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跳了下来,手中的麻绳一放,一左一右,开始在我们身后拉,速度马上慢了下来。回头去看拉车的人,身体尽量向后倾,脚跟用力抵着地,双手紧紧拉住绳子,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这样的情形,还跟着车在小跑,不过几分钟吧,汗从他们戴的草帽里雨似的流下来。 "上车,踩上来,我们不怕了。"我大声叫他们,那个女孩子一听,又开始狂叫。 "上来!"我再回身去叫,拖车的人摇摇头,不肯,还是半仰着跟着小跑。 这时,沿途的小孩,开始把野花纷纷向我们车内撒来,伸手去捉,抓到好几朵大的绣球花。 好似滑了一辈子,古道才到尽头,下了车,回身去望山顶的教堂,居然是一个小黑点。山路从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条瀑布似的悬挂着,我们是怎么下来的,真是天知道。拉车的两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湿透了,脱下了帽子,好老实的,背着我们,默默的在一角擦脸汗,那份木讷,那份羞涩,不必任何一句语言,都显出了他们说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着他们,不知怎么的感动得很厉害,眼睛一眨一眨的盯住他们不放。 荷西在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了各人一张票子,我连忙跟上去,真诚的说:"太辛苦你们了,谢谢,太对不起了!" 给小账当然是不值得鼓励,可是我们才缴不过合一百块台币,旅行社要分,大巴士要分,导游再要分,真正轮到这些拉车的人赚的,可能不会占二十分之一,而他们,用这种方式赚钱,也要养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们抵达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一辆又一辆的滑车跟了下来,那些拉胖太太们的车夫真是运气不好,不累死才怪。 我注意看下车的游客,每一个大呼小叫的跨出车来,拍胸狂笑,大呼过瘾,我一直等着,希望这一排十几辆车,其中会有一个乘客,回身去谢一句拉车的人,不奢望给小费,只求他们谢一声,说一句好话,也是应该的礼貌,可是,没有一个人记得刚刚拉住他们生命的手,拉车的一群,默默的被遗忘了。 这种观光游戏,是把自己一时感官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劳力辛苦上,在我,事后又有点后悔,可是不给他们拉,不是连糊口的钱都没有了吗? 当时我倒是想到一个减少拉夫辛劳的好方法——这种滑车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全程都拉住车子不放的,车速虽快,可是只要每几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缓和冲力,它就会慢下来。 其实,只要在滑车的背后装两枝如手杖一样钩的树枝,拉夫们每两个一组沿着窄窄的斜道分别站下去,像接力赛似的,每一辆滑车间隔一分钟滑下来,他们只要在车子经过自己那一段时,跳上去,抓住钩子,把车速一带,慢下来,再放下去,乘客刚刚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来拉住,这样可以省掉许许多多气力,坐的人如我,也不会不忍心,再说,它是雪撬似的,没有轮子,路面是石板,两旁没有悬崖,实在不必费力一路跑着卖老命。 我将这个建议讲给导游听,他只是笑,不当真,不知我是诚心诚意的。 细细分析起来,"玛黛拉"事实上并不具备太优良的观光条件。 它没有沙滩,只有礁岩,没有优良的大港口,没有现代化的城市,也谈不上什么文化古迹,离欧洲大陆远,航线不能直达…… 可是游客还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涌来"玛黛拉"。 当地政府,很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岛,要吸引游客总得创出一样特色来才行,于是,他们选了鲜花来装饰自己,没有什么东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环境的了。 "丰夏"的市中心不种花,可是它卖花,将一个城,点缀得五颜色六色,"玛黛拉"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 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可是车开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没有断过,原先以为大半是野生的,因为它们没有修剪的匠气,茂茂盛盛的挤了个满山满谷,后来跟导游先生谈起来,才发觉这些绣球花、燕子花、菊花、中国海棠、玫瑰,全是居民配合政府美化计划一棵一棵在荒野里种出来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吧,他们造出了一个奇迹,今日的玛黛拉,只要去过的人,第一句话总不例外的脱口而出:"那些花,不得了!" 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飘过的花朵不下有亿万朵吧,这样的美,真怀疑自己是否在人间。 同游览车内的两个中年太太,大概实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诱,伸手在窗外采了两朵白色的玫瑰,导游一转身看见了,只见一向和蔼有礼的他,脸色突然胀红了,狮子似的大吼一声,往这两个太太走过去,他拿起麦克风来开始在全车的人面前羞辱她们,大家都吓坏了,这个导游痛责破坏他乡土风景的游客,保护花朵有若保护他的生命一样认真,几亿朵花,她们不过采了两朵,却被"修理"得如此之惨,这是好的,以后全车的人,连树叶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么怪导游不生气,花朵是玛黛拉的命脉之一啊。"玛黛拉"的松树长在高山上,杨树生在小溪旁,这儿的特产之一就是细直杨枝编出来的大小篮子和家具,非常的雅致朴实,柳树看得多了,改看杨枝,觉得它们亦是风韵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杨树,就自然的联想到《水浒传》,李逵江边讨鱼,引得浪里白条张顺出场的那一章里,就提到过杨树。 岛上的居民几乎全住的是白墙红瓦的现代农舍,四周种着葡萄和鲜花,一丝也看不出贫穷的迹象来。 在岛的深山里,一个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却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的式样。 茅草盖着斜斜的屋顶,一直斜到地上,墙是木头做的,开了窗,也有烟囱,小小的窄门,胖子是进不去的,这种房子,初看以为不过是给游客参观的,后来发觉整个山谷里都散着同式样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鲜明透亮,远看好似童话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边,居民种着一畦畦的蔬菜,养着牛羊,游客一车车的去看他们的房舍,他们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换了我,看见那么多游客来参观,说不定会摆个小摊子卖红豆汤,不然,钉些一色一样的小茅屋当纪念品卖给他们,再不,拉些村民编个舞唱个狩猎歌,也可以赚点钱。 可贵的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在这个山谷里,没有如我一般的俗人,游客没有污染他们,在这儿,天长日久,茅草屋顶上都开出小花来,迎风招展,悠然自得,如果那田畦里摘豆的小姑娘,头上也开出青菜来,我都不会认为奇怪,这个地方,天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回归田园的渴望和乡愁,在看见"散塔那"时痛痛的割着我的心,他们可以在这天上人间住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这儿几十分钟,为什么他们这么安然的住在我的梦乡里,而我,偏偏要被赶出去? 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农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 旅行什么都好,只是感动人的事物太多,感触也因此加深,从山林里回到旅馆,竟失眠到天亮。 离开"玛黛拉岛"的前一天,我们在旅馆休息,很欢喜享受一下它的设备,可惜的是,它有的东西,都不合我的性情。夜总会、赌场、美容院、三温暖、屋顶天体浴、大菜间、小型高尔夫球,都不是我爱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温泉游泳池,在高高的棕榈树下,看上去还很愉快,黄昏时,池里空无一人,去水里躺了个痛快,躺到天空出星星了才回房。 七日很快的过去,要回去了,发现那双希腊式的凉鞋从中间断开了,这双鞋,跟着我走过欧洲,走过亚洲,走过非洲,而今,我将它留下来,留在旅馆的字纸篓里,这就是这双鞋的故事和命运,我和它都没料到会结束在玛黛拉。 行李里多了一只粗陶彩绘的葡萄牙公鸡,手里添了一个杨枝菜篮,这是我给自己选的纪念品。 回到大迦纳利岛家里,邻居来问旅行的经过,谈了一会,又问:"下次去哪里啊?""不知道啊!"漫然的回应着。 人间到处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计划将来的旅程呢。 温柔的夜 那个流浪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着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着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过来。 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着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着:"夜安!喂!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 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着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 "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着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着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着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 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再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着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着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 "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脚前的小黑皮箱。"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过去要夜深罗!" "是。"漫应着。 "去十字港?" "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 "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情此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汉,就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静静泊着的船。 一声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着的,还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浪汉看着,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吹裂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 "要过海,没有钱。"他向我面前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语气似的摊着手,我一点反应都不给他。 "我护照掉了,请给我两百块钱买船票吧!" "求求你,两百块,好不好?