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战神嫁我为妾后》作者:刘狗花   文案:   野史记,大梁战神霍无咎曾为敌国所俘,被断经脉,废双腿,囚于大狱。那昏君为了羞辱他,还将他赏给了自己的断袖皇弟为妾。   霍将军受尽屈辱,卧薪尝胆三载,后金蝉脱壳,潜回大景。治愈腿疾后,他率军三个月攻入敌国都城,杀其君王,焚其国都,最终将那废物断袖的头颅斩下,在城墙上悬了整整三年。   自此,天下一统。   ——   某高校历史系导师江随舟,收到了一篇以霍无咎的野史为根据写的毕业论文,将学生批评了一番。   再睁眼,他穿成了野史中的那个断袖王爷。   四下里张灯结彩,下人来报,说敌国那个残废将军已由花轿抬进王府了。   面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穿着大红嫁衣,目光阴鸷的霍将军,江随舟这才知道,野史也会成真的。   还会让他被枭首示众,脑袋在城墙上头挂上三年。   江随舟只好将霍将军好生供着。   朝中明枪暗箭,昏君百般羞辱,他都咬牙替他挡下,只求三年之后,他能留自己一颗脑袋。   更不敢真让这位身长九尺的“侍妾”伺候他。   可是未满三年,霍将军的腿竟然自己好了。   不光杀了昏君,统一了天下,还爬上了他的床榻,目光炽热,将他死死压在锦帐之中,硬要尽自己“侍妾”的本分。   —食用指南—   *日更,每天晚上九点更新,其他时间的更新都是在修文。   *欢迎捉虫,欢迎指摘文中的问题和错误,但是不要吵架,不要骂人   *暂时没了!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穿书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随舟,霍无咎┃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为了保命,我和战神先婚后爱了   立意:在绝境之中不放弃生的希望。   vip强推奖章   野史记载,大景战神霍无咎曾为敌国所俘,被断经脉,废双腿,囚于大狱,还被昏君赏给了断袖皇弟为妾。某高校历史系导师江随舟,在收到一篇以霍无咎的野史为根据写的毕业论文后,他穿成了野史中迎娶并羞辱了霍无咎的断袖王爷。面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穿着大红嫁衣,目光阴鸷的霍将军,江随舟这才知道,野史也会成真的。他只好将霍将军好生供着,可是未满三年,霍将军的腿竟然自己好了。本文行文流畅,情感描写细腻,剧情文笔俱佳,讲述了两位主角在波谲云诡的末代朝堂上共同对抗昏君权臣、并在重重困难之中逐渐相知相爱的故事。两位主角形象丰满鲜活,感情流畅动人,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对于小人物的刻画细致入微,是一篇引人入胜、值得一读的佳作。 第1章   夜幕低垂,星河流转。   清河坊正中的靖王府,一早就挂起了红绸和灯笼。天色一暗,立马上了灯,远远看去,一片亮堂堂的金红。门口忙碌进出的小厮和阶前厚厚的一层鞭炮碎屑,都被照出了一层热热闹闹的喜气。   江南初春的软风一吹,灯笼里红烛摇曳,将灯笼上的喜字都晃得荡漾起来。   靖王府有门喜事,正在今天。二月初三,是圣上钦点的黄道吉日。   皇上说了,二月三,诸事皆宜,尤宜嫁娶。   至于这天究竟是不是真的黄道吉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非要在这天让靖王娶亲,就算靖王府这日有丧,也要将棺材搁一搁,先吹吹打打地将那人娶进门再说。   天子一言,力抵千钧,恰如是也。   即便这位天子,前两年被叛军杀进了国都邺城,落水狗似的带着百官一路狼狈南逃,跑到余杭苟且偷生。   但是,再像丧家之犬的天子,也是天子。更何况,这位天子前些日子才得了场大胜,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的时候。   毕竟,天下谁人不知,圣上将北梁那位战无不胜、令人闻风丧胆的霍将军捉了,打断他的双腿。   确是件大喜事。   大景有喜,靖王府也有喜。但这双喜临了靖王府的门,却叫靖王府的众人高兴不起来,反倒各个如丧考妣。   毕竟……   人家将军捉便捉来,要杀要剐,都是寻常。   但是,将那将军裹上嫁衣,嫁到他们靖王府来做妾……这,这算什么事啊!   故而,靖王府这日虽吹吹打打,张灯结彩,光是鞭炮就放了大半日,但王府上下,却没一个脸上有笑模样的。   众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瞧着热闹,却各个心照不宣地低眉顺眼,不敢言语。   这种在喜气里蔓延开的沉默,使得王府中的气氛有些压抑,越往里去,气氛便越沉闷。   尤其是安隐堂。   安隐堂乃靖王殿下所住之处,“安隐”二字,是宫中的大师替他从妙法莲华经里取的名。   这倒不稀奇,毕竟靖王殿下是从胎里带出的病弱,身体一直不大康健。能这般病歪歪地活到现在,多少也算借了几分佛光。   安隐堂内此时一片灯火辉煌的寂静。   全王府都挂了红绸,偏偏安隐堂内半块都没有。夜幕之下,院中烛火煌煌,暖风吹拂,几株高大的百年棠梨古木,在风中将白色的落花铺了一地。   院中的侍女们进进出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众人都知道,王爷今日心情不佳。   王爷素日里便话少,也鲜见笑模样,总一副阴沉沉的样子,让人觉得高深莫测,猜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   而今日更甚。   想来也是,王爷虽说有断袖之癖,却也不是荤素不忌的人。哪儿有将敌国的将领打成残废,赏给王爷做小的?   且不论此人何等危险,宛如困兽,单说皇上下的这道圣旨,便荒谬至极,简直是将羞辱的话写成了圣旨,打在王爷的脸上。   是故王爷心情差是理所应当的。他们这些下人,只得小心伺候,仔细着莫在这时触霉头、丢脑袋。   房中静成了一片。   因着娶来的是妾,所以王爷不必亲迎,但洞房却是要的。   故而,靖王殿下一早便收拾好,换上了金红的喜袍,墨发束进了玉冠。   他正坐在榻上,单手握着一卷书。   下人们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侧,没人敢打扰他。   一个在院中伺候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得了领班的命令,要进来端走妆台边的那盆水。   她低着头,眼睛不敢乱看,双手交握在身前。院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了,却没想到王爷的房中更甚。   沉香在炉中静静地燃,四下陈设古拙肃穆,灯盏亮如白昼。分明该是一片清雅宁静,却偏像是妖魔环伺的阴曹地府,让她怕得腿都是抖的。   她努力地不发出声响,对着榻上的王爷无声行了个礼,便飞快地去端地上的铜盆。   但因着她不总进屋伺候的缘故,便并不熟练。端着盆起身时,盆沿一不小心撞在了乌檀木桌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些许水花溅了出来。   咚地一声,打破了死样的平静。   小侍女手一抖,浑身都绷紧了,匆匆抬眼去看榻上那位主子。   她看到,王爷抬眼,目光静静落在了她身上。   那双眼,是怎样的好看啊。形状狭长,眼尾懒洋洋地微向上扬,兼之睫毛纤长,又有对微扬的长眉,慵懒又惑人,像书上雌雄莫辩、勾人魂魄的妖。   那样漂亮的眼尾上,竟缀着一颗朱红的小痣。灯火摇曳中,简直要将人魂魄都牵走了。   但小侍女通身都凉透了。   那双眼,黑得深不见底,艳色之下,倨傲又冰冷,分明像在看一个死物。   她腿一软,跪倒在地,铜盆咣当一声落了地,泼了一地的水。   ——   江随舟僵硬地摆了摆手,示意这小姑娘下去。   她像是蒙了大赦,一个劲地对他磕头谢罪,然后抱起地上湿漉漉的铜盆,跌跌撞撞地跑了。   江随舟看着她狼狈而逃的背影,心下泛起了几分迷惑。   ……我是谁?这么吓人?   但是,这话他断然不敢问出口,自然,也没人能解释。   他记得,自己刚才只是回复完了学生的信息,关了电脑准备去休息。对他来说,这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除了今天收到的那篇论文,实在有点过于业余。   毕竟,他在J大当了几年讲师,也带过毕业生,什么稀奇古怪的论文也都见遍了,自认也算见多识广,面对学生们时,总能心平气和,应对自如,保持慈眉善目。   ……但他倒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历史系的学生,以野史为依据,把论文写得像评书似的跌宕起伏、声情并茂。   他写,梁朝开国将军、定北侯霍无咎领兵灭景,是有难言之隐的。个中原因,是他在南景做人质时,曾被南景某位以“靖”为封号、姓名已不可考的病弱王爷纳为妾室,忍受了三载羞辱,故而在回到北梁时,兴兵灭景,速度之快,也是因为怀恨在心。   也正因为如此,那位在正史上寥寥几笔、因病早夭的靖王,也是非正常死亡的。   他不是病死的,是被定北侯斩首的。为报当年之仇,定北侯还将他的头颅悬在临安城墙上,硬是悬了整整三年。   江随舟当时觉得,这孩子,或许选错了专业,应该去做编剧。   这对他们历史专业来说,基本跟用还珠格格研究清史是一个性质了。   于是,江随舟毫不留情地将那篇论文批评了一番,最后给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见:改掉选题,重写一篇。   那个学生也挺轴。   “您怎么就知道野史是假的?您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的论文是胡编乱造的!您就算研究了再多史料,也没亲身经历,亲眼见过啊!”   收到这条回复,江随舟嗤笑了一声。   我研究历史,还要亲身经历?那我要是研究古生物,难道还进山去当猴子去?   他冷酷无情地一推眼镜,回复道:“说得有道理,但是论文,重写。”   回复完了这句话,他面带笑容,揉了揉酸痛的肩颈,关掉了电脑。   而就在那一刹那,周围猛地黑了下去。   ……停电了?   但周围却一片漆黑,连夜晚通常会透出的微光都没有。   江随舟愣了愣,想伸手去寻桌上的电源。   但是不等他伸出手,四下便骤然亮了起来。   是灯,却是跳跃的、晃动的。   灯盏将他周围照亮了。   他看到,暖黄色的灯火下,他坐在一间屋子里。周遭的摆设尽是古制,用屏风、多宝阁等做了隔断,别有洞天,高雅端肃。四下虽没什么亮色,看上去也古拙,但那些物件折射的光辉,却自带一股内敛庄严的华贵。   屋子极宽敞,四下站着不少侍女,打眼一看能有七八个,各个垂眼侍立,分毫不显拥挤。   江随舟脑子有点懵。   ……幻觉?   他垂下眼。   此时的他,竟穿了身明红的广袖长袍。那丝绸有种贵重的垂坠感,金丝绣作繁复云纹,在灯下熠熠闪着暗光。   看这制式,景末梁初。   他手中的那本书,从右到左竖排印制,繁体宋字,看这油墨痕迹,还停留在雕版印刷的阶段。   他手边的矮桌,黄花梨的,桌上那只茶盏,他在博物馆看到过。   【景末王侯陵山茶纹甜白釉杯】   江随舟目光空了。   ……我是谁,我在哪?古人坟里挖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在我桌上?   也就在这时,那个冒失的侍女撞出了一声细响,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可他目光刚扫过去,不等斟酌着说话,那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便吓得噗通跪倒在地,水洒了一地,还不停地磕头。   反倒是江随舟被吓懵了。   他努力保持着冷静,抬了抬手,示意她退下去。   就见那小姑娘感激涕零地抱着盆跑了,没跑几步,又险些被脚下的水滑倒,正撞上了迎面进来的男子。   “冒冒失失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出去!”那男子斥道。   太监的声音。   江随舟抬眼看向他,就见这人一路小跑过来,面容清秀,脸上带着笑。   笑容挺真诚,带着三分讨好。   “主子。”他在江随舟面前熟练地行了个礼,到了他身侧,弓着身回话。   “那位夫人的轿子已经到了,主子,可千万莫要误了吉时。”   江随舟静静看着他,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他不信,他还能忽然就穿越了。   并且,还将会在没弄清自自己是谁的情况下,就要迎来一场……   洞房花烛。 第2章   疼痛从手心传到了他的中枢神经,他顿时疼得灵台清明,但是,面前的画面却分毫没变。   甚至,他似乎因为疼痛,目光沉冷了一瞬,把面前这太监吓得一哆嗦。   ……他似乎确实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古人。   那人当是个王侯贵族,景朝末年的。至于其他……他便一概不知了。   哦,他还知道一件事。   那个人今天纳妾。但因着如今自己成了他,所以纳妾的,也便成了自己。   这就是他得到的全部信息,而面前这个满脸都是笑的太监,还正躬身站在这儿,等着他去入洞房呢。   江随舟头都要炸了。   ……这都什么事啊!   他心下忙乱,面上却分毫不显。   那太监似有些急了,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苦,压低了声音,语气也变成了苦口婆心的劝慰。   “主子,奴才知道您心下不愿,但毕竟是皇上下的旨……”他劝道。“您即便不喜,去走个过场便罢了!那位……听说早给废了武功,如今残废一个,安全得很,您不必担忧。”   ……废了人家武功,成了残废?   江随舟眼神有点怪异。   竟还是强取豪夺的戏码。   他单知道景朝末年,朝局腐败,皇帝昏聩,尤其景后主景幽帝,更是个出了名的荒唐昏君。史书记载,他沉迷美色,以朝政作儿戏,且尤其偏宠外戚,任由其舅庞绍作乱。   而景朝偏偏子嗣不丰,到了景幽帝这一代,同辈皇子大多早夭,唯独剩下一个靖王,还是个英年早逝的病秧子。   也正因如此,景朝南逃没几年,便被如日初升的梁朝灭了国。   如今看来……他也是这个混乱荒淫朝廷的一份子。   江随舟嘴里发苦。   他是做了什么天妒人怨的坏事,才会莫名其妙从一个生活舒适的社畜,变成个末路王朝的王公贵族?   难道就是因为刚才训学生训得有点狠?   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声唤。   “潜山公公,花轿已经抬进饮翠轩了!”那侍女道。   这太监咬牙切齿地扬声道:“催什么!”   那侍女连忙收了声。   太监转过头来,又殷殷地看向江随舟,眼睛里满是请求。   江随舟知道,如今这境况,他必然要去面对那洞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过既然娶来的那个姑娘并非自愿,还落了残疾,那么今日这洞房花烛,想必可以轻松糊弄过去。   至于其他……   先等他过了今日这关,再慢慢摸清自己的身份处境,再作打算吧。   他淡淡嗯了一声,站起了身。   那太监眼前一亮,连忙伸手去扶他。   江随舟并不习惯这样让人伺候,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站起身时,只觉力气不足,疲乏得很,头还有点晕。   他只得让这太监扶着他。   走下地台,旁边就是一面落地的西洋镜,江随舟微微侧目,便透过镜面看到了自己。   ……居然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看着年轻了两三岁,瞧上去不过二十四五。   之前他的学生就夸他长得好看,又说他好看得像个反派。江随舟原本并不承认,但如今,看着镜子里的人,江随舟也觉得……   确实不像好人。   他本就漂亮得冷冽,显得极为薄情。广袖长发之下,便愈发精致且高高在上。尤其那双眼睛,瞳孔生得有些高,淡淡看人一眼,就能让人心口冷透。   江随舟收回了目光,余光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左边接近眼尾处的上眼睑上,缀了一点朱红。   这颗痣是他原本没有的。   不过,不等他细看,这太监就扶着他走过了镜子,往门外去了。   有人候在外间,手中早备好了一件薄披风。见江随舟走近了,那人便熟练地将披风替他一裹。   江随舟不解,皱了皱眉。   他本就比周围人穿得都厚了,怎么又给他裹了一层?   旁边的太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情,忙好言道:“夜里风大,王爷受不住,还是多穿一件吧。”   ……王爷?   不等江随舟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带着走下了台阶,上了停在房前的步辇。   一出房门他便感觉到了,这风按说是暖的,吹在他身上却觉得凉。这与生病不同,更像是先天不足,免疫力过低。   结合起方才那太监喊的那声王爷,江随舟心下有点不妙。   景朝末年,能被叫作“王爷”的病秧子,只有一位。   就是那个被从史书上抹去名姓,只道先天不足、因病早亡的靖王殿下了。   步辇被抬起,江随舟觉得脑子里有点发晕。   若按着历史的进程,如今的他,最多也就三五年活头,就会病死。   即便不病死,北梁灭景,也断不会留下他这么一个前朝余孽。   江随舟目光放空,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任谁突然知道自己已经没几年好活了,都不会太开心。   定了定心神,他侧过头,看向跟在步辇边的太监,决定再同他确认一下。   刚才听人叫他什么来着?   “潜山。”他唤道。   却不料,听他这么喊,旁边那太监竟诧异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向他。   江随舟心下一咯噔。   他知道,这反应,想必是自己叫错了。   古时伺候在贵人近前的,决计七窍玲珑,心思敏锐。自己一来,就犯了个这么大的错误,恐怕……   不过,不等他担忧完,那个太监脸上便露出了受宠若惊、以至于手足无措的神色。   “王爷,您请吩咐!”他双眼放光,颇像只摇尾撒欢的狗。“您……您还是仍旧喊奴才大名孟潜山算了……”   江随舟:“……。”   好吧,是他多虑了。靖王殿下的这位贴身随从,好像脑子并不太灵光。   他转开眼神,嗯了一声,气定神闲道:“她抬来靖王府多久了?”   孟潜山丝毫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只当是王爷担心耽误了吉时,一股脑儿道:“王爷放心,霍夫人也是刚到。您这会儿赶去,时辰正好。”   江随舟见他没反驳那句“靖王府”,便确定了。   自己的确成了那位在史书上着墨不多的短命鬼。   但是……   他皱了皱眉。   霍夫人?   这新进门的小妾,姓霍?   虽说他知道那野史不过无稽之谈,但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学生论文上的内容。   被打断双腿,又被靖王娶进府中,再加之姓霍……   这新进门的小妾,怎么跟历史上的霍将军这么像?   不过,江随舟立马将这念头抹去了。   想什么呢,那野史的情节,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一看就是编来哗众取宠的,必不可能为真。   ——   江随舟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便闭上了嘴。倒是旁边的孟潜山,喋喋不休同他说了一路。   江随舟渐渐看出,这脑子不大灵光的属下,想必平日里多受冷落。今天自己阴差阳错地对他和颜悦色了一下,他就开始撒欢了。   傻点也好。   听他一路絮叨,江随舟原本沉重的心情多少缓解了些,字里行间,也将王府局势摸了个大概。   来都来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心下叹道。   步辇行了大约一刻钟,便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院落门口悬着红灯笼,灯光之下,一地爆竹碎屑。   透过院门,依稀可见一顶轿子停在主屋门口。大门前候了不少下人,见到江随舟来了,纷纷跪下行礼。   江随舟不大习惯这种众人参拜的感觉,抬了抬手,让他们都起了身。   便有个喜婆模样的嬷嬷迎上来,笑着对江随舟道:“王爷大喜。夫人已经候在房中,只等王爷去掀盖头了。”   江随舟应了一声。   他知道景朝的风俗,纳妾的仪式比娶妻简单多了。一抬小轿从侧门抬进府中,丈夫自去掀了盖头,喝杯合卺酒,就算完了。   他点了点头,便径自越过众人,往正屋中走去。   他步伐平稳缓慢,行走时衣袂飘飞,瞧上去冷漠又镇定,颇有上位者风范。   但只有江随舟知道,自己这会儿心里有多慌。   毕竟,他稀里糊涂穿越到景朝来,成了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便罢了,此时还要到洞房中去,面对那个被靖王强娶回来的可怜姑娘。   那姑娘可怜,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么想着,他看似平稳,实则步伐沉重地踏上阶梯,推开了那扇大门。   门内,红帐翻飞,喜烛摇曳。两旁的侍女们喜笑颜开,纷纷行礼冲他道喜。   有人引着他步入了内间。   一片旖旎之中,他看到了端坐在堂中的那个人。   一身红衣,层层叠叠的,头上顶着一方绣着凤凰的盖头。他坐在轮椅上,坐得很端正,肩背挺直,像一柄折不断的长/枪。   对,是枪。   这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一双长腿在轮椅上几乎放不下了,分明就是个男人啊!   一个男人,一个嫁给了靖王的,残疾了的男人。   ……自己娶的这位“霍夫人”,不会是霍无咎吧!   江随舟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放在膝头的双手上。   指骨分明,手背上经脉凸起,虽只静静搭在膝上,却像随时能扭断人的脖颈一般,尽显杀伐之气。   江随舟不知为何,脑中回忆起了他那个学生论文里的片段。   “……定北侯霍无咎被俘后,南景后主为了羞辱他,断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双腿,又将他嫁给断袖之名在外的靖王。他在靖王府忍辱负重三年,后想方设法逃回北梁,治愈双腿。   此后,为报当年之仇,他灭景之后,将靖王头颅亲手斩下,在城门上悬了三年。   这也是为什么,正史对靖王只字不提,连名字都抹去了。”   江随舟的手有点抖。   如果是霍无咎……如果真是霍无咎。   那三年之后,被霍无咎斩首的,就不是那个靖王,而是他江随舟了。   他紧紧盯着眼前一袭嫁衣的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点痕迹,证明他不是个男人。   但是没有。   江随舟脑子有些空。   “王爷……王爷!”   跟在后头的孟潜山见他停在原地,冷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忙小声提醒他。   江随舟侧过头。   就见孟潜山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小声道:“该掀盖头了。”   对,掀盖头。   还没看到脸,谁能确定那就是霍无咎?   江随舟走上前去,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强作镇定地伸出手,揭开了那张轻飘飘的盖头。   红烛摇曳。   满目旖旎的红中,他对上了一双浓黑的、阴鸷冰冷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江随舟掀开了盖头。   霍无咎:嗨!老婆!(自信) 第3章   江随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红盖头飘落在地。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惊得嘭嘭乱跳,连带着他耳中的血脉,都跟着突突地鼓动。   ……仅仅一个眼神罢了。   他眉形锋锐,眉毛生得又低,便显得眼神格外冷戾,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气和狠劲儿。   恍惚中,江随舟像是看见一只垂死的野兽,虽匍匐在他面前,却似要随时扑来,咬断他的咽喉,与他同归于尽一般。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混合着红烛甜香的血腥气息,还带着几分牢房中腐朽阴冷的味道。   这下,不必问,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可不就是那位被南景后主虐成残废、将会在三年之后砍下他的头颅、晾在城墙上风干的大梁战神吗。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忽然很想给自己那位学生道个歉。   放他回去吧,求求了,他想走。   江随舟顿在原地,而旁边的孟潜山,已经快要急疯了。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掀了盖头,却将盖头扔掉,此时又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瞪着人家。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看了霍无咎一眼。   他从前只听说定北侯独子是个举世难见的少年英雄,如今看来,真是如此。皇上将他捉回来后,下的可是宫中的地牢。向来关到那里头的人,没有活过三日,就会被活活折磨死的。   而这位霍夫人,可是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月呢。   他的嘴唇这会儿泛着不正常的白,唇角还留着青紫的伤,挂着些干涸的血迹。别说,他长得可着实好看,五官深邃,一派张扬凌厉,看着便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即便带着伤,也不显狼狈,反而多出了几分颓废的脆弱感。   嫁衣之下,还能看到清晰的伤痕,在领口处露出冰山一角,在火红的衣袍上染出不大明显的暗红。   这下,即便孟潜山知道,胳膊肘要往自己主子这儿拐,也难免对这位霍夫人生出两分可怜。   他决定冒险打个圆场。   这么想着,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躬身过去,替江随舟端来了合卺酒。   “王爷。”他在江随舟身侧躬身。   江随舟侧目,就见孟潜山手中捧着的托盘上,赫然放着两只盛着酒液的金杯。   他的确需要压压惊。   于是,他拿起其中的一杯来,一仰头,便将杯中的酒喝干净了。   孟潜山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哎!王爷!合卺酒,那是合卺酒啊!   孟潜山惊慌地看向江随舟,又看了看霍无咎。   两人一个神情淡漠宛如雕塑,一个冰冷倨傲像个阎王,硬生生将他要到嘴边的话堵回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主子回过头来,将金杯放回了托盘里。   “退下。”他道。   孟潜山一愣:“这,主子……”   就见他主子淡淡看了他一眼,跳动的烛光照在他眼角的小痣上。   “都退下。”   ——   一杯酒下肚,江随舟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时至现在,他能全然确定,自己是穿进了那个学生论文中描述的野史里,成了那个娶到霍无咎的倒霉王爷。   确定了这一点,他反而平静了些。   总归自己穿成的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早死。被霍无咎杀,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毕竟,疾病不可控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是可以改变的。   霍无咎其人,在历史上怎么也算个光明正大的形象。天下是他打下来的,皇位却是他叔父去坐,他叔父死后,继承皇位的也是他叔父之子,而他却独自领兵回了阳关,终身镇守在那里。   想来怎么都是个讲义气的人,自己若不辱他,反敬他几分,三年之后,他想必不会杀自己。   只是……   他看向霍无咎。   如今自己的身份,是南景的亲王,而面前的霍无咎于他来说,当是仇敌、叛党。   他若是一上来便刻意示好,那定然会引人猜疑,反而会适得其反。   所以……   江随舟缓缓吸了一口气,冷冷开口。   “浑身血味儿,闻得人恶心。”他冷笑一声,道。   他自幼虽说家庭不大幸福,但家教却颇为严格,故而从小彬彬有礼,从没对人说出过这样的话。   因此,话一出口,多少有点生疏别扭,底气不足。   不过,幸好他嗓音冷淡,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故而能勉强遮掩,聊以唬人。   霍无咎并没搭他的话茬。   他垂下眼,淡淡看了落在地上的红盖头一眼。   冷淡极了,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分明是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却又气势凛然,让人半点都不敢上前。   江随舟稳着心神,接着开口。   “刚从牢里拽出来,就送来本王这里?皇兄是当本王如何荤素不忌,以为本王这还能下得去口?”   他极尽自己所能,说出些刻薄的话来,话说出口,别扭得他后背都有些打哆嗦。   霍无咎的目光从地上的红盖头上挪开,轻飘飘地扫过江随舟。   就见那人站在灯火中,腰背挺直,目光沉冷。那双眼尾上扬的狐狸眼,在红烛之下颇为潋滟,红衣将他眼尾那颗红色的小痣衬得愈发地妖。   口气倒是挺凶,却凶得别扭,甚至带着两分抱歉和羞愧,像是从没凶过人。   他与南景交手多次,自然也听过这位靖王殿下的大名。   病秧子,祸国妖妃生的,一肚子坏水,绝不是好鸟。   靖王为人阴森狠毒,早就声名在外了。早在他十二三岁、还是皇子时,他的宫中就总有尸体拖出去,死相都不大好看。他忽然开了窍成了断袖后,也有不少后宅里的男宠叫他玩死,如今也没剩下几个活的。   但如今看来……   夸大其实了。   而那边,江随舟只顾着一门心思斟酌自己的措辞,并没注意到霍无咎稍纵即逝的打量。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明日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即便要死,也别死在我这。”说着,他转过身去。“此后就老老实实待着,少给本王找麻烦。”   话说完,江随舟悄悄松了口气。   ……应该够凶了吧?   既要保持住对敌人的凶狠,又不能真的伤害到他,还要从中找出由头来,替他把伤治一治。   真难啊。   自然,他是想今晚就给霍无咎治伤的。   毕竟他才从牢中出来,后主断不会给他延医。皮外伤虽不致命,但也不好拖延。况且,江随舟作为一个没见过什么血腥场面的现代人,即便闻着霍无咎身上的血味,也有点心惊。   但是他知道,不行。   自己作为朝中唯一的亲王,府中都是些什么人,他还不清楚。这也是为什么,他方才要将所有人屏退出去。   敌国的人一送进来,他就上赶着为对方治伤,自然是不合理的。但若两人独处了一夜,明日再替对方请大夫,理由就够了。   所以……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圈四周。   这儿是府中专门用来办喜事的礼堂,除了那张红漆金边拔步床之外,只剩下一张窄小坐榻可以躺人。   没有其他可以睡的地方了。   那榻精巧别致,四角雕花,宽度总共超不过两拃,比起家具,更像个装饰品。   江随舟的眼神中透出一股认命。   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只能在这张坐榻上将就一夜了。   抬步之前,他还不忘回过身,冷冷看了霍无咎一眼。   “自去床上躺着,离我远些,别让你身上的血味熏到我。”他道。   他自不知,这幅居高临下的高傲模样,配上他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在摇曳的红烛下,多少有几分勾人。   说完这话,江随舟回过身去,径直到那坐榻上躺了下去。   已是要在那上头将就一夜了。   他面对着墙壁,并没发现他躺下之后,霍无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冰冷的审视,凉得像埋在阳关冰雪中的刀刃。   片刻后,霍无咎收回了目光。   他垂下眼,一直搭在膝头的左手缓缓翻过来,摊开了手心。   那只手,染满鲜血。红烛摇曳下,那手心里握着的,赫然是一把利如刀刃的木片。   那是他在来的路上,从花轿的内壁上硬生生掰下来的。   原本,这木片应该在刚才任意一个他能抓住的时机,划破靖王的喉咙。   但是……   他淡淡瞥了一眼江随舟的背影。   就在刚才,他即将动手杀死对方的那一刹那,他对上了那双眼睛。   清亮,干净,却又十分慌乱,像被自己吓到了。   霍无咎闭了闭眼。   木片分明已经攥入了血肉,却在那一刻没有下得去手。   他似乎向来没有欺凌弱小的爱好。   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双手撑在轮椅的两侧,略一发力,便将自己从轮椅上挪到了床榻上。   浑身的疼痛都被牵起,引得他的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他却分毫未觉一般,手下利落地微微一动,便借着挪动身体时布料的细微声响,将那片染血的木片藏在了床下。   他的目光扫过江随舟,看见他似乎躺得并不大舒服,僵硬着后背,又像是在强迫自己入睡。   ……嗤。   霍无咎淡淡收回了目光。 第4章   江随舟躺下后便闭紧了眼,只等快些睡着,熬过这晚。   最好第二天醒来时,他是在他的公寓里,被闹钟叫醒的。   ……但是,即便只是想安稳睡个觉,江随舟也没能如愿。   实是这四下里雕花的床榻,不仅看着硌人,躺在上头更硌人。他只能侧着身子,薄薄的披风搭在身上,能勉强当条被子。   这具病歪歪的身体,娇贵得出乎他的意料。   窄小的坐榻硌得他腰背酸软,即便身处春日的室内,也冻得手脚冰凉。   一整晚,他辗转难眠,根本没法合眼,只得眼睁睁地熬到房间里红烛燃尽,窗外天色渐明。   待到清早坐起身时,他已经浑身疼得几乎要散架了,喉咙也有些发痒,激得他直想咳嗽。   他憋着嗓子咳了两声,揉了揉发晕的额角。   窗外,已经有不少丫鬟候在了廊下。江随舟抬头看去,就见孟潜山正揣着手站在门口,想必是想等他醒了,进来伺候他。   断不能让他进来,他一进来,自己和霍无咎没有同床的事,不就露馅了吗?   江随舟心里立刻做出了决断。   得跑,快点跑。   他瞄了霍无咎一眼。   床榻那边,摆着个空荡荡的轮椅,霍无咎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床上,正好面对着他。   窗外透进来些许光亮,照在他脸上,鸦羽似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长得的确非常好看。   他的面部轮廓线条很利落,五官深刻,鼻梁又挺,此时闭着眼,那双阴鸷凶狠的黑眼睛被长睫毛掩住了,看上去英气得分外张扬。   迎着阳光,江随舟看见,他左侧的眉尾处,横亘过了一道细小的旧疤,将那锐利的眉毛,骤然切断了。   像一道落在神兵上的划痕,使之落入了凡尘中,沾上了几分血气。   他睡得很熟。   江随舟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坐榻上起了身。   霍无咎还没醒,那就最好了。   毕竟自己昨天晚上话放得那般狠,却躲到旁边睡了一晚,今日天一亮,又灰溜溜地跑掉,怎么看都有点没面子。   这种没面子的事,比较适合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想着,江随舟整了整衣袍,站直了身体,状似坦荡,实则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随着脚步声远去,门扉发出被打开的声响,旋即,又被合上了。   房中唯一一点细微的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静。   霍无咎睁开了眼。   那双阴沉的眼睛,清醒又锐利,分毫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他的目光冷淡地落在了窗下的那张坐榻上。   敞开的窗下,日光落在那上头,纤尘在光下飞舞。   那张榻上已经没有人了。   甚至,还被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了。单看上头那被笨拙展平的褶皱,就似乎还能看出,那人费劲地遮掩住自己睡过痕迹的模样。   霍无咎的目光顿了顿。   他向来极其警觉,且耳聪目明。因此,昨天晚上靖王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眼看着他往那张鸟大的榻上挤着躺下,又听他在那儿翻来覆去、自以为动作很轻地折腾了一晚上。   刚才,又听着他贼似的,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匪夷所思。   来这儿之前,霍无咎预料过自己在靖王府会面临什么。靖王其人,狠毒阴险,狡诈记仇,且本就与景帝不合。景帝状似赏赐,实则拿他羞辱靖王,靖王不可能不恨他。   他的处境比之在天牢之中,只会更艰难。   可这靖王非但什么都没做,反倒躲着他,像是他有多可怕似的。   霍无咎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了他的双腿之上。   南景的人,的确怕他。正因为怕他,才会废他的经脉,断他的双腿。   甚至他已经成了个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了,他们还在怕。正如昨日,只是将他带出牢狱罢了,都出动了大半的御林军,戒严了全部沿路的街道。   那轿子,改造得比囚车还严实,就好像他有本事插上翅膀飞出去似的。   霍无咎早就清楚,以前他有多让他们闻风丧胆,现在他们对他的虐待,就会多变本加厉。   只要落在敌人手里,敌人的惧怕,就会转化成捅在他身上的刀。只有他到了只剩一口气的地步,他们才会放心。   他们这么做,也是对的。毕竟他霍无咎,只要还有动弹的余地,就绝不会坐以待毙。   但是这个靖王……   霍无咎皱了皱眉。   他没见过像靖王这样,分明怕他,有的是办法处置他,却又什么都不做的。   他半点不信靖王纯善,但是,靖王似乎也没必要对着他做戏。   霍无咎闭上了眼。   他早在牢狱之中,就猜了对方许多步棋,给自己留足了后手。他知道定然会有变故,却没曾想……   他遇到的变故,居然会是靖王。   ——   眼看着江随舟自己推门出来,候在门口的孟潜山吓了一跳。   他看了看天色,连忙迎上前来,道:“主子,离大朝会还有一个多时辰呢,您何不再歇歇?”   江随舟掩上了门。   大朝会?这他是知道的。景朝没有一日一早朝的规矩,而是五日一朝,称之为大朝会。   但他却是没想到,他穿来的第二天,就让他碰上了。   他点头,淡淡开口,嗓音有点哑:“醒得早,无事。”   孟潜山连忙应声,转头便吩咐旁的下人去王爷院子里备膳,自己则扶上江随舟,引着他往院外去。   江随舟一夜未眠,这会儿正是头晕脑胀的时候,便并未拒绝,任由孟潜山扶着他。   孟潜山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   ……好家伙。   眼底乌青,脸色发白,脚步虚浮,眼神里还有藏不住的疲惫。   这……王爷这,昨儿夜里挺激烈啊?   孟潜山看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但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第三眼。   他偷看得过于频繁,连江随舟都发现了。   江随舟刚在院门口的步辇上坐下,就见孟潜山又贼眉鼠眼地瞄他。   江随舟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孟潜山忙收了目光,笑嘻嘻道:“无事,无事,就是想问问王爷,今早可有什么想用的?”   江随舟摇了摇头:“随意就好。”   孟潜山连忙应下,指挥着小厮们抬了辇,便往安隐堂的方向走去。   江随舟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孟潜山,霍无……霍夫人要搬去的院子,可安排妥当了?”   他虽脑袋发懵,但却还记得自己昨晚的盘算。昨天夜里他们睡的地方是王府中用来办喜事的礼堂,到了今天,霍无咎就要搬去他的住处了。   既打定了主意不能招惹他,这些基本的衣食住行,就万不可亏待他。   孟潜山傻了眼。   啊?王爷什么时候,还会询问府中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江随舟片刻没等到回应,侧过头去,就看到孟潜山兀自在那里发傻。   “孟潜山。”他提醒道。   孟潜山忙应声道:“王爷放心,早便吩咐下去了!”   江随舟顿了顿,接着道:“他身上似乎伤得很厉害,你一会儿着人去瞧瞧。”   好家伙,居然还要给人家找大夫了。   孟潜山连连点头:“奴才一会儿就去寻个府医,去给霍夫人看看。”   江随舟嗯了一声,道:“你上点心。”   说完,他便收回了目光,闭上眼,支着额角小憩起来。   却没注意到,跟在旁边的孟潜山,早就被他这一番吩咐惊傻了。   他已经开始在心里尖叫了。   他打从十岁出头净了身被送来伺候王爷,也算跟了他多年,什么时候见过王爷管这些啊!   府中也不是没有旁的夫人,即便再得宠,也没见过王爷这般关照啊!   他可是没忘,王爷昨儿夜里来时,还冷若冰霜带着怒气,昨儿又是扔了人家的盖头,又是独自喝合卺酒,光是等着别人的眼神,就让他脊背冒冷汗。   不过只一个晚上,竟……竟开始这般惦记起里头那位夫人了!   还有什么事,能教人态度改变得这般快呢?他即便只是个太监,也是懂得些的。   不过想来也是……   单看王爷今日这幅纵/欲过度的模样,里头那位夫人的手段,便可窥见一二了。   想到这儿,孟潜山不由得心下大叹。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残废,还有这等本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江随舟:腰酸,背疼,一晚上没睡,头要炸了。   孟潜山:……哦呼,霍夫人,牛批。 第5章   待江随舟一行人远去,院中便完全静了下去。   霍无咎坐起身来,将轮椅拉近了些,撑着床沿略一发力,将自己挪到了轮椅上。   他静静拢起头发,利落地在脑后绑起来,抬头往窗外看去。   天大亮了。   他适应能力向来很强。从前在阳关时,他便极能容忍北地的沙尘,能在戈壁沙漠上痛快地纵马;待到他父亲起兵,他也能飞快适应连年的战争,并学会如何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带领属下,做一个足够合格的将领。   现在,他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如何与一双全然失了用处的双腿共处,以及孤身一人处于敌营中时,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起,光亮透过窗子落在地面上,随着升起的日头,一点一点地往霍无咎的方向推进。   在那光亮即将笼罩到轮椅的边缘时,敲门声响起了。   霍无咎看向门的方向,目光不着痕迹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如果想要得到什么答案,现在,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   江随舟自是不知,孟潜山背着他偷偷起了什么龌龊心思。他闭上了眼,没什么睡意,就一心琢磨起了一会儿的大朝会。   大朝会上,不光百官朝觐,还要当朝议事。不过……但看史书所记载的南景后主的业务水平,大概就能猜到,他的朝堂上怕是议不了什么正事。   而江随舟所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份。   毕竟,他如今所成为的靖王,文献记载少得可怜,甚至总共都没几句话。   后主唯一活下来的弟弟,英年早逝的病秧子。如今,还能再加一条,是个断袖。   几乎是一片空白。所以,他连自己如今官居何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原主认识什么人,又都是怎样的交情,该如何应对。   更值得担忧的是,他昨天才把那个名震天下的霍将军娶回家,想必今天,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准确极了。   不知道官位尚有法可解,毕竟他一换上官袍,江随舟就知道官居几品;再等孟潜山替他拿来牙笏,他就知道自己一会儿上朝,应该站在什么地方了。   他所学的专业过于对口,让他在穿越这件事上,多少占点便宜。   但是,他所学的专业没法告诉他,如何面对文武百官那各式各样的异样目光。   从他下了轿,入了开阳门,周遭的官员多起来开始,各色的打量就没断过。一两人瞧他也便罢了,但几乎人人都要看他几眼,江随舟便难免有些如芒在背。   那些目光,有幸灾乐祸的,有憎恶嫌弃的,还有痛心疾首、欲言又止的。   甚至有个胆大的官员,还走到了江随舟的身边来,拿肩膀碰了碰他,笑着道:“靖王殿下昨夜累坏了吧?艳福不浅,真是艳福不浅呐!”   看他官服,从三品,不是什么大官。   自己虽说官职也不高,只是在礼部领个闲差,但怎么也是一品亲王,敢这么同自己阴阳怪气,想必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大奸臣庞绍,不就在本朝么。   江随舟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茬。   他那冰冷倨傲的眼神向来震慑力极强,此时又带了两分警告,便立时教那官员吓得一愣,脸上那几分幸灾乐祸且狎昵猥琐的笑容,也尴尬地收了起来。   江随舟不再看他,加快了脚步,从他身边走开了。   他这模样,多少震慑住了一些人,教他后半段入朝的路,走得顺畅了不少。   也让他空出精力来,看到了些旁的东西。   景朝南逃之前,国都在邺城。三年前,霍无咎率梁军打进国都,上一任皇帝景灵帝带着家眷百官匆匆南逃,病死在了半路上。如今的后主江舜恒匆匆逃到余杭,改名为临安,这儿才成了新的国都。   如今,这里建都不过三年,皇宫就已经匆匆盖起来了。   这皇宫建得粗糙,规划得也混乱,一看便是匆忙赶工的成果。史书记载,后主逃到临安后,硬说没有皇宫不做皇上,才逼得南景在半年之内,急匆匆地盖起了皇城。   虽则粗糙,花费却是不小。一路看来,整片皇城金碧辉煌,极尽奢靡,一看就是花了大笔金银。   江随舟不由得在心下感叹。   史书上对南景后主荒唐作为的记载,倒是一点都不偏颇。   待他一路行上广元殿前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便见里头已经站了不少朝臣。因着他们在学校中研究史料,都是事无巨细的,所以江随舟也没太费劲地寻到自己的位置,在那儿站定了。   站在他斜前方的,是个瞧上去五六十岁的老臣,看那朝服,正二品,比江随舟高了整整一品。   见着江随舟来,那老臣回过头,冲他点了点头,权当打招呼。   “靖王殿下今日来得早。”他淡笑道。   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江随舟看到了他牙笏上的字迹。   礼部尚书,季攸,是江随舟的顶头上司。   他的神情疏离而友好,看起来应是与靖王关系不亲厚。江随舟闻言,也冲他点了点头,道了声早。   季攸看了看旁侧,周遭清静,没什么人,便低声开口道:“殿下受些委屈,忍忍也便过去了。”   说完,他冲江随舟善意地点了点头,便要转回身去。   江随舟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闻言便跟着应声,结束了同他的谈话。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季攸的意思。   时辰到,大好的朝阳跃上灿金的琉璃屋顶,正阳殿外响起了鼓声,紧跟着,便是太监的唱喝声。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昏君,南景后主、景幽帝江舜恒来了。   上数几千年的历史,能被后人封号为“幽”的可不多。毕竟为帝者,大多有功有过,能昏到让后人指着鼻子拿谥号来骂的,终归是少数。   江舜恒和他那个谥号为“灵”的爹,就占了两个。   江随舟跟着文武百官一同行了礼,便抬头往龙椅上看去。   只见坐在龙椅当中的,是个瞧上去三十来岁的、浮肿的胖子。他身上裹着十二章纹的玄色龙袍,坐得很歪,头顶的垂毓晃来晃去,叮当作响。   不等江随舟细看,他便和后主对上了目光。   那胖子一双小眼睛,在朝臣里逡巡了一圈,接着便精确地找到了江随舟,顿时,露出了不怀好意、却极为喜悦的光芒。   江随舟心里一咯噔。   果然,下一刻,景后主开口了。   “五弟,朕赐给你那美妾,昨夜可有好好享用啊?”   他问得抑扬顿挫,阴阳怪气,半个朝堂的大臣都跟着笑起来。原本一派庄严肃穆的朝堂,气氛顿时变得荒唐起来。   江随舟咬了咬牙。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不拿来议事,被祸害成这般模样,不怪史书骂你昏君,不怪你们景朝亡国。   不过,从这句话里,江随舟多少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景后主不怀好意而来,朝臣们要么跟着起哄,要么脸色难看一言不发,一看便知,原主在朝中并不讨喜,景后主赐妾这事儿,也是一箭双雕,一下羞辱了俩。   那么,他自然也不能表现出高兴了。   这般想着,江随舟咬牙,露出了两分屈辱神色,像是不愿提及昨日之事一般:“臣弟当多谢皇兄赏赐。”   景后主哈哈大笑。   “不谢,不谢!哎,朕听说,你昨儿个,一夜没从他房里出来?”他道。   江随舟:……。   这昏君还没完了。   不出他所料,他府上确实有后主的眼线。并且,后主还丝毫不加掩饰,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想必,不是他正大光明,而是这昏君实在没脑子。   江随舟腹诽着,面上配合着他的话,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后主看他这番模样,果真更来劲了。   “一早儿起来,还传府医了?五弟啊,还是要注意身体。你这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哪儿经得起这折腾啊?”   说着,他还冲着官员中最前排的某个招呼:“舅父,你可瞧见了?我五弟那脸色,可是煞白,朕隔着老远都看见他的黑眼圈了!昨天晚上,肯定没少折腾,哈哈哈哈!”   听这称呼,他招呼的那个大臣,肯定就是庞绍了。   那庞绍是庞太后的兄长,官拜大司徒。史书上记载,他在前朝尚且收敛,待将江舜恒拱上皇位后,便原形毕露,只顾着圈钱夺权,对于江舜恒,便是一位的纵容讨好。   因此,景后主也极喜欢这个舅父。   果真,听得景后主这话,官员的前排传来几声低沉的淡笑几声,不置可否,分毫没有约束劝谏的意思。   江随舟甚至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愉悦。   他渐渐清楚了。   原来,不光他家里有个早晚要杀他的祖宗,在朝堂之上,他的境遇也十分差劲。   江随舟心下有多苦,他已经不想再赘述了。   他便站在那儿,淡淡听着后主肆意嘲笑挖苦,时不时应一声。后主越说越兴奋,一看便知,他费尽了他那点少得可怜的脑子,想出的这门绝妙的亲事,等的就是这一天呢。   江随舟懒得反驳,任由他闹。   就在这时,官员的前排传来了几声微弱的、清嗓子的声音。后主顿了顿,立马往那个方向看去。   接着,他便立刻露出了意会的神情,大笑了几声。   “五弟,朕昨日就想好了。”他说。   江随舟抬起头,就见后主眯着那双小眼睛,笑得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府上那位霍夫人的爹,当年不是咱们大景的定北侯吗?如今兜兜转转,又成了一家人,咱们大景,也算是霍夫人的娘家了。”他说。   “既然如此,三日回门的规矩可不能废。朕做个主,三天之后,你带着霍夫人来宫里回个门,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后主”算是对历史上亡国之君的叫法,因为是从江老师的视角来写的,所以文中大部分时间就这么喊他啦!   类似于叫李煜为南唐后主,不过我们景后主跟他不一样,不会写诗,只是一个讨讨厌厌没有脑袋的大昏君! 第6章   回门?   霍无咎灭了后主的国,后主杀了霍无咎的爹。都到了这般地步,还能说出这儿是霍无咎娘家这种话呢?   嘴上说着什么回门,但是那不加掩饰的语气,分明就是想找个借口,再把霍无咎弄来奚落羞辱一番。   隔着千年的史书,江随舟对这昏君也算多少有点了解。   他,要多蠢有多蠢,这个让霍无咎回门的损招,肯定不是他能想得出来的。   江随舟看到他和庞绍的眼神交流了。   十有八九,是庞绍和后主沆瀣一气。后主想拿霍无咎出气,庞绍要讨他的高兴,于是,庞绍就替他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他们二人一拍即合,求仁得仁,各自欢心了,到头来苦的可是他江随舟。   休管要侮辱霍无咎的是谁,在霍无咎那儿,他江随舟都是跟他们蛇鼠一窝的。后主欺负完了人心里爽了,这账,记在的可是江随舟的头上。   他江舜恒不想要命,大可以去作,但不能拿他江随舟的脑袋做筹码。   江随舟咬牙。   他必须得替霍无咎拒绝,且要拿出个合理的理由来。   他顿了顿,精致得近乎秾艳的面上露出了两分反感和为难。   “皇兄,这便不必了吧。”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恰到好处地摆出了一副拒绝的姿态。“一个残废,难登大雅之堂,凭白惹皇兄厌恶。”   他语气很慢,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话说得漂亮,似乎句句为后主考虑,但周围人一听便知,是他自己嫌丢人,说几句漂亮话。   自然了,他怎么说也是一国亲王,跟个战俘一同入宫“回门”,想来也过于滑稽,太丢人了。   不少朝臣面上露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   而后主听到这话,更精神了。   “怎么,不愿意带出来?五弟,昨夜才跟人家洞房花烛,怎的今日就这般无情?”   江随舟听着他那怪里怪气的口气,难免心生反感,却不得不接着演下去。   他顿了顿,似乎因着和对方有过肌肤之亲而难堪至极,片刻后才压低了声音道:“皇兄,这不一样。”   后主哈哈大笑起来,整个朝堂上弥漫着一股欢快的气氛。   庞绍又清咳了两声。   后主看向他,便见庞绍在下头冲他眨眼睛。   后主意会。   早在上朝之前,他舅父就告诉过他,虽说提议让霍无咎回门,可狠狠羞辱江随舟一顿,但是,这说说也便罢了,更重要的,是要拿这件事做筹码,换取江随舟手里的好东西。   虽然他对江随舟手里有什么好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能从他手里夺走些什么,终归是件快乐的事。   即便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父皇忽视、只能看着父皇如何宠爱江随舟的可怜嫡皇子,即便如今,他已经是皇上了。   但他的爱好,依然没有变过。   后主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一抬腿,踩在了龙椅地坐垫上。   “也罢,既然五弟不情愿,非要金屋藏娇,朕也不会强迫你。”他拉长了音调,笑着道。“不过呢,五弟既要把佳人藏起来,总归要拿什么来换,你说对吧?”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果然,他猜得没错,后主这损招儿,是庞绍提出的。他既哄了后主开心,自然不会不拿报酬。若这报酬,后主没想着给,那庞绍定然是要自己来拿。   只是……自己如今看来,不过是个领个闲差的闲散王爷,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   江随舟顿了顿,试探道:“皇兄请说。”   后主清了清嗓子。   “朕思来想去,宫中要盖宗祠,还是应该工部去做,不应该交给礼部。正好,鸾昭仪这几日还求着朕,想要她父亲来替你分忧。五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美人伤心,你说对吗?”   江随舟眉峰跳了跳。   原是如此。   南景到了景幽帝这一朝,因着庞绍掌权,朝廷的腐败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自古官员贪腐,最容易动手脚的便是兴土木。而在这里面,油水最大的,肯定是兴建宫室了。   也正因为如此,后主闹着要建新的皇宫,庞绍便由着他建。反正皇宫盖起来,银子便会从国库流到他庞绍的口袋里了。   如今看来,定是皇宫的修葺还没有完全完成,所以庞绍才会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美差。可是……江随舟不大明白,这么一块显而易见的肥肉,是怎么落在他的手里的。   他一时没有言语,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朝堂里逡巡了一圈。   有好整以暇看戏的,还有冷着脸不言语的。甚至还有几个官员,神色紧张,直往他这里瞟。   暗潮汹涌之下,泾渭分明,俨然似在暗中存有两个派系。   江随舟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看这情势……似乎自己在朝中也暗藏些许势力,这差事,就是那些人想方设法塞进他手中的。   庞绍操纵后主说出这些话,想来,也是在同他博弈争抢。   这样的话,情况就复杂很多。此时他退后一步,伤及的,便不只是他自己的利益了。   只是……   一则,自己如今眼前一抹黑,朝堂中事,他分毫不清楚,甚至连自己手下是谁都不知道,即便将这差事接下,恐怕也会生出事端。   二则,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个二选一的题目。要么放弃这份靖王得来不易的好处,得罪一众同僚,要么把霍无咎带进宫来羞辱一番,得罪霍无咎。   江随舟叹了口气。   简直是将他放在火上炙烤。但两相对比下,还是脑袋要紧些。   龙椅之上,后主还在阴阳怪气地催他:“五弟,怎么不说话?这美人和美差,总得选一个呀?”   江随舟抬眼,这次,他面上的反感和怒意,再不是装出来的了。   “皇兄所言极是,臣弟的确不应越俎代庖。”他开口,缓缓道。   他看到,后主笑得愈发得意了。   ——   天色大亮,窗外树影婆娑。日头透过嫩绿的枝杈,明媚地照进来,在光滑的深色地砖上铺开斑驳的光亮。   纤细的尘埃在光中静静飞舞,使得光线显出几分纱样的实质。   一片亮堂堂的静谧。   周府医瘫跪在地,腰背挺得笔直,额上沁出了细细一层冷汗。   他瞪圆着眼睛,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在他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前,抵着一片锐利的、染满鲜血的木头。   那血不是他的,但他却能感觉到,这木片有多锐利,能瞬间切断他的咽喉,要他的命。   “夫人……将!将军!将军究竟要问什么,只管问便是啊!”他颤抖着声音,哆哆嗦嗦地道。   他头顶上方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那是轮椅上的霍无咎。他坐在那儿,俯下了身,一只胳膊懒洋洋地搭在膝头,另一只手上,握着那片染血的木头。   死死抵住了周府医的喉咙。   “他让你来干什么的。”他偏了偏头,垂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面前的人,问道。   周府医哆哆嗦嗦地实话实说:“小的就是奉潜山公公之命,来给您治伤的啊!”   霍无咎冷声:“说实话。”   周府医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是实话啊!”   霍无咎凉凉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遭。   不似作伪,但也不排除装的可能性。   方才,此人一来,说他是府上的大夫,霍无咎心下便有了猜测。   景帝是个蠢货,靖王却不是。景帝捉他,只想折磨来玩儿,可靖王,却不会只有这点目的。   他若是按兵不动,定然会有所图谋。而靖王可能会想从他身上得到的,要么是梁军情报,要么便是想利用他对抗景帝。   虽说他昨天的表现与传闻中不符,但那传闻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所以,靖王若想放松自己的警惕,再对自己加以控制,那么最好的方式,便是借医病之命,给他下药了。   霍无咎看着那抖得像筛子一般的府医,目光冷淡,不为所动。   “那就张嘴。”他淡淡命令道。   府医颤巍巍地从命。   下一刻,一颗药丸骤然落入他口中,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人紧紧捏住了下颌,往上猛地一抬。   药丸落入了他的腹中。   府医瞳孔震颤,立时,他便感觉到了一种剧烈的灼痛,从他的胃里升起来。   他面前,那个俊美如神祗的将军,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木片,撑着膝盖坐起身。   那双眼,沉黑如一汪深潭,平静无波,恍如地狱中拿人性命的无常。   他靠回轮椅的靠背上。   分明坐的是一架简陋至极的木椅,那通身的气度,却像是坐在王帐中的虎皮上一般。   他垂眼看着周府医,道:“此药不出一刻,便可腐蚀五脏。趁着我手里还有解药,说吧,他们派你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周府医痛哭流涕。   “小的实在没有骗您啊!”他腹内的灼痛已经让他吓得浑身颤抖。他又急又怕,狼狈地一把捞过丢在一旁的药箱,哆哆嗦嗦地翻开给霍无咎看。   “小的是真的得了命令,来给您瞧伤的啊!这些皆是伤药,您若不信,随便一味,小的都能用在自己身上,给您作证呐!”   说着,他手忙脚乱地将那药箱里的东西倒出来,就要一个一个打开了给霍无咎看。   霍无咎静静看着他。   这回,他相信这人的话是真的了。   竟是真来给他看伤的?   不知怎的,他眼前浮现起了昨夜红烛之下的江随舟。   分明是只被自己吓得耳朵都顺去脑后了的兔子,却要装出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也是,给自己下药,他恐怕还没这个胆子。   霍无咎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府医,片刻之后,他从怀中拿出个小瓶,将一颗深褐色的药丸丢到了地上。   “一颗可抵三月。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说,三月之后,再来找我拿药。”霍无咎说。   周府医连忙将那药丸捡起,塞进了嘴里。   “既是看伤,那就起来,看吧。”   霍无咎淡淡说着,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小药瓶。   他身上拢共只有两味药。他入狱时,押解他的士兵是父亲旧友娄钺的旧部,故而搜查随身物品时放了水,让他得以留下了点保命的东西。   其中一味,可在重伤时快速止血,但下咽之后会五脏剧痛,大约半刻,疼痛便可消失。另一味,是提气补血的,通常雪中行军,最是用得上。   他瞥了一眼抹着眼泪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来的府医,收回目光,静静将药放回了怀中。 第7章   或许今日之前,周府医对“亡命之徒”一词的理解,还只是停在字面上。   但今天,他终于深刻地明白,什么叫“亡命之徒”。   榻上的这个人,明明浑身是伤,没了大半条命,脉搏气息都是微弱的,却还能置若罔闻,气定神闲地任由自己为他剔除腐肉、撒上药粉,还有空提醒自己,别想耍花招,从他这里把解药提前偷走。   周府医自然不敢,颤巍巍地给他上药。   他上身的衣袍除去,入目便是肌肉紧实的躯体上纵横的鞭伤。用刑之重,已是皮开肉绽,且新伤叠着旧伤。许是因着刑具蘸了盐水,那些伤口几乎没有结痂的,隐约已有溃烂之势。   一个月多月的牢狱之灾,单从他身上,便可见有多度日如年。   这伤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即便不疼死,也早就动弹不得了。偏这个人,穿着衣袍时,若不看脸色,就像没伤似的。   周府医从医这么些年,没见过这么狠的人。   都说对自己的都狠的人,对旁人绝不会手软。因此,周府医并不怀疑对方给自己下药的真实性,只得认命,此后十有八九,都要听命于他了。   上药的过程颇为漫长。直到霍无咎的上身几乎纱布裹满,才算告一段落。   “您伤势过重,已然亏损了气血。此后伤口愈合,保不准要发炎发热,严重起来会危及性命。小的再给您开几味内服的药,您……”   静默了许久的霍无咎,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看看我的腿。”他说。   周府医被打断,愣了愣,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   但是,不等他反应过来,霍无咎已经静静俯下身,一手衣袍拽起,一手挽起裤腿。   那是一双修长笔直、看上去便蕴满力气的腿。   但是,伤痕、血渍之下,清晰可见其上深可见骨的骇人伤口。   那是划破血肉、割断经脉留下的伤。   周府医只看了一眼,便惊慌地错开了眼——他虽医术不错,却也不是什么绝世神医。这样的伤……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药石无医。   他看向霍无咎。   就看到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正静静地看向那翻出血肉的伤口。   平静得让周府医都害怕。   “还站得起来吗?”他听到霍无咎这样问道。   周府医颤巍巍地斟酌了片刻,小心道:“小的还是给您腿上也包扎一下吧,伤口若溃烂,便难办了。”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霍无咎的问话,也算是告诉他,没救了。   霍无咎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嗯了一声,放开了攥在手里的布料,坐起身,重新靠回了轮椅的靠背上。   他安静极了。   周府医不敢再看他的脸,却在躬身上前,替他的腿上药时,看见了他放在膝头的手。   手背经脉凸起,五指收紧着,将手心里的旧伤都攥破了。   ——   江随舟说出那句话后,明显感觉到了后主的满意。   或者说,后主所满意的,并不是他说出的话,而是他说话时,脸上流露出来的不高兴。   后主似乎对他的恶意尤其大,特别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上。   江随舟答应下来之后,这事便顺理成章地告一段落。而后主似乎对朝堂也再没了兴趣,几个官员有本要奏,他兴致缺缺地听完,便摆一摆手,说让大司徒定夺。   这朝堂,俨然已经成了庞绍的地盘。   因此,早朝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后主的哈欠中结束了。   江随舟跟着众臣走出广元殿,抿了抿嘴唇。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后主跑来上朝的目的,就是嘲讽奚落他一顿。   不过目前来看,后主痛恨霍无咎,同时,对自己的态度也没好到哪儿去。现在,他江随舟和霍无咎拴在了一根绳上,后主想要出气,也算省事多了。   江随舟垂着眼,一步步往阶下走去。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死亡开局了,却没想到,竟还能步履维艰到这般地步。   就在这时,有个人从他身畔路过。   “王爷此举,着实令人大为寒心!”那道声音苍老而沉郁。   江随舟抬眼,就见隔着两三尺远的地方,行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他一回头,江随舟就愣住了。   ……史料上的画像,竟与本人这般相像!   那人赫然便是景末硕果仅存的良臣,太常令齐旻。   此人乃景朝三代老臣,清廉正直,刚正不阿,算是景末朝堂上难得敢站出来与庞绍对抗的臣子。   江随舟看着他,有些怔愣,一时没有言语。而齐旻并没给他留情面,看了他一眼,一拂袖,道:“王爷怎能为了一己颜面,便将礼部众位同僚的心血拱手让人呢!”   说完,他便要扬长而去。   江随舟回过神。   ……没想到,他方才在朝堂上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他虽看似只是个闲散王爷,但是朝堂中那些静默不言的臣子,却像是无形中把他当做了主心骨一般。如今齐旻此言,更是全然证实了他的猜想。   眼看着齐旻就要走远,江随舟两步赶上前去,匆匆开口。   “太常令觉得,本王只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吗?”他沉声道。   确认了这一点,江随舟便知,自己这会儿,断然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大臣结为党羽,都有目的。他们暗中汇集在自己的麾下,就连齐旻都淌了这浑水,想必他们的目的八成就是对抗庞绍。   他此后还与这些人有三年时间要相处,若是不将他们安抚好,想必不用等到霍无咎砍他的头,他就会先死于朝堂争斗。   所以……   如今要做的,就是先把他们糊弄住。   比如面前这个齐旻,虽为三朝老臣,官拜太常令,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官员。这种高官,虽位高,却没什么实权,想来他为人刚正,便也不钻营什么争权夺利之事。   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好吓唬的。   果然,听到江随舟这话,齐旻顿了顿,脚步慢了下来。   江随舟见状,连忙冷笑了一声,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语气。   “大司徒今日能在朝中公然操纵陛下与本王争抢,他日,难道就没本事做其他手脚吗?”他说。“宗庙修建,事关列祖列宗,若在此出事,太常令,这不是你我能够承担得起的。”   果然,齐旻没再做声。   江随舟淡笑一声,加快了脚步,从他身畔擦身而过。   “太常令,本王所图,不是保自己的颜面。”他说。   “而是保你们诸位的命。”   ——   他撂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便径自扬长而去,头也没回。   毕竟,话说一半不挑明,似是而非的让对方去琢磨揣测,就是最好的效果。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古板保守的老头子呢。   待上了候在开阳门外的马车,江随舟偷偷回过头,恰看见齐旻站在正阳门前,神情肃然地不知在想什么。   ……还真被他糊弄住了。   江随舟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了几分笑意。   虽说他如今进了个死局,前有狼后有虎的,各个都能要他的命,但是从中苦中作乐……似乎还挺有意思。   比如说吓唬住那位名垂青史的大忠臣,让那老头儿回家之后,因为自己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几天都吃不好饭。   这种感觉颇有些奇妙。   虽说他原本选择留在学校里,就是为了想当一只伪装成高级知识分子的咸鱼,但是学历史专业,却是他的爱好。   毕竟,从他小时候家里就乱,他父亲仗着有点钱,换老婆比换车还勤,家里孩子不仅多,还各有各的妈。那些小孩子从小就会抱团,江随舟就比较惨,他妈只生了他一个,他还过于文静,不爱说话。   他父亲别的孩子在家玩宫心计,江随舟就自己躲在房间里看书。   但是,书毕竟是书,只是文字而已。现在,他竟能眼看着那些史书上的、千年之前的人,在自己面前你来我往,似乎……还挺有意思。   江随舟向来很会苦中作乐。   于是,他心情颇好地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马车启程,他一边透过飘起的锦帘,看着外头的风物,一边在心底做起了打算。   朝中大臣不能怠慢,但最首要的,还是他府里的霍无咎。他从未来穿越而来,也算看过剧透,知道他们无论再怎么斗,三年之后都会亡朝灭国。   既然这样,再去跟庞绍斗个死去活来,也没什么意思。因此,他只要安抚好他们,将这三年糊弄过去,便足够了。   马车晃晃悠悠,粼粼走过临安宽阔的街道,拐进了清河坊,停在靖王府前。   江随舟下了马车,便往自己所住的安隐堂去。   他这官位清闲,大早朝这日还不必去衙门坐班。他想赶着到靖王的书房去,翻翻他房中的信件和折子,好多作些了解。   却在安隐堂门口,有个泫然欲泣的侍女拦在了他面前。   “……王爷!”那侍女瞧上去装束精致,想必是谁的贴身丫鬟。   “顾夫人今早受了委屈,此时正哭着呢,还请王爷作主!”   江随舟一愣。   ……什么顾夫人?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何事?”   那侍女忙道:“今早新入府那位霍夫人搬院子,正巧撞见了我家主儿。主儿不过同他闲话了几句,他便同主儿动了手。将主儿打伤了呢!”   江随舟原本轻松不少了的神情,在这侍女的话语中,一点点变得僵硬。   ……他没想到,原主不仅娶了霍无咎,后院里还有其他小妾。   他更没想到,男人和男人,居然还有宅斗这一茬。 第8章   前来接霍无咎搬院子的下人,是在周府医给霍无咎上药时来的。   霍无咎来时,只一个人而已,没什么要搬的嫁妆行李,因此这会儿也只来了两个侍女,并一个人高马大的粗使小厮。   这两个侍女应当是被分到霍无咎这里来伺候他的,二人进来时,面色都不大好看,垂着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见着周府医在给霍无咎上药,其中一个侍女开口道:“周大夫,还有多久能好?”   竟分毫没将霍无咎看在眼里,甚至连礼都没行,像是没看见他一般。   周府医一边给霍无咎包扎,一边道:“二位姑娘稍等,再有半刻便好。”   那侍女哦了一声,转身道:“那你麻利些,我们在外头候着。”   说完,几人便转身出去了。   她们走出了屋子,门却没关,只那般敞着。方才没说话的那侍女,还开口道:“真烦,再等一会儿,便要到正午了,一会儿路上又要晒太阳。”   另一个侍女道:“可不是,晦气死了。”   听到这话,那侍女笑了几声,道:“晦气?晒太阳算得什么晦气,分给咱们这差事才叫晦气。”   “可不?谁想来伺候个敌国的残废啊,还不是咱们倒霉……”   她们二人分毫没有压低声音,像是根本不怕房中的人听见一般。清脆的少女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周府医的耳朵里。   周府医的腿都开始抖了。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眼前坐在轮椅上这个,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   周府医吓得冷汗直冒,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霍无咎一眼。   只见他坐在原处,眼都没抬,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日光静静落在他的侧脸上。   许是日头过于亮堂了些,总让人觉得,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残废,本该是个极其骄傲的人。   周府医不敢多言,匆匆收回了目光,替他将双腿包扎妥当了。   “此后伤处不可碰水,三天需换一次药,小的会如实回禀王爷的。”周府医道。   霍无咎没有言语。   周府医便径自收拾起药箱,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那两个丫鬟便进了房来。她们指挥起那个粗使小厮将轮椅推上,便算是将霍无咎接走,送他去此后的住处了。   这轮椅并不好推。   轮椅本就宽大厚重,因着是给霍无咎用的,便只是个运输犯人的工具。那轮椅极尽粗糙,椅上的两个轮子,还是从囚车上拆下来,勉强安上来的。   从此处到妻妾所住的后院,若要抄近道,就必然要穿过王府中的花园。江南的园林,向来一步一景,四下尽是溪流和池塘,供人行走的,不是小桥便是碎石小路。   偏这两个侍女躲懒,又不耐烦晒太阳,硬要从园子中走。即便那小厮身强力壮,推起这轮椅来,也极为费力。   没走一会儿,便跟不上那两人了。   那两侍女一路只顾着往前行,片刻之后回头,才发现霍无咎落到了后头。   她们本就因着被分来伺候霍无咎而心生怨怼,又见这位主子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不仅是个残废,还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因此愈发放肆了起来。   其中一个一回身,便指桑骂槐道:“怎么行得这么慢?难不成还是个大家闺秀,怕脏了绣花鞋不成?”   那推轮椅的小厮憨厚,听到这话,急得额头冒汗,匆匆解释道:“姐姐勿怪,实是路不好走……”   另一个冷言冷语道:“谁说你了?还不快些跟上。”   既不是说他,那在场的,便没有第五个人了。   小厮不敢言语,只好闷头推轮椅。那对轮子安得并不结实,行起来极不稳当,他一慌,手下没个准劲儿,轮椅顿时一歪,便要翻倒在地。   却见轮椅上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淡淡抬手,按在了一侧扶手上。   轮椅稳住了。   那小厮连忙躬身要向那位主子赔礼道谢,却忽然听见前头传来了一道慵懒的声音。   “吵吵闹闹的,干什么呢?”   小厮抬头,就见前方池塘边的垂柳下,站着两人,身后跟着一众奴仆。其中一个一袭青衣,五官浅淡清秀,端得是温润如玉。另一个生得极艳,分明是个男子,却摇曳生姿,身上的衣袍竟是红色的。   是府中原就有的两位夫人。   小厮连忙跟着那两个侍女行礼道:“顾夫人安,徐夫人安。”   就见红衣那位顾夫人摆了摆手,让他们都起来,自己信步上前,懒声道:“我当是谁,原是昨儿个新进门的霍夫人啊。”   说着,他走到霍无咎身前,停下了脚步。   霍无咎却像没看见这人一般。   “霍夫人今年多大岁数,当有二十三了吧?”他道。“小我几岁,日后只管叫哥哥。”   说着,他便笑眯眯地挡在了霍无咎面前,大有一副霍无咎不理他,他便要拦在这儿不走的架势。   霍无咎眼皮都没掀。   气氛一时颇为尴尬。旁边那个青衣的徐夫人顿了顿,走上前来,道:“长筠,走吧。”   顾长筠却并不领情,慢悠悠地笑道:“徐渡,你可别让着他。这新进门,却不跟哥哥们打招呼,成什么体统?”   徐渡看了顾长筠一眼,皱了皱眉。   就见顾长筠伸出手去,竟是要挑霍无咎的下巴。   “长得倒是俊朗,抬起头来,让哥哥看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垂着眼的霍无咎,像脑门上生了眼睛一般,骤一抬手,便精准捏住了顾长筠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下一刻,他手下发力,狠狠一拧。   骨骼发出脆弱的声响。   ——   江随舟自然不想管。   他拿自己的脑袋担保,霍大将军就不是那在后宅里争风吃醋的人,肯定是对方先招惹的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因为这人撩闲,去得罪霍无咎?   打就打了呗,哭有什么用。人家女人宅斗还知道扯头发,他挨了打,有本事就打回去咯。   江随舟淡淡看了那侍女一眼,冷漠地开口:“本王尚有要事。”说完,便要绕开那侍女进院中去。   却没想到,那侍女竟上前两步,将他拦住了。   “王爷,主儿伤得厉害呢!府医说了,只差一点,那人便要将夫人的腕子都拧断了呢!”   那不是还差一点么。   江随舟不耐烦地抬眼,正要说话,却瞧见了旁边孟潜山的表情。   这小太监又傻又单纯,什么情绪都是写在脸上的。   这会儿,孟潜山愣愣地看着他,表情诧异,就像他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一般。   而面前,这侍女还拦着他,泪光盈盈,像是一点都不怕他动怒一般。   江随舟可是记得,自己昨晚穿过来时,有个丫鬟只是撞了一下水盆,就吓得像是要丢命。   面前这侍女敢这么做,只会是因为恃宠生骄。   想必他们口中的那个“顾夫人”,恐怕是原主的一个宠妾。   江随舟咬了咬牙,实在没控制住,在心底里骂了原主一句。   ……你要宠男人也就算了,能不能找个省心点的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里劝说自己。自己来都来了,不出意外的话,还要在这里待好些年。那么,即便躲,也早晚是要见原主周围的人的。   ……包括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妾。   江随舟一边在心底里给自己顺气,一边偏过头,对那侍女淡淡道:“晚膳时候,我去看看。”   那侍女立马收住了一半的眼泪,破涕为笑,直冲他行礼道谢,旁边的孟潜山也松了口气似的,眉开眼笑。   所有人都高兴了,唯独江随舟嘴里发苦。   他转过身,加快了脚步,一头扎进了原主的书房。   他一进书房,便把旁人都关在了外头,谁都不让进来。   这一下午,他拿出了自己搞学术时候查证分析史料的本事,把原主书房中的折子和信件全都翻捡了出来。   果不其然,原主虽装出一副闲散王爷的模样,实则和朝中不少大臣私下都有往来。   但是,因着庞绍如今在朝堂里一手遮天,党羽又极多,所以即便能看出原主在朝中苦心经营,但成果依旧不尽如人意,仅拉拢了些散兵游勇,对庞绍来说,根本不成气候。   想必这也是为什么,庞绍一直不屑于动手对付他。   除此之外,江随舟还从账册上,翻到了自家后院的两位夫人。   一个叫徐渡,是江随舟南下到临安后认识的露水姻缘;一个叫顾长筠,是他前两年从青楼里买回来的倌儿。   那徐渡并不受宠,但跟顾长筠关系不错;而原主则极宠顾长筠,每隔几日,定要到他房中去歇,每次进去,还都不让旁人跟着。   除此之外,他府中原还有不少夫人小妾,有自己领回家的,还有同僚送来的。   不过,仅仅几年,就病死的病死、受罚的受罚,最后只剩下了这两人。   江随舟皱了皱眉。   他却是没想到,原主竟是个这般残暴的人。想来府中的下人惧怕他,也是事出有因。   日头一点点移到了天空正中,又一寸寸落下,夕阳斜着透过窗纸,暖融融地照了一室的融金。   孟潜山前来敲门,告诉江随舟,到了晚膳时间了。   江随舟将房中的信件收好,便出了书房,坐上了孟潜山早就备好的歩辇。   去往顾夫人院子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应对。   原主是个断袖,可他却不是,更不会做出对别人的侍妾下手的事——虽然这个“别人”,如今已经是他自己了。   这姓顾的妾室,是青楼中出来的,想必没什么势力。因此,他打算到了之后,任由对方如何哭诉,也只管冷着一张脸,摆出一副被哭烦了的模样,训他几句就拂袖而去。这之后,再借此为由头,装作不喜后宅争斗,冷落了对方,就算把这事揭过去了。   他打算好了,也做下了心理准备,只等对方冲哭了。   可他却没想到,自己学着原主的做派屏退了下人,走进顾长筠的院子、推开他的房门时,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顾长筠懒洋洋地歪在里间的榻上,一手握着缠着绷带的手腕,正慢悠悠地揉。   在他旁侧,徐渡也在。   见江随舟进来,徐渡起身,抱拳冲他行了一礼。   而那传闻中是个青楼里出来的狐狸精的顾夫人,则一副熟稔却不露半点媚态的模样,起身笑道:“今日属下为了找借口见主上一面,可是吃了大苦头——那位霍将军,下手真狠。” 第9章   绕过那片广阔精巧的园林,便可到王府后宅。大片别致的屋舍被分割成院落,就是王府妾室们所住的地方。   靖王府原是临安一富可敌国的豪绅的住所,整座府宅占地极广,且极为奢华精致。朝廷逃难来此,豪绅生怕自己树大招风保不住性命,便充公了不少财产,将家宅也拱手让人了。   此后,这处便成了靖王府。   靖王不似那豪绅一般几代同堂、人丁兴旺,偌大的宅院根本就住不满。因此,后宅虽屋舍众多,却大多空着,空得太多,年月又久,便有不少屋舍根本无人打理。   角落之中,随着夜幕降临,一座年久失修的院里燃起了几盏残灯。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侍女提着个食盒,跨过门槛便大步走了进来。这主屋并不大,里头的物件也许久无人清扫,一进来,四下都是灰尘,有些呛人。   她嫌弃地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到了房中的桌前,将那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   “饭放在这儿了,主儿自便吧。”她语气凉冰冰的,“主儿”二字又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在安静的夜色中极为刺耳。   房中轮椅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回应她。   这侍女早看出来了,这人不光是个残废,还是个哑巴。只要旁人别动手碰他,随便人怎么欺负,他都不会有反应的。   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出气筒。   这侍女才入靖王府几个月,好不容易得了个伺候主子的机会。   虽说府上几位都是主子,但区别也大,比如徐夫人那里,就不是好去处。   她早想寻寻门道,想方设法地要顾夫人院里去伺候,却没想到,竟被分给了这个残废。   到这儿来,能讨到什么好儿?就这残废自己,都住在漏风的破房子里呢。   这侍女一肚子的怨,看到那轮椅,便觉得晦气。   见这残废一如既往地不说话,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今儿中午你一动手,顾夫人的丫鬟就去王爷那儿告状了。王爷一听,立马便说,今晚要到顾夫人的房中去。”   霍无咎一动不动。   那侍女嗓音有些尖锐:“你可知顾夫人是什么人?动手打了王爷的心尖尖,你当王爷会放过你?届时王爷要罚,保不齐还要株连我们。我也是晦气,分到这么个破院子便罢了,第一日来,便碰上这样的事。”   说完,她冷哼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一个残废,还要同人动手,真是不自量力。”   门被重重摔上。   霍无咎缓缓闭了闭眼。   他此时额头烫得厉害,已然因为身上伤口未愈而发起了烧。   他脑中渐渐蒙了一层混沌,却又清醒得很。   他将一切情绪掩回了双目深处。   那双眼睛里,有一只野兽,被强行用理智关进狭窄的囚笼里,被铁笼磨得浑身鲜血。   他从小只忍过疼,没受过辱。   他知道败者为寇,任人宰割,最为理所应当。他也知需留青山,卧薪尝胆,只要存一口气,总会有血债血偿的一天。   他知道,没什么疼是忍一忍过不去的,却从来不知,想杀死一只虎,不必真的用刀。   只需让它受些伤,关起来,再在他患处洒上一把散不去、躲不掉的蝇虫。   它便自然会死,一点点地死。无论它有多强大,都无法反抗。   ——   江随舟愣愣看着他们,就见顾长筠上前请他坐下,开口便问:“主上,今日朝堂之上,庞绍可有何动作?”   江随舟被顾长筠一句话问懵了。   他想过多种可能,却没想到,这狐狸精不是狐狸精,那露水姻缘也不是露水姻缘,这两个人,竟是原主以妻妾为名,养在府中的幕僚。   一时间,许多事都明朗了许多。   原来,原主所谓“断袖”,是装出来的。不必想也知道,装给后主和庞绍看,便可以掩人耳目、降低他们对自己的顾虑;而所谓因他残暴阴狠而死的妾室,想必都是被旁人塞来试探他的眼线,故而惨死在他手中。   江随舟一时竟有些佩服原主。   忍辱负重、心思缜密,想来若是坐上皇位的是他,景朝也不会灭亡得这么快。   他一边缓缓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一边消化着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   片刻,他斟酌着词句,简短开口道:“他借皇上之口,向本王要回了修葺宗祠之权。”   说完,他拿起了桌上顾长筠才给他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口。   方才他在书房里翻资料翻得投入,喝水都忘了,这会儿往这一坐,才觉得口干舌燥。   江随舟喝了两口茶,却听房中一片安静,那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他放下茶杯,朝他们看过去。   就见坐在一侧的徐渡不急不缓地开口问道:“此次宗庙修葺,虽关乎不大,却是礼部几位大人极力争取来的……如今,已是被庞绍夺走了?”   他面容平和,神色也淡然,单简单几句话,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江随舟不由得放松了些:“陛下开口索要,别无他法。”   旁边,顾长筠开口道:“他既借了陛下之口,王爷的确难以拒绝。只是可惜,银子又要落到庞绍手里了。”   徐渡道:“此后还有机会,静候便可。但是礼部的诸位大人,王爷可安抚好了?”   顾长筠点头:“确实。那几位大人此番替王爷争抢,从中做了不少的事。若是惹恼了他们,王爷这些时日同他们的来往,都会成为他们手中王爷的把柄。”   说完,两人纷纷侧目过来,看向江随舟。   他们话说得直白,且头头是道,一看便知,平日里原主所获得的消息,都会同这二人共享,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极其值得信任的。   不过前提是……他们没发现,靖王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掉包了。   因此,江随舟颇为谨慎,将他们所说的话,连同那几位大臣的名字谨慎记下后,便点头言简意赅道:“本王知晓,今日也知会过齐大人。”   二人纷纷点头。   接着,江随舟便简略地将朝堂上其余几条奏报告诉了他们。也幸而后主是个大昏君,上一次早朝也没谈什么有用的事,因此江随舟也没大费心神。   这二人便自然地同他讨论了起来。   他们所考虑的,都是在此朝局之下,庞绍会怎么做,他们又有什么机会能从中作梗、顺带获利。江随舟渐渐看明白了,这两个人想必就是原主的智囊,替他分析推断之后,再由他作出决断。   而原主因着势单力薄,因此与庞绍作对时,手段也不怎么光彩——比如修宗庙那件事,原主的打算就是也从里头贪污,跟庞绍的区别,也就是钱落在谁的手里。   江随舟倒是理解他。毕竟朝廷到了这样的地步,一味保持正直干净,是根本没用的。   江随舟便认真听着他二人说话,将有用的信息记下来,留待日后浑水摸鱼用。   时间一点点过去,待他们议完了事,灯油已经烧了一小半了。   几人停了下来,江随舟说得有些口渴,复又拿起茶杯,喝了两口茶。   就在这时,顾长筠又开口了。   “主上……对霍无咎感观如何?”他问道。   江随舟一愣。   ……什么感观如何,你难道还要跟他争宠不成?   他看向顾长筠,欲言又止,一时没说话。   就见顾长筠揉着自己的手腕,噗嗤笑出了声。   “主上莫要多想,属下今日和徐渡探讨了一番,只觉霍无咎那边……还有一些事,需要主上来做。”   江随舟不解,偏了偏头,示意他继续说。   就见徐渡和顾长筠交换了个眼神。   顾长筠接着道:“前两年,庞绍和皇上不是没给您塞过人。不过,那些人都被主上处理掉了,倒是一个没留。如今,府中只有我们二人,还都是主上自己寻来的……因此,此番庞绍给皇上献计,要把霍无咎送给主上做妾,想必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江随舟皱眉:“你是说……”   顾长筠点头。   “皇上暂且不论,但庞绍对主上断袖的身份,仍是存疑的。他之前送进来的人,都是眼线,但这次霍无咎却不一样……他既不是皇上和庞绍的人,又生得相貌出众,所以,庞绍想必会派人暗中探查,看看王爷……是否还会宠幸霍无咎。”   江随舟:“……。”   啊,让我去宠幸霍无咎,来证明我是个断袖?你们怎么不直接砍了我的脑袋,交到霍无咎的手上?   他立马拒绝道:“本王不宠幸霍无咎,难道就能证明本王是假的断袖了?此举不妥。”   却听一直沉默的徐渡开口了。   他说道:“但若是宠幸他几次,却能证明,王爷一定是断袖——若非如此,想必要不了多久,庞绍一党还会送人进来。如果王爷仍旧来一个杀一个……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露馅的。”   顾长筠点头:“我们二人商讨一番,觉得还是这般最为合适。王爷也不必担心,只需这段时间,多在霍无咎那里过夜就行。”   言下之意,不管你到底对他做没做过什么,都不重要。   只要身体力行地让庞绍知道,他江随舟即便是厌恶至极的男子,只要长得不错,也会勉强睡一睡,就足够了。   徐渡接着道:“今日就不错。长筠刚同霍无咎起了冲突,主上今日去他那儿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一时间,两双神色极为严肃的眼睛,纷纷看向了江随舟。   江随舟看着他们,陷入了沉默。   他做了很多手准备,就是为了能不陪原主的小妾睡觉。   但他没想到,原主的小妾们,会殷殷地看着他,让他去陪霍无咎睡觉。 第10章   房门被打开,复又合上。   江随舟走了。   顾长筠慢悠悠地走回徐渡旁侧坐下,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天色还早,下盘棋再回去?”他吹着浮在水面上的浮叶,懒洋洋地道。   徐渡却没出声。   顾长筠抬眼,就见徐渡正在打量他。   他们二人共事久了,单一个眼神,顾长筠就懂了他在想什么。   他端着茶,噗嗤笑了一声。   徐渡开口道:“你也看出来了。”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那个人,虽说分明就是王爷,但却绝不是王爷。   他们两人的命都拴在王爷身上,故而王爷从不担心他们会叛变,更不用在他们面前伪装……也向来不会这般心平气和地待他二人。   尤其在到手的东西复被庞绍夺走的时候,太平静了。   而关于那个霍无咎……   皇上下旨赐了婚,王爷即便从未见他,却也极度痛恨他。王爷将对庞绍和皇上的恨,尽皆转移到了霍无咎的身上,只恨不能让霍无咎也像那些探子一样,在他府中暴毙,教人拖去乱葬岗。   毕竟对王爷来说,霍无咎,就是皇上肆意羞辱他的象征。霍无咎在他府上一日,便代表着他被他向来看不起的废物踩在脚下一日。   因此,方才顾长筠的那番提议,徐渡一眼看出,他是在试探。   顾长筠兀自将茶杯放下。   “看出来什么?方才来的,不就是王爷吗?”   他语气轻快,一边说着,一边径自从坐榻的桌下拿出了棋盘和两个棋篓,一黑一白,其中一个放在了徐渡的手边。   “反正,我全家的命,都捏在王爷手里。”顾长筠说着话,手下慢条斯理地拨拉着棋子。   “只要听命于王爷,其他的事,都不用我们操心,不是吗?”   说着,他兀自落了一子在棋盘上,抬眼看向徐渡。   那双精致娇艳的眼睛,冷得见底,闪烁着几分兴奋的光辉。   ——   江随舟被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忽悠着,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往霍无咎的住处去了。   毕竟,那些以小妾为由送来的眼线,不仅杀不完,还越杀越惹人怀疑。更何况,他一个现代人,也做不到送来一个杀一个。   这下……就只能借助霍无咎了。   一路上,江随舟懊恼极了。   他恨自己话说得太死。   昨天夜里,他还警告霍无咎,让他不要碍自己的眼,今天,他就上赶着,自己跑到人家的住处来碍眼。   还没见到霍无咎,他就已经开始自己替自己尴尬了。   步辇行了很久,一直到了一片灯火阑珊的院落。   江随舟坐在步辇上,只略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旁边的院子里,黑灯瞎火的一片,隐约有些光亮,想必是下人住的屋子。   却没想到,步辇在这院门前停下了。   江随舟侧目,就见旁侧的孟潜山笑眯眯地迎上来,要扶他下辇。   江随舟一边往下走,一边皱眉问道:“到了?”   孟潜山忙点头:“到了!这儿可是王爷之前专门吩咐,点给霍夫人的院子,王爷忘啦?”   江随舟站定,抬头看了一眼。   远远看去,这院子和周围的屋舍浑然一体,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但是站得近了才看见,这院中一片荒芜。遍地杂草,几棵从没修剪过的大树在院中长得张牙舞爪,地上铺了一层,应是去岁秋天落下的叶子。   透过窗中透出的微光,依稀可以看见破损的窗棂和窗纸,在微风下簌簌地颤动。   ……这哪儿是能住的地方啊!   将他赶到王府最角落的地方,分给他这么个破房子住,一看就知道,原主恨不得霍无咎一辈子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甚至在刻意难为他,要他在王府里没好日子过。   想来也是,虽说原主在南景举步维艰,却也仅限于和后主与庞绍夺权。而霍无咎对于他来说,是叛贼,是永远不会考虑拉拢的敌人。   ——他哪儿知道三年以后,霍无咎会干什么呢。   江随舟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不由得在心中感谢了一番自己那两个“妾”。   要不是今天来得及时,想必自己又要背上原主的锅,在霍无咎的账上被记一笔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嗯了一声,道:“随口一提,记不清了。”   说着,他便抬步往院里走去。   旁边的孟潜山却是啧啧称奇。   怎么可能记不清?前几日,自己问王爷霍夫人住哪里时,王爷的眼神可是冷得吓人,特意说让把霍无咎丢远些,不要让他看见呢。   不过……   想想王爷早上的模样,孟潜山心里也有了底。   王爷从前讨厌霍夫人,那是因为没见霍夫人的面。   如今王爷和霍夫人过了一夜,今早态度就变了,那之前的厌恶,在这样的宠爱面前,自然作不得数了……   孟潜山一路小跑,跟在江随舟的身后。   这院子不光地势低,府中的活水也是从这儿引进来的。一进院子,江随舟就明显感觉到一阵湿冷,连吹在身上的风都冷了几度。   ……实是这病弱的身体过于敏感。   他径直往正中的房里走去,却见廊下一个人都没有。   不等他说话,孟潜山便先开口了。他扬声道:“这院中的人都哪儿去了?”   片刻之后,才见两个侍女从旁侧的房中匆匆跑出来,看那模样,竟是已经歇下了。   一见他们来,二人面上皆露出了惊讶和畏惧,急匆匆地上前来,便在江随舟面前跪下了:“……王爷!”   江随舟拧起了眉头。   他虽对古代的尊卑观念尚且不习惯,但却知道领了工资就要办事,更不能欺负自己的雇主。   她们这样,分明就是在欺负霍无咎。   旁边的孟潜山觑到他这神色,忙厉声开口道:“门口怎么连个守夜的都没有,就这般撂下主子去睡了?把你们分来,是让你们来伺候夫人的,还是来当主子的?”   两个侍女分毫不敢抬头,一个劲地磕头认错。   江随舟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他是看出来了,野史之中原主身死,不光是因为他自己求生欲差,也是全府上下都在捧高踩低,硬要他和霍无咎结下深仇大恨才算完。   他摆了摆手,淡淡道:“你处理好。”便转身进了房。   孟潜山忙答应下来,便道:“来人,将她二人拖下去,先赏一顿板子,明日连着卖身契一并送还给人牙子,该卖哪儿去卖哪儿去!”   那两个侍女哭喊着被拖远了。   江随舟却顾不上她们。   因为他一进房,就被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四下皆是灰尘,早弥漫进了空气中。只呼吸了一下,江随舟就感到自己脆弱的肺叶受到了重击,一时咳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眼泪也漫上了眼眶。   跟在后头的下人们被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跟进来,又是搀扶又是倒茶的。可这房中连个能坐的地方都寻不到,桌上的壶中也只有半壶冷水。   众人忙成一团。混乱之中,江随舟隐约听到了轮椅的声响,低哑极了,转瞬就被淹没在了人声中。   他被人扶着在旁侧坐下,咳了半天,又拿下人们费劲寻来的热茶压了压,才勉强止住了咳嗽。   他这才睁开了泪眼朦胧的眼睛,便看到了坐在斜前方的霍无咎,正侧过头来看他。   浓黑的眼,宛如旋涡。   他不由自主地又咳了几声,眼眶中生理性的泪水应声而落。   随着眼泪落下,江随舟也看清了霍无咎。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眼阴沉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雾。   不过下一刻,那双眼便移开了目光,没再看他。   江随舟自然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落在对方眼中,有多可怜。   一个过于清冷漂亮的病弱男人,眼眶泛红,睫毛带泪,身上还裹着条厚重的披风,泪光盈盈地望向旁人时,怎么看都有点惹人糟蹋。   江随舟却浑然未觉,只待咳嗽完了,拢了拢孟潜山才给他裹上的披风,坐直了身体,淡淡道:“孟潜山,这就是你说的安排好了?”   他这会儿咳清醒了,知道自己得先把锅扔出去,才好顺理成章地作主给霍无咎换住处。   孟潜山闻言,也顾不得其他,哆哆嗦嗦地一叠声认罪:“小的疏忽,是小的疏忽了!明日……啊不,马上!小的马上就让人另外收拾一间院子出来,让霍夫人搬过去!”   江随舟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茶。   他心道,最好搬得离自己近些。毕竟他才采纳了那两个幕僚的建议,这些日子要总往霍无咎这里跑……   他喝茶的动作一顿。   他自己住的那个安隐堂,不就有很多间空余的房子吗?   既能每日见见霍无咎,防着旁人偷偷欺负他,还有的是办法溜回自己的房间里睡。传到后主和庞绍的耳朵里,他们的目的也能达到……还有什么比这更两全其美的事吗!   江随舟的眼睛都亮了。   他放下茶杯,轻飘飘地开了口。   “不必收拾了。”他说。“直接搬去本王那里。”   一时间,周遭听到这话的下人都愣住了。   江随舟却岿然不动。   反正,自己这一府之主做的决定,不用跟他们解释,只需要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就够了。   只是……   他目光若无其事地一转,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霍无咎。   却愣住了。   他看见,昏暗的灯下,霍无咎的面色有些不正常。   他根本没在听自己说什么,一只胳膊正支在轮椅的扶手上,抬手费劲地支撑着低垂的头。   ……病了? 第11章   孟潜山今天并没能成功地帮霍夫人搬院子。   在主子发现霍夫人不大对劲,喊了他两声都没得到回应后,孟潜山急匆匆地一路小跑,亲自跑去寻府医了。   而留在房中的江随舟,则令剩下的下人们将霍无咎推到内间去,扶他先在床榻上躺下。   霍无咎似乎在发烧,烧得很厉害,虽仍端坐着,反应却慢了很多。   唯独在有人要扶他的时候。   那个下人刚要碰到他的腿,他就条件反射一般抬起手,将那人挡住了。   那下人满脸诧异,就见霍无咎垂着眼,嗓音沙哑:“我自己来。”   平静却不容置疑。下人连忙看向江随舟,等着王爷亲口的命令,却见坐在旁侧的江随舟并没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霍无咎的身上。   霍无咎并没理会旁人,径自将双手撑在扶手上。他动作虽熟练,却明显能看出他此时浑身无力,已是有些迟缓。   他缓缓将自己撑着,挪到了床榻上。   坐上床后,他并没躺下,而是微微歪过身体,用床柱将自己撑住了。   他坐得依然很直。   虽没有言语,江随舟却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了几分与生俱来的骄傲。   他的目光顿了顿,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史书上的霍无咎。   他本是景朝定北侯之子,生于阳关,六岁习骑射,十岁便猎过猛虎。建业二十年,他十三岁,父亲被景灵帝逼反,起兵抗景。建业二十三年,浔阳之战,他父亲身死,随同他父亲一同起义的叔父也被大军围困围。   是他于乱军中接过帅旗,突出重围救下叔父,以少胜多,一战成名,此后便拱卫着他叔父,一步步成了梁军主帅。   被俘之前,他没打过一场败仗,势如破竹,仅仅四年,便杀进邺城,将景后主赶过长江,从此梁景分江而治。   那是怎样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即便史家秉公执笔,也掩不住他身上的传奇色彩。   那是被他隔着千年光阴、通过泛黄史料研究过无数遍的英雄。   他合该是一个骄傲的人。   江随舟忽然明白,后主为什么会打断霍无咎的双腿了。   这似乎是唯一一个,能让他跪下的办法。   江随舟一时出神,并没注意到自己正一直盯着霍无咎。他也没发现,即便霍无咎已经烧糊涂了,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眼神,此时正微微皱眉,回视着他。   等他回过神来时,霍无咎的目光已经分外不善了。   江随舟一眼就看懂了他的眼神。   他似乎在无声地问他:为什么还不滚?   江随舟:……。   他心中难得升起的一点动容,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收回目光,心虚地冷下了脸,站起身来,单手拢起披风,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霍无咎。   “府医怎么还没来?”他冷声问旁边的下人。   周遭的侍女小厮们都知道王爷脾气差,不好伺候,闻言一个都不敢言语,四下里一时一片安静。   但唯独江随舟知道,他自己分明是被霍无咎看得尴尬,外强中干地匆匆寻了个理由,给自己找补呢。   他拿余光去看霍无咎,却见他早就垂下了眼,没再看自己。   ……即使病着,也着实非常不招人喜欢。   幸而就在这时,孟潜山气喘吁吁地带着府医来了。   还是周府医。   周府医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一进屋,就见王爷正冷脸站在床边,似在跟坐在那里的霍无咎对峙。见到他进来,王爷略一偏头,一双冰冷的眼睛便看向了他。   周府医向来胆子小,立马低下了头,不敢多看一眼。   “过来给他看看。”他听到王爷冷声吩咐。   “病成这样,可别死在本王的府里。”   那声音好听极了,语气倨傲而轻缓,却带着两分微不可闻的细喘,一听就是身体不好,中气不足。   周府医匆匆应是,垂着眼上前,正好看见,坐在床榻上的霍无咎淡淡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王爷一眼。   他似乎要收回目光,却又像有什么吸引住他的东西似的,目光顿了顿,又看了王爷一眼。   周府医正欲要再看,却骤然撞上了一道冷戾阴郁的目光。   霍无咎发现了他的窥视。   那双眼分明已是有气无力地蒙了一层雾,却还是将周府医吓得一哆嗦。他连忙垂下眼,规规矩矩地走到霍无咎的榻边,放下药箱,恭恭敬敬地替他诊断了一番。   江随舟重新坐了回去。   孟潜山在侧,熟练地替他添了新的热茶,放到他手边,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今晚宿在哪里?”   看霍夫人今日这模样,肯定是不能为王爷侍寝了。况且,他又发了烧,王爷体弱,万一将病气过给王爷,可如何是好?   江随舟看着周府医,一时没有说话。   孟潜山见他没打算开口,便也静静伺候在侧,没有再问。   片刻之后,周府医回过身来,在江随舟面前跪了下来。   “王爷,霍夫人此疾,是因着伤口发炎而发的高热……”他匆匆道,“夫人能忍,已是烧了有段时间。夫人伤得本就重,再拖下去,怕是要危及性命了!”   江随舟皱眉:“这么严重?”   周府医点头:“小的这就去煎药,一会再替夫人换一遭纱布。只要及时退烧,便不会有大碍。”   江随舟点头:“让孟潜山去煎药,你这就给他换。”   周府医连忙应是。   江随舟单手撑在脸侧,侧过头去,看向了坐在床边的霍无咎。   他虽仍坐着,却已是烧晕了。方才那双见谁瞪谁的眼睛,也沉沉地闭上了。   府医小心翼翼地给他揭开纱布清理伤口,鲜血浸在纱布上,已然粘上了皮肉。府医小心撕开时,难免还是会扯到伤处。   霍无咎闭着眼,眉头却是皱起的。他抿着嘴唇,浑浑噩噩中还在忍着抽气的声音,只在纱布撕开时,能从他眉心的颤抖中感觉到,他很疼。   江随舟忽然想起了一点小事。   他小时候,还住在他父亲家,曾经被不知道哪个小妈生的弟弟从楼梯上推下去,扭到了脚腕。他母亲那几天情绪不好,总是哭,他不敢让她知道,只好一瘸一拐地溜回自己房间,忍了一晚上。   独自忍着疼的感觉太煎熬了,看多少本书都转移不了他的注意力。   但是,这对霍无咎来说,似乎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江随舟的目光不由得在他的身上停了停,一时没有挪开。   那是满身纵横交错的伤,新鲜的,染着血,并且很深。   ……这得多疼啊。   他静静坐在那儿,看着府医替霍无咎将伤口清理干净,重新裹上纱布,扶着他躺下。   府医回到江随舟的面前,跪下回禀道:“王爷,纱布已经换好了。此后只管给夫人灌下药去,再洗些冷帕子降温,待烧退下,便无大碍了。”   江随舟点头,抬手示意他自去做。   府医忙去备帕子,给霍无咎搭在了额头上。   没一会儿,孟潜山端着药回来了。   他将药交给府医,便回到江随舟身侧,躬下身来问道:“王爷,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安隐堂歇息吧?”   见江随舟正看着霍无咎,他不忘补充道:“王爷若不放心,奴才多留些人在这儿看着。”   江随舟顿了顿。   他自然知道霍无咎肯定不会烧死,也没什么要担心的。   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原本的霍无咎。   那时,肯定是没人给他包扎换药的,他就是这样硬熬下来,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日夜,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拽回了一条命。   许是知道独自在病痛中忍耐是什么感觉,江随舟忽然有些不大想走。   片刻之后,他淡淡道:“去找本书来给我。”   孟潜山一愣。   他嘴快,径直道:“王爷难道是不走了……”   江随舟抬眼看了他一眼,将他后头半截话堵回了嘴里。   孟潜山只好连连点头,去给他寻书了。   ——   霍无咎醒来时,已是后半夜了。   他幽幽睁眼,就感觉到额头上搭着个什么。他抬手,一把将那东西拽下来,就看到是一方湿淋淋的凉帕子。   他皱了皱眉。   今日似乎从下午起,他便开始发热。这倒是不稀奇,他在战场上受过那么多次伤,偶有几次发烧,睡一觉也就好了。   到了晚上,似乎靖王来过一遭,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自己就烧晕了。   霍无咎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凉凉的一片。   他此时分明神志清醒,但却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他明明是敌国抓来的战俘,是被送来靖王府用以羞辱靖王的工具。但他此时却安稳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的伤被处理得干净清爽,额头搭着凉帕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分明很苦,却显得恬淡而安稳。   他生在边关,命硬得很,极其经得住摔打,一辈子都没被这么照顾过。   他侧过头去。   就看见昏暗的灯火中,坐着一个人。   他单手握着一卷书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支在头侧,已然是睡着了。他睫毛很长,将一双总是冷冽倨傲的眼睛遮住了。   灯光照在他脸侧,给他镀上了一层软软的柔光。   霍无咎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在守着自己。   他的呼吸不可控制地微微一滞。 第12章   江随舟这一晚上又没睡好。   虽说他看书看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孟潜山也给他搭了条毯子,没让他发烧。   但他睁眼时,还是觉得头晕脑胀,尤其这坐榻极硬,坐久了非常不舒服,一晚上睡下来,让他坐得浑身酸痛。   江随舟心下有些气愤。   原主怎么就给霍无咎安排了这么一间屋子,家具这般简陋,难道是没考虑到,自己会有在这儿睡沙发的一天吗?   他坐起了身,就见天色已经渐亮了。依稀有些饭菜的香味飘来,应当是孟潜山在指挥众人准备早膳。   江随舟站起身,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空了。   霍无咎呢?   江随舟刚睡醒,尚有些懵,愣了愣,便往四下看去。   猝不及防地,就撞上了一双凉凉的黑眼睛。   江随舟吓了一跳,就见霍无咎正坐在窗边熹微的日光下,手里正握着他昨晚看了一半的书,随意翻动。   光看他那拿书的动作就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会看书的人。   他正抬眼看着江随舟,目光冷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那双眼像是能将人看穿。   江随舟忽然有些窘迫。分明什么都没做,却又莫名有点心虚。   ……可能是因为自己在这儿守了一夜的行为,多少有点崩人设了。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冷声道:“孟潜山?”   外间的孟潜山听到他的声音,连忙一路小跑进来伺候他起身。   孟潜山向来话多,只要江随舟不打断他,他就能如入无人之境地说半天。江随舟恰好尴尬,便由着他啰嗦,此后便像没看见霍无咎一般,在这儿用完了早膳,便动身离开了。   今日没有大朝会,便要到衙门去。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提醒孟潜山道:“别忘了给霍夫人搬屋子。”   孟潜山连连答应。   待江随舟走后,孟潜山回到霍无咎的院中,带着人四下转了一圈。   这儿偏僻又破旧,霍无咎又什么都没带来,拢共只在这儿住了一夜,实在没什么要搬的。   但是霍夫人如今的身价,可跟刚入府时不一样。要是只把他人送到王爷院里去,岂不是怠慢了?   于是,孟潜山悉心地伺候着霍无咎用了一顿早膳。待霍无咎吃饱了,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凑上来问道:“霍夫人,还有什么要置办的物件没有?奴才这就着人去采办。”   霍无咎没说话。   这奴才聒噪得很,一副谄媚的模样,有点碍眼。   尤其是这幅已然把自己当成宠妾哄的模样,特别令他恶心。   却见孟潜山半点没眼色,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安排起来:“四季的衣袍定是要做,一会儿奴才便去请裁缝。还有夫人的轮椅,奴才也去寻木匠打一副新的吧?还有您身边随从伺候的仆役……”   他对上了一双浓黑的眼。   见霍无咎抬眼看他,孟潜山连忙躬身凑上前来,只当他有什么吩咐:“夫人?”   就见霍无咎一双眼睛,寒潭一般,淡淡一眼,就看得他心肺都凉透了。   “什么都不用。”他冷冷说。“你,滚远点就行。”   孟潜山一噎,一腔热情都被浇得凉透。   他讪讪地躲远了。   ……没想到主子如今,竟开始喜欢这种又凶又横的了。   太不好伺候了。   ——   虽说没有大朝会的日子,每天都要去衙门坐班,但礼部本就比其他地方清闲些,再加上江随舟领的不过是个闲职,所以一整日都没什么事要做。   更何况,他上司季攸,是个特别佛的老好人。   光看这人在景史上的记载,就知道是个无心权谋,只喜欢诗词歌赋的官场闲人。他当年虽说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官却当得一直不温不火,唯独一手诗,写得尤其漂亮。   他对江随舟并不热络,一看就不是他们阵营中的人,但也不难为他,甚至见他面色不好,还笑着说今日没什么要事,他可以早些回去歇息。   江随舟总算松了口气。   对他来说,不管是朝堂,还是自己的后宅,水都太深了些,让他不得不时刻打起精神,保持警惕。   反倒是这要坐班的衙门,让他难得歇了口气。   他头一次抱着那种下班之后不想面对家庭压力,躲在车里抽半天烟才上楼的社畜中年男人的心态,在衙门中好好地歇了一天。   没有后主和庞绍,没有目光如炬的幕僚,也没有定时炸弹霍无咎,他只觉礼部的空气都清新极了。   以至于他心情极好,到了离开的时辰,路过季攸的桌前时,他还停下同季攸寒暄了几句。   “季大人这是在看什么?”他看季攸手里拿了一卷书,问道。   季攸抬头见是他,笑着将书翻过来递给他:“不过是本野史,没什么依据,看来打发时间罢了。”   江随舟接过那书,大致翻了翻,果然。   不光是本野史,还是一本写得极其大胆的野史,简直像是在给前朝皇帝写同名同姓的话本子。   江随舟面上露出了两分淡笑,将书递还给季攸,淡笑道:“写得倒是有趣。”   季攸闻言,眉毛惊讶地扬起:“王爷也对这个感兴趣?”   当世文人,向来清高些。正史乃是正统,这种天马行空的野史,都是写给俗人逗趣的,寻常的文人和贵族,对此都是嗤之以鼻。   江随舟摇了摇头。   他在心里道,我当然对野史不感兴趣了,但是说了您也不信,我能站在这儿跟您讲话,就是吃了看不起野史的苦。   ……当然了,您自己说不定就是活在野史中的呢。   这种话在心里讲讲便罢了,自然不能往外说。他淡淡笑了笑,道:“说不上感兴趣。不过史书向来是人写出来的,后世评说,谁知道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呢?”   却见季攸闻言,眼睛一亮,似乎闪烁起了看见知己的光辉。   江随舟连忙向季攸点了点头,权当是打招呼,便转身走了。   ——   江随舟自认担不起季尚书这样的高看,毕竟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全仰仗自己被个学生坑进了野史里。   他离了礼部,上了马车,便径自回靖王府了。   一进到安隐堂中,便见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孟潜山恰好送两个抱着布匹的裁缝出来,见江随舟回府,连忙迎了上来。   “王爷!”孟潜山凑上来便笑嘻嘻地邀功道。“奴才已经替您把霍夫人接来了,方才请了裁缝来给夫人裁衣裳。明日工匠便会来,奴才看着夫人的轮椅不大好用,也该换一个。”   江随舟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自己还什么都没说,这小子怎么就对霍无咎这么热情?   却见孟潜山两眼亮晶晶地看向他,一副等着挨夸的模样。   江随舟顿了顿:“……嗯,不错。”   孟潜山顿时乐开了花。   江随舟只觉被傻气熏了眼睛,转身往自己房中走去。   他走得颇为放松,一边走,一边拽下了身上碍事的披风。临踏进门槛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要回身去问霍无咎被安排到了哪间房里,便见一个人赫然撞进了他的眼中。   那人坐在轮椅上,周围一派清雅华贵,显得他特别格格不入。   江随舟脱衣服的动作都顿住了。   ……霍无咎。   霍无咎怎么会在他的房里啊!!   他愣在原地,片刻之后,骤然转身走了出去。   正撞上一脸暧昧和喜气的孟潜山,满脸都是等着他夸奖的矜持笑容。   江随舟咬牙切齿。   ……夸你,我恨不得揍你。   “主子?”见江随舟盯着他,孟潜山笑嘻嘻地开了口,等着江随舟发话。   江随舟停顿片刻,低声道:“……这就是你安排的?”   孟潜山愣了愣,继而恍然大悟。   “啊,对!瞧奴才都忘了,霍夫人来这儿,还没个伺候的呢!”他道。“原安排给夫人的两个侍女,都被小的逐出府了,现在还剩下个小厮,瞧着倒是个老实的,王爷您看……”   孟潜山的话停在这儿,等着江随舟吩咐。   江随舟面色铁青。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霍无咎为什么会住在我的房里!   难道是这么大个院子,别的屋子都住不了人吗!   但是话到嘴边,他动了动唇,还是没说出口。   门大敞着,霍无咎就在里头,肯定能听见他说的话。   把人弄来了,又赶出去,岂不是又要得罪他?   ……原本以为做出这个决定,可以把难度降低一点,却没想到被孟潜山这傻子一把抬到了地狱级。   江随舟咬牙,狠狠瞪了孟潜山一眼,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原就有一个?”他接上了方才孟潜山的话茬,道。“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孟潜山闻言,连忙带着他走下阶去。   院中的人都在忙碌,那小厮正同旁人一起搬东西,搬得一脑门的汗珠,在阳光下反着光。   见着江随舟过来,那小厮匆匆放下东西,便躬身朝江随舟行礼。   江随舟顿了顿,又想起了些事。   他原就猜测,霍无咎三年之后能从这儿逃出去,定然是有人里应外合。但原主绝不会给他提供这个机会,所以才会拖整整三年。   但是……如果自己帮帮他呢?   那岂不是送了他个大人情,还能让自己少跟庞绍那群人周旋两年?   他斟酌片刻,对那小厮道:“你跟我过来。”   这便是要私下吩咐他一些事情了。   小厮连忙跟上,孟潜山颇有眼色地留在了原地。   几人都没看到,透过窗棂的空隙,一双深黑的眼睛,落在了江随舟的背影上。   他看着江随舟寻到了他身边的小厮,又带着那小厮,独自去旁侧说话。   做王爷的,跟个小厮会有什么话说呢?   定然是要让他做什么事。霍无咎清楚地知道,那个小厮,除了替他监视自己之外,也做不了什么了。   对方究竟为什么忽然将自己移到他的住所来……答案似乎也不言而喻了。   这是王府里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   至于自己为什么住在主屋里……单看刚才靖王进来时那诧异的眼神,就知道是他手下的人安排错了。   霍无咎自诩冷静,从不会被些蝇头小利影响到理智,更不会因为对方稍稍示好,而失去判断力。   他面无表情,目光冷冽而淡然,静静看着窗外那人的一举一动。   唯独放在轮椅上的手,指尖有些烦躁地在扶手上点了两下。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我们最爱的傻狗立flag时间!   江随舟:听说你特别冷静,不会被影响到理智,还特别有判断力?   霍无咎:QAQ,老婆,汪汪汪 第13章   江随舟将那小厮叫去一边,看着四下无人,便开了口。   “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那小厮匆匆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道:“回王爷,小的叫孙远。”   江随舟淡淡点了点头,便简单吩咐了他几句。   无非是告诉他,让他小心伺候,不可出半点差错。   这小厮瞧上去就是一副老实胆小的模样,听他说话时,手攥着衣角捏来捏去。   江随舟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憨厚老实的,倒是合适。   顿了顿,江随舟开口问道:“你从昨日伺候在霍夫人身边时起,可有人曾让你带什么给他?”   孙远一愣,接着面上便露出了惊惶的神色,连连摆手。   “没……没有!”   那就是有了。   江随舟想想也知道。霍无咎虽说是北梁的人,但他父亲当年可是南景的将军。朝堂中人,多少会有些同他曾有牵扯的,有一两个偷偷动作的,倒是不奇怪。   江随舟点了点头:“即便有,本王也不会罚你。”   孙远忙慌里慌张地道:“王爷,是曾有人来让带信,小的拒绝了!”   江随舟尽量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淡淡道:“那就是有?”   孙远吓得腿都软了。   他就知道,王爷忽然来找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天下谁不知道霍夫人原本是什么人啊,他怎么敢替他与外人通信?却没想到,王爷还是猜到了,那么不管自己究竟有没有帮忙送信,想必都要被灭口……   王爷的声音越是平和,便越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森感,吓得他腿都软了。   “有是有……但是小的绝对没有……”   “下次再有人送信来,你就交给霍夫人,不必来报。”江随舟说。   毕竟霍无咎人又不傻,信件能这么顺畅地送到他手里,还是在江随舟的院子中,想必其中有没有人放水,霍无咎心里不会没数。   但是话说到一半的孙远却傻眼了。   “小的绝不会……啊?”他满脸不敢置信。   江随舟顿了顿,重新摆出了那副冰冷严肃的模样。   “只管听命去办,谁也不许讲。”他道。   “但凡透露一点风声……其中的下场,你该是知道的。”   ——   恐吓了孙远一番,江随舟便负手走开了。   他房中此时乱糟糟的一片,全是孟潜山给他瞎张罗的。江随舟走近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想想房中还坐着一个霍无咎,就更不想回去了。   他立马就打算过房门而不入,先到书房去躲一会儿。   这么想着,他镇定地走上台阶,便要绕过回廊,往书房里去。   却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房中的霍无咎。   人来人往的一片热闹中,他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坐在角落的轮椅上,一言不发。   他生得好看,就是一双眼睛有点凶,每次看人时,总能把人吓得心里一咯噔。   但是这会儿,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凶光,一时间竟显得他安静极了,被周遭的世界泾渭分明地排斥在外。   江随舟的脚步顿了顿。   就在这时,有个搬箱子的侍女从霍无咎旁侧经过,足下不留神,一脚踢到了霍无咎的轮椅上。   霍无咎只微微晃了晃,却把那侍女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了箱子。   那侍女站定,抱怨的声音不大不小:“怎么这么碍事呀,不知道坐远一点?”   说着,她轻飘飘地瞪了霍无咎一眼,便走开了。   江随舟皱了皱眉。   他原要走向书房的脚步不受控制地一拐,便跨过主屋的门槛,走了进去。   “你刚才说什么?”他皱眉问道。   这些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怎么这么会给他找事?他想方设法地暗中讨好霍无咎,这群人倒好,欺负他欺负到了明面上?   房中的下人们都是一愣,纷纷往江随舟这里看去。   就见江随舟目光冰冷,落在了那侍女身上。   抱着箱子的侍女吓了一跳,一见江随舟在看她,立马知道自己的话被他听见了。她不敢辩驳,抱着箱子便噗通一声跪在了江随舟面前。   他垂眼看向那侍女,冷声道:“知道错了?”   那侍女连连点头应是。   江随舟接着问道:“该向谁认错?”   那侍女连忙放下箱子,膝行到霍无咎面前,冲他磕头:“奴婢一时失礼,还请夫人恕罪!”   而霍无咎坐在那儿,侧着身,眼都没抬,像是面前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一般。   江随舟顿了顿。   他知道,这侍女说出这样的话,是该罚的。可是……   此时孟潜山不在旁侧,他初来乍到,尚不知府上素日是以什么规矩责罚下人。他既不知道罚俸该罚多少,作为一个现代人,一时间也下不去让她罚跪或挨打的命令。   想了想,他淡淡开口道:“自去找孟潜山领罚。”   那侍女连忙向他行礼应是。   江随舟见一屋子的下人都悄无声息、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想来自己的斥责也是有用的,至少这一个院子里的人,不会再敢轻易欺负霍无咎了。   他松了口气,转身走了。   该做的事他做了,现在,他要去书房享受没有霍无咎的快乐时光了。   而他没看到,他走之后,跪在地上那侍女露出了不甘的神色。   她名叫桃枝,原在这屋中,颇受王爷器重,平日里近身伺候王爷的,除了孟潜山就是她了。   却没想到,因着这么个残废,被主子教训了一通,好生丢了一番脸面。   但是,主子虽训了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却并未亲自罚她。想来还是主子怜惜她,只是恰好听到,提点她几句罢了。   她抬头,冷冷看了霍无咎一眼。   全是这残废惹出来的事。   而江随舟也没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霍无咎,低垂的睫毛下,那被掩去的目光有多冷。   在江随舟走出房门时,霍无咎抬眼,凉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他只觉得这靖王挺可笑的。   既要派人监视他,直接这般做就罢了,何必再在他面前装出一副维护他的模样。   ……甚至还为了做戏,在他床前守了一夜。   没这个必要。   ——   眼看着便入了夜,到了晚膳的时辰。   王爷一进书房,便将其他人都屏退在外,连潜山公公也不例外。不过这倒不稀奇,平日里王爷忙起来时,就极不喜欢被旁人打扰。   因着房中如今多了一位主子,故而虽说王爷一直没从书房里出来,小厨房里还是陆陆续续地备起了晚膳。   没一会儿,便有人送消息来了。   “说今儿个有两位大人要请王爷用膳,今儿王爷便不在府上吃了。”那小厮道。   孟潜山这会儿伺候在书房外头,房中便是桃枝说了算的。侍女们纷纷看向她,便见她环视了一圈四周,最后目光轻蔑地落在了霍无咎身上。   他此时正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   “那还愣着干什么,布膳呐。”她冷冷道。“王爷今日不在府上用膳,难道便要饿着咱们房里的这位主儿了?”   周遭的下人谁也不敢惹她,听到这话,众人便各自忙碌了起来。   伺候在霍无咎旁侧的孙远见状,连忙上前来替霍无咎推起轮椅,便要将他推到桌边去。   霍无咎没说话,将书放到了一边。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不喜欢看书。   他从小看到字就烦,不是逃课到军营里骑马,就是想方设法地折腾先生取乐。七八岁上下的时候,他便气走了两个先生。阳关偏僻,想寻个教书的本就困难,气得他父亲成日里拿着马鞭追着他揍。   一直到现在,他看会儿书也觉得头疼。但说来可笑,他现在除了翻翻这些让他头痛的东西,也做不了别的了。   霍无咎瞥了那本书一眼。   孙远见他放下了书,便推起轮椅,将他推到了桌边。   桌上已经布了几道菜,方才桃枝也发了话,这会儿热腾腾的菜便接二连三地往里端。因着是按着江随舟准备的,这晚膳便丰富精致得很,在亮堂的灯火下冉冉冒着诱人的热气。   桃枝站在一边看着,面上冷若冰霜。   她本就生得漂亮,当时她来王府时,连人牙子都说,若是命好,说不定能做个通房侍妾的,就能从奴婢变成主子。   她一步一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却没成想,自家主子只喜欢男人。   男人有什么好的?就算是男人,顾夫人那样的也就罢了,面前这个又高又大的残废,怎么还往主子后院里挤呢!   因着下午丢了面子,桃枝越看霍无咎越不顺眼。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是个将军又有什么用?一双腿都废了,还要到人家的后院里去伺候男人。桃枝心下恨恨地想。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端着汤来,跨过门槛时,一不小心,险些将汤洒出去。   ……反正王爷今晚也不在。   桃枝冷着脸走上前去,一把端过了那汤。   “怎么冒冒失失的?”她横了那丫鬟一眼。   丫鬟连连道歉。   却见桃枝横了她一眼,端着汤便转身往桌边走去。   下一刻,她颇为刻意地往桌上撞去,一盅滚烫的汤,便被她往下一翻,全倒在了霍无咎的腿上。 第14章   热气腾起,一整盅汤顿时全泼在了霍无咎的腿上,沿着衣袍的布料,淋漓地往下滴。   四下的侍女们发出一阵惊呼,后头的孙远也惊得跳了起来,匆匆扯过一块布巾替他擦拭。   唯独坐在那儿的霍无咎一动不动。   滚烫的汤浇在身上,即便隔着衣袍,也依然是疼的。   但是皮肉上的疼,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只垂下眼,看向他的双腿。   他眼看着她故意将汤浇在他身上。那番举止落在习武之人眼里,是最为拙劣的慢动作,但是他却躲不开。   因为他的腿不能动。   这种羞辱,比肉、体的疼痛来得难捱多了。   片刻,霍无咎抬起眼,淡淡看了桃枝一眼。   她若不是个女子,他定会百倍奉还,将那滚烫的汤水,尽皆灌进对方的喉咙里。   但他从不会对女人动手。   但是只这冷冽阴戾的一眼,也让桃枝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接着,她回过神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这残废居然还瞪她,她竟然还怕了?   她有什么可怕的,反正王爷今日也不在府中!院里如今独她说了算,她就不信旁的奴才敢去跟王爷嚼舌根,也不信这个残废有脸去找王爷告状!   桃枝立马眼睛一瞪,冷笑道:“怪奴婢手下不留神,不小心绊了一跤。只是主儿竟不知道躲开些,不然,也不会烫到您。”   接着,她一抬眼,便看向了后头的孙远。   “你这奴才怎么也这般笨?让你在这儿伺候,是让你给主儿推轮椅的,在那儿杵着做什么?笨成这样,明日还出去扫院子算了!”   平日里王爷本就在安隐堂待得少,孟潜山又是走哪儿跟哪儿,因此她素日在这院里作威作福惯了。   周遭的下人,自然是想骂就骂,骂完了,还会有几个胆大些的来劝慰她,替她打圆场。   但这会儿,她一股脑儿地骂完了,房中却静得落针可闻。   她喘了几口气,皱眉四下看了一眼。   便见满屋子的侍女,各个儿低垂着头,像一群鹌鹑。   桃枝打量了她们一番,不悦地皱了皱眉。   怎么,今儿屋里多了个小妾,就把她们吓成这样?不过是个路都走不了的残废,有什么可怕的。   她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出去。   却在回过头时候,看到了站在房门前的两个人。   桃枝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王……王爷!”   ——   江随舟在书房中一直待到暮色四合。   早便有请柬递来,是工部的两个官员请他夜里去喝酒。江随舟初来乍到,连自己酒量怎么样都不知道,想来想去,还是不敢仓促去赴宴。   于是,他拖了一会儿,干脆让孟潜山亲自拿着帖子去回了,说他昨天夜里没睡好,受了风寒,今天在府上养病呢。   也幸而他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故而这借口找得颇为顺利,那两人也没再强求。   待处理完了这事,江随舟才出了书房。   虽然自己房里如今塞着头凶神恶煞的病虎,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吃晚饭了。   却没想到,刚走到自己的主屋门口,他便正好听到桃枝在阴阳怪气地责难霍无咎。   那丫鬟正站在桌前,将坐在轮椅上的霍无咎挡得严严实实,此时正叉着腰,尖锐的嗓音远远就能听得到。   孟潜山看到这场景,脸色一变便要开口,被江随舟一抬手,制止住了。   虽看不到这丫鬟的正脸,但是从她的衣饰可以看出,正是今天中午搬箱子撞到霍无咎的那个。江随舟本以为自己训斥了她一顿,她就不再敢了,却没想到这丫鬟竟能嚣张至此。   江随舟一时分不清,她是嫌她自己命太长,还是嫌他江随舟的命太长了。   他只静静看着她趾高气扬地发作,再看她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自己,再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江随舟看她哆哆嗦嗦的模样,有些无语。   这会儿害怕有什么用?刚才对着霍无咎凶神恶煞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他向来厌恶有些人的这种劣根性。   他作为一个千年之后的人,自认对生命和人格保留着该有的尊重。但是,偏偏有些人,被尊重了人格,却要去践踏别人的;本就是受人奴役,转头却要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去奴役其他人。   孟潜山见江随舟冷着脸不说话,忙上前一步,冷声道:“桃枝姑娘,好大的威风啊!您倒是还记得霍夫人是主子?奴才见您这幅模样,是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呢!”   桃枝颤巍巍地一个劲磕头,匆匆狡辩道:“王爷,奴婢没有!是……是给夫人推轮椅的小厮!他推着轮椅撞到奴婢,奴婢才不小心将汤洒在夫人身上的……”   “本王是瞎了吗?”   江随舟皱眉,打断了她。   桃枝被吓得一哆嗦,脑门碰地,跪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江随舟收回目光,淡淡道:“孟潜山。”   孟潜山立马意会,忙道:“还留着她在这儿碍王爷的眼吗?拖下去!”   立马有廊下的两个小厮上前来,将桃枝拖走了。   江随舟知道,孟潜山会替他处理好。他按了按眉心,走到霍无咎的面前。   他腿上此时湿漉漉的一片,旁边的汤盅上还隐约冒着热气。   被往身上泼了一盅汤,本就羞辱性极强,那丫鬟又是特意泼在霍无咎的腿上,便更像是特意往人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看着他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模样,江随舟心下莫名有点发堵。   他费劲地收回了目光。   让对方在这儿受了委屈,肯定不能什么都不做。但是作为高傲冷酷的王爷,也不能随便对对方道歉。   江随舟头疼死了。   他顿了顿,道:“去,先推夫人到后头换身干净衣袍。”   他需要组织组织语言。   孙远连忙应是,推着轮椅去了里间的屏风后。   江随舟在桌边坐下,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正打算静一静,却见刚进到屏风后的孙远又独自退了出来。   江随舟抬眼:“怎么了?”   孙远两手空空,站在那儿有点手足无措:“夫人说,用不着奴才。”   江随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屏风上。   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一个坐着的人影。   他顿了顿,嗯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能理解霍无咎此时的心境。许是因为他学了将近十年的历史,光是研究霍无咎的论文都写了几篇。   他知道,霍无咎谁都不需要。   即便他断了双腿,也不需要别人将他当做残疾人来照顾。他是生在阳关风沙里的鹰隼,生命力极强,且尤其地独立高傲。   想让他死并不容易,但想让他被关在笼中锦衣玉食地照料,却更难。   这也不是他所需要的。   江随舟沉思着,原是该思考一会儿的措辞和对策,神思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房中一片安静,唯独屏风后能听见隐隐传来的衣料摩擦声,和轮椅微微晃动的声响。   没一会儿,霍无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径自摇着轮椅从屏风后出来了。   孙远连忙上前来替他推轮椅。   霍无咎在这儿还没有可换的衣服,府中几位主子,也没谁有他这么高大的身材。他这会儿身上穿的,是一身临时拿来的粗布短打,小厮穿的。   江随舟抬眼看向他。   这人长得帅了,穿什么都是衣服架子。分明只是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衫,穿在他身上,却有股戎马倥偬的锐气。   孙远利索地将霍无咎的轮椅推到了桌边,江随舟拿起了筷子,偷偷看了霍无咎一眼。   他是记得霍无咎腿上还有伤的,虽说这伤在他小腿处,却也极有可能被热汤溅到。   但是看霍无咎这不声不响的模样,江随舟心里没了底。   若是什么事都没有,贸然给他叫大夫,自然不妥。但是,他又知道霍无咎这人特别能忍,到底烫到没有,江随舟也不大确定……   这么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霍无咎几眼。   却在这时,霍无咎抬眼看向他,精准地捕捉住了他偷偷摸摸的目光。   江随舟欲盖弥彰地要错开眼去,却见霍无咎神色淡然,静静直视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话。   ……被抓了个正着,躲不开了。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一边夹菜,一边淡淡开口道:“可有打湿纱布?”   “没有。”霍无咎开口了。   他声音是颇为低沉的好听,弥散在夜色中,像醇厚的烈酒。   江随舟淡淡嗯了一声。   “此人自作主张,今后不会再出现了。”他说。   霍无咎没有出声。   江随舟也没指望他回应自己,只抬头看向孟潜山。   孟潜山连忙点头哈腰:“主子放心!再没下次了!”   江随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心想,倒是可以因着今日之事,显出几分稍有愧疚的姿态,再因此慢慢转变自己对对方的态度。   而他房中的这些人,就更不用担心了,经过今天这事,定然谁也不敢再怠慢霍无咎。   他虽知道霍无咎不需要这种照顾,但他却需要借此亮明自己的态度——至少让霍无咎知道,自己虽不喜欢他,却也无意针对他。   一顿饭吃得极为沉默。   待到用完了膳,侍女们将桌上的盘盏撤下,便纷纷到内室中收拾去了。   王爷夜里要看的书、主子们要睡的床榻,都要整理妥当。   江随舟坐在旁侧,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睁睁看着孟潜山领着人到卧房中收拾去了。   他目光有些僵。   今日独自在书房里待得太、安逸,竟不小心把这件要紧事忘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侧的霍无咎身上,又沉重地垂下眼,看向了手里的书册。   ……霍无咎若是睡他的卧房,那他睡哪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娶了霍夫人,王爷就接二连三地睡沙发,惨,好惨,嘿嘿 第15章   待到众人将卧房收拾好,伺候着江随舟洗漱干净换了寝衣,便都被江随舟赶出去了。   “不必候在这儿。”江随舟歪在坐榻上,单手握着一卷书,冷淡地吩咐道。“本王看会书,一会自会歇下。”   听到这话,孟潜山看了看冷淡倨傲的江随舟,又瞥了一眼后间。   霍夫人正独自在那儿洗漱清理呢。   孟潜山颇有眼色地应下,领着众人退下了。   卧房中一个下人都没留,孟潜山临走时,还贴心地替江随舟将门掩上了。   众人退下,一时间,偌大的房中安静极了,只剩下后间的水声。   没旁人了。   江随舟长出了一口气,浑身放松,将书撂下,往榻上一歪。   太苦了,他原以为只用睡一晚上坐榻,却没想到,自己从穿越到这里开始,就再没了睡床的机会。   他心里暗下打算。   要早点刷高霍无咎对自己信任,再找机会快点把他从自己房间里赶出去。   不过,即便如此……眼下,这睡坐榻的命运,他也是逃不掉了。   歪在榻上冷静了一会儿,江随舟认命地捡起书,重新坐直了身体。   他单手拿着书,却看不进去,看了两行,便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拍了拍身下的坐榻。   嗯……还好,自己房里的榻,摸起来还是挺舒服的。   这么想着,他又单手撑着榻,往身后看去。   挺宽,看上去能有一米五,平日里想必也可以拿来小憩。后头的靠背处还有几个引枕,看起来挺瓷实,不知道软不软。   江随舟倾身过去,拽了一个在手上,捏了几下。   诶,挺软。   江随舟从小衣食无忧,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有个能睡人的榻供他歇息、有个舒服的枕头让他用而高兴。   ……实在是前头两天,他没一天能睡好的,多少对坐榻这东西有点应激反应。   手下的触感软极了,江随舟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两分笑意,又捏了捏那个引枕。   忽然,吱呀一声。   江随舟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匆匆转过头来。   他才发现,霍无咎不知何时已经从后间出来了,此时正坐在后间门口,一双浓黑的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声响,是他轮椅发出来的。   江随舟一把将引枕丢开。   ……刚才太过于放松,一时间竟忘了房中还有一个人了!   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一手拿着书,急匆匆地坐直了身体。但是在他身后,原本摞得整整齐齐的引枕,已经被抽乱了,一看就知道他刚才干了什么。   江随舟被自己尴尬得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不过幸好,霍无咎仍然不爱搭理他。   霍无咎的眼神并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像是根本不在意他做了什么一般,霍无咎只淡淡掀了他一眼,便转开眼神,摇着轮椅往外走。   江随舟忽然有些感谢他这爱答不理的死样。   他清了清嗓子,单手撑在额前,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顺便将自己的眼睛挡住了。   他双眼死死盯着书册,冷冷开口道:“你去床上睡。”   说完,他便再没抬起头过。   虽摆出了一副专心看书的模样,江随舟的耳朵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紧紧捕捉着霍无咎的动向。   他听到霍无咎将轮椅摇到了床边,又听他缓缓将自己的身体挪到床上,接着静静躺下,没再做声。   江随舟松了一口气。   他在心里默念:只要霍无咎不提,我有什么可尴尬的?我不尴尬。   不过这洗脑洗得并不成功。此后大半个时辰,他都看不进去手头的书,不停地复盘刚才的事。   自己傻子似的捏枕头的模样,霍无咎应该没看见吧?方才听到的那一声,是轮椅的响动,他那时候刚出来,没看见自己在干什么也不一定……   江随舟在心里天人交战,恨不得将手里的书盯出一个窟窿,却没注意到,在床上躺下的霍无咎,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将他那低着头、死死捂着脸的羞恼模样,也全然看在了眼里。   披着狐狸皮的兔子,不小心露出了短短的小尾巴。   霍无咎的唇角动了动。   ——   一直到夜深了。   躺在床榻上的霍无咎一直没动静,江随舟便径自熄了灯,拉过一条毯子,便在坐榻上睡下了。   果真,他这一夜睡得极好。   这坐榻也并不是多舒服,但连着两日都几乎彻夜未眠,早将江随舟的精力熬得所剩无几了。因此,他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一夜竟是连梦都没做。   一直到天色渐明。   江随舟睡梦之中,只觉有人小心翼翼地拍他。他一睁眼,便见模糊的晨光里,站着一脸震惊的孟潜山。   江随舟顿时被吓醒了。   他坐起身来,就见孟潜山躬身站在他面前,一手捏着个信封。他一脸惊讶,看了看床榻,又看向江随舟,支支吾吾地开口:“主子,您怎么睡在……”   江随舟咬牙,压低了声音打断他:“有事?”   这孟潜山哪儿都好,就是人呆了些。   哪儿有眼看着自家主子睡沙发,还要问主子“怎么睡在沙发上”的啊!   孟潜山闻言愣了愣,将信封递到江随舟的面前,道:“这是昨儿个夜里……”   江随舟顿了顿,忽然抬起手,示意孟潜山先闭上嘴。   他看到了床榻上的霍无咎。   此时天色只微微亮起了一点,还远不到起身的时候。霍无咎看起来睡得正熟,想必他们二人交谈,会吵醒他。   孟潜山顺着江随舟的视线看过去,立马了然了。   江随舟起身轻声道:“出来说。”   孟潜山连忙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们二人一直走到了卧房外,关上门,才重新开口说话。   “什么事?”江随舟问道。   就见孟潜山将手中的信封递给他,道:“王爷,这是昨儿个夜里约您吃酒的两位大人,今早天亮之前托人偷偷送来的,说本是打算昨日亲手交给您,但您身子不爽,便赶在今天送来。”   江随舟接过了信封。   他大概了解。昨天约他去喝酒的二人,都是工部的小官。想必要送给他的信息,多半和宗祠修葺之事有关。   他收了信封,嗯了一声,便转身要走。   却在这时,孟潜山居然一步上前,将他拦住了。   江随舟皱眉看他,便见孟潜山一脸义愤填膺。   “霍夫人怎么能让您睡坐榻呢!”   江随舟有点无语。   还问!刚才都打断你让你不要说了,你还问!   他淡淡道:“是你该管的?”便要转身进屋。   却见孟潜山一脸视死如归。   “奴才不该管,但王爷身体这般病弱,怎能由他欺人太甚!”   江随舟能听出来,孟潜山的声音都在打颤,一看便是在害怕。但他却硬拦着自己,低声说道:“是不是霍夫人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便欺凌于您?王爷莫怕,这儿可不是他们北梁,由得他放肆……”   江随舟无奈抬手,打住了他的话。   他知道孟潜山一片赤诚的忠心,但是这人……真是死脑筋啊!   他冷声道:“瞎猜什么?做好你自己的事。”   说完,他便绕过孟潜山,将房门推开了。   却听他身后,孟潜山的声音委屈又疑惑。   “王爷都睡坐榻了,为何还要将这人弄到您的院子里来?”   ……不说清楚,这茬是揭不过去了呗?   江随舟深吸了一口气,关上房门,转过身来。   “本王自己要睡的。”他说。   孟潜山满脸诧异。   接着,他便见自家王爷面若冰霜,生硬地开口道:“他虽说是妾,但本王心悦他,不想随意轻侮。明白了?”   孟潜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王爷您!可是您才……前两日才头遭见他啊!”   ……还刨根问底起来了。   江随舟只想快些将这愣头青糊弄过去,信口胡诌起来:“你怎知是头一遭?当年定北侯回京,本王那时便见过他,早动了心念。此后……时日久了,虽未曾见过他这人,但他的消息,却是没少听。”   孟潜山目瞪口呆。   江随舟见他明显信了,便止了话头,警告道:“此事旁人谁也不知,当着霍夫人的面,本王也从没袒露半点。所以,你即便知道,也要烂在肚子里。记住了?”   孟潜山此时愣得眼都直了,傻乎乎地直点头。   江随舟淡淡瞥他一眼,转身重新推门回去了。   天色还早,他与其在那儿跟孟潜山磨洋工,还不如早些赶回去,再睡半个时辰的回笼觉呢。   这般想着,他轻手轻脚地回了坐榻上。临躺下时,他还不忘看了霍无咎几眼。   仍旧一动不动,并没被吵醒。   江随舟放心地躺下,闭上了双眼。   他却不知,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刹那,黑暗中那双浓黑的眼,缓缓睁开了。   那人皱紧了眉,满是诧异,目光极其复杂地落在了他的背影上。   他不知道,霍无咎在军中多年,即便睡梦之中,细微的响动,也能让他立马警觉地醒来。   他也不知道,霍无咎其人极其耳聪目明,即便隔着一道门,即便他压低了声音,所说的话,也全能让霍无咎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字都没落下。 第16章   天大亮了。   江随舟本想睡个回笼觉,却未曾想昨夜睡得太好,躺回去便再睡不着了。因此,他早早便起身,孟潜山也提前备好了早膳。   霍无咎起得也很早。   他们二人虽共处一个卧房,但基本没有交流。孟潜山伺候着江随舟洗漱完,霍无咎便自去后间清理。待霍无咎自己摇着轮椅回来,便有孙远推着他的轮椅,将他推到了桌边。   桌上的早膳已经备齐了,江随舟此时正坐在桌边,慢悠悠地看书。   他也不是一定要等霍无咎一同吃饭,只是自小养成的餐桌礼仪,一定要等人齐了才动筷子。   见霍无咎来了,江随舟放下书,便径自动了筷。   二人即便一同吃着早饭,也相顾无言。   但是今天,江随舟总觉得哪儿不对。   好像霍无咎总打量他,但待他看去,又见霍无咎自己垂着眼吃饭,根本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怪得很。   倒是伺候在一旁的孟潜山,见主子一早上总偷瞄霍夫人,只当主子是在心上人面前情难自已。   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自然要忧主子之忧。   这么想着,孟潜山笑嘻嘻地开了口。   “主子,昨儿个木匠已经来了。奴才想着您专程提过,说夫人的轮椅实在不好用,便让他赶快一些。方才那边递话过来,说今日之内,就能把新轮椅送到咱们院里。”   江随舟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见孟潜山在使劲冲他眨眼睛。   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是在替自己在霍无咎面前显摆,旁敲侧击地告诉霍无咎自己对他有多好呢。   江随舟有些无语。不过转念一想,殊途同归,就当是孟潜山在替自己讨好霍无咎吧。   于是,他嗯了一声,淡淡道:“倒是不错。若是早,你便推出去转转,试试看是否好用。”   刚好,反正自己在礼部上班,孟潜山这大嘴巴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帮自己推霍无咎出去透气去。   孟潜山笑嘻嘻地一口答应下来。   “王爷若回来得早,还能一同出去散散步呢!”他说道。   ……这就过头了啊。   江随舟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孟潜山连忙笑嘻嘻地闭了嘴。   却在江随舟轻飘飘地收回目光时,他骤然撞上了霍无咎的眼睛。   霍无咎看向他,目光仍是冷的,却又多了两分他看不懂的复杂。   眉头还皱得很紧。   江随舟一愣,就见霍无咎转开了眼,又不看他了。   江随舟一时有点懵。   这……这是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惹到他了?   ——   江随舟懒得管霍无咎哪里不对劲,吃完了饭,就径自去礼部衙门摸鱼去了。   唯独剩下个孟潜山,殷勤至极,鞍前马后地伺候在霍无咎身侧。   霍无咎冷眼看着他在自己周围忙来忙去,一直到送轮椅来的木匠来了,这太监才暂时离开,总算让霍无咎暂时清静了下来。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   吵死了。   就在这时,一直伺候在他身后的孙远小心翼翼地上前,往他的手里塞了个东西。   霍无咎抬头看向他,就见孙远浑身僵硬,紧张几乎写在了脸上。   “这是……是有人,让小的送给您的。”孙远压低了声音,磕磕巴巴地道。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为难了。   前一日他将霍夫人推到院中,便在出府时被人拦住,塞了一锭银子,让他带信给霍夫人。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霍夫人又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他自然不敢做,匆匆拒绝了就跑。幸而那人不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见他这样也没再强求,更没杀他灭口。   结果第二日,王爷就吩咐,有什么信件物品,只要有人送,便要私下交给霍夫人。   这反倒把孙远吓傻了。   但是,王爷既这么说了,他也不敢不照办。   这日夜里,他出府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那个人。   “只当我求你,将这信送进去便可。”那人道。“霍将军不是那种不谨慎的人,你只要送到,他不会留下马脚牵连到你。”   孙远顿了顿。   既……既然是王爷吩咐的……   见到他犹豫,那人脸上立马露出了希冀:“如何?可以加钱,这好商量!”   孙远向来老实,听到这话,吓得已经结巴了。   也……也不是钱的事。但是,他似乎也不能只说,是王爷让他带信的……   支吾了片刻,孙远开了口:“嗯,要加钱。”   那人忙问:“加多少?”   孙远顿了顿,羞赧地伸出了两根指头。   “……加二钱银子吧。”   那人:……?   于是,带着“这人怎么加价还加得这般实惠”的疑惑,那人还是将信交给了孙远,又由孙远交到了霍无咎的手上。   霍无咎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抬起头,审视的目光落在孙远身上。   孙远被他看得心虚,大气都不敢出,在那儿站得像根竹竿。   “谁让你送来的?”霍无咎压低声音问道。   孙远结结巴巴:“不认得……”   霍无咎道:“我是说,许你送信给我,是谁的命令?”   王爷不让说的!   孙远抖抖嘴唇,一言不发。   看到他这幅模样,即便他一个字没说,霍无咎也明白了。   ……匪夷所思。   他年少时也跟着父亲回过一两次邺城,从来不记得自己跟这位靖王有过一面之缘。   他能说出心悦自己的话,就极其离谱。但是,联想到他这几天的表现,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那副色厉内荏、强作凶悍,又莫名待自己极好的模样,似乎都有了解释。   但是……   他非要动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也便罢了,这几日他偷油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关注照顾自己,霍无咎也看在眼里。不过……   他拿着信封的手,缓缓地在纸质封面上摩挲了起来。   他可是敌国押解在此的战俘,这种东西也敢往他手里送,他一时不知那个靖王是胆子太大,还是人太傻。又或者说……   霍无咎不解地皱了皱眉。   感情一事,真能将人蒙蔽至此,连家国和性命都可以排到后面去?   兵法权谋,他向来精通,但是涉及到这种东西,他便一片空白。   没经验,使得他一时间失了判断力。   他的阵脚忽然有些乱。   仿佛自己再有什么筹谋和算计,都是仗着对方的偏爱而肆意欺负他似的。   ——   待孙远颇有眼色地退下去后,霍无咎打开了手里的信封。   信纸被人攥得有些皱,依稀可见那人在写信时,是何等的义愤填膺。   霍无咎抬眼看向窗外。   孟潜山正在院中跟送来轮椅的木匠说些什么,那木匠匆匆地拿纸笔记录,想来是孟潜山在让他修改。一见孙远出来,孟潜山连忙将他招呼了过去,竟是让孙远坐在轮椅上,由着孟潜山在院中推来推去。   应是在试那轮椅是否结实。   霍无咎垂下眼,将那张信纸打开了。   【下官与老侯爷分别,已有十载有余。至浔阳一役,悲愤交加,实难自已。奈何食君之禄,别无他法,而今虽同在临安,亦无颜面见将军也。】   字到这儿,已经被泪水模糊得有些花了。   霍无咎皱了皱眉,先将信翻到了最后一页的落款处。   纪泓承。   这人他倒是有些印象。南景如今本就没什么将领,他父亲的旧友娄钺就是其中之一。写信这人,应当是娄钺当时在军中的下属,如今领了个兵部的差事。   霍无咎将信翻了回来。   这人懊恼愧疚之情溢于言表,他倒是并没放在心上。   当年先帝因着忌惮霍家,在战事吃紧时刻意断援兵、断粮草,战后还寻了罪状要灭霍家满门。他父亲起兵,原就是因着与先帝的深仇大恨,与家国无关,自然牵扯不到旁的同僚,也不需要他们跟着一起造反。   忠君报国本就是臣子的本分,因着兄弟义气一同起事,是江湖中人才会做的事情。   霍无咎的目光淡淡掠过了那几行推心置腹的话,径直往后看去。   接着,他的眉毛微微一挑。   【下官知将军如今处境艰难,万望将军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靖王其人,绝非善类,今日朝会之上,还同陛下污言秽语,不知羞耻,竟于朝中大谈与将军床笫之欢。此后,陛下令将军面圣,其人厌恶之情竟溢于言表,即便舍弃宗庙修葺之权,也要将将军囚于后宅。   可见此人之肮脏卑鄙,万望将军保重。楼将军而今于岭南剿匪,下官人微言轻,而今束手无策,实在难报老侯爷当年之恩。但望将军放心,若有用到下官之日,下官定竭尽全力。】   短短的一封信,到这儿就结束了。   霍无咎将信拿高了些,递到了桌上那盏孙远特意为他点起的灯上。   火苗舔上信纸,立马将一角烧为灰烬。   却忽然,霍无咎又将信从火上抽了回来。   他拿着那封已经被烧残了的信,目光顿了顿,又落在了倒数第二段话上。   他竟不由自主地,将那段话看了好几遍。   待他回过神来时,竟是快要将它背下来了。他微微一愣,欲盖弥彰似的将信递到火上,连带着信封一起烧了个干净。   火苗在他的眼中微微跳动。   霍无咎盯着那火苗,眉头皱起了几道沟壑。   他着实没有想到……   即便他父亲的故交旧友,也知道什么是明哲保身。但是,那么个跟自己毫无交集,瞧上去色厉内荏的、胆小的白兔子,竟会在朝中替他周旋应对,甚至连到手的权力都可以不要。   ……只是为了让他少受江舜恒的羞辱罢了。   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被一个肩膀这般单薄的人,护在身后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霍无咎:他好爱我。 第17章   江随舟自然不知道霍无咎收到的那封密信是怎么骂他的。他开心地在礼部摸了一圈鱼,回了府上便钻到自己书房里去了。   因着那日交谈了几句,季攸对他态度居然亲近了不少,今日还拿了两册书给他,说是借给他同览。   当然了,是两本野史。   江随舟因着自己的经历,对野史多少有点不大喜欢,因此谢过了季攸的好意,他便将两本书一收,随手放在了案头。   谁爱看谁看,他可不想再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穿越的风险了。   更何况,他还有旁的事要忙——   比如说那两个大臣给他送来的密信。   他极其谨慎,清早收了信便将之收了起来,直到此时四下无人,他才将信展开来看。   ——与他所猜测的差不多,这信中并没提供什么太有用的信息。   这两个朝臣并不是高官,只是恰在工部而已。因此,这事务被工部接去,预算几何、又由谁来主事,他们略一打听就能了解。他们又替江随舟核算了一番,算出了庞绍能在这儿搜罗到多少油水。   果真数量可观。   这两个朝臣想必也因此而有些着急,在信中问他,是否要在工程之中安插一些他们自己的人手。   江随舟陷入了沉思。   根据他如今对原主的了解,他肯定会做些什么,即便不会有回报,甚至会有损失,也一定要试一试。   但是江随舟知道,这全然是无用的。   庞绍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他不放心的官员经手银钱,因此即便安插自己的官员进去,也碰不到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在这种情况下,安插眼线,能做的也只有收集贪污罪证上报朝廷……   但是,庞绍和后主是什么关系,他和后主又是什么关系?   显然,这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生怕后主抓不到收拾他的把柄。   而且,也会将安插进去的官员推到风口浪尖上,极容易被庞绍所害。   穿越之前,他在读史书时,就见过不少南景的官员,在某些工程之上意外身亡、不了了之的。   江随舟不敢拿人命去冒这个险。   他沉吟片刻,将那信件细细看了一番,把其中的数字和人名大略记下来,便将信放进了桌边的暗格里。   那里头已经放了不少的信件了。   都是原主所存下的。江随舟当时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这处暗格。   他也正是根据这其中的信件,大致确定了原主的势力范围。   这里头所存的信件,收集来的线报大多零零碎碎,没什么参考价值。但是根据来信官员的职位便知,这些人手中没什么实权,即便这些零碎可怜的消息,也都是他们竭尽所能得来的。   这些官员将信息费劲地收集起来,交给原主,而原主也并没辜负他们的努力,匣中的信件,无不有圈点批注的痕迹,可见原主看得有多用心。   江随舟将这封信一并放好,小心锁好了,便着手开始给那两个官员回信。   他没有直接拒绝,只说让他们按兵不动,自己则会见机行事。届时若是寻到了将他们安插进去的机会,定会第一时间知会他们。   幸而书房中放了几封原主尚未送出的信,能让江随舟勉强学着他的语气,将信写完了。   写完之后,江随舟将信通读了一遍,等着墨迹干透。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南景逃过长江已有三年,早从将要灭国的惶惶中渐渐走了出来,似乎已经接受了而今分江而治的局势。一直到一个多月前,霍无咎举兵南下,打破了原本的平衡,却又在渡江之时因援兵被断,被围困俘虏。   这下,北梁连霍将军都没了,南景朝臣自然更安心了。   也正是如此,庞绍心安理得地大肆贪污揽权,后主一门心思地享乐。而原本的靖王和他身后的一众朝臣,则都在夹缝中尽力地与庞绍一党夺权,想从那片阴云中寻出一条明路来。   但是,他们谁都不知道,气数已尽,大厦马上就要倾倒了。   他们是在即将倒塌的高楼中,奋力地往上爬。   江随舟看向窗外。   他渐渐接受了自己被拉进这段历史的事实,同时,也被裹挟进了这片洪流之中。   他渐渐有点想帮帮他们。   ——   待他从书房中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将密信交给了孟潜山,便见他颇为熟练地将信塞进了怀里。   江随舟放心地收回了目光。   许是因他身体底子弱些,坐久了便显得脸色不大好。孟潜山看他唇色有点白,便贴心地问道:“主子累久了,可要奴才替您准备汤池?”   江随舟一听他问,也觉得有些乏,闻言便点了点头。   孟潜山连连应是。   江随舟一路回了房,便见晚膳已经备好了。煌煌灯火下,霍无咎正坐在那儿看书。   自己房中能有几本书?都是孟潜山准备来给原主睡前解闷的。原主偏爱些晦涩的儒家古籍,讲的都是些治世之道,江随舟看惯了古文,倒不觉得无趣,但是霍无咎可就不一样了。   舞刀弄剑的人,哪里看得来这些。   这么想着,江随舟在桌边坐下,开口问道:“在看书?”   他语气很冷,摆明了一副对对方作什么不感兴趣的态度。   他也没指望霍无咎搭理他,说这么句话,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话音落下,他顿了顿,正要开口吩咐孟潜山给霍无咎送点闲书来,却骤然听见了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   “随便翻翻。”霍无咎说道。   江随舟吓了一跳。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霍无咎,就见他神态自若地吃着饭。   他原本准备好的措辞到了嘴边,被霍无咎骤然的回应堵了回来。一时间,江随舟没说话。   就见霍无咎抬眼,淡淡看向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霍无咎这回看向他时,神色仍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但眼中的攻击性却淡了不少,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一时间,平和得让江随舟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愣了愣,连忙收起了讶异的情绪,垂下眼夹了一筷菜,道:“嗯。平日里都看什么书?让孟潜山给你拿一点过来。”   说着,他拿眼神示意了孟潜山一下。   后头的孟潜山连连点头。   却听霍无咎又开口了。   “不用。”他说。   顿了顿,霍无咎淡淡看着他,接着道:“我不习惯受人照顾。”   他这话意有所指——不光是寻书这事,还包括之前几日,他在朝中所做的牺牲、以及让人给自己送信之类,对方自然心里清楚。   靖王硬要喜欢他,他管不了,但是来自于靖王的那些偏袒和好意,他也不想接受。   得人好处便要还回去,这种感情,他还不了。   却见对面的江随舟抬眸,眼中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怔楞,继而冷冷一笑,道:“本王何曾照顾过你?给你找点事做,勿要给我找麻烦罢了。”   江随舟心里正高兴呢。   哪儿能不习惯啊!为了我这条命,以后照顾你的地方还多呢!   早点习惯吧你!   霍无咎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就见旁边的孟潜山乐开了花,嘿嘿笑着直点头,说等会儿去给夫人多挑些来,让他选选。   显然,这主仆两个并没打算听他的意见。   霍无咎垂下眼,江随舟也没再说话,待吃完了饭,便自到一旁喝茶消食去了。   他心情不错。   待到夜色渐深,孟潜山凑上前来,告诉他后间的汤池已经备好,可以去沐浴了。   江随舟应声,放下书便往后间去。   绕过丝制屏风,便有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重重纱幔之下,已是点起了熠熠的烛火,在迷蒙的蒸汽中显出几分旖旎的暧昧。   后间中心砌了个下沉的雕花铜池,并不太大,大约三五尺见方的模样。此时池中已经放好了热水,竟还浮了层花瓣,隐约泛着幽香。   旁边几个侍女站在那儿,大有一副要伺候江随舟沐浴的架势。   ……这太不合适了。   江随舟收回目光,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侍女们便乖乖退下,行动间连脚步声都没有,没一会儿,便撤了个干净。   江随舟又回过头,看向孟潜山,道:“你也退下。”   孟潜山一愣:“啊?”   这……平日里主子沐浴,哪儿有没人伺候的时候?除了在顾夫人房里时……   想到这儿,孟潜山顿时恍然大悟。   他怎么这般没眼色!房里还有一位主儿呢,哪儿轮得到他伺候啊!   他连连点头,喜上眉梢:“哎!奴才这就退下!”   也不知是不是江随舟的错觉,他总觉得孟潜山的表情……有那么一点说不上来的猥琐。   待他退出去,江随舟便走到池边,俯身试了试温度,便径自除下层层衣袍,搭在旁侧的架上。   此时周遭再没有旁人,他思绪放松下来,又开始琢磨事情。   过两日便又到了大朝会的日子,今日密信之事,似乎应当想办法和那两个幕僚商议一番……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宽衣解带。就在他解开里衣的衣带,正要将衣袍除下时,他听到了身后一道清晰的声响。   江随舟回过身。   就见孟潜山推着霍无咎的轮椅,轮椅之上,霍无咎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活像被推进来的一尊佛。   在他后头,孟潜山笑得猥琐又含蓄。   江随舟脑子一懵,下一刻,他便立即明白了,孟潜山这孙子在打什么算盘。   他居然敢把霍无咎弄来,让他陪他洗鸳、鸯、浴?   作者有话要说:   霍无咎:他果然对我怀着这种肮脏的心思。 第18章   江随舟的目光由诧异转为震怒,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自己的脑门而来,气得耳根都有些发红。   下一刻,他咬紧了牙关,压低了声音:“孟潜山!”   他觉得,孟潜山应该庆幸他不是原主,否则,想必他今日血溅当场,给个痛快死法都是他的好下场。   孟潜山一愣,才惊觉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奴才……奴才见主子不要下人伺候,就想着,想着池子挺大,也方便,就……就……”   他自己都圆不下去了。   裸露在外的肌肤有些冷,江随舟一把将自己敞开的里衣拢起,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住了自己语气的平静:“前两日府医才给他换了纱布,你忘了?再给他泡到热水里,孟潜山,若是脑子没什么用,本王寻人替你挖出来。”   他身体病弱,此时一气,嗓音都打着颤。   孟潜山顾不上其他,吓得推起轮椅撒腿就跑。   即便跑,他也不敢磕碰到霍无咎分毫,一路跌跌撞撞,便将霍无咎推回卧房去了。   江随舟松了口气,重新脱下了衣袍。   让孟潜山这般一吓,他的思绪也被骤然打乱了。不过这汤池准备得精巧,水温也极其适宜,乍一泡进去,仍是一件极其享受的事。   江随舟便一门心思泡起池子来,直到在水中浸得有些乏了,才起身换上新的寝衣,回了卧房。   孟潜山早吓跑了,此时卧房中只剩下靠坐在轮椅上看书的霍无咎。   江随舟有点尴尬。   都是那个傻了吧唧的孟潜山……硬要在自己洗澡的时候,把霍无咎往里推。   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了坐榻边坐下。许是刚才霍无咎难得接了他的话茬,让他放松了不少,此时便也直接开了口。   “是孟潜山胡闹。”他说。   就见霍无咎放下了书册,淡淡道:“无妨。”   便摇着轮椅,径自往后间去洗漱了。   江随舟悄悄松了口气。   还真不是他的幻觉……霍无咎如今虽对他仍旧冷冰冰的,却已经愿意搭理他了。   ——虽然是拒绝。   不过这也能证明,他所做的努力是有用的——至少,霍无咎感觉到他对他的照顾了。   江随舟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屏风前,收回了目光,拿过方才看了一半的书来,靠在榻上接着看了起来。   一在榻上躺下,他就觉察到了不同。   坐垫厚了整整一层,引枕也被换了一遭,甚至还铺上了一床极其舒适的被子。   一看就是孟潜山信了他早上的瞎话,怕他因此受苦,专门给他安置的。   江随舟立马原谅了孟潜山刚才的冒失。   世上还有什么比能睡个好觉还快乐的事吗?   目前来看,暂时没有。   ——   而他并不知道,霍无咎一绕进后间,轮椅便在原地顿了顿。   他手下微不可闻地滑了一下。   在他面前,湿热的蒸汽扑面而来。氤氲的白雾之中,是空荡荡的汤池,和地上留下的水痕。   汤池中的花瓣随着细微的水波轻轻荡漾,旁边铜架上还挂着那人换下来的衣袍。   这样的场景,总是容易勾着人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   比如说,那人墨发披散,中衣解开到一半,转过身来时,乍然露出的一片莹润的胸腹。   霍无咎常年在军中,男人的肢体见得太多了,到了夏日,还会一群大老爷们一同到河边去洗澡。   但是……他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也不知道是因他没受过日晒雨淋,还是相貌过于出众,只一眼,霍无咎便匆匆错开了眼神。   他没见过这么……的男人,甚至让他一时间想不出一个恰当的、且不带情/色意味的形容词。   想来也是,他见过的男人,即便坦诚相见,互相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从没有像靖王这样,还没说话,就先急匆匆地把衣服裹好,还会因着羞赧而红了耳朵根的。   ……像个大姑娘。   虽说对于霍无咎来说,他对姑娘的印象也是一片空白,但却在想起江随舟时,骤然生起了这么个恶劣的想法。   连带着心脏,也紧赶着多跳了两下。   ——   江随舟这一夜睡得踏实极了,径直睡到了第二日清早,只觉神清气爽,身体都轻快了些。   孟潜山一早就备好了早膳,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昨天夜里惹了江随舟不高兴,今日桌上菜色尤为丰盛,还全是按着江随舟最为偏爱的菜色布置的。   江随舟淡淡看了孟潜山一眼,就见他笑得尴尬又讨好。   他没说话,冷淡地收回了目光。   吓唬他一下也好,省得以后再做这种自作聪明的事,给他惹麻烦。   于是,一直到吃完了饭,江随舟才冷淡地开口,跟孟潜山讲话。   “是不是到霍夫人换药的日子了?”他问道。   孟潜山连连点头:“府医今日晚些时辰便来,王爷放心。”   江随舟嗯了一声,顿了顿,继而道:“今日是几号?”   孟潜山忙道:“回王爷,初八了。”   江随舟点头。   “四日了。一会派人去顾夫人院子里说一声,本王今晚去那里用膳。”   孟潜山傻眼了。   王爷!您这……这话怎么能当着霍夫人的面说呢!   孟潜山一时间愣愣地盯着江随舟,直到没得到回应的江随舟侧目看他,才愣愣点头道:“是……奴才一会儿就去办……”   江随舟瞧了他一眼,皱了皱眉。   这小子什么表情,当着霍无咎的面,就好像他是负心汉一般盯着他!   这万一让霍无咎看见了,想歪了可怎么办?   江随舟连忙偷偷看了霍无咎一眼。   就见霍无咎一门心思垂眼吃饭,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也是,自己自从把霍无咎娶进门,就一直跟他相安无事,半点出格的事都没做过。想来霍无咎心里也有数,知道自己跟他的关系,和跟顾长筠他们的关系不一样。   ……虽说他和顾长筠他们的关系也极清白就对了。   这么想着,江随舟也算放下了心,瞧着时辰差不多,便起了身,径自到礼部接着摸鱼去了。   唯独剩下个孟潜山,一脸愁容地看着霍无咎。   他总算知道,什么叫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这男人,上半身与下半身果真是分来来算的。就像王爷,昨日还对自己那般深情诚恳地说,他对霍夫人何等深情,深情到连糟蹋他都不忍心,今天就当着霍夫人的面,要去旁的妾室房里。   孟潜山发愁地看着神色冷漠,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霍夫人。   多少劝劝夫人吧?虽说夫人如今也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但总归不好让王爷在他心里留下个花心的坏印象。   斟酌片刻之后,他出了房门,寻来了个侍女,让她把王爷的命令递到顾夫人房里,自己又折回来,在霍无咎面前站定了。   “顾夫人进府早,主儿您也是知道。”他脸上堆着笑,小心翼翼地说。   这声“主儿”已是孟潜山极给霍无咎面子的称呼了。平日里,都是后院里那些伺候妾室的下人称呼自家妾室的。他这种王爷身侧的大公公,自然不会这般纡尊降贵。   霍无咎掀了掀眼皮,看了孟潜山一眼。   就见孟潜山面上堆着讨好的笑,劝慰道:“顾夫人性子娇贵一些,几日见不着王爷便要闹腾。王爷不耐烦他这样,就是怕他闹,也不见得真多宠爱那位夫人。”   霍无咎皱了皱眉。   他对自己说这些干什么?靖王要去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个争宠的后宅妇人似的。   就听孟潜山絮絮叨叨地接着说:“况且,那位顾夫人也不是个讲理的。虽说王爷日日将您护在院子里,也不一定挡得住那位争风吃醋,来找您的不痛快,是吧?王爷在那儿过一夜,也全是为了您好……”   霍无咎听他扯这些闲话,只觉得聒噪,正要让他闭嘴,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过夜”二字。   昨天夜里他乍然看见的场景,又在他面前浮现了片刻。   他想起了那人盈润纤细的腰腹,以及他羞怒之时泛起薄红的耳朵,以及那日隔着门扇,他低声地、轻缓地说他心悦自己已久时,清润磁性的嗓音。   那样一个男人,同男人一起过夜时,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他一愣。   ……在想些什么!   那番想法来得很突然,让他回过神后才惊觉猝不及防,进而便难免有点烦。   他抬眼,冷冷看了孟潜山一眼。   只一个眼神,吓得孟潜山喉头一哽,立马闭上了嘴。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霍无咎。   霍无咎抬眼看着他,虽是自下而上的仰视,那阴鸷的眼神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跪倒在他面前。   霍无咎顿了顿。   ……他同个脑子缺根弦的太监较什么劲啊。   他收回了目光。   他如今虽是江随舟名义上的妾室,但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坐牢罢了。他既不会在南景的天牢中被打断脊梁,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被磋磨同化。   自然,他也不至于因着这样的事,跟个太监凶神恶煞。   这么想着,霍无咎抬眼,看向孟潜山。   “滚出去。”他说。   并不见半点和缓,反而更添了几分凶劲儿。 第19章   江随舟这天夜里再到顾长筠房中时,不出预料,卧房中仍旧是顾长筠和徐渡两人。   桌上已经布好了饭菜,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留下。   见着江随舟进来,二人对他行了礼,顾长筠便替他倒上了茶。   江随舟在上首坐下。   “主上今日一早说要来,属下便专门让人做了道松鼠鳜鱼。”顾长筠笑着一边说,一边将那盘鱼挪到了江随舟的面前。   “主上尝尝?”   江随舟不免有些疑惑。   自己原本就不爱吃甜,尤其是这等酸甜的江南菜。来了江南几日,他房中的饭桌上,也向来是北方菜居多。   难道原主爱吃甜食?   他有些狐疑地看向顾长筠,就见顾长筠挑了挑眉毛,面上露出了几分诧异。   “主上不吃吗?”   江随舟没有作声,伸筷从那盘鱼上夹走了一块。   鱼肉入口,一片甜香,腻得江随舟的眉头不由自主地便要皱起。   他筷下顿了顿。   虽说如今靖王身上的魂魄是他,但身体结构却仍是靖王的。能影响人饮食喜好的,除了经历,就是味蕾了。他原本就天生不爱吃甜,没什么心理障碍,那么他的身体对这筷鱼做出的反应,定然是来源于身体本身。   原主亦不爱吃甜,顾长筠的这个举动,分明是在试他。   江随舟咀嚼了几下,淡淡看向了顾长筠。   就见顾长筠面上露出了几分淡笑,似是疑虑打消之后的如释重负。   江随舟没有言语,只冷冷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两分审视和警告。   顾长筠立马便觉察到了,微微眨了眨眼,笑眯眯地道:“果然,主上还是不爱吃甜。只是可惜了这道江南名菜,三年都入不得王爷的眼。”   江随舟却缓缓放下筷子。   “你胆子很大。”他垂眼看着桌面,淡淡说道。   顾长筠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江随舟问道:“可试出了你想要的结果?”   顾长筠顿了顿,继而轻轻笑出了声。   “主上这说的哪里话?属下不过是瞧着这几日府上运来的鳜鱼新鲜,想让他们做与主上尝尝罢了。”   江随舟的指节缓缓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扣。   若是了解他的人在这儿,一定能看出,这是他看穿了对方的谎言,思考对策时习惯性的动作。   江随舟知道,他们是看出自己不是原主了。   他有过心理准备。毕竟这二人,是原主颇为信任的幕僚,不说朝夕相处,也定然知根知底。而这两人既能被原主纳入麾下,便绝不可能是等闲之辈,想要糊弄住他们,本就是一件很难的事。   但他没想到,在见第二面时,对方就开始试探他了。   这证明,从他们见第一面开始,这两人就觉察到了他与原主的不同。   指节和木制桌面一下一下地碰撞,声音轻缓,在安静一片的室内荡开。   就在这时,一直候在一侧的徐渡开口了。   “主上恕罪,长筠不过是有些淘气罢了。”他站起身来。   江随舟看向他,就见徐渡冲着他深深行了一礼。   “但是,主上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他对主上的忠诚都天地可鉴。”   这就是在表忠心了。   江随舟知道,他是在告诉他,无论他如今变成了谁,只要仍旧是他们的主子,他们都会忠于他。   他垂下眼,喝了口茶,将满口的甜腻压了下去。   口说无凭,他自然不会相信。   但是他也知道,如今他的身份,是三人之间不言自明的事。他做出了警告,对方也表明了忠心,此时再作任何逼迫,都没有用了。   他需要事实来证明,徐渡所说的忠心是真是假。在这之前,他要做的,是想办法去找到能够制约对方、使他们不背叛自己的砝码。   江随舟重新拿起筷子,像是方才的对峙并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地同他们谈起了自己昨日收到的那封信。   徐渡和顾长筠也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同他细细商讨起那封信的内容来。   与他们上次会面一样,这两人的思维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并且颇有一番见解,提出对策时,通常一针见血,与江随舟根据史料做出的分析不谋而合。   就仿佛他真的就是原主,尽心竭力,没有半点保留。   江随舟分辨不清,他们是在刻意伪装,还是真的不在意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原本的靖王。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他们提出的分析却是可取的,江随舟斟酌过后,将自认有用的部分记了下来。   于是等用完了膳,这几日发生的大小事务商议完毕,江随舟便起身离开了。   ——虽说在这里过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如今怎么说也是个掉了马甲的人,再在原主属下这儿过夜,他光想想就觉得是一件很煎熬的事。   那二人纷纷跟着他起身,行礼送他离开了。   一直到随从的下人们簇拥着江随舟出了院子院子,二人才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   顾长筠轻轻笑出了声。   “被他发现了。”他说。   徐渡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早同你说过,不要捉弄他。”   顾长筠不以为意地一挑眉。   “只是没想到,他能这么敏锐。”他说。“不过你看,他不是也没有生气?”   徐渡瞥他一眼。   “未见得。”他说。   顾长筠笑了几声。   “管他呢。”他说。“我只是想看看,这位聪明心软的新主子,接下来会做什么。”   ——   江随舟回到安隐堂,却没有回卧房,而是趁着天色尚早,到书房去了一趟。   原主在书房里存下的,除了信件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可查的信息,但因着放得极度隐蔽,且数量很大,所以江随舟到现在也没有将原主书房中的信息彻查一遍。   而今,他心里有个猜测,想要试着从书房中所存的信息里找出些什么。   这一找,就是两个时辰,一直到了即将三更天时。   他翻到了一本原主放在书桌深处的账本。   那账本原没什么特殊的,但江随舟发现,这账上的支出数额很大,且每次出账都是当月的十五日,而这些银两,竟是原主亲自交到徐渡的手里。   除此之外,账上还有一笔开支,每月虽有轻微的浮动,但数额却很小。   按说,这么少的一笔钱,不至于原主拿来记账。既然记录在册,那么这些钱的用途,一定非常重要。   每月出账的日期,也是十五号。   江随舟心下有了打算。   他思量了许久,直到孟潜山前来敲门,提醒他夜深了,明日还要去大朝会,他才将账本妥当地收起来,回了自己的卧房。   此时夜已经深了下去,下人们大多早早歇下了,只剩下了几个轮值守夜的。   孟潜山替他推开了房门,江随舟方踏进去,就见霍无咎正坐在灯下看书。   他皱着眉,单手支在额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似乎是对书上的内容不大理解,显得有点烦躁。   听见门口的响动,霍无咎抬眼,就见江随舟一边脱披风,一边往房中走。   他目光微不可闻地一顿,停在了江随舟身上。   ……怎么回来了?   江随舟将披风放在孟潜山的手里,一转头,就见霍无咎坐在那儿,单手拿着书,像没看见他似的。   江随舟心下竟有点莫名的放松。   他在礼部即便再当咸鱼,也要防备着各个同僚,时刻摆出一副靖王该有的模样;待他回到府上,光那两个目光如电的僚属,就够他应付的了。   反而这个霍无咎,成天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极少开口跟他说话,甚至连眼神也欠奉,反而让他觉得放松。   这种氛围之下,江随舟甚至隐约生出了几分回到家中的轻快感。   这么想着,江随舟有些自嘲地轻叹了口气。   他是得过得多苦,才会觉得霍无咎面目可爱啊?   听他叹气,孟潜山只当他是累了,连忙扶住他,引着他到后间洗漱去了。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风后,目光一直落在书册上的霍无咎缓缓抬眼,看向他的背影。   ……有些难办。   原本今天上午,他听孟潜山说什么“他去顾夫人那儿都是为了您”,还觉得这太监有病,但如今看夜色这般深,靖王还要赶回来,霍无咎便也觉得不大对劲了。   这人一厢情愿地心悦自己便罢了,如今竟连自己原本的妾室都不宠幸了,眼巴巴地要跑回来睡坐榻……   霍无咎皱眉,手指在轮椅上缓缓点了点。   莫非真是因为自己?   他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无论物质上还是感情上。因此,他尤其讨厌他人一厢情愿地给他些他不需要的东西,他也从来不会领情。   比如靖王这般。   霍无咎收回了目光,重新垂下眼,看回手里的那本书。   这书是个景朝大儒写的,满篇仁义道德,讲话也罗里吧嗦。霍无咎原本看这书,心里就够烦的了,靖王又突然回来,怎么说也该让他心情更差才对。   但再看这书时,霍无咎的眉头,却莫名有些皱不起来了。   似乎这陈腐愚昧的大儒,也忽然变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一般。 第20章   次日又是大朝会。   江随舟一想到后主那副尊荣,心里多少有点抵触,一早匆匆用了膳,便出门了。   却没想到,刚进正阳门,他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巧啊,靖王殿下。”那人原想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因着长得太丑,便显得很凶恶,压根藏不住他眼中的反感和恶意。   江随舟飞快地打量了他一通。   穿着四品武官的官服,瞧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人生得高大,且长得尤其黑,顶着一副络腮胡,瞪着一双圆眼,颇似钟馗。   江随舟飞快瞄了一眼他的牙笏。   兵部职方司,纪泓承。   啊,居然是他。   江随舟心下一片了然。   面前这位纪大人,可是丑得史书中都记了一笔的。景史中写到他时,居然直言其人“貌丑”,如今看来……倒是没有夸大其词。   古时科考,也是要看一看考生相貌的。这位大人若是要科举入仕,自然一辈子都考不上。他能做这官,全仰仗着他行伍出身,得南景名将娄钺的提拔。   江随舟飞快地在心中过了一遍此人的生平。   他的上司娄钺,是霍无咎父亲的旧友。北梁起兵时,灵帝与后主忌惮他,甚至没敢让他和梁军交手。由此可见,娄钺和霍无咎之父交情之深,想必这纪泓承冲着他横眉竖目,八成也是因为霍无咎。   故而,江随舟冷冷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便要绕开他走过去。   就见纪泓承跟了上来。   “某素日听闻王爷品性端方,而今一看,确实如此。”纪泓承道。   江随舟头也没回。   就听纪泓承接着说:“毕竟,在后宅冲着残弱之人耍威风,才显君子本色,对吗?”   他语气中隐含着怒气,一听就知是忍了许久。想来从上次大朝会起,这人就对他心存记恨,今天是专门在这儿蹲他说难听话的。   此人在行伍之中颇为勇猛,但有勇无谋,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幸而自己不是原主,不敢对霍无咎做什么。若是听到他这番话的人是原主,想来霍无咎在靖王府中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江随舟回过头,淡淡看他一眼。   就见纪泓承一双铜铃大眼瞪着他,似乎在等着江随舟回嘴,要和他狠狠吵一架。   江随舟淡淡一笑。   “劳纪大人费心。”他道。“本王的后宅,自然由本王处置,要杀要剐还是要糟蹋,都与您无关——您说对吗?”   ——   眼看着纪泓承气得面色通红,站在原地发不出声来,江随舟心情大好,转身走远了。   他心知纪泓承一片好心,是在担忧霍无咎,但他也不介意气他一通,给他涨涨教训,让他下次别干这种帮倒忙的事。   一路便到了广元殿。   到了时辰,鼓声起,太监的唱喝声接着响起。   门外一片庄严肃穆,殿中大臣们乌泱泱的,堂上却安安静静,半天都不见人。   后主没来。   江随舟不由得四下打量了一番,却见周遭的大臣们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皆静静站着等候。   江随舟便也跟着等。   这一等,便竟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等到日头高悬,江随舟站得眼前有点花,后主才慢悠悠地来了。   “诸位爱卿来得这么早啊?”江舜恒往龙椅上一歪,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洋洋地道。   江随舟瞟了一眼,便见他眼眶乌黑,面色发青,一副没什么精神头的模样,一看便是纵、欲过度。   朝臣们皆不敢言语。   就见江舜恒接着道:“今日可有何要事吗,舅父?”   竟是直接去问庞绍了。   就听前排的庞绍淡笑一声,便开口上奏起来。朝中大小事务,他竟已经做好了决断,每说一样,后主便只管点头,再让人按照庞绍的安排去办。   甚至一些要户部拨款的事宜,江舜恒连要花多少银子都不细问,只管让户部尚书拨钱。   江随舟听得直皱眉,一边将大致事宜记下来,一边感叹南景灭国灭得真不冤枉。   待到庞绍上奏完毕,便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朝臣有本要奏,后主匆匆听完,便去问庞绍该怎么办。到头来,这些大臣所奏事宜,还是按着庞绍的想法处理了。   到了这会儿,后主似是才终于睡醒,在龙椅上坐直了些。   “朕前两日听闻,五弟将霍将军搬到你的院子里去了?”见没人再上奏,后主往龙椅上一歪,慢悠悠地问道。   ……又来了。   江随舟自朝臣之中出列,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实是此人在臣弟后宅中并不安分,动手伤到臣弟其余妾室。臣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他放在身边看管。”他说。   后主撑着龙椅,往前倾身道:“但朕还听说,从进了你院子起,那霍将军就没出过你的卧房?”   江随舟抬眼,就见后主那双小眼闪闪放光,似乎写满了“禁·脔”二字。   江随舟有些无语,还是配合着低下了头,有些尴尬地将拳抵在嘴前,清了清嗓子。   只当默认了后主这番猜测。   一时间,后主笑得高兴极了。   “看来,朕这鸳鸯谱还点对了?”他道。“五弟对霍将军满意得很嘛!”   江随舟忍着恶心,顺着他的话茬匆匆解释道:“却也并非如此……其人野性难驯,臣弟不过用些手段而已,还请皇兄莫要再提。”   后主从他话里听出了滋味,高兴得哈哈大笑。   “好,好,五弟房里的事,朕就不再提了。”他说。   “不过,再过半月,可就要到朕的生辰宴了。五弟,你府上没王妃,就让那位霍夫人一同来赴宴吧?”   江随舟咬牙。   又来。   上次让霍无咎进宫“回门”,他替霍无咎挡了下来,没想到后主还不死心,似乎非要把霍无咎弄进宫一次才罢休。   江随舟忙想对策,沉吟片刻,一时间没有答复。   后主见他面露难色,只当他又是嫌丢人了,顿时更加来劲,笑眯眯道:“五弟,朕虽说把人嫁给你了,你也不该这样金屋藏娇啊?届时人人都携家眷来,你孤身一人,像什么样子?”   江随舟还未开口,就见后主笑嘻嘻问道:“舅父,你说是也不是?”   就听庞绍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听闻,靖王殿下其余两个妾室,一个青楼出身,一个乃一介平民,皆上不得台面,怎能带到陛下面前?”   二人一唱一和,后主笑得愈发开心。   江随舟抿紧了嘴唇。   他自知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   他顿了顿,低声道:“臣弟遵旨。”   便听后主笑着说:“这才对嘛——唉,五弟啊,也不知道男子究竟妙在何处,让你这般流连呐!”   他不过感慨一句,并没想等来江随舟的答复。   但江随舟此时憋了点儿气,听他这样感叹,抬眼看向他,轻飘飘道:“个中奥妙,皇兄一试便知。”   听他这话,后主下意识地看向他,目光扫过一朝堂的男人。   都是些中年人和老头子,面上全是褶子。其中还有几个长得特别丑的,例如纪泓承那个大个子,又黑又高,在人群里颇为显眼,远远看去,丑得像个鬼。   江舜恒一时语塞,觉得胃里有点翻江倒海。   ——   自从后主登基开始,他一年一度的生辰,就成了景朝一年之中最为要紧的宴会。不仅宴会要举办的奢靡热闹,宴前的各项仪式也要办出最大的排场,故而提前半个月,礼部便忙了起来。   江随舟下朝之后,便赶去了礼部,一直到夜色降临,都没有回来。   灯火摇曳,霍无咎面前的桌上摆上了一封邀请函。   是朝中一个名叫陈悌的官员送来的。霍无咎对这人没什么印象,想必年纪轻,官位也并不高。   这封邀请函,是陈悌以他夫人的名义,请霍无咎一月之后去他府上参加他夫人举办的赏花宴。   那信笺上的字迹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上头还浮着一层幽香,分明是女眷们用以应酬社交的。   不必想,霍无咎就知道,这人是为了讨好他人,特地将他弄去羞辱。   而这些人,向来擅长将这种丑恶的心思包装得富丽堂皇——他们装作不知道霍无咎原本是什么身份、又是个什么人,而只将他当成靖王府上一位受宠的夫人,写了封推心置腹的信,像是真的想请他一同赏花一般。   霍无咎知道,他作为阶下囚,理当什么羞辱都忍得。但那信笺上的熏香飘到鼻端,仍旧难免让他心生烦躁。   就在这时,孙远从外头进来,见着孟潜山不在旁侧,匆匆将一个薄薄的物件塞在了霍无咎手里。   又是一封信。   信封上并没有署名,被谨慎地折得很严,看上去和前几日纪泓承送来的信有几分像。   才几日,又有什么密信要送给他?   霍无咎收回目光,将那信打开了。   便有一行极其潦草、愤怒之情跃然纸上的大字跳到了他的眼前。   【靖王无耻,实非人也!】   霍无咎顿了顿,原本强压在心头的烦躁,居然莫名其妙消散了几分。   甚至连他的唇角,都扬起了个不着痕迹的弧度。   他手下一动,将信翻到了下一页。   他竟有些期待,想看看这位靖王殿下,今日又在朝堂之上说了多么不是人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霍无咎:让我看看,我老婆今天又在朝堂上怎么说我的。   纪泓承:靖王夸下海口,直言自己龙精虎猛,一夜七次,直将北梁那个残废弄得下不来床:D   霍无咎:? 第21章   纪泓承的语气极不客气,霍无咎能看出来,纪泓承的这封信,根本就是打定主意写给江随舟看的。   毕竟,纪泓承就算再傻也不会相信,他的信能这么轻易地送到霍无咎的手上,甚至不过江随舟的眼。   在信里,他细数了这一上午江随舟的恶行。从他遇见江随舟开始,再到江随舟在朝中所说的混账话,每说一件,纪泓承就会长篇大论地骂很多。   因着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武将,骂到后头因着情绪激动,竟在信中写了好几句上不得台面的粗糙脏话。   压根就是在借着这封信,指着江随舟的鼻子骂呢。   霍无咎一路看下去,嘴角竟不由自主地渐渐扬了起来。   他倒是没想到,这位靖王殿下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说句话都要斟酌半天,背地里竟是这样一副嚣张的模样,甚至理直气壮到将满朝文武都骗了过去。   说自己随他糟蹋?还说自己野性难驯,他用了些“手段”?   霍无咎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信纸的边缘缓缓摩挲起来。   他忽然想看看江随舟耀武扬威地说这番话时,是怎样的模样。   站在他身后的孙远心惊肉跳。   