只要两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点,我沉默着,身体硬硬的向老人移了过去。 "我给你看证明……"流浪汉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里掏,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张白纸来。 "请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样,向我伸出了手。 他还没有伸过纸来,我已经一闪开,站了起来,往车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来了,几乎是半跑的,两手张开,挡住了我的路。"只要一张船票,帮助我两百块,请你,好不好,好不好?"声音轻轻的哀求起来。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紧张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来了似的。 码头上没有什么人,停泊着的许多船只见灯光,不见人影。 "让我过去,好吗?"我仰起头来冷淡的向着这个流浪汉,声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气里。 他让开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脸在灯下惨白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我开了车门,坐进去,玻璃窗没有关上。 那个人呆站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过来。 "请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有困难——" 他突然改用英文讲话了,语调比他不通顺的西班牙文又动人些了。 我叹了口气,望着前方,总不忍心做得太过分,当着他的面把车窗摇上来,可是我下定决心不理这个人。 他又提出了两百块钱的要求,翻来覆去说要渡海去丹娜丽芙。 这时,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哑的对我喊过来:"开去总公司买船票吧,那边还没下班嘛!不要在这里等了。" 一向是临上船才买票的,尤其是夜间这班。老人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摆脱这个陌生人纠缠的好办法,我马上掏出钥匙来,发动了车。 那人看我要开车了,急得两手又抓上了车窗,一直叫着:"听我说嘛,请听我——。" "好啦!"我轻轻的说,车子稍稍滑动了一点。他还是不肯松手。 "好啦!你……"我坚决的一踩油门,狠心往前一闯,几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着车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时一样,可是这次他没有停,他不停的追着,跄跄跌跌的,好像没有气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将他丢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转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们不只经营迦纳利群岛的各色渡轮,也代理世界各地船运公司预售不同的船票。 跨进售票大厅的时候,一排二十多个售票口差不多都关了,只有亮着去丹娜丽芙渡轮的窗口,站着小小的一撮买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队尾,马上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入口的地方拿一个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号,墙上亮出来的号码是二十号。 穿过昏暗的大厅,在一群早到的人审视的目光下,选了一条空的长木椅子坐下去。 也许是空气太沉郁了,甩掉流浪汉时的紧张,在坐了一会儿之后,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我的右边坐了五个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门旅行的乡下人,售票口站着三个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陆军制服还在抽烟,左边隔三条长椅子,坐着另外两个嬉皮打扮的长发青年,还有十几个人散坐得很远,灯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两个嬉皮,在我坐定下来的时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过了只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慢慢往我的方向踱过来。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时候我的脸上写了什么记号,会使得这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要拿我,来试试他们的运气。这一想,脸上就凛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气的向我点点头。 "可以坐下来吗?" 温和的语气使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也是个异乡人,说的是英语。 "请问,你是不是来买去巴塞隆纳的票?" "嗯,什么?"一听这人不是向我要钱,自己先就胀红了脸。我断定他也是上来讨钱的啊! "是这样的,我们有两张船票,临时决定不去巴塞隆纳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损失太大了,所以想转卖给别人。" 我抱歉的向他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摊摊手,他不说什么,却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墙上的电子板亮出了二十一号。 我静静的等着,无聊的看着窗外,一辆绿色的汽车开了,一个红衣服的女人走过——就在那时候,我又看见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赶着在过街的,那个被我刚刚才甩掉的流浪汉。 我快速的转过身,背向着玻璃,心加速的跳起来,希望他不要看见我,可是那是没有用的,知道那个人不是路过,知道他是跟着我老远跑来的,知道他是有企图的钉上了我,认定我是那个会给他两百块钱的傻瓜,现在他正经过窗口,他在转弯,他要进来了。 那个流浪汉跨进了船公司,站在入口处,第三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扫视到我,我迎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 看得出他有一点狼狈,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决心不管那些,疲惫而又坚决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过来。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过来了,还是被惊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起来踢死他。 他实在没有邪恶的样子,悲苦的脸,恍恍惚惚的,好似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命运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难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着长椅子的边,在我身旁轻轻的坐下来,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边移开,当他传染病似的嫌给他看。 这时,大概他发觉我身旁还坐了一个跟他气质差不多的人,简直骇了一大跳,张着嘴,决不定要什么表情,接着突然的用手指着嬉皮,结结巴巴的低嚷了起来。 "怎么,你也向她要钱吗?" 这个陌生人如此无礼的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来,窘得我看着自己的靴子,像个木头人一样的僵着,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没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讨钱。"嬉皮和气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人看见别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来,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疯子,他不过是个没有处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罢了,也许是饿疯了一点。 "你看,我又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向我弯了弯身,又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来。 我冷着脸,沉默着。 "你的船呢?"青年人问他。 "什么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来的海员?"青年肯定的说。 "我?不是啊!"他再度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这个,给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纸头了,隔着我,递给青年人,那边接了过去。 "挪威领事馆,证明你是挪威公民,护照在丹娜丽芙被人偷掉了——啊!这么回事。" 他高兴得很,如释重负拚命点头。 "那你在这里干吗?"青年又好奇的问他。 他一指就指着我,满怀希望的说:"向她请求两百块钱,给我渡海过去,到了那边,就有钱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气噎,粗暴的站了起来,换到前面一张长椅上去。 这个人明明在说谎,一张船票过海是五百块,不是他说的两百。 当然,他又跟着坐了过来了。一步都不放松的。"这样好吧?你不肯给我钱,干脆把我藏在你的车子里,偷上船,上了船,我爬出来,自己走上岸,不是就过去了吗?"他像发明什么新花样似的又兴奋的在说了。 嬉皮青年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被气得太过头,也神经兮兮的笑了,三个人一起笑,疯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没有可能的,请你走吧!" 我斩钉截铁的沉下了脸,身后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来,走了开去,对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那个陌生人笑容还没有退去,挂在那儿,悲苦的脸慢慢铺满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车,搬东西,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执的缠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不顾一大厅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视我们这一角,站起来再度换了一排椅子。 不能给他钱,一毛钱也不给他,这样过分的骚扰实是太可恶了,绝对不帮助他,何况,他是假的。 "我已经流浪了四天了,没吃、没睡,只求你帮帮忙,渡过海,到了丹娜丽芙就有钱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请你——。" 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边嗫嚅不停的讲着,好像在哭了。"我是从挪威来度假的,第一次来迦纳利群岛,住在丹娜丽芙的十字港,来了才三天,一个女人叫我请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过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躺在一个小旅馆里,身上的护照、钱、自己旅馆的钥匙、外套,都不见了……我走回住着的旅馆去,叫他们拿备用钥匙给我开门,我房间里面还有支票、衣服,可是旅馆的人说他们旅客太多,不认识我,不肯开,要我渡海来这边挪威领事馆拿了身份证明回去才给开房门,借了我一点钱过海来,后来,后来,就没钱回去了,一直在码头上流浪……" 我听他那么说,多少受了些感动,默默的审视着他,想看出他的真伪来。 "只要两百块,这么一点钱,就可以渡我过去了,到了那里,开了房门,就有钱了。" "你自己领事馆不帮你?"怀疑的问他。 他死死的摇头,不愿答一个字。 "这几天,只要渡船来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愿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东西,擦玻璃,什么都肯做,只要他们给我免费坐船过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不听我的。"他低喊着。 "如果你肯帮助我,我一生都会记得你,两百块钱不是一个大数目,而我的幸福却操在你的手里啊!" "这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难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眼看他已经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将拿了我的钱,在背后诅咒我的拖延,又好似听见他暗笑我傻子的声音,这么一想,我竟残酷的回答了他上面的那句话。 "好吧,当然,当然跟你没有关系……好吧……好……"他终于不再向我纠缠了。喃喃低语着,脸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没有了忧伤,嘴唇又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知道,盼望着的收获是落空了。 "总是一团糟,总是坏运气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头来,恍惚的、镑镑的微笑起来,慢慢说出这样的句子来,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叹息。当然,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惊异的呆望着他,那张悲愁的脸,那个表情,终其一生,我都不能够忘记吧!那时,窗口站着的一个军人突然向我招手,隔着老远,大声喊着:"是二十六号吗?快来吧!" 我蓦然惊觉,跳了起来,那个流浪汉也惊跳了起来,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跑去。 "等你二十六号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来。"对不起,我没注意。" "哪里?" "丹娜丽芙,现在那班船,带车,牌子是西亚特一二七。"售标小姐很快的开了票,向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说:"去那边付钱,一千五百块。" 我不敢回头,往第一个小窗口走去,递进去两张千元大钞。 那时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我的意念要挣脱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来。 两百块钱只是一杯汽水,一个牛肉饼的价钱,只是一双袜子,一管口红的价钱,而我,却在这区区的数目上坚持自己美名"原则"的东西,不肯对一个可怜人伸出援手。万一,那个流浪的人说的都是真话,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这里,不肯帮他渡过海去,我的良知会平安吗?我今后的日子能无愧的过下去吗? "喂!找钱!"窗内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发愣的我。 "快去吧!时间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来的零钱,一甩头,冲了出去,船要开了,不要再犹豫这些无聊的事了。 夜来了,虽然远远的高楼灯火依旧,街上只是空无一人,夜间的港口,更是凄凉。 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后,我刚刚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理那一丝丝牵住我心的什么东西,绿灯马上要转亮了,我过街,拿车,开去码头,上船,就要渡到对岸去了。 可是我还是回了头,在绿灯转亮,我跨过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头。 在那个老旧的大厅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动也不动,垂着眼睑,上身微微向前倾着,双手松松的摊放在膝盖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忧伤像一个阴影,将他那件水红的衬衫也弄褪了颜色,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永远不会移动了,明天的太阳好似跟这人也不相干了。 我觉得自己在跑的时候,已经回到大厅里了,正在大步向那个人跑去,踏得那么响的步子,都没有使他抬起头来。"这个,给你。"我放了五百块钱在他手里,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认识我似的对着我,看看钱,他还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钱。 "去买些热的东西吃吧!"温和的对他轻轻的说。"你——"他喃喃的说。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钱的时候,不要忘了,从大迦纳利岛去丹娜丽芙的船票是五百块,不是两百。"我诚恳的说。"可是,我还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来。"你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了吗?"他又喊着。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不能再回过去想,那个人最后说的是不是又是一个谎话,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马上说他还有另外三百块在身上。 急急的闯进码头,开过船边铺好的跳板,将车子开进船舱,用三角木顶住轮胎,后座拿出大披风来,这才进了电梯上咖啡室去。 买了牛奶、夹肉面包,小心的托着食物,推了厚重的门,走到外甲板上去。 那时,乘客已经都上来了,船梯下面,只有一个三副穿着深蓝滚金边的制服踱来踱去。船上的铃响了,三副做手势,叫人收船梯。 那时候,在很远的码头边,一个小影子,拚命挥着一张船票,喊着,追着,往这边跑过来,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来等了。 那个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弯着腰,拚命的喘气,拚命的咳。 当我再度看见那件水红色的衬衫时,惊骇得手里的面包都要掉到水里去了,上天饶恕我,这个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张船票,我的脸,因为羞愧的缘故,竟热得发烫起来。 他上船来了,上来了,正站在我下一层的甲板上,老天爷,我怎么折磨了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灵魂,这一个晚上,我加给了这个可怜的人多少莫须有的难堪,而他,没有骗我,跟他说的一色一样——只要两百块钱渡海过去。 那个人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我退了一步,缩进阴影里去,饶恕我吧,我加给你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迟了。 船乘风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开去,扩音机轻轻的放着一首西班牙歌: "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世上 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啊——" 夜,像一张毯子,温柔的向我覆盖上来。 石头记 那几天海浪一直很高,整片的海滩都被水溺去了,红色警示旗插得几乎靠近公路,游人也因此绝迹了。 我为着家里的石头用完了,忍不住提了菜篮子再去拾些好的回来。 其实,那天早晨,那个人紧急煞了车从路上往海边奔来时我是看见的,还看见他举着双手,我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就又弯下腰去翻石头了。 再一抬头,那人已闪电也似的奔到我面前来了,他紧张的脸色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可是他却来不及说话,抓住我的手返身就跑,我踉跄地跟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乱扭着手腕想从这个陌生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他越发的拉紧我向公路上拖,一面快速的回过脸,向我哇哇乱喊,身后的大海万马奔腾,哪里听得清他在叫什么。那个人的表情十分恐怖,我看了很怕,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舍命的跑了起来。 这人再跑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用双臂环抱着我,在我耳边叫喊着:"来了,拉住我。" 我也回身向背后的海望去,这才发现,天一般高的大浪就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噬了上来,我知道逃不过了,直直的吓得往后仰倒下去,一道灰色的水墙从我头顶上哗的一声罩了下来,那一霎间,我想我是完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水里被打得翻筋斗,四周一片的昏暗,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外海吸出去,那在身后死命抱住我的手臂却相反的把我往岸上拖,我呛着水想站起来,脚却使不出气力,浪一下退远了,我露出了头来,这又看见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踏着齐胸的水伸着手臂向我们又叫又喊的过来。"快,下一浪又要来了!"拖住我的那个人大喊着。 两个人挟着我出了水,一直拖到快上了公路才将我丢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呛,牙齿不住的格格的抖着,细小的水柱从头发里流进眼睛里去。 "谢谢!"我呛出这句话,趴在膝盖上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救命的两个人也没比我镇静多少,只是没有像我似的瘫在地上,其中的一个用手捂着胸口,风箱似的喘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人,第一个下水救我的不太喘了,这才大声向我叱骂起来。 "要死啊!那么大的浪背后扑上来了,会不知道的?"我还是在发抖,拚命摇头。 中年人又喊:"昨天这里卷走两个,你要凑热闹不必拉上我,我打手势你看到了,为什么不理,嗯?" 我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他,他满面怒容的又喊:"嗯,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哀叫起来,恨不得再跳下水去,如果这个人因此可以高兴一点。"喂,你的篮子。"另一个后来跑上来帮忙的年轻人把菜篮拾了过来,放在我脚边,他全身也湿透了。 "那么早,在捡螃蟹吗?"他好奇的问着。 我偷偷瞄了在拧湿衣服的中年人一眼,心虚的轻轻回答:"不是。" 篮子里躺着圆圆的十几块海边满地都是的鹅卵石。中年人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伸过头来往篮内一探,看了不敢相信,又蹲下去摸了一块在手里翻着看,又看了半天,才丢回篮子里去,这才做出了个"我老天爷"的姿势,双手捂着太阳穴,僵着腿,像机器人似的卡拉一步,卡拉又一步,慢慢的往他停在路边的红色汽车走去,连再见都不肯讲。"先生,请留下姓名地址,我要谢您。"我慌忙爬了起来,追上去,拉住他的车门不放。 他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全身滴水的衣服,疲倦的对我点点头,说:"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石头,再见了!" "上帝也保佑你,先生,谢谢,真的,谢谢!"我跟在车后真诚的喊着,那位先生脸上的表情使我非常难过,他救了我,又觉得不值得,都写在脸上了。 "唉,他生气了!"我望着远去的车子喃喃的说着。 身旁的年轻人露出想笑的样子,从我篮子里拿了一块石头出来玩。 "捡石头做什么?"他问。 "玩。"我苦笑了一下。 "这么好玩?"他又问。 我认真的点点头。 "把命差点玩掉罗。"他轻轻的半开玩笑的说。接着吹了一声长哨,把他的狗唤了过来,双手将湿衣服抖一抖,就要走了。 我赶快跑上去挡住他,交缠着手指,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这样陷害人家,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我赔你衣服。"我急出这一句话来。 "没的事,一下就干了。再见!"他本来是要走了,这时反而小步跑开去了,脸红红的。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路边,深灰色的天空,淡灰色烟雾腾腾翻着巨浪的海,黑碎石的海滩刮着大风,远方礁石上孤零零的站着一个废弃了的小灯塔,这情景使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珍妮的画像》里面的画面。又再想,不过是几分钟以前,自己的生命,极可能在这样凄凉悲怆的景色里得到归宿,心中不禁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柔情和感动来。 回家的路上,大雨纷纷的落下来,满天乌云快速的游走着,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正抱着婴儿站在窗口,看见我,大叫了过来:"啊,清早七点多,梦游回来了吗?""还说呢,刚才在下面差点给浪卷掉了,你看我,脸都吓黄了。"拉起湿湿的头发给她看。 "活该!"她笑了起来。 "你看,捡了十几块。"我把篮子斜斜的倾下来给她看。"真是神经,起那么早,原来是在搞这个。"她惊叹着。"根本还没睡过,画到清早五点多,荷西去赶工,我也干脆不睡到海边去玩玩。"我认真的说。 "什么时候才画得完,我的那块轮到什么时候?"黛娥又急切的叫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呢,再见了!"迎着大雨快步跑回家去。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友送了我一大盒不透明水彩,还细心的替我备了几支普通的画笔。 老实说,收到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太开心的,它只能算一件工具,一份未完成的礼物,还得自己再加创造才知道它会成什么样子。 当时,我马上把很多用白线缝过的衣服翻了出来,细细的调出跟衣料一样的颜色,将它涂在不衬而刺眼的白线上,衣服一下变好看了很多。 后来,我碰到了这个送颜料的女友,就把牛仔裤管下面自己缝的地方给她看,告诉她蓝色的线原是白的,是她的颜料涂蓝的。 我的女友听了我的话十分窘迫的说:"三毛,送你颜料是希望你再画画儿,不是给你染白线用的;缝衣服,街上卖线的地方很多——" 我听了这话就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儿,画画我是再也不会做了,上辈子的事不能这辈子再扯回来。 所以我只是望着这个女友笑,也不说什么。 后来我一个人去港口看船,无意间发觉一家小店竟然在卖画好的鹅卵石,比青果还小的一枚小石头,画得五颜六色,美丽非凡,我看了好欢喜,忍不住买下了一块,回来后,把玩不已,心里又挂念着那些没有买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又跑去看,又忍不住带回来了另一块,黄昏又去了一趟,这次是跟女友黛娥一起去的,结果又是买了一块回来,三块石头,花掉了一星期的菜钱。 "你如果吃石头会更高兴对不对?"黛娥问我,我举着石头左看右看,开心的点头。 "自己画嘛,这又不难。"黛娥又说。 我被她一说,不知怎的动了凡心,彩石太诱人了!海滩就在家的下面,石头成千上万。 第一天决心画石头,我只捡了一块胖胖的回来。 完全不知道要画什么,多年不动画笔,动笔却是一块顽石,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有这份因缘。 "这不是艺术,三毛。"荷西好笑的说。 "我也不是画家。"我轻松的答着。 夜来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对着石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要看出它的灵魂来,要它自己告诉我,藏在它里面的是什么样的形象,我才给它穿衣打扮。 静坐了半夜,石头终于告诉了我,它是一个穿红衣服黑裙子,围着阔花边白围裙,梳着低低的巴巴头,有着淡红双颊深红小嘴,胸前绣着名字,裙上染着小花的一个大胖太太,她还说,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欢喜,马上调色,下笔如同神助,三小时之后,胖太太芭布活龙活现的在石块上显了出来,模样非常可亲,就是她对我形容的样子,一点也不差,为了怕她再隐进去,我连忙拿亮光漆轻轻的在石上拂过,把她固定,颜色就更鲜明起来了,竟然散发着美丽灵魂的光泽。 我的第一块彩石,送给荷西,他没有想到一觉睡醒粗陋的小石头变成了一个胖太太,这样惊人的魔术使得我们两人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一提菜篮,飞奔海滩,一霎间所有的石头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照什么画的,照什么画的?"黛娥来看了,也兴奋得不得了,叫个不停。 "石头自己会告诉你该画什么,只要你静下心来跟它讲话,不用照画册的。"当时我正弯着头细心的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画一个在屋顶烟囱上筑巢的鹳鸟,石块太小,我以极细的小点代替了线条,这样远看上去是非常有诗意的。"石头会跟你说话?"黛娥呆了。 "国王有新衣吗?"我反问她,她马上摇头。 "在我,这个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是穿着一件华丽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着说。 "当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见。"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块圆形的石头来,歪着头看了一会,说:"没有,它不说话,不过是块石头罢了。""对你是石头,对我它不是石头。" 那是今年一月的对话。 二月时,我画完了颜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断的去海边,日夜不停的默对着石头交谈,以前,石头是单独来的,后来它们一组一组来,往往半个月的时间,夜以继日的画个不停,只画出了一组几块小石头而已,石头大半都有精致高贵的灵魂,我也不烦厌的一遍又一遍仔细到没有法子再仔细的、完美的去装饰它们。 有一天,我把石头放好,对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严格的审视了一遍,我突然发觉芭布不知怎的那么不整齐,围裙原来是歪的,眼睛又有点斜白眼,那支鹳鸟腿好像断了一般不自然,长发少女表情扭捏做态,天鹅的脖子打结了一般,小鹿斑比成了个四不像,七个穿格子裙的苏格兰兵怎么看有嫌疑是女人装的,美丽的咕咕钟看来看去都是一只蛋糕——。我非常的伤心,觉得石头们背叛了我,以前画它们时,没有看出这些缺点的啊。 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头都丢回海里去了。 黛娥听说这么多美丽的彩石都被丢掉了,气得跺脚。"不要气,不过是石头罢了。"我笑着说。 "对我,它们不是石头。"她伤心的说。 "啊,进了一步。见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来。 不合意的东西,是应该舍弃的。不必留恋它们,石头也是一样,画到有一天,眼睛亮了,分辨出它们的优劣,就该把坏的丢掉,哪怕是一块也不必留下它来。 我不知不觉的一日复一日的沉浸在画石的热情里,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门,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石头,不吃不睡不说话,这无比的快乐,只有痴心专情的人才能了解,在我专注的静静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块都受了感动,一个一个向我显现出隐藏的面目来。 有时候,默对石头一天一夜,它不说话,我不能下笔。有时下笔太快,颜色混浊了,又得将它洗去再来,一块石头,可以三小时就化成珍宝,也可以一坐十天半月没有结果。 呼唤它是最快乐了,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觉。有一天,我笔下出现了一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支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弯的悬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似的洒在树梢……荷西回来,见到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来极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动,他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他轻轻的说,我们不敢大声,怕石里面幸福的人要惊醒过来。 后来,我放弃了过分小巧的石头,开始画咖啡杯口那么大的,我不再画单一的形象,我画交缠的画面,过去不敢画太清楚的人脸,现在细致忧伤的表情也有把握了,藏在石头里的灵魂大半是不快乐的,有一个仰着乱蓬蓬的头发口里一直在叫:"哦——不--哦——不--。" 另有一个褐衣面带微笑的小女孩,在画她时,她心里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救命——"我听见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画像上围了一圈"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还有一个音乐师带了一只鸡坐在红色的屋顶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黄黄红红的大月亮上冻住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里的灵魂。 我不断的画,不断的丢,真正最爱最爱的,不会超过五六块,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带了两个孩子来看我,我一听见她婴儿车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最宝贵的一批石头藏进衣柜里去。 打扫的女工每星期来一次,来了也是拿块抹布在我身边看画看痴了似的,我付房租时几次对公寓的管理人说,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费的,不要工人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边"鬼门关"里回来之后一直很不开心,做什么都不带劲,工人马利亚来打扫,发现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画石头,十分意外,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脸也吓黄了,差点拾石头溺死的话给她听。 "不要再画了,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要送命的,山上没有石头吗?"她听了关心的嚷起来。 "海边石头细,圆,山上没法比的。"我叹了口气,等她桌子一擦好,习惯性的又坐了下去,顺手摸了一块石头来,又痴痴的看起来。 "你难道靠这个吃饭吗?"马利亚无可奈何的叹息起来。天下多少真正的艺术家,就因为这份情痴,三餐不继,为之生、为之死都甘愿,我的热情和才华,比较起他们来,又是差太多了,而马利亚想的还是吃不吃饭的问题,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是会忘记吃饭的。 我很珍爱少数几块被我保存下来的石头,是我画了几百块石头里面挑出来的最极品。对我,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有最细的技巧,最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握这石头中间任何的一块,我的心真会不知怎么的欢欣感动起来,它们是自己与我交谈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们想要的外形画出来的。 为了这十一块石头,我买下了一个细小的竹篮子,里面铺上了红色的绒布,轻轻的盖着我的宝贝,绝对不轻易展示给别人看,每天起床,我总是拿了它们,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轻轻的拂擦它们已被亮光漆保护得很好的颜色,这种幸福,是没有东西能够代替的。 