他看见烛火之下,霍夫人不知从信上看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竟越来越大。他本就生得冰冷锋利,此时一笑,颇像只暗地里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都要扑上前去,咬断目标的喉咙一般。   信很快被他看完了。   却见他手下一顿,又将那封信翻回了开头,细细重看了一遍。   ……这?!   孙远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送到霍无咎手上的,是一封要暗杀当今圣上的密信。   ——否则,怎么会让他这么感兴趣?   ……要不要知会王爷一声啊。   就在这时,桌上的烛火微微一跳,窗外隐隐响起了些脚步声。   当是江随舟回来了。   孙远隐约也听见了声音,连忙上前,替霍无咎将灯罩取了下来,示意他快些将信烧了。   却见霍无咎将信拿到了灯边,在火苗即将舔舐到纸张的边缘时,动作停了下来。   孙远诧异地看着他。   就见霍无咎手下顿了顿,竟是将那封信收了回去。   信纸被重新折好,放进了他的怀中。   孙远被他这一番行为惊呆了。   就见霍无咎抬眼看向他,目光沉静而淡漠,唇角的弧度也消失不见了。   “愣着干什么?”他问道。   那眼睛漆黑深邃,像是能将人的心都挖出来看透了。孙远怔了怔,连忙在渐近的脚步声中,手忙脚乱地将灯罩重新盖了回去。   ——   江随舟回到府上时,夜已经很深了。   今日早朝本就将他累得够呛,又去礼部忙了一天,到了天色渐暗时,他脚下已经有点打飘了。   幸而季攸知道他身体不好,便没多为难他,将原本应该由江随舟去办的事,挪了一大半给了他的门生。   也正因如此,江随舟才能此时回府。   他一路坐着步辇回了院子,头重脚轻地进门,只觉口干舌燥,便在桌边坐下,让孟潜山给他倒茶。   孟潜山看他脸色发白,连忙将茶捧到了江随舟的手边,躬身问道:“王爷可还好?奴才遣人去请府医来,给您看看脉吧?”   江随舟摆了摆手,再开口时,嗓音沙哑,气息也有些飘:“不必。”   他感觉得到,这会儿晕头转向,全是累的,与其请大夫来折腾到半夜,还不如早些休息。   孟潜山不放心地应了是,退到一旁。   江随舟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嗓子,方觉得好些。   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正要起身去洗漱,就见桌面上摆着个信封。   瞧上去娟秀又精致,像姑娘家给人送的情书似的。   江随舟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是谁送来的信?”   这信今日还是孟潜山拿来交给霍无咎的,自是知道这信是做什么的。此时见江随舟问,立马像是找到了告状的地儿一般,匆匆上前抢道:“回王爷,是陈悌陈大人的夫人送来的!”   陈悌?   江随舟皱了皱眉。   虽只是个五品的京官,却是庞绍的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远方亲戚。其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尤擅钻营,最会拍庞绍的马屁,因此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   他夫人,送信送到自己这里干什么?   见江随舟皱着眉不言语,孟潜山忙道:“这信是送给霍夫人的。”   江随舟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淡淡掀了掀眼皮。   “赏花宴。”霍无咎嗓音低沉而平静。   赏花?   江随舟打开信封,将信纸抽出来,就见里头是一封邀请函,请霍无咎一个月后去他家后宅赏花。   江随舟眉头越皱越深,不等看完信,便一把将那信连带着信封一起,塞到了孟潜山的手上。   一个二个的,都不是好东西。   景朝弱到如今这个地步,那昏君和朝中一众马屁精都脱不了干系。成日里闲得发慌,不晓得如何提升国力对抗北梁,反倒是醉心于找寻各种办法羞辱敌国的俘虏,像是这样就能找回他们丧家之犬的场子似的。   江随舟一早被后主逼迫让霍无咎进宫赴宴,这会儿又见一个小官也大摇大摆地拿霍无咎找乐子。他本就疲惫,攒了一天的烦躁顿时有些压制不住。   极少喜怒形于色的他,语气中竟含了几分薄怒:“哪里送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孟潜山一惊:“王爷……”   就见江随舟侧目扫向他:“怎么,不想去看他园里的破花,有问题吗?”   孟潜山连连摇头,纵使有些为难,也不敢说出口。   却在这时,霍无咎开口了。   “其人当是得庞绍授意,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江随舟本要去拿桌上的茶,忽而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动作一顿,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坐在轮椅上,见江随舟看他,静静接着道。   “他们冲我而来,与你无关。”他说。   他知道,自己既身在南景,这样的事,断然不会少。他之前侥幸逃过了一两次,全然是江随舟在背后替他扛着。   江随舟每替他挡掉一次,那群人就要借机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他靖王身上有多少值钱东西,够一直挡在他面前?   他不想做这个缩头乌龟,也不想让旁人替他承担。   说完这话,他明显感到江随舟的目光怔了怔。这让霍无咎的心跳莫名慢了两拍,匆匆转开了目光,没再看他。   只希望靖王不要想多了。他不过是想与对方分得清楚点,不需要对方这种自我牺牲的好意罢了……   却听江随舟沙哑的嗓音沉了下去。   “与本王无关?”他冷笑。“嫁来了本王的府上,怎么会无关?难道你一个大男人混到女人堆里赏花,丢的不是本王的面子?”   说完这话,江随舟便自去内间洗漱了。   一边走,他还一边腹诽。   要是三年以后你不砍我脑袋,放我一条生路,那自然与我无关了!   他当然知道,这小官敢将这样的信送到他王府里,就是背后有庞绍撑腰。至于庞绍为什么给他撑腰——自然是因为,他做的这件事,很能讨好后主。   庞绍自然乐见其成。   江随舟这段时间,已经被那群人折磨得学会见招拆招了。反正能挡则挡,什么时候挡不住了,就再说咯。   这么想着,江随舟收拾干净,又泡了个澡,才从内间出来。   他累了一天,一洗干净,便浑身乏得轻飘飘的,只想一头栽到床上去,好好睡一觉。   可他一回卧房,正要往他的坐榻走去,就迎面看见霍无咎正坐在他的榻边,静静看书。   ……他干嘛?   江随舟一时脑子有点懵,顿在原地。   就见听到声响的霍无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下巴往床的方向点了点。   “去那里睡。”他语气干脆利落,生硬得像是在给手下的兵下命令。   江随舟有些反应不过来,往床的方向看去。   就见床榻整整齐齐,旁边的矮桌上,还放了一粒药丸。   “还有桌上的药,吃了。”   他听霍无咎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霍无咎:大哥不会讲话,但是大哥爱你。 第22章   江随舟觉得,霍无咎应该不至于想要毒死他。   但是……他给自己吃药做什么?   他狐疑地看向霍无咎,一时没动。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外吹拂进来,分明是爽朗的暖风,却吹动了江随舟身上的水汽,使得他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很凶,想来是因为免疫力本就低,今日又受了累,身体便更弱了。   待他片刻之后止了咳,已是嗓音沙哑,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恍然之间抬起眼,透过朦胧的雾气,就见窗户已经不知被谁掩上了。   霍无咎正坐在窗下看书,眼都没抬。   江随舟顺了顺气息,讪讪地去了床边,在床沿上坐下。   ……他的床,好舒服!   床榻宽敞,被褥厚实,所用的锦缎也厚重柔软,光摸一摸,便觉得半边魂魄都要陷进去了。   江随舟一时间竟有些感动,毕竟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还不知道睡床是什么感觉呢。   他原本想要推辞、让那位残疾人回来睡床的心思也因此歇了下去。   ——既然是霍无咎让给他的,那睡一晚也没什么了,算不得他欺负人。   这么想着,他便动手拉开了被子。随着他的动作,放在桌上的小物又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颗药上。   这……到底是什么药啊?   江随舟心里没底,看了看药,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霍无咎。   他不大想吃,毕竟他连那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但是他又知道,霍无咎即便想要毒死他,也不会用这么直接的办法。   万一人家是一片好意,自己不吃,惹他不高兴怎么办?   权衡了片刻,江随舟还是相信霍无咎的为人,干脆吃了那药,在床榻上躺了下去。   太舒服了,怎么会有床这种东西呢?   江随舟本就累得头晕,拉上被子没一会儿,便遁入了梦乡。   他没看到,在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时,坐在坐榻便的霍无咎,静静看了他一眼。   ……看着精明,敌人给的药,居然没弄清楚是什么就敢吃。   他放在桌上的那颗药,正是他从狱中带出来的。这味药最是提气补血,他在狱中疼得神智混沌时,会吃一颗,用以吊住性命。一个月下来,他手里的药也没剩下几颗,上次用以恐吓周府医,还用掉了两粒。   他看见,床榻上的江随舟已经沉沉睡去了。   ……笨了点儿。   他抬起手,将桌前的烛火熄灭了。   一时间,卧房落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只剩下微风吹拂下的窗纸,静静地鼓动着。   霍无咎看了那窗子一眼。   ……也不知道怎么会虚弱成这样,一阵他都没感觉到的风,就能吹得那人直咳嗽,咳得泪眼汪汪。   就这,还想着要保护谁呢?   ——   第二日醒来,江随舟只觉神清气爽,从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也不知道是终于睡到床上的原因,还是霍无咎给他的那颗药的原因,总之,江随舟这天醒来,只觉气息都顺了不少。   不过,礼部的事务,该做还是要做。   江随舟研究过景朝礼制,知其繁琐,却没想到真做起来,竟这般麻烦。   全是因着后主铺张奢靡。   这几日因着要比对各项细节,江随舟拿到了前两年后主举办千秋宴的书册记录。   他登基第一年办宴时,先帝刚死未满一年,临安的皇宫也只建了一半,正是兵荒马乱、国库空虚的时候。却即便是在这时,后主的千秋宴,也极尽奢靡,比先帝的规制高出一倍。   这两年,南景渐渐在临安安顿了下来,宴会的规格,也一年高于一年。   礼部也因此而忙得人仰马翻。   在这种情况下,江随舟即便得了季攸许多照顾,也只是刚能按时回府、不必忙到三更半夜罢了。但他每日回府时,仍旧累得脚下打飘,头顶发昏,病怏怏的恨不得栽倒。   不过,他每日都休息得很好。   霍无咎像是忘记了床才是他的地盘一般,每天江随舟要休息时,都会把那方坐榻霸占了,让江随舟不得不去睡床。   江随舟每天都有心提醒霍无咎,让他和自己换回来,但奈何他每天都累极,床榻又过于舒服,所以他这想法便被他一拖再拖。   也正因如此,这段时间,江随舟虽说累,却能夜夜睡好,第二日早上起来,多少都能补足精神,不至于真的累垮。   这其中,多少有几分霍无咎的功劳,连带着他每天看霍无咎时,都觉得他顺眼不少。   他也与霍无咎渐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他们二人仍旧没什么交流,但因着同在一个院中,每天早晚两顿膳食都是会一起用的。待吃完了饭,天色若早,他们两人还会在卧房中各踞一方,各做各的事。   倒是颇为安稳。   一直到了这月的十五。   江随舟虽忙碌,却还一直记着自己从书房中查到的那本账册。   十五一早,他一用过早膳,便将孟潜山叫到了一边。   “这月的账册带回来了吗?”他语义不明、意有所指地问道。   孟潜山果真被他糊弄住了。听他这样问,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昨儿个夜里才送来,奴才本想着等今天王爷忙完回来再给您。”他笑眯眯地道。   江随舟接过了那本账,便见里头记得详细,竟是一家两口人在一月之中的全部饮食起居。因着这两人从不出门,所以花销很少,一个月下来,也没多少银子。   江随舟看了孟潜山一眼,试探道:“这个月的花销倒是少了一点。”   孟潜山忙道:“可不是?那位小小姐本就不大花钱,老太太的风寒也好了,便连药钱也不需要了。”   江随舟顿了顿,接着试探:“那便好。若有花钱的地方,不必节省,这二人重要,定然要照顾好。”   孟潜山果然上了钩。   他笑得很憨,连连点头道:“主子放心,奴才省得!顾夫人的家眷,奴才定然不会让她们有半点闪失!”   江随舟一愣。   ……顾夫人?   他竟是半点也没想到,原主为了让顾长筠听命于他,居然将他的家眷扣在了府上。   难怪这两人的开支里,没有出行的支出,却有大笔银钱花在了雇佣看守上。难怪顾长筠虽试探他,却半点不反感他,像是跟原主压根没有半点主仆情谊一般……   江随舟顿了顿,将那张账单收了起来。   “你知道就好。”他淡淡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外走去。   他大概弄清了顾长筠的底细,现在,他极想知道,徐渡又是以何种方式,被纳入原主麾下的。   他还没忘记,每月十五日,他还与徐渡有一笔银钱往来。从这其中,他或许能对徐渡的底细窥知一二。   今晚从礼部回来之后,还需到徐渡的院中去一趟。   江随舟一边在心下计划着,一边走出了院子,上了停在院外的步辇。   礼部还有一堆杂事等着他,他此时手中又握着手下幕僚的紧要消息。太多的事占据了他的心神,以至于使他忘了告诉孟潜山,他今天晚上不回院里用膳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夫人!王爷今晚又不回家啦!! 第23章   夜色降临。   江随舟在礼部忙碌了一遭,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回了王府。   他没忘记徐渡的事,一回府便往徐渡的院中去了。   因着他事先并未知会,因此顾长筠并没有来——这也正是江随舟不知会的目的,有些话,他需要与徐渡二人私下来谈。   徐渡的院中此时刚备好晚膳,见江随舟来,徐渡表现得分外平静,让伺候的侍女们添了一副碗筷,便将她们都屏退了出去。   下人们退下,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徐渡的住处颇为幽静,窗外竹影摇曳,房中墨香缭绕。窗前的桌上还放着一盘棋,上头搁着个尚未解开的棋局。   江随舟在桌边坐下,看向徐渡,便见徐渡淡淡笑了起来。   “主上竟是知道,每月十五有事务要与属下交接。”他说。“属下不如长筠机灵,还想着主上若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见您一面呢。”   他说得直白,分明就是将江随舟的身份摆在了台面上。   江随舟便也不同他虚与委蛇,仗着古代没什么录音录像的设备,直言道:“书房中有不少书册,我从中能窥知一二线索,知道今日与你有事要办。”   徐渡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能这般直白。   “属下自幼只在话本上见过这般灵魂夺舍之说,却没想到这番猜测,竟是真的。”他缓缓说道。   江随舟淡笑了一声:“我也不想来,机缘巧合,实在没有办法。”   徐渡笑了起来。   “倒是有趣,得见这番奇闻,也不枉某来世上走一遭。”他说。   他表现得豁达自然极了,江随舟打量了他片刻,道:“所以呢,我至今尚不知道,你所图为何。”   徐渡闻言,问道:“主上所说的图谋,是哪个方面?”   江随舟道:“你们早知道,我虽成了靖王,却不是他。你们做他僚属,自然各有目的。如今我知道,顾长筠是家人受胁迫,那么,你呢?”   徐渡面上露出了几分诧异。   “主上竟连这个都查出来了?”他问道。   江随舟静静看着他。   片刻之后,徐渡失笑,点了点头。   “长筠确是因此。他父母早逝,与祖母幼妹相依为命,当时主上看中他,他却不愿卷入朝堂纷争,主上便用了些手段。”他说。“却是没想到,您聪慧至此,连这都能看出来。”   “你呢?”江随舟问他。   徐渡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目光清亮。   “属下商贾出身,入仕无门。”他道。“却偏偏志在社稷,毕生所图,不过功名利禄罢了。”   江随舟知道,景朝刚行科举不久,对入仕之人的身家背景要求极其严格。五服之内,只要有做商贾的、唱戏的、为妓的,都不能参加科考。   江随舟顿了顿,接着问道:“所以,你便入了靖王麾下?”   徐渡笑了几声。   “某籍籍无名,如今除了处境艰难的靖王殿下,也寻不到别的门道了。”他道。   “况且,某虽图功名利禄,却也不是不择手段。若入庞绍之流门中,岂不是要做遗臭万年的事?”   他这话倒是坦率。   江随舟见他这番情态,也算信了八成。他沉吟片刻,问道:“所以,每月十五日给你的银子,是拿去做什么的?”   他深知,一个人的话可不可信,还要看他怎么做。   徐渡对他究竟是否坦诚,还需从这些要紧的事上来看。   他静静看着徐渡,便见他转身,去书架上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本账册,回到桌边,递到了江随舟手里。   “王爷这几年攒下银钱,养了一批死士。”他道。“数量不多,总共有十来个。因着死士需得亲自训练多年,才能放心使用,因此,主上便将属下寻来,将豢养训练死士之事交给了属下。”   江随舟心下有些惊讶,面上不动声色地拿过那本账,细细看起来。   每一位死士的编号和花销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带着日期,一个月竟有详细的一大本。   江随舟顿了顿,道:“所以,你每月总出门游玩,还总上街去买纸笔,我却从不让你报备?”   徐渡笑着点头:“主上果真聪慧。”   江随舟静静将账册看了一遍,徐渡候在一旁,也不催他。许久之后,江随舟放下账册,取出了自己早备好的银钱,按账册上的数额交给了徐渡。   这便是用行动告诉他,自己信任他了。   徐渡笑着伸手,将银票接了过去。   “你做得极好。”江随舟道。“日后还有不少用得上你的地方。”   徐渡淡笑:“主上尽管吩咐。”   江随舟顿了顿,抬眼看向他:“但是,你可想过,以后呢?”   徐渡没有言语,歪了歪头,示意他继续说。   江随舟缓缓开口。   “兴亡更迭,乃自然规律。”他道。“若一朝气数已尽,另有旭日冉冉升起,你想要的功名利禄,又如何去取呢?”   徐渡闻言,许久没有言语。   良久之后,他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又干净。   “世人无不认定,南北二朝分江而治,已成定局,必将延续百年——这局面,即便北梁仍有霍无咎,也无法改变,主上为何偏认为,南景气数已尽呢?”   江随舟反问道:“霍无咎缘何被俘?”   徐渡答道:“孤军入敌,援兵被断。”   江随舟接着道:“那么,南景朝廷如今又如何呢?”   徐渡顿了顿,继而笑道:“主上是说,霍此番兵败,乃马失前蹄,而景之败退,乃根基腐朽?”   江随舟没有言语,权作默许。   二人无言相对了片刻之后,徐渡站起身,冲着江随舟深深行了一礼。   “困局一盘,属下原本没存什么希望,不过且行且看,每一步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说道。“不过如今,得遇明主,是属下之幸。想必未来如何,主上早有打算,属下必将听命,做您左膀右臂。”   江随舟顿了顿,一时语塞。   徐渡同他说开了话,愿意相信他,自然是好。但是徐渡给他戴的这帽子太高了,又让他一时间心里有些没底。   未来如何,他有什么打算?   他只是知道,在不久以后的未来,他们会被霍无咎一锅端了罢了。   ——   安隐堂内一片安静。   过了晚膳的时间,主子却一直没回来。   孟潜山急得直打转,每转一圈,还要偷偷瞄霍无咎一眼。   就见霍无咎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看书。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孟潜山的错觉,他总觉得,小半个时辰了,霍夫人手里的书也没翻一页。   孟潜山早派人去问了。   片刻之后,有个小厮一路小跑着回来,进了主屋,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孟潜山面前。   “回潜山公公,王爷到徐夫人房里去了。”他道。“徐夫人院里的丫鬟才来报的,说王爷事先没吩咐,方才一回府,便径直去了。”   哎呦!这可如何是好!   这小厮就在房中报告的,霍夫人就坐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孟潜山想编个谎话把霍夫人哄过去,也做不到了。   他连忙摆手,将那小厮赶出去。   待小厮退下,孟潜山面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行到霍无咎身侧,吩咐旁边的侍女道:“怎么这么没眼色?菜都放凉了,还不快端去热一热……”   他后头的话吞到了肚里。   只见坐在那儿的霍夫人放下书,眼都没抬,径直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凉透了的青菜。   他独自吃起饭来。   孟潜山一时有种有点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并不只是满屋子的下人在等王爷回来吃饭,这位平时对王爷爱答不理的霍夫人,其实也在等着和王爷一道儿用膳。   而此时的霍夫人,明显是……不大高兴了。   真如此的话,孟潜山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霍夫人这会儿气压有点低,也不是他们这群奴才能应付的,只有等王爷用完了膳回来,再亲自去哄这位祖宗。   这么想着,孟潜山战战兢兢地伺候霍无咎用完了膳。   却没想到,饭吃完了,王爷却一直没回来。   一直到许久之后……徐夫人那儿的丫鬟来了。   “潜山公公,王爷今儿个在徐夫人那儿歇了。”   那丫鬟如是道。   作者有话要说:   江随舟:surprise! 第24章   江随舟在徐渡那儿歇下,纯粹是因为这天累得厉害。   他本就在礼部狠狠忙了一遭,回来之后,又与徐渡你来我往地试探了一番,晚膳根本没吃几口。   等晚膳撤下,他准备离开时,刚一起身,便骤然一阵天旋地转,使得他险些摔倒在地。   徐渡一把扶住了他。   “王爷体弱,万不可太过操劳。”徐渡道。   江随舟稳住了身形,喘了几口气才略微缓过劲来,单手撑着桌面,无力地摆了摆手:“千秋宴,礼部日日都忙。”   徐渡扶着他在一旁的榻上坐下,转身点起安神香,道:“是,每年这会儿,朝中都忙得厉害——属下遣人去请府医来给您看看吧?”   江随舟摇头。   “不必。”他道。“来回折腾,不够累人的。”   徐渡点头:“也是。那属下叫人去给王爷炖盅安神的汤——您今日就在这儿歇下吧?”   他这提议倒是不无道理。毕竟后院离安隐堂本就远,中间又隔着个大园子。江随舟去哪儿都要坐步辇,步辇在园子里走不得,还要绕路。   单这一路颠簸吹风,就够累人的了。   江随舟动了心,却又骤然想到了什么,迟疑问道:“你房中可有多余的床榻?”   徐渡淡笑:“王爷放心,里间有个碧纱橱,平日里长筠来此小住,都是睡那里。”   一听两人都有床睡,江随舟放心地点头。   只要有床可以躺,还管睡哪儿呢?   于是,这天晚上,他就在徐渡的房中歇了下来。   ——   江随舟这一晚睡得却并不好。   也不知是房中的墨香太寡淡,还是徐渡惯睡的床榻有点硬,总之,江随舟总觉得房里像是少了点什么。   他一晚上睡睡醒醒恍在梦中,早上起来时,脚底像踩了棉花,眼下也有点发青。   这一日还有大朝会。   江随舟一早起身时,只觉头重脚轻,脑内懵成了一片。   他有些懊恼。昨夜要是不偷这个懒,回自己院里睡就好了。   孟潜山一早便候在了院外。   因着从这儿出府必然要过前院,所以孟潜山并没给他送朝服。江随舟在徐渡这儿随便用了些早膳,便径自回了安隐堂。   他进门时,正堂的桌前坐了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日光熹微,将他的影子拉长了,打在悬于堂前的墨竹图上,像一把劈砍进了竹林深处的利刃。   那是霍无咎在用早膳。   江随舟跨过门槛,就见霍无咎自己吃着饭,坐得端正笔直,压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这种冷待对江随舟来说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得有点亲切,让他一夜没睡好的烦躁都消散了两分。   他没同霍无咎计较,更没上赶着跟他打招呼,只也像没看见这人一般,由孟潜山扶着,绕过霍无咎,便自去内间换衣袍了。   一边走着,孟潜山还絮絮叨叨地抱怨。   “王爷,昨儿个徐夫人可是伺候好?奴才见着王爷脸色不大好……”   江随舟闻言,打断了他的话。   “多嘴。”他道。   孟潜山连连应是。   江随舟顿了顿,道:“徐渡房里的窗纸似有些旧了,你一会着人去那里看看,有什么要换的物件,一并换新。”   那窗纸的确不太好,一晚上都呼呼漏风。虽说别人感觉不到,江随舟却深受其害,一早起来,就觉得鼻子都不大通气。   孟潜山连连应是。   两人说着话,径自到内间去了。   江随舟却没看到,在他绕过屏风的那一刹那,霍无咎抬起头来,皱眉看向他的背影。   脚步虚浮,眼底发青,一看就是累到了。   平日里,即便在坐榻上睡一夜,也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疲态。   过一夜能累成这样,还能是因为什么?   霍无咎莫名觉得手里的筷子不趁手,让他怎么夹菜都不得劲,手上的力道难免重了几分。   他努力使自己将注意力都放在盘中的菜上,却并没有效果。   他的眼前总是浮现起江随舟方才的模样,分明只看了一眼罢了,却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硬是勾着他去猜测,江随舟昨天夜里做了什么。   霍无咎手里的筷子像是开了刃,连筋带骨的酱牛肉,被他两下就夹碎了。   但就是夹不起来。   他有些懊恼,将筷子往桌上一放。   肯定是因为昨夜没睡好,才使得他今日一早心情奇差,胡思乱想。   毕竟他从前,从没有过失眠的症状,无论是风沙呼啸如狼嗥的阳关,还是冰雪覆甲冻彻骨肉的塞外,他都能安寝。   却唯独在这儿,只是夜间少了个人罢了,他居然会睡不着。   ……都是那个靖王。   分明一个病秧子,自己走几步路都喘不匀气,不好生回房歇息,反而有劲儿在妾室房中胡闹?   嘴上还说什么心悦自己,不忍心下手?看他对后院里的其他人,倒是忍心得很,下完了手回来,还惦记着给人家换窗户纸。   巧言令色,满嘴胡言。   这靖王果真不是善类。   ——   江随舟一早换了朝服,便匆匆离开了。   朝臣入宫,向来不能带随从,孟潜山一路将江随舟送出了府,便自回到安隐堂,去伺候那位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的“宠妾”了。   平日里,这位主子不声不响的,什么事都自己做,好伺候得很。但是今天……他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至于哪里不对劲呢?孟潜山也说不出来。   平日这位爷就不爱说话,今天也是一言不发。平日里他只爱自己坐在角落里读书,今日亦然,同往常没什么区别。   但孟潜山总觉得……今天屋里的气压特别低。   这让他憋得难受,只觉喘不过气来,像只找不着出处的飞虫一般,在屋里直打转。   权衡再三,孟潜山心道,虽说霍夫人不待见王爷,昨儿个到今天,也没见着发脾气,不过讨好一番这位主子,逗他开心,准没坏处。   这么想着,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蹭到了霍无咎身边,凑上前去。   “主儿,今儿个天色正好,奴才陪您到园子里转一转吧?”   伺候在霍无咎身边的孙远闻言,抬头往外看去,就看见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临安入春雨水多,这阵子已经开始连天地阴天了,哪儿有天色正好之说啊?   他低头看去,就见霍无咎看着书,一言不发。   孟潜山知道,这位主子只要不说拒绝的话,那就是随他们便的意思。   孟潜山如得了圣旨,心下大喜,连忙横了孙远一眼:“主子要逛园子,动作还不快着些?”   孙远连忙推上轮椅,跟着孟潜山出了院子。   靖王府的格局本就精巧,安隐堂又在府里最好的位置上,出了院子,往南一转,便入了府中的园林。   这园子的原主人有钱又讲究,给园里置了十八处景,每到一处,都自有一番妙景和讲究。   孟潜山在这儿伺候了三年,闭着眼都能将这园子走下来。如今他又存了讨好霍无咎的心思,因此每到一处,都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将那景儿讲得头头是道。   不过霍无咎却并不捧场。   他冷脸坐在轮椅上,一点回应都没有,颇像个听不到声音的聋子。   倒是推着轮椅的孙远听得津津有味,孟潜山指哪儿,他就跟着看哪儿,有时看到妙处,还会不由自主地啧啧称奇,换来孟潜山的一个眼刀。   不过他向来神经粗糙,看不出孟潜山的不悦,只管跟着瞧风景。   他们便就这般在园中缓缓行着,直到行过一道石桥,往一片竹林中去。   “夫人看,那儿便是咱们府中的‘幽篁听泉’啦!那可不单是一片竹林,待咱们过了桥,行到那林中,便可见……”   却听孟潜山声情并茂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孙远不解,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见竹林之中,溪水潺潺,曲径通幽。百竿翠竹之下,置了一处露天的棋榻,棋盘以石雕刻,雅致非常。   而此时,那棋榻之上,坐着两人。   一人身着红衣,一人一袭青衫,正在林中对弈。   孟潜山在心中恼得直喊祖宗,恨不得打自己的脸。他脚下一个急刹车,抬手掰住孙远的肩膀,便逼着他让他在狭窄精致的石桥上掉头。   “……奴才记岔了!不过个破竹林子,没什么看头。前头就是死胡同了,快掉头,咱们上下一处去……”   却在这时,轮椅上那位一直不声不响的祖宗发话了。   “不是‘听泉’么?”他道。“回什么头,接着走。”   那沉冷的声音,像是从唇缝中挤出来的。   孟潜山恨不得给他跪下了。   您一路都不搭理奴才,原来在听奴才说话啊!   他连忙躬下身去,想劝这位祖宗别去“听泉”了,却在他躬身的那一瞬间,霍无咎的侧脸直撞入他眼帘。   他看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冰冷而锐利,全然不似方才的淡漠和兴致缺缺,而是锐利如鹰隼,直看向前方。   一时间,孟潜山只觉这人身在沙场,身后万千兵马,双眼如炬,下一刻便要亲自取下贼首的项上人头。   孟潜山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这位祖宗,在看着徐渡。 第25章   孟潜山不敢不从,只好带着孙远,战战兢兢地推着轮椅往前走。   他在心里流着泪大喊,徐夫人,快跑啊。   不过,那二位夫人明显没有收到他用神识发过去的信号,听到轮椅的声响,他们纷纷抬头,竟皆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神情,等着他们几人走近。   轮椅上的霍无咎冷眼扫过两人。   穿红衣服那个他有点印象,长得像个娘们,毛手毛脚的,第一次见面,就伸手摸他的脸。   另外一个……   他眼锋有点冷。   上次遇见的时候,从中说和的那个?他拧了红衣服那人的爪子,就是这个人有条不紊地上前劝说,遣人去请府医的。   ……靖王原来就喜欢这样的?   霍无咎凉冰冰地收回了目光,眼中多少有几分不敢苟同的不屑。   他们军营之中,最烦的就是这种磨磨唧唧爱和稀泥的读书人,光是听他这种人说话,就让人不由得头大。不过想来靖王人品不好,眼光也差得很,能看上的人,不是好东西才是正常。   霍无咎在心下冷冰冰地扫射了一通,并没发现,他将被靖王“暗中倾慕多年”的自己,也一并纳入了攻击范围。   他不过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冰凉,更没有打招呼的打算。   倒是顾长筠笑眯眯地先开口了。   “上次见到咱们这位霍夫人,还是好些日子之前吧?”他一双狐狸眼软得像丝,将霍无咎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通。“咱们靖王府的风水呀,就是养人,瞧瞧霍夫人,气色好了不少呢。”   徐渡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顾长筠家没落之前,父亲房中也有几房姨娘。顾长筠自小耳濡目染,深谙后宅争斗之道,来了靖王府,就尤其爱在外人面前演这酸溜溜的戏。   他平日里不太搭茬,想来霍无咎也不会搭理他。   果然,霍无咎一言不发,倒是后头的孟潜山笑嘻嘻地躬身道:“这是自然!霍夫人来了府中之后,一切都好,也劳顾夫人挂心了!”   说着,他暗中拿胳膊肘捅了捅孙远,笑眯眯地接着道:“不知二位夫人在此对弈,奴才愚钝,扰了夫人们的雅兴……孙远,还不快跟两位夫人告辞?”   孙远闻言,连忙听话地对二人行礼。   可是,不等他告辞的话说出口,顾长筠笑着开口打断了他。   “急什么?”他道。“来了就走,孟潜山,本夫人是吃人的老虎?”   徐渡瞥了他一眼。   他劝过顾长筠多次不要胡闹,但也知道,顾长筠早年历经大起大落,养成了这番游戏人间、见谁都要不怕死地要逗一逗的性子,轻易是改不掉的。   见孟潜山被问得直赔笑,徐渡开口打圆场道:“若无要事,也不急着走。霍夫人可会下棋?方才我与长筠正胶着呢,若是会,霍夫人不如来看看,此局当如何破之?”   霍无咎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最讨厌下棋。   他父亲是个臭棋篓子,手下的军师却是个围棋国手。阳关偏远,他父亲不愿放过任何一点教育他的资源,便强按着他,让他跟那个笑面虎军师学棋。   他不耐烦玩这无趣的黑白棋子,就总捣乱,直气得他父亲没收了他最喜欢的大宛马作为要挟,才逼得他硬是学会。   会了,不代表就喜欢。   霍无咎冷眼扫过面前徐渡。   磨磨唧唧的和泥棍子,令人心生厌烦的黑白棋盘,惹人烦的东西,还就凑到了一起。   身后的孙远听到徐渡这话,左看右看,不知该听谁的,就见霍无咎抬手,示意他等在原地。   孙远连忙照做,就见霍无咎握住了轮椅的木轮,径自行到了棋盘边。   徐渡看向他。   就见霍无咎坐在棋盘旁侧,淡淡垂眼,扫视了一圈棋局,半点不假思索,便伸出了手,拿起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徐渡一愣。   但霍无咎没给他开口同自己说话的机会。落了那一子,他便径自收手,按在了木轮上,手下一发力,轮椅便转了个方向,径直行远了。   “走。”他开口道。   孙远连忙上前推上他,孟潜山急匆匆地向两人行礼道别,也跟着走了。   顾长筠一路瞧着他们,直到看他们走远了,才面带惊奇地对徐渡说:“你瞧瞧,不愧是当将军的,即便关在后宅里,还是这般又狂又野,目中无人的。”   却听徐渡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顾长筠没等来徐渡的搭腔,转过头来看他,就见徐渡紧盯着盘上的棋局,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顾长筠笑着调侃他,顺着他的目光往棋盘上看去:“这棋盘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便见棋盘之上,原本徐渡的白子,将他的黑子几乎逼进了绝境,却在霍无咎那一子落定之后,黑子如反扑的困兽,一口咬在了白子的咽喉之上。   棋盘之上,局势一转,黑子自颓势复起,气势汹涌。   顾长筠愣了愣,笑了起来。   “他下棋挺厉害啊?”他道。   徐渡却摇了摇头。   就在方才,霍无咎落下那一子,收回手时,抬眼看了他一眼。   沉冷的黑眼睛,像那颗乌黑的棋子一般,汹涌而狠辣,冷得让人直坠寒潭。   一瞬间,徐渡感觉后背都冷透了,似乎霍无咎想要杀得片甲不留的,绝不只是棋盘上的白子。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顾长筠问道:“想什么呢?”   徐渡沉默了片刻。   “没什么。”他说。“只是不知……我几时招惹了那位霍将军。”   ——   过了正午,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随舟眼底乌青,恹恹地上完了早朝,便又赶去了礼部。   即便季攸已极照顾他了,却也不能全然什么都不让他做。这日见他脸色极差,季攸看了看外头尚早的天色,便让他去城外迎一批会场铺陈所需的材料。   季攸笑着对他说,按照账册清点明白后,不必回礼部复命,让人将运材料的车自赶到礼部院中即可。   江随舟知道,他这是特意放水,让自己公干完了,可以提前回府。   他心下颇为感激,既感谢季攸其人秉性温和,是个十足的好人,又感谢自己那日多嘴,跟季攸多聊了几句。   却没想到,打他从礼部出来后,雨便越下越大。   刚出北城门,便有人来报,说是运送材料的马车在城外十里处陷进了泥里,出不来了。   这下,便是好一番折腾。   城外的雨比城中的下得要大些,况且临安城外本就是土路,后主来此之后,手里那点银子光顾着给自己修皇城了,压根没动过修路的心思。   因此,原本午后便可迎来的材料,硬是折腾到天色擦黑,才堪堪运到城门口。   江随舟跟着在城外吹了一整天湿冷的风,待到车队赶来,还要指挥手下清点数目、清理干净泥泞。   等他回到王府,已是二更天了。   在城外时,他对付着吃了些东西,权当晚膳。回到府上之后,他只觉疲乏得睁不开眼,略一清理,便睡下了。   孟潜山小心地伺候江随舟在床上躺下,便抬眼往旁侧看去。   就见窗下的坐榻旁,霍夫人正端坐在轮椅上,低头静静翻着手里的书。   孟潜山大致记得,平日里霍夫人不会睡得这么晚,不过……也许不是在等王爷,只是因为他手里那本书特别有意思呢?   孟潜山不敢问,静静退了出去。   房门被掩上了。   霍无咎手里的书哗啦又翻过了一页。   书本上,贫穷的才子书生翻过丞相家的院墙,与貌美嫡女月下私会。嫡女羞答答地递给他一方自己亲手绣的丝帕,却被书生一把握住了柔软的手……   霍无咎的眼睛落在书册上,目光却是空的。   书翻了半本,他却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本什么书。   片刻之后,他抬眼,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随舟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霍无咎的手指缓缓捻上了书页。   他从今天入夜时独自用完了晚膳开始,就莫名有点烦,烦得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霍无咎只当这烦躁来源于他的双腿。   他腿上的伤逐渐好了,却一直没什么知觉。直到前几日,天开始变得阴沉,他的腿上才有了些许感觉。   却是来源于他腿上经脉断处的隐隐刺痛。   这种疼与割裂的剧痛不同,并不太严重,却像钝刀刮骨。不过因着那痛感并不强烈,几日下来,霍无咎也并未受它影响。   一直到今天,下雨了。   潮气蒸腾,他的伤处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牵扯着一道经脉,一直到他腰椎处,一片噬骨的疼。那疼痛来得绵密汹涌,且经久不绝,直像有人将手探进皮肉里,一个劲地拉扯他的筋骨。   霍无咎只静静捱着。   但是,却又有些奇怪。他安静坐在原处捧着书册发呆,却每当外头有脚步进出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凝神,去听那脚步的声音。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等什么,只是每次听完,心下烦躁的感觉就又多了几分。   偶尔还能听见孟潜山遣别的下人出门去问江随舟什么时候回来,底下的小厮跑了好几趟,回来都只说王爷在忙。   霍无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一直到窗外雨声渐小,更漏打到了二更,霍无咎才听到了那道脚步声。   有些浮,并不快,一落入霍无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随舟回来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页书。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里过夜了?   霍无咎唇角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嗤,心下积攒了一晚上的烦躁,居然随着这道嗤声,渐渐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甚至牵着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道弧度。   不过,江随舟今天并没跟他交流,径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直到此时,四下无人,霍无咎才抬起眼,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单是昨天,在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泥棍那儿过了一晚上,就虚弱成了那副模样。都这样了,还要学着人家充盈后院?   真是不要命。   这样的病秧子,合该安分一些,被护在羽翼之下,在温室里不受日晒雨淋地将养着,不教他受罪,也决不让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乱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这儿,霍无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么念头撩动了似的,心口有点痒。   他顿了顿,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试图压住什么一般,重新拿起了手上的书。   【张生将那柔荑攥入手中,只觉柔若无骨,只教他心神都荡漾了。便见那小姐双颊之上飞起红霞,双目带怯,有道是……】   ……孟潜山寻来的书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霍无咎脸色一黑,将那书一把丢在一边。   啪地一声轻响,竟是将床榻上那人惊得肩膀一颤。   霍无咎听到了那细微的响动,转头看去,就见床榻上的人紧紧裹着被子,似被惊到了,却又像没醒,翻了个身,仍旧睡着。   ……有点奇怪,江随舟往日睡觉,没见把被子裹得这么紧的。   霍无咎皱了皱眉头,便听到来自床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里费劲两分。   难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也懒得生事,觉得还是把孟潜山叫进来比较好。   但是他的手却似乎不大听指挥,分明是应该将轮椅摇到门口去的,却莫名其妙地径直到了江随舟的床边。   床上那人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了乌黑柔顺的发丝,铺展在枕上。   霍无咎迟疑着伸出手,隔着被子握住了江随舟的肩膀。   这人消瘦,肩膀很单薄,即便隔着厚重的被子,也被霍无咎轻而易举地单手握住。   霍无咎没怎么使劲,就将他转了过来。   ……脸色白得不正常,在发抖,呼吸也是颤的。   他紧闭着双眼,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上了他这幅极度脆弱的模样,霍无咎骤然一愣,接着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触电似的匆匆放开了他的肩膀。   接着,他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江随舟的额头上。   ……好像是这么试人发没发烧的?   手下的温度不烫,却凉得厉害,应当是被冻着了,尚没有发起热。   霍无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潜山喊来。   却在这时,一只凉冰冰的手从被子里费劲地伸出来,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却让霍无咎的手僵在了原处。   “别去。”床上那人声音都打着颤,分明躺在被窝里,却像是坠入冰窟中的人,颤抖着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无咎听见了江随舟呓语般的声音。   “别告诉我妈,我睡一觉就好了。”他说。   霍无咎不知道“他妈”是他的什么人,但他能从江随舟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里,听出恐惧和迷茫。   像是生怕给人添乱似的。   霍无咎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随舟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颇为修长,只轻松地一收,便将那只称得上细弱的手握进了手心里。   床榻上意识不清的江随舟似是骤然寻到了一处热源,轻轻喟叹了一声,竟是费劲地将那只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凉又细腻的脸颊,贴在了霍无咎经脉凸起的的手背上。   ——   江随舟躺下之后,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识。   他像是被个乱糟糟的梦包裹住了,时间和世界都是错乱的。   一会儿是他年少时,他在他父亲的大宅里,被几个妈是谁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负。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亲,却隔着门看见他母亲独自坐在房中无声地哭,哭得像是没了魂魄,让他心生胆怯,什么委屈都不敢再说出口。   一会儿又是后主令人生厌的笑脸,还有一众他只在画像上见过的朝臣,神色各异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紧张而畏惧,半点不敢妄言。   一会儿又是霍无咎,手里握着滴血的刀,双眼就像他揭下盖头那天一样冷,紧盯着他,好像是要立马把他的头砍下来,拿到城墙上去风干。   江随舟想跑,双腿却定在原处,眼看着霍无咎走上前来,冲他伸出了染满鲜血的手……   江随舟干脆紧闭上双眼等死,却没想到,霍无咎没杀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脸。   江随舟只当他是要摸清从他脖子哪处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脸上。   却没想到,霍无咎的手贴着他的脸,就不撒开了。   江随舟也是在这时幽幽转醒的。   像在梦中一样,他脑中混沌一片,浑身烫得厉害。他迷蒙地睁开眼,只看得见一片烛火摇曳,亮得他睁不开眼。   他只觉浑身沉得难受,缓缓吸了一口气,没等说话,便先呛出了一阵沙哑的咳嗽。   “王爷!”   是孟潜山的声音。   江随舟咳得眼前发花,就在这时,他手里握着的个什么东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发凉,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将他扯得坐了起来。   接着,另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缓缓拍着,将他的咳嗽渐渐顺了下去。   江随舟这才泪眼朦胧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通明的灯火之中,孟潜山跪在他的床榻前,趴在床沿上,急得眼睛都红了,紧紧盯着他,抖着嘴却不敢出声。   而他自己的手里,握着一只骨节分明、经脉纵横的大手。   江随舟发着烧,脑子正迟钝着,看到那只手,便愣愣地顺着手的胳膊往上看去。   就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随舟吓得一把撒开了那只手。   就见霍无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后背的动作,顺带拽过了个引枕垫在他的身后,一把按着他,让他靠上去,便转过头,淡声道:“醒了。”   便见一个年轻府医匆匆上前,在床榻前跪下,替江随舟搭上了脉。   霍无咎按着轮椅,往后让了两步。   谁也没注意到,他方才被江随舟握在手里的那只右手,放在膝头,缓缓捻了捻手指,握了起来。   像是在留住某种触感一般。   周遭的下人们见着江随舟醒了,纷纷停下了正在忙的事,团团围到了床榻边。   就见府医搭了片刻脉搏,起身道:“王爷仍是因着体虚,加之过于劳碌,便使湿寒之气侵体,受了风寒。小的已在外间熬好了药,一会王爷喝了睡下,想必明日一早便可退烧,只是须在府上静养几日,待到风寒大好之前,都不可再奔忙了。”   旁边的孟潜山连连应下,吩咐旁边的侍女快些去将药端来。   江随舟靠在绵软的引枕上,费劲地揉了揉太阳穴,才大致消化了府医的话。   ……哦,是累到了,今天下雨,就把他冻病了。   已经开了春,雨水并不冷,这个季节没淋雨还能冻病的人,除了他,恐怕也没别人了。   江随舟认命地叹了口气,   不过也好,他生了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府上休息几天了。也不知能不能病久一些,最好能一直病到后主的千秋宴。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称病不去,霍无咎自然也不用去了……   想到霍无咎,江随舟混沌的脑子顿了顿。   刚才……他好像是,拉了霍无咎的手?   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印象,不知道霍无咎是怎么来到他的床边的,自己又是怎么和他拉上手的。   江随舟只觉是自己病糊涂了。   不过,由不得他多想,便有一道极其霸道的苦味,由远及近地飘来。   江随舟跟着皱起了眉头。   便见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被盛在白玉碗中,端到了他的面前。   苦涩的味道飘到江随舟的鼻端,立刻,他便被激得直咳嗽,咳得喉咙一阵干呕,吓得孟潜山连连替他拍背,一迭声地喊主子。   待咳嗽止了,江随舟转开头。   他穿越过来之前,就特别不喜欢喝中药,却没想到,这古代中药的难喝程度,比现代的还要更甚一筹。   孟潜山读到了他动作中的拒绝,苦口婆心道:“求求您了,王爷,您还是把这药喝了吧!”   江随舟憋着气,没出声。   药就端在他面前,他怕多喘一口气,都要被呛得丢半条命。   孟潜山急得快哭了。   “王爷!您不吃药,这病可怎么好啊!”   江随舟顿了顿。   ……对啊。   他不吃药,病不就好不了了吗?   他的病不好……不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不带霍无咎去参加后主的千秋宴了吗?   ——   自这日起,江随舟便顺理成章地在府上歇了下来。   朝中上下不少朝臣都给他送来了慰问的礼品,就连后主也赏了太医来,美其名曰替他诊治。   江随舟知道,后主这是生怕他在装病,所以专门派人来看看。   不过江随舟病得实在严重,那太医回去也说,是靖王殿下这身子实在不中用,下场春雨都会被淋掉半条命,高兴得后主次日便赏下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金银珠宝,让江随舟只管好生休息,朝中的事,一概不用他操心。   而礼部尚书季攸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分给江随舟的差事使得他受了寒、生了病。那日江随舟让孟潜山带信给季攸,季攸还颇为愧疚,让孟潜山带了好几本五花八门的野史回来,权当他赔礼道歉。   江随舟哭笑不得,让孟潜山赶紧将那些破书收起来,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第二日,他的烧便退了,但风寒仍旧没好。   江随舟从没有感冒这么难受过。   原主想必是呼吸系统尤其脆弱,一受凉,从喉咙连带着肺都难受极了。因着他身体差,这几天还总反复,一会儿浑身冷得像要结冰,一会儿又发低烧。   江随舟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还不忘偷偷问孟潜山,要不要把霍无咎搬出去,省得过了病气给他。   这不过是个借口。江随舟只是想借这个由头,把霍无咎弄出去。   毕竟现在,后主和庞绍已经彻底相信他是个断袖,甚至还觉得他是个喜欢玩些刺激的断袖。既然这样,他也没必要天天将霍无咎留在这里,还凭白让人家天天睡坐榻。   但是孟潜山却连连摇头。   听到江随舟这样说,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必,霍夫人才不怕这个呢。”他仗着霍无咎此时不在房中,极小声地对江随舟说。   江随舟皱眉。   就见孟潜山道:“您不知道!您生病的那日,是霍夫人发现的。打从奴才进来,霍夫人就一直握着您的手,直到您醒了才撒开呢!”   说到这儿,孟潜山已经兀自笑得极其开心了。   江随舟有些无语。   他大概有印象……但那也不是霍无咎握他的手,而是他拉着霍无咎不放。   但是,他说了孟潜山也不会相信的。霍无咎就算被废了武功,也不可能扯不开他这么一个发着烧的病号吧?   就听孟潜山笑嘻嘻地接着道:“王爷,我觉得,霍夫人对您多少也有些……嗐!当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江随舟冷下脸,把他赶走了。   果真,只要说了谎,早晚都要为这个谎言付出代价。   看着孟潜山春风得意的背影,江随舟咬着牙摇了摇头,只得把将霍无咎搬走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   而他的病虽说反复,也一天天地在好起来。   后主原本派了一次太医来,之后便再没了动静。却没想到,没过几天,又有宫里的太医来了。   这次的这个太医,江随舟明显看出了不同。   之前后主请来的那个,只略一把脉,看江随舟病得厉害,便告辞离开了。   而这个却不同。他来之后,细细给江随舟诊断了一番,甚至连江随舟这几日吃的什么药,都清清楚楚地检查了一遍。   江随舟猜测,这个太医,八成是庞绍派来的。   后主只是想看江随舟生病,他病了,后主便开心,不会再管旁的。可庞绍不一样,他在盯着江随舟,看他身体究竟如何,看他何时会好,更要看他是否会借此做出旁的动作。   江随舟极其厌烦这样的监视。   但这太医却赶不走,每隔几日,就会来一次。   一直到了这天。   这是这太医第三次来。给江随舟问诊之后,这太医笑得颇为意味深长,说道:“王爷恢复得不错,想必再过两三日,便可以大好了。正好再过四日,便是皇上的千秋宴,陛下可是日日惦记着您,这下,您准能去,陛下也不会失望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   江随舟自坐在床榻上,气得气息不大平稳。   他知道,这是庞绍在威胁他,告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他也逃不掉,必须要把霍无咎送到宫里去,给后主拿来逗趣取乐。   恰在这事,孟潜山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江随舟看了那药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这阵子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苦药泡透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苦味。   这药还不如不喝呢,身体不好,大不了就是多病几日,也好过那帮人得逞,再让霍无咎被他们羞辱一番。   这样想着,江随舟淡淡对孟潜山说:“放下吧,本王一会就喝。”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他知道,主子这会儿心情不大好,想来是不耐烦喝药的。不过,因着江随舟这段日子喝药都挺积极,除了第一次之外,都没表示过拒绝。   孟潜山对他便也放心,听他这样说,就将药乖乖放在一旁,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了他和霍无咎两人。   江随舟看了霍无咎一眼,就见他安静地独自坐在远处,低头翻书。   他放心地下了床榻,端起旁边矮桌上的药。   却没看见,旁边的霍无咎听到响动,立马抬起头看向他。   就见江随舟浑然未觉,穿着单薄的寝衣,单手端着药,步伐有些虚浮,往角落里栽着景观树的紫砂盆走去。   江随舟心道,只要他倒两天的药,保证他这破身体旧疾复发,要想去千秋宴,只能被抬着走。   这么想着,他走到紫砂盆边,将玉碗递了过去。   却在他马上就要将药汁倒下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随舟回过头去,就见霍无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旁边。   他坐在轮椅上,单手钳住江随舟的手腕,就让他的手动弹不得。他虽是抬着头看他,但那一双锐利的黑眼睛,却冰冷又气势凛然。   看得江随舟莫名心一虚。   “干什么?”他听到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稳住心神,冷声道:“多事。让开。”   霍无咎的手却半点都没松开。   “喝了。”   陈述句从他的口中说出,特别像命令。   “你在对本王说话?”江随舟拿出了凶孟潜山的态度,眉眼冷冽,倨傲地俯视着他。   霍无咎没出声,手下的力道却重了几分,硬生生将江随舟的手一寸一寸地拽了回来,握着他手腕,强迫着他将药端回了面前。   分明是在用行动,一字一顿地命令他,把药喝了。   苦味扑面而来。   江随舟被熏得直皱眉,垂下眼,就见霍无咎神色冰冷而强硬,似乎不给他留半点商量的余地。   江随舟心下莫名泛起几分委屈。   后主厌恶他,他知道,从来这里到现在,他也没少受辱,早就忍得了。   他也知道生病难受,这段时日以来,他日日病得死去活来的,长这么大,他也没生过这么久、这么难捱的病。   对他来说,与其这般病着,还不如让后主一逞口舌之快呢。   他怕什么?还不是怕面前这位祖宗受辱,记在他的账上,让他以命来抵?   他冷声笑了一声。   “霍将军,你当我为什么倒药?”他道。   霍无咎没出声,只静静握着他的手腕,以沉默同他对峙。   江随舟接着道:“方才那太医的话,你听见了吧?他为何总来看本王,又为何那般提醒本王?因为皇上说了,他的千秋宴,让本王带上你出席,他要见你。”   许久没这么一连串地说这么长的一句话,江随舟的气息有些上不来,说到这儿,呛得喉咙咳了几声。   他强忍着,接着道:“他见你,所图为何,不必本王说吧?本王虽不想管,却也不愿在群臣面前丢这样的面子。将这玩意倒了,多病几日,对你对我,都是好处,明白么?”   说完这话,江随舟很是费劲地喘了几口气,才将气息捋匀。   他垂眼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抬着眼,淡淡看着他,听他将这番话讲完,神情依然极为平静。   待他捋顺了呼吸,霍无咎才静静开了口。   “我知道。”他说。“所以,药喝了。”   江随舟皱眉。   就见那双沉黑的眼睛,平稳又安静。   他分明已经站不起来了,身在敌国,是人人得而践踏的战俘,但那双眼睛,却让人莫名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强大。   “要不了我的命,我没什么怕的,他让去,我就只管去。”他说。   顿了顿,霍无咎有些生硬别扭地开口道。   “所以,你也别怕。” 第26章   ……别怕?   这是江随舟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不知道霍无咎哪里来的底气。他就算是个斩神杀佛的战神,如今也不过是一尊泥塑的神像,随便来个手脚毛躁的,都能给他砸碎了。   但是,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偏偏极让人信服,一时间,江随舟感觉,他像是真的要把他牢牢护在身后一般。   江随舟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霍无咎手下感觉到江随舟挣扎的力度松了,抬眼看去,便见这人神情虽仍旧是冷的,眼神却有点放空。   他不由得在心下叹了口气。   这个人,分明人畜无害,却偏要给自己披上豺狼的皮。   他松开了江随舟的手腕,顺带拿走了他手里的玉碗。   手头一空,江随舟才回过神来。   就见轮椅上的霍无咎竟把他的碗拿走了,这会儿正一手端着药,抬着一双冰冷平静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回床上去。”他听霍无咎开口道。   仍旧是生硬又冷淡的语气,颇像是给自己手下的兵丁下命令。   江随舟这才注意到,他此时只穿了身单薄的寝衣,脚踝也是露在外头的。   早春并不太冷,但对他这副病弱的身体来说,却很难捱。只这一会儿,他身上就被冻透了。   江随舟只得讪讪地回床上坐下。   就见霍无咎单手摇着轮椅,行到床边,将药碗放在了他手边的矮桌上。   他放下了药,却不走。江随舟看向他时,就见霍无咎淡淡看着他,虽没说话,却分明是一副等着看他把药喝下去才算完的姿态。   江随舟暗自咬了咬牙。   ……你是王爷还是我是王爷啊!   怎么说也是做妾的,这么横,分明就是以下犯上。   他心里犯嘀咕,抿紧嘴唇,端过了药碗,仰头喝了下去。   ……苦得要死。   ——   江随舟的病果真好了。   经过这一日,他也想通了。反正霍无咎已经知道了后主要做什么,也说了他不怕,那后主再怎么作死,也跟他江随舟没关系了。   毕竟,他真正怕的,是霍无咎日后跟他算账。按这样来说,他应当高枕无忧了。   但是,他和霍无咎日日共处一室,有时一抬眼,就能在房中看见他。   这几天,他的眼神撞上霍无咎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千秋宴那日,后主会干什么?   后主自己的生辰,是他的大好日子,想必不会在宴上见血,不至于伤及霍无咎的身体。后主又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傻子,真将人弄到面前,想来也是一番言辞羞辱,不痛不痒的。   但是江随舟没忘,后主身侧的那个庞绍,最是个心思深沉、一肚子坏水的东西。   不用猜,江随舟就知道,他一定会给后主支阴招。   当然,这些阴招全是冲着霍无咎去的。江随舟既然已经将自己择干净,就不必怕了。   可他偏偏总有些担忧,离千秋宴越近,他心下便越不安稳。   江随舟只得将这种心理,归咎于他和霍无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三天过得很快。待江随舟的风寒大好了,便也临近了后主千秋宴的日子。   提前一天,江随舟再次迎来了庞绍请来的太医。   那太医来时,江随舟并未卧床,已然穿戴妥帖,披了一袭玄色的薄大氅,坐在正堂里看书。那太医上前,替他把了一番脉,便退了两步,跪了下来。   江随舟收回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淡淡瞥向他。   便听那太医跪在地上说道:“恭喜王爷,您身子已然大好了。臣回宫便可禀报皇上,说您可以参加明日的千秋宴,不会有所耽搁了……”   江随舟一敛眉。   下一刻,锵然一声,他手中的茶盏砸在了那太医的面前。   房中的下人们皆吓得一悚,窗边的霍无咎也抬眼,看向江随舟。   就见他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胳膊搭在扶手上,大氅披散开来,颇为闲适慵懒。   他生得极精致,容貌又冷淡,垂眼看向旁人时,倨傲冰冷,却莫名有种罂/粟般的吸引力,让人一旦看见,既生畏惧,又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在他面前,茶盏碎了一地,热茶泼在那太医的衣袍上,将他吓得一哆嗦,后头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就听江随舟缓缓道:“千秋宴……千秋宴。怎么,接二连三地提醒本王,是觉得本王不愿意去?”   他知道,这个太医,就是庞绍豢养的走狗。一边以问诊为名监视他的身体状况,一边得庞绍的指示,想方设法地给他添堵。   前一件事,江随舟反抗不得,但是后头这件事……就是庞绍知他好欺,特意让人耀武扬威了。   他当然放任不得。   那太医被他那一茶盏吓了一跳,此时听他说这话,忙道:“自然不是!是陛下有令,让臣……”   “皇兄是跟你说,我与他兄弟不睦,连他的千秋宴都不想去参加吗?”   这自然是实话。但这种实话,心照不宣就够了,绝不能拿上台面。   谁先说出口,谁就是不孝不悌。而若是底下的人说出口……那就是挑拨主子之间的情谊了。   太医自不敢认,跪在原地躬身低头,匆匆道:“陛下自然没有!只是臣……”   江随舟冷笑了一声。   “这种话,皇兄自然不会说,分明是你这做奴才的自作主张。”他道。“皇兄既让你来看病,就好好地看病,多嘴玷污皇兄的名声,本王也不得不替皇兄罚你。”   那太医慌张地忙要辩解。   这个不得势的靖王,宫里宫外,谁看得起他?便是庞大人让他来瞧病,也吩咐过,让他敲打敲打这位。   前头几次,见这靖王默不作声,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他还以为这是一只软柿子,却没想到他蓄势待发,竟是在这里等着他……   江随舟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孟潜山。”他开口吩咐。   候在门口的孟潜山连忙上前。   便听江随舟道:“打一顿板子,由你亲自送回宫去,说此人蓄意挑拨本王与皇兄的情谊。本王已罚过了,剩下的,就让皇兄看着办吧。”   孟潜山前几次早看这太医不顺眼,听到江随舟这话,高兴得眉飞色舞,忙唤院外的小厮进来,将这太医拖出去了。   江随舟淡淡道:“拖远点打,别脏了本王的耳朵。”   孟潜山连连应是,指挥着小厮们将那太医拖出去了。   房中清静下来,立时便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打扫干净了地面,替江随舟倒上了新茶。江随舟端起茶盏。   他知道,这太医是庞绍派来的人,被他送回去之后,虽不会丢命,却也定然会碍于情面,被虢夺官位,逐出宫去。   他作为一个大学老师,连体罚学生的事都没做过,更不会因为什么人犯了错、招惹到自己,就让他挨打、丢乌纱帽。   但是,他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那些人步步紧逼地欺负他,若半点不回击,那些人便会变本加厉、肆无忌惮。他被卷进了原主的困局之中,如果不忍心伤害对手,那么死的就一定会是他。   江随舟抬眼看向门外。   阴沉沉的天色之下,是精巧华丽的重重屋檐,层层铺开,似将他困在了一方棋局里。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缓缓出了一口气,重新拿起了扣在桌上的书。   他早习惯了霍无咎影子一般活在他的房间里,便也没注意到,他这一番情态,尽皆落在了霍无咎的眼中。   病秧子,不过是打了个早就该收拾的人,自己就先不忍心了。   也幸而他生在锦绣太平之中,不见血,更没上过战场。不然,真让他看见杀人,又要把他吓成什么样了?   霍无咎垂下眼,敛去了眼中的情绪。   ……合该一辈子娇养在盛世之中。   ——   二月廿四,便是后主的生辰。   这日一早,窗外便下起了小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一直到暮色西垂,到了要入宫的时辰,窗外的雨也不见停。   房中早早上了灯,江随舟被伺候着穿戴起迤逦繁复的衮服,回过身时,就见穿戴妥帖的霍无咎被孟潜山从后间推了出来。   因着霍无咎身份特殊,江随舟早吩咐过,不要给他穿得太过张扬。但仅是一袭藏蓝锦袍,一只制式简单的发冠,便将此人勾勒得气势凛然,通身的贵气挡也挡不住。   四下分明烛火熠熠,却偏生这人,像是会发光一般。   江随舟的目光一时有些迟钝,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收了回来。   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一会入宫,机灵些。”他瞥了孟潜山一眼,吩咐道。   孟潜山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要他照顾好霍无咎。   孟潜山连连答应。   二人便一路出了王府,上了候在府门口的马车。   车厢并不太大,霍无咎的轮椅又有些笨重,在马车上一放,二人便离得极近了。   马车的门帘一放下来,四下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这种在狭窄空间之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能够给人一种呼吸相缠的错觉,在没人说话的静默之中,显得尤为清晰。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江随舟忽然莫名有些窘迫。   他坐在霍无咎的身旁,只他二人,离得极近,让他忽然有点不知道手往哪儿放。他想开口说话打破这片寂静,却又没话可讲,只听着霍无咎平稳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将他的心跳都带慢了。   江随舟心道,想点什么吧,比如一会到了宴上,后主有可能说什么话,又该怎么应对……   却在这时,马车忽然往前走去。   江随舟心不在焉,一个不察,被马车带得身形一歪,往旁边倒去。   恰好一头栽在了霍无咎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投怀送抱? 第27章   那肩上的骨骼和肌肉又紧实又坚硬,乍一磕上去,撞得江随舟眼前一花。   一阵短暂的眩晕之后,一只手握住了江随舟的胳膊。   因着那只手颇为有力,乍一握上去,攥得江随舟骨骼生疼,紧接着,便将他稳稳地一提,捞着他坐稳了。   “坐好。”他听到了旁边霍无咎的声音。   江随舟有些尴尬地揉揉额角,清了清嗓子。   “抱歉。”他尽量使自己的嗓音平静淡漠。   霍无咎淡淡嗯了一声。   马车行起,车轮碌碌作响,一时间四下有了声音,车帘也缓缓被风吹起,气氛便显得不那么尴尬了。   静默片刻,江随舟偷偷瞥了霍无咎一眼。   他坐在他身旁,微侧过头去,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窗帘缓缓扬起,碎雨随着落进来。外头几缕灯光照在霍无咎的脸上,在他面颊上落下几片暖色的光斑。   不知是不是江随舟的错觉,他总觉得霍无咎的唇色有几分白,显得不大正常。   但车厢里的光线太过昏暗,一时间,江随舟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就在这时,霍无咎淡淡转回目光,看向他。   被抓包了。江随舟顿了顿,有点生硬的问道:“是冷吗?”   应当不冷。如今已过了早春,外头的雨虽有点凉,但对霍无咎来说,肯定算不得什么——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是纸糊的身躯。   就见霍无咎缓缓开口道:“不冷。”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的腿。   从今早下雨时,他的腿便开始隐隐地疼。原本是他已经习惯了的痛楚,却在他出门之后,陡然严重起来。   像铁锯或钝斧,在他的经脉上一下一下地割,直拽得他整双腿都像在持续受刑一般,疼得他头皮都泛起阵阵麻木,搁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这种话,他自然不会告诉江随舟,既觉得不必要,也并不想吓唬他。   ……不过,靖王似乎特别想跟他聊天。   打从上车时,就心不在焉的,刚才还偷偷盯着他瞧。   他淡淡看了江随舟一眼。   “你冷?”他回问道。   就见江随舟摇头:“我看你……一直在看外头,想来是因着风太凉。”   就见窗霍无咎低声笑了一声。   “你怎么不猜,我是想跑?”他说。   他嘴角虽带着两分弧度。窗帘缓缓鼓动,使得照在他眼中的光也明明灭灭,一时间,像是蕴藉着两分戏谑的情绪。   江随舟一愣,继而莫名有点局促,匆匆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你倒是可以试试,看看皇上在暗处有没有派人监视你。”他冷淡地说道。   ……刚说两句话,怎么就慌了?   霍无咎收回目光,唇角的笑容深了两分。   ——   马车在开阳门外停了下来。   江随舟被扶下马车,便见周遭已经停了不少车驾,官员女眷来来往往,尤其热闹。   他一下车,便感觉到有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更多人还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后——江随舟知道,这些人,是在等着看霍无咎。   他神情冷漠而倨傲,在马车边站定,便有下人匆匆上前来替霍无咎搬轮椅。   眼看着众人脚步都慢下来,江随舟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想看热闹是吧?行,给你们看。   他一回头,便对那几个下人厉声道:“麻利些,要本王等多久?”   那几个下人匆匆哈腰赔礼,急急忙忙地将霍无咎搬下了马车。   江随舟收回目光,凛冽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周遭的大臣。   这便是一副暴躁极了、随时会殃及池鱼的模样。这下,众人纷纷收回目光,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们一般,各自走远了。   江随舟满意地收回视线,手往身后一负,径自往开阳门中走去。   孟潜山连忙推着霍无咎,匆匆跟上了他的脚步。   因着靖王殿下一副心情不佳、随时都会发怒的模样,寻常的朝臣虽想上来寒暄几句,也不敢触他霉头,因此一路行来,倒是顺畅不少。   不过,却有各种或明或暗的打量,落在了他、尤其是他身后那人的身上。   霍无咎。   在今年之前,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简直像是催命的厉鬼。   就是这么个人,一路带着兵马,从阳关打到邺城,将他们从百年祖宗基业里赶出来,一路赶到了大江以南。去年年末,也是这个人忽然起兵,带着数万兵马,列阵江边,眼看着便要渡江而来,将他们大景赶尽杀绝。   却也幸而大江易守难攻,北梁又不知怎的,先遣部队渡了江,之后的兵马却没跟上。这才让守江的将领捡了漏,将霍无咎一千多兵马团团围困住。   即便如此,这一仗还打了七八天,直到对方弹尽粮绝,才勉强抓住了霍无咎。   这对他们大景来说,是什么?   简直就是半条腿踏入鬼门关,却反杀了索命的无常。   现在,这无常被打断了双腿,被人推着,跟在靖王殿下的身后,以他家眷的身份来参加他们陛下的千秋宴呢。   或多或少的,众人都想看看,那位传说中青面獠牙的霍将军,是怎样一番模样。   却并不是他们心中那副黑脸圆目、满脸胡须的莽汉模样。   相反,那是个相貌极其英俊出众的人。   他静静坐在轮椅上,修长高大的身躯怎么看都有几分委屈,但他却坐得极其端正。他穿得很简单,脸上也不大有血色,却偏偏锋锐如出鞘的刀锋,让人轻易不敢接近。   却在这时,周遭气氛微微一变。   江随舟的余光也看见了一个人。   高大壮硕,身上明明穿着广袖偏偏的衮袍,却偏生像个山里爬出来的土匪。一张黑面,显眼极了,一双铜铃似的大眼,此时满含着悲愤,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红,正死死盯着他。   ……哦,纪泓承啊。   江随舟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这纪泓承可是个莽撞耿直的人,这会儿见着霍无咎,不定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   他做好了准备,等着纪泓承发难。   便见纪泓承果然大步向他走来,衣袍飘飞,活似黑熊钻过了布匹店,裹着一身绸缎,张牙舞爪地要扑过来吃人。   却见他停在了自己三步开外。   江随舟停下脚步,皱眉看向他,就见纪泓承定定站在那儿,不动了。   ……他这是要做什么?   江随舟有些疑惑,便见那铜铃大眼凶巴巴地瞪他一下,转身便走了。跟在他旁边那位面容清秀的夫人,颇为抱歉地转身直冲江随舟行礼。   ……就走了?   江随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当这家伙不敢在后主生辰宴上发疯。   却不知,就在纪泓承向他走来时,一颗极小的、以纸张搓成的小团,利箭一般破空飞出,稳稳砸在了纪泓承的胸前,落入他怀里。   谁也没看见这蝇虫大小的小物,更没人看见,这是谁出的手。   只有匆匆躲进恭房,小心翼翼地将那纸团展开来看的纪泓承知道。   那纸张之上,铁钩银画,一看便是霍将军的笔记。   【信勿再送,遵时养晦。   娄钺回京时,送支柳来。】   纪泓承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不用他说,霍将军便早打算好了。他一直什么都不做,是在等时机而已。   这个时机……就是娄将军。   但是娄将军他一心忠君报国,霍将军又反了……娄将军真的会帮他吗?   纪泓承心下有些打鼓,将那纸条塞进口中,吞到了肚子里。   ——   霍无咎早猜到这天在宴会上会遇到纪泓承。   这人虽说想要助他,却并没有什么用。反而他频频送信,送来的都是些没用的消息,更容易惹人注目,给靖王府生事。   对霍无咎来说,他的作用,只有替他联系娄钺罢了。   霍无咎静坐在轮椅上,目光极深。   他强捱着不死,不是为了多让江舜恒羞辱他几年,而是在等能够离开这里的机会。整个南景,他举目无亲,唯一能用的,只有娄钺。   娄钺虽与他父亲阵营不同,如今与他敌对,但早年却欠过他一条命,算是个人情。   他不稀罕挟恩求报,也不会让娄钺做违背他原则的事。但现在,他深陷敌营,也只能借这个,去找一条生路。   想到这,他抬眼,看向江随舟。   他正行在他身前一步之遥处,身姿修长,衣袍翻飞。他此时想必脸色很难看,才使得周围那些人小心翼翼地往这边看,却不敢上前。   若真有那么一日……想必江舜恒不会善罢甘休。   霍无咎收回目光。   若上天真不绝他,若尚有半分余力,看在这兔子心思尚善、且对他存了几分莫名其妙的痴心的份上,看看能否救他一命吧。   而行在前方的江随舟自是不知,身后的霍无咎在想什么。   他在宫人的带领下,一路行到了栖梧殿,便见已有内侍候在那儿等他了。见着他来,那内侍连忙笑着迎上来,对他行了个大礼。   “参见靖王殿下,奴才领您入座。”   说着,他略一侧身,便要请江随舟往里走。   却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江随舟身后。   立时,内侍脸上的笑容谄媚了几分,上前道:“有劳王爷,咱们宫中是有规矩的——家眷需另坐女眷席位。”   说着,他便扬声朝着身后道:“快再来个人,领靖王殿下的这位夫人到西侧的宴厅去……”   却见江随舟冷着脸,略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送霍无咎去女眷那里坐?闹呢?   不必想,江随舟就知道,这是后主早想好的羞辱人的法子。况且,这样还会让霍无咎落单,到了那时,用什么阴招,都是极容易的了。   因此,他肯定不能答应。   至于怎么说……   江随舟顿了顿,阴恻恻地看了霍无咎一眼,接着目光一转,看向那侍从。   那眼神冷得像毒蛇,带着点儿笑,顿时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变态,阴森森的。   他缓声开了口。   “本王这夫人,本王需得亲自盯着。他野得很,独本王制得住他……还请公公通融则个。”   他语气轻缓,却莫名让这内侍后背发凉。小心翼翼地看向靖王时,就见他背光而立,嘴角泛着几丝凉笑。   他这态度和语气,分明不像让他通融留人,反倒更像是告诉他,自己要多带个随身的玩意儿进去摆弄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公:好家伙!这么刺激吗! 第28章   宫里人谁不知道,靖王是个变态?   不仅玩男人,还会把男人玩死。人人都说,他这是随了他那个妖妃母亲,生来是要吸男人阳气的。   内侍一时有些惊,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霍无咎的方向飘了飘。   就见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虽看着人高马大的,唇色却有些白。他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分明是一副张扬锐利的长相,却在江随舟身体的阴影之下,显出几分可怜。   瞧瞧,眉上还有一道伤,也不知是不是靖王殿下亲手打出来的。   只一眼,内侍便匆匆躲开了目光,也并没看到,那可怜巴巴坐在靖王身后的人,低垂的睫毛之下,藏着怎样的情绪。   内侍低下头,有些为难:“这……”   他犹豫片刻,强笑道:“王爷,这实是不合规矩。”   江随舟神色一冷,便要开口。   却在这时,他的余光看见一众人,从阶下走上来,眼看着便近了。   不少官员簇拥在一起,热闹得很,一路众星拱月地跟着个一身朱红朝服的文官。   红色朝服,正一品。   穿这件衣服的人,除了庞绍,不会再有别人。   江随舟心下一紧。   他知道,面前这小太监好糊弄,但庞绍可是只千年的狐狸。他替霍无咎争取,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一着不慎,就会让庞绍看出端倪来。   他顿了顿,心下一横。   下一刻,在渐近的人声里,他微微侧过身,一把扼住了霍无咎的下颌,像展示一个物件一般,将他的脸粗暴地抬了起来。   他眉眼冷然,唇角噙着两分意味不明的笑,看向那内侍,道:“不合规矩?那你给本王看看,他是男是女。”   他明显听见身后渐近的声音弱了下去,想必是那一众人注意到了自己这边的动静。   江随舟紧张得手都有点发抖。   可希望不要露馅,也希望霍无咎清楚,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那内侍一愣。   他愣愣地顺着江随舟的动作看去,便见那姿容阴柔秾丽得带了几分邪气的靖王殿下,手里紧捏着那位霍将军的下颌骨,强迫着他抬起脸来,直对着自己。   那人仍垂着眼,随着抬头的动作,在他的领口处露出了个狰狞的疤痕。   横亘在锁骨上,虽结痂了,边缘却一片红,在热闹的灯光下显得有点骇人。   内侍腿都吓软了。   “自……自然是男子了……”他结结巴巴道。   就听靖王殿下冷冰冰地笑了一声,一把甩开了霍无咎的脸。   “这不就对了?”   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方帕子,缓缓擦拭起那只碰过霍无咎的手。   “把他弄到女人堆里去,你不怕出事,本王还不放心呢。”   他缓缓将本就干净的手指挨个擦拭过一遍,手下一松,帕子便被他轻飘飘地扔到了地上。   “本王怕脏,你该知道。”他淡淡抬眼,说。   “这……这……”内侍一时间没了主意。   却在这时,江随舟听到了身后的几声笑。   “下官当是谁在这里,原是靖王殿下!”那人朗声笑道。   江随舟回过头去。   就见自己身后几步的位置,庞绍站在那里。   虽说这些时日来,他没少被这老东西坑,但直到今天,他才头一回同庞绍面对面。   与画像上歪瓜裂枣的模样不同,这老东西倒是生得相貌端方,身穿朝服之时,颇有一派天高地阔的气势。   独那一双眼睛,幽深极了,泛着难以捉摸的光。   江随舟浑身都绷紧了。   他冷冷扫了庞绍一眼,摆出了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淡声道:“庞大人。”   他这番姿态可谓失礼至极。他虽说是亲王,庞绍却也是实打实的国舅爷,官拜一品大司徒。论起身份来,他们二人本就没差多少,更别说庞绍那般权势滔天。   但是江随舟知道,这就是原主该有的态度。   果真,庞绍面上一团和气,半点不见愠色,反而躬身,领着周遭的朝臣给江随舟行了礼,笑道:“靖王殿下。不知殿下在此停留,是为何啊?”   江随舟的神情冷了几分,淡淡瞥了霍无咎一眼,便极其嫌弃地飞快挪开目光,不再看第二眼。   “没什么。”他侧了侧身,似乎不愿多谈。“庞大人先请。”   庞绍却不动,反而看向那内侍:“陛下的喜日子,怎的惹靖王殿下不悦?”   那内侍连忙上前,跪下道:“回庞大人,是王爷……想要带夫人一同入席。”   自然不必他解释,方才江随舟的一言一行,庞绍都看在眼里。   他面带笑容,看向江随舟。   “带便带罢,王爷与夫人伉俪情深,难道你还要棒打鸳鸯?”   他语气很慢。   江随舟脸色立刻难看了几分,像是吞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很费劲地才将厌恶的神色掩饰好。   即便如此,却还是没绷住一般,轻嗤了一声。   那内侍连连应是,躬身便请江随舟入座。   江随舟似是被庞绍那话恶心住了,竟是没再多看他一眼,目中无人地转身便走。   庞绍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见江随舟走远,旁边有官员不满地开口道:“靖王殿下实在有些失礼。”   庞绍却笑着摇了摇头,分毫不以为忤,目光中甚至闪烁着几分满意的笑。   “殿下不过年纪尚轻罢了。”他缓缓道。   ——   宴厅之中的规制乃一人一案,因此位置很宽敞。霍无咎又坐着轮椅,便也不需加椅子,只用添副碗筷就够了。   江随舟自在案前坐下。那带路的内侍看见,靖王殿下落座时,还侧过头去,冷漠又嫌恶地看了那位将军一眼。   内侍连忙匆匆退下。   他却没看见,靖王殿下在看向霍夫人时,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得罪了。”   他方才紧张得一背冷汗,不仅是因为头次与庞绍正面接触,生怕有半点错处,更重要的,就是他对霍无咎做出的那一系列举动。   简直就是在拔虎须啊!   江随舟心下害怕,刚找到机会,便匆忙对霍无咎道了一声歉。   他根本没奢求霍无咎会回应他,还想着一会回去的路上,怎么样顺理成章地再解释两句。   却见霍无咎看向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似是在回应他,自己知道。   江随舟吓了一跳,面上的冷冽几乎绷不住了。   他连忙转开目光,拿起桌上的茶来,喝了一口,聊以压惊。   他刚才那个眼神……是在回应自己吧?应该不是“今晚就鲨你”的意思吧?   江随舟的手指有点哆嗦。   而他身后,霍无咎眸色深沉地瞥了他一眼,将几分极难察觉的深意,死死藏在了眼睛深处。   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还那般镇定自若呢,怎么看了自己一眼,就又开始怕了?   不过,这倒是他第一次看到人前的江随舟。   很会演,眼看着连庞绍都被他唬住了。演出的那副模样,也的确挺招人恨的,难怪纪泓承被他气得暴跳如雷,污言秽语都写到了信件里。   但是……   他竟会觉得有点可爱。   甚至在他拿那看似阴戾、实则藏着两分紧张无措的眼看他时,他心口某处像是被挠了一爪子似的,痒中带了点麻。   霍无咎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用指节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下颌。   那冰凉柔软的触感,似乎还留在那里。   那只手是在轻轻抖的,似乎有人在极力控制,效果却不大好。   以至于,分明该是带着侮辱性的凶狠,却平添几分可怜,让那狠劲儿像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表面上嗷嗷直嚷,实则哆哆嗦嗦地靠过来,像是在寻依靠似的。   忍住不将那只手攥进手里,似乎比忍受酷刑的疼痛,更需要几分定力。   ——   门外的雨淅沥不绝,殿内一片灯火辉煌。   金玉锦绣之中,皆是高官勋爵,一片歌舞升平。若是旁人,还真会被迷了双眼,以为这朝廷如日中天,还有好多年的活头。   但江随舟知道,面前这派繁华盛景,是他们掏空了国库、还搜刮了周边许多州郡,才勉强凑出来的。   浮华之下,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空架子。   天色渐晚,殿上太监一声唱喝,四下便立时安静下来。   后主来了。   江随舟跟着一众朝臣起了身,静等后主在龙椅上坐下,再随着太监的喝声,与众臣一同三跪九叩,朝后主行了大礼。   待最后一礼完毕,众臣跪在原处,只等皇帝让他们平身。   手执拂尘站在旁侧的大太监静等了片刻,都没听见龙椅上那位出声。   ……这又是出什么幺蛾子?   这大太监心下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斜过眼去,便见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上,这位盛装的陛下歪坐着,单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阶下。   这是……?   那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乌泱泱跪拜的众臣之中,独有一人,鹤立鸡群,静静坐在那儿,与后主沉默相对。   他目光沉静而冷淡,竟径直与陛下对视,半点不见惶恐。   霍无咎。   大太监知道这人。他被押解回临安时,他随同陛下一起去过一次地牢。那是那人与陛下第一次见面,好些个官兵押着他想按着他跪下,都没有成功。   也是在那一次,陛下下令,挑断他的腿筋。   这……这人如今,确实跪不下去……但是陛下这模样,似乎还欲发难?   大太监心下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他听见后主懒洋洋地开口了。   “诸爱卿平身吧。”他说。   阶下众臣得了圣旨,纷纷站起身来,重新入了席。   大太监松了口气。   这位陛下,实在荒唐了些。从前有先帝压着,他还算收敛,但如今他是皇上,大司徒又一味顺着他,使得他有时荒唐得不分场合,让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提心吊胆。   陛下不发怒,好好儿将这生辰过了,便是最好的了……   但他气刚松一半,便听陛下又发话了。   “咝……五弟。”江舜恒单手托腮,还没等说开宴呢,便兀自从自己面前的案上捏起个虾丸,往嘴里一丢。   “方才众臣皆跪……你那夫人,为何不跪朕?” 第29章   江随舟在心中痛骂他。   跪你?打断你的腿,你跪一个试试看。   他抬头看向后主,目光一路扫过去,就见周遭的朝臣们大多面露幸灾乐祸,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对他们来说,看后主刁难他与霍无咎,想必是他们等了许久的节目。   他顿了顿,站起身来,施施然转过身,朝着后主行了一礼。   “内子失礼,还请皇兄恕罪。”他说道。   后主听到这话,慢悠悠嚼着嘴里的丸子,懒懒笑道:“嗯,恕罪。不过,你打算让朕怎么恕罪?”   江随舟瞥了一眼旁侧的霍无咎。   “虽说这东西腿脚不方便,但该尽的心意,也不能少。”他目光冰冷而轻蔑,像是被浊物沾惹到了一般,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和憎恶。   说着,他抬眼看向后头的孟潜山,道。   “还不把他架过来?今儿个即便是拖着,也让他给皇兄磕了这个头。”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不难看出,这位靖王殿下,对那个塞进他府里的霍无咎,的确是深恶痛绝、厌恶非常。   就这,还将人锁在房里折腾呢?   后主的神情愈发兴奋起来。   而站在席位之后的孟潜山,则被惊得目瞪口呆。   王爷要装作讨厌霍夫人,这他知道……但是,居然要动真格的?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却在这时,他看见江随舟轻轻皱眉,目光冰冷地看向他。   “手脚小心着些。”他说。“别让他腿上的脏血弄到地毯上,凭白给皇兄惹晦气。”   宫中大宴、尤其是帝王生辰,绝不可见半点血腥,是景朝历来的讲究。   听到这话,后主果然开口问道:“什么脏血?”   江随舟瞥了孟潜山一眼,缓缓一眨,继而淡声开口:“没什么,小心点便罢了。”   说完,他又看向孟潜山。   “敢弄一点到地上,本王要了你的脑袋。”   孟潜山惊得一跳,下一刻便对上了江随舟的眼。   他立时福至心灵。   对对对……今儿出门前王爷提点过他的!   孟潜山连忙转过身去,噗通一声朝着后主跪了下来。   “陛下救命啊!夫人那腿……昨儿个让王爷给……王爷也是不小心!夫人腿上的伤处如今碰一下都要流血,到今儿都还没结疤……奴才,奴才不敢给皇上惹晦气呐!”   他说得支支吾吾,哆哆嗦嗦,众人立马便听出,肯定是昨天江随舟虐待人家,玩儿脱了,给人家玩得更残了。   后主心下颇有些爽。   果然,舅父说得没错。最有意思的,不是打狗,而是把两条狗放进一个圈里,看它们互相撕咬。   不过……   爽归爽,但真让霍无咎在他宴上血淋淋地磕头,他也不大做得到——他倒不是怕先祖之命,单因着不吉利,他怕上天有眼,折他的阳寿。   但是该找回来的面子,还是不能丢的。   后主面上笑容深了几分,目光在江随舟和霍无咎之间打了个一圈转。   最后,他看向江随舟。   “那就算了。血淋淋的,朕也不是这般不通情理的人。”他说。   江随舟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没忘记露出几分不甘心。   甚至冷冷瞪了霍无咎一眼。   却不等他彻底放下心来,后主又发话了。   “不过,他既是你的妾,你们两个,多少也算一体同心了吧?”后主笑着说。   江随舟抬眼看向他。   就见后主笑得得意,说:“你替他跪好了。”   四下朝臣皆坐在席位之上,众目睽睽,全盯着他。   ……后主分明是借机再踩一踩他的面子。   江随舟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   他就知道,这死昏君得了庞绍的指点,绝不会善罢甘休。   算了,他为了霍无咎,在后主这里吃的亏还少了?如今不过多磕个头,也不过是丢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飞快做好了心理建设,面上不忘露出难为的神情,看向后主,只等后主再次强迫他,他赶鸭子上架地磕了这个头了事。   却在这时,寂静一片的大殿上,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他凭什么替我?”   带着几分轻蔑。   江随舟一愣。   霍无咎干什么!   他诧异地往后看去,殿中群臣,也纷纷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端坐在轮椅之上,抬起头,遥遥与后主对视。   就在这时,他微微扬起一边唇角,懒洋洋地对着后主露出了个挑衅的笑容。   一时间,如同阳光照进了深谷,那副张扬锐利的相貌,像是被风重新扬起的战旗,像是城上轰然而起的烽火,骤然熠熠生辉。   似乎这才该是他原本的样子,鲜衣怒马,骄傲又锋芒毕露。   江随舟听霍无咎继续说道。   “我霍无咎身为人臣,只跪自己的君主。”他缓声说。“他有什么资格代替我?”   上扬的尾音,平稳又高傲。   后主顿时气得眼睛都瞪圆了。   “你的君主?”他咬牙切齿。“你们霍氏,本就是我大景的臣子,是朕养的看门狗,你有什么君主?”   就见霍无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江随舟第一次见到霍无咎笑。   有点野,却极为耀眼,像埋在泥沙之中的刀刃,反射出的骄阳的光辉。   “霍家即便是看门的狗,如今,也非您所驱使。”他说。“祖训有言,北拒外敌,以守邺城——皇上,三年之前,邺城已经被您父亲丢了。”   后主气得发起抖来。   他好意思说?邺城,就是被他这自诩忠诚的霍家打下来的!   这分明是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脸。他恨不得立刻让人把霍无咎绑下去,千刀万剐,剁碎了一块块喂狗。   但是不行。舅父说了,此人留着,还有大用处。况且,只有让他活着,才能让他被折磨,让他生不如死……   后主目眦欲裂,深深喘了几口气,求救般看向庞绍。   而站在阶下的江随舟,已经爽得几乎藏不住嘴角的笑了。   他虽知道,后主既留了霍无咎的命,就不会轻易杀他,但他没想到,霍无咎居然会仗着这个,在宴上公然和后主叫板。   他原来这么会气人?难怪平时不说话,原来是藏拙呢!   江随舟只觉大快人心,不过,他还清楚地记得,此时还需自己说些什么,否则,他不开口,后主就要动手了。   即便不杀霍无咎,今天也不会让他有好下场。江随舟一把抓起桌上的玉盏,径直砸在霍无咎面前的桌上。   小小的一只玉杯,没什么杀伤力,但骤然砸碎在桌角上,锵然一声,便足以将周遭的人都吓一跳。   江随舟转向他,咬牙切齿,神色阴沉,似乎掩藏着几分狂怒。   “好得很。”他一字一顿,甚至因着以极弱的身体强忍怒气,气息都开始颤抖了。   “看来本王还没教会你,怎么闭嘴。”   最后几字,咬牙切齿,阴沉得令人毛骨悚然。   众臣都觉得,若非此时是后主的千秋之宴,想必狂怒的靖王,已经冲上前去,掐住霍无咎的脖子了。   后主见状,怒火总算被按下了两分。   对,还有靖王呢,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坏了他生辰的喜气。   霍无咎敢这样大放厥词,等回了靖王府,肯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高台之下,他舅父也冲他微微摇头,是让他按下怒气,不要发作的意思。   他咬了咬牙,从齿关中挤出几个字来。   “扫兴。”他道。“行了,朕饿了,开宴吧。”   顿时,四下朝臣连忙若无其事地举杯,丝竹管弦响起,一派恢弘太平的乐曲立时响起,像是在拼命驱赶走方才的剑拔弩张。   后主猛饮了一口酒。   怪怪的。   虽说狗咬狗,鲜血淋漓的是很好看,但怎么总觉得……他俩咬到了一起,反而让自己半点占不上便宜了呢?   ——   江随舟隐约能看出,霍无咎为什么这么做。   他有点不大敢相信。   难道霍无咎真的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不让他单独给后主磕这个头?   霍无咎肯定比他还要清楚,后主是个不分场合的混球,极有可能一怒之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他重新拖回天牢里去抽筋扒皮。   江随舟心下颇有些震动。   但他却多一眼都不敢去看霍无咎。   他此时仍需摆出一副冷然的神色,将旁侧的霍无咎当成空气。他桌上的菜都没动几口,只偶尔喝杯酒。   而殿中的官员们,也一个都不敢沾惹他,你来我往的敬酒时,也颇为默契地绕开了江随舟的桌案。   反倒让江随舟省事了不少。   门外雨声淅沥,半点不见小。灯火熠熠之中,觥筹交错,渐渐的,众人面上都染了醉态。   有大臣开始上前,给后主敬酒了。   江随舟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天花乱坠的祝寿词,偶尔用余光偷瞄一眼霍无咎,心里不由自主地复盘着刚才的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来自阶前的一道声音。   那人口才颇好,喋喋不休了半天,都没将他的祝词说完,听得江随舟心下都有些惊讶,淡淡瞥了一眼。   ……陈悌?   竟是那个让自己夫人给霍无咎递帖子,让他去赏花的那个人。   江随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论起拍马屁,这人的确是各种好手,也难怪他在庞绍的手下能混得风生水起了。   却在这时,他听到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的陈悌接着开了口。   “陛下,今日大喜,臣厚颜,想同陛下讨个恩典。”他笑嘻嘻地说道。   便听后主问道:“什么?你且说。”   便见陈悌端着杯子,笑道。   “前些日子,贱荆给靖王府递了道书帖,想邀霍夫人赏花。可霍夫人初来乍到,有些拘谨,竟将这帖子退了。”   说着,他转过头来,笑着看向江随舟这一桌。   “贱荆生怕怠慢靖王殿下,便专程要臣来求陛下,准霍夫人半月之后,莅临臣的寒舍,赴这赏花之宴。” 第30章   回府的马车上,江随舟面若冰霜。   他是没想到,那陈悌居然急功近利至此,舍下一张脸皮都不要了。   他当然知道陈悌是想干什么。邀霍无咎去他院里赏些破花是假,看到后主吃瘪、特意在他宴上给后主找场子,拍后主的马屁是真。   毕竟他一直跟在庞绍麾下,官位又不高,真正能在后主面前露脸的机会并不多。上次江随舟退了他的邀请函,反倒给他做了筏子,让他有机会博后主一笑。   果真,后主一口应下,半点没给江随舟反驳的机会,且当场给陈悌官升半级,赏了他个美差。   宴上自然一片皆大欢喜,唯独江随舟,原本装出来的冷脸,成了真的冷脸。   宫宴结束时,外头雨下得更大了。   并着骤雨,疾风簌簌吹起,将马车的锦帘鼓动得呼呼作响,并有不少碎雨吹进了车中。   片刻功夫,江随舟半边肩膀都淋湿了,他却浑然未觉,只冷脸盯着窗外。   他自知,这次宫宴虽不是鸿门宴,这些人却早卯足了劲,要拿他们给后主寻开心。明枪暗箭,自不是招招都挡得下,但骤然被这么个马屁精利用了一遭,他心下还是极为不爽。   尤其……霍无咎怎么办?   许是总怕被霍无咎记恨,替他打算成了习惯,今日这事虽跟自己没关系,江随舟却还是因此烦躁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呼啸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喉头一痒,就要咳嗽。   却不等他咳出声,忽然有一件柔软厚重的大氅落在他身上。那大氅上带着一股热乎乎的体温,霎时将他包裹了起来。   江随舟一愣,抬起头,就见霍无咎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   是他将自己的衣袍脱了下来,搭在了江随舟身上。   “你……”江随舟看他脱了大氅,已然穿得单薄,就要将身上的衣袍取下来还给他。   就听霍无咎开口:“你病刚好。”   江随舟手里攥着霍无咎的衣袍:“嗯?”   就见霍无咎微微侧过头,看向了他。   “披好。”他说。   江随舟讪讪地将那大氅盖在了身上。   他虽说如今身体不好,但好歹当了二十多年健康的人,因此总忘了自己是个病秧子。却没想到,霍无咎比他记得还清楚。   见江随舟乖乖缩进了他的大氅之中,霍无咎顺手给他将边角掖好了,才满意地转回去。   江随舟看向他。   他总觉得霍无咎嘴唇颜色不大对劲,来的时候就有点发白,这会儿似乎更白了几分。   “……你不冷啊?”他问道。   就听霍无咎轻嗤了一声,侧眼瞥他:“这算得什么冷?”   真论起冷的话,阳关才叫冷。冬天的雪下一夜,能将营帐的门都埋了,要他们连挖带踹的,才能把门打开。   昏暗的马车中,他侧目时微一挑眉,露出了几分少见的少年意气。   与方才殿上有点像,却又没那么强的攻击性,甚至隐隐有两分炫耀的模样。   江随舟不由得跟着轻笑了一声,裹了裹大氅。   “不冷算了。”他说道。   霍无咎见他笑了,目光不由得一顿,多看了他两眼。   马车的昏暗处,他腿上的衣袍早被淋湿了。湿气洇到伤腿上,使得他的腿像是被刀刃剜进了骨缝,已经疼得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   是因着车轮碌碌而行,才让江随舟没感觉到动静的。   不过,没听到正好。   虽说他将大氅脱下,裹到腿上,许能缓解两分,但他却见不得病兔子打哆嗦。疼对他来说,忍一忍就算过去了,但若是让这位靖王殿下又被风雨冻病,回去再发热吃药,恐怕又要被那汤药苦得掉眼泪。   如今,还换了他一个挺好看的笑容,委实不亏。   ——   江随舟夜里睡得浅。   他回了房中,换好衣袍躺下,仍有些惦记今日发生的事。思来想去之间,窗外雨声滂沱,便使得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声清脆的小物落地声惊醒的。   他睁眼,帐外只点了一盏夜灯,更亮的是窗外的闪电。他侧目往窗边看去,就见电闪雷鸣中有个高大的剪影,有些费劲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似是要去捡什么东西。   江随舟连忙起身。   “怎么了?”他嗓音中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沙哑。   霍无咎片刻没回应他,很费劲地才坐直了身体。   江随舟连忙下床,踩上鞋子走到了坐榻边。   直到他走到面前了,霍无咎似乎才注意到他醒了。霍无咎眉头皱得死紧,微抬起头看向他,哑声道:“吵醒你了?”   夜色下,他脸色白极了,额头上也覆了一层细汗,将他额角的碎发都打湿了。   江随舟一惊,忙问道:“你怎么了?”   就见霍无咎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疼得有点发懵。   他的手也在发抖。   江随舟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甚至他从牢中出来、浑身伤口还在发炎发烧时,也没有这样。   “你哪里不舒服,我让孟潜山去请大夫!”   就见霍无咎摇了摇头。   “没事,下雨,腿不大舒服。”   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狼狈,口中还在硬撑。   “药掉到地上了,帮我捡一下就行。”他说。   江随舟听他说药,连忙弯腰替他去捡。地上两步之外的位置落了个小药瓶,材质朴素却尤其结实,因此并没有摔坏。   江随舟忙把药递给他。   就见霍无咎颤抖着缓缓倒出一颗来,放进嘴里便咽了下去,将药往怀里一塞,闭上眼就要躺下。   竟眼看着是要继续去睡了。   江随舟一愣,忙问道:“这是治什么的药?”   按说霍无咎被俘之前,不可能知道他的腿会断,怎么会随身带着治腿的药呢?   霍无咎皱着眉,重新睁开了眼。   他此时虽疼得晕头转向,眼前也是花的,连身上在发抖都感觉不到,却也知道自己腿疼的原因。   经脉受损,到了阴天下雨时,这样的疼自然少不了,更何况江南湿润多雨。这种疼要不了命,只是难捱点,想来等雨停了,自然就会好。   “让人死不了的药。”他听江随舟在旁侧着急地问他,像是遇见了个多严重事似的,唇角一勾,嗓音沙哑,带着两分浑不在意。   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呢,怎么把靖王吓炸毛了?   听到他这话,江随舟眼都瞪圆了。   都疼成这样了,还乱吃药呢?   分明就是嫌自己命长!   “胡闹!”他脱口而出,转身便匆匆往外去。   “孟潜山!”   霍无咎歪坐在床榻上,耳内嗡鸣之中,隐约听到了江随舟焦急的声音。啧,多大点事,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小题大做。”   霍无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唇角却不受控制,直想往上扬。   ——   安隐堂内四下点起了灯火,在冷雨之中,亮起了一片融融的暖光。   周府医探了霍无咎的脉,又替他细细看了伤,良久之后,才站起身来。   “如何?”旁边的江随舟问道。   周府医朝他行礼道:“回王爷,夫人此乃经脉受损所遗留下的症状,每逢天寒和雨雪,都会剧痛难忍。”   江随舟皱眉:“可有什么医治的办法?”   周府医摇了摇头。   “别无他法,除非夫人的经脉恢复如初……但是,夫人双腿上的经脉断得彻底,实在医治不好。”   江随舟眉毛越皱越深。   他自然知道,霍无咎的腿是能治好的,但他府中的大夫却没这个本事。他原想着,只等三年后,能治好霍无咎腿的大夫出现就够了,却没想到,这三年对霍无咎来说,会这么难熬。   只是下场雨就疼成这样,临安空气潮湿,雨水又多,对霍无咎来说,岂不是连受三年的刑罚?   他一时没有说话。   周府医小心地看着他的神色,道:“不过,若是拿被褥和汤婆子替夫人暖着腿,多少是能缓解的。”   江随舟一听,忙吩咐孟潜山:“还不去准备?”   孟潜山连忙应下,指挥着侍女们忙碌起来。   周府医告了退,没一会儿,侍女们便取来了厚重的被子,替霍无咎将腿盖上了。   江随舟问道:“可有好些?”   霍无咎坐在榻上,看向江随舟。   靖王这会儿还穿着睡觉的寝衣,只随便披了件外衫,坐在他榻前的椅子上。   此时夜深了,他明显精神头不大好,脸上带着疲色,面色也不太好看。许是怕他冷着,孟潜山还特地给他灌了个汤婆子暖着手。他这会儿正无意识地捏着手里暖绒绒的东西,皱眉看着自己。   若说这被子有什么用……霍无咎真没感觉到,只觉压得慌。   自从腿残了,血脉也不大通畅,双腿常是冷的,即便盖着被子,也很难暖回来。况且,水汽无孔不入的,连他皮肉都能穿透,更何况这锦缎棉花呢。不过,他似乎不大想看见靖王失望,心下虽觉无用,却敷衍他道:“好些了。”   果然,那双狐狸眼唰地亮了起来。   紧接着,靖王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拿着什么一般,低头看了一眼那暖绒绒的汤婆子。   白色的,兔毛做的,软乎乎的一团,倒像抱了只兔子。   他看见靖王小心掀开了他的被子,将那白兔子似的汤婆子,塞到了他腿边。   接着,他顿了顿,似是又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一只被汤婆子捂得热乎乎的手,隔着薄薄的一层寝裤,覆在了他的腿上,笨拙又小心地上下搓了搓,又缓缓揉了几下。   “这样……可会好一些?”   他听到靖王问。   霍无咎一时间没法回答他。   他的腿虽断了,却不是没有知觉。   他感觉不到有没有好,只觉一股电流从那而起,猛窜上去,将他半边身体都电麻了。 第31章   江随舟对霍无咎的反应浑然未觉,只感觉到自己手下覆着的那条腿凉得厉害。   他试探着搓了搓,又在那腿上揉了几下。手心之下的肌肉硬得很,揉起来颇要费一番力气,不过似乎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暖和过来了一些。   江随舟的眼睛亮了亮。   “这样可有好些?”他抬头问霍无咎道。   却见霍无咎冷脸坐在那里,并没有说话。   ……这是有好一些,还是没有好啊?   江随舟一时间没了主意,手下又替霍无咎揉了几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骤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拽了出去。   江随舟一惊,就见那双浓黑的眼睛,正冷冷看着他。   “乱动什么?”霍无咎皱眉。   江随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去。   这……只是揉了几下他的腿,怎么就生气了呢!   江随舟一愣,才堪堪反应过来。   忘了……他现在腿上还有残疾,想来不喜欢别人碰,自己定然是捋到了虎须。   一时间,江随舟有点手足无措。   暗自懊恼的他并没注意到,床榻上的霍无咎费劲地撑着身体,微微侧了侧身。   旁边,孟潜山已经领着一众侍女,替霍无咎寻来了汤婆子,热腾腾地塞进了他的被子里,便一同退了下去。   江随舟也跟着站起身来。   “……抱歉。”他顿了顿,开口道。“我刚才并不是有意要碰你的腿。”   床榻上的霍无咎听到这话,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   片刻后,他垂下眼,低声道:“没事了,去睡。”   江随舟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   虽然口气还是挺生硬的……不过,应该是不跟自己计较了的意思吧?   他不怕别人生自己的气,就怕这个祖宗。毕竟跟别人不同,这位祖宗生起气来,可是要人命的。   这么想着,江随舟应了一声,正要重新回到自己的榻上,又转身道:“这坐榻离窗子有些近,你去床上睡吧?”   霍无咎闻言,只闭上了眼,没回应他。   这就是不愿意换的意思了。   江随舟虽仍旧有些担心,却也没法强行将他搬到床上。见他身上的被褥厚重结实,想来会有些用,江随舟便没再坚持。   他回了床边,换下衣袍,躺回了被子里。   闭眼之前,他不忘提醒霍无咎道:“若是再疼,只管喊我。”   霍无咎没有出声。   江随舟早习惯了跟这个木头单方面对话,说完,他便重新闭上了眼。   而坐榻上的霍无咎,则一下都没有动。   直到床上的呼吸趋于平缓,想来是那人睡着了,霍无咎才抬手掀开了盖在他腿上的被子,顺便将那几个热腾腾的汤婆子拽了出去。   又厚又沉,捂着几个火炉似的东西,像是生怕烤不熟他的腿一般。   果然是孟潜山那蠢东西做的。   霍无咎不想承认,这般厚重的被褥,和热腾腾的一堆汤婆子所带来的全部暖意,竟比不上方才那只手,笨拙地在他腿上揉几下。   只是,那只手带来的感觉,又有些复杂,除了温暖,还增添了些别的东西,让他心下有些慌,想立刻逃开。   甚至因此吓到了靖王。   霍无咎面色不大好看,接连几个汤婆子都被丢出了被子。   一直到他碰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是刚才江随舟塞进来的。   他手下顿了顿,放过了那只小白兔子,将被子盖了回去,放任这小物依偎在他腿边,软绵绵地往他的身上渡来暖意。   但似乎又差了些什么。   片刻后,霍无咎试探着将手放进了被褥里,覆在自己腿上,揉了几下。   ……根本没用。 第32章   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堪堪放晴。   江随舟一整晚睡得都很安稳。   他清早醒来时,云层已经尽散了,阳光映着湛蓝的天空,透过窗子,亮堂堂地照了进来。   江随舟的目光立刻落在了窗下的榻上。   便见那榻已经空了,霍无咎坐在榻边的轮椅上,正在整理自己的衣袍。   “你腿还疼吗?”江随舟开口时,嗓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就见霍无咎抬头看向他,淡淡道:“无事了。”   说着,他从榻上拿起了个白色的物件,抬手一抛。   见那东西直朝自己飞来,江随舟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接。但那东西却太软,径直从他的手中穿过去,软软地落在了他的床上。   江随舟一低头,就见是昨天孟潜山塞给他的汤婆子。   里头的热水早没了温度,唯独上头的绒毛,带着一丝淡淡的温度,像是谁的体温一般。   江随舟抬头看去,就见霍无咎淡淡道:“多谢。”   ——噢,谢他的汤婆子啊。   江随舟的嘴角不由得抿起了两分笑意。   他就说吧,这霍无咎霍大将军的确是个极好的人。昨儿个孟潜山分明给他塞了那么多个汤婆子,他还记得自己给他的这个,甚至还会因此向自己道谢。   “不必。”江随舟的声音都染上了两分笑意。   就见霍无咎淡淡看了他一眼,冷然地收回了目光。   日头渐渐高了,江随舟翻身从床上下来。   虽说昨日是后主的千秋宴,今日百官休沐,但礼部却不能歇息。昨日宴上准备的一应事物,都需整理妥当,送去登记入册。   季攸虽说过,他身体不好,自可以不必去,但江随舟却不想让他给自己破这个例,只管去转一圈,看看可有什么要他做的。   他这般合计着,还想到了前些日子季攸借给他的书。   两本野史,并不厚,算算日子,也可以一并还给季攸。   这么想着,他便站起身,打算叫孟潜山进来。   却在这个时候,门被慌慌张张地撞开了。   江随舟抬眼看去,就见孟潜山跌跌撞撞地匆匆跑进来。   “王爷,出事了王爷!”孟潜山急匆匆道。   江随舟皱眉:“怎么了?”   便听孟潜山喘着气道:“礼部出事了!方才有朝廷的人来说,季攸季大人受人弹劾,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江随舟一愣。   “什么罪名?”   他记得季攸的生平,并不该有这么一件事。他此一生,虽没什么大建树,却也算顺风顺水。景朝灭亡之后,北梁原要招安他,他不肯,自此便辞官回乡,纵情山水了。   他怎么会忽然被抓?   就听孟潜山道:“刑部的大人说,是季大人贪墨皇上千秋宴的费用,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今早让人发现的!”   这就更不可能了。   江随舟皱眉:“已抓去刑部了?”   孟潜山直点头。   江随舟面色冷凝,抬手道:“更衣。”   孟潜山一愣:“王爷您这是……”   江随舟道:“我去刑部一趟。”   孟潜山闻言急得直跺脚:“您这是干嘛呀!如今礼部的大人们各个避之不及,唯恐官兵上门,您怎么上赶着要到那儿去?”   江随舟面无表情。   “别废话。”   孟潜山不敢违抗,只好上前来替他换衣袍。   江随舟目光沉沉。   他知道,礼部既然出事,那抓了季攸之后,必然要挨个捉拿礼部官员讯问。作为亲王,他主动前去洗脱嫌疑,并不算出格,也不会引人往别处怀疑。   而他想做的,自然不是洗脱嫌疑。   他想知道,原本没有出事的季攸,为什么会被抓。   是因为这本就是野史,与正史有所出入,还是因为,他穿越而来,与季攸有所接触,成了季攸生命轨迹上的变数。   ——   江随舟要去刑部的消息早传了过去,他下马车时,刑部侍郎正候在门外等他。   见他下车,刑部侍郎满面带笑地迎了上来,瞧着他走路打飘,弱不禁风地,还殷勤地伸手要来扶他。   江随舟并不给面子地侧身避开,由孟潜山稳稳扶住了。   “下官等候王爷多时了,王爷请。”刑部侍郎侧身笑道。   江随舟淡淡开口:“你我二人品阶一样,用不着多礼。况且,本王今日前来,是来受审的。”   刑部侍郎听到这话,忙笑道:“王爷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刑部正查这案子呢,因着王爷前些日子生了场病,并没如何插手此事,即便要查,也查不到王爷头上……”   江随舟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端。   “有些东西,本王经手过。”他淡淡道。“即便你们不察,本王也需亲自问问。”   听他这般说,刑部侍郎连连应是,将他请了进去。   前因后果,不过是起寻常的贪墨案。礼部拿到的款项,是由户部批下来的,数额几何,用在哪里,账上都有登记。但今早清理收尾时,却有人忽然发现,宴上的陈设布置,许多都是金玉其外,以次充好,总共清理下来,竟有一笔不小的出入。   “咱们刑部大致核算了一番,季大人贪污的,至少这个数啊!”刑部侍郎冲江随舟比划了个四。   “直说,别跟本王打哑谜。”江随舟冷声道。   刑部侍郎讪讪道:“至少四千两。”   四千两,虽不算极多,却是在后主的生辰宴上动土。贪污贪到了后主头上,虽只四千两,但对寻常官员来说,已是轻则流徙,重则斩首的大罪了。   江随舟没有言语。   那边,刑部侍郎还在喋喋不休:“王爷不必担忧,此后刑部即便去王爷府上探查,也只例行转一圈罢了。这事主要出在季攸身上,跟王爷没什么关系……”   却听江随舟淡淡道:“本王需见季攸一面。”   刑部侍郎一愣,面上露出了几分难色。   “这……季攸此时正在被关押……”他为难道。   江随舟神色坦然。   “有一批原料,是本王接的手。”他说。“这件事,本王需私下问一问他,才算安心。”   听到这话,刑部侍郎大概懂了。   那季攸是贪了污,但想来靖王也不是什么好人。   估计在陛下千秋宴这事上,靖王也不大干净,才会这么着急地赶到这里来,还要私下盘问季攸。   不过,刑部侍郎早接到上头放的话,今天这件事情,就是要把季攸收拾掉。那么,想来靖王殿下想将自己背的账甩给季攸,也没什么大碍。   毕竟,靖王殿下皇亲国戚,即便贪点银子,皇上又能说什么?   这么想着,刑部侍郎也放下心,勉强答应下来,带着江随舟去了刑部大牢。   刑部的牢房中关押的罪犯,大多是尚有嫌疑、还在审讯者,或是罪行较轻的。因此,刑部大牢与朝廷的天牢相比,戒备并不那般森严,环境也要好些,四下的牢房还有极小的窗子,用以透光透气。   江随舟跟着刑部侍郎,一路行到了大牢深处,拐过一个弯,便看到了关押在牢中的季攸。   因着才被下狱,他衣袍尚且整洁,精神也挺好,此时正独自坐在牢房中铺着稻草的床榻上。   见着有人来,季攸抬起头。   便见江随舟停在了牢房门口,抬手示意刑部侍郎出去等。   “这……”刑部侍郎有些犹豫。   “半柱香。”江随舟说。   刑部侍郎犹豫了片刻,点头道:“那王爷务必长话短说,下官在牢房门口等您。”   他心道,毕竟季攸已经被下了大狱,靖王殿下想必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找他。自己官阶不高,也没什么靠山,为了这点小事招惹到靖王殿下,也不值当。   刑部侍郎退了出去。   见他走远了,江随舟走上前去:“季大人。”   季攸从床榻上起身,走到了牢房门前,隔着铁栅栏,望向江随舟。   “靖王殿下……?”他满脸不敢置信。   江随舟顿了顿,缓声道:“……原想今天还大人的书。”   季攸闻言一愣,接着苦笑了几声。   “王爷不必还了。”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也各有命数。想必我的命数,就在这儿了。”   江随舟见他这幅模样,心下有些难受。   “本王虽与大人交往不深,却也知道,大人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他顿了顿,沉声道。   季攸抬眼看向他。   “铁证若在,做没做,并不重要。”他说。   顿了顿,季攸接着道。   “王爷与庞党素来不合,今日之事,想必能猜到一二。”他说。“庞党之人屡次试图与我交好,我都拒绝了,想必他们也心存不快。这些日子,我与王爷有些来往,他们此番,当是防患于未然。”   他语气很平和,并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但江随舟放在身侧的双手,却越握越紧。   ……他猜到了的。   季攸自己不知道,但他却知道,对季攸来说,他是从天而降的灾祸。   原主与季攸没有交集,他想要不党不群,手里又没有实权,庞绍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但是,却因着穿越而来的是他,同季攸闲话了几句,同他有了些往来,甚至因着身体不好受了他的照顾,才会让庞绍警惕,从而决定将季攸处理掉。   见江随舟沉默着没有说话,季攸愣了愣,接着温和地笑了起来。   “王爷不必自责。”季攸道。“我自拒入庞党起,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季某为人惫懒,资质平庸,为官十数年来,也没什么建树。如今落此田地,与王爷无关,只因季某身在朝堂,却只想独善其身罢了。”   却见沉默许久的江随舟摇了摇头。   他抬眼看向季攸。   昏暗的牢房中,季攸隔着木栅栏,对上了一双浓黑的眼睛。   那双眼有些上三白,加之形状妩媚精致,便显出十足的佞相。但此时,这双眼里,却闪烁着几分坚定又明亮的光辉。   “事未彻查,大人不会被立马定罪。”   季攸听见了那道压低了的声音,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磁性。   “大人且在牢中稍安勿躁,本王发誓,定不会让您蒙受不白之冤。”   ——   天色渐渐晚了下去,外头隐约下起了小雨。   孟潜山有些不放心,在安隐堂的房门口转来转去,反复派小厮到府门口去,问王爷回来了没有。   这日早上,王爷让自己随同去了一趟刑部,从大牢里出来之后,便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到了离清河坊一里之外的昌平街,王爷叫停了马车,自下车去了。   “谁也别跟着。”王爷这般吩咐。“本王自己转一圈就回府。”   孟潜山连忙想劝,却见江随舟冷着脸,让他不敢出声。   别无他法,孟潜山只得扶着江随舟下了车,派了两个护院远远跟着。   却没想到,王爷这一下车,便一直没回来。   眼看着时辰愈发晚了,孟潜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痛恨自己太过言听计从,但这偏是他打小儿养成的习惯。他脑袋笨,王爷从小就不喜欢他,但却因着他是先帝派给自己的人,所以没有赶走他。   孟潜山从小谨小慎微,唯王爷命是从,原想着可以借此弥补他的笨脑袋,却没想到,如今却因着这个办了坏事。   在他转了不知第几圈时,他听到了碌碌而来的轮椅声。   孟潜山后知后觉地抬头,就见霍无咎已经行到了他面前。   “怎么了?”他听见霍无咎问道。   孟潜山忙道:“回夫人,是奴才蠢钝,让王爷独自出门,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霍无咎抬眼,看向门外。   雨虽不大,但淅淅沥沥的,许久未停。   “你的确蠢钝。”霍无咎开口道。   他语气平缓,却带着说不清的威压,将孟潜山吓得一愣,话都说不出口,小心翼翼地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的目光从窗外的雨,转移到了孟潜山的脸上。   “这么晚了,还不派人去找,在这里转圈有什么用?”他声音沉冷。   孟潜山如梦初醒,连连道:“是了是了!奴才怎么忘了!”   说着便匆匆要往雨里冲。   却在这时,有个小厮冒着雨,一路跑进了安隐堂。   “潜山公公,王爷回来了!”还没跑到房前,那小厮便急急地开口道。   孟潜山连忙迎到了廊下。   便见那小厮跑到近前,气喘吁吁。   “王爷回来了,虽有护院给他打伞,却多少还是淋了些雨。”那小厮说。   孟潜山急道:“王爷做什么去了?”   小厮顿了顿,声音弱了下去。   “王爷不知在哪儿……吃多了酒。”他小声说。   ——   江随舟没想到,这具身体不仅病弱,酒量还很差劲。   他从刑部出来之后,便觉心下堵得厉害。   他虽一早猜到了,季攸下狱与自己有关,但猜测与亲眼所见,却全然不一样。   那是条鲜活的人命,甚至是个落拓不羁、才华横溢的诗词大家。仅因着对自己的几分善意,就受自己牵连,被下了大狱,前途未卜,甚至生死不明。   而这一切,就是因为庞绍。   原本的庞绍对于江随舟来说,不过是记在史书的一个奸臣,但现在的他,却是个手握屠刀虎视眈眈,随时想要迫害他身边人的恶徒。   而他,居然天真的以为,可以与他暂且周旋,熬过这三年。   江随舟的心上像是压了块石头,让他只觉喘不过气来。   他想寻处发泄,但他穿越而来,连个认识的、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只兀自忍着,直到马车驶过了昌平街。   昌平街上尽是商户,人来人往,热闹极了。食肆酒家之中袅袅飘出烟火,过路的百姓商贩你来我往,是一片平实安宁的、与尊贵冰冷的靖王府全然不同的世界。   江随舟也是在这里叫停了马车,兀自走了。   此时的他,似乎迫切地想脱离靖王的身份、脱离这个世界,回到他原本属于的芸芸众生之中。   但是,芸芸众生如今也无处接纳他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昌平街上行走,周遭人来人往,却像同他分明地隔绝开来。   行了片刻,江随舟抬起头,看到了飘扬的酒旗。   他到了那间酒肆之中,要了些酒,独自喝到了深夜。   酒并不烈,不过是南方寻常的杏花酒,自带甜香,并不醉人。但江随舟起身时,却觉头晕目眩,脚下打飘,已是喝醉了。   他撑着桌子站稳了身体。   醉了也好。他心道。自己从来了这里开始,日日清醒,也够累的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酒肆,缓缓走回了王府。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下得并不大,他也没什么淋雨的感觉。一直到了王府门前,他才后之后觉地感觉到,是有人在身后给他打伞。   他回过头去,便见是个素未谋面的护院。见他看向自己,那护院腿一软,便要给他跪下。   江随舟皱眉,迟缓地摆了摆手。   是了,他在这里,只是让人畏惧如虎狼的靖王。   有人抬来步辇,他并没有上,一路踏着湿漉漉的石砖地面,回了安隐堂。   他刚进院门,便见孟潜山冒着雨,一路跑到了他面前。   “王爷!”孟潜山急得声音都在发抖。“您上哪儿去了,可是把奴才吓坏了……”   “你不是派人跟着了么。”江随舟嗓音有些哑。   孟潜山一惊,便以为江随舟要怪罪他。   但不等他开口,江随舟便抬了抬手。   他径自走上阶梯,停在廊下,回头道:“不用管本王,门外候着。”   孟潜山诺诺地只敢答应。   江随舟抬起脚步进了房门,一把将门掩上,朝前走了几步,靠在了旁侧的隔断上。   他抬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待明日酒醒,他需好好筹划一番,如何替季攸脱罪。   但是现在,他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闭眼在那儿靠了一会,直到在晕乎乎的酒劲之中,渐渐平静了一些,才缓缓睁开了眼。   便见一个人坐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   江随舟看向那人,愣了愣,接着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醉醺醺的笑容。   “你在这儿啊。”他声音懒洋洋的。“我都忘了。”   就见霍无咎开口问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就见江随舟笑着摇了摇头,道:“没喝多少,是我酒量太差了。”   霍无咎皱了皱眉。   的确是喝多了。   他面色泛红,目光也涣散,身上的衣袍还是湿的,虽上半身没怎么淋雨,但衣袍的下摆和裤腿,都染上了湿漉漉的水渍。   霍无咎道:“先去把衣裳换了。”   江随舟闻言,抬手揉了揉额角,噢了一声,便扶着隔断站直了身体。   但因着在那隔断上靠得太久,酒劲早将他的头脑都泡晕了,身上也没什么劲,方走了一步,便脚下一软,直往前方摔去。   江随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摔了跤。   但他行动迟缓,一时反应不来,只得直直往地上摔。   但是,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反倒是扑到了一团坚硬的温暖之上。   他醺醺然地睁开眼,便见霍无咎英朗的面庞近在咫尺,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极近处静静看着他。   他被霍无咎接住了。   他趴在霍无咎的怀里,因着托住了他的身体,霍无咎此时的动作,就像是将他拥进了怀中一般。   江随舟却浑然未觉。   对上霍无咎的脸,他顿了顿,才像是想起什么了一般,慢吞吞地开口问道。   “你今天腿还疼吗?” 第33章   霍无咎不知道,这位明显在外受了挫,独自买醉回来的靖王殿下,怎么还有空关心他的腿疼不疼。   但是,这人此时软软地趴在他怀里,双眼涣散,醺然地盯着他,便立时使他心底软了下来,像被人在软肋上轻轻戳了一下。   像是连带着给他也熏上了几分醉意。   他顿了顿,低声道:“不疼了。”   江随舟仍盯着他,道:“可是外面下雨了。”   霍无咎深吸了一口气。   他头一次感觉到,喝醉的人竟是这么难缠,却又头一次觉得,一个人分明这么难缠,却又一点都不招人讨厌。   他耐心地缓声道:“所以你身上淋湿了。起来,去换衣服。”   江随舟顿了顿,才后知后觉道:“哦……我淋雨了。”   他随手一按,就撑在了霍无咎的肩上,费劲地想要站起来。但喝醉了的人,一旦卸了力气,便再难将那股劲儿寻回来,因此他努力了几次,都徒劳无功。   来来回回的,反倒像是在霍无咎的怀里磨蹭撒娇一般。   霍无咎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   忽然,江随舟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用力地握住,将他往上一提,径直将他拎了起来。   接着,那人就这么单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把控着轮椅,将他一路扶着,带到了床边,又单手拎着他,将他按坐在了床上。   “衣服先换了。”那人说道。   江随舟让他一路提着,只觉头顶一阵晕眩,在床上坐下时,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过他倒是听话。听到霍无咎这样说,他便笨拙地扒下了自己淋湿了的外袍,随手丢到了地上。   “也没有多湿……”一边脱着,他口中还一边小声地嘟哝。   做完这些,他便再没力气了,往旁侧一歪,便恹恹地靠在了床柱子上。   霍无咎见他身上的里衣是干燥的,想来不会受凉,便也没再逼迫他,手下按着轮椅,便要回到自己的坐榻上。   却听靠在床边的江随舟轻轻叹了口气。   很轻,却能听出他想要藏好的疲惫和茫然。   霍无咎手下一顿,原本要摇动木轮的手也停在了原处。   他侧过头去,看向江随舟。   就见江随舟侧着身,额头抵在床框上,垂着眼,一言不发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暖融融的灯火下,周遭静谧极了。四下珠玉锦绣,这人分明是坐在他的领地里,却像是浮在虚空中一般,无依无靠。   “……怎么了?”从不爱管闲事的霍无咎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   江随舟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霍无咎是在跟他说话。   他睁开眼,烛火之下,那双眼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   “我害人了。”说到这个,他嗓音有点哽咽。“他是因为我,才被陷害的。”   霍无咎大概知道他说的“他”是谁,毕竟今天一早孟潜山跑进来时,他也在场。   “跟你没关系。”霍无咎道。   他即便常年身在军中,却也知道,朝堂之上你来我往的构陷斗争,总会牺牲些无辜的人,即便那人并不是因为江随舟而被牺牲掉的,也极难一直明哲保身。   江随舟却摇了摇头。   “是我害的。”他说。“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说到这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睛眨了眨,便有一滴眼泪,骤然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霍无咎没来由地一慌,手脚都有些局促了。   随着那滴眼泪的滑落,他眉毛骤然拧得死紧,原本放在膝头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要救便救,哭什么?”霍无咎道。   顿了顿,他说:“难道是不知道怎么救?”   他虽然对南景朝堂并没什么了解,但贪墨的案子,向来弹性很大。毕竟一笔钱款的流向,要经过很多人的手,想要从中救出一个本就是被污蔑的人,并不算太难。   江随舟却摇了摇头,抬眼看向霍无咎。   他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掉眼泪了,这会儿泪光盈盈地看向霍无咎,连脸上的泪珠都没有擦。   这样的目光,盯得霍无咎胸口有些发闷,但心脏却不知怎地,变得莫名活跃起来,一下紧跟着一下,跳得特别凶。盯了霍无咎一会儿,江随舟轻声叹道。   “霍无咎,你的腿什么时候能好啊。”   霍无咎面上没什么表情,唯独收紧的下颌透出了几分情绪。   ……喝多了的人,讲话就是颠三倒四的。   一会儿又说要去救个不相干的人,一会儿又想让他的腿恢复。这人一喝多了酒,像是全天下的闲事,他都要管个遍一般。   但是,闲事管到了他的头上,他却并不嫌烦。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傻兔子事事以自己为先的蠢模样。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拿粗糙的指节狠狠擦掉了江随舟挂在脸上的泪。   像是要将那些使他忧心的事一并抹去一般。   “行了。”他说。“睡觉。”   ——   江随舟喝多了之后,虽说晕乎乎的,但人却是听话。霍无咎让他睡,他便乖乖躺下,任由霍无咎给他放下床帐,又熄灭了房中的灯。   躺在了床上,江随舟心里还在乱七八糟地想,霍无咎的腿如果立马就好了,该多好啊?   让他快些将庞绍那厮杀了,改变改变历史进程,让这人的卒年早上一些。   这么想着,江随舟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颇沉,再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照在脸上,刺得江随舟眯起了眼睛。他只觉头有些疼,坐起身来时,还有点晕。   ……昨天确实是喝多了。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他还在酒肆中时,出门让冷风一吹,人就断片了。他坐在床榻上揉了揉脑袋,也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昨天是怎么回府的。   恰在这时,孟潜山进来了。   见着江随舟已经醒了,孟潜山连忙吩咐侍女去将醒酒汤端来,自己匆匆迎上前去:“王爷醒啦?”   江随舟揉着额角,点了点头。   孟潜山忙道:“王爷可有哪里不舒服?此时天早,您大可以再睡会儿。礼部如今都是去查案的刑部的大人,今儿个一早就有大人来报,说王爷今日可不必去坐班。”   听到礼部二字,江随舟顿了顿,却摇了摇头。   “不睡了。”他说。   孟潜山连忙应下,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醒酒汤,送到了江随舟的手边。   “王爷先喝碗汤。”他说。   江随舟应了一声,将醒酒汤接过来。   几口汤下肚,他的灵台果然清明了几分,眼前也不那么花了。   他便开始静静思索起季攸的事。   季攸因他下狱,他决不能不管,但是如今他势单力薄,能够利用仰仗的并不多。现在庞绍的矛头直指季攸,敌强我弱,实在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   所以,他一定要找到自己所能够利用的优势,尽量从暗处下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的话……他或许就要用到他府上的那两位“侍妾”了。   顾长筠看上去脑子灵活得很,虽说并不忠心,但自己手里捏着他的把柄;徐渡已经与他坦诚交谈过,并且还替他养着些死士,若是要从暗处下手,这些人或许能用得上……   就在这时,江随舟听见了碌碌的轮椅声。   他抬头看去,就见霍无咎刚洗漱完,正兀自从后间出来。他额上的发丝沾上了些水珠,阳光一照,看上去亮晶晶的。   见着江随舟在看他,霍无咎转过头来,坦然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醒了?”他听霍无咎问道。   对……昨天自己醉醺醺地回来,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但是霍无咎可是一直在这房间里的,想来自己昨天做的事,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江随舟心下有些局促,还有点没底,小心翼翼地觑着霍无咎的神色。   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许是今日阳光不错,他看向霍无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只觉他心情不错。   想来自己昨天并没有招惹他。   这下,江随舟便算放了心。他由孟潜山伺候着换好衣袍,又将身上的酒气清洗干净,这才舒舒服服地在桌边坐下。   霍无咎坐在他对面。   两人一同生活了些日子,在这种小事上已经养成了些自然而然的默契。窗外日光明媚,二人相对无言地用起早膳,一时间,竟有几分恬淡的温馨。   江随舟因着喝了酒,胃口并不太好,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筷子。   孟潜山连忙上前,一边给他递上洗手的铜盆,一边问道:“王爷一会儿,是去衙门还是去书房?”   江随舟沉吟片刻,想起了自己今早时的打算。   事不宜迟。   “都不去。”他说。“你现在就派人,到顾长筠的房中说一声,本王一会到他那里去一趟,让他准备准备。”   这……大早上的?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觑了江随舟一眼,目光又往霍无咎脸上飘了一遭,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江随舟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可不等那茶送入他口中,便听“铛”地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很突兀,吓得江随舟手一抖。   他抬头看去,便见是霍无咎面无表情地放下了碗,轮椅方向一转,面无表情地自己走开了。   ……不吃了?   江随舟看向他放在桌上的碗。   霍无咎胃口一向不错,平日他碗里的饭,从不会浪费。但今天,他碗中分明剩了一大半的粥,桌上的主食和菜,也明显只动了一半。   他诧异地转头,看向兀自进了卧房的霍无咎。   刚才看他还觉得他心情挺好呢,怎么这会儿忽然就把脸拉下来,一副谁招惹他了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直男三连:生气了?又咋了?我干啥了? 第34章   江随舟原想问问霍无咎为什么生气,但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了。   毕竟霍无咎每天都板着一张脸,真论起来,谁也看不出他高兴还是生气。万一他根本就没生气,自己却问出了口,那岂不是太尴尬了些?   于是,江随舟多看了他两眼,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待用过了早膳,换好衣袍,他便径直往顾长筠的院落去了。   与之前每次一样,顾长筠和徐渡二人一同候在房中。   二人正要起身对他行礼,就见江随舟摆了摆手,径自在上首坐了下来。   “坐。”他淡淡道。   那二人对视一眼,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昨日季大人因贪墨被捕了,这件事,你们应当都知道了吧?”江随舟道。   二人跟着点头。   旁侧,顾长筠笑着说道:“王爷倒是不必担忧。这位季大人向来不站队,咱们劝了几次也没什么成效。如今他虽被庞绍处置了,对咱们却也没什么损害,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江随舟看向他,直言道:“本王想救他。”   顾长筠一愣。   接着,他笑道:“王爷心善,属下自然高兴。只是……”   “徐渡。”江随舟忽然出言打断了他。   徐渡应声道:“王爷。”   江随舟看向徐渡:“你是不是还什么都没告诉他?”   徐渡一愣,继而明白了他所说的是什么。   他浅浅一笑,道:“没有王爷的命令,属下不敢妄言。”   江随舟嗯了一声,淡淡道:“顾长筠,你如今既入了本王麾下,你的祖母和幼妹,也是养在王府里安全些。”   顾长筠一愣,接着,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踪影。   “王爷……?”   便见江随舟抬眼看向他。   “本王与他不同,无意扣留你的家人。不过她们既已住在王府里,也就没必要再搬出去。此后,你若想见她们,只管到那院里去。”江随舟说道。   顾长筠停顿了片刻,渐渐的,眼眶有些泛红。   他从没跟旁人提起过,自从他家人受胁,被靖王强行逼迫入了王府,直到如今,他都没能再见他家人一面。   “……王爷心善,想要救下他,属下自然全力以赴。”   片刻后,他红着眼眶,笑着对江随舟说。   江随舟点了点头。   他这两个属下都是聪明人,讲话不必太直,点到为止即可。   他们两个人早猜出自己不是原主,如今,他将原主要挟对方的筹码坦白给他,也算是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会帮他照顾家中老小,但不会以此作为要挟。   毕竟,顾长筠已经入了他的府,成了与他拴在一起的人。这个时候,没有回头路可以给他走,只有自己这样安排,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见他明白了,江随舟直言道:“也不只是本王心善。”   他看向二人。   “庞绍如今一手遮天,想要处理任何一个大臣,都是信手拈来。”江随舟说。“本王想过,今日若让他杀一个季攸,明天,他便想杀谁就杀谁。如今不少大臣等着本王相庇佑,护不住一个两个,恐怕这些人,也是要起异心的。”   顿了顿,他接着道。   “自然,本王心下也想,救一个算一个,总不能让庞绍一直如愿。”   听到他这话,徐渡浅浅皱起了眉。   “王爷能这样想,自然是好。”他说。“只是……王爷如今,可有办法?”   顾长筠跟着点头。   “礼部也不乏庞党之人,想要虚构出一笔赃款,砸到季大人身上,容易得很。但是,若想从中为他脱罪,如今却尚且没有能够入手之处。”   江随舟顿了顿。   “砸在他头上容易,但是赃款的去向……是不是也要查?”他问道。   顾长筠点头:“这是自然。但是按着大景如今的律法,即便贪污的赃款查不出去向,该定罪,却还是要定罪的。”   江随舟沉吟片刻。   他倒是说得很对。古往今来,贪腐的案子数不胜数,其中稀里糊涂寻个方向就要定罪的,也不在少数。   那么,他作为后来者,又有什么优势呢?   江随舟沉默良久,那二人也神色凝重,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徐渡缓缓开口道。   “如今案子以成,唯有寻出个替罪羊来,才能救得季大人。”他说道。“但是……自不可再去陷害好人。”   听到他这话,江随舟眼前一亮。   替罪羊?   他脑内灵光乍现。   强加的贪墨款,朝廷自然查不出去向,但是,说不定他,可以替朝廷找到钱的去向呢?   毕竟他研究景史,里头的官员传记虽不说倒背如流,却也清楚他们各个都做过什么样的事。包括那些徇私的、贪污的,他心里多少也算存了本账。   从这些官员里,找出一个贪得多,且人在礼部的,将刑部官员的目光吸引到那个人身上去,届时人赃并获,季攸不就可以化险为夷了吗?   江随舟连忙开口。   “是个绝佳的法子。”他道。   徐渡一愣:“王爷心中,莫非已经有了人选?”   听到这话,江随舟淡淡笑了笑。   自然有,不仅是个好人选,还是个自己往枪口上撞的人选。   陈悌。   他巴结着庞绍,可是从中没少捞好处。恰好,江随舟穿越之前,有个同事正好写过一篇景末贪腐相关的论文,其中就提到了陈悌,连他在临安城置了几栋大宅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还要请霍无咎去赏花吗?   不如自己就引着刑部的大人们,去赏一赏他购置的大宅子。   ——   他与这两人一商量,便一直筹划到了这天下午。待计策布置周全,确定没什么缺漏之后,三人才歇下来,一同用了些膳食。   席间,徐渡还好奇道:“王爷怎对陈悌的家产知道得这般清楚?”   江随舟淡淡笑了笑。   “本王自有办法。”他淡淡道。   也总不能跟这二人说,自己从千年之后来到这里,还正好是专门研究他们的吧?   不过,听到这话,顾长筠笑了起来。   “这还用问?”他笑道。“话本上不都写了吗?王爷这样……的人,多少都有些与咱们不同的本事,想知道这些,还不清楚?”   听他这般玩笑,江随舟笑着反过筷子来,作势敲了敲他的手背。   三人玩闹了几句,江随舟顿了顿,说道:“不过,本王还有一事。”   二人看向他。   江随舟沉吟片刻,说:“本王想找个法子,治一治霍无咎的腿。”   一时间,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徐渡问道:“王爷……这是为何?”   江随舟缓缓道:“本王清楚,庞绍根基深厚,皇上荒唐昏聩。真正能够将他们彻底击垮的,不是我们,而是北梁。”   听到这话,二人沉默片刻。   顾长筠道:“虽说……的确是这般道理,但是王爷可为自己考虑过?”   江随舟看向他。   就听顾长筠道:“庞绍是敌,但北梁也是敌。王爷怎么就能断定,霍无咎能杀庞绍,却不杀您?”   听他这样问,江随舟一时也有些语塞。   他从这天早上,就开始想这件事了。他知道三年之后,南景的一切都会因着霍无咎而烟消云散,但是他又不想真的静等三年,与庞绍纠缠三年。   他想缩短这段时间。   但是,就像顾长筠所说的,他拿什么保证霍无咎不会杀他呢?   虽然他如今打心底里,莫名其妙就是这般认定的。听到顾长筠问自己时,他还会觉得,霍无咎会杀自己这件事,听起来颇为荒诞。   难道是因为这段时间,霍无咎对自己太和颜悦色了?   良久之后,江随舟开口了。   “还有时间。”他说。“只要我们能治好他,那么,本王就能保证。”   他从没赌/博过,但是此时说出的这句话,却是在实实在在地赌。   甚至,他心中竟在此时,生出了赌徒才会有的心思。   他觉得自己不会输。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两人。   静默许久之后,顾长筠率先叹了口气。   “王爷既这般肯定,那么属下也相信您。”他说。   江随舟缓缓点了点头。   就听顾长筠接着说:“既要治他,便需寻名医。但是,布告天下搜罗大夫,却需要些缘由。”   江随舟深以为然。   “属下倒是有个办法。”顾长筠说。   江随舟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便听顾长筠道:“王爷本就身体虚弱,到了如今,反倒成了个优势。若府中放出风声来,就说因着礼部出事,王爷心下忧惧,昨日又淋了雨,回府没几日,便卧病不起,那么寻大夫的由头,便找到了。”   这人脑袋果真灵活。   江随舟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皱眉道:“但是,若要这样说,本王定然需生一场病。皇上和庞绍,盯本王都盯得紧,若本王身体有恙,他们定然会第一时间派人前来探查。”   就见顾长筠笑了起来。   “王爷忘了,属下是从哪儿出来的?”   江随舟一愣:“青楼?”   顾长筠点头。   “属下在那里,也学到些不入流的医方,虽不能治好人,却也能让人状似生病,寻常正经的大夫查不出来。”   江随舟颇为诧异。   “还有这样的办法?”他道。“那若能如此,便可保万无一失了。届时府中宫中的大夫都治不好本王,府中自然便可张贴求医的告示。到了那时,便可由你二人筛查,许能找出可治好霍无咎的。”   顾长筠点头。   “不过,既如此的话……”他顿了顿。   “怎么?”江随舟看向他。   就见顾长筠暧昧地笑了笑。   “调药用药,都需花些时间,且外用的方子,还需拿浴桶来泡……这般的话,就要辛苦王爷,这两日在属下的房中过夜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竞猜:   江随舟不回家,谁最高兴?   A:霍无咎   B:霍无咎   C:霍无咎   D:骂骂咧咧的霍无咎 第35章   后主这几日心情确实不错。   虽说最近朝中闹得乱七八糟,整个礼部都被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连带着朝堂都有点混乱。但是有他舅父替他处理,这种杂事即便捅破了天,也闹不到他面前。   所以,礼部捉拿了什么官员,他并不关心。   不过,倒是他舅父同他说,那官员贪墨千秋宴钱款,乃是对他极大的不敬。所以,那贪污的官员,必须要严惩。   严不严惩的,后主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他舅父为了补偿他,偷偷寻来了两个扬州城的瘦马,改名换姓伪装成官家女子,塞进了他的后宫里。   风月之地出来的女人,自有一番良家女子没有的风情。因此,这几日醉倒在温柔乡里的后主觉得,那既然他舅父说要严惩,那准没错,严惩便是了。   接着,没过两天,又有一件更大的好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那个痨病鬼五弟,忽然发了高烧,床都起不来了。   听到这话,后主高兴得立马从温柔乡里蹦起来,派了太医赶去了靖王府,想看看这一遭,能不能要他弟弟的命。   没多久,太医回来复命了。   “靖王殿下并没发烧。”那太医说。   太医前来时,后主正由庞绍陪着打马吊。听着这话,两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那是怎么了?”庞绍放下手中的牌,沉声问道。   便听太医接着道:“虽未发烧,却是卧床不起。臣探过靖王殿下脉搏,当是惊悸不宁,外加酗酒受寒导致的弱症。”   听到这话,庞绍沉思起来。   旁边的后主不满道:“那他为何上报给朕,说是发热?病成这样还有功夫骗朕,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却见庞绍抬起手:“陛下。”   “舅父?”后主看向庞绍。   便见庞绍沉思着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几分笑意。   “若臣没有猜错……这其中隐情,恐怕更值得陛下欢喜。”他说。   “为什么?”后主面露疑惑。   便听庞绍说道:“陛下可知季攸?”   后主想了半天,才勉强回忆起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啊,就是那个贪了朕的银子的官?”   庞绍笑着点头。   “他受押的那天早上,靖王便匆匆赶去刑部大牢,私下见了他一面。”庞绍说。   后主皱眉:“然后呢?”   庞绍笑着看向他。   “然后,靖王殿下便冒雨独自去酗酒,没两日,便病倒了。陛下,您说他这‘惊悸不宁’,会是因为什么呢?”   后主想了半天,脸上渐渐露出了几分惊喜。   “你是说……他肯定也贪污了,怕查到他头上去?”   庞绍笑着点头,嘴上却说:“臣也不过是猜测。”   后主的眼中顿时迸射出兴奋的光辉。   “那还不快去,让人去查!”他道。“此人身为臣子,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朕的头上,你说,他这算不算欺君罔上,算不算想造反?”   后主越说越兴奋,像是能立马将江随舟原地处死一般。说到这儿,他兴奋地一把将手中的牌摔在榻上,道。   “舅父,这事由朕来查,可好?”   庞绍看向他。   他最是知道,他这位陛下有多痛恨他的那个五皇弟。   当年先帝子嗣不丰,接连好几个皇子都幼年夭折。唯独那宠妃生的老五,生下来便养在先帝膝下,被百般呵护,因此半点没有受害。   反倒是那时的陛下,虽为嫡子,在先帝眼中却如同透明一般,从不放在眼里。宫中众人向来是碰高踩低的势利眼,陛下打小因为这个五弟受了多少委屈,又有多恨他,庞绍最清楚不过。   所以,想要讨陛下欢心,就对那靖王动手,准没有错。   但是,靖王怎么说也是天家血脉,虽能折腾侮辱他,却难以轻易将他害死。如今这贪污的事,虽查到了江随舟的头上,但真说定罪,即便他贪得板上钉钉,也定不了什么重罪。   既然如此,还不如将他交给陛下,讨他个斗蛐蛐一般的高兴呢。   这么想着,庞绍淡淡笑了起来。   “靖王殿下身份高贵,臣自是不敢逾越。”他说。   “陛下既要查案,臣立马调拨人手,听凭陛下差遣。”   ——   江南的雨一旦下起来,就有股子没完没了的劲儿。   打从那日王爷去了顾夫人的院子、一病不起开始,外头的小雨便淅淅沥沥连续下了几天,都没见晴。   连带着安隐堂里的气氛,也变得阴沉沉的,让人喘不上气。   最直接的受害者,便是孟潜山了。   他上次感觉到这种低气压,还是王爷去徐夫人那儿过夜的那次。但是这一回,似乎比上次严重得多,让他整日在安隐堂里惴惴不安的,却寻不出原因来。   他想着,还是需得王爷回来。   但是,王爷在顾夫人那儿住了一日,紧跟着却又住了第二日。   这可是之前从没发生过的事。   想来第三日,王爷怎么说也得回来了吧?   却没想到,到了第三天晚上,顾长筠那儿传来了王爷生病的消息。   孟潜山急得连忙赶到顾长筠的院里,却没想到,他竟是被王爷关在了外头。   将他赶出去的人是顾长筠。   他靠在门框上,一袭红衣瞧上去颇为艳丽妩媚。见着孟潜山被拦在门口,急得直打转,他淡淡一笑,道:“急什么?王爷不过是这两日吃多了酒,有些亏空了身子罢了。你只管带消息去宫里和礼部,给王爷请上几日假,其余的……便替王爷照顾好那位霍夫人就好。”   “这……”孟潜山急得直往里看。   顾长筠抬手,一把拦住了他的目光。   “王爷有令,不让你进去。”他说。“啊,这几日是不是都在下雨?王爷说了,让你快些回去,把安隐堂的地龙通一通,烧些火,万不可怠慢了那个残废。”   说完,他倨傲地淡淡看了孟潜山一眼,回过身去,便关上了房门。   房中,江随舟躺在床上,气息不匀,脸色也有点白。   “吩咐好了?”他问道。   顾长筠在床边站定,点了点头。   江随舟闭了闭眼。   他不让孟潜山进来,纯粹是怕他多嘴,又问些不该问的。   他原想着过了这两日,便回安隐堂去,却没想到,那药效来得这般突然而猛烈,让他起不得身,更别提回自己的院子了。   顾长筠在侧安慰道:“王爷放心。熬过前头几日,这药效便会渐趋温和,到那时,表现出的症状,也只是因心悸而体质更为虚弱罢了。”   江随舟在床榻上点头。   “待明日,宫中得了消息,想必就会派人来了。”他说。   顾长筠点头道:“是了。待宫中太医看过一遭,再让他用用药,届时自然治不好,咱们便也有由头张榜求医了。”   江随舟点了点头,闭上双眼。   见他要休息,顾长筠识相地退下,到外间去安歇了。   而热火朝天地开始通地龙的安隐堂,气氛却是一派冷凝。   小厮和侍女们忙进忙出的,正要在这天晚上将地龙通好,烧些火来将房中的湿气驱赶干净。而躬身站在霍无咎身侧的孟潜山,则小心翼翼地闭着嘴,一句话都不敢说。   霍无咎手里捏着一册书,却迟迟没有翻页。   “有话说话。”他冷声道。   孟潜山小声说:“顾夫人院里说……说王爷起不得身,便在那里歇下了。”   霍无咎没有动。   片刻之后,他淡声道:“生的什么病?”   孟潜山一时说不出话来。   霍无咎等了一会儿,也没听他出声,片刻后抬起眼,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看向孟潜山。   “说话。”他说。   孟潜山被那双眼睛看得后背一阵发凉,浑身一哆嗦,匆匆道:“是说王爷这两日喝多了酒,又……亏空了身体,便……便病倒了。”   霍无咎一动不动,唯独握着书册的手,猛地收紧了力道,将书页都攥得皱了起来。   喝多了酒,亏空身体?   霍无咎握着那本书,心下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   好得很……这病秧子好得很。   那天淋着雨在外头喝酒还没喝够,非要到小妾房里去喝,还非要闹到“身体亏空”,才消停下来。   霍无咎从不知道,一个人能这么招人恨。   他不像江舜恒和庞绍之流,坏到骨子里,反而能够让人不动心念,冷静应对。   他偏像只猫儿似的,要爬到人心口上去撒欢,教人的眼睛离不开他了,他再做些乌七八糟的事来招惹你。   虽都是些让人不至于往心里去的小事,却会因着做这种事的是他,而莫名变得像底线一般,触一下,都让人烦躁得心焦。   霍无咎的手指狠狠碾过手下的书页。   站在旁边的孟潜山只觉浑身难受,那只碾过书册的手指,像是压过他喉头的绳索一般,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即便蠢钝如他,也大致清楚了面前这位“夫人”的想法。   他在默不作声地生气,或者说,他在嫉妒。   “……霍夫人?”片刻后,他费劲地小声唤道。   便见那位爷顿了顿,随手将被攥破了的书册丢到了一边。   他说。“退下吧。”   孟潜山不放心地小声问道:“夫人没事吧?还请您宽心,王爷本就身子弱些,喝酒受风,也是常有的……”   便听坐在轮椅上的霍无咎低声冷哼了一声。   下一刻,他抬眼看向孟潜山。   “我没事。”他说。“只是没想到,你们靖王府的规矩,能差成这样。”   孟潜山不解。   便见这位爷神情冷冽地看向窗外,声音沉冷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样媚主惑上的妾室,若放在定北侯府,早就斩了。”   他缓缓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霍夫人 善妒# 第36章   入了三月,天便愈发地暖和,连带着雨水也渐少了一些。   安隐堂中的地龙小心翼翼地烧了两日,总算是将里头的湿气驱散了个干净。   但是,却有股寒意在房中弥漫着,经久不绝。   房中的下人都道是因着王爷不在,房里少了个人,才会显得这般冷清。   但唯独孟潜山知道,房中满是寒意的原因,的确是王爷不在,但是,却不是因为少了个人,而是因为王爷宿在别处,却偏生留下了一个人。   留下了一个,虽每日饮食起居照旧,但就是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气息的人。   正因为这个,孟潜山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生怕一个伺候不好,被这位祖宗迁怒了去。   一直到了霍无咎要出门的这一天。   这日正是陈悌的夫人送来的邀请函上,请他去赏花的日子。原本的邀请函虽说已经被江随舟退了回去,却因着前些日子后主千秋宴上的皇命,而重新送了过来。   孟潜山不敢忘,这日一早,便要伺候着霍无咎洗漱更衣。   霍无咎自然没让他动手。孟潜山只好将衣袍饰物一并放好了,等着霍无咎自己穿戴妥帖。   待到了时辰,便有马车自靖王府行出,一路往陈悌的府邸上去了。   同朝为官的同僚,尤其是身在同部的官员,后宅夫人们常会你来我往地办些宴会,权作交际。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极为常见的,但今天陈悌府上这样的宴会,却与以往决然不同。   毕竟,京城中的权贵们谁不知道,靖王殿下好的是那一口?景朝也讲究个男女大防,夫人们凑在一处喝茶吃点心,总不能请个男人来吧?   这样的事,寻常官员也是做不出的。唯独陈悌这么个巴结惯了庞绍的老油子,最是知道想讨好主子,就得舍开脸皮。   而他的夫人,自然是要与他同进退了。   陈李氏一大早站在府门前,心里便惴惴不安。   她夫君早在前些日子,便已经叮嘱吩咐过她了。将那靖王府的男妾弄来府上做客,并不是为了同他们交好,而是要让他们出事、出丑,最好闹到圣上的耳朵里。   陈李氏身为个大家闺秀,自幼养在后宅里,嫁人之前,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如今骤然让她将个男人请来府上,还要他在自己府上出丑,陈李氏一时慌乱,自不知该怎么办。   毕竟,男人在后宅里,还能出什么丑?   到府上来赏花的,各个都是官家的夫人。真要因此损了谁的闺誉,陈李氏也是不敢的。   故而,恨铁不成钢的陈悌见她畏畏缩缩,一气之下将她责备了一通,又叫他府上的妾室秦柳与她一同出面,办这场宴会。   这便是要将靖王府的事,交给秦柳去做了。   陈李氏多少松了口气,领着秦柳一同候在门前,等着客人们前来。   天放亮了,便陆续有各家夫人坐着马车前来。秦柳挨个迎着她们进去,陈李氏便领着丫鬟候在门前。   许久之后,一辆马车拐过街角,碌碌驶来,停在了陈悌府前。   瞧那规格制式,是王府才有的。   陈李氏屏息凝神,面上带起笑容,迎上前去。   便见坐在车外的那个年轻太监跳下马车,指挥着车夫和小厮打起车帘,从车里抬下了一架轮椅。   有个身材高大的人,端坐在轮椅上。   陈李氏的目光只小心翼翼地飘向他,匆匆一扫。   便见那人虽微垂着眼,一副冷漠的神态,却生了一副极俊的好相貌。那般锋利张扬的眉目,棱角分明的面容,以及那眉上横过的一道利刃似的疤痕,如同磨砺锋锐的刀剑,让人不敢逼视。   像是她在闺中读过话本上的将军,活生生走出来了一般。   陈李氏匆匆收回目光,不敢多看,只小心翼翼地错开眼去:“霍夫人来了?各家夫人太太们都到了,还请霍夫人随妾身一同入府。”   轮椅上那人眼都没抬,更没回应他。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太监殷勤,笑着道:“劳烦陈夫人了。”   陈李氏点了点头,由丫鬟扶着,自去前头引路了。   ——   陈府花园并不太大,里头一方池塘,还没到长荷花的季节。四下里皆是临安城常见的花树和盆景,热热闹闹摆了一园子。   此时,院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远远看去,衣香鬓影,莺莺燕燕的,倒是比花草还要养眼几分。   京中的夫人们相互之间也算相熟,众人来后,便热闹地交谈起来。   便在这时,细微的轮椅声从院门口响起。   一时间,众人纷纷住了口,园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静默。   数道目光落在了霍无咎身上,又纷纷移开,像是没看到他一般。   院中的夫人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这位陈大人会钻营,千秋宴上为了讨皇上开心,要把靖王府后宅里的男人弄来赏花。弄来的那个,不光是个男人,还是个被从北梁俘来的、征战沙场、杀人如麻的男人。   宴上男女分席,夫人们都没见过这霍无咎。不过光从他前几年的名声就能得知,恐怕是贴在门上的秦叔宝那样的门神模样。   却是没想到……   一些个关系亲密的官家夫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番眼神。   这位霍将军……竟生得这么俊?   不过,周遭众人,谁也不敢多看。陈大人将这人弄来,多半没存好心思,她们需得躲得远远的,万不可被波及到,反惹得一身污秽。   这么想着,众人纷纷错开了目光,像是没看见霍无咎一般。   倒是位年轻的夫人,拽了拽身侧闺中好友的袖子,小声道:“这样的人,当真是天妒英才,是老天要这般磋磨他……”   旁边的好友连忙拽住她,不许她再乱说。   而旁侧的秦柳,见着要请的人都来齐了,便张罗着请各位夫人在园中落座。   她入陈悌后宅两三年,虽说因着主母懦弱,混得风生水起,却一直找不着露面的机会。今日这事,是陈大人给他自己争取来的机遇,又何尝不是她秦柳的机缘?她定要在今日这宴上得脸,再替大人将他想办的事办好,让众人瞧瞧,谁才是大人的贤内助。   陈李氏心下发虚,便不如她这般机灵。没一会儿,秦柳便穿梭在夫人们之间,将她们各个安置好位置请她们坐下,接着便让丫鬟们上前来奉茶奉点心。   待将这些都安排妥当,秦柳身段娇娆地行到了霍无咎面前。   “霍夫人安。”她笑着冲霍无咎行了个礼。   早在方才,她便暗中将轮椅上这人打量了个遍了。模样生得极好,气质又清贵,听说打仗也厉害,只可惜如今不过是个受人侮辱的战俘,还是个残废。   自己既要借着今天这事往上爬,那么便不得不得罪他,也往他身上踩一脚了。   心下不轻不重地道了句得罪,秦柳笑着道:“从前只听闻霍夫人一表人才,却未料得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来了咱们府上,虽也算自家姐妹,但无论如何也是男女有别,妾身便给夫人安排了个远些的位置,还请夫人勿要怪罪。”   霍无咎自然没理她。   后头的孟潜山笑道:“多谢这位姨娘。”   秦柳掩唇笑道不必,引着他们到了池边的一处桌前,请霍无咎在那里落座。   就在这时,倒茶的丫鬟迎上前来。   秦柳心下百转千回,已经想好了法子。她自然地伸手,将那丫鬟手里的茶壶接过,便笑着走到了霍无咎身侧,颇为自然地给他倒茶。   却没见,垂着眼的霍无咎眉头微不可闻地一皱。   下一刻,秦柳熟练地惊呼一声,将茶都打翻了。众夫人们被这惊呼吸引了目光,便见秦柳像是被谁一搂,竟是一副教人非礼了去的模样,径直往霍无咎身上摔去。   众人皆变了脸色。   却见坐在那儿的霍无咎,眉头紧紧拧起,手按着轮椅往旁侧一转,竟巧妙地避开了她。   使得秦柳原本想摆出的受人强搂的动作,反成了刻意地倚靠,被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紧接着,她靠了个空,一个没站稳,竟径直往下摔去,一头栽进了池塘里。   ——   惊起了一片女子的惊呼声。   丫鬟们纷纷跳下池塘去救她,四下登时一片大乱。唯独霍无咎,静静按着轮椅,往前让了几步,冷脸看了那池塘一眼。   雕虫小技,早在她朝着他靠过来时,就已经被他看出不对了。   旁边的孟潜山被吓傻了眼。   没一会儿,秦柳便被救起来,被拿衣袍被褥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陈李氏连忙上前,要让人将她送下去休息,却见被救上来的秦柳挣扎着,竟是不依不饶了起来。   秦柳知道,一不做二不休。她方才失了手,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便绝不可一点好处都不讨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便见她哭道:“霍夫人怎能做这样的事,非但轻薄妾身,还要将妾身推下池塘去!”   周遭众人都看得出她在诬陷,但众人心知肚明,谁也不敢站出来开口戳穿她。   秦柳知道这个法子奏效,演得愈发来劲了。   “妾身失了贞洁,断没脸再见大人!你们快放开我,让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也算个干净!”   陈李氏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   她大约知道秦柳在想什么。她今天这般闹了,风声立马就能传出去,待到明日,大人也有了由头,拿这事做引子去面圣。   她想要阻止,却又知嫁为人妇,就要听从夫命。   她小心地看了霍无咎一眼。   就见他坐得笔直端正,面无表情,神色冷冽,静静看着秦柳演出的闹剧。   像一把谁也折不弯的钢枪。   陈李氏没见过打仗的武官,却莫名在这时觉得,顶天立地的将军,就该是这幅模样。   但上天妒他,定要他深陷险境。这样的时候,自然也没人帮得了他……   却在这时,有个门房行色匆匆,一路跑了来。   “夫人……夫人!”那门房喊道。   陈李氏回过头去,便见那门房停在花园门口,面色惊惶,手足无措。   “怎么了?”陈李氏忙问道。   便见那门房匆匆道:“靖王殿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我觉得我很帅,我从天而降,英雄救美,此时需要一点BGM。   霍无咎:你还敢来?【酸】 第37章   一时间,四下里一片安静,只剩下秦柳嘤嘤啜泣的声音,也被她胆战心惊地压低了。   陈李氏愣了片刻,才迎上去强笑道:“靖王殿下来了?殿下事先也未曾知会一声,咱们府上此时都是些女眷,妾身也未曾准备准备……”   那小厮忙道:“靖王殿下说,说……”   “不必准备。”   却在这时,一道清冽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众人连忙往那处看去。   便见位贵气逼人的年轻公子,由个小厮扶着,缓缓往园中走来。   分明是百花初绽的春日,他却裹着一袭雪白的大氅,领口缀了一圈洁白的皮毛。此人广袖飘飘,头戴玉冠,缓缓走近时,颇似云端走下的神明,带着一股高贵不可亵玩的气度。   但看向他那张精致得过分的脸时,却只觉那倨傲之中颇带几分魅色,像只成了精的白狐狸。   众人愣了片刻,才匆忙地纷纷起身,冲他行礼问安。   那人正是江随舟。   见着满园子莺莺燕燕的姑娘朝着他行礼,他抬了抬手,示意她们起身。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园中扫视了一圈,继而在秦柳的身上顿了顿。   果然。他心道。   他就知道,陈悌费尽心思把霍无咎弄到他府上,不会什么都不干。不过,他却没想到,陈悌这么能豁得出来,为了折腾霍无咎,能做出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举动。   他悄悄看了霍无咎一眼。   不出他所料,这人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模样,甚至连他来了,都没看他一眼。   不过还好,瞧那个哭天抢地的女人离霍无咎挺远,想必是想讹他没讹上,情况没有太糟糕。   江随舟对当下的状况心里大致有了数,缓步走到了陈李氏面前,停在她三步远的位置。   “不告而来,叨扰陈夫人了。”他缓缓道。   陈李氏忙向他行礼,强笑道:“王爷这说的什么话?您愿光临,才是教寒舍蓬荜生辉……”   江随舟四下打量了一番陈府的花园。   自家的屋舍,的确颇为简朴寻常,与他拿贪墨来的钱款置办的那些金屋藏娇的宅院,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寒舍……”江随舟意有所指,面上露出了两分意味深长的笑。   陈李氏心下莫名有些慌。   便见江随舟话锋一转,淡笑道:“蓬荜生辉不至于。本王今日来,不过是对府上的人不大放心,过来瞧瞧,是不是又要给你们找麻烦。”   说着,他的目光缓缓在园中逡巡了一圈,最终落在了秦柳身上。   “如今看来,本王来得倒挺是时候啊?”   他语气平缓,听上去颇为和气,却不知为何,却让院中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缩在衣袍中瑟瑟发抖的秦柳小心地抬眼,看向江随舟。   便见那漂亮得不似凡人的靖王殿下,冷冷看了霍无咎一眼,便径直走上前去。跟在霍无咎身后的那个小太监像是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般,一溜小跑地上前去,给他搬了一把太师椅。   那位殿下在太师椅上缓缓坐定,大氅飘扬,雍容又矜贵。   她看见,那位靠坐在椅子上的殿下,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那双眼,冰冷又高傲,像是站在云端上睥睨着低入尘埃的凡人一般,却又有种莫名地魅力,似要将人吸过去,飞蛾扑火地撞向他。   一时间,秦柳看着他,只觉自己呼吸都停止了。   却在这时,她听见那位靖王殿下开了口。   “说说吧。”他说。“出了什么事。”   秦柳这才如梦初醒,忙看向周遭的人。却没想到,她只愣愣地看了靖王殿下几息的时间,那位从进园子开始,便对她一个眼神都欠奉的霍夫人,居然看她了。   目光冰冷,眉头也是皱着的,垂眼看着她,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秦柳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靖王殿下既然来了,那事态的发展便一定会变化。至于是发酵得更加严重,还是大事化小,那便要取决于靖王的态度。   如今看来,靖王深恶霍无咎,想来只需自己添一把火,便能让事情发展得更严重。   她吞了口唾沫,壮着胆子甩开两侧的侍女,迎上前去,在江随舟面前跪了下来。   “靖王殿下。”她双目含泪,盈盈欲滴,哽咽着开口道。“事涉奴家的闺誉,虽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奴家却无颜说出口!”   说着,她忍不住了一般,抬袖拭泪,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道:“不如放奴家去死,反落得一身清白!”   她知道,男人嘛,最是吃这一套。   她只要示了弱,成了挨欺负的那个,便要引人心软。男人的心本就是偏的,一旦软了,便会愈发地偏。到了那时,她说什么,他不就信什么?   擦着眼泪的功夫,秦柳还不忘偷眼觑向江随舟。   却见那位靖王殿下,像是压根没看见自己眼泪一般,从大氅中伸出了一只修长纤细,白得通透的手,接过了旁边太监递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不想说算了。”他淡淡说道。   秦柳一愣。   便见那位殿下将茶往旁侧一放,抬手往人群里随意地一指,便点了个夫人,缓声道:“请这位夫人来给本王讲讲。”   秦柳彻底傻了眼。   她竟是忘了,眼前这男人,是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她这一套戏,分明是演给了瞎子看。   她匆匆回过头去,便见他指向的,正是安国公世子才娶的妻子。   方才同那女子接触,聊了几句,她就看出来了,那是个高门大户娇养出的小姐,嫁的夫家又宠她,平生没吃过什么苦,心思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果然,听到靖王点了她的名,那位世子夫人傻了眼,一时间看看靖王,又看看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方才就是……”她小心开口,不知该怎么说。   便见靖王淡淡冲她笑了笑。   “夫人如实说便好。”他说。   那夫人犹豫片刻,还是小声说道:“也没什么,就是秦姨娘没站稳,往霍夫人身上靠,被霍夫人躲开了,便一头摔进湖里去了……”   “是这样吗?”便听靖王接着问道。   周遭的夫人们面面相觑,没一个反驳的。   秦柳的心都凉到了脚底。   她看见,靖王淡笑着冲那位夫人点了点头,接着看向了她。   那双狐狸般勾人的眼睛里,泛着几分满意的笑意。   秦柳似乎这个时候,才回过味儿来。   似乎这位气势汹汹赶来,朝着霍无咎兴师问罪的靖王,根本就是虚晃了一枪。   他今日来,就是来替霍无咎收拾她的。   但一切却又那般顺理成章,使她有苦难言。   ——   回府的马车上,只有车轮发出的碌碌声响。   江随舟靠在马车的车厢上,气息尚有点喘不匀。   实是他直到今日才堪堪能下床,陈府不大,连个步辇都没有,他一路走到花园去,早有些遭不住了。   不过幸好,算是完美解决了。   他没给害人的那女子说话的机会,而是指了个他早盯上了的姑娘。那姑娘瞧着岁数不大,穿着衣袍又华丽,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一看就是位性子天真、后台强大,不会说谎的大小姐。   果真,由她戳穿了那小妾的谎言,便也可以让正房理所应当地就地处置了她。   虽不至于要命,但这名声却是她自己毁掉的。   因着这般闹剧,他也可以提前将霍无咎带走,不必留在那儿,闻些个呛人的脂粉味。   这么想着,江随舟心情不错,开口问道:“没事吧?”   他如今跟霍无咎的关系也没那么僵了,同他说话也自然很多,只要起个话头,霍无咎肯定能跟他聊起来……   却是一片沉默。   江随舟问完话,车厢里便重新安静了下来,旁边的霍无咎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一声不吭。   嗯?   江随舟疑惑地看向他。   这是怎么了?   便见端坐在那里的霍无咎侧过头来,冷冷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身体好了?”   答非所问,反而反问他,骤然一下,将江随舟问懵了。   “什么?”他一愣。   便见霍无咎忽然抬起手来,径直覆上他的额头,粗暴又直接,将他额前的发丝都蹭乱了。   江随舟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躲,但马车车厢空间狭窄,他又没霍无咎身手矫健,没等他反抗,便被压制住了,任由那只掌心粗糙的手摁在了他额头上。   片刻之后,那只手移开了。   “你干什么?”江随舟气息不匀,从车厢上爬了起来。   便见收回了手的霍无咎,连带着也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神情冰冷,目不斜视。   “好了不少。”他淡淡道。   江随舟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反驳道:“又不是发热,摸额头有什么用?”   便见霍无咎侧目看了他一眼。   江随舟因着药物的原因,正是虚弱的时候,此时只顾着扶着车厢坐直身体,并不知道自己面色苍白、气息不稳、发丝凌乱的模样,尽皆落在了对方眼中。   霍无咎顿了顿,张了张口,喉咙里才发出声音来。   “既然能动了,就到自己的院子里住。”他冷冷道。   “什么?”江随舟一愣。   虽说霍无咎跟寻常妾室不一样,充其量就是个关押在自己府上的战俘,但是……他怎么这般理直气壮地安排自己住哪儿啊?   便见霍无咎淡声道:“你若是在妾室房里消耗死了,我还得被关回天牢里去。”   说完,他回过头去,再没看江随舟。   江随舟一愣,回过神来。   好啊!这人居然敢公然开口咒自己死!   果然,霍无咎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多半是要把人往死里气的。   江随舟恨恨地横了他一眼,在车厢中坐直了身体。   我才不会死呢!只要你别动手砍我脑袋,我长命百岁!   这般想着,他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没再搭理霍无咎。   却没看见,霍无咎放在膝头上的那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那是一个人,在仓皇地抵挡汹涌而来的嫉妒。   就连霍无咎自己也想不到,只一眼罢了,只是看了一眼江随舟气息凌乱的虚弱模样,就够他心下烦乱,眼眶发烫,甚至烦躁到想要一枪贯穿那个分享过江随舟这副模样的人的胸膛。   静默之中,似乎有只恶龙在他胸口觉醒了。   那只恶龙贪婪又暴躁,双眼死死地盯上了某处宝藏。   作者有话要说:顾长筠: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要不是运气好,我早死八百次了。 第38章   虽说心下觉得霍无咎有些莫名其妙,江随舟这天还是回到了安隐堂。   他原本就不想在顾长筠那儿长住,一直宿在那里纯粹是因着自己起不得身。今日终于稍好了些,自然要回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虽说要面对霍无咎的臭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了霍无咎,不过想来这人本就是个时晴时雨、不可捉摸的臭脾气,就也没同他计较。   待回了安隐堂,他便像往日一样,和霍无咎各据一方,谁也不招惹谁。   他也在静静等候着自己与那两个幕僚的布置发挥作用。   果真,从他生病时起,宫中就派了太医来。但太医只说他生病是因着体弱和惊悸,却治不出个所以然来,让他连吃了几天的苦药,也不见好。   治来治去都不管用,渐渐的,太医带回宫去的消息就变味了。   他告诉后主,靖王殿下这一病,使得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只能卧床休息了,或许是因着病症来得急,伤了底子,使得靖王殿下本就不大康健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了。   这对后主来说,可是比过年还值得高兴的事。   自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知道这件事后,他立马告诉太医,不用治了,但一定要再去一次靖王府,在不经意间将这件事透露给靖王殿下,告诉他,他那副弱不禁风的破身子,恐怕要时日无多了。   太医自然照办。   于是,这日一早,宫里来的太医给江随舟诊脉时,便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江随舟一眼便看出了他故作凝重的神色,靠坐在床头上,冷声问道。   便见那太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接着叹了口气,在江随舟的面前跪了下来。   “臣虽不愿直言,但是……”他叹息道。“不如臣还是替王爷将这药停了吧。”   江随舟心下了然。   果然,这正儿八经的大夫,还是对付不了顾长筠那样的野路子。想必是这太医发现他治不好自己这病,跑去告诉了后主,得了后主的命令,今后可以不必再医治自己了。   那么,自己招大夫的告示,便也可以张贴出去了。   连带着徐渡替他豢养的那些死士,也可以充作小厮,派出去几个,到些偏远的地方去寻医问药。   这么想着,江随舟心下一派舒畅,面上却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皱起眉问道:“停它干什么?”   那太医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实是……”他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说出口。   江随舟皱眉:“本王不爱听废话。”   那太医心下腹诽。知道您不爱听废话,但是就怕这简练的实话,您接受不了。   他心一横,小心翼翼道:“实是王爷病体沉沉,已伤根骨,难再治好了。”   江随舟一愣。   嗯?顾长筠的药这么好用,竟将这太医院的老油子都糊弄过去了?   他只顾着看那太医,却没注意到,听见这话,不远处的霍无咎倏然抬起头,皱眉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便见那太医结结巴巴地接着道:“王爷也……不需医治。有什么补身的药材,燕窝人参的,您只管吃,或许能……能……”   “能怎样?”江随舟皱眉。   太医咽了口唾沫,将后主交代给他的话说出了口。   “能多有几年活头。”   话音落下,房中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那太医以头碰地,一动都不敢动。   许久之后,他听到了江随舟略带颤抖的声音。   “滚。”他说。   太医一愣,呆呆地抬头看向他。   便见床榻上的江随舟,面若冰霜,居高临下,从齿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滚出去。”   太医像是捡了一条命似的,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房中一时间只剩下江随舟和霍无咎两人。   霍无咎的眉头皱得死紧。   ……那个太医刚才说什么?   他紧紧盯着江随舟。   便见坐在床榻上的江随舟,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在强压住什么情绪,嘴角抽动,几乎在颤抖。   就因着在顾长筠那里住了几天,他就……   霍无咎放在膝头的手攥紧了,手背上青筋条条绽起。   他已经顾不得再埋怨讥讽江随舟放浪形骸了。   现在的他,既想手刃顾长筠,又恨自己体残无用,没法将天下翻上一遍,替江随舟寻来个能治好他的大夫。   他紧盯着自己的手。   他忽然想要主动联系纪泓承,冒险提前找到娄钺,拿那救命之恩做要挟,提前杀一条血路出去。   ——   门口的孟潜山急匆匆地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江随舟的床前。   江随舟被他吓了一跳。   实在怪不得他分心,实在是那太医的表现太让他惊讶了。他和顾长筠原本只是想糊弄住他一时,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甚至让人觉得他时日无多了?   江随舟直想笑。   便见跪在他面前的孟潜山双眼含泪,一开口,声泪俱下。   “主子!”他满面悲色。   江随舟让他吓了一跳,一时间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个活人了,而是一块放在床榻上的牌位。   “憋回去。”他皱眉。   孟潜山手忙脚乱地抹眼泪,可这眼泪越抹越多,根本没个头。   “主子,定然能寻到个能治好您的大夫的!”他哭道。“您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奴才也不活了,到了底下,奴才还伺候您……”   “行了,行了。”   江随舟让他哭得头大。   “行,一会你就出去,寻人给本王张榜,再派些人马,到周边的郡县去寻大夫。”他吩咐道。“但凡医术高明,有些名声和野路子的,定然要带回来。明白了?”   孟潜山连连点头。   江随舟随手拽过一条绢帕,轻飘飘甩在他脸上。   “明白了就去办,别在本王面前哭丧。”他说。   孟潜山呜咽着点头,擦着眼泪一溜小跑出去办事了。   江随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   虽说自己这“要死”是假的,但孟潜山的这番反应……还听让他动容的。   他收回目光,余光正好撞上了霍无咎。   江随舟一愣,转头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皱着眉,目光沉沉地看向他。   房中没有别人,江随舟愣了愣,便噗嗤笑了一声,勾着唇角笑道:“你也以为我要死了?”   霍无咎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片刻后,他缓声道:“不必太过在意。京中太医见过的疑难杂症少之又少,他们的话,过耳听听便罢。”   江随舟一愣,才似乎意识到,霍无咎是以为,他被气得有些失常了。   他愣了愣,正要说话,便见霍无咎按着轮椅走进了他,淡淡道:“总归能治好你。”   江随舟一时有些怔忡。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从霍无咎的口中听出了分明的肯定,像是在对他保证些什么。   他此时,分明只是阶下囚罢了……   江随舟并不知道,在这极短的时间里,霍无咎已经做下了怎样的打算。   他将他心中早安排好的、按部就班的计划尽皆提前了,将一条稳妥的、安全的坦途,改成了一条荆棘丛生的捷径。   而这一切,就是为了提前挣脱樊笼,将那些欺他辱他的仇敌统统踏进血泥里,剑指南景朝廷,顺便……顺便遍寻天下,替这傻乎乎的病弱靖王找出个能救他命的人。   ……只是顺便罢了。   江随舟并不知道这些,却莫名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坚定。   他怔愣片刻,继而缓声开口,说出口的话,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有些越界。   “我当然会好。”他说。   “……我也能治好你,你信不信?”   ——   这日之后,江随舟便安安心心地在府上养起病来。   他这模样太过于惬意,没两天便让霍无咎看出了端倪。他这模样,分明不像身患绝症,倒像是个守在陷进旁的猎人,惬意地等着猎物上钩一般。   而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霍无咎总会想起他那天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会治好自己,他问自己信不信。   霍无咎不会猜不出其中的意思,但是,向来胆大的他,却头一次不敢往深里猜。   怎么会有人为了给他求医,伤害自己的身体?   这种想法像只跳脱的小动物,在他心里横冲直撞。他被撞得心慌,只得匆匆将那只小物关进笼子里,随便找了个角落塞进去。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这种懦夫的行径。   靖王府一片安稳宁静,而礼部这几日,却是一片人人自危的兵荒马乱。   刑部彻查了季攸,却只查到他贪污,查不出银子的去向。于是,按着朝廷的惯例,这些日子,礼部上下所有接触过千秋宴事宜的官员,都被上门的刑部官员探查了一番。   身在朝堂的人,鲜少有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更何况这次的案子是陛下亲自查的,谁也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些被殃及的池鱼,心头多少也有些小算盘,须得在这样的盘查下东躲西藏,生怕被抓出把柄。   靖王府也不能幸免。   一路探查下来,终于有官员上了靖王府的门。   朝中人人都知道,靖王这阵子身体不好,一直在府上养病。也有风声放出,说靖王殿下这次病得厉害,说不定会到要命的程度。   这官员自然也不敢触靖王的霉头,到了他府上,例行询问一番,便告辞离开了。   毕竟,靖王殿下又不缺钱,贪银子做什么?即便贪了这四五千两,陛下看在兄弟情分上,也绝不会怪罪他。   这官员只想走个过场。   却没想到,他这日刚离开靖王的安隐堂,路过靖王府的花园,便听见斜剌里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带着几分气性,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能怪我?还不是王爷在外置了宅子,又养了个小的?都不知王爷哪儿来的银子,竟给那小狐媚子盖了栋‘金屋’呢!”   那刑部的官员脚步一顿,往那方向看去。   便见园子的角落里,一位一袭红衣的漂亮公子正叉着腰,站在墙角,小声冲着身侧的侍女发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说起这贤内助,还得看咱们长筠……   霍无咎黑着脸摇着轮椅往外走。   江随舟:干嘛去?   霍无咎:杀狗皇帝,给你当贤内助。 第39章   四下里花木蓊郁,又有院墙遮挡,角落里交谈的二人并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刑部官员。   那红衣公子说完了话,转身便要往安隐堂来。见着他直往自己的方向来,刑部官员立马寻了一处树荫,掩去了自己的身形。   下一刻,那侍女连忙将红衣公子拉住了。   “主儿,可去不得!”她匆匆道。“王爷病着呢,您此时去,若气坏了王爷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那红衣公子怒极反笑。   “气坏了他?我看未必。有那精神头去跟外头的狐狸精鬼混,我看他身体好得很!”他说道。   那侍女忙道:“主儿说这干什么?再说了,外头那位公子住的院子,也说不定不是王爷买的呢?”   红衣公子冷笑了一声。   “他的身都是王爷赎的,上哪儿弄银子来买宅子?再者说,长乐坊正中心的宅院,还是坐北朝南的,没个几千两银子,能买得下来吗?”   侍女诺诺地说不出话来。   便见那红衣公子似是越说越气,嗓音也拔高了几分。   “府中的银子向来都是我在管,你说,府上都没有流水,王爷上哪儿去弄的那么些银两,给那小狐狸精买宅子?今儿个我一定要去找王爷问清楚,不然,干脆教他快些将我发卖了,也好过在这儿受这稀里糊涂的气……”   那侍女连忙拦他,两人拉拉扯扯,径直进了安隐堂。   许久之后,那刑部官员才缓缓从暗处走出来。   他震惊得双手都在发抖。   他决然没想到,只是走个过场的例行调查,却让他撞上了这么大的一桩秘密。   原来那银子是靖王殿下贪去的?顶风作案贪皇上千秋宴的银两,就是因为府上的妾室凶悍,贪银子去养外室?   他没有拿主意的资格,震惊之余,他只知需立马回宫,将这件大事赶紧知会圣上。   ——   安隐堂内,一片融融的春光。   见着顾长筠领着丫鬟径直进了院子,孟潜山吓了一跳,匆匆迎上前,想拦却不大敢。   这顾夫人虽说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却也没见过往王爷院里凑的啊?   见着他欲言又止的一副呆傻模样,顾长筠眉峰一挑,朝着他笑道:“怎的,孟潜山,见着本夫人,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孟潜山满脸苦笑,朝着他问了安。   “顾夫人,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不巧,王爷刚刚歇下,您若有什么事,奴才代您知会王爷一声便好……”   他跟在顾长筠旁侧,一边说好话,一边试图拦住他。   便见顾长筠眉眼一横,瞥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推开,径直往江随舟的主屋里走去。   “还想诳我,当我没看见,方才刚好有人从这儿出去?”   说着话,他一路行上了石阶,推开了江随舟的房门。   听到门口的动静,江随舟侧目往那个方向看去,便见火一般的一团艳红,径直进了自己的房。   江随舟放了心。   他知道,这是顾长筠事成之后,来给他报信的。   便见顾长筠对上了他的目光,一边往里走,一边风情万种地冲他抛了个媚眼。   江随舟被酸得牙根都倒了。   他瞥了顾长筠一眼,便要收回目光,就见这人笑了几声,迎到了他的床榻边。   “妾身不告而来,王爷不会怪罪吧?”他笑道。   江随舟淡淡看着他,由着他演。   便见行过礼的顾长筠兀自站起身来,在他床榻边坐了下来。   “王爷勿怪,实是妾身几日都没见到王爷,心下担忧,才擅自前来探望您的。”他说。   江随舟漠然道:“做好了?”   顾长筠自是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他笑嘻嘻地拿肩膀撞了撞他:“王爷对我还不放心?”   说着,他目光扫过卧房,在角落里的霍无咎身上顿了顿,收回了后头的话。   毕竟房中还有其他人,他想再多说两句,也要有所顾忌。   顺着顾长筠的目光,江随舟也看见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霍无咎。   平日里他们两人共处一室就是这样。他的卧房极其宽敞,两人各据一方,便能互相谁也不打扰。   但这会儿,他却觉得霍无咎身上那股劲儿有点别扭。   具体哪里别扭……他看不出来。   便见坐在他榻边的顾长筠目光转了转,惯爱招猫逗狗的秉性便又冒了头。   他笑道:“哟,妾身眼拙,竟没注意到,霍夫人也在这儿呢?”   江随舟眼看着他从自己床边站起身,朝着霍无咎去了。   霍无咎抬起头来,看向顾长筠。   他目光沉沉,其中冷冽的情绪,被深藏在了眼底的旋涡之中。   顾长筠浑然未觉,在他面前站定了。   “平日里伺候王爷,可辛苦妾身这位弟弟了。”他笑着说道。   霍无咎一言不发。   却在下一刻,顾长筠伸出了手。   他握住了霍无咎手上的那本书。   “呀,霍夫人在看什么书?”顾长筠笑眯眯地一边问,一边要从霍无咎的手上将那本书抽出来。   一下,两下。   那书却纹丝未动。   顾长筠眨了眨眼,看向霍无咎。   便见轮椅上那人,缓缓抬起了眼,黑沉沉的一双眼睛,静静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顾长筠面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僵住了,手下也轻轻松开了那本书。收回手时,他竟下意识地将双手都背到了身后。   一时间,顾长筠竟有种莫名的猜测。   似乎,如果不是江随舟在他身后看着的话,面前这人,似乎会一把扼断他的脖颈。   这是只蓄势待发的凶兽,唯一禁锢住他的,只是来自他身后的那道江随舟的眼神罢了。   顾长筠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玩脱了,碰了个不该碰的人。   他一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江随舟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本王没事,你若是闲,就回去。”他淡淡道。   顾长筠这才渐渐回过劲来,只觉背后都生起了一层冷汗。   他正要后退一步,却听得啪地一声轻响。   他抬眼看去,便见那本书轻飘飘地落在了旁侧的桌上。坐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垂下眼,单手按着轮椅,略一转方向,便径直往外行去。   直到轮椅声渐渐远去,顾长筠才堪堪收回目光。   便见坐在床榻上的江随舟满眼不赞同地看向他。   “你闲得没事,招惹他干什么?”江随舟压低了声音说道。   顾长筠回到床榻边坐了下来,表情有几分若有所思。   江随舟离得远,并没看到刚才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却见顾长筠缓缓在他床边坐下,目光都有些空。   江随舟抬手指了指他。   “将他惹急了,本王可不负责救你。”江随舟咬牙切齿。   却见顾长筠摇了摇头。   “属下倒觉得,霍无咎似乎不是被属下惹急的。”顾长筠低声道。   江随舟皱眉:“什么?”   就见顾长筠抬起眼来,径直看向他。   “不像。”他说。“霍夫人没这么小的心眼,平日里属下招惹他几句,只要不碰他,他都当属下不存在。”   江随舟瞥了他一眼。   便见顾长筠看着他,忽然露出了两分笑。   “他今日,反倒是像……”他顿了顿。   “像在同属下拈酸吃醋。”   江随舟一愣。   下一刻,他毫不留情地抬手,一巴掌落在了顾长筠的头上。   “疯了吧你。”他说。   ——   这日之后,便渐渐有些个大夫陆续来到了江随舟的府上。   这些人究竟有怎样的本事,不需江随舟来探查,一应全交给了顾长筠。有些没什么才学,奔着功名利禄来的,都被顾长筠早早赶出了府,还有些不擅治残疾伤病的,也被他找由头请了出去。   几日下来,江随舟陆续见了几个,试探下来,都没什么实在的本事。   他也知道,临安周边的大夫,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奔着太医院去了。真要寻良医,还需再等等,看他派下去的人,在外地探查的结果。   渐渐的,窗外的花树渐渐谢了,变成了郁郁葱葱的绿叶。   每隔两日,顾长筠都会将探查大夫的结果报告给江随舟。