复活节来了,过去我们居住在大迦纳利岛的邻居来了一大家,要在丹娜丽芙度四天假,迦纳利群岛的大家族来起来总是一群十几个的,他们突然来看我,我自然十二分的高兴,奔了出去买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边通知荷西叫他早回来,乱了一阵才抱着大批烤鸡回家。 脚没上楼,就听见一向只有鸟叫点缀的安静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场,德国老太太吓得拉住我拚命指我们的门。"不要怕,是我的朋友们来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她结果还是做出了愤怒的表情。 冲进门去,啤酒发给男人们喝,几个年轻女人们一起涌进小厨房来帮忙,又挤又笑,不停的讲话,愉快得不得了。这时候,其中有一个洛丽说:"三毛,你那一篮石头是自己画的还是人家给的?真好看。" 我开罐头的手突然停住了,来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厅走,身边四个十岁以下的小男孩野人打战似的穿来穿去。我的石头,我的命根,被丢了一地,给大人踩来踩去,小孩子捡了在玩,其中一个很小的胖男孩,洛丽的儿子,居然把我视为生命归宿的那块伊甸园拿在嘴里用牙齿啃,我惊叫一声扑上去舍命抢了下来,小孩尖叫狂哭,女人们都奔出来了。 "什么都可以拆,可以动,这些石头不行。"我对围过来的孩子们大嚷,把聚拢来的石头高高的放在书架最上一层。"难怪三毛紧张,这些石头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洛丽的妹妹班琪叹着气,无限欣赏的说。 接着她说出了我已经预料得到的话:"给我一块,我那么远来看你。" "你要,以后替你画,这几块绝对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画不出比这十一块更好的石头了。" 班琪也不再争了,可是坏坏的笑着,我有些不放心,把石头又换到抽屉里去。 后来大伙儿就吃饭了,乱哄哄的吃,热闹得一塌糊涂,说话得叫着说才听得见。 这些好朋友,一阵旋风似的来,又一阵旋风似的走了。我那日被搞得昏头转向,石头就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着的石头,拉开抽屉把它们请出来,才发觉好像少了三块。 我心跳得不得了,数了又数,一共是七块,少了四块,整整的四块,我完全记得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个流泪的瘦小丑,一个环着荆棘的爱神,一整座绕着小河的杏花村,还有那个一直在叫救命的微笑小女孩。 我的心差点啪一下碎成片片。班琪偷走了我四个灵魂。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决定这余下来的七块石头要锁到银行保险库里去,绝对不给任何人看了。 我们租的保险柜在大迦纳利岛的中央银行,里面放了一些文件,还有几枚母亲给我的小戒指,其他没有东西了,我们暂时搬家时,也用不着去开。 一时不回大迦纳利岛去,我的七块宝石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个塑胶袋里,再藏在床底下,对马利亚,我一再的说,床下的是石头,不要去动它,我再也不会拿出来给人看了。 有一天早晨,我先去买菜,买好菜又转去公寓管理处付房租,跟收款的先生随口聊着天气,他说:"这一阵很多人感冒,马利亚今天也没上工,说是生病了。" "啊!那我回去打扫。"我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急,有替工的,正在你房里扫呢。" 我突然有些不放心,急急的走了出来,快步往家里走去,还没到,就听见吸尘器的声音,心里一块铅遽然的落了下来。"早啊!"我笑着踏进房,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吸尘,她人在,我总放心了。 为了不妨碍她工作,我关上了厨房的门,冲了一杯红茶,要丢茶袋时,发觉昨天的垃圾已经倒掉了,这不是马利亚的习惯。 我心里又有点发麻,镇静的慢慢走进卧室,弯下腰来看看我的石头还在不在,可是床下除了地毯之外,还是地毯,我的石头,不见了! 我双手扑进床底下乱摸,又趴了下去,钻了进去找,袋子没有了,什么地方都没有。 我冲了出去,喊着:"床下的口袋呢?" "刚刚垃圾车经过,我连同厨房的垃圾、床下的报纸一起赶着丢掉了。"细声细气的回答着。 没有再听下去,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哪里还有垃圾车的影子。 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激动得很厉害,清洁工人没有错,我不能这样上楼去吓她骂她,我冲到黛娥家去,她不在,我就一直冲,一直冲,直到了海边,冲进礁石缝里,扑在一块大黑石头上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没了气力,这才转过身,对着大海坐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了起来,海水哗哗的流着,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不过是石头!不过是石头!" 我听见这么说,又流下泪来,呆呆的看着海滩上满满的圆石子,它们这一会,都又向我说话了:"我有一块石头,它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山,它属于海,它属于大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归去……" 我不相信石头对我说的话,我捡拾它们时曾经几乎将生命也付了上去,它们不可能就这样的离开我。 我一直在海边坐到夜深,月亮很暗,星星占满了漆黑的天空,我抬起头来叹息着,突然看见,星星们都退开了,太阳挂在天空的一边,月亮挂在天空的另一边,都没有发光,中间是无边深奥的黑夜,是我失去的七块彩石,它们排列成好似一柄大水杓,在漆黑美丽的天空里,正以华丽得不能正视的颜色和光芒俯视着地下渺小哀哭的我。 我惊呆了,望着天空不能动弹,原来是在那里!我的身体突然轻了,飞了出去,直直望着天空,七块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们连成一只大手臂,在我还没有摸触到其中的任何一块时,已经将我温柔的拥抱了进去。 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的朋友莫里离开这儿已快一个夏季了。 每看到他那张斜斜插在书架上的黑白照片,心里总是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温柔。 窗外的大雪山荻伊笛依旧如昔,衬着无云的长空。 就在那座山脚下的荒原里,莫里穿着练武的衣服,在荷西跟我的面前,认认真真的比划着空手道,每跨出一步,口里都大喊着——啊--啊——。 那个冬日积雪未散,日正当中,包括莫里在内,大地是一片耀眼的雪白。当他凌空飞踢出去的时候,荷西按下快门,留住了这永恒的一霎。 所谓阳刚之美,应该是莫里照片里那个样子吧。 这时候的莫里不知飘流在世界哪一个角落里,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念荷西跟我呢? 认识莫里是去年十二月初的事情。 冬日的十字港阳光正好,游人如织。 因为一连串的节日近了,许多年轻人将他们自己手工做出来的艺术品放在滨海的人行道上做买卖,陆陆续续凑成了一条长街的市集。 这一个原先并不十分动人的小渔港,因为这群年轻人的点缀,突然产生了说不出的风味和气氛。 当我盼望已久的摊贩出现在街上的第一日开始,荷西与我便迫不及待的跑下港口去。 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束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 第二次去夜市的时候,我们看中了一个卖非洲彩石项练的小摊子,那个摊子上煤气灯照得雪亮,卖东西的人却隐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请问多少钱一条?"我轻声问着。 卖东西的人并没有马上回答,朦胧中觉着他正在凝望我。"请问是日本人吗?"花下站着的人突然说。 在这样的海岛上听到日语使我微微有些吃惊,一方面却也很自然的用日语回答起来。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哩!"我笑说。 "啊!会说日文吗?"这人又惊喜的说。 "一共只会十几句。"我生硬的答着,一面向荷西做了一个好窘的表情。 在我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英俊非凡的日本人,平头,极端正的五官,长得不高,穿着一件清洁的白色套头运动衫,一条泛白的牛仔裤,踏着球鞋,昂昂然的挺着腰,也正含笑注视着我呢。 "嗯——要这个,多少钱?"我举起挑好的两串项练给他看,一说日文,话就少了。 "每条两百块。"很和气的回答着。 "怎么样?一共四百。"我转身去问荷西,他马上掏出钱来递了上去。 四周的路人听见我们刚才在说外国话,都停住了脚,微笑的盯住我们看。 我拿了项练,向这个日本人点点头,拉了荷西很快的挤出好奇的人群去。 走了没几步,身后那个年轻人追了上来,拿了两张百元的票子不由分说就要塞回给荷西。 "都是东方人,打折。"他谦虚的对荷西改说着西班牙文,脸上的笑容没有退过。 荷西一听要打折,马上退了一步,说着:"不要!不要!" 这两个人拚命客气着,荷西挣扎不过,都想拿了,我在一旁喊了起来:"不能拿,人家小本生意啊!"路人再度停住了,笑看着我们,我急了,又对日本人说:"快回去吧!摊子没人管了。" 说完用力一拖荷西,发足奔逃开去,这人才没有再追上来。 跑了一阵,荷西很快的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在街头巷尾找卖棉花糖的摊子。 我跟着荷西大街小巷的穿出穿进,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行,一直忘不掉那个人。" "什么人?" "刚才那个日本人。"我叹了口气。 荷西在粉红色的棉花后面眨也不眨眼的瞪着我。"想想看,一个陌生人,对我们会有那样的情谊。"我慢慢的说。 "可是我们没有拿他的钱呀!"荷西很干脆的回答,还做了个好天真的手势。 "拿,不拿,这份情,是一样的,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我再叹息起来。 "要怎么样才能忘记他,你说吧!" "流浪的人,也许喜欢吃一顿家常菜,你答应吗?"我温柔的求着荷西。 荷西当然是首肯的,拉着我便往回走。 这一回我们绕到那日本人的摊子后面去,轻轻敲着他的肩。 荷西跟我笑着互看了一眼,荷西推推我,"你说。""嗯——中华料理爱吃吗?"我的日文有限,只能挑会说的用,胆子倒是来得大。 "爱极了,哪里有吃呀?"果然他欢喜的回答着。"在我爸爸和我的家里。"我指指荷西。 说完马上发觉讲错了,也不改正,站在树下一个人哈哈的笑。 这个人看看荷西,也笑了起来。 "我叫莫里。"他对我们微微弯了一下身子,并不握手,又慢慢在摊子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森"字来。 "我们是荷西和三毛,请多指教。"说着我对他鞠了一躬,荷西在一旁看呆了。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泡虾米和冬菇,女友黛娥抱着孩子兴冲冲的跑来了。 "早上碰见荷西,说有同胞来晚饭,要去大菜场吗?我也跟去。"她好起劲的叫着。 黛娥是西班牙人,因为跟我十分要好,言谈之间总是将中国人叫同胞,每次听她这么说,总使我觉得好笑,心里也就特别偏爱她。 "是日本人,不是同胞。"我笑说。 "啊!算邻居。"黛娥马上接了下去。 在去菜场的途中,黛娥按不住她的好奇心,一定要我先带她去看莫里。 "在那边,我停车,你自己下去看,不买东西还是不要去扰人家才好。" 黛娥抱了孩子跑了上去,过一会又悄悄的跑回车上来。"这个人我喜欢,没买他的东西,他看见娃娃,送给他一朵小花,好谦和的,跟你不一样呢。" 莫里也是给我那样的第一印象,谦和诚恳,不卑不亢,他那个摊子,挤在一大群嬉皮打扮的年轻人里面,鹤立鸡群似的清爽。 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接莫里,却发觉他的摊子上生意正旺,挤满了现定的游客,要莫里当场用银丝绕出他们的名字胸针来。 莫里又要卖又要做手工,忙乱不堪。看见我们去了,马上跟面前围着的人说要收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弄巧成拙,请莫里回家吃顿苦饭,却没有想到挡掉了他下半夜的财路。一时心里不知怎的懊悔起来。 在我们温暖的小公寓里,莫里对着一桌子的菜,很欢喜的用日文说了一堆感谢的话,这才拿起筷子来。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只能说简单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边放了一支笔,叫他跟我笔谈。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说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 "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着我。 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 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听说摆摊子的执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一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的小摊子坐着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笑着,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我询问的看着她。 "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着,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着远方的海洋轻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着我。我摇摇头。 "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得吃——" 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着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丁娜还低着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着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着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着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着,低着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着一时的新鲜,认人做朋友,又恁着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 我盯着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着,中间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 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着,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 "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我讷讷的解释着,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莫里仍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着木板,上面铺着一层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 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他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着远方。"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着,轻轻的摇着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着。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着向莫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 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 "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 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着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为他会等着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着跟荷西回去,夜间两人一起看电视,很普通的影片,我却看得流下泪来。 我欠负了莫里,从他一开始要打折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欠着他。当他毫不保留的信赖了我,我却可耻的将他随随便便的忘了。 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恨过我吗?该恨的,该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里,竟然没有恨,只有淡漠和疲倦,这使我更加疼痛起来。 在一个深夜里,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门铃突然轻轻的响了一下。 荷西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他对我轻轻的说:"我去。"就奔出客厅去应门。我静听了一会,荷西竟然将人让进客厅来了。 偷偷将卧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莫里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来。 我吓了一大跳,飞快的把睡衣换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 "怎么找到的?我忘了把新家地址给你啊!" 我惊喜的喊着。 "你的朋友马利亚给我们的。" 那个还没有介绍的青年一见如故的说。 "谢谢你,一次买去了我一天的货。"莫里很直接的说了出来。 我的脸猛一下胀红了,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去拿饮料。"我转身奔去厨房。 "对不起,我们是收了摊子才来的,太晚了。"我听见莫里对荷西说。 "这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捧了饮料出来,放在茶几上,莫里欠了身道谢,又说:"我是来告辞的,谢谢你们对我的爱护。"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纳,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吃饭,赶快问:"吃晚饭好吗?" 莫里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说。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赶快又奔进厨房去。在心情上,我渴望对莫里有一次补偿,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全部凑出来,摆出一顿普通的饭菜来而已。 在小小的阳台,桔红色的桌布上,不多时放满了食物。"太丰富了。"莫里喃喃的说。 这两个人显然是很饿,他们风扫残云的卷着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非凡。 哀愁的人,给他们安慰,饥饿的人,给他们食物,而我所能做的,为什么总只是后者。 "莫里常常说起你们。"夏米埃说。 我惭愧的低下了头。 "你们哪里认识的?"荷西问。 "在牢里。"夏米埃说完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街上卖东西,流动执照没了,被抓了进去。要罚钱,两个人都没有,后来警察把我们关得也没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里一个异乡人,孤伶伶的关着实在可怜,又借了钱去付他的罚款,就这么认识的。" 夏米埃很亲切,生着一副娃娃脸,穿得好脏,就是一副嬉皮的样子。 "很惨了一阵吧?"我问。 "惨?坐牢才不惨哪!后来莫里病了,那时候我们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来卖,还是跟店里欠的,赚也赚不足,吃也吃不饱,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下来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医院,自己又在外面大街小巷的卖货张罗钱给他看病,那时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担心莫里发神经病,老天爷,怎么熬过来的真是不知道,莫里啊,有好一阵这里不对劲——。" 说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阳穴,对莫里做了一个很友爱的鬼脸。 我听着听着眼睛一下子湿了,抬头去看阳台外面,一轮明月正冉冉的从山岗上升出来。 夜风徐徐的吹着,送来了花香,我们对着琥珀色的葡萄酒,说着已经过去了的哀愁,此时,我的重担慢慢的轻了下来。 如果说,人生同舟过渡都算一份因缘,那么今夜坐在阳台上的我们,又是多少年才等待得来的一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举起杯来,凝望着眼前一张张可亲的笑脸,心里不再自责,不再怅然,有的只是似水的温柔。 临去之前,莫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小猫小狗来,夏米埃又抓了一把小黄鸡给我们。 "还可以留着卖嘛!"我说。 "我们有自己的路线和手艺,巴赛隆纳去添了货,再从头来过,这东西不卖了。"莫里说。 "钱够吗?"我又关心的问了一句。 "不多,够了。" 我们执意要送他们回港口去,这一回,他们居然睡在一间打烊的商店里。 荷西与莫里重重的拥抱着,又友爱的拍拍夏米埃。轮到我了,莫里突然用日语轻轻说:"感谢你!保重了。"我笑着凝望着他,也说:"珍重,再见!"接着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一如初见他的时候一样。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突然提醒我:"明天约了工地的老守夜人来吃饭,你没忘了吧?" 我没有忘,正在想要给这个没家的老人做些什么西班牙好菜。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深蓝色的夜空里,一颗颗寒星正向我眨眼呢! 永远的马利亚 当我从兰赫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时,恰好看见荷西正穿过对面的街道向我迎了上来。 "可不可怕,兰赫说,那边公寓非派一个清洁工给我们呢,难怪房租要贵那么多。"我晃着已拿到手的新家钥匙,报告大新闻似的说着。 "啊!"荷西无所谓的漫应了一句。 "说是房租内有三千块是工人钱,三十家人,摊了四个工人,每天来家一两小时。我跟兰赫说,这种事情我可不喜欢,他竟然说不喜欢也没办法,这是规定。"我不太高兴的又在噜噜嗦嗦,一面用力打了一下路旁的一棵玫瑰花。 荷西并没有回答我,在空旷无人的路上,他开始对着空气,做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可怖表情,手掌弯弯的举着,好似要去突击什么东西似的,口中微微的发出好凶的声音,狠狠的说着。 "小时候,几乎每一个带我的佣人都知道怎么欺负我,屁股上老是给偷掐得青青紫紫的,那时候胆子小,吃了她们多少苦头都不敢告状。嘻嘻——想不到二十年后也有轮到我回掐女佣人的一天,要来的这一个,不知是肥不肥,嘿嘿——。" 荷西说出这样神经而又轻浮的话来实在令人生气,我斜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想不到他竟在无人的草坪上张牙舞爪的往我嘿嘿冷笑的欺了上来。 "正经一点,人家不是你的佣人,要来的不过是个清洁工人罢了。"我厉喝着,跳开了一步。 "哈哈,都一样——都一样。"荷西又用恐怖片内复仇者的声音低喊着,假装笨重的摇晃着身体。 我空踢了荷西一脚,转身很快的逃回家去。 那一天我们在理搬家的杂物,荷西一直很兴奋的样子。"兰赫有没有说,这个工人到底做什么事情?"他有趣的问着。 "吸尘、换床单、擦洗澡间,还有什么事就随我们了,反正每天来一下。" "给她做了这些事,那你呢?"荷西惊奇的喊着。"我吗?买菜、煮两顿饭、洗衣、烫衣、洗碗、浇花、理衣柜、擦皮鞋、改衣服、烘蛋糕、写信、画画、看书,还要散步、睡觉,很忙的。" "三毛,你真会说话。"荷西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笑着我。 我愤怒的向他举举双手作状要扑过去,又蹲下柜子里去找东西了。 "那么忙,有一个人来,不是正合你心意吗?"他又说。"自己的事自己做,又不是烂掉了。"我反感的叫起来。 荷西并不理会这些,他整日为着复仇的美梦恍恍惚惚的微笑着。 我们最初租下的公寓,是一个非常小巧美丽的房间,厨房、浴室是一个个大壁柜,要用时拉开来,用完门一关上便都消失了。 因为家里的活动空间实在太小,跟荷西彼此看腻了时,另一个只有到阳台上站着看山看海看风景去。 又有时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竟会为了谁在这个极小的家里多踩了谁几脚,又无聊的开始纠缠不清,存心无赖吵闹一番,当作新鲜事来消遣。 这种拥挤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我打听到在同一个住宅区的后排公寓有房子出租,价钱虽然贵了些,可是还是下决心去租了下来,那儿共有两间,加上一个美丽的大阳台对着远山,荷西与我各得其所自然不会再步步为营了。 搬家的那一日,我们起了个早,因为没有笨重的家具要搬,自然是十分轻松的。 当荷西将书籍盆景往车上抬的时候,我抱起了一大堆衣服,往不远处的新家走去,幻想着,在这阳光和煦的春日里,我正怀抱着一大批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踏着进行曲,要去海滩布置一个节日的会场。这么一乱想,天,蓝得更美丽了,搬家竟变成了惊人有趣的事情。 当我拖拖绊绊的爬上三楼,拿出钥匙来时,才发觉新家的房门是大开着的。 客厅里,一个斜眼粗壮的迦纳利群岛的女人正叉腰分脚定定的望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巴微微的张着,看上去给人一种痴呆的感觉。 "日安!"我向她点点头,想来这个便是兰赫强迫我们接收的清洁工人了。 我将衣服丢在床上,自己也扑下去,大大的呻吟了一声。"床刚刚铺好。"背后一声大吼袭来,我顺势便滑了下床,趴在床边望着跟上来的人发呆。 "对不起。"我向她有些惶惑的微微一笑,她不笑,仍然盯住我,我一看,又连忙将衣服它们也拉了起来,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去。 "您叫什么名字?"我客气的问着这个外型粗陋不堪的人,她也正在上下打量着我。 "马利亚。"死样怪气的答着。 "这么好听的名字,跟圣母一样嘛!"我又愉快的向她说。这一回没有回答,翻了一个大白眼。 "你家几个人?"轮到她发问了。她出口便是"你"字,没有对我用"您",这在西班牙文里是很不礼貌的。"两个,我先生和我,很简单的。" "做什么的?"又说。 "潜水。"我耐着性子回答。 "什嘛!拳手?"她提高了声音。 "潜,不是拳。"我听了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很轻率的望着我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呢?你不上班?"又称我"你"字,刺耳极了。 "我在家。"我停下挂衣服的手,挑战的冷淡起来。"好命哦!"微微又睇了我一眼。 "对不起,还要去搬东西。"我轻轻侧身经过被这马利亚挡了大半边的房门,望也不再望她就跑下楼去了。 半路上碰到慢慢开车来的荷西,我凑上去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倒是个肥肥的,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好,刀枪不入的样子呢!" 新家堆满了杂物,这个清洁工人无礼的顺手乱翻着我们的书籍、照片和小摆设,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 我几次想请她出去,可是话到口边,又因为做人太文明了,与荷西对看一眼,彼此都不愿给马利亚难堪,最后看她开始拉开衣橱,将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用手拉出一角来欣赏,我便放下了工作,很客气的对她讲话了。 "马利亚,今天我们很忙,请您明天再来好吗?""我今天也不是来打扫的,也不能扫嘛,都是东西。"她回答着,手可没停,又在拎一条我的长裙子。 "我倒是有些小事情请您做,替我去楼下小店买盐酸好吗?"既然她不走,我便要力阻她再放肆下去。"买什么?"茫茫然的。 "买镪水,明天请您洗洗抽水马桶,我看了一下,都发黄了。"改用一个俗字,她便懂了。 "明天洗明天再买好了嘛!" 她这一顶我,令人为之语塞。 这时荷西在外面叫我,我走了出去,他将我一把拖到阳台上,小声的说:"第一天,不要就轻慢了她,这些人,要顺着她们的毛摸啊!" "为什么?我跟她是平等的,为什么要顺她?"我挣脱了荷西,很快的又跑进屋去了。 "你们怎么没有结婚照?一般人都有一张搁着,你们没有。"马利亚像法官似的瞪着我。 我不睬她,自去做事。 "不要是同居的吧!"她的口气简直严重到好似连带她也污染了一般,脸色好凝重的。 "是啊!我们是同居的。"荷西捉住这个恶作剧的机会,马上笑嘻嘻的回答起来。 我怒目瞪着荷西,这一来马利亚更确定了她的疑惑。荷西怕我找他算帐,施施然装作没事似的踱到阳台上去了。"没事做我得走了。"马利亚懒洋洋的又睇着我,看见书架上一包搬家带过来的口香糖,她问也不问,顺手拿了一片,剥开纸,往口里塞。 "拿钱去,明天请带一瓶镪水来。"我交给她一百块钱。"女孩子,洗马桶我是不干的哦!"她又翻了一次白眼。"明天开始,请您叫我太太。"我很和气的对她微笑着,眼睛却冷淡得像冰一样了。 她听了倒吸一口气,扫兴透了的说了一句:"罢了!"再见也懒得再说,一抽我手里的钱就走了出去。 当我确定这个马利亚已经走下楼去了,马上关上房间,找出荷西来怒喊过去:"你疯了吗?什么同居的,那种人脑筋跟我们不一样,以后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就是要她心里梗上一块刺,何必解释呢,上当啦!"荷西得意非凡的大笑着。 "昨天不是还说要去掐她吗?怎么不上去把她掐走,嗯,问你,我问你!" 我又对荷西大喊了一阵,把一只玩具小熊狠狠一脚踢到墙角去。 荷西看见我发怒的样子更加高兴了,抱起我来硬打着转,口里还高唱着:"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等新家差不多理好,想来想去不愿这样的一个女人闯进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来,又跑到这个公寓管理处的兰赫先生那里去说:"谁您还是退我一点钱吧,我不要工人来打扫。" 兰赫是一个看上去温和,事实上十分狡猾的德国人,我们以前的公寓也是向他租的,我知道,一旦钱进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这是公寓清洁维持费啊,有人帮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吗?听说您常常会生病呢。" "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来的。"我顶了他一句,向他点点头,就大步走了开去。 "喂,兰赫先生,换一个给我怎么样?不要那个叫马利亚的来。"已经走了,又想通一个办法,这又跑了回去。"四个都叫马利亚呢,你要换,来的还是马利亚呢!"他无可奈何的向我摊摊手。 原先,我是一个愉快的主妇,荷西从来不给我压力,我也尽责的将家事做得很好,这个家,始终弥漫着自由自在的气氛,一切随心所欲,没有谁来限制谁的生活。 自从我们家中多了一个马利亚之后,因为她早晨九点钟开始要来打扫,我便如临大敌似的完全改变了生活的习惯。 夜间再好看的书想一口气念完它,为着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抽水马桶马利亚早已声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请她洗衣、烫衣,所以她能做的事情,便是吸尘了,平日无论请她做什么,都说不在工作份内的。 从来不敢轻慢她,她来了,先是坐下来喝咖啡,再吃一些给荷西做的玉米甜饼,然后我洗早饭杯盘,她打开吸尘器随便吸吸,十五分钟吧,就算了。 当我们有一天发觉,两个人竟是同年岁时,彼此都吓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爷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气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躯叹了口气。 "很公平的,您有四个孩子,十六岁结的婚,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收获。"我说。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么?"她凶巴巴的反问我。"各人的选择不同,这跟您无关嘛!" 我走了开去,总觉得马利亚潜意识里在恨我,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的态度。 马利亚常常向我要东西,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有时说:"已经用了很久了,给我好吗?" 有时候她干脆说:"这半盒糖想来你们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气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叶子,她就会说:"你有两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时我会明白的告诉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时间,实在挂不下脸来为一点不足道的东西跟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去计较,总是忍了下来,而心里却是一日一日的看轻了这个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马利亚照例吃完了早饭将盘子丢在水槽里开始吸尘时,我一阵不乐,再也忍耐不住了,干脆叫住了她。"不用扫了,我看您还是每星期来一次吧,好在兰赫那儿薪水合约都是一样的。" 她一听,脸色也变了,满脸横肉,凶悍的对我叫起来:"女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做错事。""对啊!几个月来,您根本没有做过事嘛,怎么会错。"我好笑的说。 "你没有事给我做嘛!"她有些心虚了,口气却很硬。"没有事?厨房、洗澡间每天是谁在擦?阳台是谁在扫?您来了,是谁在澡缸边跪着洗衣服,是谁在一旁坐着讲话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两小时一天呀!难道还要我洗衣服吗?"她气得比我厉害。 "别说了,马得亚,对不起,我发了脾气,请您以后每星期三来,彻彻底底的替我扫一次,就够了,好吗?""好吧!我走了,将来共产党当选执政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她喃喃的说。 本来不应该跟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这么计较,可是一听她如此不公平的说着,还是将我气得发晕,一脚提起来,拦住了门框,非要她讲个清楚不可。 "我们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替你做事?"她倔强的说。"因为您靠这个赚钱,这是您份内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问题。"我尽力解释给她听。 "有钱人就可以叫穷人做事吗?" "荷西难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们的钱,也是劳力换来的呀!" "他比我赚得多。"她喊了起来。 "您怎么不到水里去受受那个罪看?" 那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执,使我对马利亚更加敬而远之了,她每周来打扫时,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她的工作态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时打扫完了我回去一看,连窗户都没打开,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复了往常安静的日子。 每个月付房租时,我总是要对兰赫大人抗议一场:"马利亚根本连厨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钱做什么,您不能讲讲她吗?" "我知道啦!老天爷,我知道啦!她扫我的房子也是一样乱来的呀!"他无可奈何的叹着气。 "这种没有敬业精神的女人,换掉她嘛!" "我能辞她就好罗!这年头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辞人呢!工会保护很周全的。"兰赫苦笑着。 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那个结帐的女孩子见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来:"难怪问你有没有小孩,总是说没有,原来是不结婚同居的,啧,啧,真新派哦。" 