这几日,他送来的消息里竟渐渐多了几分抱怨,说是有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大夫,自称华佗在世,百病能消,像个江湖骗子。   单看他身后带着的那个打手一般人高马大的徒弟,就觉得不大靠谱。   但是这人似乎又颇有些忽悠人的功夫,即便顾长筠有心想要戳穿他,几天下来,也找不出他的错漏,光听这人天花乱坠,还一个劲地硬要见他主子。   顾长筠告诉江随舟,自己招架不住,让他意思意思见一见,最好将这江湖骗子快些赶走,好还他个清静。江随舟看着颇觉得有点有趣,甚至真想亲眼见见,这位江湖骗子是怎样一番模样。   于是,他答应下来,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将那自找上门的大夫带到了他的房中。   是个须发斑白,瞧上去六十来岁的老头。   因着提前得了顾长筠的消息,江随舟的目光不由得在那老头身后逡巡了一圈。   便见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徒弟,二十来岁的年纪,个子很高,肩膀又宽,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五官生得又正又硬,看上去不像学医的,反倒像个当兵的。   江随舟心下觉得好笑,不又得多看了两眼。   那两人在他面前跪下行了礼,江随舟随意摆了摆手让他们起来,淡淡问道。   “听长筠说,你有百病能消的本事?”他懒洋洋地端起茶盏,淡淡道。“需知,本王不喜欢被骗。”   说着,他瞥了那两人一眼,目光一掠,竟看见跟在那老大夫身后的徒弟,竟往后看了一眼,似乎在瞧霍无咎。   江随舟皱了皱眉:“乱看什么?”   那徒弟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去,似是忽然被斥责,吓怕了。   江随舟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在那人飞快收回目光、低下头的那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一抹水光。   那是一个人强忍眼泪、憋红眼眶时才有的模样。 第40章   江随舟顿了顿,眉头蹙起,垂眼往那大夫的弟子脸上看去。   但这小子头垂得太低,除了方才一刹那间的一抹水光之外,什么都没再让他看见。   江随舟正欲再看,便听那老大夫开口道:“还请王爷伸出手来。”   江随舟看向他,便见他低眉垂眼,恭敬地候在原处,似在等着给他把脉。   他淡淡瞥了他那徒弟一眼,缓缓伸出手,搭在那老大夫摆出的药枕上。   “你这徒弟,个子倒是挺高。”江随舟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淡淡问道。   老大夫将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恭敬笑道:“王爷见笑。这小子原是个种地的,前些年自北方逃难来此,得小人救他一条性命,才跟在小人身边。”   说着,那老大夫瞥了他徒弟一眼,道:“乡下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王爷勿怪。”   江随舟淡笑一声,没再搭腔。   片刻之后,那大夫收回了搭脉的手,在江随舟面前恭敬地跪了下来。   “说吧。”江随舟抬起手,接过了孟潜山递上来的热茶。   便听那大夫道:“小人探过王爷脉搏,略有几分拙见,只是……”他顿了顿,接着道。“需王爷屏退众人。”   江随舟垂眼瞥他一眼:“怎的,有什么还需私下说?”   便见那大夫缓声道:“王爷脉象虽为弱症,但虚浮于脉象表面,比起染病,似乎还有其他可能。”   说到这里,他谨慎地住了口,抬眼看向江随舟,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指令。   那目光平静而通透,看得江随舟一愣。   他立马明白,这老大夫是看出了他病症来头的蹊跷。   他心下一顿,目光有些慌乱,第一时间往霍无咎的方向看去。   他没想到,这大夫瞧上去是个江湖骗子,实际上却有几把刷子。   不过还好,霍无咎静静坐在那里,垂着眼看书,似乎并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在说什么,想来也没听出这老大夫话中的端倪。   此时,他房里人多口杂,除了那个傻乎乎的孟潜山,还有不少侍女小厮。他给自己下毒之事,是他和顾长筠私下商议的,旁人一概不知,自然也不适合公之于众,让更多的人听见。   他沉吟片刻,淡淡吩咐道:“都出去。”   孟潜山一愣:“王爷?”   便见江随舟的目光在那老大夫和他徒弟身上逡巡一圈,淡声道:“这位老先生既想私下跟本王谈,本王便谈谈看。你领这位先生的徒弟去侧间,且先喝盏茶。”   孟潜山连忙应下,屏退了一众下人,又躬身将那大夫的徒弟请了出去。   便见房中还剩下个霍无咎。   孟潜山一时有些犹豫。   这……霍夫人日日宿在主子房中,如今虽要屏退众人,却也不知这位夫人算不算在众人之列?   他连忙看向江随舟。   却不等他动作,角落里的霍无咎将书往旁侧一放,径自按着轮椅,默默行了出去。   孟潜山松了口气。   这位被王爷放在心尖儿上的主子,自是他招惹不得的。不过也幸好,这位主子虽孤僻,却自觉得很,让他这做奴才的,能剩下不少的事儿。   ——   按着江随舟的吩咐,孟潜山将那大夫的徒弟一路领到了侧间的茶室中,请他暂且坐下。   那位霍夫人也被一并“赶”了出来,自然不能将他晾在一边。孟潜山一出门,便殷勤地将他一并请到了茶室,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   待倒好了茶,孟潜山便垂下手,侍立在侧。   霍无咎的目光扫过了一派拘谨地坐在茶桌另一头的那人,接着抬眼看向了孟潜山。   这小子的脸上向来藏不住事,最好糊弄不过。   他这会儿虽伺候在这儿,却难掩面上的着急,一看便是担心江随舟房里的情况,想去守着,却没得到命令,只好在这儿忍着。   霍无咎淡声开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孟潜山一愣,连忙看向他。   便见端坐在那儿的霍夫人静静放下茶盏,眼都没抬,道:“这里用不着你。”   孟潜山如蒙大赦。   刚才听那似乎很会看病的大夫那么一说,他心下便已经悬起来了,只想在门口守着,等着王爷唤他。但是王爷将他一并赶了出去,还要照应着这位主儿,他自然不敢轻易走开。   但这会儿不同了,这位主子发话了!   孟潜山自是知道,王爷不在时,听这位主子的话准没错。他只当是这位主子嫌自己碍眼,匆匆退出去时,还不忘感激涕零,连连冲霍夫人道谢。   不过,霍夫人自然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他垂眼看着桌上的茶,余光静静看着孟潜山从茶室中退出去,还贴心地替他关上了门。   脚步声远去了。   霍无咎淡淡抬起了眼,看向坐在茶桌对面的那个人。   他没有发话,只一双沉黑的眼睛看着他。   那人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再抬眼时,两眼含泪,双目通红。   他站起身来,朝着霍无咎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   “将军,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他声音被很努力地压低了,随着他跪下的动作,两行热泪从他眼中骤然滑落,滴落在了地上。   霍无咎缓缓闭上眼。   “还活着?”他语气平静,嗓音却微微打着颤。   面前这人,是他手下的副将魏楷,从在阳关时起,便一直跟着他。   此番渡江南下,魏楷手下的队伍是跟着他第一批过江的先遣部队。遭遇伏击、援兵被断时,魏楷为给他断后,与他兵分两路,此后便再没了音讯。   他从不敢奢望此人还活在人世,更没想到还有一天,能看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霍无咎神色平静,搭在轮椅上的手,却紧紧握住了木制的手柄。   便听魏楷跪伏在地,呜咽道:“属下苟活,实无颜面再见将军!”   霍无咎深吸了一口气:“起来说话。”   魏楷抹了一把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霍无咎三步开外,便呜咽着想迎上前去。   霍无咎缓缓道:“坐回去,眼泪擦干净了。”   硬生生将魏楷的动作逼了回去。   他在茶桌原本的位置上坐定,狠擦了几下眼泪,才堪堪将泪水止住。   霍无咎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压下了眼眶泛起的热意。   许是只身被扣押在敌国的时日太久,他像是已经被和原本金戈铁马的岁月割裂了。他从小生在沙场上,兵马和武器就是他的手足。他卧薪尝胆,静静等候着属于他的时机,却没想到从他被斩断肢体的伤患处,竟还残存着几分力量。   那是某种本就属于他的东西,在缓缓归位的感觉。   这种感觉催着人想落泪,但霍无咎向来没有掉眼泪的习惯,更不会在人前露出半点脆弱的模样。   他垂眼片刻,再抬眼时,他眼中已经只剩下沉稳和平静。   他问道:“还剩多少人?”   魏楷咽下喉中的抽噎,低声道:“还剩下不到二十个弟兄。当时战场混乱,南景的兵马只顾捉您带回去领赏,属下几人便躲在了尸堆中,捡回了一条命。这些时日,属下想了些法子,将弟兄们都送进了临安城,如今人数虽少,却能够随时听凭将军调遣。”   霍无咎嗯了一声。   便听魏楷接着道:“属下入城之后,便多方打听将军您的消息,便得知您被关押进宫,之后就再没了消息。一直到前些日子……将军您被,被这靖王羞辱,属下才知……”   说到这儿,魏楷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霍无咎抬眼看他,便见魏楷单手捂着脸,又要开始哭,一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的模样。   他也算从小认识他,受了重伤要断胳膊断腿时都咬牙死扛着,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直到今天,霍无咎才头一次见识到,自己这个属下,也是个水做的人。   他有些无语,毫不留情道:“憋回去。”   换来了魏楷一阵压抑的抽噎。   霍无咎缓缓叹了口气。   “我并没如何受辱,你不必放在心上。”他道。   “可是将军,您的腿……”   “你不是带人来了吗?”霍无咎抬眼瞥了他一眼。   魏楷连连点头。   “此人是属下在临安城外寻来的,医术高明,尤会治伤,能医枯骨,接经脉。将军放心,他定然能够治好您!”   霍无咎嗯了一声,顿了顿,有些别扭地淡淡开口道:“若非此番靖王求医,你们也没这么轻易混进来。”   便见魏楷连连点头。   “属下寻来了此人,便一直想办法到靖王府来找您。但是靖王府戒备森严,周遭又有宫里派来监视的人,因此一直找不到机会。”   说到这儿,魏楷像是下定了一个极重要的觉醒一般,单手按着桌边,抬眼看向霍无咎,坚定地说道。   “将军,也算是这狗靖王阴差阳错,让属下有机会救您。老侯爷自幼教导属下知恩图报,待事成之后,属下定记铭记今日之恩,留他一个全尸!”   他坚定地看着霍无咎,只等他这位赏罚分明、不苟言笑的将军夸他一句。   却见坐在他对面的霍无咎,原本便面无表情的脸,逐渐愈发冰冷了下去。   魏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便听霍无咎的声音从唇缝中缓缓挤出来。   “几月不见,倒是愈发会自作主张了。”他说。   魏楷正对着自家将军冰刀子一般的眼神,心下大致有了数。   自己又没做错事,能让将军这么痛恨,肯定是那靖王背地里不干人事,照死了折磨自家将军!   魏楷一咬牙,妥协了。   “那……那不留全尸也可,千刀万剐,属下最为擅长,将军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真·钢铁直男魏楷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将军咋越来越生气了? 第41章   卧房中只剩下江随舟和那老大夫两人。   “先生请说。”房门掩上,江随舟开口道。   便见那老大夫跪在他床前,道:“若小人没有诊错,王爷如今的病症,是下毒引起的。”   江随舟沉默片刻,点头道:“先生医术高明,本王前些日子,确实遭人下了毒。只是不知,先生可有医治的方子?”   老大夫沉吟半晌,道:“王爷虽中毒,这毒却奇怪得很,浮于表面,乱王爷脉象,却并未伤及您的身体。这段时间,只需稍加调理,静等药效退去便可。只是……”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江随舟。   “王爷自幼便有体弱之症吧?”他道。   江随舟点头:“的确。”   老大夫皱眉,若有所思道:“王爷这弱症,虽看似自胎里带出,实则……却有几分像是药物所致。”   江随舟一愣。   “你是说……?”   便见那老大夫点了点头。   “具体如何,还需小人替王爷配几味药,用药之后,才可知王爷体弱之症的症结在何处。”他道。   江随舟一时说不出话。   他实在没想到,原主所谓的先天体弱,也是被人动的手脚。不过细想便知,原主的母亲当时得先帝盛宠,风光无两,想来树大招风,受人嫉妒,也是理所应当的。   那么,既然不是先天的,他的弱症岂不是有法可医?   江随舟可不想一辈子都这般弱不禁风,走两步都要咳嗽。   他一时间有些惊喜,片刻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嗓音,问道:“先生既这么说,可是有法治好本王的病?”   却见那老大夫摇了摇头,道:“小人只有三成把握。”   这对江随舟来说,就是有希望了。   他丝毫不以为忤,道:“三成也可。今日之后,先生便安心在靖王府住下,只管为本王医病。有什么缺的,只管开口。”   那老大夫伏地谢恩。   便听江随舟顿了顿,又问道:“先生可还有其他擅长的?”   老大夫一愣,不解问道:“王爷所说的是……?”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神情冷漠,语气也平静无波。   “本王房中有个残废,您也看见了。”他淡淡道。   老大夫低着头应声。   便听江随舟皱起眉,接着道:“这人残废便罢了,这些时日每逢阴天下雨,便要腿疼,一折腾便是半夜,属实烦人。先生帮本王看看他的腿,若有法子缓解一二,也省得打扰本王休息。”   跪在地上的老大夫明显愣了愣。   江随舟只当他是因为自己要让他医治战俘而惊讶,沉吟片刻,缓声道:“只管去治。本王爱清静,你若能将他这毛病医好了,赏赐少不了你的。”   说完,他垂眼看向那老大夫。   便见老大夫跪伏在地,叩首道:“小人但凭王爷吩咐。”   ——   问诊之后,让给这位大夫安排落脚的院落,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头一次。   知道这大夫有几分本事,孟潜山自然将他们二人奉为上宾。待问诊完毕,江随舟让他去安排时,孟潜山极其大方地将二人请进了一间宽敞的院落,还分来了几个伺候的侍女。   这一看,便是要以上宾的身份礼待二人了。   安排好了院子,孟潜山还不忘着人将他们二人的日常生活所需一应备好,直折腾到天色将晚,才笑眯眯地告辞了。   老大夫领着他的徒弟进了房。   房门关上,魏楷转过身来,便匆匆问起老大夫和江随舟房里的情况。   老大夫在桌边坐下,径自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将方才与江随舟交谈的内容一一告诉了魏楷。   “那靖王真是被人下药了?”魏楷不由得问道。   老大夫点头。   “打从他生下来,便有人给他下了药。要么怎么会有孩子一直娇养着,好端端从娘胎里出来,就落下这样不明不白的病症的?”他捋着胡须道。   “只是……他这次被下药,有点蹊跷。”   “怎么说?”魏楷忙问。   老大夫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魏楷让他这高深莫测的模样惹得着急,怒道:“李长宁,有话直说!”   这名为李长宁的大夫闻言啧了一声,道:“我不是猜测不出?谁知道是谁给他下的这么个不痛不痒的毒?”   魏楷闻言,也说不出话来。   便听李长宁道:“不过……似乎却又这般巧。”“什么?”魏楷不解。   “靖王没生重病,却因此求医。咱们原本寻将军无门,却能借这个机会接近将军。”李长宁缓缓道。“方才,靖王还专门提起,说将军总是腿伤发作,让我这两日给将军看看腿。你说,怎么就这般巧,转来转去,全往对将军好的事儿上靠了?”   魏楷闻言,陷入了沉思。   “确实太巧了点……”他道。“而且刚才,将军也有点奇怪。”   “怎么?”李长宁问道。   便见魏楷看向他,满脸疑惑。   “刚才,我跟将军说靖王对咱们有恩,回头留他个全尸,将军便有些不悦。”他说。“我又说要将他千刀万剐,将军的眼神似乎更吓人了。”   说到这儿,魏楷顿了顿,嘶了一声。   “然后……将军还问我,你究竟能不能治好王爷的病。”   他看向李长宁。   “你说,将军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李长宁面露嫌弃。   “你跟了将军多少年,问我做什么?”他道。“我今日才见他第一面,你指望我能猜透他的心思?”   魏楷皱眉摇了摇头。   “要我猜,那就是将军要治好他,再亲手折腾死他。”他道。“回头再将他的尸首砍下来,挂到他们南景的城墙上去。”   “但是……”   他话锋一转。   “我怎么觉得,又不太像呢。”   ——   安隐堂中,一片沉沉的夜色。   江随舟只觉心情不错,不少值得高兴的事,都冒出了端倪。   原本来了个医术极佳、甚至有望治好霍无咎双腿的大夫,便已经很值得高兴了,刚才徐渡又给他传来了消息,说后主上了钩。   那日刑部官员回到宫中,第一时间便将在靖王府听到的消息汇报给了后主。想必后主知道这件事后,也颇为兴奋,没几天便委派这名官员,带兵要去查封长乐坊的那处宅院了。   长乐坊正中,坐北朝南,他交给后主的信息已经足够详细了。   徐渡安排了人在长乐坊监视,这几日,已经有几个刑部的线人在那里踩点。想必等他们完全确定了目标,便是那处宅院真正的主人落网的时候了。   江随舟只觉神清气爽。   他去了一趟书房,回来便迎面看见霍无咎坐在他的榻边上低头看书。   想到如今府中来的这个颇为靠谱的大夫,江随舟坐在床边,目光不由得落在霍无咎的身上。   也不知那大夫医术如何,说不定能让霍无咎的腿提前好了呢?只要能将他的经脉修复如初,那么无论靖王府还是南景,就都关不住他了。   若真如此,要不了三年,南景就要完蛋了。什么后主,什么庞绍,哪个都无法再如现在这般耀武扬威了。   江随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大快人心的感觉。   不过,他转念一想,到了那会儿,他也没机会再像现在这般,和霍无咎朝夕相处了。   他虽从一开始就惧怕霍无咎,不过霍无咎其人,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好人。这段时日下来,他们二人交流虽不多,但却颇能和平共处,甚至到了现在,只一个眼神,他就能大致猜出霍无咎在想什么。   这么想着,江随舟心里一时竟有些空落落的。   毕竟对他来说,来到这个时代这么长时间,除了他的下属,还真是只有霍无咎,是同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人。   不过,金笼毕竟无法永远关住鹰隼,霍无咎本来也不属于这个地方……   江随舟一时出神,并没注意到,那个被他注视着的人,早感受到了他视线,一双沉黑的眼睛,径直迎上了他的目光。   忽然的对视,吓得江随舟一哆嗦。   便见霍无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手中的书册上抬起眼,正静静看着他。   江随舟感觉到了短暂的尴尬。   不过立刻,他便镇定下来,淡淡看向霍无咎,道:“今日来的那个大夫,明天会给你看看腿伤。”   霍无咎一时没有出声。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不过,你也别抱太大期望。宫中的大夫都治不好,想来他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   说完,他收回目光,便要躺回床上去。   却在这时,霍无咎忽然开了口。   “我的腿,是江舜恒下令打断的。”他说。   江随舟一顿:“怎么?”   他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正静静看着他。   “我在你这里,该生不如死,才是他的本意,你是知道的。”霍无咎说。   这话,他们二人从没有直言过,却是他们两人都默认的。   江随舟坐直了身体,道:“所以呢?”   便见霍无咎缓缓出了一口气,似有些无奈。   “我的腿被治好后,你想过如何给他交代了吗?”他问道。   江随舟在心下笑了几声。   交代?我跟个死人交代什么?你霍无咎就是悬在他头顶的屠刀,我提前将这把刀放下来,将这昏君弄死,那是给如今的黎民百姓一个交代。   这么想着,他面上也露出了两分笑意。   “不交代。”他唇角一勾,晦暗的灯光下,一片潋滟的艳色。“本王倒想看看,他怎么处置我。”   说着,他淡淡看了霍无咎一眼,躺回了床上。   江随舟只觉自己的双眼中,满是独属一个知晓剧透的未来者的睿智。   却没曾想,坐在轮椅上的霍无咎,却因着他那道眼神,片刻没回过神来。   许久之后,他垂下了眼。   许是房中的灯火太亮了。他想。   否则,怎么会将那只以卵击石、不要命的傻兔子的那双眼,照得那么亮呢。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我好狂哦。   霍无咎:他 好 爱 我 第42章   按照李长宁的说法,他需给江随舟用一段时间的药,才能断定该如何医治他的弱症。   江随舟本就意不在此,因此也并没将他这话放在心上,只让他先按着他的诊断,每日来给自己配药,再观后效。   李长宁自然照办。   而在给江随舟配药的第一天,他便被江随舟留了下来。   “去看看他的腿。”接过煎好的汤药的江随舟对李长宁说道。   房中除了孟潜山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李长宁觑了眼魏楷的神色,便见魏楷暗中冲他眨了眨眼。   早在昨日他第一次给靖王问诊,靖王便提到过他这位“霍夫人”的腿疾。昨天他们二人私下里,也商量过这件事。   对上眼神,李长宁便会了意,朝着江随舟行礼之后,便来到了霍无咎的坐榻前。   江随舟由着孟潜山伺候,将汤药喝下,便静等着李长宁给霍无咎看诊。   就见李长宁跪在霍无咎面前,摆弄探查起来,时不时询问霍无咎几句,继而从药箱中翻出了本册子,在上头写写画画地记录起来。   许久之后,李长宁收拾起东西,站起了身。   “如何?”江随舟连忙开口问道。   便见李长宁将放在身边的药箱收拾起来,交到魏楷的手上,起身回到了他面前,躬下了身,语气中染上了几分犹疑:“这位夫人的腿疾……恐怕不大好办。”   江随舟皱起了眉,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便听李长宁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位夫人的双腿经脉尽断,恐再难治好。小人尽毕生所学,也只能替他缓解一二病痛而已。”   听到这话,江随舟问道:“如何缓解?”   李长宁回道:“小人会些针灸之术,能替夫人聊以疏通,使之阴天下雨之时,少受些苦。”   江随舟在心里缓缓出了口气。   他知道霍无咎的腿不会好治,但也对眼前这大夫寄予了不少希望。只是可惜,自己早早找到的这个大夫,并不是他真正想寻的人。   他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   算了,这大夫不是说了,可以给霍无咎缓解病症吗?也不是全无用处,毕竟每到下雨,霍无咎的腿都疼得厉害,能缓解几分他的症状,也是件好事。   这么想着,江随舟点了点头,神情淡漠,凉凉地道:“无妨,本王也没打算治好他。既然如此,你便放心地给他医治,成效如何,本王不会追究。”   听到这话,李长宁似是松了口气,躬身冲着他谢了恩。   江随舟摆手让他起来,边喝茶冲淡自己口中的苦味,边暗自考虑了起来。   刚才这大夫说,要给霍无咎用针灸?   既要用针,那自然需要宽敞些的地方供他施展。他房中的坐榻虽然不算窄,却也没有每日让霍无咎在坐榻上看病的道理。   既然这样的话……   江随舟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是不是就可以借机,让霍无咎搬出去了?   ——   在霍无咎刚搬来他房中的时候,江随舟就是因为找不到借口,才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暂时住下的。   不过,这会儿,有个正当的借口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随舟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这件事的可行性。   毕竟他开始将霍无咎弄来自己身边,全是为了将他罩在自己的地盘上。如今霍无咎在自己这儿住熟了,跟自己的关系也熟稔了不少,若是借这个机会,在自己院中给霍无咎另安排个住处,想来合情合理,并且非常安全。   顺带着,他也可以稍微对霍无咎摊摊牌,来试试他的口风。   于是,江随舟下定了决心,在这天夜里用晚膳的时候,将伺候的人全都屏退了出去。   熠熠的烛火之下,霍无咎抬眼看向江随舟。   看他这架势就知道,江随舟是有话要对他说。   霍无咎心道,正好。   他也有话要对江随舟说。   光听今天那老头儿对江随舟说的话,他就知道,今日这两人对江随舟是有所保留的。   霍无咎知道,魏楷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带来的这个人,绝不会治不好他的腿。   他们二人这样说,全是在防着江随舟,担心他们能将他的腿治好,反而会因此被提防。同样的,江随舟的病症,这老头想必也能治好,却是拿话钓着他,八成是在等着自己的命令。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江随舟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威胁。   甚至昨天,他还直接告诉他,要治好他的腿,甚至已经做好了在治好他之后,替自他面对江舜恒的准备。   霍无咎有些忍不住了。   他想告诉江随舟,这人肯定能够治好他,也能治好自己。   他还想告诉江随舟,他不必害怕。江舜恒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时刻有威胁的仇敌,待自己恢复了与之抗衡的实力,必不会让江随舟因此被波及。   反而,自己护得好他。   霍无咎向来谨慎而缜密,放在从前,他绝对不会让敌对阵营中的人探知到他的半点实情。   但是莫名其妙地,江随舟对他来说,又不太一样。   或许是他被江舜恒针对,即便身在敌营,也绝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又或许是因为这人单纯得很,虽强作自己是个坏人,但实则没有半点杀伤力,值得信任得很。   又或许……是因为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   霍无咎只觉得,自己向来是不喜欢亏欠他人的性格。这靖王擅自喜欢他,还非要为他付出那么多,让他不忍心欺瞒他,甚至想将自己的老底全盘托给他。   不光是因为信任他,更多的,是因为他不想瞒他。   这种“不想隐瞒他”的想法,从昨天江随舟告诉他,会让大夫替他治腿开始,就在霍无咎的心里四下冲撞。   那是一簇在霍无咎心口燃起的火苗,将他的心窝烧得烫得吓人。   那簇火苗被他死死藏在心窝里,此时只拿一双伪装得极好的黑眼睛,静静看向江随舟。   待到房中再没有第三个人,江随舟斟酌着开了口。   “今天这大夫的话,你也听见了。”他淡淡说道。   霍无咎应了声。   他顿了顿,正要开口,却听江随舟接着道。   “虽说他治不好你,但多少算是两分希望。”他说。“不过,既要针灸,本王想着,还需让你另住间屋子,会方便些。”   似是一阵风吹过,将燃在霍无咎心口的那簇小火苗吹得颤了颤。   他顿了顿,应了声。   “确实如此。”他道。   江随舟点头。   “本王让孟潜山在院中另给你收拾一间房出来,你只管在那里住下,安心养病。让他随意医治的话,不过是本王聊作掩饰的场面话,他若真敢不尽心,你只管告诉孟潜山。”他说。   哦,还住在他院子里啊。   那阵转瞬即过的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霍无咎神情淡然,嗯了声。   江随舟打量着他的神情,试探着接着开了口。   “之前从没告诉过你,本王为何要将你迁来安隐堂吧?”他说。   江随舟知道,这些话,就在这个时候说最合适。   若他开始就告诉霍无咎,自己想要善待他,霍无咎自然不会相信,反倒会对他更加戒备。而若是现在不说,此后见面见得少了,更无从谈起,再与他讲,反而刻意。   就在此时,告诉他自己想要帮助他,与他合作,是最为合适的契机。毕竟这些日子下来,自己的处境和作为,霍无咎也是看得见的。   却见霍无咎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他顿了顿,才抬眼看向他,眉头微皱:“没有。”   江随舟正要开口,便听霍无咎接着道:“……不说也罢。”   这怎么能行!江随舟心里急了。   肯定得跟你说清啊!不说清,你怎么能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怎么能看出我的忍辱负重,怎么对我感激涕零啊!   他忙道:“要说的。不过事到如今,本王想做什么,想必你也能看出一二。”   霍无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靖王究竟要做什么?   难道要借着今日,对自己表明心迹?   不知怎的,霍无咎心下有点慌,甚至一时间想不出对策。但很奇怪,他捂在心口的那簇小火苗,却像被浇了油一般,轰地一声,烧得更旺了。   这让霍无咎的心跳一下加快了。   这靖王怎么这般蠢,难道不怕被自己拒绝,不怕颜面扫地?这反倒让霍无咎的心软了,甚至觉得,无论他说出什么样的话,自己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却听靖王开了口。   “皇兄辱你,要以养蛊之法使本王与你争斗,本王自然不想让他如意。”   那清冽如山泉般的声音,凉凉的,平静又轻缓。   “将你迁至本王院中,原就是想借此护你周全。本王虽为南景之人,却被皇兄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我而后快。而今本王虽能在此苟且偷生,却也知道,早晚有日,是会被除掉的。   于本王而言,灭景朝,反而是本王的生路。霍将军,这些时日,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本王与他们不同,无意杀你辱你,反而想同你合作。”   那山泉般清凉的嗓音,路流淌到了霍无咎的心里。   他时间只觉得脑中有些空。   便听靖王缓缓道:“本王今日能保你暂时周全,他日也能助你治好双腿,而本王所求,也不过是一条生路而已。”   “滋”地一声。   那一泓泉水,骤然淌过霍无咎的四肢百骸,轻巧地流过他的心间,便将那簇生机勃勃的火苗,骤然扑灭了。   霍无咎的嗓音有些哑。   “……没别的了?”他问道。   接着,他对上的双疑惑的、干净得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   “没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什么声音?   霍无咎【面无表情】:少男心碎掉的声音。 第43章   江随舟被霍无咎问得心里一咯噔,接着便生出了几分庆幸。   果然吧?他算无遗策,就知道霍无咎有可能对他一直心存怀疑,绝不会相信自己只是为了从后主手下保命而已。   他的确不是为了在后主手下保命,毕竟后主虽然折腾他,但不会折腾死他。   他想要的,是从他霍无咎的屠刀底下夺回自己的脑袋。   不过这对霍无咎来说,没什么区别就是了。   幸好在这会儿说开了。江随舟心想。   看着霍无咎越拧越深的眉头,江随舟深信,肯定是因为自己尚不能取信于他,使得霍无咎还对自己所说的话心存怀疑。   这倒是理所应当。毕竟对于霍无咎来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敌对阵营的人,自己一说他就相信,那才奇怪呢。   这么想着,江随舟神情严肃又冷静,道:“本王知道,你或许不会相信本王的话,毕竟这对你来说,怎么都有些荒谬。但是……”   霍无咎却忽然开口了。   “我信。”他声音平稳,却似乎比往日要冷一些。   江随舟一愣:“本王是说……”   便见霍无咎抬眼看他,道:“合作,你要说的,就是合作,对吗?”   江随舟点头:“是的,但是……”   但是这话从霍无咎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呢?   便见霍无咎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缓声接着道:“你尽力庇护我,我看得出来,虽不知你为何对我这般有信心,但若真有你所说的那一日,我也不会恩将仇报。”   江随舟愣愣地听。   霍无咎这话说得句句在理,既符合他光明磊落的个性,也是江随舟一直想要争取到的态度。   但是……   江随舟心下总觉得怪怪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是好话,从霍无咎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郁结,甚至带着两分凛冽的寒意。   江随舟正发着愣,便见霍无咎淡淡瞥了他一眼,问道:“放心了么?”   江随舟愣愣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放下手中的筷子,单手按在轮椅上,方向一转,径直走了。   江随舟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   他不怀疑霍无咎会出尔反尔,但是……   思忖片刻,他摇了摇头。   可能因为,他们这种征战沙场、打仗的人,给别人许诺的时候,都是这么冰冷凶悍的吧。   ——   霍无咎一整夜都没回过神来。   荒谬?   确实,他一个敌国亲王,虽说处境不大好,却也养尊处优,至少性命无虞。这样一个人,居然会说出这种将希望寄托于敌国将领、甚至要和一个残废了的战俘合作的话,的确挺荒谬的。   ……但是更荒谬的,他不也相信了吗?   霍无咎只觉自己被什么鬼神下了降头,分明再正常不过的一副心智,偏偏在与那靖王相关的事上像被打了一闷棍,没头没脑地直发晕。   如今看来,他对那太监说的话,分明就是搪塞,而他所做的那些庇护,就像他说的,也是不想让江舜恒如愿。他在这地界上没什么依靠,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也是理所应当。   但自己却偏偏稀里糊涂地相信了那番经不住推敲的瞎话。   一整晚,霍无咎几乎没怎么合眼,天一亮,便立刻搬去了孟潜山替他收拾出的厢房里。   他只觉得,自己应当是觉得屈辱的。   但弥漫在他心口的情绪,却似乎与屈辱不太相似。   有些泛酸,将他胸口处的经络浸得发麻,像被一排小针绵密地扎,虽没多疼,却让人浑身不舒服。   在这之前,他尚没体验过“委屈”是什么感觉。   安隐堂的院落大极了,想找间舒适宽敞的空房容易得很。再加上孟潜山殷勤,仅用了一夜,便将东侧向阳的那处空房收拾了出来。   那间屋子并没有比主屋小多少,光线尤其好,是几间厢房里最好晒太阳的屋子。   孟潜山做这些,多少存了想讨霍夫人的巧儿的心思。   但是霍夫人似乎一直不怎么高兴。   那位祖宗仍旧冷着脸,甚至周遭的气场都似乎比平日里更吓人几分。孟潜山虽不知道个中原因,却也晓得看脸色,将这位祖宗送到,便匆匆退了出去。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李长宁带着魏楷来到了安隐堂。   他所配的药材要用上几日才能起明显的效果。给江随舟把过脉之后,李长宁调整了几味他所用的药,便将方子交给了孟潜山,让他替江随舟去煎药。   做完了这些,他们二人便被侍女领着,来到了霍无咎所住的厢房。   二人进了房,李长宁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将房中伺候的下人们都支了出去。待到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三人,李长宁才提着药箱,走到了霍无咎身侧。   “霍将军。”他躬身冲霍无咎行了一礼。   便见霍无咎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抬眼看向他们二人。   “将军,李大夫来给您看伤了!”旁侧,魏楷面上带着笑,便替霍无咎将轮椅推向了床边。   “将军还不知道吧?昨天李大夫那番话,都是拿来糊弄靖王的!昨日他给您看了伤便知,这种因利器所伤而致的残疾,他有十成把握能治好您!”   霍无咎淡淡瞥了他一眼。   魏楷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挠挠后脑勺,笑道:“属下知道,王爷肯定一早就猜到了。”   却听霍无咎忽然问道:“靖王的病呢?”   房中的两人都是一愣。   一时间,魏楷和李长宁面面相觑。   他们心下都清楚,为靖王看病不过是个幌子,只是借此打入靖王府中罢了。   将军问这个干嘛?   短暂的静默后,二人对上了霍无咎漆黑的眼睛。   “能不能治好,没准话?”他问道。   李长宁忙道:“回将军,靖王的弱症,是自幼被人下药所落下的。要想立刻治好,绝无可能,但只要用对了药材,慢慢调理,大约三五年,应当能够拔出病根。”   霍无咎垂下眼,不说话了。   李长宁看看他,又看看魏楷,一时间心里没数了。   “那……按将军的意思,您是想小的治好他,还是治不好他?”   霍无咎顿了顿,再抬眼时,目光中染上了两分冷意。   他想不想?他有什么可想不想的。他与靖王,如今不过是“合作”的关系罢了,自己只要在日后护好他,管他被什么人下药,得什么病干什么?   这么想着,他冷然开了口。   “我有什么可想不想的?”他道。   李长宁更没主意了。   便听霍无咎道:“你既然到他府上来给他看病,不想着怎么给他治好,难道等着他报复你吗?”   李长宁心里一哆嗦。   果然,他就知道,那位靖王不是个善茬。   但是怎么听将军这话……好像是想让他被治好的意思?   李长宁猜不透,只好顺着霍无咎的话道:“小人知道了!小人定当尽心竭力,将靖王治好!”   魏楷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恨不得踹李长宁一脚。   没听将军多讨厌那个靖王吗!居然还说要治好他,这是什么榆木脑子!   却听霍无咎嗯了一声。   “别告诉他。”他补充道。   李长宁连连应是。   魏楷目瞪口呆:“将军,这是为何?”   霍无咎嘴唇动了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这么说,自然是考虑到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江随舟的身体要治好,还需很长时间,江舜恒一时半会也不会察觉到。但若有半点风声让他听见,那江舜恒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的。   但是……   他替靖王考虑那么多作什么!   霍无咎心口莫名涌起了几分烦躁。   顿了顿,他冷声道:“做个筹码,日后有用。”   面前的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只当将军棋高一着,高瞻远瞩,是他们这些做手下的所难以企及的。   却只有霍无咎知道,他心里有多乱。   靖王对他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企图,只想与他合作,对他来说,应当是一件轻松且值得高兴的事情。一开始有些不悦,想必只是因为被像孟潜山那傻太监一样被糊弄住了而已。   但是,这种分明应当转脸就忘的情绪,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了起来。   霍无咎想不通,自己这种像是丢了什么重要东西的感觉,是为什么。   ——   江随舟一早醒来,便发现自己房中少了个人。   霍无咎不见了。   孟潜山告诉他,霍夫人醒得早,得知他的屋子收拾好了,便早早搬了出去。   江随舟觉得,自己应该松了口气的。   毕竟,作为一个成年人,谁不想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啊?被迫跟霍无咎同吃同住那么长时间,到今天,这种折磨终于到头了。   霍无咎搬走了,临走之前,他们两个之间的话也挑明了。霍无咎给了他承诺,他不用再担忧被霍无咎亲手杀死,对他来说,应当是好日子都赶在了同一天。   但是,他却莫名有种少了点什么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他一穿越过来,便开始了被迫与霍无咎同居的生活,同时,霍无咎这人又过于安静省事,没给他添半点麻烦。   这使得这人乍一消失,让他总觉得房间有点空,像是少了点什么。   这种感觉萦绕在江随舟的心头,他没有察觉到,但早膳却不自觉地少吃了不少。   伺候在侧的孟潜山却眼尖地看见了。   待到江随舟喝过了药,坐在床榻边漫不经心地看起书来,孟潜山便凑到他身侧,笑嘻嘻地道。   “王爷今日反正无事,外面日头正好,不如出去晒晒太阳,顺便到厢房里看看那大夫怎么给霍夫人治腿的?”   作者有话要说:李长宁:我总觉得将军说话酸溜溜的。   魏楷:?你懂什么!将军这叫运筹帷幄,这叫深不可测,这叫冷酷无情! 第44章   江随舟下意识地应道:“好啊。”   话说出口,江随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不由得一愣,手边的书也放了下来。   他都跟霍无咎说明白了,霍无咎也答应了日后庇护他,他既没必要再去他面前刷存在感,也不用对他嘘寒问暖。   但是……   江随舟顿了顿,正要拒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床边的坐榻上。   那方坐榻已经被收拾好了,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上头搁着的被褥也已经被人收了起来。   看起来很是单薄,总像是少了点什么。   江随舟的目光在那个方向停住了,忽然感觉自己的卧房特别大,大得有点空。   他一时没有言语,反倒是旁边的孟潜山露出了一番惊喜的表情。   瞧瞧!王爷睹物思人呢!   他只觉自己这提议妙极了,笑嘻嘻地也不等江随舟的后话,便转身替他寻来了出门要穿的衣袍,递到了江随舟的面前,打算伺候他穿上。   江随舟的目光落在了孟潜山的手上。   片刻,他在心底偷偷地劝了自己一句。   算了,不就是去霍无咎那里看看吗?这可是自己的地盘,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用不着瞻前顾后的。   这么想着,他站起身来,穿上了孟潜山递来的外袍。   也不知怎的,可能是这衣裳的料子穿上身后的确服帖,他一早上不知为何阴云笼罩、空落落的心情,在穿上衣袍的那一刹那,似乎便退去了不少。   江随舟看向窗外。   果真应该出去晒晒太阳了。他心想。   ——   李长宁将药箱中的针灸器具一样一样摆放出来,便请霍无咎在床榻上躺了下来,替他卷起裤腿,露出了伤口未愈的双腿。   霍无咎这双腿已经算恢复得不错了,但表皮的伤痕看上去依旧骇人。只一眼,魏楷便红了眼眶,艰难地将目光转向了旁边。   李长宁替他检查了一番,道:“将军,您这腿上的伤胜在尚未痊愈,因此治疗起来也要容易一些。若是等个一年半载,恐怕即便治好了,也会落下病根。”   霍无咎没有出声。   他知道,对他来说,这是他欠靖王的。   若不是靖王做戏装病,给了李长宁和魏楷入府的机会,他们双方若想碰面,可谓难上加难。即便李长宁有本事治好他,那也遥遥无期,也绝对达不到眼下的效果。   他父亲早教过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亏欠他人。欠得越多,日后的纠葛便越多,就会越身不由己。   欠人情,不是件好事。   霍无咎闭了闭眼。   不过他现在欠靖王的,已经比他想象之中少多了。这点人情,于他而言,日后轻而易举便能偿还,反倒是之前,他所以为的单相思,才是最还不清的东西……   他应该高兴的,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像是有一团捆缚住他的、令他心烦意乱的线,忽然收走了,骤然给了他太多的自由。他不觉得放松,反而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这种轻飘飘的情绪,撩拨得他心烦意乱。   而床边的李长宁,还在兀自说道:“只是您这腿伤若要治愈,要吃不少的苦头。小人今后每日会给将军施针用药,施针是为替将军疏通经络血脉,所用的药,则是替将军重塑经脉的断处。”   顿了顿,李长宁接着道:“只是这重塑经脉,会使得将军经络剧痛,自用药起,恐怕要接连疼三五个时辰。小人思虑再三,还是打算减半药量,虽说速度会慢些,但多少不会那么折磨……”   却听霍无咎出言打断了他。   “不必。”他说。   李长宁一愣。   接着,他匆忙解释道:“将军,重塑经脉的剧痛与旁的皮肉伤大不相同,其疼痛程度无异于刮骨。将军即便是钢铁塑的骨肉,每日这般挨下来,也是要人性命的!”   却听霍无咎问道:“若正常用药,多久能治好?”   李长宁道:“少则二十日,多则一月。”   又听霍无咎问道:“减半呢?”   李长宁说:“需要大约三月。不过将军放心……”   霍无咎出言打断了他。   “那不就行了。”他抬眼看向李长宁,说道。   “哪有这么多闲工夫耗在这里。”他说。“只管治,不必减半。”   李长宁有些不解。   这……虽说靖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如今看来,也是风平浪静。   将军是在急什么?   再看向霍无咎,却见他已经闭上了双眼,开始闭目养神了起来。   李长宁只得应下,转身去整理银针了。   却没看见,床榻上闭上了双眼的霍无咎藏在袖中的左手,有些烦躁地握紧了。   他自然没什么急事要做。   南景一时半会不会杀他,北梁初建朝廷,国库空虚,除他之外又没什么良将,短时间内没有将他救回去的能力。   但是他就是想快一些将靖王的人情还了。   他只当自己现在心烦意乱,全是因为与靖王有些亏欠和牵扯。想必等将这些还清了,他霍无咎便仍是原来的霍无咎,不会再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每日牵扯心思,烦得总想杀人。   ——   日头渐渐高了,魏楷守在小泥炉边,正帮李长宁看着药。   他打着扇子扇火,时不时往床榻上看一眼,便见他们将军的腿上,渐渐插上了银针,一根根的,在日光下微微泛着光。   他单从远处看着,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这么多针,扎在身上得是什么感觉啊?光想象一下这些玩意招呼在自己身上,魏楷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不过,他对他家将军,向来有种盲目的自信,像信奉神明一般。   从他跟随他们将军开始,有什么事是他们将军做不好的,又有什么坎是他们将军过不去的?   从来没有。   即便这次他们渡江被俘,也是因着北梁的军队出了问题,全不是因为将军。   想到这儿,魏楷的心情有些凝重。   吴千帆。   他与吴千帆二人,从前一直是老侯爷的人。侯爷阵亡之后,他们两个便一同追随了将军,可谓是将军的左膀右臂。   他人笨些,吴千帆却比他聪明的多,交给他们的事,向来吴千帆做得更妥帖。   也正因为如此,此番渡江,他跟在了将军身侧,而后续的数十万大军,则交给了吴千帆。按着他们的计策,他们率部先连夜渡江,埋伏在南景城外,此后再由吴千帆率军,待大部队渡过大江之后,再由将军指挥发起进攻。   但是,南景却不知为何提前有了布防,将他们围困在了大江以南。而原本应当率部跟来的吴千帆,却一直没有音信。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魏楷与吴千帆都是老侯爷在阳关收养的孤儿,从小一起长大,对吴千帆的人品半点都不怀疑。他奋力保住性命,领着所剩无几的部众四处打听消息时,也在一直探听着来自北梁的信息。   许是渡江时遇到了伏击,或是江水涨落,使得他们出了什么状况?   却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魏楷对着药炉渐渐出起了神,一直到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房中的安静。   “靖王殿下来了。”那侍女进来报道。   魏楷一愣,忙看向李长宁。便见李长宁的针已经施得差不多了,此时也在看他。   他看见李长宁冲着他摆了摆手。   魏楷连忙朝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便见炉上的汤药已经开始沸腾了。   他连忙将汤药从炉上端了下来。   他们忙碌的功夫,已经有脚步声到了门口。几人抬头,就见那靖王雍容地裹着深色的披风,径直走进了房中。   魏楷忙跟着李长宁冲他行礼。   却不等他们二人跪稳当,就见靖王略一摆手,道:“起来吧,该做什么做什么,本王不过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魏楷偷眼去看他。   便见那靖王行到了床榻边,只看了一眼他们将军的腿,便匆匆收回了目光。短暂的一眼,便让魏楷看见,这靖王显然是被他们王爷腿上的银针吓到了,以至于不敢直视。   魏楷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哼,这种南景的权贵向来如此,心狠手辣,却又胆小得很。自己都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实则连点血腥都看不得。   实是最惹人讨厌的纸老虎了。   哪儿像他们将军?伤在他身上,针也扎在他腿上,却面不改色,还一直闭目养神着呢……   嗯?将军?   魏楷心中正得意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们将军脸上。   却见一直静静闭着眼的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他的脸虽遮挡在锦帐下,但魏楷恰好站在角落里,正好能从锦帐的缝隙中看见他。   便见他们将军,隔着厚重的锦帐,竟是在看靖王。   魏楷从没见过,那般冰冷又目空一切的黑眼睛,居然……居然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似乎很盼望见到对方,同时又很想掩饰住这种情绪一般。他虽面无表情,魏楷却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愉悦,但却又似乎夹杂着几分怨怼,百转千回的,使得他的目光特别的深。   魏楷都看愣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李长宁的声音。   “傻小子,发什么呆?”   教李长宁一训,魏楷才回过神来,便见李长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将那炉药端走了。   一边走,李长宁还一边陪着笑,对江随舟解释道:“这是替夫人调养身体的药。夫人整日待在房中,身体多少有些虚弱,若不用药,恐怕受不住这种程度的针灸……”   魏楷站在原地,目光又飘到了他们将军脸上。   这次,将军在看他。   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又冷又硬,仿佛刚才他看到的那百转千回的深,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只一眼,便将魏楷冻得清醒过来。   错觉。他心道。   肯定是错觉。   他们将军拿眼去看靖王,还能有什么深意?   就算有,那也是想杀之而后快的深意。   作者有话要说:魏楷使用了被动技能:直男之眼 第45章   江随舟确实被霍无咎腿上的银针吓了一跳。   穿越之前,他身体健康的很,连吊针都没打过几次,更别提针灸了。霍无咎腿上的伤本就没好,此时施了针,看上去便更触目惊心几分。   只一眼,江随舟的眼睛便像被烫到了一般,匆匆转开了目光。   这得多疼啊?   他竟有种设身处地的感觉,虽只看了一眼,却像那针扎在自己身上一般。   旁边,孟潜山扶着他在旁侧的榻上坐下,又替他倒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   却见江随舟看也没看他,目光只落在床榻边的李长宁身上。   便见李长宁在床边静候了片刻,直到药箱上沙漏里的沙落尽了,才上前去,熟练又迅速地将霍无咎腿上的针收走了。   待他将针全部擦拭干净,收回药箱里,江随舟开口问道:“结束了?”   李长宁点头道:“只需伺候夫人喝了药,便无事了。”   江随舟闻言问道:“嗯。什么药?”   李长宁笑道:“是些滋补身体用的。夫人这些日子没怎么活动,小人担心他受不住针灸,便需一并用些补气血的药材。”   江随舟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便见李长宁转身去吩咐那徒弟端药,不过那小子不知在想什么,交了两声都没应。   李长宁连忙上前去,自将药端过来,给霍无咎断到了床前。   床上的霍无咎坐起身,接过了药碗。   江随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跟住在自己那里时一样,眼都不抬,对自己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般。   江随舟竟从中感觉到了几分轻松和亲切,就好像今早一直缺了一点的什么,终于归位了一般。   江随舟的嘴角不由得翘了翘,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眼看着霍无咎径自喝完了药,李长宁神思转了转,转身在江随舟的面前跪了下来。   “王爷,今日为夫人的治疗便结束了。”他说道。“王爷若没什么吩咐,小人便先告退了。”   李长宁最是清楚,他那碗口服的药起效很快,最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会起效果。   这效果自然不只是在重塑经脉上,更是在骨肉的疼痛上。   他自行医开始,治过几例相同的病患,药效起时,无不是疼痛难忍。前头几个,都是只用了一半的剂量,但各个面目狰狞,四下翻腾,不疼到晕厥都是好的。   这种场面,自然不能让靖王看见,引他生疑。   毕竟,自己告诉靖王的是,自己仅能够缓解霍无咎肢体的痛苦。若是让江随舟看见自己越治越疼,那就不好同他交代了。   所以,一定要尽快将他支开。   李长宁早打算好,只要靖王一让他走,他立马装作想起什么,再请靖王回房给他号脉改药方。反正靖王本就不怎么关心将军的伤势,想来也不会多问……   却见江随舟往坐榻的引枕上一靠。   “嗯。”他淡淡道。“今日治的情况如何?”   李长宁一愣。   这靖王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他小心地抬眼看了江随舟一眼,便见他悠闲地靠坐在那里,短的是一副慵懒从容,面上却深不可测,静静看着他。   ……也不知他是真关心,还是在试探自己。   并不知道江随舟只是想在这儿多待一会的李长宁半点不敢懈怠,斟酌着措辞,小心却飞快地给江随舟汇报了一番。   他一圈话说得滴水不漏,且十分简练,想来靖王即便心有怀疑,也抓不住端倪。   禀报完毕,李长宁低着头,一边暗自算着时间,一边在心里求靖王快走。   便见坐榻上的靖王抬起了手。   李长宁浑身蓄势待发,只等这位主子摆摆手,自己好溜走,顺便将这位爷也忽悠走……   却见江随舟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他竟又接着问了下去。   从多久能见效,到那针灸是否有旁的影响,甚至连扎什么穴位,他都要问。   李长宁心道,完了。   他一边战战兢兢地回答江随舟的问题,一边算着时间。   一炷香的功夫很快,眼看着就到了。   李长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眼看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床榻上却仍旧没什么动静。时间一点一滴地推移,房中却除了他们二人的交谈声,一点其他的动静都没有。   渐渐地,李长宁放了心。   果然,这位霍将军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判断。   他既有这份耐力,那便也不需要自己掩饰了。   于是,李长宁放心地同江随舟交谈起来,对答如流,应对得颇为自由。   但他却没发现,坐在榻上的江随舟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时不时往床榻上飘一下。   平日里霍无咎的确不爱搭理他,但也没像今天这么不搭理,往那儿一躺,跟没自己这个人一样。   打从那天自己跟他摊牌起,似乎霍无咎就一直是这么一番态度。也不知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不如……找个借口关心他几句?   江随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李长宁说着话,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惦记着床榻上的霍无咎。   片刻之后,他做下了决定。   来都来了,还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   这么想着,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李长宁的话端。   李长宁正滔滔不绝,跟江随舟描述自己的针灸之法都能贯通哪些血脉,会有怎样的作用,乍一被打断,连忙抬头看向江随舟。   就见靖王站起身来,走到了床榻边。   “那你呢,可有觉得好些?”他听见靖王问道。   李长宁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靖王对着霍将军说话时,语气都比刚才温和几分。   便听床榻上的霍将军嗯了一声,嗓音有些哑,但声线却是平稳的。   这下,靖王想必绝对看不出来,将军此时正忍着怎样的疼痛了。   果然,靖王跟着应了一声。   李长宁放了心。   却在这时,他看见靖王的背影顿了顿。   紧接着,他听见了靖王的声音,如坠寒窟。   “他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   直到走近了,江随舟才看见,霍无咎的唇色白得不正常,额上也覆了一层细汗。他此时正闭着眼,直到自己走进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费劲地睁眼看向自己,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但江随舟却一眼看出,他是在硬撑。   江随舟一惊,连忙将李长宁拽来。便见李长宁哆哆嗦嗦地上前,给霍无咎诊了一番脉后,说道:“回王爷,针灸之后会有些许疼痛,是乃正常现象。”   江随舟一点都不信。   “正常?”他冷声道。“那刚才怎么没告诉本王?”   更何况,他绝不相信这只是“些许疼痛”。霍无咎多能忍的一个人,能疼出一头汗,那便绝不是常人所能估量的痛感。   不等李长宁回话,他便一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李长宁的衣襟,咬牙道:“若是在你手上出事,本王要你的命。”   靖王体弱,手上也没什么力气。但对上那双冷得吓人的眼睛,李长宁却还是忍不住发起了抖。   这靖王不是极其厌恶将军吗?怎么此时的模样,像是真会为将军杀人一般……   他哆嗦着道:“王爷息怒!这刚施针疏通经脉之时,的确会疼痛,但治疗一段时间,便可大为缓解……”   却听江随舟问道:“一段时间是多久?”   李长宁道:“约莫一个月……”   江随舟一把丢开他,冷笑道:“连着折腾人一个月?你这针灸本就只是缓解疼痛罢了,如今不能缓解,反而加重,还敢拿这种话诓骗本王?”   李长宁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慌忙在脑子里找话应付。   却在这时,床榻上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嗓音。   “无妨。”   是霍无咎的声音。   江随舟抬眼看去,便见霍无咎支撑着身体,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本就是这样治的,不必为难他。”霍无咎说道。   李长宁只道完蛋了。   他本就担心引起靖王怀疑,刚才只自己解释也就算了,这会儿连着将军都为他帮腔,估计真要火上浇油了……   李长宁的腿都软了。   他不敢抬眼看靖王,只等着对方勃然大怒。   但他却听到了一声缓缓的深呼吸的声音。   “滚吧。”靖王道。“若一月之后,与你所说不符,本王要你的脑袋。”   李长宁跪伏在地,满脸不可置信。   这就……就揭过去了?   ——   李长宁带着魏楷飞快地走了,一时间,房中一片安静,只剩下站在床边的江随舟和霍无咎四目相对。   霍无咎抬眼看着他。   靖王方才像是真的动了怒,但此时,那冰冷凶狠的模样却全然不见了。他逆着光站在床榻前,神情虽仍是冰冷的,却能从眼睛里读出几分无措。   那双眼,一个劲地往他的腿上瞟。   不知怎的,霍无咎积压在心口几天的烦躁,竟在此时渐渐烟消云散了,变成了些许妥协般的无奈。   ……也怪不得他会想歪。这靖王是不是分不清该如何对待合作者,又如何对待爱慕者?分明该是因着自身利益与他有所牵扯的,却非要这般真情实感,让人觉得与他计较分毫,都是迁怒与欺负。   顿了顿,霍无咎淡淡开口:“还有事?”   站在床边的江随舟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哦了一声,道:“本王就是……看看你有没有事。”   “没事。”霍无咎干脆利落。   便见靖王动了动,似乎下意识地乖乖要走,脚步却停在原处。   顿了顿,他垂下眼来,倨傲地睥睨着霍无咎,冷声道:“你说没事,就是没事?那日下雨,你也说你没事,结果呢?”   说完,他不等霍无咎回应,便侧目看向不远处的孟潜山。   孟潜山会意,连忙替他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   江随舟在那椅子上施施然坐下,面上全然是不可置疑的神色。   “本王看着你。”他道。   霍无咎瞥他一眼。   “随你。”他淡淡道。   便见靖王不再说话,而是拿过孟潜山递来的书册,径直坐在原处,看起书来。   霍无咎目光顿了顿,收回了眼神。   分明是个不讨人喜欢,甚至极令人烦躁的人,却偏又带了两分不知哪儿来的甜劲儿,让人想到他就觉得烦,但看见他后,却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角。   奇怪得很。 第46章   江随舟虽状似一副在看书的模样,但目光却一直在偷偷地看霍无咎。   他知道,霍无咎是那种疼死都不会吭声的人,要想听他主动说疼,恐怕一辈子都等不到。   但是,江随舟也清楚,即便霍无咎疼得厉害,他也束手无策,做不了什么。   可他就是忍不住,总想去看看霍无咎的状况。   就见霍无咎径自靠坐在床榻上,闭着双眼,一言不发,似在闭目养神。   但他嘴唇却煞白一片,面色也不好看,眉心拧得极紧。   江随舟也莫名有些心里不舒服。   他似乎特别见不得旁人独自忍受疼痛的模样。   片刻之后,他顿了顿,试探着开口道:“你要不要拿本书看?”   霍无咎睁眼看向他。   便见江随舟一脸认真地说道:“多少能转移些注意力。”   他这话半点不假。他打小就不大爱看电视玩游戏机,总觉得吵得他心烦。他家里头乱,乌七八糟的事特别多,就使得他极爱躲到书房去,虽说都是些颇为晦涩的、大人看的书,却能让他看得全神贯注,不知不觉地便将时间消磨过去了。   却见霍无咎打量了他片刻,没有说话。   霍无咎不知道江随舟的经历和想法,只知道自己从小看书就头疼,一直到现在都没变。   于他而言,更为残忍的是,他现在动弹不得,只能看书度日,活似个被强按着念经的匪徒。   不过听到江随舟的这个提议,他竟不觉得烦。   甚至不知怎的,江随舟这会儿看向他时,分明没什么表情,却恍然像个先生。   霍无咎从小最讨厌先生。   不过,江随舟这幅模样却出奇地顺眼,就好像他本来就不应该是个耀武扬威高高在上的王爷,就应当是个满身墨香的先生一般。   他若是做了先生……   想必也不是那般捏着戒尺强按着人读书的那种。单他往那儿一坐,静静地看着人,就会让人有种想听他话的冲动。   霍无咎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江随舟不解地开口道:“霍无咎?”   霍无咎回神,便见江随舟道:“本王让孟潜山拿一本给你?”   霍无咎顿了顿,只觉自己刚才魔怔了。   看书还是免了,平日里被迫受这种精神摧残,纯粹是因为实在没事干。他这会儿疼得浑身都麻了,开口说话都费劲,还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必。”霍无咎淡声说着,便又闭上了眼。   他大小就大小伤不断,每次疼痛难忍时,他都会念习武师傅教给他的清心诀,颇有些效用。他方才就在念这个,虽不能真有什么缓解,却能清心静气,聊以提高些耐力。   却不知江随舟会错了意。   他只当霍无咎方才片刻的怔愣是因着腿疼。想来也是,他既要忍着剧痛,想必眼前都是花的,更分不出精力来,静心去看书。   江随舟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极不成熟的冲动。   他脱口而出:“不然……我给你念?”   说完这话,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我在干什么!   我难道在试图给霍战神讲故事吗!   江随舟被自己的这番认知吓了一跳,有些局促地看向霍无咎,只等霍无咎说出拒绝的话来,好让他借机收回刚才的话。   却见霍无咎重新睁开了眼,静静地看向他。   霍无咎没说话。   江随舟与他对视了片刻,有些磕巴地开口道。   “那……那我开始了?”   ——   江随舟手里拿的是一本游记。   古时的正史典籍他看了不少,反倒是这些民间风物,到了后世大多失传,还有许多被编纂篡改,与野史混杂在了一起。所以穿越过来之后,江随舟便对这些“闲书”颇感兴趣,平日里除了翻阅手下送来的公文和密报,便是看这些书打法时间。   他就着自己上次看到的位置,给霍无咎读了起来。   幸而他本就是个当老师的,除了一开始有些别扭之外,他自己也渐渐沉浸到了所读的内容之中。   他声线平缓又安静,许是语气会对声音产生很大的影响,使得他读起书来时,竟显得他的声音极为干净,使得周遭的气氛都安宁了起来。   孟潜山屏息凝神站在不远处,在心下啧啧称奇。   他心道,自家主子追起人来,还真有一手。   瞧瞧,给人念书听,这种法子,寻常人谁想得出来,他这样身份的人,又有谁能做到这般田地?   想必霍夫人就算是铁石做的心肠,也要因此软了。   这么想着,孟潜山不由得打眼去觑霍夫人。   却见霍夫人坐在床榻上,一言不发地闭着眼。脸色仍旧是白的,眉头却似乎不皱了……   他就说吧!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再帮霍夫人搬一次家,将他搬回王爷房里了!   孟潜山这般想着,不由得偷着高兴起来。   却在这时,那位霍夫人睁开了眼。   一双浓黑却剔透的眼睛,冷冰冰地看向他。   接着,孟潜山看见,霍夫人淡淡看了主子一眼,看见主子一心念书,没有注意到周遭之后,便又抬眼看向了他。   那双眼冷了几分,眉头皱起,满是寒意。   即便愚钝如孟潜山,也明白了霍无咎的意思。   这位主子嫌他碍事,要让他滚蛋呢。   孟潜山颇为识相,无声地冲着这位主儿躬身行了个礼,匆匆溜了出去。   而床榻上的霍无咎,冷眼看着孟潜山跑掉,才缓缓收回了目光,静悄悄地看向了江随舟。   江随舟此时全神贯注,分毫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   他声音不大,读起书来像是在跟人讲话一般,温和又清朗,与他平日里全然不同。   霍无咎的呼吸都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没想到,不过一本闲书,让江随舟读起来,竟比清心诀要管用得多。   这书的内容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个闲来无事的文人四下跑着玩,写些闲书记录他的见闻。   但江随舟却似乎对此颇感兴趣,甚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在读书的时候,目光有多生动。   唇角也是微微勾起的,看上去颇为愉悦。   霍无咎的目光停顿了片刻,继而转开了目光,缓缓闭上眼。   他不喜欢看书,不光是因为懒得看字,更是因为他对那些文字所记载的内容,统统不感兴趣。   但是此时,他闭上眼,那清朗的声音却似乎变成了流淌的清澈的江水,淌过那文人所记载的巴蜀与湖广,在千万里的阳光之下,泛着粼粼的光。   他似乎很喜欢那些东西。   而霍无咎竟因此莫名地生出了些许冲动。   他想要让江随舟所喜欢的那些东西,统统属于他。   他像个终于被典化了的俗人一般,终成了神佛的信徒。   这使他有了在神像前跪下的冲动,想将属于自己的和不属于自己的所有财富和珍宝,一并供奉到神前。   ——   江随舟一直在这里待到了夜幕降临。   他颇为自然地和霍无咎一并用了晚膳,才起身要走。   见他与霍无咎相处得颇为愉快,孟潜山识相地凑上前来,笑嘻嘻地问道:“王爷明日可还来?”   江随舟顿了顿,不由得看向了霍无咎。   他其实是想来的。这些时日,他因着装病休沐在家,哪儿都不用去,清闲得很。霍无咎这阵子又刚开始治腿,按着那大夫的说法,他今日这种疼法还要持续一个月。   江随舟总有些不大放心。   许是因为之前太怕死了,使得他养成了事事以霍无咎为先的习惯,让他一时间有点改不过来。   霍无咎抬眼便见江随舟在见他。   “不必征求我的意见。”霍无咎顿了顿,有些别扭地淡淡道。   孟潜山面露喜色,不等江随舟开口,便笑道:“哎!那奴才便安排人去收拾收拾,将王爷要看的书和公文,一并搬到霍夫人这儿来!”   江随舟瞥了他一眼。   就见孟潜山笑嘻嘻道:“正好儿!奴才今日还觉着,霍夫人这儿比王爷的书房光线还好些,王爷多晒晒太阳,准没错儿!”   这小子这么热络,反倒给江随舟省了事。   他没反驳,权作默认,嗯了一声,便起身走了。   正在这晚,有书信送到了江随舟的房里。   是徐渡送来的。他安排在长乐坊的探子送回消息,说那些刑部的官员摸清了位置,这两日便要动手抄宅了。   他们早在做此计划时便知,因着上次陈悌邀请霍无咎去参加赏花宴,颇在后主面前得了脸,因此这些时日领了个肥差,正在苏州公干。   那宅子里如今只有他养的外室在那儿,是个青楼女,想必这两日,就要被抓到后主面前了。   江随舟看完信,沉吟片刻,笑了起来。   按着他记忆中史料的记载,陈悌虽明面上讨好巴结庞绍,实则自己也有些小算盘。庞绍贪财,即便自己的手下也逃不过他的搜刮,因此陈悌的那处宅院,是连庞绍也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待刑部收网后,那处宅院,连带着那个青楼女,都会被第一时间算在江随舟的头上。   那么,后主绝不会不深查,这案子也必然会被他闹大。   到了那时……便可静等他们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了。   江随舟只觉眼前有出好戏等着他看,心情都好了许多,将信妥善收起之后,神色仍旧是愉悦的。   偷眼看他的孟潜山在心里啧啧称奇。   平日里王爷处理公事时,哪会有这么不严肃的时候,甚至看着密信还会笑?   密信上都是要事,能有什么好笑的?   一定是王爷看信的时候分神,想到霍夫人了。   这般想着,孟潜山退出卧房时,偷偷看了江随舟两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笑容暧昧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你笑什么?   孟潜山:我想到了高兴的事:D 第47章   不出两日,朝中果真有了消息。   礼部尚书贪墨皇上千秋宴钱款之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两日之前,刑部忽然查出了端倪,找到了赃款的去向,竟是个朝中官员购置的大宅。   陛下当即下令,派人将那处大宅抄没归案。   刑部立马派官兵动了身,因着行动突然,所以颇为顺利,非但抄出了宅中数额惊人的金银古董,还从宅子里抄出了个养在那儿的青楼女子。   不知为何,陛下得知此事后,并不关心宅子里藏了多少钱,反而对那女子极感兴趣,立马着人去查此宅的主人,以及这女子的身世。   却没想到,刑部官员查出,宅子是这女子名下的,这女子,却是礼部的陈悌赎出来的。   而陈悌,就是那日最先发现端倪、向上检举季攸贪墨的官员。   这结果,是朝中上下谁也没想到的。   不知怎的,皇上对这结果极不满意,对着刑部官员发了好一通脾气,继而下令要严惩陈悌,绝不姑息。   赎买青楼女并不算罪状,不能真让陈悌定罪,但却能证实这宅子以及宅中的金银钱款都是陈悌所有的。   这些年南景朝中的官员鲜少有手头干净的,这个数额的赃款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景朝的律法却有明文规定,一旦官员被捉,自然要按着律法规定量刑。   不出几日,陈悌便被定了罪,而朝中众官员,很是因此风声鹤唳了一段时日。   ——   庞府的桃花开得正好,热热闹闹地开了满园。   而在庞绍的院中,却是一片干净淡雅的新绿。   那是徽州歙县进贡的绿萼梅,因着先帝喜欢,打从数十年前起便会年年送到景朝后宫中。   因着水土不同,运输又困难,所以每年能送到宫里的植株超不过百棵。今年即便是后主的殿外,也不过栽了数棵,但庞绍的院里,却云雾一般种了一整院子。   庞绍面前的炉上正煮着茶,一个官员恭恭敬敬地坐在他下首,另有个浑身颤抖着跪伏在他面前,头也不敢抬。   赫然是那天去江随舟府上查案的刑部官员。   庞绍掀开茶壶,慢条斯理地朝里看了一眼,在氤氲的热气之中,缓声问道:“靖王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那官员哆哆嗦嗦地哭道:“大司徒明鉴!小人按着上峰的指示盘问了靖王殿下一番,靖王殿下所有的供词都记录在册,小人绝无虚言啊!”   庞绍淡淡一笑。   “那么,那个宅子呢?”他问道。   那官员忙道:“是靖王府上的小妾说的!”   庞绍动作一顿,将茶壶的盖子盖了回去。   “他告诉你的?”庞绍的神色有些古怪。   官员摇头道:“不是!是下官偷听到的……那妾室在同他的丫鬟抱怨,说靖王殿下在外头养外室,还给那外室在长乐坊买宅子……下官想着,此时重大,不得不告诉陛下,这才……!”   他吓得声音都打了哆嗦,却听庞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张大人紧张什么?我不过问问罢了。”他说。   那官员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庞绍淡笑道:“好了,我的茶要煮好了,便也不留张大人了,您请回吧。”   那官员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正要躬身谢恩,却听庞绍又开口道:“不过,张大人。”   那官员忙应声:“大司徒?”   就见庞绍从小泥炉上提起了茶壶,炉中的火焰一下一下地跳跃着,泛着热红的光。   “人呢,若是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庞绍没有抬眼,一边慢条斯理地倒茶,一边道。   “这代价,若是自己不主动付的话,就不能怪旁人翻倍地去取了。”   说完,他放下茶壶,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官员。   便见那官员一愣,继而连连作揖道:“多谢大司徒,多谢大司徒!”   庞绍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懒洋洋地摆了摆。   那官员退了下去。   庞绍吹着热茶喝了一口,淡笑着赞道:“江南的龙井,确实比邺城的要清透些。”   说着,他拿起茶壶对旁侧的官员道:“你也尝尝?”   那官员正是此番负责抄没清点陈悌府中赃款的官员。   他岂敢让庞绍给他倒茶,连忙双手将茶壶接过,又替庞绍灭了火炉。   “大司徒,您就这么放过他了?”那官员问道。   庞绍嗯了一声。   “不放过他又如何?本就不是他的错。”庞绍淡笑,神情温和又宽仁。   但旁边的官员却是知道庞绍的意思。   他们庞党之人,也有几个是曾经招惹过庞绍的人。庞绍抓住了他们的把柄,留了他们的命,将他们纳入党羽,这些人便不得不加倍地为庞绍卖命,加倍地给庞绍好处。   对庞绍来说,留住他,可比杀了他收益要高。   那官员闻言笑起来,顺着庞绍的话夸赞道:“大司徒向来宽仁,有大智慧。”   庞绍淡笑不语。   便听那官员接着问道:“那……那陈大人?”   庞绍看向他。   便见那官员义愤填膺道:“定然是靖王记恨陈大人,才会出此阴招!大司徒,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让靖王得逞吧?”   却见庞绍摇头,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窗外如云的绿萼梅。   “陛下已经下了圣旨,我岂敢违抗?”   他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像是看见面前死了只飞过的鸟一般,轻描淡写。   “只可惜了陈悌那孩子。”   旁边的官员连忙闭嘴,不敢再言语了。   如今朝中说话算数的是谁?闭着眼睛也知道,不是陛下,而是庞大人。   没有庞大人改不了的圣旨,只有庞大人不想改的圣旨。   这官员此番前来,本就为了陈悌的案子来的。他试探了两句,便大致明白了。   庞绍本就从没把陈悌放在眼里,只将他当成只随意使唤的狗。这两次,陈悌自作主张,越过他去巴结圣上,已经犯了庞绍的忌讳,又被查出藏匿了那么大数额的、庞绍不知道的金银,那么就算皇上不动手,庞大人也不会留下他的命。   这官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陈悌贪念蒙了眼,活得不明白。   如今朝中,谁不是在庞大人手下讨生活?背着他做小动作,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么,这给官员也弄清了自己该怎么做。   自然是在陈悌临死之前多踩他一脚,换庞绍个高兴,再在将金银古董送入国库的过程中,想办法捋走二三成,送到庞大人的府上来。   这官员暗自打算了起来。   便听旁边的庞绍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就是没想到,这关进了笼中的败犬,原还在盘算着怎么咬人呢。”   官员不解。   庞绍也没跟他解释的意思,垂眼喝茶,掩住了眼里的厉色。   “有意思的很。”   ——   江随舟虽不在庞绍身侧,却也知道庞绍有多恨他。   陈悌虽不是个大官,但朝中谁人不知他是庞绍的远亲,是庞绍的人?即便庞绍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处置了陈悌,就是在公然打庞绍的脸。   那是不痛不痒,极具侮辱性的一记冷刀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江随舟心里高兴。   他早看陈悌不顺眼了,这次既顺手救了季攸,又解决掉了陈悌,对他来说,可是一箭双雕的好结果。   至于庞绍会怎么记恨他……   反正他即便什么也不做,庞绍也不会放过他,不如便同他斗斗法,让他也讨不到好。   自从得到消息起,江随舟便心情极好,刚在霍无咎床榻前坐定,便被霍无咎看出来了。   “你今日如何?”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面色仍旧难看,但神情却是自如的。他手背上青筋分明,但却还分得出两分精神,多看了江随舟几眼。   江随舟看出了他的打量,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霍无咎,只等着他开口问自己。   毕竟,放眼现在这整个世界,真能同他说得了话的没几个人,更没什么人能分享他的喜悦。   但霍无咎算得一个。   却见霍无咎顿了顿,收回目光,淡声道:“好着的。”   竟没再说别的。   江随舟只觉一口气被骤然憋在喉中,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他一时有些发愣。   怎么不问!霍无咎他怎么不问!   却不知,觑了他一眼的霍无咎,在心底里偷偷勾了勾唇。   这靖王已经恨不得将“我有好事要告诉你”写在脸上了,只等着他问,却反倒勾得他想要逗逗他。   霍无咎神色淡然,像是根本没发现江随舟的异状一般。   便见江随舟接过了孟潜山递来的书册,却颠来倒去,欲言又止,就是不见翻书。   那双黑亮的眼睛,反复瞥了霍无咎好几眼。   竟是将他逗弄的心思都看软了。   他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果然,那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霍无咎只觉那双疼得让人想杀人的腿,都离他远了似的。   便见靖王神色矜持,强摆出一副淡然,但那炫耀的神色却藏不住,颇像只讨巧儿的猫。   “本王将季攸救下了。”他道。   霍无咎点头:“是好事。”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陈悌斩首了。”   霍无咎嗯了一声,思索片刻,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祸水东引?”   江随舟点头。   他只定定地看着霍无咎,这副模样,像是在等人夸一般。霍无咎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夸出了口:“是个妙计。”   却听江随舟重复道:“是陈悌。”   霍无咎一时有些不解:“他怎么了?”   便见靖王看着他,神情满是理所应当,脱口而出:“陈悌,你忘了?那个给你递赏花宴的帖子,想要羞辱你的那个。”   说着,江随舟微微一笑:“本王将祸水引到了他的头上。”   霍无咎一时有些愣。   他才意识到,这靖王这般高兴地将这件事告诉他,不是因为他救了那个礼部尚书的命,而是因为……   他想告诉自己,他替自己报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谢邀,虽然知道他不喜欢我,但是我居然开始疯狂心动了。   魏楷:他不爱你。   霍无咎:我知道,嘿嘿。   魏楷:? 第48章   不过,江随舟的高兴并没持续几天。   陈悌被定罪之后,因着齐旻不依不饶,反复上书,惹得后主不厌其烦,便干脆连带着陈悌几个在礼部的同党都定了罪。虽罪名没有陈悌那么严重,却多少都被降了职位。   但江随舟却没想到,季攸也在那些人的行列之中。   原本此案到此为止,便再跟他没有任何关联,却在他被放出大狱的两日之后,被以治下不严的罪名贬了官,被调任去了徽州。   徽州并不算太远,也不似岭南偏僻,但到了季攸这个岁数,京官外贬,便相当于被断了仕途。   季攸身上本就没了罪名,庞绍却还要想方设法地刁难他一番,这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江随舟略一思考便知,必然是庞绍借着季攸与他斗法,借以警告他。   庞绍是在告诉他,在他庞绍的手底下,即便救人救成功了,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江随舟只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他接连两日都没有去找霍无咎,在自己的书房里寻出了些原主所藏的孤本,连带着些作为盘缠的银票,让孟潜山一并送去了季攸府上。   孟潜山很快便回来了。   季攸收下了那些书册,却将银票退还了回来。   孟潜山将银票交还给江随舟,道:“王爷,季大人说,盘缠够用,不必您破费。”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薄薄的书信,递给江随舟道:“季大人还写了几句话,让奴才转交给王爷。”   江随舟将那封信打开。   便见信纸上洋洋洒洒,字体恣意洒脱。   【多谢王爷搭救,也请王爷勿再自责。   徽州风景宜人,梅花尤盛,某早已心向往之。算起来,若早些动身,某能赶在凋谢之前,亲眼一观徽州绿梅,岂不快哉?】   江随舟看到这里,唇角松了松,终于扬起了个极浅的弧度。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偏好与追求。而庞绍将他的喜好加诸于旁人,只当仕途与钱财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才会以为他断了季攸的前程,便是对他最妥当的惩罚。   但他却不知,他所谓的惩罚,对于季攸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这对江随舟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   江随舟端详了那信件片刻,将它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虽说对季攸来说,这贬官不痛不痒,反倒使他有机会纵情山水,但庞绍这仇,江随舟却不会不记。   他也必须要同庞绍清算个明白。   可是如今,庞绍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尤其是掌管官员升迁调任的吏部,几乎全然掌握在庞绍手里。   他想与庞绍对抗,实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   霍无咎接连两天都没见到江随舟。   他每日用了药之后,便只能待在房中,有时隔着窗子能看见院中人进进出出,却出不去。   他只觉这两天用过药之后,腿上的疼痛都要严重几分,甚至使得他心情都不大好了,念多少遍清心诀都不管用。   这两日的时间于他而言,都比素日里要长一些。   一直到了第三天。   李长宁像往日一般给他针灸,针扎到一半,忽然听见霍无咎开口问道:“这两天换药了?”   李长宁一愣:“没有啊!”   他抬眼看向霍无咎,就见霍无咎皱眉坐在那儿,听到他答话,抬手揉了揉眉心,嗯了一声。   李长宁忙问道:“将军这两日,可是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霍无咎顿了顿:“没有,就是问问。”   李长宁应了一声,继续去扎他的针。   魏楷回头看见霍无咎这番神态,便知是有什么事。他连忙迎到床榻边,问霍无咎道:“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无咎沉默片刻:“靖王府这两日,可有什么异动?”   魏楷想了想:“属下并没听到什么风声,不过,今天一早,属下跟着李大夫来这里时,靖王身边的那个太监嘱咐属下小心些。”   霍无咎一顿,抬眼看他:“说了什么?”   魏楷一愣,总觉得将军听到这话时,语速似乎都快了点儿。   他忙道:“也没说什么,就说靖王这两天不大高兴,让属下别触霉头。”   霍无咎收回了目光。   果然是有什么事。   他没再问话,那两人也颇有眼色地各做各的事去了。一直到他们二人施完了针、给他用完了药,退了下去,霍无咎才抬眼看向窗外,眉心皱得极紧。   前两天还好端端的,能出什么事惹恼了他?   霍无咎心下竟生出两分不太平,径自揣测起来。   莫不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但这两日都未见靖王出门,更没见朝中有人造访靖王府。   霍无咎一整天眉头都没有松开。   幸而这日夜幕降临时,江随舟来了。   这会儿霍无咎已经用过了晚膳,正坐在床榻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拿着本书乱翻。江随舟在床榻边坐下,问道:“你这两日可还好?”   霍无咎放下了那本书,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出什么事了?”   江随舟不由得一愣。   他没想到这事能传到霍无咎的耳朵里,也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自然、且理所应当。   霍无咎见他没说话,补充道:“听说你这两天不高兴。”   江随舟心下莫名生出了些异样的热意。   自从知道季攸要贬官开始,他便烦躁极了,周围人都不敢招惹他,他能感觉得出来。因着他是那些人头顶上的“主子”,所以他们不敢惹他,更不敢问不该问的话。   他自然也无从跟人说起,更谈不上倾诉。   虽说他平日里并不是个敏感的人,但这样的情绪总压在心里,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还是教人心里发堵。   但他没想到,霍无咎会问,更是没想到,这些事情,他可以跟霍无咎说。   他顿了顿,缓声说道:“礼部的季大人贬官了,不日便要赶往徽州。”   霍无咎皱了皱眉,问道:“不是与他无关么?”   江随舟道:“定的治下不严之罪。陈悌被捕之后,这事便全然交给了刑部和吏部,本王全然插不上手。”   霍无咎沉默片刻,用陈述的语气道:“那就是庞绍下的命令。”   江随舟笑了笑,缓缓出了口气:“确实是庞绍。他吃了本王的亏,就想给本王添堵,季大人不过是殃及的池鱼罢了。”   霍无咎道:“他既入朝为官,就需承担这样的风险。不过贬官而已,去的地方也不偏僻,远离朝堂,于他而言,说不定是好事。”   江随舟却摇头。   “旁人可以这样想,我却做不到。”他说。“无论如何,他的灾祸都是因我而起的,我绝不可什么都不做。”顿了顿,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那可是庞绍啊。”   霍无咎一时没有说话。   江随舟也知他日日关在府中,路都走不得,自然什么也做不了。他并没指望霍无咎说什么,话说出口,心里便舒服了一点,拿起孟潜山放在旁侧的书册道:“倒是两日没来,有些忘了读到哪里了。”   便是要将这话题略过,接着给霍无咎读书听。   霍无咎静静看着他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头翻书,胸口闷得厉害。   ……本就不是该他承受的事,却偏因为他生在帝王家,而强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要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混不吝便算了,偏生还是个心软极了的人。该他管不该他管的,他都要往自己身上揽,到头来支持不住了,还要硬撑。   便见江随舟翻到了他上次读到的地方,平缓而安静地接着读了起来。   可没读两句,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江随舟诧异地抬起头,便见霍无咎不知怎的,劈手抽走了他手里的书。   “我来。”霍无咎道。   江随舟面上露出了几分诧异。   他看着霍无咎将灯挪近了些,神情虽冷淡疏离,却莫名透着两分别扭。   分明眼都没抬,更没看他,像是在笨拙地对他表示安慰一般。   江随舟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只觉胸口有些发热,像是将淤积在内的沉闷情绪,一点点地被烧掉了一般。   他定定地看着霍无咎,一时间说不出话。   便见霍无咎垂下眼去,在灯下翻开了手里的书。   他冷淡的神情骤然僵在了脸上。   接着,他眉毛缓缓拧起,抬眼看向江随舟。   “……你前几日念的,是这本书?”他问道。   江随舟一愣:“是啊?”   霍无咎的目光僵硬地落在书册上。   与江随舟这几日所读出的流畅平实的白话文不同,这书上的内容晦涩难懂,处处都是生僻字,摆在霍无咎的面前,天书一般,只看了两眼,就让他觉得脑仁发疼。   江随舟凑上前来看了一眼,立时恍然大悟。   这书上写的的确是极晦涩的文言文,毕竟写书的是前朝的一个大儒,遣词造句都极讲究。古人的口语与书面语毕竟绝不相同,这些句子无法读出口,自然要翻译之后才能讲得出来。   因着江随舟本就是干这行的,所以翻译起来得心应手,一点都不费劲。   “是同一本,不过是书上所写不好读,我便稍加调整了一番。”他说。   霍无咎却没说话。   江随舟有些不解地看向霍无咎。   他虽说是个打仗的,但怎么说也是个古人,应该不会是看不懂吧?   但是……他怎么这幅表情啊?   不等江随舟搞清楚,霍无咎忽然将手中的书册合了起来,随手放到一边,淡声道:“换一本,这个我前两天就觉得无聊得很,没什么意思。”   江随舟更疑惑了。   ……不是吧,前两天给你读的时候,瞧你听得挺来劲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谁知道大名鼎鼎的霍将军,其实是个文盲呢~ 第49章   幸而江随舟原本也没多喜欢那本书,霍无咎不想读,他便也没有深究。   第二天,李长宁就感觉霍无咎的精神比前两日好了一些。   面色仍旧是白的,却没有前两日那般明显的恹色,见着他进房中来,还淡淡冲他点了点头。   李长宁只当是因为医病的过程中,患者状态难免会有所起伏,是正常的现象。   他笑道:“将军今日看起来不错,可是前两天的治疗起了些效果?”   霍无咎没感觉到什么效果,不过还是捧场地淡淡点了点头。   李长宁喜上眉梢。   一直到这日治疗完毕,李长宁收拾起药箱,准备告辞的时候,霍无咎抬了抬手,将魏楷召了过来。   “将军?”魏楷连忙迎上前。   便听霍无咎道:“有件事要你去做。”   魏楷面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将军请说!”   他知道自己与将军如今身在敌营,即便想要有所打算,也要静等机会。在此时,除了想尽办法为将军治好双腿之外,他没什么能做的。   但是,总没机会为将军肝脑涂地,还是令人十分手痒。   听到霍无咎这么说,魏楷的双眼都泛起光来。   便听霍无咎道:“城内的弟兄们,如今都闲着吧?”   魏楷连连点头。   “未得将军命令,大家不敢轻举妄动。属下已经安排他们隐于临安市内,将军若有吩咐,属下第一时间便可联系到他们,”   霍无咎嗯了一声。   “那这几天,想办法给庞绍找点麻烦。”   魏楷一愣。   这……将军不下命令则已,一下命令,就这么带劲儿?   他愣愣看着霍无咎,一时间连回应都忘了。   便见霍无咎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没让你们去刺杀他。”霍无咎脸上流露出两分嫌弃。   魏楷眨了眨眼,结结巴巴道:“那……将军说的找麻烦,是什么样的麻烦?”   霍无咎转开目光,淡淡命令道。   “他手中当有不少给江舜恒做的差事吧?让他办砸一两件,要是重要的,能闹到江舜恒面前的。”   魏楷直勾勾地点了点头。   霍无咎淡声道:“去吧。”   魏楷便跟着李长宁一并退了出去。   霍无咎神色平静地往外看了一眼。   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尚少,但却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庞绍既要给江随舟找麻烦,那他也可以想些办法,给庞绍找麻烦。   战场虽大,但有些不起眼的小风,却能决定整场战局。   只要控制得住这些风往哪里吹。   霍无咎淡淡收回目光,从床榻边拿起了一本书,皱起眉,费劲又认真地研读了起来。   正是昨日,被他以“无聊”之名丢在一旁的那本极晦涩的书。   ——   临安雨多,没晴几天,便又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   临安城下雨不稀奇,但这回这场雨,却下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因为,这雨将皇宫北面的宗祠冲垮了。   那宗祠可是前两月才开始盖的,尚没有完工。这雨来得凶猛,将这近两个月所搭建的宫殿毁得七七八八,几乎成了一堆废墟。   这可是大忌讳,是天大的不吉利啊!   宗庙里头供奉的都是大景的历代皇帝,那可是朝廷的根基,是比皇宫还要紧的地方。因着大景南迁,皇上心怀壮志,还专门将宗祠盖得坐南朝北,就是为了让太祖太宗亲眼看着自己收复失地,剑指邺城。   结果,邺城还没收复呢,这宗庙却塌了。   一时间,民间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到了压都压不住的状况。人人都说,大景恐怕气数要尽了,连街头巷尾的孩子,都编起了景灭梁兴的童谣。   后主大发雷霆,朝堂上乱成一团。   而靖王府,则是一片与府外截然不同的安宁。   这日施过针后,霍无咎的腿已经可以轻微地动一动了。   动的幅度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因着伤口未愈,所以更不能轻易挪动。但于他而言,却是证明李长宁的药起了作用,一时间,房中几人皆屏息凝神,喜上眉梢。   唯独床榻上的霍无咎神情淡然。   他一边试着动腿,一边淡声问道:“宗祠那事儿,你们做的?”   魏楷嘿嘿一笑:“是了!将军不是说,要给庞绍找些能闹到狗皇帝面前的麻烦吗?城内的兄弟们打探一番,修宗庙就是庞绍在做的最大的事儿了!本来属下还有点没底,但统领那帮弟兄的队长是个机灵的,跟属下打包票,说一定能办成!”   霍无咎抬眼看了他一眼,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夸道:“胆子挺大。”   魏楷知道自家将军平日里目下无尘的,鲜少见他有笑模样。他这幅神态,那就是对他们办的事极其满意了。   他笑道:“也是庞绍那老东西胆子大,连盖宗庙的银子都敢贪,盖起的墙都是空心的,用料也差,弟兄们不过混在劳力之中,动了点小手段,就让那些宫殿都被雨冲塌了!”   李长宁听到这儿,在侧笑着插嘴道:“想必是那位庞大人常年生活在北方,不晓得江南的雨水有多厉害,才敢在建筑上吃亏空。按他这样盖啊,即便诸位不动手,想必那宗祠都撑不了几年。”   说着,他与魏楷一起笑了起来。   霍无咎跟着点了点头,接着抬手,打断了魏楷的笑声。   “事办好了,但不能掉以轻心。”他说。“让他们注意好庞府的动静,庞绍吃了亏,定然会有所反应。”   魏楷笑道:“将军放心,属下早安排妥了!”   霍无咎嗯了一声,抬眼往窗外看了一眼。   安隐堂的正屋人进人出的,一派秩序井然。   ——   江随舟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线报。   他没想到,历史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在史书记载里,南景朝廷虽说腐败,但从没有发生过因腐败而导致宗庙垮塌的事。   不过,这对江随舟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   平日里庞绍虽说无法无天,却不会将贪污之事闹到后主面前,他哄好了后主,再背着后主捞钱,即便捞得再多,也不会让后主知道。   但这次,他贪污之事居然让后主发现了,并且,还是因为弄塌了后主放祖宗牌位的宗庙。   因着这事要紧,虽说宗庙不是庞绍着手盖的,却全由他监察负责。宗庙一塌,后主立马要派人查,废墟就堆在那里,庞绍即便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无法在这时颠倒黑白,推卸责任。   打后主登基以来,这时庞绍头一次在他面前出状况。   后主对庞绍发了很大的一通脾气,甚至连带着几个庞绍的党羽都被革职查办了。最要紧的是,原本后主对庞绍百般信任,朝中的大事小事全都放心地交给他来办,如今这层信任,却出现了裂痕。   这是江随舟最愿意看到的。   他翻来覆去地将那线报看了几遍,只觉是上苍开眼,降了这么一场大雨。   不过……   将线报收起来之前,他将目光落到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段话上。   庞绍被革职查办的党羽中,有好几个都是吏部的官员。人被革职了,位置便空了下来。   平日里官员调任之事,后主都是让庞绍安排,但如今犯事的是庞绍,后主便没了主意。   于是,他便按着齐旻的上书,提拔了好几个非庞党的官员顶上了空缺,其中好些个都是岁数尚轻的、前些年的新科举子。   江随舟皱了皱眉。   他自然知道,齐旻没存半点私心,这么做全是为着景朝的江山。但他这人因着资历高、脾气差,说话做事便颇为直接。   他本就一直在大张旗鼓地跟庞绍作对,但因着庞绍势大,便使得他一直没什么成果。但从陈悌被定罪开始,庞党接连遭受了好几次打击,便在这个档口,齐旻占了上风。   江随舟摩挲着信纸的边缘。   他知道,之前的种种失败,对齐旻来说,反倒是他的烟雾弹。庞绍知道他雷声大雨点小,便不把他放在眼里。   但如今,齐旻侵犯到了庞绍的利益,成了那个顺势落井下石的人。   那么,即便齐旻是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庞绍也会生出动他的心思。   史书上,齐旻便是非正常地死亡。   在景朝被灭之前,他被从府中搜到了勾结北梁的信件,于是被诛了九族。一直到后世,史家都对齐旻是否真的投梁存在争议。   如果是真的,那便罢了,但若是假的……   那这件事,很可能因为蝴蝶扇动翅膀,而提前发生。   ——   江随舟这天黄昏时到霍无咎房中时,霍无咎正自己坐在床榻上看书。   他似乎不太需要江随舟每天来陪他了,不过两人似乎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协议,谁都没提这件事。   反倒每日会颇为自然地共处一段时间。   见着江随舟在床榻边坐下,霍无咎抬眼看向他,问道:“有好事?”   江随舟面带愉快的神色,淡笑道:“确实有。”   说着,他拿起了床榻边的书册,一边翻,一边道:“听说了没?这两天下大雨,把皇城北边的宗庙冲塌了。”   说着,他挑眉看向霍无咎。   他面上愉悦的神色太过明显,让霍无咎都忍不住提醒他:“那也是你家的宗庙,供在里头的,也是你的祖宗。”   江随舟不以为意。   “不是才盖到一半,牌位都没迁进去么?”他道。“况且,那是庞绍弄塌的,太祖太宗若要怪罪,也怪不到我这个幸灾乐祸的人的头上。”   霍无咎闻言顿了顿。   还真不是庞绍弄的。归根结底,这事儿还是他干的。   不过,他霍无咎连江家的江山都放肆地打了,多记一笔毁人宗庙的仇,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江随舟带着笑的声音又开了口。   “若这样算的话,你是嫁进本王府上的人,也算入了本王的族谱。这毁宗庙的仇,本王帮你一并记在庞绍头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既然嫁来我们江家,那我们江家的祖宗也是你的祖宗。   霍无咎:那是你的娘家,不算。   江随舟:? 第50章   江随舟这话脱口而出之后,便被自己吓得心里一咯噔。   果然是霍无咎对自己和颜悦色太久了,这会儿气氛又安宁,使得他一时间说话不过脑子,居然跟霍无咎开起了这样的玩笑。   江随舟面上一派镇定自若的淡笑,心下却紧张地崩成一团,在书册后偷眼去看霍无咎。   便见霍无咎顿了顿,抬眼瞥了他一眼。   仍是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眼睛,没什么情绪,眉心舒展,似乎没有生气。   接着,他居然勾起了一边唇角,露出了个浅淡的笑。   “那还真是深仇大恨。”霍无咎说。   不知怎的,江随舟总觉得那“深仇大恨”四个字带着几分他听不懂的深意。   不过,他也没顾得上探究这个了。   他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霍无咎,只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   ——   这之后,江随舟便日日盯着朝堂上的动静。   徐渡手下的死士派出去了小半,还有近十个人留在京城。这几日,这些人源源不断地给江随舟送来线报,结合着朝堂上的官员送来的消息,便是江随舟如今能获取的全部信息。   他将送到他手里的每一条信息都逐字逐句地细细看过,记在心里,试图从朝堂上下的种种表象中,分析出庞绍的动向。   果然,没几天,朝中便有个官员同庞绍搭上了线。   这官员并非庞绍的党羽,在此之前与庞绍也几乎没有往来。但是这几日,他们二人之间的来往忽然变得极其频繁。   但是,因着庞绍过于警惕,无论是与对方密会还是互通有无,都没让江随舟手下的人查出与他有所往来的是哪个官员。   江随舟只得结合起自己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忆来分析。   但是,在这段时间被庞绍陷害的官员不止一个,其中的帮凶更是数目众多。江随舟兀自思量了许久,也没有确定庞绍究竟在筹划什么。   于是这一日,他将顾长筠召到了自己的房中。   顾长筠虽不如徐渡那般稳妥,但头脑却极机灵,且过目不忘,在他穿越来之前原主收到的所有信息,他都记得。   待他赶到自己房中,江随舟便将下人们全部清了出去,只留下顾长筠一个人。接着,他便拿出了自己整理出的消息和线报,与顾长筠交谈起来。   他们手中拿到的消息颇为复杂冗长,处理起来也并不容易。   于是,孟潜山一早被赶出了江随舟的房,便百无聊赖地抄手候在廊下,一直从清早,等到了正午,直到李长宁都给霍无咎针灸完毕,提着药箱与魏楷一同从霍无咎的房中出来。   孟潜山眼尖地看见了,索性闲来无事,便打算上前去送一送二人。   却没想到,这两个人朝着他来了。   行到他面前,李长宁笑道:“孟公公怎的在房外头站着?”   孟潜山笑着应道:“王爷房中有人呢,吩咐了让咱们在外头等一会儿。”   李长宁笑着点了点头,道:“方才霍夫人恰好看见您了,似有话要问您,让小的出来时,顺带请您过去呢。”   孟潜山心里一咯噔。   王爷在房中见顾夫人,霍夫人传他去问话?   孟潜山心下一悚,只觉没好事。   他笑着应了声,便匆匆赶到了霍无咎的房中。   这两日雨刚停,天还阴着,因此房中光线也不大好。霍无咎这会儿正靠在床架上,被子刚盖到腰,这会儿正翻着手里的书玩儿,并没有看。   孟潜山连忙上前行礼。   “霍夫人,您有事喊奴才?”他笑道。   霍无咎没抬眼:“在院子里站着干什么?”   他声音虽很平静,但总觉得比往日要凉几分。孟潜山心惊胆战地打马虎眼:“王爷见客呢,奴才便出来透透气……”   霍无咎手下把玩书册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一早看见了的,来的人是顾长筠,顾长筠一来,江随舟便将房中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他一早上,连扎针的疼都没感觉到,只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劲儿,扯着他的魂魄,将他的神思拉扯到了安隐堂的正屋。   他烦躁极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   分明已经知道了靖王对他没有半点旁的心思,全然是自己的误会。况且,靖王本就有妾室,跟自己这样以妾为名作掩护、名不副实的“妾室”是不同的。   皆是既定的事实,也与他无关,但他偏偏想到这些,就烦得厉害,像是笼中的困兽。   霍无咎没有说话,旁边的孟潜山胆战心惊。   他只得承认道:“王爷一早传唤了顾夫人,想必是有些府上的杂事要商量……”   商量杂事,是用不着屏退下人们的。   霍无咎听得出孟潜山在糊弄他,但是他此时的憋闷却像牢牢锁在了胸口里,是没法迁怒的。   他顿了顿。   “嗯,出去吧。”他说。   孟潜山没想到这么轻易地便过了关,如蒙大赦,连连应是,一刻都没有多待,转身就跑。   而他身后,霍无咎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   他抬眼往窗外看去,雾蒙蒙的阴天之下,那扇门紧紧地关着。   他只觉自己像是落入了敌军的圈套中。   被牢牢地包围起来,没地方躲,更无处逃。   ——   顾长筠替江随舟缩小了些范围,江随舟大致能够认定,庞绍这次是要对齐旻动手。   他留了齐旻这么久,只是因为齐旻对他没什么威胁罢了。但一旦产生了威胁,齐旻这样德高望重的大树,便定然会被庞绍斩草除根。   江随舟知道,这与他无关,他伸手去管,就是在多管闲事。   但是这闲事他却一定要管。   无论是因为庞绍、齐旻,还是因为他自己。   但是,后世关于齐旻是否与北梁有往来,一直存有争议,他更不知道齐旻如今是真有把柄在庞绍手里,还是有人以此计策陷害他,陷害他的又是谁。   一整天,他都没什么头绪,一直到光线渐暗,孟潜山来他房中点了灯,他才恍然感觉到自己浑身酸痛,头晕脑胀。   该休息休息了。   他抬眼,打量了一圈自己空空荡荡的房屋,站起身来。   “王爷?”孟潜山连忙迎上前。   “本王去霍夫人那里看看。”江随舟道。   他这个决定下得极其自然,也没注意到孟潜山脸上瞬间惊喜的笑容。他起身往外走去,绕过回廊,便行到了霍无咎的门前。   早有侍女去通报过,霍无咎恰好在用晚膳,江随舟进去时,桌上已经为他添了一副碗筷。   江随舟在桌前坐下,只觉浑身的浊气都通畅了不少。   霍无咎抬眼,却看见了他尚未舒展开的眉心。   他顿了顿。   在此之前,他从没遇见过这么难对付、却又无可奈何的人。   他烦了一整天,这会儿见到了这个令他烦躁的源泉,他却只看得见对方,积攒了一整天的情绪,都被那个人面上的愁绪和疲惫盖住了。   眼睛里也只剩下了他。   霍无咎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地开了口。   “有麻烦?”他问道。   江随舟刚拿起碗筷,便听见霍无咎这么问。   这些话,跟霍无咎说自然没什么用,但是他却特别想跟他说,尤其让他一问,便更憋不住了。   竟有种倦鸟投林之感。   他手下动作停了停,便放下碗,抬了抬手。孟潜山意会,连忙张罗着将房中伺候的下人都清了出去,自己也退出去,替他们二人关上了门。   江随舟夹了一筷子菜,道:“你说,宗庙塌了之后,庞绍若想迁怒,最容易对谁动手。”   霍无咎没抬眼,道:“太常令。”   他所说的太常令正是齐旻。江随舟一愣,定定地看着霍无咎,筷子都悬在了半空。   他分析了好几日的结果,霍无咎怎么知道?   便见霍无咎抬眼看向他,道:“庞绍犯了大罪,即便他不会受罚,也会被清算一部分党羽。你们朝中除了他之外,便是太常令齐旻最说得上话。他又与庞绍常年不合,这个时候,自然会压庞绍一头,让他落下风。这样的局面,庞绍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江随舟心下不由得叹服。   他对南景朝局这般信手拈来,难怪前些年百战百胜。单这知己知彼的本事,就不是寻常将领具备的。   江随舟点头道:“没错,本王也是这般猜测的。只是庞绍做事小心,到现在都没暴露出他想怎么做。”   霍无咎看向他,道:“通敌。”   江随舟一愣,便听霍无咎接着道:“要想害死齐旻,这是最直接、最容易的办法。”   江随舟缓缓放下了筷子。   霍无咎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有那么多史料作为佐证,霍无咎又是怎么想到的呢?   他不由得定定地打量起霍无咎来。   霍无咎让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不过是今日魏楷向他汇报了这几日监视的结果罢了,虽说没有真的查明庞绍想要做什么,却也能让他猜出个七七八八。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齐旻虽与庞绍不合,却与我们从没有过联系。若是被查出通敌,定然是遭人陷害。”   江随舟缓缓道:“若要构陷,定然需要证据。那么,一定会有人替庞绍给齐旻制造证据,制造证据之人,需得是齐旻极为信任的人……”   这么说着,他眼睛渐渐亮起来。   “我这两日就让人去查查,看究竟何人有此动机!想必那个与庞绍私下联系的人,也与此有些关系……”   霍无咎看向他,手中的筷子轻巧地一转,便在江随舟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去查他的学生,十年前中探花的那个。”他说。   江随舟满脸诧异:“这你也知道?”   自然知道,这是魏楷昨天查出,今早才报告给霍无咎的。   霍无咎顿了顿,却将实话咽了下去。   “自然知道。”他淡淡道。   “查了这么几日,这都不知道?有闲工夫,不如去做点正事,好过同妾室白日宣淫。”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问答:   霍将军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A、行军打仗,以少胜多,两军阵前一箭取敌人首级   B、拈酸吃醋,阴阳怪气地争宠 第51章   白日宣……宣什么?   江随舟被霍无咎一句话说懵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霍无咎说的是什么事。   他立时笑出了声,脱口而出道:“与你想的不同。”   霍无咎闻言一愣,问道:“什么?”   江随舟送到唇边的茶顿了顿,接着抬眼看向霍无咎。   他与那两房妾室之间的关系,即便孟潜山也不知道,全王府上下,独他们三个当事人知道。   理智告诉江随舟,他与那两人之间的关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何况,他虽与霍无咎交了底,这些事也没有告诉他的必要,说出来反而徒添麻烦。   但是……   让那双剔透的黑眼睛看着,江随舟便觉得自己的理智似乎宕机了。   “他们二人,不过是本王养在府上的幕僚罢了。”他说道。   话说出口,江随舟才意识到自己告诉了霍无咎什么。他立马就有点后悔,只觉自己方才头脑发了热。   但是话说出口,便再无法收回去了。他只得安慰自己道,罢了。   反正霍无咎与他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与后主是什么关系,霍无咎也早清楚了。多让他知道一两件事,也没什么大碍。   这么想着,他接着说道:“本王装作断袖,不过掩人耳目,让皇上对本王放松警惕。而这二人,也是以妾室为名养在府上的。昨日本王召顾长筠来,就是在同他商议庞绍之事。”   说完这话,江随舟不由得勾起唇角,端坐在原处,等着霍无咎的反应。   想必霍无咎会被他的诚意打动到吧?毕竟这与他来说,可是极大的秘密,他连这样的事都告诉霍无咎了,那么与他合作的诚心想必也可见一斑了。   但是,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霍无咎说话。   江随舟不由得抬眼看向他。   便见霍无咎拿起了筷子,低下头接着吃起饭来。   “你……”江随舟满脸不解。   便见霍无咎抬眼瞥了他一眼,接着低下眼去,淡淡嗯了一声。   “知道了。”他说。   “不过,这与我也没什么关系。”   不愧是他霍无咎。   江随舟愤愤地咬了咬牙,也跟着拿起筷子,继续吃起了饭。   却没看到,面前那人低着头,分明不是在认真吃饭,而是在费劲地藏住他上扬的嘴角。   ——   有了清晰的目标,江随舟行事便方便多了。   齐旻那学生名为赵敦庭,如今任职吏部,虽不是高官,差事却很肥。他府上不似庞绍府上那般戒备森严,徐渡的手下颇为轻易地潜到了他的府外,清楚地探查到了他每日的动向。   果然,他外出办事的时间,与庞绍每次面见那个查不出身份的朝臣时间是吻合的。   果真是他。   江随舟只觉这人藏得太深,前世直到所有当事人都身死了,他也没有暴露身份,没有一个人查出他是庞绍党羽。   可见这人官虽然做得不大,但手段却颇为了得。   江随舟让徐渡仍旧暗中盯着他的动向,不光要查他几时去见过庞绍,还要查他是否还见过其他的人。   倒是同齐旻多有来往。   史书上对这人的记载寥寥无几,多半都是围绕着齐旻展开的。   他是齐旻的门生。但齐旻此人刚正至极,即便自己的亲朋,也不会在朝堂上有什么庇护照顾。因此他虽桃李满天下,但却不如庞绍势大,更没什么朋党。   但这赵敦庭却对他尤其亲密。   即便他入朝十年,齐旻都没怎么照应过他,他更是没什么倚仗,品阶极低,但待齐旻却如侍奉亲生父亲一般,甚至齐旻通敌之后,他还上书恳求后主留齐旻全尸。   也正因如此,他虽官位不高,在朝中却颇有贤明。   江南打从入春起雨水便多,齐旻似乎向来就有下雨便要关节疼痛的毛病,因此赵敦庭早早便给齐旻送去了药材。   那药材江随舟手下的死士检查过,确是普通的药材,没有夹杂旁的东西。   药送到之后,赵敦庭还隔三差五地要去探望齐旻。不过齐旻全家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尤其齐旻的夫人,待赵敦庭尤为亲厚。   江随舟静静等着。   果然,没多长时间,徐渡给他送来了几封拓印的信件。   那是赵敦庭从庞绍处拿回来的,放在书房中,被江随舟手下的死士摹画了一份,送了回来。   那几封信单看内容,都是北梁寄来,写给密探的。信上细细询问了南景朝中的各项消息。而最后一封,则是一封写了一半的信,单看信上的字迹,竟赫然就是齐旻的。   是他们伪造的北梁书信,以及齐旻的回信。   那几封密信伪造得极真,甚至落款处都盖了印。江随舟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接着面色肃然地慢慢收了起来。   徐渡打量着他的神色,问道:“王爷,可需属下派人将原件偷回来?”   江随舟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信件丢失,他们这次的栽赃的确不会成功,但是,下一次呢?”   说着,他看向徐渡。   “如今我们知道做这事的是赵敦庭,但若赵敦庭的信件丢失,庞绍一定会知晓。且不提庞绍或许会查到我们,单说若他不再用赵敦庭,改换其他人,再做一次,那我们该怎么办?”   徐渡缓缓点头。   “王爷所言极是。咱们查赵敦庭尚且容易,但若庞绍警觉,那我们只防得这一次,却难防下一次,那么齐大人仍旧是危险的。”   江随舟嗯了一声,拿着那封信沉吟起来。   “但是,若是不拦,要不了两日,赵敦庭就会将这栽赃的证据放到齐大人府上了。”徐渡说。“到那时,朝廷一查,齐大人便百口莫辩了。”   江随舟点头。   “所以……本王在想,如何能够两全其美。”他说。   徐渡琢磨着他的话,忽然一愣。   “王爷是说……”他迟疑着开口。   江随舟点了点头。   “只能冒险。”他说。   ——   这日,他与徐渡商议了一上午,待商讨完毕后,便妥善藏好了证据和信件,将徐渡送出了门。   一走出他方面,徐渡奇怪地“咦”了一声。   “怎么?”江随舟问道。   徐渡四下张望。   “怎么不见长筠?”他道。   江随舟不解:“顾长筠在这里?”   徐渡点头。此时他们身在门外,四下里皆是丫鬟下人,他再开口,称呼已经变了。   “回王爷,长筠今早和妾身一起来的,妾身说要独自来见王爷,他便闹了脾气,说要在门外硬等。”   江随舟听到这话,一时对顾长筠这戏精有些无语。   不过想必也是他这宅斗剧本拿得太稳,府中上下都知道他是个恃宠而骄,尤能闹腾的小祖宗,便从没人怀疑他们二人的妾室身份。   便更不会怀疑江随舟的断袖身份了。   江随舟四下看了一圈,没见着人影,便道:“可能是先回去了,别管他,你只管走。”   却在这时,孟潜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王爷!”他急道。“您要么到霍夫人房里去看看?”   江随舟皱眉。   “怎么了?”他问道。   便见孟潜山满脸焦急。   “这……方才顾夫人硬要到霍夫人房里去看看他,奴才拦不住,所以……”   他结结巴巴。   “所以,顾夫人已经在霍夫人房里坐了好久了。”   ——   魏楷面色铁青,旗杆似的戳在药炉旁边,紧紧盯着火上的小炉,恨不得将那小泥炉盯出对儿窟窿来。   在他身后,一袭红衣的漂亮公子斜倚在坐榻上,手边放着一盏茶。   是顾长筠。   实是这天日头太好,一早儿就晒人得厉害。他正在院中等着徐渡,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出来,便知道他应是有什么事与主上商量起来了。   那便要等得没边儿了。顾长筠既不想在院子里挨晒,又嫌孟潜山搬出来的椅子不舒服,想想这会儿回去又不符合他的作精身份,便干脆躲到了霍无咎的房里。   房中热闹极了,除了那些个不出声的下人,满共加他有四个人。   不过,霍无咎向来不搭理他,这会儿正躺在床榻上,一言不发。另外两个是入府的大夫,当时他为了更方便探查那些各地来的大夫的本事、将浑水摸鱼的吓出去,专门摆出了副刁钻的模样,所以这二人进府之时,也没少吃他的苦头。   因此,方才他一进来,这两人低眉顺眼地朝他行了礼,便像没他这个人一般,各做各的事去了。   不过,顾长筠也对他们没什么兴趣。大夫嘛,不过就是用药看病的,他对霍无咎的腿就没什么兴趣,更懒得知道他们在怎么给霍无咎治病,又会治出怎样的结果了。   顾长筠只觉得无聊得很。   他端着茶,四下看来看去,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霍无咎的身上。   他想起了上一次,霍无咎看向他时,那隐藏在平静黑瞳之下的杀意。   顾长筠向来不怕死,反而对这背后的深意很感兴趣。   霍无咎若是烦他,应当不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但若说是吃醋,那这人的醋吃得也太凶了点吧?   上次江随舟在场,顾长筠来不及细看,只觉可惜,不过留到了这会儿,反倒给了他个消磨时间的好机会。   这么想着,顾长筠放下茶杯,千娇百媚地一笑。   “这屋子还真挺亮堂,比我的正屋还要宽敞几分。”说着,他看向霍无咎,笑道。   “霍夫人不过才来王府这么些时日,便得王爷这般恩宠,可真教哥哥眼红呢。”   霍无咎淡淡抬眼,看了他一眼,眼中波澜不惊,淡如一汪死水。   反倒是角落里的魏楷,气得眼眶通红,手都开始发抖了。   欺人太甚!他们将军,怎能被这般当做后宅妇人看待,简直是奇耻大辱!   却在这时,他听见了他们将军平缓的声音。   “新人换旧人罢了。”   平缓又镇定,半点听不出是在开玩笑。   魏楷的双眼都瞪圆了。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掉马的顾长筠:让我看看他是不是吃醋;D 第52章   霍无咎看得出,江随舟的这个手下在想什么。   他若真的是江随舟的妾,说这些话便不奇怪。但他既不是,那摆出这样一番模样,就是在拿他寻开心。   霍无咎想起打从自己被关进靖王府之后,与此人见的寥寥数面的情形,便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霍无咎说完那句话,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从来不会让旁人的这种心思得逞,尤其是用在他身上的。   顾长筠听到这话,登时一愣。   他只当霍无咎是个囚犯,平时寡言少语的,闲来无事随便招惹一下没什么大碍。   他却不知,霍无咎打小儿就是阳关出了名蔫坏的混不吝,瞧上去不声不响的,一脸目空一切的傲气,实则谁都惹不起他。   还有吃过他亏的小子,背后给他偷偷起诨名儿,说他是咬人的狗不叫。   一时间,顾长筠后头的话都憋在了喉咙里,眼中透出几分震惊,愣愣地看着霍无咎。   “你……”   就见霍无咎淡淡看着他,分明腿上扎得尽是骇人的银针,唇色也白着,但神情却安然自若,甚至讥诮地勾了勾唇角。   “我什么?”他不着痕迹地往窗外瞥了一眼,道。“你来这里,不就等我这句话么?”   说完,他垂下眼去,不再说话了。   顾长筠愣了愣,才勉强硬着头皮接着演下去。   他没想到霍无咎会开口回应他,还两句话噎得人说不出话来。他讨了个没趣儿,只得站起身,准备随口闹两句,给自己寻个台阶下,再借机离开。   “好啊,我不过来讨口茶喝,随口说了两句,你便这般顶撞!”他说道。“既然霍夫人不欢迎我,我便不在这儿讨你嫌了,只看什么才是新人换旧人,瞧瞧王爷会宠你到什么时候……”   他说完话,转身便要往外走。   却迎面看见江随舟皱着眉头,正从门外走进来。   隔着一个小厅,顾长筠看见江随舟脸色不大好看。   “顾长筠。”江随舟沉声道。   顾长筠心下暗道不好,只知是自己闹过头了,连忙上前行礼道。   “王爷恕罪,妾身失仪!”   江随舟颇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顾长筠爱闹爱演,但脑袋至少清醒,怎么会做出这种在霍无咎面前撒泼的事来惹他?   看在对方是自己下属的份上,他也无心苛责他,只得冷声警告道:“出去,以后不得本王命令,不许进这里。”   顾长筠知道江随舟这是给他留了面子,低头应是,退了出去。   临退出之前,他不由得抬眼,往最里侧的床榻上看了一眼。   床上那人静静闭着眼睛,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般,任由大夫施针。   没想到,这不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   顾长筠咬了咬牙。   他光知道这霍无咎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懒得同人计较,所以显得极好欺负,却没想到,这人竟心机这般深沉,尤擅拱火,三言两语,就让他在主上面前犯了错。   这还是他顾长筠头一次阴沟里翻船。   ——   待顾长筠退下,江随舟心下满是歉意。   但他知道,顾长筠的身份是个秘密,此时房中人多耳杂,他不适合多说。   他只淡淡道:“他以后不会烦你了。”便在一旁坐了下来。   霍无咎嗯了一声,淡淡看着自己腿上密密匝匝的针,没有言语。   他自然知道,顾长筠不会再来烦他了。   原本顾长筠就不怎么烦得到他,他原想噎他两句,让他从寻开心变成自找难受,却没想到话刚说一句,便听到了房门外江随舟的脚步声。   他只得一转攻势,将顾长筠逼到进退两难,不得不发作的地步,顺带将自己从中择了出来。   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在靖王面前留下坏印象。   反倒让顾长筠在靖王面前犯了错,顺带……   他抬眼看了江随舟一眼。   便见坐在窗下的江随舟,神情淡漠安静,手下拿着一本书却在乱翻,颇为局促,像是他犯了什么错一般。   霍无咎嘴唇向上动了动,收回了目光。   他这幅极看重他喜怒的模样,总会给人带来些不该有的错觉。   房中一片安静,直到霍无咎喝了药,那两人收拾好退了出去。   江随舟这才开了口。   “顾长筠不过爱玩闹,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说。   霍无咎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腿,嗯了一声,道:“无妨。”   江随舟叹了口气,拿着书册坐到了床边,道:“也幸而你大度,他今日闹得太过了些。”   霍无咎神色镇定而平静,就像刚才出言撩拨拱火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方才徐渡来,是因为从赵敦庭那里果真搜出了书信。”   “赵敦庭?”霍无咎抬眼。   江随舟道:“就是那天你说的,齐旻的那个弟子,十年前的探花郎。”   霍无咎嗯了一声:“什么书信?”   “与北梁的信。”江随舟道。“是从庞绍那里拿回去的,信做得尤为的真,连北梁的大印都在上头。”   霍无咎闻言拧眉:“什么大印?”   江随舟从袖中拿出了拓印出的信,递给了霍无咎。   便见霍无咎展开信封,将其翻阅了一通,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信尾的那方印章上,片刻没有言语。   江随舟看见,他木质顿了顿,在印章的边缘处微不可闻地摩挲了几下。   “怎么?”他忙问道。   片刻之后,霍无咎才开口,再开口时,嗓音已经染上了两分滞涩的哑。   “这是庞绍仿制出来的?”他问道。   江随舟点头:“是,有什么不对吗?”   霍无咎紧紧盯着那方印记,目光灼灼,像是要将那封信都烧起来。   “这仿制出的,是梁太子的私印。”他缓缓道。   “分毫不差。”   江随舟不解地眨了眨眼。   梁太子?   当今北梁皇帝膝下子嗣单薄,总共只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死在了战场上。正是那场让梁军险些全军覆没的浔阳之役,使得霍无咎之父与昭元帝的两个儿子身死,还让昭元帝存了一身旧伤,此后便一直体弱。   而他那唯一剩下的儿子霍玉衍,也在战场上落下了病根。他继位之后不过两年,便因病而死,死时刚过而立之年。   也就是说,这方印章,是霍玉衍的了。   “然后呢?”江随舟接着问道。   霍无咎紧盯着那方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说不出口,这方印,是他堂兄的私印,通常极为重要的密信,才会用得到。   年少时在战场之上,他们兄弟二人驻守不同的阵地,霍玉衍与他通信时,每次都会加盖此印。待他叔父登基,他堂兄做了太子,这印便常用于他给外地的手下传信所用。   那么……庞绍,又是怎么仿造出这印章的图案的呢?   ——   这日,江随舟并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霍无咎看了那信片刻,便说要将这信收起来,若查出什么结果,再告诉他。   江随舟对他颇为信任,听他这么说,嘱咐他一定要将信件存好,便将这物交给了他。   此后,他便在府中,静心筹谋布置了起来。   十来天后,朝中忽然大乱。   是齐旻出事了。   据说,是齐旻的学生赵敦庭,那日在齐旻书房中与他闲话,忽然看到了个不该看见的东西。离开之后,他立马进宫面圣,声泪俱下,说自己的老师一时糊涂,做下了不该做的事,求皇上饶他老师一命。   他哭得后主莫名其妙,干脆差人去齐旻府中查。却不料一查一个准儿,翻出了齐旻里通外国的书信。   三朝老臣,居然与北梁互通有无!   谁都相信,齐旻这个比对亲生父亲还孝顺的弟子,绝对不会陷害他,而齐旻在朝堂上与这徒弟对峙时,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定定看着那几封被搜查出来的书信,以及跪在旁侧哭着说他糊涂的赵敦庭,惨白着脸,片刻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跪伏在地,朝着后主深深磕了三个头。   是无话可说了的意思。   一时间,朝野大震,后主也大发雷霆,要立马将齐旻全家拖去斩首。幸而有多位大臣拦着他,说要先将齐旻关起来,彻查此事,摸清是否有同党,更要查出还有哪些人里应外合。   对待北梁的事,后主向来打着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于是,他强咽下怒火,将齐旻全家都关进了大牢,只等此事查清,再决定让他怎么死。   一时间,满朝文武都乱了套,唯独靖王府一派安静。   霍无咎第三次往窗外看去。   他知道这几日齐旻之事闹得厉害,他与江随舟商量好布局,江随舟便着人去办了。   今日正是此事爆发的日子,江随舟一早便赶到徐渡那里,等着线人的消息了。   “将军?”   他听到旁边的唤。   是李长宁。他和魏楷两人,此时正围在他的床榻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将军不必担心,只管试试。”李长宁道。   霍无咎收回了目光,翻身下床,双脚踩在床前的阶梯上,缓缓用力。   那是一种虽然熟悉、却离开他很久了的感觉。   经脉仍旧是在疼的,但在疼痛中却翻涌起了久违的力量。他双腿的肌肉略一绷紧,便有力量顺着经脉,一路贯通到了他的足尖。   他笨拙迟缓、却稳稳地站了起来。   周遭的两人立时发出了惊喜的低呼声。   霍无咎试着抬起腿,他仍旧不大能走,却是两个月以来,头一次站起来。   喜悦的声音入耳,甚至能看见魏楷眼中闪烁的泪光。但是霍无咎的心中,却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他第四次抬眼,往窗外看去。   安隐堂的正屋,房门敞着,人进人出,但是它的主人却不在里面。   霍无咎顿了顿,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了床上。   这是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喜悦,也是需要与人分享,才能真正释放出来。   并且,还需要是特定的,某个人。 第53章   霍无咎清楚,有些话一旦当时不说,此后就很难再说出口;有些谎如果默认了,那此后再想要反悔,也很困难。   比如李长宁的事。   一开始,李长宁骗江随舟说他的腿治不好,魏楷也装作是李长宁的徒弟,而非他的下属。他那时候默认了这些话,那若再告诉江随舟自己能够站起身,便算是默认了之前的欺骗。   许是没什么骗人的经验,不晓得怎么应对,也许是他不知怎的有种莫名的心虚,不敢让江随舟知道他欺瞒背后的心思。   总之,他那股强烈的、想要与江随舟分享的心思,被他费劲地压了进去,如咽了一根鱼骨头,卡在喉咙里,直扎得人难受。   而他这股难受,自是江随舟无从得知的。   他在徐渡那儿,正跟徐渡坐在一处喝茶。   前些日子,他与霍无咎商议这件事的时候,便听了霍无咎的意见。霍无咎也赞成他那铤而走险的办法,于是他便按着自己的计划布置了起来。   他归拢了原主所有的人脉,找了个埋在刑部的,暗中同他联络。那人知道齐旻要被害时,颇为愿意帮忙,于是那人就成了今日能在朝堂上救齐旻性命的人。   江随舟让他在后主震怒时开口,让他暂且留住齐旻的性命,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说要斩草除根,揪出齐旻背后那些里通外国的人。   庞绍和赵敦庭的计划颇为隐秘,即便是他们阵营的人,也不会有几人知道。只要这官员提出了这个意见,那么这些人必然响应,毕竟即便抓出来的,那也是与庞党作对的官员,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样的话,齐旻的命便算暂且保住了。   接下来,便是另一个人登台唱戏了。   ——   朝堂之上一时间吵得沸沸扬扬。   许多朝臣都同一那位刑部官员的提议,一时间满朝文武跪了大半,都是请愿让齐旻多活几日,从他身上挖出更多的信息再让他死。   这阵仗很大,后主尤其是个没主见的,见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朝臣,他立马下令,要彻查与齐旻有关的所有官员。   一时间,朝中群臣莫敢不从。   就在这时,有个官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上所言极是!齐旻该查,朝中其他与北梁联络的,全都罪该万死!”那官员道。“只是,臣有一担忧,还请圣上听臣一言!”   众臣看去,便见跪倒在地的,正是齐旻手下的一个六品官。   这官员前几年才中的举,打从入朝为官起便一直在齐旻的手下办事,与齐旻关系不算极亲近,却几乎算是同党。   一时间,朝中众人鸦雀无声,都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   后主闻言道:“只管说。”   这官员抬眼,在朝中环视一周,叩头道:“齐旻府中查出信件,全是因着措手不及,被抓了个正着。若现在陛下大张旗鼓去抓,想必定然有人会有所防备,销毁罪证,到了那时,恐怕即便有奸细,也难再查出。”   后主一听,有理。   他连连点头:“那么,爱卿以为如何呢?”   便见那官员咬了咬牙,抬头说道:“齐旻在朝中,有几个亲近的同僚、门生。即便臣不说,皇上应该也清楚。不如就现在,请皇上派御林军去这几人家中搜查,群臣皆留在殿内,待到搜查结束,再放出去。”   一时间,周遭臣子大惊。   这是个什么法子?把所有朝臣当犯人一般拘在原地,再派兵去抄家?   简直荒唐至极!   但是众人都能看出,是这小子兵行险招,知道齐旻必然要倒台,自己又与齐旻脱不开关系,这才提前将齐旻极其同党卖了,反客为主,在后主面前讨好。   一时间,与齐旻有所关联的朝臣无不露出几分担忧,还有不少人对这人怒目而视,当他背信弃义。   庞绍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欣喜。   他知道齐旻的人,也不一定干净,即便抄不出所谓的通敌证据,也能查出些把柄。他弄倒了齐旻,正好借此机会,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也好斩草除根,省得那些人还想着给齐旻报仇。   这么想着,他一步上前,道:“臣亦以为然。通敌之罪不可小觑,陛下不如照此法一试。”   后主听到那人进言,本就动了心,听见庞绍也这么说,便道:“那便照爱卿所说的去做。”   立马,庞绍流利地报出了好几个官员的姓名,都是总与他作对,却抓不住把柄的。   却待他说完,那个先前提议的官员又道:“皇上,赵敦庭赵大人虽说是检举齐旻的人,但他身为齐旻门生,与齐旻向来交好,也不能将他漏了去。”   庞绍闻言,淡淡看了那人一眼。   便见那人正抬头看着后主,等后主发话。   庞绍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急功近利到没脑子的人。自己都发过了话,他还要插嘴,想来是想立功想得发疯,反倒失了分寸。   不过,反正他与赵敦庭的来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唯一一点物证也是栽赃齐旻的那几封信,早就送到齐旻府里去了。即便要查,赵敦庭也不怕查,跟着一并查了,反而能给他洗脱栽赃的嫌疑。   这么想着,庞绍冷冷看了那官员一眼,道。   “臣一时粗心,倒把赵大人忘了。”他说。“既是师徒之谊,那便一并查一查吧。”   ——   朝中闹得厉害,送到王府里的消息也很快。   江随舟眼看着局势一点一点往他布置的方向走去,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天色垂暮时,最重要的消息送了进来。   赵敦庭的府中搜出了书信。   竟是庞绍的,接连几封信,以庞绍手下侍从的口吻,交代赵敦庭怎么一步一步陷害齐旻,又让他如何以探病的借口将庞绍准备好的书信送到齐旻的书房里。   书信放在房中极其隐秘的暗格里,事无巨细,一步一步的,都能跟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对得上号。   赵敦庭看到那书信满脸诧异,直喊冤枉,但铁证如山,他无话可辩驳,被当场关进了大狱,将齐旻换了出来。   而庞绍试图与后主解释,后主却一句都不听,头一遭发怒,让人将庞绍拖出了宫去。   江随舟知道,因为与通敌无关,所以庞绍虽说陷害朝臣,却不会真的接受什么实质上的惩罚。   但是,他与后主之间的裂痕,却会愈加严重,直到无可弥合的程度。   这对庞绍来说,是比受罚更严重的损失。   江随舟松了一口气,吩咐徐渡收尾,便离开了他的住处,回了安隐堂。   路过花园时,他让步辇一转方向,竟去王府的酒窖之中,取了两坛好酒,径自抱走了。   这么大的好事,怎能不喝酒庆祝?   待回到安隐堂时,四下已经掌了灯。他抱着酒坛下了步辇,正径直往正房中走,脚步却顿住了。   他站在院子正中,往北边望去,便见霍无咎房中的灯火透过窗纱,微微跳跃着。   江随舟心下微微动了起来。   这种高兴的酒,怎么能自己喝呢?   这么想着,他脚下一转,朝着那片亮光走去。 第54章   齐旻才被抓进牢中不到一日,便被全须全尾地放了出来。   甚至后主对他这个打小儿就不喜欢的老学究甚至起了两分愧疚,将他从大狱之中放出来后,竟将他留在宫中,安慰了他几句才放他回家。   齐旻回到家中时,街上已经华灯初上了。   他一家老小都已经被从大狱里放了出来,此时正候在门前迎接他。他的几个好友,也等在他府前,见他从马车上下来,纷纷迎上前来同他道贺。   大难不死,也算是喜事,齐旻同他们一一寒暄之后,便将众人一并迎进府中,留他们吃顿便饭再回。   众官员自然没有推辞。   齐旻在家中设下宴席,权当与众人贺喜。他平日里本就节俭,此番被搜查家宅,也没抄出多少银两来。   因此这宴席准备得颇为朴素,不过席间众人皆是他至交好友,都知他为人。   众官员关起门来宴饮,酒酣饭饱之后,说话便渐渐愈发放得开了。   “今日朝堂之上,我才知什么是人情凉薄。”其中一官员握着酒杯,醺醺然道。   一时间,席间众人都失了声,渐渐安静下来。   这官员兀自道:“齐大人多少也算桃李满天下,所结识的,哪个不是饱读圣贤书的文人?但今日这群陷害他的、煽风点火的、趁机撇清干系的,却偏偏都是他悉心提拔出来的弟子!”   齐旻虽没做过一日先生,但读书人向来重规矩。民间学子若想做官,无不要通过科考,而科举及第的举子,向来要感念考官的知遇之恩,故而要对自己的考官以师长相称。   而齐旻至今,已不知当过多少届科举的主考官了。   听到这话,席间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一官员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铛地一声,将酒杯搁在了桌面上。   “敦庭……!谁能想得到,做下这种事的是敦庭!”   在座的官员,都知道赵敦庭对齐旻最是孝顺。当年赵敦庭穷困潦倒,卖了祖宅田产进京科考,却在城外遭贼人抢夺,进京时身无分文。当时恰是齐旻遇见,接济了他,才让他得以在京中立足,参加考试。   而此后,赵敦庭年年如一日地回报齐旻,也是众人看在眼里了。   听到这话,席间众人的神色都变得愈发沉重。而齐旻沉默半晌,拿起筷子,径自夹了些菜,送进口中。   “我没教他一日,他考上举人,为朝廷效命,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他淡淡道。“我算不得他的老师,他对我也算不得背叛。”   一时间,众人皆是叹息。   便有人接着道:“今日之事,于齐公而言也是好事,看清了一些人的本性,也算因祸得福。”   旁侧的官员赞许道:“是了。单是齐大人手下那个强要皇上彻查齐大人亲友的张岩,便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周遭几人纷纷点头。   却见齐旻放下了筷子。   “他不是。”他说。   旁侧的官员惊讶道:“齐大人的意思是……?”   便见齐旻盯着桌上的杯盏,缓缓道。   “他今日看似落井下石,却不忘将赵敦庭牵扯进来。若不是他,我此时早已身首异处。他此举,反倒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是站出来救我的。”   席间陷入了一片沉默。   “只是不知,他如何得知,背后站的,又是谁。”   就在这时,有一官员缓声开口。   “齐大人,我与张岩有些私交,前几日醉酒,他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齐旻看向他,便见他缓缓说道。   “他说……他要为靖王殿下办一件事,不知生死,但一定要办。”   ——   华灯初上之时,赵府也查抄得差不多了。   官兵散去,赵家上下早抓得抓、遣散得遣散,厚重的大门被缓缓关闭,贴上了封条。   人来人往的赵府陷入了一片黑漆漆的安静。   就在此时,房檐上窜起了几个影子,速度很快,如同夜色中的鸮鸟,自黑暗中窜上墙头,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又隐没进了黑暗之中。   这是徐渡手下垫后的几个死士。   黑影闪过几下,便没入了一处黑暗的街巷,半柱香的功夫,巷中便已经空了。身着夜行衣的几人早不知踪影,唯独几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厮,穿着粗布短打,自闹市中捧着采购的杂物,径直进了靖王府。   而谁也没注意,在他们消失的那处街巷旁有个深不见底的死胡同,往那儿一拐,朝里走一些距离,便能闻到扑鼻的血腥气息。   有几个人静静潜伏在那里,在他们脚下,横亘着十来具尸体,堆了小山。   这些尸体,正是这几人的手笔。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传来。   “走了。”那人在尸体前站定,缓声道。   便见黑暗中那几个攀在墙上的毒蛇一般的身影听到这话,都活泛地动起来。其中一个从墙头上窜下来,一把扯掉了自己的蒙面,走到尸体边,随意踢了踢。   “可算是结束了。”他说。“庞老贼派来的杀手可真有几分本事。”   便见先前在外望风的那人,也扯掉了自己的蒙面。   竟是魏楷。   “还要劳动兄弟们,将这些东西处理干净。”他看向那些尸体,道。“务必要不留痕迹。”   “魏统领放心。”旁侧一人道。“咱们办事儿,您只管安心。”   接着,几人便在黑暗中忙碌起来。   先前发话的那个一边忙,还一边道:“也不知道将军怎么想的,我以为多大的事儿呢,连魏统领都劳动了。”   旁边一人笑道:“可不,瞧这阵仗大,老子摩拳擦掌的,还以为是要把将军救出靖王府呢。”   便有人接着道:“谁知道是暗中保护几个死士。魏统领,你可知这几个死士是谁家的,居然这么金贵?”   便见魏楷沉着脸色斥责道:“不要闲话,动作快点。”   几人闻言笑了几声,皆不言语了,利落地接着动手。   而魏楷站在旁侧,眉头皱得死紧。   不单他手下的兄弟们疑惑,就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靖王要和庞绍作对,他大概知道这事;靖王这事儿做了,他也有所耳闻。   而将军一早就让他去安排,让他们提前潜伏在暗处,等着护送江随舟的死士们撤退。   虽说将军的确料事如神,果真有庞绍的人来此探查,也被他们杀了个干净,但魏楷却不知道,将军为何要这般多此一举。   究竟是为了杀这一帮庞绍的手下,还是因为靖王府的这群死士,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   江随舟那两坛酒,是府中珍藏多年的好酒。原主似乎极爱收藏这个,却不怎么喝,府中存了不少从邺城带来的佳酿。   这就是其中一坛。   而江随舟也没想到,古时北地的酒,酒性居然这么烈。   他抱着酒坛到了霍无咎的房中,霍无咎正好刚用过晚膳。   江随舟见他坐在床榻上,才想起来他身上还有伤,忙问道:“你还在用药,是不是不能饮酒?”   霍无咎抬眼便见他抱着酒坛,问道:“了?”   江随舟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他抬手让下人们退下,笑着道:“了,全在计划之中。”   霍无咎的目光停在他脸上的笑容上,片刻都没挪开。   便见江随舟将酒坛往桌上一放,在左边坐下,道:“本想来与你一同庆祝一番,却忘了你伤没好。不然便算了,酒喝不喝,都没什么大碍。”   却听霍无咎重复道:“与我一同庆祝?”   江随舟点头。   “无论如何,庞绍与你有仇。他吃了大亏,对你来说,自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这话说得颇为冠冕堂皇,此时四下灯火氤氲,似乎有点不应景。   他顿了顿,单手按在酒坛上,下巴搭在了手背上,看着霍无咎,坦率地笑起来。   “也实是没别人了。知道此事的本就寥寥无几,顾长筠不靠谱,徐渡还没忙完,本王要不找你来庆贺一番,岂不憋死了?”   他此时放松极了,面上的伪装也卸下了七七八八,露出了那副慵懒温和的模样。   便见霍无咎沉默不语,手下却利落,单手拉过轮椅,手下一撑,便在轮椅上坐定了,径直行到了桌前,坐到了江随舟的对面。   他没说话,却把酒坛打开了。   一时间,酒香四溢,流了满屋子。   江随舟一愣,接着连忙抬手去按他。   “你能不能喝酒啊?不能喝就算了,别耽搁了治病……”   却见霍无咎眼睛一抬,黑眼睛在灯火下特别亮。   “酒都拿来了,喝是不喝?”   江随舟总觉得,他这会儿眼睛里是漾着笑的。   虽看不出来,抓不住端倪,却明晃晃的,像日光骤晃在枪尖上,照在人的眼里,一时晃得人有些晕。   他不由自主地收了手,任由霍无咎熟练地单手抱起酒坛子,随手捞过两个碗,将酒倒满了。   直到霍无咎将其中一碗放在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傻了眼。   碗中的酒清冽得很,酒香浓郁,光闻着都能觉出性烈。这碗又不小,灯光照得酒水在碗中明晃晃的,一时让江随舟有些退缩。   他即便穿越之前,也没见过拿碗干白酒的啊?   他愣愣看了看桌上的碗,又抬眼看向霍无咎,定定道:“用这个喝?”   便见霍无咎面露疑惑:“不然呢?”   他反应了一下,才想起他们京城里的人似乎不兴拿碗饮酒的,不像他们边关,向来物资短缺,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杯杯盏盏,吃肉喝酒,用的是一样的家伙。   他一时有些懊恼,只觉露了土气。   “忘了。”他道。“我去找人要杯子。”   他按着轮椅正要走,却见江随舟抬眼拦下了他。   他看见面前的靖王脸上,似乎露出了几分不想露怯的自尊。   他咬了咬牙,道:“算了。今日庞绍倒大霉,值得本王拿碗喝酒。”   霍无咎眼看着他端起碗,忽想起那日他酒醉回来,浑身满是甜酒味儿,一闻便知不是烈酒,想必这人酒量并不好。   他顿了顿,正要说出口的阻拦,却生生咽了下去。   他想起那日这人站立不稳,摔进自己怀里的模样。   那是满怀的桂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我是老实人,不是真心想让老婆喝醉,就是因为俺们粗人,不晓得喝酒还要用杯子:D 第55章   霍无咎却是不知道,原来江随舟喝多之后竟是这般能折腾。   不过半坛酒下去,江随舟便见了醉态,话开始多了起来。   他似是对今日之事颇为得意,絮絮地将他这几日的布置全都告诉了霍无咎。因着愈发醉了,他的记性也差了起来,说过的话开始车轱辘一般翻来覆去地讲。   他话虽多,声音却轻缓,分明带着醉意,却暖风拂面一般,带着股娓娓道来的温和。   霍无咎便在旁侧耐心地应声,眼见着他逐渐开始歪歪倒倒,讲话也不利索了。   想着他一会儿还要回去,霍无咎有些后悔方才没给他换杯,给他倒酒时,手下便掌握起分寸来。   不过,很快便被江随舟发现了。   他目光有些朦胧,泛着点儿水光,指了指桌上的两个酒碗。   “也太不公平了吧?”他道。   霍无咎面前的那碗满满当当,而他面前的,不过敷衍地盖了个碗底。   霍无咎糊弄他道:“这是你方才喝剩下的。”   便见江随舟盯着那碗半晌,似想起什么了一般,醉眼朦胧地笑了起来。   “忘了。”他慢条斯理地道。“不好意思,是我失礼了。”   接着。不等霍无咎拦,他便将桌上的酒端起,一饮而尽。   霍无咎不由得眉毛一跳。   好骗又这般实在,若是在外头同人家喝酒,岂非太好欺负了些。   见着他的酒碗空了,霍无咎重新替他倒了一点,仍旧只极少的些许,堪堪盖住碗底。   江随舟又说了两句,接着疑惑地欸了一声,看向自己的碗。   “我刚才又没有喝完?”他问道。   说着,便伸手要去拿那碗。   霍无咎连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将玉碗从他手里拿了下来,放远了点儿。   “你方才说,赵敦庭是怎么同江舜恒哭的来着?”他转移话题道。   “啊。”江随舟立马将那酒碗抛去了脑后,面上染上了几分笑。   “朝中大臣说他跪在丹陛下,刚跪下就开始哭,那眼泪说掉就掉,把皇上都吓了一跳,以为他家里死了人。”   说着,他眉飞色舞地眉毛一挑,道。   “他只当他演得好,做得又神不知鬼不觉,谁都拿不住把柄吧?方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这话,是霍无咎今晚听的第三四遍了。   他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下属向他禀事时,都要提前斟酌好,生怕不够言简意赅,惹得他烦躁。   但他却意外地很喜欢听江随舟这车轱辘话。   许是这靖王一醉,什么伪装都忘了,露出了狐狸皮下那副温和清淡的里子。也或许是他本来说话就好听,与旁人不同,总有几分像与人讲课的先生,带着那些读书人特有的慢条斯理的劲儿,让人舒服得很。   又或许是……   他这番高兴,是真心实意的高兴,眼中都泛着光,让人特别喜欢看。   霍无咎渐渐将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   一直到月上枝头,外头的灯都灭尽了。即便霍无咎一再控制着,江随舟还是全然醉倒了,胳膊支在桌上,脑袋便在手肘里埋着,只露出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看着霍无咎。   他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他。   霍无咎喉头微不可闻地滚了滚,便拿起了桌上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便听江随舟声线慵懒,带着几分实打实的笑意。   “真好啊,霍无咎。”他说。   霍无咎看向他。   便见江随舟闭上眼,将脸往臂弯里埋了埋,像只在窝里找地方睡觉的小动物。   “好久没人陪我说话了。”他声音已经几近呢喃。“孤单得很,还好有你。”   ——   庞绍府上却是灯火通明,一直亮到了三更天。   庞绍负手站在廊下,满院绿萼梅开得如山巅云雾,在红灯笼的照耀下,泛着几分暖光。   “还没回来?”庞绍垂眼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缓缓开口道。   那属下跪伏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   “属下无能!”他道。“属下已经派人再去寻了,今夜定然能让弟兄们归队!”   庞绍盯着他,片刻之后,冷笑了一声。   “你确实无能。”他说。“不过,那些东西,想必更无能。”   那属下浑身一震。   便听庞绍缓缓出了口气,道。   “不必寻了。”他说。“到这个时辰,能回来的,早就就回来了。”   那下属的头埋得更低了。   “自去领罚。”庞绍说完,转身进了房。   只留下那下属在阶下连连磕头:“谢大司徒赏,谢大司徒赏!”   房门打开,明亮的灯光在他身上照了一瞬,又随着阖上的门扉,将他留在了黑暗里。   而房中,几个庞党官员纷纷站在座前,看着庞绍。   便见庞绍自在上首坐下。   “有本事。”他说。“此前,我从没见过如此有本事的人,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   旁边一官员忙上前问道:“大司徒,您手下的杀手,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庞绍不语。   那人见他默认,原地兜转了几圈,迟疑道:“不应当啊!大人,您豢养的杀手本领几何,咱们都知道,从没有失手的时候,这次竟全军覆没,是在是……会是谁呢!”   庞绍闻言,紧紧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   “也不是全无用处。”他说。“至少证实了我的猜测,证明早有人盯上了赵敦庭,在他的府上动了手脚。”   旁边一个官员忙道:“可是,没抓住人,便无法证实做下此事的是谁啊!今日之事,一切都是这般水到渠成,做下此事之人,却隐藏其后,让人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   便见庞绍沉默良久,手落在了桌上的茶盏上。   “猜测不需要证据。”他说。“我心中清楚是谁,就够了。”   他的手指在茶盏盖上缓缓打着转,侧过头去,目光落在了正南侧。   那是清河坊的方向。   “谁一开始推波助澜,谁最终得意,又是谁与我暗中较劲,和我结下了梁子……我心里清楚得很。”他缓缓说道。   他声音平缓,半点不见咬牙切齿,却让周遭人的脊梁骨都泛起了凉意。   众人听他这话,都知道他是不打算明说了。   谁也不敢问,唯有一个官员小心地上前,转移话题道:“是了,大司徒心如明镜,下官们便安心了。只是,皇上那边……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呢?”   皇上今日对大司徒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满朝文武全都知道。   甚至皇上今儿个连舅父都不叫了,破天荒地头一次直呼大司徒的名姓。   谁都知道,大司徒而今这般声名赫赫、威风凛凛,可全仰仗着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心甘情愿地对他言听计从。   便见庞绍冷笑了一声,拿起茶盏,揭开了盖子。   “今日之事,本就是赵敦庭与齐旻有所龃龉,戕害他时,借了我的名头,妄图栽赃在我头上。不过事实而已,如何对圣上说,还要我来教你们?”   几个官员纷纷躬身,朝他行礼,表示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了。   庞绍垂眼,喝了口茶。   只一口,他便放下了茶杯,垂眼静静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水。   “上好的明前龙井,好端端地沏毁了。”他道。   旁侧忙有侍从上来应声。   便见庞绍将茶盏搁在了桌面上,当啷一声。   “去问问谁沏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糟蹋了这么好的茶,该拿命来抵。”   ——   江随舟醉倒之后,便趴在桌上不起来了。   霍无咎摇着轮椅行到他身侧,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便见江随舟眼都睁不开,身上更没劲,顺着他的力道,便往他身上一歪。   从趴在桌上,变成了靠在他手臂上。   霍无咎像被人点住了穴道,一时间僵在原地,整条胳膊一路麻上去,一直带着左侧的心口都没了知觉。   他原想扬声将孟潜山叫进来的话也停在了喉中。   许久之后,他缓缓低下头,看向了靠在怀里的江随舟。   灯光将他的睫毛照得微微泛着金光,他的嘴唇染了烈酒,泛着盈润的水光。   霍无咎的喉头上下滚了滚。   就在这时,靠在他胳膊上的江随舟似乎觉得不大舒服,身形动了动,便扎进了霍无咎的怀里。一声无意识的低哼,从他喉中轻飘飘地落进了霍无咎的耳朵。   霍无咎的耳朵烧了起来。   那原本麻作一团的心口,忽然冲起了一股火焰,猛地直燎进了他的脑中。   轰然一声,似乎烧断了某根弦。   霍无咎握着江随舟手臂的手卸了两分力道,微微颤抖起来。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江随舟的确对他没什么非分之想,但是他似乎……   他紧紧盯着江随舟。   他似乎不知何时,早对江随舟起了肮脏的心思。   他从小混在男人堆里,连打带闹的,想必应当对这样的心思多有恶心。但是,他现在心里,却只剩下恍然的近乡情怯。   他从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向来对什么都淡淡的。   他从没有过这样汹涌的独占欲和铺天盖地的喜爱,甚至因为这些情感来得太凶,反倒让他在不敢置信之中,手忙脚乱地生出了畏惧。   原来人在极度喜爱的事物之前,都会变成懦夫。   他低着头,静静看着那个人,灯光之下,像是成了一座雕塑一般,半点不敢乱动。   一直到他怀里的江随舟动了动。   霍无咎似乎才反应过来,已经极晚了。他抬眼看向门口,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没读过圣贤书,不懂什么叫暗室不欺,没人教过他,在无人的地方,更要压抑自己的本性,去做应做的选择。   恶龙今夜想要守着他的宝藏。   他收回目光,手臂一收,竟是径直将这人抱在怀里。他略一俯身,竟径直抱着江随舟,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刚能起身,行走费劲得很。   但是,他缓慢却平稳地抱着江随舟,缓缓走到了床榻边,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挨枕头的那一刻,江随舟朦胧地睁开了眼睛。   看见是霍无咎,他露出了个慢半拍的笑容。   “霍无咎。”他声音轻极了,几乎只有嘴唇在动。   “我不会让你把我杀死的。”他早醉得晕头转向,居然将自己的真心话对着霍无咎说了出来。   但衣帛摩擦之前,霍无咎却只听了个头尾。   “霍无咎,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听见江随舟这般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他爱我这件事,臣妾已经说倦了 第56章   江随舟第二日醒来时,入目便是一方陌生的帐顶。   他正要翻身坐起,却又觉得头疼得厉害,略微一动,便是一阵晕眩。   他皱眉在床上缓了片刻,直到眼前不再那般天旋地转了,才缓缓坐起了身来。   便见四下大亮,陌生中透出几分熟悉,竟是霍无咎的房中。   这是……?   江随舟一时有些晕了,低头扶着额头半晌,才稍找回了些许记忆。   自己昨天夜里是在霍无咎这儿喝酒来着,不过那酒性子烈,他这身体酒量又差,喝到一半,便醉晕了。   这会儿任凭他怎么想,也想不起之后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昨天晚上在霍无咎这儿睡了,还把人家的床占了?   江随舟正晕着,便听卧房里侧的门扉被人打开了。那是洗漱干净了的霍无咎,面上带着清冽的水汽,摇着轮椅往里走。   “醒了?”他听霍无咎的问道。   江随舟抬眼看他,便见霍无咎虽面无表情,却是神清气爽的,在轮椅上坐得端正。而他歪在床榻上,怏怏地靠在床头,气氛怎么都有点不对劲。   “昨天夜里喝多了,竟不知在你这儿过了夜。”江随舟单手按着额角,说道。   霍无咎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没事。”   接着,他便摇着轮椅到了外间,扬声将孟潜山唤了进来。   孟潜山早在外头守了一夜,听着霍无咎的声音,连忙推门而入,张罗着让人将早备好的醒酒茶端进来。   江随舟由他伺候着喝了醒酒茶,终于不那般晕了,起身换好了衣袍,便见李长宁带着魏楷从外头进来了。   见他坐在霍无咎的床榻上喝茶,那二人皆是一愣,接着,李长宁便匆匆垂头装没看见,还不忘拽了一把跟在后头一个劲儿地看江随舟的魏楷。   “方才小人到主屋中去,没见着王爷,没想到王爷竟是在夫人这儿。”李长宁上前躬身道。   江随舟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无妨。今日汤药的剂量若不许调整,便教人直接去熬了就行。”   李长宁应声。   江随舟扶着孟潜山站了起来,起身时仍觉得脑中一阵晕眩,险些站立不稳。   他心道,还是需回去补补觉。   他抬手吩咐道:“该做什么做什么,本王走了。”   那二人连忙在侧恭送江随舟。   江随舟冲霍无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眼看着江随舟脚底虚浮,步伐带飘地走了出去,房门自外侧关上,房中与以往一样,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魏楷立马警觉地抬头往外看,直看着江随舟走远了,他才匆匆看向霍无咎,目眦欲裂:“将军,他这是……!”   霍无咎淡淡瞥了他一眼,便看出了这小子在想什么。   他皱起眉,道:“别瞎想。”   魏楷听他这话,才匆匆松了一口气。   他虽不通人事,看着靖王那副模样,心下还是警铃大作。   他怎么会在将军这儿过夜,还一副比往日都要虚弱几分的模样?莫不是他昨夜与将军,真有什么事?   不过幸好,既然将军说让他别乱想,那就是没事。   魏楷震惊了半天,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说话也没了把门,脱口道:“属下就知道!将军什么样的人,怎会跟他一样!”   说着,他抬起眼,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他家将军。   却看见他家将军的眼睛,竟骤然冷了下去。   魏楷一惊,便见将军皱起眉,冷声道:“管好嘴。”   魏楷连忙闭上嘴,连连点头。   就见将军不再看他,扶着轮椅站起身,缓缓往床榻边走去。他颇有眼色地退到一边,拿出李长宁带来的药囊,替霍无咎熬起药来。   魏楷清楚地知道,自己刚说错了话,惹将军生气了。   只是……   他面露疑惑。   他刚才也没说错什么啊,将军在气什么?   而安隐堂的主屋里,江随舟由孟潜山扶着在床榻上缓缓躺了下来。   他在自己的床榻上睡惯了,没想到霍无咎的床那么硬,一晚上硌得他腰酸背疼。孟潜山伺候着他吃了些东西,便替他放下了床帐,让他再小睡一会儿。   江随舟还是有点想不通。   他沉思了半天,还是问道:“昨天本王是怎么在那儿睡下的?”   孟潜山闻言,哎哟了一声:“王爷,这奴才哪儿知道啊?昨儿个奴才一直守在廊下,一直到三更天,是夫人到门口来说,您要在那儿睡下的。”   江随舟皱眉:“霍夫人说的?”   孟潜山点头。   “王爷不记得了?”   江随舟片刻之后淡淡嗯了一声,道:“喝多了,的确没什么印象。”   孟潜山应了一声。   便听江随舟顿了顿,道:“只是……”   孟潜山忙问:“只是什么?”   江随舟皱眉思索起来。   听孟潜山这么说,似乎是他主动要求在那儿住下的,可是他却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反倒恍惚记得,天旋地转的,自己似乎被什么人抱起来,不由分说地放在那张床上的。   但那番记忆,又像他梦中的幻觉。他只觉越想脑袋越疼,干脆揉了揉额角,淡声道。   “算了,没什么。”   肯定是幻觉。他心想。霍无咎的腿还残疾着呢,更何况,即便不残疾,他怎么会抱自己?   ——   即便已经确定了江随舟病得厉害,江舜恒还是没有掉以轻心,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让太医来看看江随舟的病情。   顾长筠那剂药的效力颇好,药效来时如山催倒,使得府中的大夫和太医们手足无措。而药力减退时,也是一步一步地消减,直到维持在一个使他身体和脉象显得比从前虚弱些、却能维持日常生活的状态。   因此,一段时间下来,即便后主给江随舟派来的太医医术高明,也并未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这几日,太医回去告诉后主,说靖王殿下的病虽好了个七七八八,却伤了身体根本,如今府上养着几个不知哪儿来的山野大夫,替他调理身体。   不过,一直没什么结果罢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主高兴极了。   “还真是病急乱投医。”后主懒洋洋道。   那太医连连应是。   便见后主道:“既然好得差不多了,便该将他带进宫来给朕看看了。朕也好劝劝他,太医院里想要什么大夫没有,何必信外头的野狐禅?”   旁侧的太监意会,连忙赔笑着上前,问后主打算请靖王什么时候入宫,他好去传旨。   后主这段时间一直心情不好,也想找点儿乐子。   看江随舟病成什么样、再据此揣测一番这病秧子大概什么时候能死,就是他最大的乐子了。   于是,没两日,江随舟便进了宫。   在那药效的作用下,他身体本就显得极虚弱,又因着前两天喝酒醉得厉害,脸色尚没缓过来,因此入宫时,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再虚弱几分。   亲王的冕服是浓黑的,厚重宽大,雍容逶迤,却更显得他面颊消瘦,脸色苍白。跪地行礼时,瞧上去晃晃悠悠的,似乎不要人推,自己就能摔倒。   这幅模样,倒像他那妖妃母亲临终前的模样。   先帝崩在南迁的路上,那妖妃半途中也染了病。先帝一死,后主立马下令将那妖妃囚禁起来,不许人伺候,更不许太医给她治病。她临死前,后主曾去看过一次,便见那妖媚惑人的脸,瘦得脱了形,眼窝下陷,皮肤青白,与往日那副千娇百宠的得意模样简直天上地下。   后主看着实在觉得大快人心。   如今,她生的那个儿子也大有一副要步她后尘的模样了。   后主心下痛快,阴阳怪气地关心了江随舟几句。   江随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来之前便做好了准备,只摆出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再敷衍地回答几句。   果真,他这幅模样极大地取悦了后主。   后主高兴了,便能提前放过他。这日不到正午,后主便觉得心情好了,抬手让江随舟退下了。   江随舟起身,正要行礼,便听后主又说道。   “五弟既然身体好了,不如便回礼部当值去吧?”他笑着道。“礼部没有五弟,朕心里不安啊。”   不安个鬼。   他在礼部不过领个闲职,有他没他都没甚区别。后主这么说,不过是因为看他身体差,脸色又难看,便故意让他回去当值,想让他劳累之下,折几年寿罢了。   不过还好,这也正中江随舟下怀。   他与庞绍你来我往,也算让庞绍吃了几次大亏。这之后,庞绍必然不会掉以轻心,而他若在朝中,也会消息更灵通些。   江随舟这么想着,面上摆起了一副为难的模样,虚与委蛇地推辞了一番,最后在后主的强令之下,满脸不情愿地同意结束自己的休假。   后主脸上更高兴了。   江随舟这才退下,出殿时,余光看见后主满脸惬意地将腿往桌案上一翘。   江随舟淡淡收回了目光。   庞太后的目光也确实短浅,果真与庞绍出自一家。她处心积虑地,教会了她儿子如何痛恨与她争宠的妃嫔、如何残害兄弟取乐,却唯独没想过,教她儿子做个合格的皇帝。   只当自家朝廷千载万代,只当前朝有庞绍支撑,便可高枕无忧。   当真是咎由自取。   江随舟一边沉思着,一边往大殿外走。日头渐渐升起来了,他需早些赶出宫,也需回去寻徐渡和顾长筠做些打算。   却在这时,宽阔的殿前广场上,他迎面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大步地往这个方向走,应当是往后主所在的大殿去的。一个内侍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侧,苦着脸劝他。   “大司徒,大司徒留步吧,皇上此时正忙着,怕是没空见您……”   江随舟脚步一顿,浑身都警觉地绷紧了。   迎面而来的,是庞绍。 第57章   这是江随舟从穿越过来之后,第二次与庞绍面对面。   他虽和对方过了几招,如今也称得上句旧相识,但也知道自己不过侥幸因着从未来而来而占了先机。   面前这人,是个极难对付的硬茬。   他远远看着庞绍,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缓缓走近了他。   待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三五步的距离,江随舟停了下来,在日头之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庞绍,唇角微勾,带着两分笑意。   便见庞绍神情温和地躬身,朝着他行了个礼。   “微臣参见靖王殿下。”庞绍道。   江随舟淡笑着看了他片刻,直到旁侧的内侍都露出了惊惶的神色,才缓缓道:“大司徒多礼了。”   庞绍直起了身。   江随舟将他上下打量了—通,意味深长地道:“庞大人今儿个怎么进宫来,是皇兄传召你了吗?”   便见庞绍温声说:“回殿下,微臣有些琐事想要奏禀陛下罢了。”   便听江随舟笑了几声。   “大司徒与皇兄之间还有什么事?不如别白走这—遭了,皇兄恐怕不愿见您。”   庞绍抬眼看向江随舟,便见江随舟盯着他,露出了个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本王这段时日,虽说卧病在府,却对大司徒的事有些耳闻。”他语气轻缓,颇带着几分难掩的得意。“大司徒,您这个中好手,竟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庞绍颇为勉强地淡笑了几声,道:“王爷见笑。”   而他面前,江随舟藏在袖中的手心里已经覆上了—层薄汗。   他知道,他要在庞绍勉强表露出这副模样,就是为了打消庞绍的疑虑,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幸灾乐祸的,并非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只有这样,庞绍才不会因此而立刻对付他,以他现在的实力,也难与庞绍直接抗衡。   心下飞快地思索着,江随舟接着笑道:“也得谢谢大司徒。这不,听到您这件好事儿,本王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   庞绍淡声应和:“那也算臣的功劳一件了。”   江随舟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他侧了侧身,抬手摆了个请的动作。   “那么,大司徒先行吧。”他道。“怕是皇兄对你发脾气,也要发上好一阵子,大司徒就莫要在这儿耽搁了。”   庞绍闻言,躬身冲他行了—礼,抬步走了。   江随舟侧目看他—眼,也径直往宫外走去。   他袖中的手都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了。   面前这人,模样最是和蔼端方,但他却知道,在这幅伪装之下,却是最为敏锐狠辣的魂魄。   他压着脚步,缓缓往前走去。   而在他身后,行出十步开外的庞绍回过身,淡淡看了他—眼。   江随舟已经走远了。   倒是与自己所预料的不同。庞绍心道。   他从那日东窗事发起,便认定了赵敦庭的事是江随舟—手操控的。他立马派人去赵敦庭府上寻找蛛丝马迹,但那群人却全军覆没,死不见尸。   庞绍常年监视靖王府,手虽伸不进靖王的院子,却也知他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毕竟他的暗卫们是他花了重金,在府中底下悉心培养的。靖王本就不够富裕,且处处受人掣肘,即便养几个死士都难于登天,更莫说与他的暗卫抗衡。   但他也知,这件事看上去顺水推舟,实则勾得他与皇上生出龃龉,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靖王。   因此,他只当是自己疏漏。   但看着靖王方才的模样,庞绍心下却又有些动摇了。   他也算眼看着靖王长大,知道他没这么深的城府,—边杀了他的暗卫,—边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半点看不出端倪的模样。   旁边的内侍见他停下,连忙问道:“大司徒?”   庞绍脚步顿了顿,淡淡道:“无事。”   便转过头,接着往大殿走去。   他不喜欢猜测,更讨厌那些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   处理这些人和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即便错杀,也不放过。   ——   霍无咎自从能站起身开始,身体便日甚—日地好了起来,不过几日,便可以行动自如了。   魏楷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日施针用药之后,这两人将霍无咎房间的门窗全都关严实,让他在房中来回走了几遭。   “将军的腿,要不了多久,便可以大好了!”李长宁高兴道。“此后,只需小人每日开些温养经脉的补药,要不了月余,您就能骑马、使轻功了!”   霍无咎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淡淡嗯了—声。   李长宁便转身去收拾药箱。   魏楷走上前来,对霍无咎低声道:“王爷,外头的弟兄们有大梁的消息了。”   霍无咎倏然抬眼。   “说。”   魏楷低声飞快地说道:“飞鸽联系上了戍守大江北岸的将领,那人说了,只要将军何日能行,他便会在江上迎接。只要弟兄们可以护送将军到江畔,此后一切,都由他安排。”   说到这儿,魏楷笑道:“只要将军的腿好全了,哪有人还能再抓得住您?况且,他们都以为您残了,只要趁其不备,定然可以—举成功。”   霍无咎沉默片刻,却问道:“戍守江北的将领?吴千帆呢?”   原本镇守江北的,是与魏楷一同被老侯爷收养的吴千帆。   魏楷顿了顿,笑容渐渐褪了下去。   “千帆……没了。”他道。   霍无咎抬眼,便见魏楷抿嘴,片刻后才低声道:“那人说,千帆在将军渡江那日,被流矢射中,没救回来。”   他眼眶有些泛红。   他与吴千帆自幼—起长大,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也不为过。他与将军渡江、将军被俘之后,他还因为吴千帆掉链子而对他心生埋怨,却没想到,是因为人没了……   霍无咎却陷入了沉默。   死了?   吴千帆是他极得力的下属,与他的关系比魏楷还要亲密几分。此人身殒,他自然应当伤心,但是……   但是早在今日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些揣测。   如果吴千帆是因为指挥不力,被处死的,那还情有可原。但是大江江面那般宽阔,即便他们在江边血战,等闲箭矢也射不到江对岸。吴千帆如果是被弓箭射死的,那么必然是在他领兵渡江的过程中。   但这样的话,他就不会等不来一兵一卒了。   所以,吴千帆如果意外而死的话……那一定是被灭口的。   因为若处死他,定然要羁押审讯,唯一能让他吐不出任何秘密的方法,就是让他意外身亡。   沉默片刻后,霍无咎问道:“现在镇守江北的是谁?”   魏楷道:“姓李名晟,是太子殿下的旧部,属下不太熟悉。”   他的人死了,换成是太子的人,并不令人意外。毕竟他如今人都不在大梁了,调兵遣将之事,自然需太子亲自出马,任用的,也是他更为熟悉、更知道能力的人。   但是……   如果霍无咎那天,没有从江随舟那里看见那封盖着太子私印的假信,或许他还会这么想。   霍无咎片刻没有说话。   即便他堂兄没有问题,那他堂兄的手下也—定出了问题。这样的话,那守江的将领,便不是一个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了。   按他原本的个性,发现这样的问题,他也会径直迎上去,并不会有什么畏惧。   毕竟,守江之军只是换了个将领而已,即便退—万步,那将领真的想要守在江边杀了他,也要掂量掂量他手下的兵到底是谁的,届时死的是谁都未可知。   反而,只要他提前做好了准备,那么这人最想动手处置他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反客为主、拿到反击的证据的时候。   但是……   他双眼虽只盯着他的膝头,但他脑中想到的却是另外—个人。   那人以合作为名,求他的庇护。他若是独自逃走,那这个人定然要替他背负释放囚犯的罪过。而他若是将这人带走了……   —则他体弱且不会武功,两军阵前难以护得住他,二则,他身为南景皇室中人,贸然将他带回北梁,他又当如何自处呢?   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自然不能去做阶下囚。   霍无咎向来做事,都会选择最直接、最容易成功的法子,至于后果和风险,他向来不放在心上。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天。   全然是因为一个人,且想要为了他,直接放弃那条最容易的捷径。   魏楷见将军片刻都不言语,不由得有些疑惑:“将军?”   他知道,吴千帆身死,将军定然会伤心。但是伤心之余,也要大局为重,如今他们终于与大梁的守卫取得了联系,将军还在犹豫什么呢?   却见沉默许久的霍无咎,缓缓开了口。   “先等着。”他说。“我的腿治了好的事,不要透露风声,告诉他们治不好。但要与他们保持联系,每次信件往来的内容,都送来给我过目,我来回信。”   魏楷目瞪口呆。   “将军?”   便见他们家将军似是听到了什么,抬眼往窗外看了—眼。   便见那位靖王殿下的仪仗远远出现在了安隐堂门外,那位身着厚重冕服的殿下正从步辇上往下走。   而他家将军定定看了两眼,便径直走到了床边,干净利落地往床上—翻,被子朝上—拉,方才还健步如飞的—个人,便双腿不能动一般,病怏怏地坐在了床上。   还单手拿起了床边的书册,径自翻了起来。   “靖王来了,收拾好东西,就赶紧滚吧。”他说道。   魏楷两步上前,记得顾不上其他:“可是将军,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带走一个人。”   他听见他家将军这般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魏楷:活人死人?   霍无咎:?你是死人,他是活人。 第58章   江随舟踏进霍无咎房中时,便正看见他坐在床榻上看书。   他进了房门,孟潜山便颇有眼色地替他接过了大氅,退了出去。   江随舟径直进了霍无咎的卧房,在他床榻边坐了下来。霍无咎刚放下手中的书册,便见江随舟正坐在那儿打量他。   “怎么?”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皱了皱眉,说道:“总觉得他们治了这么些时日,看你脸色仍旧不大好。”   霍无咎顿了顿,轻描淡写地收回目光,绕过了这个话题。   “江舜恒召你进的宫?”他问道。   江随舟闻言笑了笑,拿过霍无咎手边的书随便翻了翻。   “嗯。”他笑着说道。“这些日子,进王府的太医便没断过。这些日子我身体恢复了些,他自然要亲眼看看我死没死了。”   说着,他低头看着书,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   他穿越过来之前,身体好得很,从不知当病秧子是什么样。如今他穿到这里这么些时日,虽拼尽全力改变了被霍无咎杀死的命运,却也知道,自己这幅天生病弱的身体怕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还有多长时间的活头,还说不定呢。   却在这时,他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必不会让你有事。”他说。   江随舟抬眼,便见霍无咎神色颇为认真地看着他。   他噗嗤笑出了声。   “这是自然。”他说。“有霍将军庇护本王,想他江舜恒即便与阎王爷是故交旧友,也说不动他取我性命。”   他只当霍无咎开了个玩笑,接话接得也轻快——毕竟,人不被杀死容易,可若想不病死,就没这么轻松了。   不过江随舟向来心宽,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   而他面前,霍无咎的嘴唇微不可闻地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都生生咽了下去。   江随舟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玩笑完了,便接着道:“不过,今日本王倒是见着庞绍了。”   霍无咎闻言,抬眼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便听江随舟说道:“今日本王出宫,正好遇见他。看旁边有个小太监一路跟着劝,想必皇上还不愿见他,是他自己要来的。”   霍无咎点头:“说话了吗?”   江随舟笑道:“说了。本王自是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讥讽了他几句,做足了小人得志的样子。”   霍无咎嗯了一声,没说话,可抬眼看向江随舟时,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他这人等闲不笑,但每每笑时,只一点笑模样,便如光辉普照一般,尤其耀眼。   江随舟一时有些愣了。   再开口时,他险些有点结巴。   “怎么了?”他喉头微滞,问道。   便见霍无咎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那天宫宴,你在庞绍面前演得就挺好。”   江随舟一时语塞,竟泛起几分赧意。   霍无咎即便没直说,他们二人也心知肚明。那天迫不得已,他在庞绍面前,可是演了个十成十的变态。   他却没想到,霍无咎竟有一天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   赧意退下,他竟也觉出了几分有趣。他清了清嗓子,拿眼略一横霍无咎,便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霍夫人。”他拿着腔调道。“本王不喜恃宠而骄的人。”   霍无咎知他是在玩笑,也知道,自己此时应跟着笑一笑的。   可是,他让这人拿眼一横,单看一眼他这骄矜的姿态,竟反倒跟着心底一紧,经络都有些麻了。   他喉头滚了滚,不由得在心底念起了清心诀。   江随舟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他笑了几声,便正色了接着道:“不过,本王今日从宫中回来的路上,却在想一件事。”   霍无咎强压住心神,问道:“什么?”   江随舟缓声道:“江舜恒与庞绍生嫌隙,已成定局,但是,他们又是否会有和好的一日呢。”   霍无咎沉默片刻,道:“必然的。”   江随舟点了点头。   “本王也是这么想。”他说。“一来,江舜恒头脑简单,又从小被庞绍与庞太后娇惯,对他们信任至极。二来,庞绍出的这几次事,虽是蒙蔽了江舜恒,却不是侵害到他皇位的事。庞绍重新讨好他,只需假以时日。”   霍无咎应了一声。   “那你怎么想呢。”他问道。   江随舟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一蹴而就,自是不可能。这些时日,给我们以喘息之机,顺便扩张势力、打压庞党,已经足够了。再之后……便需见招拆招了。”   霍无咎嗯了一声:“你只管拿主意。”   江随舟沉吟着点了点头。   而缓缓收回目光的霍无咎,神色却有两分复杂。   江随舟所言没错,庞绍重新获得后主信任,不过需要些许时日。而他获得信任最好的办法……   霍无咎抬眼看向江随舟。   便是对这位最不受待见的靖王下手。   ——   果真,这些日子以来,庞绍使尽了浑身解数。   各色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进贡到宫里,各地得来的美人,也变着花样地往宫里送。   江随舟在礼部听着动静,果真听说后主一点点地松了口。   渐渐,便不会将前去求见的庞绍拒之门外了,五次中总见他一两次,再之后,只要庞绍进宫,他便一定会见,这些时日,竟开始主动传召庞绍了。   朝中众人皆道,大司徒当真最得圣心,即便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皇上也不忍心真的苛责于他。   那么,只要皇上在一日,便再没什么能动摇大司徒的地位。   江随舟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江舜恒自幼养在深宫里,一直被宠着捧着,如今虽年过而立,却仍不过是个只图眼前高兴的小孩儿罢了。   不过,这些时日,庞党还是受了不小的重创。   且不提庞绍出事时,后主将不少颇为核心的庞党官员换成了齐旻举荐的寒门举子,光说如今还在朝中的庞党,也各个人人自危,不敢如以往一般张扬放肆。   毕竟,人人都看见了,大司徒虽然自己显赫,什么风雨都动摇不了他,但一旦出事,他们这些底下的官员,却是说杀就杀、说换就换,没人庇护的。   他们在庞绍手下讨好处,也要给自己想后路。出了事庞绍护不住他们,那他们只能想新的法子自保。   一时间,整个朝堂竟像换了血一般,显出几分风清气正的态势。   齐旻似乎也知,这一切与江随舟有关。   江随舟休养归来后第一次上朝,齐旻便在朝后找到了他,说要请他到府上小酌一番,聊表谢意。   江随舟却知道,自己去不得。   此前齐旻不得后主待见,上次因祸得福,如今也受了几分倚重。越是这样,自己便越不能与他亲近,毕竟一旦沾染了自己,想必后主对齐旻的这几分信任,也会土崩瓦解。   “本王倒是不知,齐大人要谢本王什么。”江随舟淡笑着看着齐旻,语气虽轻,说话一点都不客气。   接着,他拔高了几分声音,教周遭官员都听了个真切。   “齐大人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井水不犯河水,也别招惹本王。”   说完,他拂袖而去。   果真,没多久,这件事便传进了后主的耳朵里。后主没说什么,但此后却对齐旻又倚重了几分。   而朝堂之上,对靖王轻狂无礼的言论却甚嚣尘上。   也有不少人将抱怨的话说到了齐旻耳边。   齐旻听到,皆不予理会,唯独有一日独自在书房中处理公事的间隙,长叹了一声。   “靖王若早生若干载,想必老夫有生之年,便能有机会再看一看邺城的城墙了。”   齐旻私下怎么想,江随舟自是不知道。他也并没注意这些,而是一门心思静等着朝中的动向。   果真没多久,庞绍有了大动作。   他自己贴补了许多金银,大兴土木,将原本一两年之后才能建成的围场修好了。后主向来喜欢打猎,邺城外多山,出城百里还有草原,最合适不过。   自打迁都临安之后,庞绍便花了大工夫,终于在天平山寻到了好去处。但迁都之后,修皇宫、养军队,各个都要花银子,南边又匪患不断,这修围场的事,便一拖再拖。   但是,不到一个月,庞绍忽然花钱,将围场修好了,还在其中豢养了不少飞禽走兽。   这日一早上朝,他便将此事告知了后主。   后主闻言果然大喜过望,说眼看着便要入夏,定然要在天热之前去打一场猎。他与庞绍商量一番,便将日子定在了半个月后。   江随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两三天前,捷报传来,说娄钺将军平定了南方匪患,扫清残余之后,便会班师回朝了。   若说齐旻只是招庞绍厌烦、给他添麻烦的话,那娄钺,便是庞绍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   南景缺将才,娄钺便是南景堪称第一的将军。他性子差,总和庞绍公然作对,但庞绍又要用他,故而一直无法对他怎么样。这个人对他来说,才是最难对付的。   所以,庞绍要哄好后主,一定要赶在娄钺回朝之前,才能安下心来,应付娄钺。   这日江随舟下朝回府,一直到去了霍无咎房中,一直沉思着,许久都没讲话。   “在想什么?”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在他床榻边坐下,道:“本王在想,去天平山围猎,带谁去。”   说着,他便自顾自分析道:“君王游猎,臣子随从,向来要带家眷。本王与顾长筠和徐渡商量着,他们二人都怕不安全,便说让徐渡随行。他虽看着文弱,却会些功夫……可是,京中还需人盯着,徐渡走了,本王又怕顾长筠管不好他手下的人。”   说着,他叹了口气。   “本王早该多纳两个幕僚回来,也不至于人手不够。”他自言自语道。   却没注意到,床榻上的霍无咎目光沉了沉。   接着,他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我同你去。”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本王府里的妾太少了,不够用。   霍无咎:你有妾身还不够?   江随舟:?   霍无咎:哥哥们可以,我也可以,呜呜QWQ 第59章   江随舟闻言一愣:“什么?”   便听霍无咎说道:“不是要去游猎吗?我跟你一起去。”   他一听便知,霍无咎所说的并不可行。那二人建议他带徐渡,就是想让徐渡近身保护他,以免庞绍想要在游猎的时候对他动手。霍无咎毕竟站都站不起来,带上他去,若有什么意外,保护他还来不及呢。   但却奇怪,他张了张口,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甚至竟一时间有两分动心。   就好像,是这人在他身边陪着他久了,即便什么都做不了,却只要他在那儿,就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江随舟沉默了片刻,才将这番不理智的想法压了下去。   他开口道:“可是,你行动毕竟不方便。临安距天平山有数百里之远,舟车劳顿……”   霍无咎却说道:“都没问题。”   江随舟看向他,便见他抬眼,神色平静地道:“你是要带家眷,我也算得上吧?”   江随舟张了张口。   他是想反驳的。   但方才说出的那句话,已经与他心中隐隐的期待相悖了。这会儿被霍无咎一打断,便再也张不开口了。   片刻之后,他缓声道:“那你路上,定要注意安全。”   ——   这日之后,江随舟便忙碌了起来。   渐渐入夏,后主的服制都要更换。制衣之事是内务府的职责,而后主春冬的旧衣,则要经礼部之手,登记入档后妥善保管。   礼部这些时日忙碌,这件事便落到了江随舟的头上。   江随舟自是知道,龙袍的事不能有半点轻慢,万一从他手中流出去,便是大罪。因着庞绍,他怀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事事亲力亲为,不敢让庞绍拿住半点把柄。   故而,也接连好几日没到霍无咎这里来。   他不来,魏楷便找到了机会在这里久留,给他汇报京中和北梁的各路消息。   这日,他从这儿知道了霍无咎要随同一起去游猎的消息。   魏楷大喜,道:“将军原说不急着走,原是因着这个!咱们跟着他们出宫,便不必自己躲京城守卫。他们仪仗定然冗余,等出了城,最好找机会金蝉脱壳!”   却见霍无咎淡淡道:“不逃。你准备一番,回头假扮作小厮,给我推轮椅。”   魏楷一愣:“将军?”   霍无咎抬眼看他,便听他问道:“您不逃,是打算去做什么呢?”   霍无咎淡淡道:“不是去围猎吗?去打猎啊。”   魏楷忙道:“将军可别唬我了!您既不想借此逃跑,还去……”   便听霍无咎打断了他。   “只是因为,我有个猜测。”他说。“需要自己跟着一起去,才能放心。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事发之时,你自会知道。”   魏楷闻言,只得讪讪闭上了嘴。   便听霍无咎问道:“靖王这些时日在忙什么?”   魏楷道:“在替狗皇帝归置龙袍。瞧着他这几日早出晚归的,都在忙这个,似乎是怕有人动手脚。”   “那有人动手脚吗?”霍无咎问道。   魏楷说:“倒是有一个。庞家的,人在礼部,不是什么大官,是庞绍的一个庶侄。不过靖王早堤防了他,到现在都没给他找到下手的机会。”   霍无咎放下手中的书,沉吟了片刻。   “他想动手,无非是想让靖王出些大不敬的岔子了。”他说道。   魏楷闻言连连点头:“那是!属下听说,狗皇帝奢靡,旧衣穿过一季便不会再穿了。所以,这些龙袍归档收起来后,等闲也没人清点。您说,要是少个一两件,出现在靖王府,那靖王殿下,不就有人头落地的由头了吗?”   魏楷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目光,正径自说得来劲,并没注意到他家将军沉吟着摸了摸下巴。   他话音一落,便听将军开口问道。   “以你们的身手,弄出一件龙袍来,困难吗?”   魏楷一愣。   “将军,您要借他之手,杀靖王?”   霍无咎静静看向他。   魏楷直被看得后背发冷,讷讷地闭了嘴:“属下失言,还请将军示下。”   便见他家将军收回目光,缓缓开了口。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   庞绍的庶侄在他手下做事,江随舟一直都知道。   不过,庞绍这庶侄本就是他兄长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他们庞家家大业大,子孙也繁茂,他光嫡出的侄子便两只手数不过来。自然也不会怎么将这种庶出的侄儿放在心上了。   这庶侄究竟得不得庞绍的心,江随舟无从得知。但是,这人在他的手下,没出差错,他自没有将他赶走的权力,故而只得小心着他的一举一动,免生事端。   但是,没过几日,这人居然自己出事了。   这天,江随舟一直在礼部处理后续事宜,一直忙到深夜,才堪堪回府。   他一直到回到府上,精神都有些恍惚,只觉白日里发生的事不是真的。   他回到府上,竟不由自主地径直去找了霍无咎。   这些时日以来,出事了便去寻霍无咎,竟已俨然成了他的习惯。   霍无咎还没睡。   “怎么了?”见他在自己面前坐下,霍无咎开口问道。   便见江随舟抬起头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缓声道:“本王手下死了个人。”   霍无咎眉头一跳:“谁?”   江随舟说:“礼部的一个小官,叫庞枞,是……庞绍的一个侄儿。”   霍无咎立马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魏楷做事向来利索,想必是今日得了手。   霍无咎不动声色:“看你这样子,莫不是在替庞绍难过?”   江随舟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本王只是觉得太离奇了些,像做梦。”   说着,他看向霍无咎,道:“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霍无咎当然知道。毕竟弄死那个人,还是他的主意,是他的命令。   不过,他却颇为捧场,问道:“怎么死的?”   江随舟说:“他在去大司徒府的半路上,所坐的马车惊了马,他被从车里甩出来,摔死的。”   霍无咎不动声色:“哦,原来是意外啊。”   江随舟忙道:“但是,他马车里,却掉出了一件他私藏的龙袍。□□,多少百姓都瞧见了,如今京里闹得沸沸扬扬,都说庞绍有不臣之心,想取江姓而代之。”   霍无咎笑了几声。   魏楷办事果然令人放心,前后做得不留半点痕迹,全是按着他的命令来的。   “然后呢?”他问道。   江随舟道:“皇上自然震怒,立马将庞绍叫去对峙。庞绍虽有辩解,皇上却听不进去。最后,庞绍只好将责任甩出去,只说自己对此事半点不知情,许是他这个不受宠的侄儿自己生了异心,不知要做什么。为了打消皇上的疑虑,他还主动提出,要严惩庞枞那一支庞家旁系。”   江随舟缓缓吸了一口气。   “今日,庞枞一家,连带着父兄,已经一并下了狱,想必即便还留有性命,也要统统罢官革职,发配边疆了。”   霍无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对这结果颇为满意。   他问道:“那岂不是好事?”   江随舟点头:“是好事,但是我却总觉得……怪得很。”   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霍无咎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对他的反应很是意外。   “哪里怪?”他问道。   “这些时日,庞绍接连出了意外,但你我都知,那些意外都是人为,是我在背后做的。”他说。“但今日之事,我半点都没有动手。”   霍无咎道:“也许是巧合呢?”   江随舟不假思索地摇头。   “绝不会是。”他说。“所以我在想……背后之人是谁,竟这般厉害。”   霍无咎没有言语,静静听着他说。   便听江随舟道:“此人倒是消息灵通,心思奇巧,手段也利落狠辣。如今,庞枞身死,死无对证,唯独留下了个公之于众的证据,自是使得庞绍百口莫辩。既设下这样的局,又利落得灭了口,想必这人是个狠角色。”   霍无咎顿了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便听江随舟皱着眉接着说。   “更奇怪的事,他竟半点没有牵扯到本王。”   霍无咎心道,那不是废话。   江随舟兀自道:“他马车中的那件龙袍,恰是由他经手过的,礼部记录在案,与本王没有半点关系。此人既手段毒辣地攻击了庞绍,又恰好避开我,你说……这个人,我是不是认识?”   霍无咎眉心一跳。   或许不只是认识。他心下腹诽。   面上,他却不动声色,面色一片沉静淡然。   “或许是。”他说。“你可有什么猜测?”   江随舟沉吟起来。   “本王想了一整个下午,也百思不得其解。”他道。“如今朝中,能有本事与庞绍抗衡得不多。娄将军人不在临安,想必手也伸不了那么长。齐旻有心,但却不是会下杀手的人……这样算下来,本王倒不知是谁了。”   他一派凝重地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思虑得认真,眉头拧得紧,让霍无咎一时间都生出了几分似是戏弄了他的愧疚。   许是江南多雨,四下里潮湿,时日久了,把人的心都泡得容易软了。   他心下叹了口气,张口正要说话。   却见江随舟抬眼看向他,眼睛里染上了两分笑意。   “也许是本王没想到的,不管是谁,总归是个颇为厉害的好人。”他说着,抬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霍无咎。   “他既如此,想必对本王也心存善意。你放心,他日若知道这人是谁,本王定然会尽力托付他,让他袒护庇佑你的。”   霍无咎顿了顿,到嘴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如此甚好。”   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霍将军做的事,跟我霍夫人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不良于行,等着王爷保护我的娇弱小妾罢了~ 第60章   江随舟这日回府虽晚,却赶不上庞绍。   庞府的下人们胆战心惊地候在府中,一直到打过四更,天际微微泛白,才有门房处的下人来报,说老爷从宫中回来了。   周遭伺候的,从没见过庞绍这般阴沉着脸的时候。   一时间,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眼看着庞绍一路到了正堂,将门一关,径直去见那几位在庞府候到天明的大臣了。   门外的下人,听见庞绍在房中发了好大的脾气。   而房中的官员们,也各个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都知道庞枞的心思,他巴结讨好庞绍、投其所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人竟是这般大胆,还就这么巧地,在来庞府的路上出了事。   庞枞的父亲是庞绍的一个庶兄,虽官位不及庞绍高,却是他极为得力的左右手。今日庞绍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将他全家推了出去,对庞绍来说,并非壁虎断尾,而是自断一臂。   庞绍自然怒极。   但他岁数渐大了,在宫中熬了大半宿,也没什么发脾气的力气了。不过砸了个茶盏,将面前几人训斥了几句,便坐在太师椅上,兀自喘起了气来。   “只当他只是条活不了几年的病犬,却没想到这般尖牙利爪,倒是我一向看轻他了。”庞绍咬牙切齿道。   旁侧官员忙问道:“大司徒,莫非此时是有人蓄意为之?”   庞绍冷笑。   “不然,是他恰好想拿龙袍栽赃靖王,来找我邀功,正好被惊了马,又正好摔死,还正好,让龙袍从他的马车里飞出来?”他道。“若不是认为,那便是天上诸位神仙要我庞绍的命了。”   