我当然知道是谁跟她说的是非,当时等着结帐的邻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着我,我一句也没有解释,拿起东西就走了。 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来了,一进门就说:"快给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 "什么金子?"我莫名其妙的问。 "藏在茶叶罐子内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么会晓得的?"我更不明白了。"马利亚讲给你楼下那家听,楼下的传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诉了奥薇,奥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顺口讲给卡门听,我们娃娃在天台上玩,回来说,妈妈,三毛有一块金子放在茶叶里,叫她拿出来看。" "什么金子,不过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挂的东西。" 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着锁片的小手帕来。"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 "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说。 "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苦笑起来。 下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着马利亚。 "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说着她。 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 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 "有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养,心里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 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 "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 "两个人赚,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 "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 "谁是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 "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几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公升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说。 "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 "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是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以后就是他们的了。" 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这种保障呢?" "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荷西很安然的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 "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 "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着。 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我笑着说。 "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 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 "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么样?"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 我望着她,说:"不去。" "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 "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您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说。 "本来就是嘛!"她耸耸肩。 我咬着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书。 走廊那头荷西吹着口哨过来了。 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着:"三毛,快出来。" "我不去。"我冷淡的说。 "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着。 "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 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房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样你做梦都在想的东西。""什么?"我好奇的问。 "全新电动,可以绣花的缝衣机,三万九买下的。"我听了苦笑了起来。 "荷西,一公斤新鲜牛肉是四百六十块,马利亚的国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五十块买下的,可是下次选举她还要选共产党,你我要投什么党才能把她的缝衣机抢过来,问你?"夏天来了,我有事去了马德里半个月。 回来时顺口便问荷西:"马利亚有没有常常来?我托了她的。" "不知道,我上班呢,下班回来也看不出。" "做了家事总是看得出的嘛!" "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头。 我去菜场买菜,那个算帐的小姐一见了我,当大消息似的向我说,"你不在的时候,马利亚在你床上睡午觉,用你的化妆品擦了个大花脸,用你的香水,切荷西吊着的火腿,下班时还把你的披肩围在身上回家,偷看你们的文件房契,还拿了你的防晒油去海边擦。" "她自己讲的?"我带笑不笑的说。 "她自己夸出来的,我跟她说,当心三毛回来我告诉她,马利亚说,啊,三毛是傻瓜,说了也是一样的,才不在乎呢。""谢谢您,再见!"我笑了起来,好高兴的。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门,她尖叫了一声,愉快的说:"呀!回来啦!以为你还在马德里呢!" "还好回来了,你不在,荷西带女人回家,晓不晓得?"她拉拉我,低声的说。 我一向最厌恶这些悄悄话,听着脸上就不耐烦了,卡门却误会了我,以为我在生荷西的气。 "马利亚去给荷西打扫,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吓得她马上逃开了。"卡门说。 "又是马利亚。"我叹了口气。 "好啦!你可别跟荷西闹哦,男人嘛!"卡门扬扬手走了。我跑到黛娥那儿去,气冲冲的对她说:"马利亚那个死人,竟然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如果他会做这种事,我头砍下来给你。" 黛娥听了大笑起来,指着自己:"女人在这里嘛!就是我呀!埃乌叫我天天去喊荷西来家吃饭,他不肯来,乱客气的。"埃乌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 "奇怪马利亚怎么那么会编故事,她明明看见是我。"黛娥不解的说。 "你这一阵看见她没有?"我问。 "度假去啦!不会来跟你扫地,你傻瓜嘛!" 过了十多天,有人按门铃,门外站着一个全身大黄大绿的女人,用了一条宽的黄丝巾系在头发上,脸上红红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马利亚又出现了,只是更艳丽了。 "女孩子,好久不见啦!"她亲热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进来了。 "快给我杯啤酒,热死人了。"她一向是轻慢我的。"您算来上工吗?"我笑着说。 "上工?你疯了?我是下来买菜的,顺便来看你。""谢谢!"我说。 "你在马德里还玩得好吗?" 我又谢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 对这个人,她还不配我跟她闹。 在那天下午,我再度进了兰赫的办公室。 "马利亚不必再替我打扫,这三千块清洁费我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简单的向他宣布,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这不合规定,早就说过了。"兰赫自然又来这一套,不很客气了。 "什么规定?谁定的?住户租屋,要强迫合请佣人吗?请了个无耻的不负责任的工人来,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过她吗?"我冷笑起来。 "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过来了。"他脸色也难看了。"那是您的事情,这十个月来,我一忍再忍,对您抗议了快二十次这个马利亚,您当我过一回事吧?"说着说着我声音就高昂起来了。 兰赫没有什么话好回答,恼羞成怒,将原子笔啪一下掷在桌上,我本来亦是在气头上,又看见这人这么的态度,自己也恶劣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风度,顺手举起那本厚电话簿,惊天动地的给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时,想到平日每月准时去付房钱时,亲热的叫着他:"兰赫先生!兰赫先生。"自己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办公室门嘭一把推开,昂然走掉了。 好多年没有对外人那么粗暴,闹了一场回来,心跳得要吃镇静剂。 没多久,听说兰赫多给了马利亚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费把她退了。 又听说马利亚要告兰赫侮约。 再听说马利亚终于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闹了,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有一日我去后山新的一个住宅区散步,突然又看见马利亚了,她在一幢白房子的阳台上拚命叫我,样子非常得意。"您在上面干嘛?"我喊着。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失业金照领呢!"她好愉快的说。"恭喜了!"我无可奈何的说。 这时,一个削瘦的坐轮椅的老太太,正被马利亚粗鲁的一把推出阳台来,快得像炮弹一样。 老人低着头,紧紧的抓住扶手,脸上一副受苦受难怯怯的表情。 我别了马利亚,经过芭蕉园,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灰尘满身的站着。 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 我搬来了一块石头做垫脚,拉起自己的长裙子替圣母擦起脸来。望了一下四野,芭蕉树边一丛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来,放在圣母空空的手中。 这时好似听见兰赫在说,"她们都叫马利亚,换一个来,又是一个马利亚,都一样的。" 又好似听见荷西在高歌:"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我细细的擦着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圣像,在微凉的晚风里,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一阵悲恸,我呆住了,再一细看,她仍是低着头,一样的温柔谦卑,手中的月季花,却已跌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