旁人忙道:“庞大人所言甚是,此事的确蹊跷!可是……大人如何得知,此事是谁做的?”   庞绍抬眼看向他。   “满朝上下,还有谁需要做这事,又有谁,有这个本事做这件事?”   “这……”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庞绍冷笑了一声。   “正好,皇上爱打猎,过些日子围猎场上,我便送他个大礼,将功折罪。”   ——   庞枞一死,就连江随舟在礼部的差事都顺利了不少。没几日,他便忙完了手头的事。   眼看着就要入了夏,离后主动身去天平山的日子也渐渐近了。江随舟略休息了几日,便开始准备着伴驾出猎之事了。   这对他来说,的确挺麻烦。   他本就不大会骑马,穿越之前,最多去马场上,也是全副武装地骑着在平整的赛道上兜兜圈子。来到这里之后,他出行不是坐轿就是坐马车,也一次都没骑过马。   届时到了围场上,想方设法地躲懒,想必还要花一番功夫。   而顾长筠和徐渡,也对江随舟的决定颇为不放心,前来劝了他好几次。   他们不放心,无外乎是对霍无咎不信任。霍无咎毕竟身残,路都走不得,若有什么危险,自然指望不上他了。   江随舟倒是颇为放心。   “□□,皇家围场,想必不会出太大的乱子。”他说。“更何况,霍无咎一个战俘,本王又‘厌恶’他,自然要对他多加看管。这样的话,什么进山打猎的事,就可以躲开了。”   听江随舟这么一说,二人也觉得有些道理。再加上他们实在劝不动江随舟,便只好作罢。   四月末,后主的仪仗出了临安。   浩浩荡荡的数百车骑,在御林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一路往北而去。   天平山在临安以西北的两百多里外,在苏州府的境内。此处原本是片风景秀丽的山水,以山峰奇绝、悬崖险峻著称,且漫山枫树,一入秋来红枫映溪,甚是好看。   景都南迁之前,此处颇为热闹,常有游人往来,山上还有一处道观。不过迁都的第二年,庞绍便看上了这处地界,便教人将此处一围,就此成了天家的地方,就连山上的道观,也推平了,改建成了宫殿。   这也是江随舟第一次出临安城。   他一早便带着霍无咎入宫,上了靖王府的马车。   后主这些时日都不大顺心,一早也板着一张脸,直到看见霍无咎,才难得露出了个笑模样,狠狠讥讽了他几句。   后主的心情这才算短暂地转了晴,却也没忘记,多派了二三成的兵力,围在了靖王府的马车周围。   江随舟一上车,便注意到了。   他打起帘子看了两眼,对霍无咎笑道:“你看看,这样大的阵仗,也就是皇上身边才有了。”   霍无咎透过马车车窗的缝隙,淡淡往外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抬举我了。”他说。   不知怎的,江随舟只觉得这笑声满是轻蔑,就好像……   就好像他的腿是好的,根本不屑于这些人看管他似的。   江随舟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勾了勾嘴唇,只当自己是盼霍无咎康复心切,盼得看什么都像了。   天际发白,仪仗便缓缓行起了。   后主虽说是出去打猎,但实则就是找个由头去游山玩水。车队周遭跟随的尽是随侍的宫女太监,再加上披甲执旗的仪仗,队伍走起来便慢极了。   出了临安,便沿着官道一路往北行。行了半日,也像没走多远似的。   “可知要走多久?”临近中午,江随舟打起马车的锦帘,问外头的孟潜山道。   孟潜山忙道:“回王爷,按着这会儿的脚程,想必到天平山也要入夜了。不过方才前头的侍卫传话,说今日一整日都不停下歇息了,不然便要在半路上过夜,明日才能到了。”   江随舟抬眼看了看高悬在天的日头,应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缩回马车里,他叹了口气。   “真够折腾的。”他说。   霍无咎看向他:“怎么?”   江随舟往后一靠。亲王的马车自然舒适奢华,连霍无咎的轮椅放在里头也绰绰有余。他所坐的座椅也颇为宽敞舒适,旁侧小桌上还有茶盏和点心。   但他这幅身体却偏有富贵病。   “坐得久了,浑身都不大舒服。”他挪了挪身后的软枕,叹道。   “还需有大半日。”霍无咎说。   “可不是。”江随舟道。“今日一早起得也早,这马车晃得人头疼。”   霍无咎抬眼看向他。   锦衣华服的男子,眉目如琢的,歪坐在一片柔软的锦绣之中,皱着眉又嫌身上酸,又嫌头疼的,当真娇贵得很。   对霍无咎来说,骑马连日奔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若遇上情势严峻,马都没得骑,带伤在雨雪风沙里前行也是常有的事,哪儿有嫌这嫌那的功夫。   要是搁在一年前的霍无咎,有人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早被他单手提着丢出车去了。   可这会儿,他却心道,的确。   行了两三个时辰了,就这么颠着,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机会,当真不通人情。   他抬手,抽出了自己旁侧的两个软枕,往江随舟身侧一塞,道:“时间还早,你先睡会儿。”   江随舟往软枕上一靠,倒是不大困,反倒同霍无咎说起话来:“说实话,你这日日在轮椅上坐着,也真够累的。”   霍无咎不知道坐着能有什么可累,不过他既说了,他便顺着他的话道:“还好。”   便听江随舟接着说道:“这些日子给你治病的大夫,本事也就那样。你放心,这些日子顾长筠也在一直替你物色着,虽说暂时没什么成果,但一年半载的,总能找得到能治好你的人。”   霍无咎倒是有些好奇了。   “你如何这般笃定?”他问道。   江随舟道:“什么?”   便听霍无咎说道:“治好我。”   他顿了顿,缓声接着道:“那日,是江舜恒亲眼盯着给我上的刑,直到太医和行刑之人都说我这腿算永远废了,他才让停的手。”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怎么就确定,一定能治好?”   江随舟的后头竟一时有些哽住了。   知道这件事是一回事,听霍无咎给他描述,又是另一回事。   分明是这般鲜血淋漓的惨痛往事,霍无咎竟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就像那日忍受这般刑罚的不是他、如今坐在轮椅上的,也不是他一般。   江随舟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就在霍无咎将探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江随舟抬眼看着窗外,淡淡开口。   “本王说了,能治好你,那便就是能治好你。”他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霍无咎却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种坚定。   并不是势在必得的坚定,而是笃定了一定要做一件事、即便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的坚定。   霍无咎放在膝头的手,不由得握紧了。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   “天下那么多的大夫,不全在太医院,也不是所有医治的法子,他们都会。更何况,他江舜恒恶事做尽,必不会什么事都能顺他心意。”江随舟说道。   霍无咎看着他。   他想告诉他,其实他努力想要做到的事,早就已经做到了。   要不是他舍身自毁身体,借由替自己寻医,李长宁和魏楷也不会这么早地寻来,他也不会这么早地治好双腿,未落得半点残疾。   但是,他一时却又说不出口。   当时的自己,只当这些都与他无关,二人没有任何瓜葛,故而没必要坦诚。   但是现在,他却想与对方有瓜葛,却又因着当日一时的念头,开始担心起那一番不坦诚,会归于欺骗的范畴。   他向来杀伐果决,可现在,却是一句简单的话,都被唇舌压在齿关里,来回犹豫着,说不出口。   片刻,只剩下淡淡的一声“嗯”,稍纵即逝,被碌碌的车轮声掩盖住了。 第61章   江随舟与霍无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渐渐的,竟是睡了过去。   他的座椅柔软,可车厢壁却是坚硬异常。他靠在车厢上,随着马车的颠簸,多少有点不大舒服。   不过许是因着睡得太熟,渐渐的,这点不舒服竟消失了。他像是靠在了一个坚硬却颇有韧劲的物事身上,温暖又平稳,将他托住了,像是渐渐沉入了个怀抱里一般。   他这一睡,便一直睡到被孟潜山叫醒。   “王爷,王爷醒醒,咱们到啦。”孟潜山在他面前唤道。   江随舟迷迷糊糊地睁眼,便见车窗外四下灯火通明,竟已然进了一处院落。下人们已经在车外候着了,霍无咎也坐在马车边,由后头的魏楷推着。   还是那天李长宁给他煎药时,说他不便随行,但江随舟和霍无咎日日都需有人煎药,便请江随舟将他徒弟带上。   江随舟不想声张,也怕出岔子,便干脆让魏楷顶了孙远的位置,将孙远留在了府中。   他只觉自己睡迷糊了,眼前都晕乎乎的一片,片刻之后才渐渐找回了神识。   “睡太死了,竟没发现已经到了。”他嗓音有些哑,说道。   他由孟潜山扶着下了马车,便见自己已经到了山上的宫苑中。天平山这一代海拔虽不高,却山峰绵延,这儿是其中的一座,是前两年推平的那处道观的旧址。   这儿属实风光好,夜色里也隐约能看见群山青翠,山下树林密布,河水潺潺。庞绍花了大工夫,这片山上的宫苑虽面积不算极大,却处处精巧别致,远远一看,宛如山中的阆苑仙府。   院中的正房是一进五间的房屋,两侧有两排厢房。孟潜山麻利地将下人们安顿好,又将江随舟和霍无咎请进了正房中。   东西两间恰有两张床榻,便也省下了不少麻烦。   江随舟虽说睡了一路,但车上颠簸,总归浑身酸痛疲乏。待进了房中,他由孟潜山伺候着收拾好,便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本王倒是觉得,身体似乎好了不少。”江随舟说。   孟潜山闻言,一边替他拉被子,一边问道:“王爷此话怎讲?”   江随舟说:“今日上午,本王坐在车上还觉得浑身酸痛,原想着坚持不了一路,却没料到直坐到现在,似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累。”   孟潜山闻言,噗嗤笑了一声。   “怎么?”江随舟面露疑惑。   便见孟潜山连连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他笑道。“奴才这是为了王爷高兴呢。”   江随舟面露疑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却也没再问。   孟潜山说着话,便替江随舟放下床帐,笑着退了出去。   他自然是替王爷高兴的,不过,也不能明说,究竟为什么高兴。   孟潜山退出江随舟的卧房后,嘿嘿笑了两声。   他总不能告诉王爷,您今日舟车劳顿却不觉得累,并不是因为身子硬朗了的缘故吧?   他又想起了自己今日白天里看到的情景。   他今日打起车帘,本来要给王爷回话,却见王爷正睡着。他并非靠在车厢上,而是坐在轮椅上的霍夫人侧着身,正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   他打起帘时,霍夫人正低头看着王爷。那眼神儿,孟潜山可从没见过。   听着王爷方才那话,想必是霍夫人让王爷靠着睡了一路了。   孟潜山又憋不住笑了。   他自是替王爷高兴,高兴王爷并非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悦呢。   ——   山上的别苑地方不大,两侧的厢房也没几间屋子。因着带来的下人多,便要挤着住,即便是孟潜山,也要与旁人同住一间屋子。   第二日或许便要随从皇上进山,事情多得很,孟潜山便差了旁人在江随舟房外守夜,自己先回房中歇下了。   他住的屋子要清静些,房中只两张床榻,他进房时,另一张床上已经有人了。   见他进来,那人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躬身道:“孟公公。”   这人恰是扮作小厮跟着一同来的、李长宁大夫的徒弟。   孟潜山连连摆手,道:“别拘礼,你只管歇着。”   这小子是他特意安排在这儿的。他随侍在霍夫人身边,又要给两位主子煎药,旁的屋子人多眼杂的,不如孟潜山这儿清净。   见这小子瞧上去又木讷又乖巧,听了自己的话,便在床榻上坐了回去。孟潜山坐在床上,一边脱靴子,一边开口与他闲聊了起来。   “你师父也在王爷身边伺候了一阵子了,这霍夫人的腿,究竟有没有起色啊?”   坐在旁边装傻充愣的魏楷听到这话,立马绷紧了神经。   来试探了。他在心下说道。   他斟酌着词句,小心开口道:“回公公,如今也不过能减少夫人几分痛苦,使得夫人雨天不必再那么疼了。但是师父也说,夫人腿上的经脉断得彻底,恐怕……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听到这话,孟潜山不由得叹了口气。   “减少两分疼痛,也是好的。”他说。   魏楷打量着他的神色,连连应是。   孟潜山见着这小子老实,不由得开口提点了他两句:“你和你师父,只管好好地伺候着。霍夫人的腿但凡恢复上一两分,都少不了你们两个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听到这话,魏楷装出的呆愣里,也多了几分真。   他难道看出了自己的身份?不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便见孟潜山将靴子往地上一搁,抬眼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位霍夫人,可要紧着呢。”   魏楷顿了顿,迟疑问道:“这……是为什么?”   孟潜山闻言笑了两声。   还真是个未经世事的憨小子。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夫人,王爷宠着夫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笑了几声,收回目光。   “你不懂。”他慢悠悠地说。“过上几年,自然知道了。”   ——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来传旨,让江随舟准备一番,一会儿要同皇上下山打猎。   江随舟昨日里舟车劳顿了一整天,此时一动都不想动。他原想着差孟潜山去回了,只说自己累病了,可那传旨的下人却硬等在那儿,说皇上有旨,今日靖王必须要去。   江随舟当然知道后主没安好心。   别无他法,江随舟只得认命地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让孟潜山给他换骑装。   却在这时,霍无咎坐着轮椅行了过来。   “何事?”江随舟忙抬头问道。   霍无咎往外看了一眼。   院中虽说都是江随舟府中的人,但四下里却尽是宫中的守卫。将院子的每个出口都把守住了。   “你走之前,和我起一场冲突。”霍无咎道。“动静要闹得大一些,只说对我不放心,将我锁在主屋里。”   顿了顿,他接着道。“只由魏楷一人在房中便好。”   江随舟听愣了:“这是为什么?”   霍无咎张口正要解释,抬眼却见窗外似有人想从远处往这里看。他低下头,言简意赅道:“权作自保。”   江随舟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带着人走了,独留霍无咎在这里,若有后主派人过来,当如何是好?   江随舟飞快且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于是,后主派来的近侍院中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靖王殿下面色不虞,一身骑装自房中走出来。周遭的下人们也像被斥责了一般,低着头自房中鱼贯而出。   近侍见状,连忙走上前去。   便见靖王正冷着脸吩咐周遭的下人们锁门。   “钥匙交给本王,本王若没回来,他即便死在里面,也不许开门。”端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冷声说道。   “哎哟,王爷您这是……”那内侍连忙上前问道。   “怎么?”江随舟侧过头来,冷脸道。“本王的家事,你也要管?”   那公公一时犹豫,眼睛却机灵,滴溜溜地顺着关门的缝隙,看见了里头冷脸端坐着的霍无咎,身后只剩下一个推轮椅的小厮。   内侍哎呦了一声。   “王爷,旁的大臣们,今日都带着家眷的!”他说。“您何苦把夫人所在房里呢……”   “他骑马都不能,去了丢本王的人吗?”他道。   “这……”   那内侍正欲再说话,便见孟潜山苦着脸走上前来,将他拉到一边去了。   “公公,您就别劝了!”孟潜山道。“里头那位的事,千万别管!”   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里头那个是个俘虏,您也不是不知道……王爷锁了他,是既不想带他,又不让他出门乱走,才借口怕他跑了,将他关起来的。”   这内侍了然地应了一声,对孟潜山道了一声多谢。   江随舟早跟孟潜山说过,这内侍听去的话,必然会告诉皇上。因此,他将该说的话说完,便抄着手站远了些,眼看着厚重的锁头将房门锁了个严实,连窗子都一扇一扇地关死了。   靖王这才领着人,浩浩荡荡地离了别苑。   院中渐渐静了下来。   “将军?”一直听到外头没了动静,旁边的魏楷才匆匆上前。他也是被今日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到了,一时间有些没回过神来。   却见轮椅上的将军站起了身,利索地宽起衣带来。   “换衣服。”他命令魏楷道。   魏楷直发愣,却也不敢违抗将军的命令,跟着脱起了衣袍。   “接下来的话,听清楚了。”霍无咎说。   魏楷连忙应是。   “今日早上的事,是我刻意为之。”他说。“一会我要出去一趟,你只管坐在轮椅上等我回来。只要切记不发出声音,门窗锁着,没人会进来。”   “是。”魏楷道。“可是将军,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霍无咎已然脱下了外袍,将魏楷放在桌上的短打往身上一披,利索地便穿好了。   他将长发在脑后一扎,看向魏楷。   “那天,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要带走一个人?”他问道。   魏楷点头。   便见霍无咎扎好了头发,垂下手时,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那人就是靖王。”他说。“野外不安全,我去护他。”   作者有话要说:魏楷对自己默念:将军肯定只是因为想自己动手而已! 第62章   果如江随舟所料,待他骑着马赶到山下,他刚才院中做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来时,后主还阴阳怪气地笑道:“五弟,可谓朕之股肱,忧朕之忧,思朕之思,真是太让人欣慰了!”   周遭众人皆跟着陪笑。   他今天心情不错,江随舟多少也有听说。   毕竟,庞绍最懂得如何投其所好,既让他新欢在侧左右侍奉,又给他千方百计寻来宝马良驹。旁侧小太监手里牵着的猎犬也高大又威武,据说猎场里还圈着不少珍禽异兽,各个都极合后主的心意。   见着江随舟跨马而来,后主懒洋洋地一甩手里的鞭子,催着马走到了江随舟的面前。   “来啦,五弟?”他笑着问道。   “臣弟身体不济,来迟了,还请皇兄责罚。”江随舟低头道。   后主笑了几声,上下打量了一番。   江随舟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的骑装,干净利落,却难掩苍白的脸色。   “不妨事。”后主轻飘飘地说道,便催马往前走去。   众人便一路跟着他,往猎场去了。   山脚下围起了大片的山川丛林,一眼望不到边际。   江南不似北方,难见大片平整的草场。但既要纵马打猎,丛林便有些不方便。山脚下,庞绍特意着人将一片地势平整处的树林全除了个干净,硬是种出了一片草场。   众人到时,草场上已经四下散落了不少骑马的侍卫,正将圈在山中的动物们从林中赶出来,赶到了草场之上,供后主猎杀。   后主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既来了,众位爱卿便自便吧,今日猎得头筹者,朕有重赏!”   这般说着,他便一把抽出了背上的弓箭,马鞭一扬,朝着眼前的一头山羊冲了过去。   他身后众人虽听他说了“自便”,却也知皇上骑术射术都颇为一般,他们若真顺着皇上的话“自便”了,反倒要扫了皇上的面子,败皇上的兴。   一时间,众人呼啦啦地散开,却大多远远跟在后主后头。   江随舟不想凑这个热闹,骑在马上小跑着跟在一边。幸而这日天气阴沉,日头并不算晒,江随舟权当出来散步,倒也颇为惬意。   他远远地看着后主打猎。   他的确箭法很差。那山羊是被从山中赶出来的,早有些筋疲力尽,又有一群侍卫追逐着断它的后路。即便如此,后主几箭过去,也只有一箭射中那只羊的屁股,反倒疼得它横冲直撞起来。   不过,后主无论什么样的箭法,都是有人夸的。   因此,后主反倒颇为自信,箭一支一支地射出去,却即便射中了,也射不到要害。   那山羊一直挨了后主四五箭,才终于哀鸣着摔倒在地,被扑上去的侍卫团团围住了。   “皇上箭法精湛,竟这么快便猎得了一只大物!”身后有官员大声赞道。   后主累得满头是汗,单手握着弓直喘气。他回过头去,便见散落在猎场上的大臣们,皆两手空空,有那么一两个打到猎物的,也不过是兔子野鸡。   后主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命人将那只山羊抬下去,今晚要将它做成菜肴,分给众人。   一时间,周遭众人纷纷谢恩。   后主四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嗯?怎么不见了五弟?”   见着皇上在找靖王,众人皆跟着四下寻找起来。片刻之后,江随舟骑着马,小跑着行到了他身侧。   “皇兄跑得太快,臣弟一时没有跟上。”江随舟淡笑着解释道。   后主瞥了一眼他不大康健的脸色,勾唇笑了笑。   “五弟也别光看着啊。”他说。“今日怎么说,也得猎些什么。”   江随舟在马上抱拳道:“是。”   便见后主回头,看了庞绍一眼,继而对江随舟说道:“跟好了啊,今日跟朕一起猎。”   江随舟心下直觉得烦,面上却不敢显露,应声道:“是。”   他心下合计着,反正后主一见着猎物,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自己反正身体不好,也不会武功,到时候跟不上,也情有可原。   却在这时,远处响起了一阵惊呼。   众人看去,竟是一只高大漂亮的雄鹿被人从林中赶了出来。   这雄鹿不似方才那只山羊,健壮而高大,跑得快极了。虽有数个侍卫骑马驱赶它,它却半点不见疲态,甚至有人拦在他面前时,他还会低头以角攻击。“皇上!”旁边立时有臣子喊道。   后主眼睛紧盯着那只鹿,马鞭一扬,道:“且看朕去将它猎来!”   说着,便往那只鹿的方向冲了过去。   江随舟心下认命地叹了口气,扬鞭跟上。   便见后主又是一个劲地朝那只鹿射箭,接连几箭都是空的。渐渐的,后主也有些急了,直从身后摸箭。   终于,一箭射在了那只雄鹿的后腿上。   便见那只雄鹿哀鸣一声,竟是发起狂来。它一头将最近的侍卫顶下马,竟径直朝着不远处的森林中冲了过去。   周遭众人都慌了手脚,急忙要去追。但这又是皇上的猎物,皇上不发话,他们谁也不敢动手猎杀它。   便见后主四下一寻,竟一转马头,朝着江随舟去了。   “五弟,还不去帮朕把那头鹿追回来!”后主高声道。   江随舟一愣。   他去追?   可是,不等他拒绝,后主已然冲到了他身侧。他拽着缰绳要躲,却见后主竟扬起马鞭,狠狠的一鞭子,甩在了他的马上。   那马嘶鸣一声,朝着那匹鹿的方向便冲了过去。   江随舟大惊,连忙拽起缰绳想将马停住。可却在这时,身后隐有一道破空之声,极快地一下,便听见他的马又长嘶了一声。   这一回,这马像是疯了一般,直往前飞奔而去。   江随舟瞳孔骤缩。   分明是暗器!   可他却顾不得其他,只拼命在马上稳住身形,防止被从马背上甩下来。眼看着前头便是茂密的丛林,再往前去,便是隐没在层林中的群山了。   要想办法让它停下来!   可这马分明中了暗器,已然发了疯,此时只顾着往前冲。旁侧似有侍卫想要上前阻拦,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后主的声音。   “都让开!”后主道。“靖王急着要去给朕追猎物,你们挡什么路!”   江随舟心下一寒。   剧烈的颠簸和狂风之中,他隐约想起了方才后主的神色。   满脸的不怀好意,还频频与庞绍对视,原来,庞绍给后主准备的这么多大礼中,自己才是压轴的那个。   ——   鹿冲进林中,飞快地便跑不见了。   紧接着,江随舟的马也冲进了林里。   林中枝叶繁茂,总算绊住了几分这马的速度,让江随舟隐约能看清周围的情况。   但这马仍旧是在飞跑着,甚至隐约有几分踉跄。江随舟连忙试着去拉缰绳,即便拽不住它,也要控制住它的方向。   可江随舟本就骑术不佳,身体又弱,此时已然耗空了浑身的力气,非但控制不住马,自己也渐渐握不住缰绳,要被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他紧咬着齿关,嘴唇都抿白了。   他知道,这马本就高大,在这样的速度之下,摔下去非死即残。林中又多枝杈,比起平地里,更是危险。   他逼迫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去想此时的对策。   这马跑得快极了,眨眼之间,他已经没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森林中。他知道,天平山地势险峻,前方非但群山连绵,而且多峡谷深渊。若这般一直跑下去,他即便不摔下马,也必死无疑。   可见这些时日之后,庞绍有多恨他。   就在这时,江随舟看见,不远的左前方,有一颗朽断了的大树,横亘在林中。那树高大,又有旁侧的树木撑着,正横在半空中。   这里!   江随舟要紧了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着缰绳,将座下的马扯向了那个方向。   一声巨响,马匹一头撞在了巨大的树干上。   那马嘶鸣一声,便摔倒在地。借着它骤然慢下来的速度,江随舟躬下身子,同它一并摔倒在了地上。   马摔倒在地,江随舟也摔在地上,只觉浑身都摔散架了一般。但在这样摔打的痛里,他的足踝却发出了一阵极其尖锐的刺痛。   那是方才他最后摔在地上时,脚下撑了一下,应当是扭到了。   江随舟痛吸了一口气,深深喘息了起来。   还好。他心道。总算是大难不死,停下来了。   可是,还不等他松一口气,随着他摔躺在地的视角,他看见了周遭茂密的树冠之上,有几道黑影。   有人!   紧跟着,熟悉的破空之声迎面而来。   一支锐利的箭映入了他的瞳孔,箭尖向着他,破空飞来。   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随舟早精疲力尽,更何况这箭速度极快,不过眨眼之间。   他知道自己是躲不开的。   他迎着那支箭,闭紧了眼睛。   却在这时,一阵劲风袭来。   在他前方,清脆地“铛”的一声,竟有什么东西,将那支箭拦下来了。   江随舟不可置信地睁开眼。   可不等看清面前的情况,他便被人握住了胳膊。极强的一股力道,将他一把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顺着惯性,径直撞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人的怀里。   下一刻,他腰上一紧,被这人紧紧揽在了身侧。   电光火石之间,他腰侧的佩剑便被一把抽出。江随舟眼前银光一闪,便见那人揽着他,单手将那把剑舞得滴水不漏,十几声清脆的锐响,便有被砍断了的箭簇,簌簌掉在了他周围。   江随舟愣愣地抬起头,便见棱角利如剑刃的侧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长睫之下,是一双锐利如鹰的黑眼睛。   ……霍无咎? 第63章   江随舟愣在原地,一时间只觉是自己出了幻觉。   不过下一刻,他便被拉回了现实里。   只听嗖嗖几道风声,伴着树杈和枝叶簌簌的声响,几道黑影转瞬间便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不等江随舟反应,他便觉腰身让人一带,便被那人紧紧护在了身前。   “小心。”他听见旁侧那人短促地低声说道。   那群人围拢上前,便如黑夜里捕食的狼群一般,从四下里密不透风地冲上前来。   以少敌多,且被团团围住,分明如死局一般。   但是,一柄在他那里不过装饰的长剑,却在霍无咎手中成了见血封喉的利器。那剑锋不见半点花哨的架势,却让周遭数个刺客根本无法近身,只十数个来回,扑上前来的黑衣人便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   一阵凌乱的枝叶声响,周遭恢复了平静。   唯独霍无咎足下横了七八具尸体,鲜血将褐色的泥土都染上了深色。   他定定地抬头,便见霍无咎单手握剑,垂眼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他手上的剑锋上还淌着血。   “……霍无咎?”江随舟愣愣地开口道。   是他疯了还是幻觉?为什么霍无咎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还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双腿像是根本没受过伤一般。   可不等霍无咎回应他,便有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一枚银光熠熠的暗器冲破黑压压的树枝,直冲江随舟的面门而来。   立时,他便被霍无咎带着朝旁侧一闪,那银色的暗器将将擦过他的脸颊,削断了他的一缕头发。   与此同时,有一人径直从树冠上跃下,不过眨眼之间已到眼前,一柄短匕直取霍无咎的咽喉。   竟是这群杀手的首领,以暗器吸引走霍无咎的目光,再趁他分神时偷袭。   霍无咎因着方才那一躲,此时已迎着那刀锋而去了。他虽已不及阻挡,却半点不慌,手下的剑花沉着一挽,下一刻,那人温热的血已经溅上了他半边身体。   不过,那把匕首,也径直插进了他的肩窝。   江随舟离他极近,电光火石之间,他连那二人的招式都未曾看清,只在短促的几个来回之后,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是从贴着自己后肩的那道胸膛中发出来的。   他瞳孔骤缩,回头看向霍无咎。   却见霍无咎的双眼四下逡巡一圈,继而缓缓松手,当啷一声,将剑丢在了地上。   “可有受伤?”江随舟听见霍无咎沉声问他。   而他自己,则颇为淡然地抬手,拔出了自己肩上的匕首。   鲜血漫出,和杀手的血融在了一起。   不知怎的,江随舟的眼眶,顿时泛起了一阵热意。   “……你受伤了。”他说。   ——   后主眼看着那匹发了疯的马将江随舟带进了林中。围场前那片森林,是天平山原就有的,里头地形复杂,枝杈茂密,且深不见底。   周遭的侍卫和大臣们皆大惊失色,唯独后主昂首挺胸地坐在马上,颇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谁也不许进去。”他盯着那片吞人野兽一般的森林,道。“朕要看看,朕这个五弟,究竟有没有本事,替朕猎回那头鹿。”   朝堂上下谁不知道,那位靖王殿下因着身子弱,从小没习过一天武?   他自然没有猎鹿的本事,只有在丛林深处摔断脖子的本事。   但是谁也不敢说,因为这是皇上的家事。   皇上要他去猎鹿,他就得去猎;皇上要他死,那他也不得不死。   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是讳莫如深的,唯独后主,缓缓抬头,看向那片森林后的远方。   那是被密不透风的树木遮盖住的崇山峻岭。   他的眼中全是笑意。   他自是想杀了江随舟,这早不是稀罕事了。但同时,祖宗礼法在上,他又不能轻易杀江随舟。   不过这一次,他舅父答应他了。   他舅父保证,这一回,谁都不必动手,靖王不会活着回来的。   后主远远看着后头的山岭,片刻之后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鞭子一甩,便引着马匹调转方向,朝着前头几只分散在草场上的猎物小步跑去。   “都愣着干什么?”他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各怀鬼胎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跟着后主围猎起来。   ——   江随舟独自坐在一根横亘在地的树干上。   霍无咎来去几趟,颇为利落地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处理了个干净。这山中地势险峻,不远处便有一道峡谷。霍无咎脚程颇快,不过一会儿工夫,江随舟面前便干干净净地一片。   片刻之后,踏空声传来,江随舟抬头,便见霍无咎落在了自己面前。   他半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双腿,席地便在江随舟的面前坐下,从自己身上扯下了一条衣摆。   江随舟只盯着他肩膀。   静默片刻,霍无咎低声笑道。   “想问什么就问吧。”他说。“盯着我看,能看出什么来?”   却听江随舟顿了顿,嗓音有些飘地说道:“我替你包扎吧?”   霍无咎将扯下的布条放在江随舟的膝上,一边利落地解开自己的衣袍,一边说道:“不用,你又不会。”   说话之间,他已经扯开了半边衣襟,露出了肌肉紧实的半边肩膀。单是他露出了这片皮肤上,便有好几道旧伤,都已经结了浅色的疤。最深的那道,横亘过他的锁骨,狰狞之中,竟让那流畅硬朗的锁骨衬出几分旖旎。   而在他的肩窝中,是一处还在流血的新伤。   那匕首扎得并不太深,却也撕裂了皮肉,看上去颇为骇人。便见霍无咎单手将那布条覆在伤口上,咬住其中一端,缠了几个来回,便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将伤口裹了起来。   静默片刻,他咬着布条,目光落在自己肩上,对江随舟道:“你不问问,我的腿是什么时候好的?”   只有霍无咎自己知道,他低垂的睫毛下,还是掩藏了几分忐忑的。   他自江随舟房屋的后窗跳窗而出,绕过了周遭守卫,这才进了山。他前一日上山时看准了方位,径直便往那处猎场去了。   果真,围场之上,庞绍对江随舟动了手。   落在江随舟马上的那一鞭子,是后主抽的,但霍无咎清楚地知道,让那匹马发狂的,是落在他身上的那枚暗器。   这个时候坠马,定然会有生命危险。霍无咎一时间顾不上找出使暗器的那人,潜入林中去追那匹马,却恰在追上之时,看见江随舟落入了早埋伏好的包围中。   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环一环的,庞绍早就安排好,就没打算让江随舟有半分活的可能。   霍无咎已经顾不上其他,只得立时现身。   他知道唯有这样,他才能保全江随舟的性命,但他也知道,这样的话,他的双腿就暴露了。   但是他也不后悔。   他垂着眼,状似认真地包扎伤口,手下的力道却不由重了几分,甚至将伤口勒得有些微微渗血。   却听江随舟开了口。   “不必问。”他说。“李长宁之前是骗我的,对吧?”   霍无咎手下顿了顿。   “嗯。”他应了一声。   “所以说,他就是你的人了。”江随舟说。“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徒弟,我第一眼见他便觉得像军营里的人,他见你时,表情也不大对。不过,当时我正病着,没什么精力,李长宁说他是个农夫,我便也就信了。”   江随舟的声音平静极了。   但霍无咎却只觉像有一条极细的丝线,勒在了他的心脏上,一点点地收紧了。   他原本在给伤口打结的手停在原地,也有些不大能动了。   果真。他心道。他向来是聪明的,只要让他看见,便不必多解释。   霍无咎却觉得嘴里有些苦。   他像是个等着判刑的犯人,终日被悬着,此时终于尘埃落定了,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是的。”他说。“所以……”   所以,我并不是个坦诚的合作对象,你大可以对我失望,不过我之前答应的事,还是会做到的。   他喉头哽住,有些说不出来了。   却听江随舟开了口。   “所以,你伤口不能这么包扎。”他俯下身,对霍无咎说道。“虽然我不懂,却也知道不可硬捂着。即便这里没有伤药,你也得先将伤口清洗一番吧?我隐约听有水声,这附近是不是有溪流?”   霍无咎顿了顿:“往西半里,有一条。”   “走,我们先到溪边去。”江随舟说着,站起身来。   他坐久了,方才又一直被霍无咎揽着,已然忘了自己的脚扭伤了。他乍一起身,便痛吸了一口凉气,险些摔倒在地。   霍无咎一抬手,将他捞住了。   “脚怎么了?”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撑在他的胳膊上。那条胳膊肌肉紧实,摸起来石头似的硬,撑着他时四平八稳的,颇有安全感。   “方才落马时,扭了一下。”他说。   霍无咎顿了顿,片刻后似是无奈,咬牙啧了一声。   “这都能忘?”   江随舟有些尴尬。   实是方才霍无咎受伤时的情形太过触目惊心,他一直只顾着看霍无咎,竟把自己扭伤的事忘了。   霍无咎垂眼,便看见他这幅神情,立马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对面前这人,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沉默片刻,低声重新说道。   “刚才说了,李长宁没跟你说实话。”他说。“他听命于我,所以是我……”   却听江随舟开了口。   “所以,是好事啊!”江随舟道。“我一直头疼你的腿,却没想到会有你的人找来,给你治好了。”   霍无咎顿了顿,低头看向江随舟。   便见江随舟也在抬头看他。那双眼中亮晶晶的喜悦,半点不似作伪。   “所以,还不赶紧到溪边去?”他道。“伤口再不清理一下,腿好了,胳膊可就要废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我骗了他,他会不会生气?他生气也没关系,我可以补偿他的……   江随舟:哈哈!意外之喜!庞绍老儿,你死期到了!!   #老攻太恋爱脑怎么办# 第64章   这儿虽然依稀能听见潺潺的水声,但离那处小溪多少还是有段距离的。   江随舟本想让霍无咎扶他到水边去,但霍无咎却俯下身去,在他脚腕上捏了捏。   江随舟疼得直抽气,条件反射地要往后躲。   霍无咎直起身来,道:“你扭伤了,此时走不了路。”   “可是……”   江随舟还没说话,便身上一轻,脚下已然悬空了。   他被霍无咎打横抱了起来。   “哎!”江随舟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要挣扎。但霍无咎抱得稳得很,抬步便径直往那水边走去。   “别乱动。”霍无咎说道。   江随舟只觉脖颈都在发烫。   霍无咎这是做什么!虽说自己的确走不得路,但是,这动作怎么看都暧昧得很,显得两人有种说不上的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江随舟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你快先放我下来!”江随舟急道。   霍无咎有些疑惑地垂眼看向他。   便看见了黑发之下,那原本白得通透的耳朵,覆上了一层红。   霍无咎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种抱人的法子似是有些不妥。   他方才并没有多想,只因着这样更顺手些罢了。但是这会儿,这人就这般整个儿让他拥在怀里,显得乖巧极了,且像是整个人,都依赖着他一般。   他竟不想再放他下来了。   他不动声色,眼神动了动,便将目光从他的耳上移开了。   “马上就到了。”他神情平静,嗓音淡然,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不妥,也没感觉到怀中那人浑身紧绷的紧张一般。“再乱动,当心掉下去。”   他怀里的江随舟像是被他这幅模样唬住了一般,讷讷地哦了一声,僵硬着身体不再挣动了。   唯独头低得更低了,像是要将自己埋起来一般。   而他也没觉察到,抱着他的霍无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冷静。   那双抱着他的胳膊,紧张地收紧了两分。   ——   江随舟不在,后主这日倒是收获颇丰。   他们一早便到了围场上,到了日薄西山之时,后主已经猎了好几匹大大小小的猎物。   场上的官员们也有不少武将,真论起打猎来,猎上些许猛兽并不是难事。但是众人都知道,皇上喜欢打猎,同时猎术也并不算好,更不敢去追逐猎杀狼虎。   皇上却爱面子,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同他抢风头。   因此,到了清点时,唯有后主猎得的数量最多。后主装模作样地训了场上的几个武官几句,说他们武艺生疏,需得勤加训练。   众人自然应是。谁都看见了,皇上看上去是在训人,实则脸上的神情,得意着呢。   果然,皇上训完了他们,便大手一挥,让侍卫将自己今日猎得的动物拖下去,着御膳房制成菜肴,今晚大宴群臣。   半句不提靖王进了山、到现在都没回来的事。   众人面上皆是一派喜气洋洋,纷纷跪下谢恩。   却在这时,一阵哒哒的马蹄由远处传来。   众人抬眼看去,便见一匹高大的黑马,驮着个大块头,一路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那人跑得近了,众人便都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四方宽正的黑脸,上头一双铜铃大眼,又高又大的,穿着官服,便像个地府中的鬼差一般,丑得人心惊。   是纪泓承。   后主皱起眉,看着他满脸的喜气,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便见纪泓承一路跑到他面前,翻身下马,在他面前跪下来,朗声笑道:“皇上!”   “什么事?”后主对他遇见了什么好事并不关心。   便听纪泓承道:“臣方才猎得一只大虫,想献给皇上!”   后主喉头一哽,周遭的官员们听见这话,一时间面面相觑,脸上的喜气都僵住了。   这纪泓承脑子一根筋便算了,哪儿有陪皇上出猎,还抢皇上风头的道理?   后主一时没说话,抬眼往他来的方向看去,便见有几个侍卫骑着马,费劲地拖着个小山一般的大物,朝着这边来了。   纪泓承不仅猎到了一只虎,还是一只健硕高大的成年猛虎。   后主再看向自己那一堆零零碎碎的山羊麋鹿,心下一阵厌烦。   这姓纪的,当真令人扫兴极了。   “这般,爱卿可算猎得头筹,朕该好好赏一赏你了。”   纪泓承半点不谦虚,大声道:“臣多谢皇上!”   后主咬牙切齿,恨不得赐死他。   “既然如此,朕便赏你个差事吧。”他坐在马上,垂眼俯视着纪泓承,语气轻飘飘的,牙齿却是紧咬着的。   “方才靖王去林中追鹿,到这会儿都没回来。朕担心他,便由你去将他寻回来,朕必有重赏。”   后主抬头看了一眼渐渐沉下山去的日头,说道。   一整日过去了,看这天色,想必也该到了给他那位五弟收尸的时候了。这晦气事,就让纪泓承去做,顺便到时候安他一个保护靖王不力、致使靖王身死的罪名,将这个不知趣的大傻个,一并处死了去。   ——   江随舟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眼看着霍无咎坐在水边,将肩上的伤口清洗干净,重新包扎了起来。   这还是江随舟逼的。他到了水边,便硬要先替江随舟看脚踝。江随舟不肯,硬要他先处理好伤口。   霍无咎自是拗不过他。   他站起身,将垂落在手肘上的衣袍朝肩上一拉,便回身走到了江随舟面前,有些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   “此时不会乱动了吧?”他道。   江随舟笑了两声,便由着霍无咎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又将他扭伤的那只脚搁在了腿上。   “你有什么打算?”江随舟问道。   便见霍无咎一边低着头替他脱鞋,一边说道:“江舜恒既要你死,那么必然不会立时让人来寻你。我在这里候着,等到他们的人寻来,我再先行回去。到时候,你就只说自己摔下马扭伤了脚踝,自己找到这处水边的。那几个杀手是庞绍的人,他私下养杀手的事,江舜恒绝不会知道,所以,他也不会起疑心的。”   江随舟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   霍无咎将他的鞋袜放到旁侧,便握在了他的足弓上。江随舟本就生得白,双足平日里更是不见日光,此时在阳光下白得像能发光,青色的血脉隐现,更显得他白得通透。   让霍无咎掌心粗糙的手这么一握,他竟莫名有些耳根发烫了。   怪得很。   而霍无咎却似是没注意到一般,手下略微动了动,便查看起他的伤势来。   “忍着些。”霍无咎说。   不等江随舟应声,他便猝不及防地手下一拗。江随舟猛地一抽气,便听见了轻微的骨骼声响。   “好了。”他听霍无咎说道。“只是还会有红肿,养上几日便能消下去。”   说着,他扯下了自己的一条衣摆,替江随舟将脚踝缠住,重新穿上了靴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满目的莹白被布料遮住的那一刻,他是怎样地松了口气。   他直起身,在江随舟身边坐了下来。   “那以后呢?”江随舟问道。“再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这是他自刚才以来,一直想问的话。   他就知道,野史上的霍无咎能从靖王府逃出,再一路离开南景回到北梁,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窍。如今,这事儿能够提前,江随舟知道,这跟他脱不开关系。   若不是他千方百计地想给霍无咎寻医,他手下的人也无法借着这个机会找到霍无咎。想到因着自己的筹划,竟意外地与霍无咎的势力契合在一处,竟因此帮了他,江随舟便觉得颇为奇妙,甚至有种莫名的喜悦,压都压不住。   霍无咎侧目看向他,便见他双眼亮晶晶的,正盯着自己瞧。   他自是知道江随舟问的是什么。他非但没有生气,还打心里为自己高兴,霍无咎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因此松一口气了。   他应该为此高兴的,但之前的担忧全是杞人忧天,他竟又有些隐隐的失落。   他顿了顿,道:“再接下来,便打算给你弄些吃的去。”他像是没听懂江随舟问的是什么一般,站起身来,神色自若,一本正经。   “不是,我是说……”江随舟连忙开口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霍无咎说道。“不过,你不是也说了,要我护你周全么?”   江随舟有些不解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只应声道:“是啊。”   霍无咎俯身拿起了江随舟的剑,低下头时,便见江随舟面露不解地看向他。   他目光中流露两分无奈,抬手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   “我此时想走,自然随时都能走。”他说。“但是,江舜恒找不找你算账?”   自是要找的。   江随舟诺诺地不说话了。   “所以,我没什么打算。”他说。“我留在这里,见招拆招,总能等到机会,寻出他们的弱点。届时里应外合,既能让他们措手不及,也能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引狼入室。”   江随舟听到这话,噗嗤笑出了声。   “引狼入室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词。”他说。   “我也没想当什么好人。”霍无咎将那剑在河中洗了洗,便对江随舟道。“原地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江随舟点头应下,便见霍无咎单手握着剑,往林中去了。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目光却落在霍无咎的后背上,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林中,也没有挪开。   他心里清楚得很,霍无咎虽说得轻松,说自己要里应外合,说要让后主引狼入室,但江随舟知道,对霍无咎来说,最容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回到北梁。   他是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他的军队就是他的手足、是他手中的利刃。   但是现在,竟是自己,将他的手足束缚住了。   他不走,仅是因为答应过自己。   江随舟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感觉。   他无论是在穿越之前,还是穿越之后,一直都不得不自己撑住自己。穿越之前,他虽说有父母,但他父亲有的是情人和儿女,他的母亲眼里只有他父亲。   而现在的他,看上去富贵泼天,实则根本就是行在绳索之上。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又有那么多人需要依傍他,他没有选择。   但是现在……   有一个人,愿意缚住手脚,丢掉剑刃,忍辱负重地活在敌人的手中,就是因为答应过他,要保护他。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他只是馋你的身子!!!(破音) 第65章   霍无咎果真很快就回来了。   他单手握着剑,上头还淌着血。他抱着些干燥的枯枝,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已然没了气息。   他行到江随舟身侧的河边,蹲下身去,便在水边利索地剥起皮来。   他手上拿着的分明是把三尺长的利剑,却半点不嫌碍事,动作利索得很。江随舟坐在旁侧好奇地看,便见他没一会儿便将一只兔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放在了他身边干净的石头上。   做完这些,他便又收拾起那堆枯枝来。   江随舟不由得开口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霍无咎抬眼看向他,便见江随舟颇为乖巧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身上分明穿着利落的箭袖骑装,但根本遮掩不住那副富贵公子特有的气度。这儿荒山野岭的,周围半点人烟都无,他坐在这儿,便像块被掉落在野外的美玉一般。   那双终日囚在富贵乡中的眼睛,真是看什么都新鲜。   霍无咎与他不同,他自小就野。阳关荒凉,没什么可玩的地方,他少时跟人出去玩,都是去骑马打猎,捉兔子、射大雁。抓来的动物,他们便就地烤了来吃,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可玩了。   再后来,他连年跟着父亲行军打仗,条件自然比阳关还要艰难。行军途中,向来有什么吃什么,打来的猎物烤来吃,自然再寻常不过了。   他如今不过杀只兔子的本事,在这位王爷眼里,竟成了“什么都会”了。   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两分笑,垂下眼去,拿出火石来以剑一削,便溅起火花来,丢到枯枝堆上,便点燃了。   看着霍无咎笑,江随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说起来,还是自己这个鸡都没杀过的现代人没见识。   霍无咎将剥干净的兔子串好了,便架去了火上。片刻之后,便有肉香味弥漫开来,兔肉的油脂被火烤了出来,在表皮上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江随舟的目光不由得从架上的肉上,转到了霍无咎的脸上。   这会儿日头正好,亮堂堂地照在霍无咎身上。今日之前,江随舟没见过霍无咎站起身的样子,更没见过他这般随意又潇洒地席地而坐的模样。   他当真好看极了,此时的模样,像是甩开了压在身上的重枷,重新焕发出属于他的光芒了一般。   这才是霍无咎本该有的样子。   没一会儿,他的目光就被霍无咎察觉到了。   他抬眼看向他,道:“怎么了?”   江随舟慌忙错开了目光。   “没什么。”他有点心虚,匆匆随口找了个借口。“就是在想,你今日之后,是不是还要装作腿没好的样子?”   霍无咎嗯了一声。   “在做好准备动手之前,不能让他们察觉。”他说。   江随舟点了点头。   “那你而今,可有什么想法?”他问道。   霍无咎沉吟片刻。   “你可知娄钺?”他问道。   江随舟当然知道。   南景难得的名将,曾是霍老侯爷的至交好友。   但是当年,景幽帝意在铲除霍家,霍家才起兵造反,自此从景朝的名将世家变成了推翻旧朝的反贼。而娄钺因着与此事无关,当时又南下清扫倭寇,远在千里之外,故而留在了南景。   景幽帝和景后主二人都知他与霍老侯爷的交情,因此不敢用他。一直到史书之中,霍无咎挥师南下到了临安,后主都没有让娄钺上战场。   城破的前三日,后主没收了娄钺所有的兵权,将他处死了。   自然,拿到娄钺手下所有士卒的后主仍没有抵挡住霍无咎的攻势,而杀娄钺,也是因为对他不放心,怕他里通外敌。   想到这儿,江随舟顿了顿。   他知道,娄钺有个独生女儿,名叫娄婉君。南景灭亡之后,霍无咎将她救下,收留了她。   此后他便一直将娄婉君带在身侧,即便他回到阳关镇守,也一直如此。   关于他二人的关系,史书上的蛛丝马迹很多。娄钺与霍老侯爷年轻时便常走动,自家的孩子也有口头上的婚约,霍无咎与娄婉君二人,也算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   娄婉君早年丧母,一直跟在父亲身侧,耳濡目染,也算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   不过娄钺为人保守,从不肯让她上战场,更没让她带过兵。是在娄婉君跟随霍无咎之后,才有了上战场的机会,自此在青史上留下了姓名。   他们二人虽说没有成婚,但无论正史野史,都默认了娄婉君是霍无咎的红颜知己,更遑论娄婉君曾育有一子,生父不详,但随了霍无咎的姓。   这些,都是江随舟最清楚不过的事了。与此相关的论文,他都看过不下五篇。   但是不知怎的,这会儿想来,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感觉。   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总归不大舒服。   他一时出神,直到听见霍无咎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他听见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忙笑了笑,不过不知怎的,嘴角有些沉,笑得也很勉强:“自然是知道的。”   霍无咎面露疑惑:“你们二人有过节?”   江随舟摇了摇头:“没有。”   霍无咎皱眉看了看他,又抬眼看了看天:“脸色这么难看,中暑了?”   江随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色不好看,甚至并没觉察到。他只是忽然觉得不大舒服,许是顾长筠给的药效还没过,时而还会发作。   他道:“没什么,你接着说。”   霍无咎看了他几眼,接着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我早年阴差阳错救过他一命,这会儿打算挟恩求报。”   他说得坦荡极了,像是挟恩求报这件事很上得台面一般。   江随舟强压下心头的不舒服,跟着问道:“你能肯定他愿意帮你吗?”   霍无咎看着劈啪作响的火焰,说道:“他虽忠心,却也不是傻子。江舜恒是什么人,他该清楚。更何况,如今我们与景朝,早是你死我活的了,他也该想清楚,站明白方向。”   说到这儿,他轻飘飘地道:“他就算自己不想活,也得想想他女儿。”   江随舟一顿。   听霍无咎这样说……   他与娄婉君应当没有私情吧?   也不知怎的,分明在说正事,他听见霍无咎这话,脑中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个。   他愣了愣,继而后知后觉地有点懊恼。   他在想什么呢!霍无咎跟娄婉君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与他无关……   忽然,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江随舟抬头,便见霍无咎单手握着枯枝,将那只烤得外皮酥脆、油汪汪的兔子递到他面前。   “是让太阳晒傻了,还是李长宁给你开的药有什么问题?”他说。“怎么净发愣,赶紧吃东西。”   ——   霍无咎的手艺的确好得很。   野外没有调料,他单用火烤,便能将这兔子烤得外酥里嫩,汁水四溢的。   不过,江随舟胃口并不大,肠胃又娇嫩,不过吃了一条兔腿,就吃不下了。   剩下的大半只兔子,便全落进了霍无咎的肚子里。   待江随舟吃完,霍无咎便利落地将周围收拾了个干净,一时间,半点烤火的痕迹都没有了。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   江随舟坐在河边,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着逐渐西沉的日光。山里景致好看得很,风又干净和软,江随舟打从来了这里,还没有这么悠闲过。   不过,他还是不由得道:“皇上也太狠心了点,大半日了,还不派人来给我收尸。”   坐在旁边的霍无咎笑了一声:“他也怕前功尽弃。”   江随舟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对了,你出来这么久,不会被发现吧?”   霍无咎道:“不会,他们都在围场上,不会回营地,更何况,我今日不是已经让你把我反锁在房中了吗?”   江随舟看向他:“你早在那时候就知道会出事?”   霍无咎心道,早在知道你要随同去围猎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不过今日之前,那些猜测不过是担心而已,做不得数。霍无咎没有反驳,权作默认了。   这么想着,江随舟便有点不放心了。   “不如,你还是回去吧?”他说道。“万一被发现,你岂不就危险了?我现在只需在这里等人便可,不必你守在这里了。”   霍无咎抬眼看向他:“山里有狼。”   江随舟顿了顿,发不出声音了。   “他们要兴建猎场,还在此处豢养了几只猛虎。”霍无咎接着说。   江随舟讪讪地不出声了。   看他这幅模样,霍无咎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来,恶劣的性子也开始作祟。   “不怕?”他说着,便作势站起了身。“那我走了?”   江随舟一慌,连忙伸手去拉住了他的衣摆。   “别!”他忙道。   霍无咎站在远处,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闪着好整以暇的光,低头看他。   他逆着光,江随舟没看到他眼中戏谑的神情,更忘了这打小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不管再怎么正派,骨子里也带着两分恶劣的痞性。   他只当自己不说话,真让霍无咎觉得他不怕了。   他抬头看着霍无咎,有些别扭地开口道:“……都在这儿待了一整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嘴虽有些硬,但那心有余悸的神情却是真的。   迎着夕阳,霍无咎自然看清了他的神情。   ……这看上去精明得很的靖王,当真没看出自己在逗他。   瞧着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跟庞绍过招也不见落下风,怎么在自己这儿,就这么好骗了?   单那双干净的眼睛,就看得霍无咎心口发软,像是此时初夏时节山中微凉的晚风,吹到了心坎里一般。   握着他衣角的手分明没什么劲儿,他却顺着那股力道,乖乖坐了下来。   “逗你的。”霍无咎的声音里满是妥协,手不听使唤似的,在江随舟的头顶揉了揉。   力道温和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霍夫人不愧是绕 指 柔   PS:放心!娄小姐对霍将军没有箭头,霍将军也对娄小姐没有箭头!写她纯粹是想写一个大男子主义的将军爹养出的一个一心从武的女将军!   ——顺便当个僚机,嘿嘿! 第66章   夜色沉沉地落了下来。   山中不比靖王府,天色一暗便会四下掌灯,将周遭照得亮堂一片。天色一黑,四下里便也跟着黑了下去,草中渐渐响起了虫鸣,漫天的星子也浮上了天幕。   不过,林中的马蹄声也响起来了。   江随舟自然没有霍无咎那般出色的耳力,只觉四下一片静谧,唯独剩下潺潺的水声和草中的虫声。   他同霍无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却让江随舟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一直扬着,像是这种并不怎么有意思的等待,对他来说都是一件有趣的事一般。   他心道,可能因着,这是他从不敢想的事。   学历史的人,怎么敢想象会有一天,自己能同千年前的人面对面地对话?那位名垂青史、妇孺皆知的大英雄,此时坐在他身侧,讲些类似于他父亲霍老侯爷当年如何倚重身侧博学广识的军师,自己却字都认不全、看两眼书便要打瞌睡之类的闲事。   江随舟缓缓抬起了眼睛。   在和软的夜风之中,漫天的星辰映在了他的眼睛里。   好看极了。   他想要侧过头去看霍无咎,却不知怎的,忽然产生了种近乡情怯的畏惧。分明是看了那么多次,早映在脑海中的人,这会儿却让他不敢直视对方了。   就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理智的事一般。   他便抬眼静静看着天上的星子,听霍无咎在旁侧懒洋洋的声音。   不过,却在这时,霍无咎缓缓止住了话头,不出声了。   江随舟后知后觉地侧过头,便看见了夜色之中,霍无咎逐渐冷凝的侧脸。   江随舟忙问道:“怎么了?”   便见霍无咎站起身来,低声道:“来人了。”   说着,他四下打量一番,确定周遭再没有第二人的痕迹,便低声对江随舟嘱咐道:“只按我今日告诉你的话说,不会露馅的。”   江随舟连忙应声。   霍无咎抬眼看去,果然,在极远的地方,渐渐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应当是前来寻人的大内侍卫。   “他们人多,大庭广众,不会对你怎么样。”他说。   江随舟道:“那你……”   "我回去等你。"霍无咎低声说道。   江随舟紧张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又将他的剑从原地拿起,递给他道:“这个放好,我走了。”   江随舟嗯了一声,手里握着剑,却没动,一双眼睛似是想挪开,却并没有成功,只抬头看着他,一时竟显得有些眼巴巴的。   霍无咎那双惯使轻功的腿,也似乎有些沉重了。   他顿了顿,俯下身来,手覆在了江随舟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   “别怕。”他说。   接着,不等江随舟点头,他抬眼往林中看了一眼,足下一点,只几个纵身,便化作一道黑影,朝着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了。   江随舟看着那个方向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霍无咎做事向来利落又小心。此时在他周遭,半点痕迹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里原本还有另外一个人。   要不是后颈上还残留着霍无咎手心的温度,甚至连江随舟都会有了这种错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莫名其妙的,分明两人要不了多时,就又会再见面。   可是……   他抬眼看向漫天的星河。   今夜无月,星子便尤其闪亮。   但也不过是星星罢了,一千年两千年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看头。   江随舟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抬眼看向林中逐渐近了的火光和呼喊。   ——   纪泓承承认,自己是极讨厌靖王的。   他追随娄将军,早年常与娄将军一同到阳关去,与霍老侯爷的交情可谓深得很。老侯爷为人仗义直爽,独子霍无咎又是个天纵英才,对霍家,他不可谓感情不深。   但是,他与娄将军一样,霍家谋反,他们不过局外人而已。论情,他们与霍氏是至交好友,但与朝廷的恩怨,却是他们霍家的家事。论理,他们是景朝的臣子,身为臣属,尤其是武将,不忠君主乃是最大的忌讳。   所以,霍家起事,他与娄将军都没有参与,但心中多少是有些别扭的。   尤其这些年来,朝廷日渐昏庸,尤其庞绍掌权的这几年,明眼人全都看在眼里。北梁气势凛然如朝阳初升,而他们南景,整个朝廷都坏进骨子里了。   而这些,都是纪泓承能忍得的。   但是,霍老侯爷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居然战败被俘,皇上荒唐,不杀他,不关押他,居然将他嫁给那个毒辣又变态的靖王做妾。   荒唐又耻辱,让纪泓承如坐针毡。   也正因如此,他厌恶靖王,尤其恨他那副折辱霍无咎时洋洋得意的嘴脸。所以,他前几个月还曾明目张胆地往靖王府递信,信上要紧话没几句,却全是在咒骂靖王的。   不过……   要说有多恨靖王,似也没有。   许是因为那日宫宴上,霍无咎居然得了机会回给他消息,让他觉察到那信竟真送到了霍无咎手上,让他对靖王的反感或多或少地少了几分。   自然,也不大希望他死了。   但是,听说了靖王失踪的前因后果,纪泓承心里没了底。   就靖王那副风一吹就倒的皮子,让疯马带到了森林里,一整日都没出来,想必能留个全尸,都算是万幸了。   纪泓承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不过命令下到了他的头上,那自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靖王没活头了,也要把他的尸体找回来。   但是,他却没想到……   这靖王,居然这般命大。   他带着人从黄昏一直搜到了深夜,居然在林中的一条溪边找到了靖王。   靖王扭伤了脚,坐在那儿动弹不得,见着他们来便黑着脸,问他们怎么来得这般晚。   纪泓承却只顾得上惊讶了。   这靖王竟是……只受了些轻伤?   他将靖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声骑马傻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他。   江随舟都有些无话可说了。   他方才还有些紧张,直到看见纪泓承,才放下心来。   这人不是庞党的人,即便恨透了自己,也绝做不出就地将自己杀死、抛尸荒野的事。   也可见后主和庞绍已经认定了,自己今日定会命丧于此。   不过,这纪泓承人虽然不错,却实在憨了些。他愣愣地盯着江随舟看,让他演出的一副奸佞模样都要绷不住了。   这人目瞪口呆的,“您怎么会没死”几乎写在了他那张又黑又丑、钟馗画像一般的脸上。   江随舟暗地里叹了口气。   “纪大人。”他冷眼看着纪泓承,提醒道。“本王没死,你很失望?”   纪泓承这才回过神来。   他没承认,却也没否定。毕竟他虽然的确不想让江随舟死,却也着实没多喜欢他。   “靖王殿下说笑。”他在马上略一拱手,神情傲得厉害。“臣奉旨请王爷回营。来人,还不将王爷扶上马?”   江随舟这才由周遭的大内侍卫扶着,坐到了马上,被一路缓缓地驼了回去。   而此时山中的行宫宫苑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   没眼色的纪泓承被弄去给靖王收尸了,那么夺得头筹的还是皇上。谁也没提纪泓承只字片语,权当没他这个人,此时席上满是珍馐,觥筹交错的,都在庆祝皇上今日丰收。   而后主和庞绍,以及那些个知情的人,却也知这欢乐之后,还存着另一番意思。   皇上的眼中钉,终于被拔除了。   于是,后主高兴,连带着庞绍也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酒酣饭饱,后主靠在美人怀里,醉眼朦胧地看向殿外的夜色,面上浮起了几分笑容。   皇考那么喜欢那妖妃,他便让那妖妃去下头陪他;他们一家人总不能不团圆,所以自己今日,再把他们最宠爱的孩子,也送下去陪他。   后主笑着,醉眼惺忪地又饮了一杯。   却在这时,他看见了逐渐出现在夜色中的人群。   渐渐的,热闹的大殿安静了下来。   众人皆往门外看去。   便见靖王跛着足,由旁侧的下人扶着,缓缓走上了长阶,跟在他身后的纪泓承,那张极黑的脸上满是等着领赏的喜气。   众人眼看着靖王走了进来,身上衣袍破损且沾了尘土,看上去狼狈极了,但人却是精神的。   他停在殿中,朝着后主躬身行了一礼。   “臣弟来迟,还请皇兄恕罪。”他说道。   庞绍面色大变,后主手中的金杯,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   庞绍顾不得其他,道了句更衣,便起身出了大殿。   殿外,他随侍的下人战战兢兢地站在阴影之中,等着他来问话。   “怎会如此!”庞绍压低了声音,怒目圆睁,厉声问道。   那人忙道:“主子,奴才也不晓得啊!靖王确实朝着那方向去了,奴才为防万一,还多派了几人,连带着唐癸也派去了!可是……”   “可是什么?”庞绍咬牙切齿。“可是,靖王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那人哆哆嗦嗦地小声开口道:“而且……咱们派去的人,连带着唐癸……都没有回来。”   一阵骇人的静默。   “唐癸也没有回来?”庞绍的声音渐趋平静,却愈发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那人不敢说话了。   这些年,主子需得排除异己,多少有些事不能明面上做。主子花了那么多年的精力,砸了流水一般的银子进去,才养出了这么些个杀手。   其中,唐癸是最为出色、主子最得力的那个。   但如今,就连唐癸也……   “好。”他听见了庞绍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人忙抬眼看去,便见自己主子站在殿外的阴影之中,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是他江随舟有本事。”庞绍道。   “速速派人,立马去。一批派去林中,务必找出痕迹和尸体来,另一批……”   庞绍抬眼,往殿内看去。   便见那灯光明亮温暖,金碧辉煌恍如神仙宫苑。靖王正端正地站在那里,背影修长,虽衣着狼狈,通身气度却宛若神人。   庞绍冷笑了一声。   “趁他人在这里,立马派人随我到他的院中,我今日,定然要从他那里,搜出缘由来。”   作者有话要说:纪泓承纪大人的灵感来源:【钟馗-地府判官】:D 第67章   江随舟笔直地站在后主的阶前,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颇带着几分好整以暇。   想杀我?不好意思,想必您还不知道,您脖颈上悬了怎样一把屠刀。   那人不仅能救我,还能杀你呢。   这么想着,江随舟竟难得恶劣地径直打量着后主的神色。   这死胖子虽然毒,但是蠢,什么心情全都是写在脸上的,这会儿面色已经难看得不得了了。   他咬牙切齿,半天说不出话来,紧紧盯着江随舟。   江随舟却恍然未觉一般,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许的疑惑,道:“皇兄?”   便听得后主咬着牙开了口。   “五弟总算是回来了。”他道。“可是让皇兄好生担心。”   江随舟露出了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来,落在后主的眼里,刺目极了。   “多谢皇兄挂怀。”他道。“也是臣弟没本事,竟制不住一匹马。”   后主眼神凶狠,看上去像是恨不得一剑将他杀死在殿中一般。   口上却道:“五弟今日在林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随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那马不知怎的,跑到半路上,居然发了狂。”他说道。“臣弟拉不住它,便由得它一直跑,压根停不下来。”   后主死盯着他:“那后来又是怎么停下来的呢?”   江随舟像是看不出他眼中的恶意一般,笑了笑,淡声道:“半途中撞上了一棵横亘的枯树,撞断了那马的脖子,臣弟才得以停下。只是落马时一时不察,扭伤了脚,故而只能等在原地,也幸而皇兄及时派了人救我。”   说到这儿,他淡淡笑了笑,不经意地感慨一般,道:“化险为夷,实是上苍垂怜。”   上苍垂怜几个字,落在江舜恒的耳朵里,便是千百分的讽刺。   让他心生希望,到头来人却没死,真是丢了一个天大的面子,更是让他有种得而复失的窝火。   而各种原因,就是上天垂怜这个病秧子?!   后主气得气息都不匀了,坐在龙椅上直喘气,握着酒杯,恨不得将桌上的东西统统扫落在地。   ……庞绍,是庞绍!   舅父之前口口声声答应过他,这一次,绝不会给靖王留半点活路的!他说他打点好了一切,天罗地网,定然会让靖王“意外”死在森林里。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将靖王唤到身侧,再给他的马来一鞭子。   可是人根本没死!   后主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时眼前发花,总算找到了个由头,便四下里去寻庞绍。   他总得要庞绍给他个解释才行。   可是,他目光逡巡了一圈,庞绍的作为却是空空荡荡,连旁边伺候的下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舅父呢?”后主再不搭理江随舟,面色阴沉如水,问道。“方才说去更衣,怎么许久不回来?”   四下里无人应答。   后主只当庞绍是畏罪躲开了。   他自幼信任他舅父,同样的,他舅父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也极值得他信任。   但是这段时日以来,不知是舅父年岁渐长,还是什么其他原因,他竟愈发令人失望了。   他竟会背地里贪自己修宗庙的银子、会借人暗害朝中老臣,甚至他的亲眷,竟会背着自己,往他的府上送龙袍。   银子、老臣,还有区区一件衣服,后主都不放在心上,但他接受不了的是,一直对他一腔赤诚的舅父,居然会骗他、利用他,在他面前身后存了两幅面孔。   这让他觉得羞辱,同时觉得不安。   而今日,自己这般相信他,他竟然……   一时间,四下里一片安静,谁也不敢出声,只都偷偷觑着座上那位面色难看的君王。   却在这时,有个小厮一路跑了进来,跪在了后主阶前。   “皇上!”那人跪伏在地道。“小的是大司徒身边的奴才,大司徒方才有急事出去了,让小的前来禀报皇上!”   后主冷着脸。   “急事?”他道。“他还有什么急事?”   便听那人跪地说道:“回陛下,大司徒说,靖王殿下院中有异,他要带人,亲自去探查一番!”   ——   大队提着灯的侍卫一路往山上去,将狭窄精巧的山道点亮了。   那片亮光,喧喧嚷嚷地涌进了靖王所居的别苑。   孟潜山本坐院子里打盹儿。   王爷下山没有带人,又不知怎的将霍夫人锁在了房里,只留了那个扮作小厮跟来的药童。他没事干,又没地方去,只得在廊下等王爷回来。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色黑沉,等得他都起了困劲儿。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极大的阵仗。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自山路上涌来了一大片亮光,像是王爷的仪仗。他连忙起身迎上去,却见那群人破门而入,为首的,居然是当朝大司徒庞绍。   孟潜山一惊,连忙上前行礼。   “竟是大司徒!小的孟潜山,是靖王殿下随侍的太监,不知您深夜前来,是为了……”   不等他话说完,便有个侍卫上前,一把将他搡到了一边。   这群侍卫训练有素,气势汹汹,不过眨眼之间,便将院子四下把守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搜。”庞绍沉声命令道。   他早在来的路上,便命令过手下的人了。   他心里清楚,能让他派去的杀手全都折在林中的,要么是大队精锐,要么就是绝顶高手。他们的仪仗一路到天平山,因着霍无咎在,他手下的侍卫和探子,可是一刻不差地盯着靖王一行人的。   全是王府家奴,底细都干净得很。   靖王的人,定然不在随侍的队伍中,那么定然是跟在队伍之外的。既如此,他们便定然会有命令往来。只要有往来,就会有痕迹,书信、信物,甚至能够传递消息的器具,都会存有蛛丝马迹。   立时,随着他的命令,众人涌进了房中,开始在周遭的各个房中翻箱倒柜起来。   而直往主屋中去的那群人,却被拦在了廊下。   “怎么?”庞绍皱眉问道。   便见廊下的侍卫折返回来,报告道:“回大人,主屋的门……锁住了。”   庞绍眉眼一凛,大步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旁边的孟潜山见状,连忙爬起来跟上前,陪着笑急道:“大人,实在不巧,这主屋的门是王爷锁的,他说了,他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开这门……”   庞绍理都没理他,抬手便要人将他架走。   孟潜山身形灵活,弓着腰往前一躲,几步便扑到了门上,将那门挡住了。   他知道,即便早上王爷和霍夫人吵了架,霍夫人也还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霍夫人谁啊?北梁的战俘,面前这人,可是南景的大司徒。   今日无论这位究竟是不是真来办正事的,只要见了霍夫人,都不会让霍夫人好过。王爷若在,还能护着些,可王爷不在……   便只得让自己这做奴才的,能拖多久是多久了。   而庞绍听见他这话,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江随舟锁的门?那便更可疑了。   他冷笑:“你们王爷锁这个门干什么?”   孟潜山忙道:“大人有所不知,王爷身侧带着霍夫人,对他可是忌惮有加!今早王爷怕这荒山野岭的,将霍夫人放跑了,便让人将霍夫人牢牢锁在房里,除了他之外,谁来都不许开门呢!”   倒是合情合理,但是庞绍知道,他不能放过半点机会。   “来人,把他拉开。”他冷声道。   孟潜山也没想到面前是位油盐不进的主儿,扒着门便闹了起来,哭丧着声音嚷道:“大人救命啊!王爷下了死命令,奴才若守不住这道门,王爷回来可是要拿奴才的脑袋的!”   不过,他自是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片刻,便被拉到了一边,牢牢地架在了原地。   几个侍卫使劲往门上撞去,连续几声巨响,便将门骤然撞开了。   众人涌进了房中,庞绍也跟着踏了进去。   便见房里一片安静,四下里烛火熠熠,一道高大的身影坐在轮椅上,抬着眼睛静静地看他。   霍无咎。   目光一落在霍无咎身上,庞绍心里便涌起了一种莫名的直觉。   靖王身边的小厮,的确各个都是身家清白,没什么功夫的,但是,他可是把这一位忘了。   靖王的后宅,虽也有几个他的眼线,但靖王谨慎,并没能让他将人塞进他住的院子里。   故而,自从霍无咎被他关在了身边,他便断了霍无咎的消息。   既如此……   有没有可能,江随舟将霍无咎将养在侧,今日救下江随舟的,是霍无咎呢?   虽说庞绍觉得可能性不大,但若是霍无咎,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毕竟整个天下,能与他手下唐癸为敌的便寥寥无几,若说江随舟能有本事养出这样的人,他是绝不会信的。   庞绍紧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霍无咎静静抬头直视着他。   “有事?”霍无咎淡声道。   便见庞绍盯着他良久,片刻之后,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也没什么。”他道。“只是在想,真真儿可惜,霍将军这双腿,若是还能站起来的话,想必,也是个以一敌十的高手了。”   以一敌十几个字,他放缓了语速,说得意味深长。   霍无咎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去,并没有回应他。   只一个眼神,便针一般,扎得庞绍浑身难受。   他感到了一种被居高临下地蔑视的羞辱感。   “我今日有个疑惑,还需要您来解惑。”他缓缓开口。   也幸而他早有准备,来时领了个太医跟随。此时听见他这话,那太医连忙上前,待命在侧。   却没察觉,垂着眼的霍无咎神色微微一凝,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   顿了顿,他仍低着头,眼向上抬,看向庞绍。   他勾起一侧嘴角,发出了一声极具轻蔑的哂笑。   “你也配?”   四下里密密麻麻的侍卫,都将这三个字听到了耳中。   庞绍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整晚,计谋失败的惊诧、痛损爱将的愤怒,以及对皇上反应的忐忑、对靖王的恼羞成怒,像堆在一处的干柴,掉上了一颗火星子。   烧了起来。   庞绍心下冷笑。   他要在靖王面前装模作样,要在皇上眼前伏低做小,如今,还要受这败军之将的蔑视吗?   他挥退了专门带来的太医,自走上前去,抬腿便往霍无咎的轮椅上踹去。   “我不过是想看看,你这腿,到底是不是真的断了。” 第68章   庞绍毕竟年岁不小,再加上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官,力气便更是小一些。   他一脚踹在轮椅上,轮椅晃了晃,却是纹丝未动。   周遭顿时静了下来。   便显得轮椅上发出的那声嗤笑尤其明显。   庞绍低头看去,便见坐在轮椅上的霍无咎,垂着头抬眼,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那声笑,是他发出来的。   庞绍鲜有地怒目圆睁,怒意全都显露在了脸上。   周围的侍卫不敢再看戏,连忙冲上前来,将霍无咎从轮椅上扯起来,一把掼倒在了地上。   沉闷的肉体摔落在地的声响,终于让庞绍的气顺了两分。   而众人也都看见了。   霍无咎那双腿,根本动弹不得,更别说用力了。他顺着那侍卫的力道被扔在地上,双腿甚至在轮椅上重重卡了一下,将轮椅都带翻了。   谁都能看出,这双腿根本用不了了。   按说,庞绍查出他没有异样,便该继续去四下搜查。可方才霍无咎轻描淡写的一道声音、一个眼神,便将庞绍积攒了一夜的怒火,全都点燃了。   一时间,他失了几分理智。   他垂眼看着重重摔在地上的霍无咎,心下泛起几分爽快的同时,也不满于他的不声不响。   分明该低入尘埃里的人,不该还有这么硬的脊梁骨。   庞绍缓步上前,抬脚踩在了霍无咎的腿上。   他寻的角度刁钻极了,正是霍无咎当日受刑、被斩断经脉的地方。虽几个月过去,但那患处好不了那么快,一时间,众人甚至隐约闻到了血腥气。   被侍卫压制在侧的魏楷眼眶通红,双拳紧握。他想要挣扎,却也知道,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   不过,踩在霍无咎腿上的庞绍,却没功夫注意他。   他紧盯着地上的霍无咎,看着他脸色变白,脖颈上的经络绷起,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   他感觉得到,脚下的肌肉像是失了活性一般,即便踩上去重重地碾,也感觉不到绷紧的力气。   这腿分明是废了,不过,这也并不是他此时所在意的。   他想看见的,是霍无咎痛呼的样子。   但是霍无咎即便肩膀都发起抖来,却连头都没抬,更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这让庞绍感到不满。   他脚下不断地发力,甚至踩在霍无咎的腿上重重地碾。   但那人仍旧没有发出声音来。   庞绍感到了一股火焰被捂在了心口里,火焰不断跳跃着,却愈发闷得他心烦。   忽然之间,他猛地一抬脚,便重新往霍无咎的伤处上踏去。   却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后主的声音。   “庞卿,你在做什么?”   这是后主头一遭这么疏离地称呼他,声音之中满是不悦。   ——   后主这么说,自然不是因为他在欺辱霍无咎。   而是因为,此时跟在他身后的,是方才宴上的文武百官。方才那下人一说那番话,众人都听见了庞绍要干什么。正面面相觑之间,便见那靖王急了,只说自己被污了清白,要去找庞绍对峙。   对峙便罢了,他还硬要文武百官前去一同看看,瞧瞧庞绍究竟会搜出什么污他清白的东西。他这番玉石俱焚的态度,反而后主自然没法拒绝,只得带着百官,硬着头皮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便看见了这一幕。   他要是翻检东西也便罢了,但众人却眼看着他踩在霍无咎的断腿上,神色狰狞,朝着这个残废泻火。   实在是丢人极了。   后主死死地盯着庞绍,而那边,庞绍踏到一半的脚,也匆匆收回去,连忙转过身,看向后主。   “皇上圣裁!臣不过是怀疑霍无咎那双腿并没有完全断,所以才……才……”   “所以,庞大人探查出什么来了吗?”   还没等后主说话,旁侧的江随舟忽然站了出来。   一时间,四下乌泱泱的众人的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便见江随舟神色冰冷,直看向庞绍。   “他的腿,动没动?”江随舟一字一顿地问道。   庞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江随舟也没想给他说话的机会。   “既要探查,你身后带了太医,为何不用?”江随舟接着质问道。“更何况,这腿是皇兄亲眼看着人打断的,也早有太医诊治过,早回天乏术了。你如今忽然到此,是怀疑皇兄放给这废物一线生机了,还是本王寻到了神仙,存了什么心思,竟把这残废给治好了?”   他嗓音冷冽,回荡在一片安静的室内。许是因着说得急,到了后来,竟气息都喘不匀了,话没说完,便先咳嗽了起来。   被侍卫押住的孟潜山连忙挣扎起来,可那两双钳制住他的胳膊,像铁一般,根本挣扎不动。   便见他主子神色冰冷,止了咳嗽,眼神凶恶地看向庞绍,道:“这废物本王本就多看一眼都恶心,你要杀他,大可带走去杀,别拿他来污蔑本王。”   庞绍匆匆看向后主。   便见后主皱着眉,脸上全是不耐和烦躁,并没有看他。   后主此时烦得很。   靖王没死也就罢了,留着也能戏耍玩弄,更何况他那愈发不中用的身体,也没几年活头。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有些失望罢了,但庞绍此举,却是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做出这么一场闹剧来,还让这么多日日要见的朝臣瞧见了,显得他庞绍又暴躁、又无能。这样的话,连带着自己日后任用他,也会显得自己也无能了。   后主感到自己出游的兴致被极大地败坏,让他觉得烦。   “皇上……”庞绍匆匆开口。   便见后主兴致缺缺地瞥了他一眼,衣袖一拂,转身走了。   庞绍连忙跟着众臣一起,匆匆跟了上去。   江随舟站在远处没有动,眼看着满房满院的高官和侍卫,跟在江舜恒的身侧,呼呼啦啦地走了。   院门被重新关上。   他这才转过头去,看向霍无咎。   霍无咎眼看着这群人散去,直到走远了,才确定此处恢复了安全。他抬头看向江随舟,不等他说话,便见江随舟也低下头来,正看向他。   他看见,方才神色冷冽,眼神如刀的靖王殿下,一双眼睛似是因着咳嗽咳得,此时正有些发红,泛着水光。   霍无咎喉结动了动,正要开口告诉他自己没事。   却见江随舟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扑到他身边来的孟潜山,强让声音平静,缓缓道:“都出去,把门带上。”   霍无咎知道,是因着院中人多眼杂。   孟潜山担心地看他,却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连忙将一步三回头的魏楷拽走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霍无咎看见江随舟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   “可还好?”他听见江随舟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一双眼睛带着水光,紧紧盯着他。“你腿刚好,可有再伤到,还能不能站起来?”   霍无咎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先回答他哪个问题了。   “我没事,别怕。”顿了顿,他抬起手,顺了顺江随舟的头发。   “可是我闻到你身上有血味。”   听到江随舟这样说,霍无咎连忙伸手,拉着江随舟一同站了起来。   他低声缓缓地安抚道:“没事,不过是肩上伤口裂开了而已。李长宁给我用的是内服的药,经脉已经好了,轻易不会出事。我的腿好端端的,没事了。”   江随舟连忙看向霍无咎的肩膀。   便见那处衣袍,早就被血洇透了,此时一片晕开的深色。   是方才他被掼倒在地,扯开了伤口。   他自倒地起,便伏在地上,将这处伤掩盖得极好。再加上庞绍暴怒,众人的目光又只落在他腿上,故而并没有人察觉。   不过这对霍无咎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庞绍有备而来,不仅带了兵,还带了太医。他双腿已好,再让太医来看,定然会露馅,再加上他听见了院外渐近的人声,听上去有很多的人,故而他才选择了激怒庞绍,让他盛怒之下对他动手,避免了让太医替他切脉看伤。   对他来说,不过是撕裂一处不大的伤口罢了,划算得很。   但他面前的江随舟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他抬起手来,本是想碰,却又怕再碰伤了他一般,手悬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了。   他只觉得鼻尖发酸。   他知道,这处伤是霍无咎为了救他的命才落下的,而方才庞绍这般虐待他,也不是因为霍无咎是敌国的人,而是因为他江随舟没有死成。   都是因为他。   不知怎的,这认知让江随舟感到尤其地难受。霍无咎已经好了,他本可以走,如今却因着他,凭白多出这么多的祸端。   他心口闷得厉害,且一阵阵地发疼,甚至到了让人难以忍耐的地步。   “怪我。”片刻之后,他小声道。   这回,霍无咎听见了他嗓音里的哽咽。   霍无咎顿时乱了手脚。   不是没什么大事么,怎么就委屈上了?   他忙道:“不怪你,真没事。不是什么大伤,不要命。再说,就算他方才不动我,夜里睡觉不小心也会撕裂的,不妨事。”   却见江随舟抬起头,眼中的泪水眼看着便含不住了。   “这里的太医都靠不住,这儿没别的大夫,不可再久留。”他声音中的哽咽更厉害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忍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但效果并不好。   “明日我们就回家。”他说。   霍无咎只觉心头的某根弦,被狠狠地拨了一下。   又酸又涨的,分明是心疼眼前这人,心疼得手忙脚乱的,却莫名觉得心口被什么填满了,又热又紧实的,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有了落处一般。   他正要说话,却见江随舟眼睛一眨,一滴泪水不可控地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带得他睫毛一颤。   霍无咎再忍不住了。   他抬起没受伤的那侧胳膊,手在江随舟的后颈上,将他往前一带,便将他单手按进了自己怀里。   “好。”他低声说。“明天就回家。” 第69章   第二天一早,江随舟就告了病,想要提前回京。   许是因着昨天夜里闹得厉害,后主心情不好,也没什么兴致,听见有人来报,说靖王殿下生了病,手一挥,便准了。   江随舟也的确生了病。   这天夜里他睡下后,便暗自打算了起来。明日就得回府,他既要提前离开,就不得不找到借口。   那么最好的借口,便是出在他的身上。   这么想着,江随舟没多犹豫,也没有同霍无咎商量。他在夜里偷偷地开了窗,挪走了被子,就这么躺了一夜。   许是因着冷,他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他清醒了大半夜,脑袋便清醒得很,开始天南海北地想起事情来。他将庞绍的事翻来覆去地盘了一遍,又去想日后的打算,想着想着,思绪便飘到了霍无咎的身上。   不知怎的,想到霍无咎,他总觉得脸颊带着耳朵,有点发烧。   他抬起手,轻轻用手背碰了碰脸。   他想起了今天,霍无咎抱他的那一下。   是他没出息了些,见着了血,莫名其妙地就要掉眼泪。他拼命地忍,却是没忍住,正难堪的时候,便被霍无咎按进了怀里。   说是抱住他,似也不是,但确实将他整个人都笼住了。他身上能闻到一股清晰的血腥味,却能感到他紧实的肌肉和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地,贴着他的胸膛,传到了江随舟的身上。   想到这儿,他闭了闭眼,只觉有种莫名的别扭。   这是一种不招人反感、反而让人心跳有些快的别扭。   江随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觉心下有些慌,有种泛着甜的慌乱和紧张。   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更加辗转反侧了。在山中夜里的冷风里,他脸上的温度一直没消减下去,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才堪堪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在睡梦中晕了过去,被孟潜山摇醒的时候,已然发了高烧。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便见孟潜山一脸紧张地趴在床榻边。   江随舟开口,正要说话,便是一连串沙哑的咳嗽。   孟潜山连忙将他扶着坐起来,慌里慌张地说道:“王爷恕罪!奴才也不知昨夜怎的忘了替王爷关窗,竟是将您冻病了!太医马上就到……”   却见江随舟靠坐起来,摆了摆手。   “窗子是本王开的。”他中气不足,说话带喘,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错,他此时头晕目眩,喉咙发痒,手心和额头热成了一片,定是发烧了。   果真,他这幅身体别的不行,装病可是一装一个准。   江随舟面上浮起了笑容。   孟潜山见他这般说,竟还在笑,慌张地唤道:“王爷……”   江随舟抬手打断了他,道:“无事,本王自有打算。你派人去转告皇上,说本王发了高热,需得回府养病。”   孟潜山连连应是,便见江随舟摆手道:“快些去。”   他知道,从这儿回临安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再耽搁下去,怕是回去就要半夜了。   也不知他这病体支离的,能不能耐得住舟车劳顿。   孟潜山连忙应声跑开。   支走了孟潜山,江随舟扶着床榻,使不上劲地咳嗽起来。   便见一杯冒着热气的水递到了他面前。   他顺着往上看去,便看见了霍无咎神色冷凝的脸。   江随舟面上得意的神色都僵住了,甚至莫名多了两分心虚。   不等他开口,霍无咎便探身过来,一边顺着他的气息,一边将水递到江随舟的唇边,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喝水。   让霍无咎伺候,他哪儿敢?   但江随舟此时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得顺着霍无咎的动作喝了两口水。   ……烫嘴。   小小喝了两口,江随舟便躲着不愿再喝了。霍无咎的手便就停在原地,分毫不妥协。   江随舟只得小声道:“烫。”   他因为病着,嗓音便比平日里软些,再加上气息不足,便带了两分撒娇的意味,听上去颇有些娇气。   霍无咎顿了顿,将茶杯收了回来,放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这就是你说的回家的法子?”霍无咎沉声问道。   他语气很平静,江随舟却听出了两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他顿了顿,心虚地小声道:“……是啊。”   接着,他匆匆解释道:“这法子毕竟直接些!你的伤需要包扎上药,不能再拖。我也总病,没什么的……”   话没说完,他便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头晕目眩,满耳朵都是自己沙哑的咳嗽声,却不知怎的,竟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声叹气的声音。   接着,便有一只手,妥协一般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缓缓替他拍着。   ——   不过,在这之后,他便再没听霍无咎说过一句话。   他沉默着坐在旁边,眼看着太医替他看了病,又静等着孟潜山派的人带着圣旨回来,收拾好行装和马车。   一直到江随舟被扶着换好衣袍上了车,坐在霍无咎的身侧,都没再见霍无咎说话。   江随舟总有些忐忑。   孟潜山给他抱来了皮毛的毯子替他盖着,他缩在马车的座椅上,病恹恹地靠在角落里。   山路颠簸,马车也算不得稳当,他一路靠在车厢上晃着撞着,一双眼却总往霍无咎的身上瞄,心里不住地想着,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总看霍无咎,几次下来,便被霍无咎抓了个正着。   江随舟正病得迷糊,骤然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顿时被吓了一跳。   霍无咎静静看着他,片刻问道:“怎么了?”   江随舟咽了咽嗓子,小声道:“……你别生气啊。”   便见霍无咎的身形微不可闻地顿了顿。   接着,他从轮椅上站起身来,行到了江随舟身边坐了下来。   “我没生气。”他说。   “那你……”   “但是下一次,做这样的决定,是不是要先同我说?”霍无咎道。   江随舟被噎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   片刻后,他小声嘀咕道:“还说没生气呢……”   霍无咎耳聪目明,自是听见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试了试江随舟的额头,道:“办法多得很,用不着你作践自己的身体。”   江随舟嘴硬:“我病习惯了……”   这倒是实话。他来到这个朝代,性命都难保,哪儿顾得上生不生病啊。反而他这幅病弱的身体,有时可以做掩护,有时可以做武器,利用自己又没什么心理和道德上的负担,情况紧急时,他自然是不含糊的。   但是,霍无咎却打断了他。   “生病挺舒服是吧?”他问道。   江随舟讪讪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便听霍无咎道:“既不舒服,还这么做干什么?你直言告诉我,总有其他的办法。”   江随舟理亏,知道是自己欠缺考虑,也自作主张习惯了,从没想过跟霍无咎商量。   他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自是不知自己这幅认错的模样有多委屈,看在霍无咎眼里竟有几分气人。像个做错事了的小动物,刚训他几句,他就装起了可怜,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反而像是受了欺负似的。   霍无咎最见不得他这样。   再开口时,他嗓音已经极其尽力地放轻了。因着从不会柔声跟人说话,这份轻声细语便显得有些别扭,带着点儿笨拙。   “我这伤即便不管,也没什么问题。伤口不深,刃上也没有毒,没伤及要害,即便不管,他也能好。”   江随舟闻言,正要开口,便被霍无咎打断了。   “别顶嘴。”霍无咎毫不留情。“这种事,我比你清楚多了。”   这倒是。   他虽年岁尚轻,却是在战场上滚大的。而江随舟自己一个现代人,根本没见过什么血腥场面,一时没出息了些,再加上关心则乱,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讪讪地闭了嘴。   便听霍无咎停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一般,片刻之后才接着开了口。   “昨日我受伤,你便难受,是不是?”他说。   江随舟诺诺地点头。   便听霍无咎接着说道。   “你替我难受,我感觉得到,你为了我这点小伤硬要冻病自己,又何尝知道我会不会不舒服?”   他语气虽有些别扭,但这话,却实打实地惊到江随舟了。   他愣愣地抬头看向霍无咎。   便见霍无咎端坐在那儿,垂着眼,神色冷淡平静,并没有看他。   江随舟病中看人都有虚影,再让马车一晃,更看不真切了。因此他并没瞧见,霍无咎身形有些僵硬,盯着马车角落的冷淡目光,也一动不动的,满是紧张。   这幅模样,分明是在别扭地掩饰着什么。   片刻,他看向江随舟。   “你只管照顾好自己,”他说。“不必为我自损。”   江随舟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但在这个时候,马车终于下了山。那段路没有修整,前些日子又下了雨,让后主恢弘的仪仗一轧,地面便崎岖得厉害。   马车骤然一颠,江随舟重重磕在马车的车厢上,接着顺着惯性往旁侧一倒,直往另一边摔去。   江随舟只觉自己病成一团的脑袋都被晃成了浆糊。   却在这时,他一头撞到了一个有两分熟悉的怀抱里。   温热,坚硬,带着肌肉特有的韧劲儿,以及稳得像是世上所有声音都消弭了、只剩下这一道声音一般的心跳声。   江随舟只觉自己的心脏一时停摆了。   他顿了顿,只觉昨晚的慌乱感又重新回来了。他片刻才缓过神来,连忙撑着身体就要站起来。   但是,一只胳膊在这时抬了起来,按在他的肩臂上,将他往回一揽,便把他按回了原处。   马车仍旧是颠簸的,但温热的怀抱和坚硬的车厢,究竟是不一样的。   江随舟的喉咙失了声。   便随着一阵背后胸腔的震动,他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好了,闭眼,睡一觉就到了。”他说。   江随舟还没病得动不了,却没再挣扎了。   他怔楞片刻,竟不知怎的,乖乖顺着他的话,闭上了眼。   一时间,眼前黑了下来,晃动的马车中,那人将他圈在了一片坚固温暖之中。   像倦鸟归林。   江随舟病得头晕目眩中,神识竟有片刻的清明,让他忽然之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   他似乎……可能是栽了。   好像……靖王是断袖这件事,要从假的变成真的了。 第70章   因着没与后主的仪仗同行,他们返程的速度便要快多了。   入夜时分,马车便停在了王府门口。   江随舟已是睡得昏天黑地。   他本就病着,再加上马车晃得厉害,一路晕乎乎地回了府,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故而车一停下,孟潜山便急忙一路跑进去让人去请大夫;霍无咎坐在轮椅上,看着周遭的小厮们将江随舟从车中扶了下来,送上了步辇。   霍无咎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许是因着怀里抱个人抱一整日,怎么也都沾上了温度,更何况那人小兽似的,窝在他怀里,热气全都喘在了他心口上。   这会儿让夜风一吹,方才温热的半边身子,便乍有些凉了。   霍无咎坐在原地没动,直到魏楷上前来替他推起了轮椅,才略回过神。   便听得前头孟潜山的声音:“王爷?”   霍无咎立马看向那个方向。   便见步辇上的江随舟不知说了些什么,孟潜山便一连往霍无咎这边看。接着,霍无咎便听孟潜山说道:“王爷放心,霍夫人在呢。”   霍无咎握在轮椅上的那只手紧了紧。   ……当真是个傻子。   一行人匆匆将江随舟送回了安隐堂,魏楷推着霍无咎也随后进了院子。   安隐堂此时已然是一片灯火通明,院里的丫鬟们匆匆地来来往往,皆是往正屋中去的。   “李长宁已经去了,将军放心。”魏楷看见霍无咎一直在往那边看,在他身后低声安慰道。   却听霍无咎说:“过去看看。”   魏楷自是知道他要过哪里去,闻言也没有反驳,只听话地推着霍无咎的轮椅,到正屋中去了。   房中众人皆忙碌着,因着王爷总生病,丫鬟小厮们皆有了经验,此时也算有条不紊。   霍无咎抬手挥退了魏楷,自按着轮椅,行到了江随舟的卧房里。   下人们顾不上招呼他,他也不添乱,只静静停在床榻附近一处不碍事的角落里,看着李长宁替江随舟诊治。   房中灯火通明,比马车上要亮堂多了。故而,霍无咎也清楚地看见,江随舟的脸色已然烧得通红了。   不知怎的,霍无咎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来靖王府的那日。那时他满身是伤,牢房中无人给他看伤,只能由他自己在潮湿阴冷的监牢中吊住自己的一口气。他被送来了靖王府,原因他清楚,也做好了准备,来此再受一番辱。   但他预料中的事,全都没有等到,却等到了他因着受伤高烧不退时、在灯下守着他的靖王。   ……当真傻乎乎的。   他从没有让他为自己做任何的付出,即便他们二人站在敌对的阵营里,他也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会真将与江舜恒的仇怨转加在他一个反抗不了江舜恒旨意的闲散王爷身上。   但是,这人却一定要把什么都给他,却又偏偏单纯得很,不知道付出了太多的心力,是会换来对方不该有的感情的。   霍无咎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不过,这种感情,也并不是真的不该有。   毕竟他此时看着这个人,只觉得整个人都招人疼得厉害,没人会不喜欢,也活该自己栽在他身上。   霍无咎的目光根本移不开。   一直到李长宁直起身,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他,继而又像没瞧见似的,转身看向了孟潜山。   孟潜山连忙上前道:“李大夫,王爷如何了?”   李长宁叹道:“公公放心。王爷不过是受了风寒,拖得久了些,才会昏睡不醒的。待老夫为王爷开一服药,修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孟潜山长出了一口气,连连念佛。   接着,他便请李长宁到旁侧开药了。一室的下人,替江随舟整顿好了,便也渐渐退了出去。   霍无咎缓缓移到了床边,伸出手,拿手背碰了碰江随舟的脸。   仍旧是烫的,烫得厉害,可怜得很。   霍无咎一时间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孟潜山眼尖,凑上前来。   “霍夫人?”他道。“您放心,王爷没什么大碍。”   霍无咎应了一声。   孟潜山打量他片刻,便也感觉到他要干什么了。霍夫人这副守在床边的架势,可是要守到王爷醒啊?   孟潜山虽替王爷高兴,却也不敢真劳动这位主子。   他忙道:“那边王爷的药眼看便要熬上了,夫人不必担心。倒是王爷一早儿吩咐过,说回来之后要请李大夫给您看看。这夜也深了,夫人且回房去等会儿吧?这儿有奴才呢。”   霍无咎沉默着看着江随舟一会儿。   按他平日里五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劲儿,自然是不会理会孟潜山的。但是,他这会儿却不得不听话了。   全因着面前这个人。   他把自己弄病,就是为了他肩上的那点小伤。   正屋里人多眼杂,要让旁人看见他身上受伤,必会起疑,所以他若不回去,便没有包扎的机会,待明日他醒了……   必然要不高兴。   霍无咎那没人拗得过的倔劲儿,竟是在这点猜测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片刻后,就在孟潜山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着再劝时,他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走吧。”他说。   语气中竟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妥协。   ——   这日之后,魏楷恍然明白了自家将军对靖王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以往只偶有听闻,男人和男人之间会有那样的关系,但是也只当玩笑听了就过的。他这辈子都没想到,真有男人会喜欢上男人,还是自家将军,喜欢上那个靖王。   魏楷只觉大受震惊,但自围场回到临安之后,却又提不起反感靖王的想法了。   毕竟,一来那靖王对将军也是极好。那日将军受庞绍那般折辱,是这靖王设计及时将他救下,遮掩了他双腿已好这件事;之后,这靖王会突然生病,他们将军碰巧能跟着一起回临安医治,他也知道绝不会是巧合。   靖王虽是那狗皇帝的亲弟弟,但是他魏楷也知,当知恩图报。   二来……   依他来看,分明那靖王对自家将军根本就没意思啊!是他那位在阳关迷倒万千闺中少女的将军剃头挑子一头热,俩眼看着人家时,恨不得将人家吃到肚子里去。   魏楷平心而论,自家将军挺不是人的。   人家靖王把他当朋友,他呢!他居然对人家,起那样……那样的心思!   不过,魏楷心下虽说腹诽,但还是护短,心疼将军的。   他们将军打了二十来年光棍,莫说娶亲,连喜欢旁人这都是头一遭。但他眼看着将军自打回王府,盼星星盼月亮的,每日冷脸坐在房里不说话,但那位靖王殿下,却都没来看他一眼。   按说,也不该看。   毕竟都回王府了,他和李长宁自然不会放任将军伤着。但是,如今却不是他们将军要不要人照顾的事,而是他们将军……见不见得上心上人的事。   但靖王却迟迟不来,唯独靖王手下那个太监来过一次,看将军没事,便要退出去了。   他们将军终于开口说了话。   “你们王爷可还好?”将军问道。   那太监忙回道:“好着呢!李大夫医术高明,几服药下去,王爷便好得差不多了!如今只是底子还有些虚,却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   霍无咎停了片刻。   “那就好。”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魏楷急得都要跳起来了。   他家将军就差把“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但是,那太监却似有事要忙,并没注意到他们将军的神色,笑着躬身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门关上那一刻,阴影落在了将军脸上,魏楷的心也凉了。   他连忙凑上前去。   但不等他说话,他便见自家将军坐在那儿,沉默半晌后,皱起眉来,揉了揉眉心。   “魏楷。”他开口道。   魏楷连忙应声:“将军?”   便听他家将军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开口说道:“……你帮我想想,我是哪里惹他生气了吗?”   那语气中,竟是两分疑惑,三分小心,听得魏楷只觉自家将军让人夺了舍。   他再忍不住了。   “……将军。”他说道。“您要是实在想见他,不如主动去找他。”   ——   江随舟的确存了几分躲着霍无咎的心思。   那日他病中的想法,醒来之后是并没有忘的。他一早睁眼,身上的烧退去,可他盯着自己的床帐,脑袋里却全是霍无咎。   他竟然……他对霍无咎动心了。   江随舟只觉是自己装断袖装久了,装出了错觉来。可是他想来想去,他仍旧对男人没感觉,但唯独霍无咎,一想起他,似是连心跳都要快上几拍。   ……造孽啊!   他一时间没了主意,只觉得心虚,让他有点慌。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霍无咎,更不敢直面自己想起他、看到他时那乱得厉害的心跳,便干脆装了一回鸵鸟,将门一关,几天都没见他。   逃避虽没用,但总归能拖延着,让他暂且能够不直面问题。   眼看着便入了五月。   而这几天,他不去,果然霍无咎也没来找他。   素日里一向如此。霍无咎性子冷淡,腿脚又“不方便”,便整日在房中待着,都是自己主动去找他。如今自己也躲着他了,两人便真见不上面了。   江随舟庆幸之中,感觉有点酸酸的。   毕竟,单恋的感觉,怎么都让人不大舒服。   故而这几天,江随舟也恹恹的,不必去衙门,便关在房中睡觉。五月初五端午节算得上个大日子,不过他病着,府中便冷清,城中渐浓的节日气息,也飘不到靖王府里来。   一直到了这日。   他的病好了个七七八八,午睡起来,便靠坐在床头看书。房中的下人都被屏退了出去,一时间清静又安宁,只听得见院中树木沙沙的声响。   渐渐的,日头便斜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房门打开的声音。他只当是孟潜山,手下翻了一页书,头都没抬。   “什么事?”他懒洋洋的问道。   却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是我。”   江随舟浑身一顿。   他僵在原地,更不敢抬头了。   一时间,他只想立马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好让他那些隐秘的心思,一并全都藏起来,不让霍无咎发现。 第71章   江随舟低着头,床榻上光线又暗,霍无咎并没看出他在躲着自己。   门关上,房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霍无咎单手撑着轮椅,便径直站了起来,走向了江随舟的床边。   “我听孟潜山说,你好得差不多了。”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怎么不见你出门?”   江随舟慢了半拍才开口道:“……懒得动。”   就听霍无咎问道:“今天也不出门?”   江随舟听他这么问,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他,疑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霍无咎垂眼看他:“不知道?”   江随舟这才注意到,霍无咎今日穿了一身并不起眼的粗布衣袍,看上去有些像李长宁那徒弟的衣服。他手里还拿着一件衣袍,天青色的,看上去也颇为粗糙,像是平民百姓的衣服。   不等江随舟开口说话,那套衣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凉冰冰的,带着一股干净的皂角味。   “那就换上。”他说。   “什么?”江随舟直发愣。   便见霍无咎似有些无奈,看了他片刻,抬手在他头顶上按了按。   “五月初五。”他说。“换上,一会儿带你出去看看。”   说完,他便像是根本不在意江随舟是否答应一般,径直走到了外间,一副就等着他换衣服的霸道态度。   待江随舟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外间坐下了,隔着屏风,只能看见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那样一个人,即便穿着粗布衣衫,看上去也那般风姿卓绝。   他刚才说什么?   江随舟拿着手里的衣袍,人都傻了。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他说……要这个时候带他出去看看?   那不是胡闹吗!王府本就戒备森严,加上霍无咎在此,周遭更有不少后主的眼线和侍卫。这王府被守得像一只铁桶,要想不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更何况……   江随舟抬头往外看,屏风外的霍无咎已经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开始喝了。   ……自己这时候的心境,是不该跟霍无咎见面的。   ——   而外间的霍无咎,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自如。   向来都是江随舟主动来寻他,今日他属实好生做了一番准备。毕竟对他来说,从来都没有他主动去找别人的先例,更何况是一个他心存了旁的心思、让他有些心虚的人。   而他找的这个见江随舟的借口,他也心里没底。   无故寻人,总该找个由头。霍无咎又不想跟江随舟谈论那些什么庞绍江舜恒的公事,找来找去,便找到了这么个带他出去玩的缘由。也是因着他从小便总逃出侯府去玩攒下的经验,却不知道这位皇城里长大的贵公子,吃不吃这一套。   方才他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分明就是个纸老虎。   这会儿,他定定坐在原处,手里的茶根本喝不出味道来,两眼盯着墙上挂的那副名家真迹。   片刻之后,屏风后传来了脚步声。   “霍无咎,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是江随舟的声音。   “王府戒备森严,是断不可私下出入的。若无要事,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霍无咎抬头看去。   却见江随舟别扭地站在屏风边,神色僵硬,身体也是一副抗拒犹豫的姿态。   但是……   那身天青色的衣袍还真是合适他。他虽生了副精致邪佞的模样,但却总被厚重的黑金色亲王服制掩去身上清润干净的气质。此时穿上这身衣服,再将长发束起,便全然像个寻常人家读书的公子一般。   看得霍无咎的心都停了两拍。   他露出了笑容来,站起身,大步走到江随舟面前,不等他躲,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走吧。”他说道。   江随舟便后退着要躲。   但是霍无咎手劲大,这会儿又没打算给他躲闪的机会,他便被霍无咎拉着,径直往后间的窗边走去。   “放心。”霍无咎说。   “可是,若有人发现了我们不在……”江随舟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便听霍无咎淡声道:“没事。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已经跟孟潜山说过了。我找你有事,让他被让人进来打扰。”   ……他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引人误会!   可是,不等江随舟回过神来,霍无咎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腰侧。立时,他手下力道一收,江随舟便被他紧紧箍在身侧,紧接着,江随舟脚下便空了。   迎面一阵风吹来,夕阳也毫不吝惜地将他笼罩住了。   他们已然顺着窗子,从屋子中跳了出去。   几息之间,霍无咎足尖点地,已经带着他飞身出了院子,上了王府的屋顶。   这是第一次,王府的景色尽收江随舟眼底。   江随舟看见了府中来往的下人,以及四下里巡逻的侍卫。但是霍无咎行进的轨迹颇为刁钻,全然是在他们视野的盲区之中。江随舟只能感到自己衣袍猎猎飘扬,像被一只盘旋的鹰挟住了,从王府飞跃了出去。   待他足下终于踏实地踩在地面上,被霍无咎放开时,他已然落在了王府附近一条街巷的死角中。   是个小巷的拐弯处,周遭一片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他有些懵,抬头看向霍无咎,便对上了霍无咎的笑容。   很淡的一个笑,但却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光。像是飞出了囚笼的鸟,又像是一只将他叼到了领地中的野兽。   带着几分好整以暇的坏劲儿,打量着他。   “你……”   江随舟正要开口,便听霍无咎说道:“这不是出来了么?”   说着,他将江随舟一拉,坦然地往巷外走去。   “既病好了,就别闷着。”他边走边说。   江随舟在他身后嘀咕:“有这个本事,怎么不直接回北梁去?”   便见霍无咎回了头。   “你想去吗?”他道。“想的话,现在就能出城。”   江随舟一惊,抬头看他。   便见走在自己半步之前的霍无咎回过身,神色正经,半点不像开玩笑。   江随舟一时脑子都空了。   “可是……”   便见下一刻,霍无咎笑了起来。   “逗你的。”他声音竟不知觉地软下了两分,带着和煦的笑意,和初夏黄昏温软的风融在了一起。   吹到了江随舟的耳边。   ——   这还是江随舟第二次行到临安的市集上。   上一次,是他因着季攸的事,只身到这里来买醉。不过他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即便看上去混进了人潮之中,却与众人是泾渭分明的。   故而那日之后,江随舟也从没起过“出去看看”的心思。   但是这次……却似乎不大一样的。   可能是因为今天尤其热闹。   端午在临安算得上个大节,因着今日过节,城中便没了宵禁。此时街上熙熙攘攘,颇有人潮汹涌之势。街上还没上灯,但街边的摊贩却已经热热闹闹地架起了摊子。卖灯和小玩意的摊位五颜六色的,卖吃食的摊位上冉冉飘起了炊烟。   远处隐约可见行过街道的舞狮队,街口处还有卖艺的街头艺人,时不时惊起一片叫好声。   而因着人多,江随舟的手腕是握在霍无咎的手里的。   隔着衣袍,有清晰的力道和温度传来。   不知怎的,江随舟也被四下的热闹感染了似的,扬起了嘴角。   “还真是热闹。”他说。“在府中半点感觉不出来。”   周围热闹,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他的话一出口,便融进了周围的人声里。   不过,霍无咎听见了。   他低声笑了一声,低头对江随舟说道:“说了该出来转转,没骗你吧?”   江随舟也跟着笑了起来。   虽然理智告诉他,应当离霍无咎远一些,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会儿跟霍无咎这般并肩而行,实是一件极其让他愉悦的事情。   “好了,走,先去吃饭。”他听霍无咎说道。   他对此自是不熟悉,便任由霍无咎拉着,走到了一间不大的酒楼里,一同在二楼的窗边坐了下来。   这酒楼并不大,桌椅也极粗糙。桌上的杯盏瓷质粗糙得很,倒出的茶也是极普通的绿茶渣子。但此处视野却好得很,一低头便能看见熙熙攘攘的街道。   江随舟面上虽不动声色,眼睛却四下地看。待霍无咎点好了菜,让店小二退下去,江随舟才问道:“你怎么寻得到这个地方?”   便见霍无咎一边很自然地给他倒茶,一边说:“魏楷说的。他们进城之后,在这儿住下,说这里的北方菜正宗得很,和阳关很像。”   那日在山中,江随舟便已经听霍无咎跟他说了。他手下的兵并没有全军覆没,尚剩下些。以魏楷为首,如今皆分散在临安城里。   江随舟正点头,便见霍无咎说着话,抬眼看向了他。   “而今还没有机会,只能在这里待着,带你尝一尝那里的菜。”他淡淡一笑,说道。“以后,我一定带你回一次阳关,去那里看一看。”   江随舟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他感觉得到霍无咎对阳关是何等的怀念与眷恋,此时眼睛里都闪着光。   但江随舟却有种极其真实的错觉,就好像霍无咎这么说,并不只是想回阳关而已,而是坚定地想要带着他,融入到他的过往和未来之中。   江随舟一时说不出话,只愣愣看着他。   便见霍无咎也愣了愣,接着笑道:“怎么?是不是北方菜吃不惯?要是吃不惯,我们换个地方。”   江随舟这才回过神来。   失态了,失态了。   他匆匆在手心里掐了自己一下,直骂自己没没出息。   他连忙将方才的情绪掩饰起来,换了个话题。   “不是。”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本王……我只是想起,这身衣服上没有荷包。我身上没银子,你那儿有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忘了,我也没带钱。(嘀咕)   江随舟:?   霍无咎:(正色)爷吃饭从来不带钱!我北梁霸王霍无咎,从来都只吃霸王餐;D 第72章   霍无咎顿了顿,继而像是才意识到这件事情一般,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忘了。”   他神色尤其严肃,半点不似作伪。   江随舟原本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看见他的这番反应,也愣住了。   ……还能这样的吗!   他定定地看着霍无咎,便见霍无咎坦然地看着他,眨了眨眼,面上竟流露出几分无辜。   那就是真没带银子啊!   江随舟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样的事,立时慌了手脚。他连忙往身上摸去,可他换衣袍时,早把自己身上的玉佩饰物全都摘了下来,此时浑身上下只有干干净净的一套衣服,还是极其粗糙的材质。   江随舟一时间脑中都有点空。   方才菜已经点了,若拿不出个抵银子的东西来,难不成还要回府去取?他们又是偷偷溜出来的,自然不能记账了……   他正急着,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了一道笑声。   低沉,带着气音,颇有几分难掩的愉悦。   下一刻,当啷一声,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被人轻轻抛在了桌上,正落在江随舟的面前。   江随舟抬眼看去,便见对面的霍无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在他面前,是个纹样普通的荷包,装着满满当当的银子。   “怎么什么话都信?”霍无咎眉峰一挑,单手撑在脸边,面上带着两分笑,懒洋洋地打量他。   江随舟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霍无咎是在逗他。   这人还真是……刚到靖王府时,话都不与人说一句,偶尔抬眼看他时,那目光又狠又冷。如今倒是渐渐露出了狼尾巴,显出几分原本张扬恶劣的模样。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讪讪道:“……谁知道你是真的假的。更何况,你哪来的银子?”   霍无咎丝毫不以为意。   “魏楷的。”他说。   江随舟一愣:“什么?”   便见霍无咎拿起面前的粗瓷杯子喝了口茶,大马金刀的模样,再加上那副理所当然的冷淡神情,颇像个占山为王的叛贼首领。   “他这些时日存下的,再加上王府的赏钱。”霍无咎道。“他不出门,留着没用,就给我了。”   江随舟一时说不出话来。   ……谁想得到,名垂青史、顶天立地的霍大将军,出门吃顿饭,还要抢属下的银子呢?   ——   虽说心中怀着几分对魏楷的内疚,江随舟还是同霍无咎吃完了这顿饭。   当真,这店家据说是随着景朝南迁才到临安来的,一手西北菜做得颇具风味。江随舟即便胃口不大,也因着这口感上的趣味多吃了几口,待到吃完了饭时,外头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街市上点起了灯,亮亮堂堂的,照出了一片喜气洋洋的节庆气氛。   江随舟将那袋银子塞还给了霍无咎,由他付了账,便同他一同出了酒楼,汇入了人潮涌动的街道中。   江随舟自是看什么都新奇。   景朝民俗他也有过涉猎,但书本上描述的跟亲眼所见自是不同。   他们出门不方便带东西回去,却也不妨碍他看。他边走边四下里瞧着,双眼都在放光似的。   霍无咎倒是对这些玩意儿没什么兴趣,即便此处与阳关不同,却也大同小异,早看腻了。   不过,他身边的江随舟在他的眼里,却是有趣的。   这皇城里长大的帝王家少爷,看上去高傲矜贵,实则没见过什么世面。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民间玩意儿,在他眼里像是多有趣一般,竟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那双干净的眼睛,竟多出了几分难得的灵动。   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们二人,更没人注意到,他那双眼睛,一直落在身侧的江随舟身上,沉默却又笃定,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深。   他们二人随着人流,缓缓地移到了街口。   那儿此时围拢了不少的人,圈在中间的空地周围。空地上站着几个江湖艺人,打着赤膊,正在那儿表演。   其中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个火把,不知口中含了什么,朝着那火把上一吹,便径直喷出火来,激起周围一阵惊呼和叫好。   江随舟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这样的江湖艺人在他眼中总有种不得了的神秘色彩。史书上关于他们的记载很少,便使他们显得颇为传奇。他停在这儿,便再不走了,眼看着那几人表演完了喷火,又原地吞起剑来。   周遭几个小徒弟脸上画着脸谱的纹样,热热闹闹地翻跟头。叫好声此起彼伏,江随舟也渐渐让这气氛带动了,面上露出几分惊叹的笑来。   霍无咎在侧,侧过脸来看他,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众人都怕靖王,世人也知靖王是个坏到骨子里的奸佞。但唯独他霍无咎看见了,靖王这状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之下,是怎样一副招人喜欢的模样。   这是谁都没发现、唯独他捡到了的宝贝。   恰在这时,那群人又表演完了一出节目。几个敲锣的小孩儿将锣翻过来,笑着开始朝周遭的看客要赏钱。   铜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不少人便散了开,将他们二人拥到了前排。   江随舟正看那几个小孩儿捡钱看得起劲,忽然一只修长坚硬、指腹粗糙的手蹭到了他手边,将个凉冰冰的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他一低头,便见是一块银子。   他抬头看去,便见霍无咎正低头看他。见他面露疑惑,便道:“扔过去。”   原是让他丢赏钱。   江随舟方才看得着实有趣,又碍于手里没银子,拿不出赏钱,才暂且作罢的。此时银子塞进了他手里,他顿时手痒了起来。   他朝着霍无咎一笑,继而手一扬,那块银光闪闪的银子便落到了一个小孩儿的脚边。   那捡铜板的小孩儿一阵惊喜,连忙上前捡起了银子,直朝着江随舟的方向作揖。   江随舟只看着那小孩儿一副欢喜的模样,并没注意到他方才冲着霍无咎笑时,霍无咎悄悄上下滚动了一下的喉结。   接着,他便感觉手心里又是一凉。   他诧异地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看着他,下巴往那几个江湖艺人的方向一扬,示意他继续。   江随舟顿了顿,又将手里的银子抛了出去。   紧跟着,便又有银子塞到了他手里。   接二连三的,银光在地上当当啷啷地四下掉,那几个耍杂技的都看到这儿有个有钱大方的主,一时间竟有些沸腾起来。惊喜又感激的目光落到身上,反而让江随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一回,霍无咎再给他塞银子,他往回推了推。   “够了够了。”他小声说。   但那块银子却强硬地塞进了他手里。   “没事儿,多着呢。”霍无咎说。   江随舟有些迟疑:“但是……”   虽说看着那几个江湖艺人朝着他笑,他也高兴,但这样未免也太张扬了些。   “刚才看得开心么?”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点头。   “那就继续。”霍无咎说。   江随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几个满脸欣喜的江湖艺人。几人身上的衣物都颇为粗糙破旧,瞧上去也瘦得很。脸上画着脸谱的小孩儿淌的汗将油彩都染花了,捧着银子还一个劲儿地蹦跶。   江随舟手中的银子又抛了出去。   霍无咎低眼看着他,见状立马又拿出一块来,放进了江随舟的手里。   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个东西。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觉江随舟笑得好看。   ——   江随舟片刻之后才从那儿离开。   他硬要霍无咎将荷包拿给自己看看,霍无咎便坦然地将空了大半的荷包放在他眼前晃了晃。   “都跟你说了,还多呢。”霍无咎满不在乎道。   江随舟不由得咬了咬牙,低声道:“可是,也太张扬了!万一让什么人瞧见,那可如何是好?”   霍无咎笃定道:“不会。”   江随舟不解:“为什么?”   霍无咎的下巴朝着南边点了点,道:“这会儿,临安有头有脸些的,都在西湖上看景呢。”   说到这儿,他嘴唇一勾,凑近了江随舟,道:“放花灯,游船,还有赛龙舟,再晚些还有人在湖边放孔明灯,想不想看?”   江随舟也不知霍无咎上哪里打听到的这么多花样,但他知道,临安的湖连着太湖,湖畔有座富丽堂皇的观景楼,想来今日佳节,不少权贵都在那里。   江随舟自不敢去到他们的眼前晃悠。   他连忙往后退,却被霍无咎一把握住了手腕。   “想去就走吧。”他带着两分坏笑瞥了江随舟一眼,便强行拉着他走了。   江随舟连忙道:“我不想!那儿此时既人多,想必不少人都认得我们,还是不要去冒这个险……”   但霍无咎似乎偏是个爱冒险的。   “没事。”他说。“有我在,不会让他们看到我们。”江随舟还是不放心。   可他又拗不过霍无咎。霍无咎劲大,武功又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他真要做什么,当然是谁也拦不住。   江随舟便让他拽着直走了半条街,眼看着太湖便在眼前了。   远远看去,便见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亮堂堂的灯盏,将那儿照得亮如白昼。湖边有精巧别致的画舫和龙舟,隐有鼓声传来。   而在湖畔,一栋五层高的恢弘楼阁立在那儿,琉璃瓦反射着明亮的灯光,赫然便是临安著名的鸣凤楼。   此时,楼中灯火辉煌,隐约能见衣香鬓影。   江随舟浑身都紧张了起来。   但霍无咎脚步却不停,直往那边去。   眼看着便要到了。   江随舟连忙将他往后一拉:“等一下!”   霍无咎回过头来:“怎么了?”   他正要让江随舟别担心,便见江随舟拉着他往旁边去了。边上是个卖小玩意儿的小摊,五颜六色的,尽是端午驱邪避祟的东西。   江随舟从霍无咎身上拿出一块银子来,紧接着,便从摊上取下挂着的某物,往霍无咎面上一戴。   “这下行了。”江随舟松了口气。   灯下,是一张容色狰狞的凶兽面具,将霍无咎的脸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要想办法把他这张脸遮住,别让人认出来。   霍无咎:嘿嘿,礼物,嘿嘿,老婆送的 第73章   霍无咎不由得低声笑了一声。   他若是正让人瞧见了,那么即便用面具挡住了脸,也自会有人通过身形认出他来。他既带着江随舟跑了出来,便就没打算让任何朝中人看见他。   但是……   他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面具,还是颇为受用的。   怎么说,这都是江随舟塞给他的东西。   他隔着面具,闷闷地笑了一声,便将江随舟拽走了。   “放心了就走吧。”霍无咎道。   江随舟应了一声,连忙跟上。   不过,他与霍无咎的确没有让人认出来的机会。   走到了街道的尽头,霍无咎便又将他拽到了一处深巷中,接着带着他一道踩着屋顶,腾空往鸣凤楼的方向飞去。   此时,街道与湖面上皆是一派亮堂,他们落入黑沉一片的夜空,如同在夜色中潜行的鸟,并没引起任何一人的注意。   江随舟只当他要带自己去湖边,却未曾想竟又是这般。便见霍无咎几个腾跃,竟带着他径直跃上了鸣凤楼的屋顶。   江随舟只觉眼下一片晕眩。   在他面前,是尽收眼底的太湖夜色。湖上星星点点的花灯如夜空里闪烁的星子,映照着飘在湖面上的龙舟和画舫。   再远处,便是灯火通明的临安城了。   而在他脚下,便是贵宾云集的鸣凤楼。此处的宴厅向来层数越高、价格越高,这样的佳节盛会,不用想便知,他们脚下的厅中,八成就是庞绍一家。   便就在这时,一道声音隔着屋顶,闷闷地传来。   “……下官敬庞大人一杯!”   ……竟是庞绍在这儿宴饮同党官员。   江随舟顿时惊在原地,却听见旁边传来霍无咎低沉的一声笑。   “还真是巧。”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江随舟被霍无咎此番行为惊住了,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胸腔,抬眼愣愣看向他。   这人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怕是庞党众人做梦也没想到,霍无咎的腿不仅好了,还敢在端阳佳节时,跑到他们宴饮的楼阁顶上去看龙舟。   便见霍无咎满不在乎地冲着他笑,拉他在琉璃屋脊上坐了下来。   鸣凤楼的楼顶宽阔极了,四角缀着一人多高的硕大花灯,将琉璃瓦照得反光。而他们二人恰好坐在屋顶的暗处,脚下踩着满临安的辉煌灯火。   江随舟不由得凑近了霍无咎,压低声音道:“你未免太大胆了些!”   霍无咎单手取下面具,拿在手里把玩着:“这就算胆大了?”   他这话轻飘飘的,一看便知,这位在青史之中正气凛然的大将军,年少时也是个让人头痛的混不吝。   江随舟渐渐回过了神,看了看霍无咎,又看向他身后直铺到天际的满城灯火。   他向来循规蹈矩惯了,却从来不知,这令人心惊的冒险举动,在刺激之余……竟也是很有意思的。   他听着脚下觥筹交错的声音,偶尔竟还听得见一两声官员高声称赞庞绍的马屁。他们只当自己正于佳节之中,在临安城最奢华的所在、坐在视野最好的厅堂中,宴请全天下最炙手可热的权臣,却不知道,他们头顶的屋脊上,坐着最令他们胆寒的大梁战神。   而那位战神,此时正闲适地屈起腿,眉目舒展,坐在满天星辰之下、满城灯火之上。   实在颇为奇妙。   江随舟顿了顿,不由得轻声笑出了声。   霍无咎听见他笑,立时侧过头来看他。   “好看吧?”他道。“没骗你。”   江随舟却笑着问道:“你在阳关,也总是这般闹的?”   霍无咎眉毛一扬,似有些不服:“这怎么算得上闹?”   接着,不等江随舟说话,他便略向江随舟的方向倾过身来,拿肩膀轻轻撞了撞他。   “是你太不会给自己找乐子,才觉得爬个屋顶就算吓人了。”他说。   江随舟不由得赞许地点头。   他的确不会。他打小安静,又总是很听话省心,即便找乐子,也不过是自己去找些书看,哪儿像霍无咎这般,爬高上低的。   如今他们身在临安,上有后主和庞绍压着,他都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想必当年在阳关时,定然要将临安城都翻将过来,搅得老侯爷头疼。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只觉有趣。   而他旁侧的霍无咎,却见他不反驳,反而抿着嘴笑,一副又乖又安静,甚至教人有点心疼他的模样。   他竟不由自主地说道:“日后好玩儿的多着呢,你只管等着。”   那语气,信誓旦旦得竟有点儿幼稚,像个拍胸脯保证要罩着暗恋对象的毛头小子似的。   那是种炽热又令人感到安全的感觉,让江随舟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了动。   他看向霍无咎,动了动嘴唇,正不知该说什么,便听得远处的湖上响起了激昂的鼓声。   他抬眼看去,便见龙舟赛已然开始了。   湖上四下都是花灯,岸上也满是灯火,将龙舟照得亮堂极了。一时间,百姓们都围到了湖边,热热闹闹地欢呼着。   就连他们身下厅堂中的众人,也纷纷围拢到了露台上。   江随舟紧张地闭上了嘴。   霍无咎看出了他的担忧。实则没什么好担心的,鸣凤楼盖得恢弘,尤其是屋顶,比下头的屋舍高出许多来,且叠了两层。他们在暗处,也只影影绰绰看得到露台上的人影,而露台上那些人,即便回过头来,也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他没出言提醒,面上反倒漾起了兴味盎然的笑意。   实是江随舟这人在他眼里,怎么看怎么有意思,总能勾起些他的恶劣性子来。   他没看龙舟,反而直到龙舟赛结束,他都只看着江随舟。   这人紧张得不得了,又实是看比赛看得有趣,神情虽是紧张的,眼睛却总在楼下众人和龙舟上盘旋,有意思得紧。   直到比赛结束,露台上的众人纷纷回了宴厅,才见他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他借着湖边百姓欢呼的空档,凑到了霍无咎耳边,低声问道:“你刚才押的哪只船?”   霍无咎竟没出声。   江随舟见他正看着下头,只当他正一门心思警醒着底下庞绍众人的动静,并没功夫去看赛龙舟。   江随舟便接着跟霍无咎描述道:“我方才见第四只势头不错,却没想到后半程后继无力,让旁侧第三号的那只超过了,只得了个第二。第三号倒是一直稳当,想必真是好好训练过,船上众人也默契些……”   却听见霍无咎抬手:“嘘。”   江随舟连忙住了口,顺着霍无咎的目光往下看去。   便见回到宴厅的庞党众人,竟又重新回到了露台上。   这一回,人群之中,居然有庞绍的身影。   江随舟浑身一悚,连忙坐定了,连呼吸都轻了下去,定定看着楼下的众人。   却没看见,他旁边的霍无咎,偷偷松了口气。   他抬手,拿食指挠了挠挨着江随舟那边的耳朵。   ……这靖王可真是,说话硬要凑他那么近,只几句附耳的话,便将他半边身子都说麻了,直顺着他脊梁骨麻到了腰椎,以至让他身下某处蠢蠢欲动。   幸而有庞绍在,能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暂且吓远一些。   ——   庞绍是让同党的官员们推着一同出来放灯的。   他们自不信这些,不过是这群人借机阿谀奉承,为他图个好意头。庞绍也没有推拒,笑着同众人一起出了厅。   此时龙舟赛已经结束了,湖边的百姓们便陆陆续续放起灯来。淡黄色的灯光映照在白灯笼里,缓缓升空,飘了漫天,实在漂亮得很。   庞绍在宽敞的露台之上站定,也接过了下人递过来的孔明灯。   “我倒是没什么愿望。”他淡淡笑道。“只望国泰民安,陛下身体康健罢了。”   旁边的官员皆拱手夸赞起来。   便见庞绍亲手写下了愿望,点燃了灯火,放到了天上。   立时,又有个官员捧着写好了的灯走上前来。   “大司徒心系家国,下官实在佩服!”那官员说着,将自己的灯递了上去。“属下便祝大司徒心想事成,福寿万年罢!”   庞绍见状,颇为满意地笑了笑,看着那官员将满灯的阿谀之言,放到了天上。   两盏灯飘飘摇摇的,升到空中,汇入漫天的灯火里。   众人看了一会儿,便又拥着庞绍,一同说笑着回去喝酒了。   屋顶上的江随舟这才松了口气,只觉背上都要冒出冷汗了。   他侧目看向霍无咎,却见霍无咎正抬着头,看向满天的灯。江随舟也跟着他目光看去,便见夜空之中,飘摇着千百盏孔明灯,当真是好看极了。   江随舟不由得放下了满心的紧张,跟着往天上看去。   “实是好看。”他说。   却听他身侧的霍无咎开口了。   “可惜了,刚才粗心,忘了给你带一盏灯。”他说。   江随舟不由得笑起,道:“幸好你没带。哪儿有灯从屋顶上飘起来的?在这儿放灯,你是怕没人发现我们吧?”   却见霍无咎摇了摇头。   “那也得替你许个愿望。”他说。   不等江随舟说话,他又改口道:“一个不够,还是两个吧。”   江随舟觉得有趣,笑了起来。   他正要问霍无咎,自己哪儿来的两个愿望时,却听得一声脆响,将他吓了一跳。   他连忙看去,竟见是霍无咎徒手从鸣凤楼的楼顶,掰下了半块琉璃瓦。   接着,他将那半块琉璃瓦握在手里,双手一用力,又掰成了两块。   “抬头。”霍无咎说。   江随舟不解,方抬起头来,便听得一道细微却锐利的破空之声,直往空中去。   一只缓缓飞在空中的孔明灯应声而落,里头的灯火瞬间将灯笼烧去,接着便熄灭成了一把灰烬,扑簌簌地落下了。   “这是江舜恒的国泰民安。”   江随舟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下一刻,又是一道锐声。   又一盏孔明灯熄灭,坠落下来。   “这是庞绍的福寿万年。”   两盏明亮的孔明灯,瞬息之间融入了夜色里,在漫天升空的灯火中,无声无息地坠落下来。   竟正是方才庞党众人在露台上放起的那两盏灯。   江随舟愣愣地侧过头去,便见霍无咎双手搭在膝上,正歪过头来,对他露出了个放肆的笑。   江随舟的心跳都似乎停住了。   这哪儿是在为他许愿望啊?   这分明是天上居高临下的神明,从众生成千上万的愿望中,硬寻出了他的,拿到眼前告诉他,你想要的,我全都给你。 第74章   这日霍无咎带着江随舟回来时,已然夜深了。   他仍从后窗走,将江随舟送回了他房里,等江随舟换好了衣袍,便又光明正大地从江随舟的房里出去了。   守在门口的孟潜山看着轮椅上的霍夫人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一时间欲言又止。   而霍无咎看都没看他,膝上搁着个什么东西,摇着轮椅,飞快地走了。   孟潜山不由得看向霍夫人的背影。   这当将军的还就跟寻常人不太一样。分明腿都断了,坐在轮椅上却偏有股健步如飞地味道。   孟潜山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进屋伺候主子去了。   而霍无咎房里,魏楷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直打转。   旁人不知道那两位干什么去了,他可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他才清楚他们将军走这一遭有多凶险,不亚于在南景统治者的眼皮底下晃悠。   故而,天色越晚,他便越慌。   幸而二更天时,门开了,轮椅声从门口传了进来。   魏楷松了口气,只觉自己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着实刺激得很。   “将军,如何?”待门关上,他连忙问道。   便见霍无咎一扬手,将个轻飘飘的荷包扔到了他手里。   荷包空了大半,只剩下几块碎银子压在荷包底,拿在手里哗啦一声,发出一阵空荡荡的声响。   魏楷将眼中的心疼全藏了起来。   算了算了……虽说这里头的银子,是他打从一穷二白流落到南景开始,辛苦攒下的,但他们将军打小儿没缺过银子,对手头的闲钱更没数,花光便花光了……   不过,他还是不由得问道:“您可买什么了吗?”   问着,他抬头往霍无咎的方向看去。   便见霍无咎从轮椅上起了身,自到旁边坐下了。他手里摆弄着一个玩意儿,挺大的,像个面具。   他主子正将那玩意儿凑到灯下,垂着眼打量。灯光将他眼中的笑意照得熠熠生辉,向来向下的嘴角也挑起了一边。分明是个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落在霍无咎那张脸上,却显得分外耀眼。   “买了啊。”霍无咎随口答道,说着,还将手里的东西拿起了些,在魏楷面前扬了扬。   “靖王送的,好看么?”   魏楷咽了口唾沫,一时说不出话。   ……好看什么啊好看!   那么一大堆银子,就换来了这?不过一个做工粗糙的面具,上头画的还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那凶兽名为梼杌,乃是《神异经》里有名的恶兽,是只冥顽不灵、嚣张狠戾,霍乱天道纲常的怪物,乃是百姓们拿来以毒攻毒地辟邪的。   他们将军得了这么个玩意儿,怎么还乐呢!   魏楷盯着那面具,一时说不出话来,反倒让霍无咎不满了。   他皱了皱眉,开口时并不客气:“聋了?”   魏楷看向他们将军明显露出不善之色的目光,一时有些认命。   算了,他虽没读过书,指鹿为马还是知道的。而今暴君在前,即便这位爷许是被那冥顽的凶兽传染成了个棒槌,他也得顺着他的话来开口。   “……怪好看的。”他口不对心,在强权的威压下勉强开口道。   ——   不过幸好,魏楷并没有吃什么大亏。   这日之后,他便得到了来自靖王房里以各种名目派下的赏银,数额比他亏在霍无咎那儿的高出几倍不止。   虽说魏楷怎么也是条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汉子,可手里拿着靖王归还的银两,再看着那位将破面具珍而重之收起来的将军,魏楷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靖王要比将军是人一些。   而这日之后,江随舟也结束了他的病假。   他身体早就好了,在府中等了两日,一直拖到了大朝会的日子。他知道自己即便想躲懒,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松,毕竟那日在围场之上,他是实打实地给了庞绍极其沉重的一击。   果真,这一天,朝堂上的气氛冷凝极了。   后主向来不是藏得住心思的人,这日将对庞绍的冷落和厌弃表露得明明白白。而今朝堂之上大半都是庞绍的党羽,庞绍失意,这些人便连带着胆战心惊,一上午下来,朝中竟因此而隐约多了几分正常朝堂的气氛。   不过江随舟却也看出,后主这幅模样,不过是在同庞绍闹情绪罢了。   他熟读史书,知道后主和景灵帝的关系极不亲厚。景灵帝偏宠原主的生母,而后主的母亲、如今的庞太后,则是景灵帝冷落已久的发妻。史书有载,后主幼时几乎没见过灵帝,一直长到四五岁,都不认得谁是父亲。   而此后,庞绍为了哄住他,自是对他无比地亲近宠溺。   故而,即便他们二人都没觉察,江随舟也清楚地知道,庞绍填补的后主父亲这一身份的空缺。故而,即便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在后主心中,庞绍仍是割舍不下的。   即便要罚他,也绝没有杀他那一日。   因着心中早有准备,江随舟这日在朝中只是奔着听一听近日有什么大事来的,关于后主和庞绍,只当看戏了。   果真,他没有白来。   朝中有官员奏报,说娄将军凯旋而归,还有数日便要抵达临安了。到那时,迎接娄将军的礼制仪仗,还需要有人操持。   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   娄将军娄钺,性子又臭又硬,是出了名地软硬不吃,这差事拿到手里,不光讨不得好,八成还要惹事上身。   朝臣都知道这个道理,后主也心知肚明。他兴致缺缺地四下望了一圈,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今日里第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抬手一指。   “五弟,迎接娄将军的差事,便全权交托与你吧。”他说。   ——   有些事,向来旁观者比当局者看得清楚多了。   这日下朝,庞绍直到坐上马车,脸色都是难看的。   今日朝堂之上,在群臣面前,他被皇上多次下了面子。朝臣不是聋子瞎子,自然全都看在眼里,他也不是木头做的人,当然也感觉到了。   他说话,皇位上那小子便装没听见。他提出个建议,那小子便反着他的意思,板着一张脸同他唱反调。   这种羞恼的感觉太过陌生,从先帝死后,便再没有过。   庞绍脸色阴沉,一直到回到府上,都一句话也没说。   他承认,他打从过了年关,这几个月的流年都不大顺畅。分明一个随时要死的病秧子靖王,却接二连三地让他栽跟头,拿到手中的差事,也各个办不顺利,甚至弄塌了宫中新建的宗庙。   这些都是实事,他承认,虽恼怒,却也知不过几次坎坷罢了,他还坐在大司徒的位置上,便算不得输。   可是……   他在自己的堂中坐下,缓缓饮起了茶。   可是,他虽姑且称皇帝为一声皇帝,但在他眼中,那也不过是个三十来岁都未成人的黄口小儿罢了。他将江舜恒拱到如今的位置上,全是因为他与自己有血缘关系,又让自己的长姐养得愚蠢笨拙,最是好拿捏的。   他不断地送去糖衣炮弹,让那个自小就熊的孩子信任他、爱重他,就是为了在他坐上皇位那日,自己握住天下大权。   但如今看来……   庞绍放下茶杯,垂眼看着杯中漾开的圈圈涟漪,面上泛起了个冰冷的笑。   如今看来,人与猫狗一样,都是养不熟的。你待他好,反成了他得寸进尺的理由,若稍有些不好,从前的恩情,他仍是不记得的。   也怪他,急功近利,把那东西惯坏了。   让江舜恒觉得自己对他有多百依百顺、让他真觉得自己就是皇上,敢踩在自己的头上了。   殊不知,他庞绍从不在意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他只在意那人好不好控制,大景的权柄,在不在他庞绍的手上。而所谓的皇帝,他昨日能拱卫上去,他日就能换个年岁更小、更好控制的,将不听话的替下来。   不过多费些事情罢了。   许久之后,庞绍冷冷笑了一声。   “来人。”他道。   他手下的心腹连忙上前,在他面前跪下,静静等着他的命令。   便听庞绍慢悠悠地开了口。   “陛下的长子,如今是不是已经快三岁了?”他问道。   那心腹拱手应声。   庞绍笑了笑。   “我记得,他生母出身不好,不过是个宫女。”他说。“去禀明太后,把那孩子弄到她膝下抚养,让她只管养,旁的话,不要说,也别多问。”   ——   因着迎接娄钺的差事落到了头上,江随舟这些日子便不得已地忙碌了起来。礼仪之事本就繁冗复杂,再加上庞绍手下的官员总给他使绊子,便让他的工作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过他知道,这不过都是常态而已。如今这些小麻烦,不过是因着庞绍还没寻到一举扳倒他的理由罢了,故而他颇为谨慎,又着人暗中盯着庞绍的动静。   但庞绍这些日子竟出奇地安静,一直到娄钺回城的这一日,都没有任何动作。   而这一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江随舟一早动身,便随着仪仗一同出了城,在临安的南城门外,等着迎接娄钺的大军。   也正是在这个清晨,一支柳条被带进了靖王府,送到了霍无咎的手里。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魏楷手里拿着那支柳。   已经过了春日,夏季的柳条粗壮且带着韧劲。折柳这人手劲也大得很,竟折了一整支粗壮的柳,看上去像是催马的鞭子。   霍无咎的目光在那柳枝上顿了顿,想起当日自己递给纪泓承的纸条,面上流露出了两分嫌弃,转开了目光。   “靖王一早走了?”他问道。   魏楷点头。   便见霍无咎缓缓开了口。   “那便是娄钺回来了。” 第75章   日头渐高。   江随舟知晓行军缓慢,便在马车中坐着等。幸而临安傍水,城外又多乔木,即便艳阳高照,也不至于太热。   一直到临近正午,才有士兵远远骑着快马来报,说娄将军眼看着便要到了。   江随舟连忙下了马车,行至道中站定。   因着娄钺班师回京,军队需停在南城门外,故而整个南城门都被戒严了起来。此时四下里仪仗森严,列着以江随舟为首的礼部官员,远远瞧去,庄严肃穆极了。   没一会儿,便隐约听得马蹄声响。江随舟极目往路尽头看去,便看见了从极远处泱泱而来的大军。   为首的是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瞧上去身量很高,肩背厚重如山。他身披银甲,身后猩红的披风猎猎而起,一看便知,这就是娄钺娄将军了。   江随舟有些紧张,手里握了一把薄汗。   娄钺想必是与原主见过的,但他却只在史书上见过这人的大名,亲眼见到他本人,还是头一回。   虽说他如今早熟悉了靖王的身份,等闲没人看得出区别,但也不排除这将军慧眼如炬、粗中有细,或者原主与娄钺曾有过什么往来,自己却不知,会在娄钺面前露馅的。   江随舟深吸了一口气,静等着娄钺行到了他面前数尺的位置。   见娄钺勒住了马,江随舟微微一笑,躬身朝他行礼道:“本王恭迎娄将军,祝贺娄将军凯旋,扬我大景国威!”   便见娄钺朗声一笑,翻身从马上跃了下来,朝着江随舟抱拳一躬。   “末将多谢王爷!”   江随舟见此情状,便也猜出两人此前没什么交集,生熟得很。甚至看他这态度,恐怕一心在战场上,都还不知道霍无咎前几月嫁给他做妾的事。   江随舟多少松了口气。他面上的笑容不由得真挚了几分,几步上前,扶住了娄钺的手臂。   在这个档口,他目光飞快地打量了娄钺一番。   又高又壮的,竟与史书上的画像有几分神似。他此时四十来岁,正值壮年,虽说常年的风霜雨雪使得他脸上的褶皱深些,却并不显老,反而平添几分刚毅。   “将军无需多礼。”江随舟收回目光,笑道。“舟车劳顿,将军辛苦了吧?”   娄钺见他神色温和,讲话也不似旁的文官一般夹枪带棒,便也跟着笑起来,同他寒暄道:“算不得辛苦!末将素日在马背上待惯了,此番回京又没急着赶路,故而轻松得很。”   江随舟便顺着同他寒暄了几句,不轻不重地夸赞了他一番。   “本王今日来,便是迎将军入城的。”寒暄过后,江随舟道。“皇上已在宫中设宴,等着犒劳将军呢。只待将军在此打点好三军,我们便可入城了。”   娄钺连连点头,又问道:“只是不知,皇上可有说过,我手下的兵此后怎么办?这么多人马,停在城外,也不是办法。”   江随舟顿了顿。   按他对史书的了解,这次回京之后,娄钺便被一步一步削了兵权,他手里的兵马,在兵部过了一遍之后,全进了庞党之手。   而后主此番让他带着手下士卒回京受赏,也是早做了这么一番打算的。   江随舟沉默片刻,含糊道:“皇上说,需先由兵部清点一番过后,再论功行赏。”   此时他半点证据都无,只凭前世的记忆,自然证明不了这件事。更何况,他与娄钺头遭见面,立马交心,反而惹对方猜疑。   这么想着,他笑着对娄钺点了点头,继而放眼往他身后望去。   大军行得慢,方才是娄钺心急,先行而来的。   此时,大军才浩浩荡荡地行到了临安城边。娄钺手下的部卒有五万之众,虽算不得极多,此时看来,却仍有气势恢宏之感。   就在这时,一匹白马轻盈地往他们的方向行来。   马上之人并没行在队伍之中,只一路策马扬尘,宛如恣睢的侠士。但那人却分明是穿着盔甲的,行近了便依稀可见,此人身形修长窈窕,像个女子。   ……女子?   江随舟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眉心也不由拧起了两分。   若说跟在这支军队里的女子的话……不会有旁人了。   也正在这时,江随舟听到了身侧娄钺的笑叹。   “王爷见笑,这是末将小女,闺名婉君。”他说。   江随舟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她。   但不知怎的,他叹出的这口气非但没让他放松几分,反而将他的胸腔攥了起来,有种莫名的闷沉和不舒服,让他的呼吸都有些钝。   许是因为……听到那个名字,他便立马想起了那个在史书上总与她一起出现的霍无咎了。   对霍无咎来说,他是后主羞辱过他的证据、是他人生中无法忽视的污点,但是娄婉君……却与他是史籍中难得浪漫的、荡气回肠的神仙眷侣。   江随舟的眼睛不由得落在了娄婉君身上。   不偏颇地说,这位姑娘是实打实的漂亮。她应当生得随母亲,不像娄钺这般五大三粗的,反倒眉眼俊秀又英气,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精致。   许是没有养在闺阁之中,她皮肤算不得白,是在日头下晒出的浅麦色。这反倒使她的漂亮显出了健康的灵性,多出了几分韧劲儿。   尤其她身上,特有着一种战场上养出的肆意和潇洒。这种气度竟和霍无咎有两分像,想必这二人站在一处,定然会极其惹眼夺目。   江随舟费劲地转开了目光。   ……他这是怎么了。   原本,他如今的心思就是痴心妄想,他是知道的。霍无咎有他自己的人生轨迹,也会遇见本该他遇见的人,而自己,不过是莫名从未来穿越而来、在乱世中盼攀附他求生的普通人罢了。   但是现在,这个霍无咎本该遇见的人来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江随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是,却抑制不住的难受。   这种难受,他从没经历过,觉得极其煎熬,却又不知在跟谁较劲一般,就是不愿退远。   片刻后,他淡笑着勉强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娄将军的女儿,也是个难得的女中豪杰。”   娄钺粗心,并没感觉到他的不对劲,一摆手,嗨了一声,说道:“什么女中豪杰?都是因为末将夫人去得早,在军营里养野了。如今眼看着十七八了,却连人家都说不到!末将此番回京也是想着,将这丫头在临安好好拘一拘,学些什么女工刺绣、琴棋书画的,好歹有个姑娘样子。”   说着,他嘿嘿一笑,道:“还请王爷帮忙留心留心。京中的王侯公子、青年才俊,若是有未婚的,我也不大挑剔……”   江随舟露出了个勉强的笑。   他想告诉娄钺不必担忧,缘分在此,不必旁人牵线搭桥。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反倒是旁边的孟潜山看出不妥,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了。   “王爷?”   江随舟低头笑了笑,任由孟潜山扶着,顺水推舟道:“本王身体不好,将军见笑。”   娄钺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这点兵还要好一会儿呢,王爷若身体不舒服,可快些去歇着!”   江随舟淡笑着点了点头,又孟潜山扶走了。   他承认他痴心妄想的同时,心眼也变小了,就连和那位娄小姐面对面,都有些做不到。   实在是个心里没数的鸠占鹊巢者。   而那边,一道清亮的骏马嘶鸣声,身穿盔甲的女子翻身下马,拍了拍手,将缰绳递到了旁边的侍卫手里。   她便往娄钺这边走,便疑惑道:“嗯?父亲,方才那个公子怎么走了?”   说着,她还往江随舟马车的方向打量了几眼。   “长得倒是好看,怎么,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莫不是父亲您在朝中树的敌?”   娄钺咬牙切齿,抬手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   “说什么呢!人家就是身体不舒服,回去歇着了!”说着,他不忘警告道。“你可别打他的主意啊?他可是个断袖。”   娄婉君笑道:“什么打主意,长得就是好看,还不许我夸?”   “夸什么夸,没个姑娘样子!”娄钺恨铁不成钢。“你可小心说话!京城不比军营,由得你想什么说什么!讲话这么不检点,以后可怎么……”   “怎么找夫婿!”娄婉君开口打断了他,将他之后要说的话一口便说了出来。“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起茧子。”   娄钺气得直瞪眼:“不要把爹的话当开玩笑!”   娄婉君嗤地笑了一声,抬手颇为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胛,敷衍道。   “知道知道,没当你开玩笑。”她慢悠悠的,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尾音轻飘飘的上挑,如同划过大漠天空的雁羽。   “好了,快点兵,别让那位身娇体弱的小公子等久了。” 第76章   作为出城迎接娄钺的官员,江随舟需得将他一路迎回宫中,一同面见皇上之后,再同娄钺一起参加宫中举办的接风宴会。   待到娄钺点完兵,天色已经渐晚了。一众官员坐着马车,连带着骑马入城的娄钺父女,并几位军中的将领,浩浩荡荡地打开阳门入了宫。   江随舟虽说官位不高,却是当今圣上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兄弟、更是唯一的亲王。因此由他出城迎接,倒是阴差阳错地给了娄钺极大的脸面,官员们一时间猜不出皇上的心思,待娄钺便颇多了几分小心。   不过,后主自然没有他们那么多的心思,他不过就是想让自己讨厌的人去迎接自己讨厌的人,最好让他们二人掐一架,闹得越僵越好。   故而,朝中百官在小心翼翼地揣测上意时,后主却只兴致缺缺地夸赞了娄钺几句,便让他父女二人入了席。   不过,这晚席间,却是多出了些让后主不喜欢的画面。   娄钺向来是个谁都不爱搭理的狂妄性子,从前即便是庞绍,他也不会给半分情面。不过今日瞧着那位身体不好的靖王殿下顶着太阳在城外迎他,待他的态度又不似寻常文官那般阴阳怪气,娄钺便惦记了两分,宴会进行到一半,竟径自起身,给江随舟敬了一杯酒。   除了皇上,可没见娄钺主动给谁敬酒过。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看向江随舟的眼神都变了。而龙椅上的后主,一时间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谁都知道娄钺手握重兵,就是因着在朝中人缘不好、处处受人排挤,才让后主能够放心用他。   但是如今……   江随舟也感觉到了周围气氛骤然的冷凝。他抬眼看向娄钺,便见他一脸坦然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因着今日相识,才起身同他喝这杯酒的。   但是,周遭的众人都只在意他与娄钺忽然亲近的关系,不会去深究今日城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江随舟只觉有些难办。   见着娄钺端着酒行来,他便先行起了身,赶在娄钺之前开口淡笑道:“怎能劳动娄将军来给本王敬酒,当本王敬您。本王这身子不中用,今日在城外失了礼,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话没说完,他便气力不支一般,单手端着杯子咳嗽起来,呛得杯中的酒都洒到了外头。   娄钺见状吓了一跳。他常年在军中,所见的都是力能扛鼎的大老爷们,哪见过这种脸色煞白的病秧子?他连忙道:“这有什么好怪罪的?王爷身体不好,该多歇歇。”   江随舟费劲地止了咳,淡笑着同他碰了杯。   他心里松了口气。这下,便能对众人心中的疑惑做出些解释了。   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上首慢悠悠地传来。   “娄将军是该给靖王殿下好好地敬一杯。”   是庞绍。   娄钺闻言面露不解,转头看向庞绍,便见他微微一笑,四平八稳地缓缓开口。   “娄将军还不知道,靖王府里有一门喜事呢。”   听见这话,江随舟心里一咯噔,喝到一半的酒也呛进了嗓子里,顿时,假咳嗽变成了真咳嗽。   他自是知道,庞绍所说的“喜事”,是哪门喜事。   毕竟娄将军还不知道,他昔年好友的独子,被嫁到靖王府去做妾了呢。   江随舟咳得厉害,吓得孟潜山连忙上前来给他顺气。但江随舟却顾不得这些,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   听到这事,娄钺定然震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但不管什么事,这怒火,都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他勉强止了咳嗽,深吸一口气,只等着迎接暴风骤雨。   而娄钺却是一脸不解:“什么喜事?”   庞绍看了看江随舟,又看了看娄钺,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而上首的后主,也难得多云转晴,收起了方才的疑虑和不悦,满意地看了庞绍一眼。   便有庞党的官员笑着接话道:“娄将军不知吧?当年定北侯的独子霍无咎霍将军,可与靖王殿下成了一段佳话呢!”   一时间,席上发出了一阵笑声。   又有官员笑着接话道:“什么霍将军,如今可得是霍夫人了!”   娄钺大惊,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靖王是什么人?是个普天下人尽皆知的断袖。年初霍无咎兵败,他在岭南有所耳闻,却没想到……   竟被折辱至此!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江随舟。   便见那位貌若好女的靖王此时白着一张脸,弱不禁风地被旁边的太监扶在手里,正抬眼看着他。因着方才咳得厉害,他此时眼中湿漉漉地含着点儿泪,在灯下竟有几分病态带来的可怜。   娄钺怒火中烧。   他今日怎么也与这位靖王说过几句话,言谈之中,多少也能看出几分他的为人。而今再看庞绍这幅模样,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羞辱霍无咎,昭然若揭。   娄钺虎目一瞪,吓得江随舟都不由得一哆嗦。   下一刻,却见娄钺转过身去,八尺多长的身高,山一般立在那儿,直看向庞绍。   “庞绍老贼,我只当你素来不是人,却没想到竟这般恶毒!朝堂战场上的恩怨,你还要往后宅里扯?!”   他声音很大,洪钟一般,骤然在金碧辉煌的殿中炸开,将满朝文武都吓了一跳。   就连庞绍一时间都没发出声音来。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便听娄钺又开口了。   “你还觉得挺光荣,是吧?”他怒道。“打了胜仗才值得光荣,打回邺城去才叫长脸!你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把战俘嫁给王侯,怎么,你等着天下人夸你聪明,骂霍无咎窝囊吗!”   “你做出这样的事才叫窝囊!不仅天下人会笑话你,笑话皇上,还会笑话整个大景!你们当文官的不是最喜欢名垂青史吗?再过个一千年两千年,你信不信,到那时候的人还要笑话你拿这样的龌龊手段折磨战俘,笑你荒唐无耻不择手段呢!”   ——   那支粗壮的柳枝早被霍无咎丢到了窗外。   入了夜,魏楷匆匆进了霍无咎的屋子:“有一件事,将军。”   霍无咎侧目看向他,便见魏楷从袖中拿出了一封极小的书信,卷成了小卷儿,当是飞鸽传来的。   “这是大江北岸的守将李晟送来的回信。”魏楷说道。   霍无咎应了一声,将那封信接过来,在手里展开了。   信纸并不大,其上以蝇头小楷所书,虽内容不少,看看得颇为清楚。可是,许是那写信之人情绪太过激动,虽是小楷,但笔画却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瞧上去便有些潦草。   尤其,几颗泪滴落在纸上,将字迹都晕花了。   霍无咎飞快地浏览了一番手中的信件。   便见那信上言辞恳切,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李晟说,没想到魏楷还有再见将军的一日,即便将军双腿未愈,也定然已有了一线生机。他镇守江北,一日不敢忘记将军的嘱托和教诲,定会替将军收好江北的边界。而将军若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吩咐他,届时只要将军下令,他必定听从调遣,只等将军归国。   霍无咎将信看了两遍,才缓缓将它放下。   他却没说话。   魏楷见他看完了,忙道:“将军,这李晟虽未曾与咱们共事过,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这般也好,只要咱们有机会离开临安,赶到大江之畔,想必便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只管打下来就是!”   霍无咎垂下眼,手指擦过了信纸上的泪痕。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此时更看不出他的情绪,片刻后,他淡笑一声:“是啊,我甚至只见过他两面。”   一个话都没同他说过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怎么会这般情绪激动,以至于字都写不明白?更何况……   这信纸上的泪水,谁知道是真情实感,还是做出给人看的样子呢。   片刻后,霍无咎手指一动,哗啦一声,竟是将那封信揉碎在了手心之中。   “……将军?”魏楷已经,不解地看向他。   便见霍无咎神色淡然地一松手,雪白的纸屑哗啦啦落在了地上。   “先别回信,再等等。”他说。   “可是……”   霍无咎抬眼,便见魏楷满脸惊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知道魏楷在想什么。他现在出入靖王府宛如无人之境,让他带着手下的人快速逃出临安,逃回北梁,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而他们又与江北的守将取得了联系,也得了那人的保证,那么此时离开,可谓是最为轻而易举的万全之策了。   可是霍无咎知道,自己年初兵败的原因尚且存疑,个中八成会有些他们不知道的隐情。而就他目前的揣测来看……即便是他皇兄的人,也不可尽信。   所以,这李晟,他还不能真正信任对方。   不过这些百转千回的揣测,还是不适合告诉魏楷。他性子直,沉不住气,想法又简单,让他知道,难免会再生事端。   这么想着,霍无咎抬眼看着魏楷,勾起了一边嘴唇。   “没有可是。”他说。“我就是喜欢挑个刺激点的法子。所以,不急着回应,让李晟再等等。”   魏楷却露出了难言的神色。   沉默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属下知道将军在想什么。”他容色深沉,眉眼中皆是恨铁不成钢的忧愁。   霍无咎皱了皱眉:“什么?”   便听魏楷沉痛地叹道:“您不走,不就是因为想拿下靖王殿下,顾不得其他了吗?属下了解,但凭将军吩咐罢了!”   这幅视死如归的模样,竟活像个暴君手下的忠将,即便知道主子要祸国殃民,却因着忠心,咬牙去做那为虎作伥的事一般。 第77章   霍无咎看向魏楷,眉心往下压了压,动了动嘴,但还是没说话。   魏楷总觉得自家将军的两腮似乎收紧了些,像是在咬牙。这幅模样显得将军看起来不大高兴,但魏楷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不高兴。   将军的心意向来不好揣测,魏楷只觉有些摸不着头脑。   犹豫了片刻,他试探着开口道:“……将军?”   便见霍无咎意味不明地淡淡瞥了他一眼。   “属下明白!”魏楷连忙站直了。   将军这眼神不就是在说,让他不要多嘴吗?他懂,将军虽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但这心思并不光彩,定然不能宣之于口的。   心知肚明,他心知肚明就好。   这么想着,魏楷冲着霍无咎嘿嘿一笑。   霍无咎淡看了他一眼,也懒得再去深究魏楷究竟明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抬眼看向窗外,之间夜色已经深了,江随舟却还没见回来。   “既然明白了,就去看看。”霍无咎道。“待靖王回府,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魏楷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   而此时宫内的宴厅之中,却是一片剑拔弩张。   孔孟文化教出来的文人,多少都懂得委婉,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给对方留下些颜面来,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故而朝中的大臣之间,相互也有自己文人间的相处方式,即便针锋相对,也不会真的做出将对方的面子踩在脚下的事。   但娄钺不一样,他是个没读过书的人,那些文化人的道理,在他这儿讲不通。   他一番话下来,殿中鸦雀无声,朝臣们全都屏息凝神,不敢再言语了。独他瞪着庞绍,而庞绍坐在那儿,脸上也难得地露出难看的神色来。   他沉默片刻,冷着脸勉强开口道:“娄将军恐怕是喝多了。来人,还不将娄将军扶下去休息。”   这是他在周全自己的颜面,也在对娄钺表达警告。   但娄钺压根不理会他。   他冷笑一声,朗声道:“我可没喝醉,我清醒得很。庞老贼,若我今日喝多了,恐怕你的人头已经落到桌下去了。”   庞绍的面色更黑了。   璀璨的大殿之中,锦衣华服的朝臣们各个面面相觑,目光都偷着往他这边瞟。庞绍养尊处优惯了,早受不得这些,手按上几案,强忍着想要离席的冲动。   娄钺……娄钺!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处置此人,今日之后,他定然要让这莽夫知道,什么人惹了,会让他千刀万剐、生不如死。   他咬着牙,片刻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   “今日既是为将军庆功的日子,有什么事,不妨私下说。还请将军先回席,莫要在皇上面前失了仪。”   娄钺转过头去,便见是齐旻。   他记得这老东西,虽说平日里啰嗦又烦人,但总跟庞绍作对,与他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这老家伙这是怎么了?自己才走了一年,如今开始跟庞绍穿一条裤子了?   一见齐旻是来替庞绍说话的,娄钺半分情分不讲,回过头去劈头盖脸道:“失仪?你既然是做太常令的,这事儿确实归你管。那我且问你,宗室亲王娶战俘过门,合不合礼仪?”   齐旻皱了皱眉,看向他,片刻坐了回去,不再言语了。   娄钺狠瞪了庞绍一眼,继而将手中的杯盏一丢,行到后主的龙椅前,端正跪下,行礼道:“末将自知今日放肆,但请皇上好好想想。若为奸佞蛊惑而做出有损天家威仪之事,损害的不是那奸佞的面子,而是陛下您的颜面。”   后主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娄钺轻狂,但是,他却有这个资本轻狂。   即便他昏庸至此,却也清楚,如今朝中没有别的将才,他即便再对娄钺不满,也不敢杀他。   对如今的大景来说,娄钺是他们唯一坚固的城墙。   他动了动嘴唇,勉强道:“知道了。”   娄钺坦然起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不高兴,到了时辰,便草草散席了。   齐旻上了马车,车子正要走,他的好友忽然匆匆拦住,挤到了马车上。   “何事?”   齐旻年岁大了,喝了些酒,此时有点晕,正靠在车厢上歇息。   好友在他面前坐下,不解地问道:“齐公今日,为何要说那句话呢?”   齐旻睁开眼看向他,道:“因为娄钺今日着实僭越,惹皇上不高兴了。”   这一听便不是齐旻该说的话。那好友急道:“齐公莫要同我打趣了!”   齐旻嗯了一声:“没有打趣。”   说着,他坐直了身体,缓缓道:“你也看出来了,娄将军说话直白,今日非但得罪了庞绍,还惹得陛下不快。武将多少总有些轻狂,这是常有的。但娄将军的轻狂,却不是倚功造过,而是真心实意地恼怒庞绍,为大景着急。”   好友道:“这是自然!”   齐旻叹了口气。   “他如此,庞绍不会容他。”   好友道:“……齐公是这般猜测的?可是如今,若无娄钺,大景便再无良将了。”   齐旻垂眼。   “你我会担心这个,庞绍却不会。”他说。“方才离席时,我特意行在庞绍附近,果真见有人上前安慰他。他同那人简单说了一句‘任他骄狂,他日必有大难’,我便知道,我猜对了。”   好友一急:“这可如何是好!”   齐旻沉吟片刻,缓缓开了口。   “总不能真让他得逞。”他说。“故而我今日才这么说,为的就是和娄将军正面起争端,同他划清界限。这样,庞绍动手,便不会太过避忌,甚至也许会试探我的心意,从而利用我。我虽老朽,多少在朝中也有些熟识,届时,总能找到蛛丝马迹,这样,他要做的事,便有迹可循,也有办法去击破了。”   好友沉吟片刻,点头赞许道:“齐公此法甚好。”   说着,他叹息道:“从来只知齐公正直耿介,如今看来,竟还有副玲珑心肠。”   齐旻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我哪儿有什么玲珑心肠。”他说。“不过是前些时日,被靖王殿下暗中救过一命,才恍然发觉,与庞绍相争,该学会以退为进罢了。”   而另一头,娄钺的马车上,隐约还能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娄婉君坐在一旁,瞧着他直笑。   “你高兴什么!”娄钺不满。   娄婉君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父亲今日心直口快,看得人颇为痛快。”   “光嘴上骂他几句,管什么用!”娄钺怒道。“荒唐事已经做了,只可惜……”   说到这儿,他忽然不知究竟该可惜好好的朝廷被毁成这样,还是可惜霍无咎那孩子遭此磨难了。   “可惜霍大哥?”娄婉君接嘴道。   娄钺神色沉重,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自己对不住定北侯,但家国大义在此,他作为将领,不可因着兄弟私情而首鼠两端。但是……   他死在战场上,自己如今连他埋在哪儿都不知道。他就那么一个儿子,如今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被打成残废,求死不得,被辱作妾室。   娄钺只觉痛心。   却听到旁边娄婉君轻轻笑了两声,安抚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娄钺的肩膀,安慰道:“父亲也别太难过。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好歹,那靖王瞧上去不是坏人,不会真把霍大哥怎么样的。”   娄钺瞪他:“一面之缘,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好人?就凭他长得好看?”   “当然不是了。若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父亲今日怎么不连着他一起骂了?”说到这儿,娄婉君不由得补充道。“不过,确实长得挺好看。”   娄钺拔高了声音:“那也不能把那孩子嫁给他啊!”   娄婉君劝道:“这就是父亲您操闲心了。只要人活着,受些辱都是小事。更何况,你光不愿意去了,你怎么知道,霍大哥就不愿意?”   “瞎说八道!”   “没瞎说,谁让那靖王长得好看呢?霍大哥眼睛又不瞎。”   ——   江随舟回到府上时,夜色不深,却只觉心力交瘁。   实在是因为忙了一天,晚上的宴会,又出了那么大的风波,将他的精力消耗得七七八八。   娄钺确是个忠臣良将,是个极好的人,但江随舟却不由自主地担心。   史书中,娄钺是被削去了兵权、被斩首了的。他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的君上和同僚手中,可见庞绍早想除去他。   而他,也耿直太过,丝毫不怕给自己树敌一般。   江随舟总是心中不安,怕庞绍真会对他下杀手,怕他不得善终,自己也于心难安。   他只觉头疼,又喝了些酒,此时已有五分醉了。他坐着步辇回了安隐堂,只想好好休息一番,待到明日再作打算。   但刚到院门口,他便看到了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杵在那儿,望眼欲穿的。   江随舟打眼看去,便见是魏楷。   “你怎么在这儿?”他下了步辇,便见魏楷迎了上来。   魏楷上前笑道:“王爷,是我们将……我们夫人,有话要同您说,还请您去一趟。”   江随舟闻言应声,跟着他往霍无咎的房中走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霍无咎此时找他有事,那一定是娄钺的事。如果……霍无咎真拿他当朋友的话,有可能还会有些娄婉君的事。   江随舟告诉自己,无妨,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唯一不该的,是他的妄念,需要他自己去克服。   进了门,便见霍无咎坐在堂前正在喝茶。见他进来,便抬眼往他的方向看去。   那双黑眼睛深极了。   不知怎的,江随舟攒了一整天的疲惫忽然一并涌了上来,使得他的鼻尖都有点发酸。   他不知道这种夹杂着委屈的疲惫是从哪儿来的,只觉这种情绪奔涌得厉害,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许是人喝多了,总会有些敏感多思吧。   他在霍无咎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便见霍无咎抬手,挥退了魏楷。   “喝酒了?”   房门掩上,霍无咎开了口。   江随舟一愣。   他做了一路的设想,却从没想到,霍无咎问出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个。   他张了张嘴,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弱了下去。   “……一点点。”他说。 第78章   霍无咎沉默着看了他片刻,缓缓出了口气。   “又不是要训你。”说着,他站起身来,试了试桌上茶壶的温度,顺首倒了一杯茶,放在江随舟的首边。   “我今天听说,娄钺回来了?”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首指动了动,似是想去拿桌上的茶杯,听到娄钺两字,却又将首放了回去。   他心里挺复杂的。   他清楚娄钺是南景难得的忠臣良将,即便南景大厦倾颓,他却仍旧不想让他走历史上的老路,再被庞绍害死一次。   他有心想救娄钺。   可是,听见霍无咎问起,他却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点不大舒服,闷得很。   他道:“是的,我今日出城,就是去接他。”   顿了顿,他不知怎的,又补充道:“他女儿娄婉君同他一起的。”   说着,他抬眼看向霍无咎。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眼神颇有些眼巴巴的,看上去颇有点可怜。   霍无咎却是看见了。   那双眼睛在灯下泛着水光,霍无咎愣了愣,只觉心口被软软地撞了一下。   他的嘴角也跟着勾了起来。   他只当江随舟这会儿是喝多了,不大清醒,才会露出这般模样,说话也慢吞吞的。他两眼只顾着落在江随舟身上看他,颇为随意地说道:“嗯?那娄钺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把她从边疆捆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语气也颇为轻松,但落在江随舟的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模样。   自己不过提了一嘴娄婉君的名字罢了,他却笑了。   江随舟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应该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合该如此。   而那边,霍无咎还不忘接着道:“她脾气可不大好,还爱与人动首,比她父亲还不讲道理。今天没欺负你吧?”   江随舟听着他这熟稔轻松的语气,只觉得鼻子都有点泛酸了。   是怪他的。他心想。怎么就能莫名其妙地喜欢上霍无咎呢?   他不想再听霍无咎说这些,只想赶紧回去睡一觉,醒醒酒。   他咳嗽了两声,没回答霍无咎的问话,而是转移话题道:“你今日找我,就是为了娄钺吧?”   听他这么问,霍无咎便也歇下了闲聊的心思,在江随舟首边坐了下来。   “是。”他说。“我今天做了点打算,想同你商量一番。”   但是人喝了酒,再一吹风,脑子多少都是会有些乱的。   江随舟面上点着头,心里却想,说到娄婉君,他便笑着说她脾气不好,而到了自己这儿,便只有这些公事谈。   酸劲儿一起来,那是怎么都压不住的。   霍无咎却浑然未觉,道:“他此番回来,带了五万兵马,数量不少,但即便收归己用,也难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事。届时庞绍若纠集人马,便会同他们僵持,反而有些难办。”   江随舟嗯了一声。   便听霍无咎接着道:“但是,也唯有这一个办法了。如今这五万兵马陈在城外,短期内应该不会撤走。若是在这段时间内说服娄钺,让他倒戈向我们,便可设法快速围住临安,起事造反,直接将庞绍和江舜恒杀死在城内,也免得百姓受征战之苦。”   他说得认真,眉头无意识地拧起,首下也在桌面上点点画画地勾画起来。江随舟时不时点一点头,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   但霍无咎抬眼时,却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房中弥漫着一股清浅的酒香,极淡,江随舟这模样也并不像真的喝多了,但他眼神却是游离的。   这倒是霍无咎头一次见。   他知道,虽说靖王素日招人喜欢,总带两分旁人看不出来、但他就是能看出来的可爱劲儿,但在说正事的时候从来不含糊。他今日这般反常……定然是因为,出了什么比此时的正事更大的事了。   霍无咎神色一凛,皱了皱眉头。   “今日出什么事了么?”他忽然问道。   便见面前的江随舟又点了点头,分明没听他在问什么。   霍无咎闭上嘴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江随舟才回过神来,匆匆抬头看向他:“嗯?”   便见霍无咎神色肃然,眉头拧紧,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像是要生气的模样:“出什么事了?”   江随舟被他看得一时有点胆怯,微不可闻地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没出事啊。”   ……说谎。   霍无咎莫名有点烦躁,眉头皱得更深了。   今日出门,有人欺负他了?可他城内的首下并没有传来半点消息,更是没有一点风声。   难道是在宫里发生的事?   霍无咎正色道:“好好说。”   江随舟自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更何况,他也并没有骗人。   他有点懵了,将霍无咎的话翻过来倒过去的想了一会儿,才似乎终于察觉出了一点端倪。   他是在问今天宫里出了什么事吧?那么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娄钺痛斥庞绍那件事了。   是自己醉糊涂了,又让那点乱七八糟的小心思绊住了思绪,竟把这么大的一件事忘记了。也难怪霍无咎不高兴,定是因着担心娄钺,自己又一副打马虎眼的模样……   这么想着,江随舟说道:“确是有。方才宴上,娄将军指着鼻子骂了庞绍一遭。庞绍当时没有发作,但神色已是极难看了。此番娄将军回京,皇上令他陈兵城外等待差遣,我便猜到庞绍许是忌惮他的兵权,想要对他动首。今日之事一出,想必庞绍即刻便会有所动作了……”   霍无咎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庞绍如果真要对娄钺动首,对他而言反倒是策反娄钺的好机会。自己分明是问他今天受了什么委屈,他却这般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更恼人的事,声音也又慢又软,听得他莫名心疼,愈发着急起来。   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江随舟。   “问你这个了?”他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语气没刹住,骤然出口,便比平日重了两分。他向来威势极重,是号令三军多年养成的,此时骤然出声,竟惊得江随舟肩膀一颤。   “什……什么?”   ——   这是他们二人头一次不欢而散。   霍无咎皱眉盯着他,江随舟垂眼只道喝醉了些,推门便走了。   夜风一吹,吹得他眼眶发热,身上却是凉的。   他不知道霍无咎究竟为什么忽然生气,也从没见过霍无咎这么凶过他。按说不是什么大事,即便寻常朋友,在一处久了也是要吵架的,他从没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过。   但是他就是忍不住的委屈,甚至因为知道对方绝不可能喜欢自己、且眼看着便要和其他人在一起,而委屈更甚。   纵使他胡思乱想再多,也不过是自己妄想罢了。   他回到主屋,连孟潜山都看出了他面色不虞。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王爷本就劳心费神,看这样子,想必刚才又是跟霍夫人不欢而散了。   他不敢多问,伺候着江随舟睡下,便屏退了房中的下人们,自己也退了出去。   房门掩上,房中便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寂静了。   江随舟躺在床榻上,却睡不着。   他强迫自己睡下,但不见效果。夜色渐深,许久之后,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锦缎床帐,缀着明珠和和田玉,在四角雕花的床柱上反射着微弱的烛光。   他顺着看向烛光,入目却是窗下的一方坐榻。   并不宽敞,他记得霍无咎睡在上头,还需蜷起双腿,才能搁下他那么高的个子。   倒还是那会儿好。霍无咎成日冷着脸不搭理他,他小心翼翼,却也不同霍无咎说话,两人相安无事,更没有他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甚至会为霍无咎说了两句重话而睡不着觉。   但是……   但是,霍无咎笑起来又是真的惹眼,但是那日在山中,夜里的星星是他从没见过的好看。   因着四下无人,他终于敢放肆地盯着那方坐榻,再不用管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却就在这时,烛火颤了颤。   两道细微的声响,骤然叩在他的窗框上,将他吓了一跳。   “何人!”他忙道。   便见烛火影绰之下,窗纸上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我。”声音低沉又轻,是霍无咎。   江随舟一愣。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窗户打开。”霍无咎说。   江随舟顿了顿,又如同将脑袋扎进沙地的鸵鸟般,低声道:“我睡了。”   窗外没有声音了。   片刻,他缓缓收回了目光,想重新闭上眼。   却在这时,哗啦一声,窗子被从外骤然打开了。   江随舟一惊,连忙睁开眼,就见霍无咎单首撑着窗沿,翻身一跃,紧跟着,窗子重新掩上,他穿着单衣,堂而皇之地站在了他的卧房里。   江随舟连忙从床上坐起,急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若是被人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他正要翻身下床,却见霍无咎走上前来,抬首将他按回了被子里。   “躺好。”他说。“地上凉。”   “你……”   就听得霍无咎顿了顿,似乎有些话别扭地说不出口,片刻之后,妥协般地叹了口气。   “吵醒你了?”他说。“没办法,我睡不着。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江随舟张了张嘴,没说话。   便见霍无咎在他床沿上坐了下来,单首按在他被子上,低头看着他。   “又没凶你,跑什么。”他说。“丁点大的胆子,像我怎么你了似的。”   “我不是……”江随舟开口想反驳。   就听霍无咎接着说道:“我就是有点急。你一晚上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外头谁欺负了你?怎么还不敢跟我说,我要是都摆不平,你自己忍着就有用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蹲在墙角偷听小情侣吵架的魏楷和孟潜山全都一脸凝重。   魏楷满脸不服:为啥!将军又没做错事,怎么就上赶着哄人去了!   孟潜山满脸沉痛地叹气:可惜了,棋差一招,无回天之力了……   魏楷不解:你说啥乱七八糟的呢?   孟潜山:你不懂。   魏楷:不懂啥?   孟潜山:掌握了低头和哄人的先机,才能当攻啊!可惜了,王爷可惜了…… 第79章   江随舟的眼眶泛起两分热意。   房中的灯点得很暗,昏暗的灯光下,他能看见霍无咎那双浓黑的眼睛,极其认真笃定地看着他。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全感,甚至给了他一种,霍无咎也极其把他放在心上的感觉。   这倒不是错觉。毕竟他二人本就到了关系不错的程度,是他自己节外生枝,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江随舟一时间没有说话。   而在他沉默的空档里,霍无咎心下也颇为不安。   他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然,毕竟对他来说,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失眠。   他才知道,原来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也会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比滚钉板还难受。他睁着眼,只徒劳地思来想去,想自己刚才是说错了什么话,还是江随舟真的在外头遇上了不得了的麻烦。   这种和疑惑交织在一起的担心让他烦躁得厉害,只觉坐卧难安。   但是,对方人已经走了。主屋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孟潜山靠在廊柱上打盹儿。夜色里,似乎全世界都安然寂静,只有他霍无咎睡不着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受了多少折腾、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翻身坐起来,衣服都没换,就去偷偷敲江随舟的窗户。   这会儿,江随舟沉默着不说话,便让他悬着的心更没着落了。   刚才自己也没有太凶吧?都怪平日里与魏楷那样没脸没皮的老爷们说话说惯了,一时着急,就失了分寸……   就在这时,江随舟开口了。   “也没什么的……”他声音有些弱,像是没底气一般。   霍无咎紧盯着他,就见他抬起头看自己,一双眼睛分明生得像成精的狐狸,却又一副极无辜的模样,让人说不下半句重话。   他像是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道;“就是今天在城外吹了风,宴上又闹,回来就有点疲乏了。”   霍无咎不大相信,但语气却温和了不少,颇像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一朵花。   “就这样而已?”他问道。   江随舟点了点头。   “还有点担心娄将军。”他说。   “用不着担心他。”霍无咎脱口而出。   江随舟正色,开口问道:“但是你可有想过,他招了庞绍的记恨,随时有可能被他害死?”   霍无咎看着他,眉头微微一扬,有些意外地问道:“所以,你刚才魂不守舍的,就是因为这个?”   夜色替江随舟掩住了他因撒谎而微微泛红的耳垂:“……对。”   霍无咎噗嗤笑出了声,声音很轻,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愉悦。   “傻不傻。”他抬手,按在了江随舟的头顶上,顺毛似的摸了两下。“这么喜欢把别人的事拿来担心?”   江随舟诺诺地没说话。   就听霍无咎接着道:“放心。除非我现在还被关在牢狱里,双腿皆断,与外界没有半点联系,否则这种事绝对发生不了。即便他庞绍三头六臂,手眼通天,我要是能让他在我眼皮底下把娄钺弄死,我跟他庞绍姓。”   江随舟点了点头,落在霍无咎的眼里分外乖巧。   他勾唇笑了笑,只觉自己今天这决定做得简直太英明了。   现在,他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下放心了吗?”他问道。   江随舟又点了点头。   霍无咎应了一声:“那我走了?”   江随舟不忘叮嘱道:“别让人看见了。”   霍无咎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能让人看见他双腿恢复了,但落在他耳朵里,总多了几分旖旎劲儿,像是两人在偷\\情似的。   他没来由得高兴,甚至多了两分恶趣味的兴奋。   他站起身来,临走不忘回头对江随舟说道:“别瞎担心,快点睡。”   听到江随舟说“好”,他才转身,翻身又重新跳窗户走了。   这会,那背影带着两分如释重负的劲儿,比来时都轻快了两分。   江随舟眼看着他走,看着窗户被霍无咎掩上,房中重新恢复了一片安静。   他躺回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是应当高兴的。   想必在原本的史册中,就是因为霍无咎囿于王府后宅,被原主牢牢把守住,才让庞绍得了机会,一步步夺了娄钺兵权,并将他害死。   这一次,娄钺不会走原本的老路了。   那么……霍无咎和娄婉君呢?   不过,无论他俩如何,自己都该做个无声无息的局外人。   但他却觉得羞愧。   他明明应该离远些的,却又贪恋霍无咎给他带来的那点温度似的,让他的理智头一次失去了作用,使他想今日这般粉饰太平,只为了保持原状,停在霍无咎的身侧。   因为除此之外,他哪里都不想去。   ——   凡景朝的地方官员,只要是“懂事”些的,都知道踏进庞府的门槛意味着什么。   大司徒庞绍是全天下除了皇上之外,说话最管用的人,甚至皇上听大司徒的话,有时候大司徒的意思,转脸就会变成皇上的意思。   所以,只要他们找到门道,得了资格,将银子送到大将军的府上去,那么即便是登天的事,都没什么难的。   向来从庞府进去和出来的人,都是皆大欢喜的,毕竟天上地下,都没有办事更灵的菩萨了。   只要那银子能打动大司徒,只要大司徒愿意开一开尊口。   这日夜里,庞府灯火通明,门口停着一架马车,看上去朴素得很,貌不惊人。   一直到三更天,才有个男子从里头出来,脸上带着喜气,钻到了马车上。   马车里的人连忙问道:“如何了?”   那人笑得眯起了眼睛:“成了。”   马车里的人面上一惊,继而便露出了狂喜,高兴道:“竟是成了?……这可是要满门杀头的大罪,大司徒竟也肯?”   那人笑了起来。   “也是我们命好,赶上了。”他说。   “赶上什么了?”   “你没听说?前些日子,皇上似与庞大人生了些嫌隙。”他说。“这阵子,庞大人不知是要讨好皇上,还是要给自己寻后路,总之缺钱得紧,几乎来者不拒了。我这次给的数量足,庞大人高兴,不仅免了我的罪,还给了我一个肥差。”   “什么肥差?”   那人面露两分莫测的笑,往西南的方向指了指。   “三年,就能把今日送出的银子翻倍赚回来。”他说。   马车里那人惊讶道:“可是,那里不是娄钺娄将军的地盘吗?怕是不好行事。”   “庞大人说了,娄钺这次回京,一年半载的回不去。”那人说道。“更何况,庞大人还说,他有没有命在京城多待几年,都未可知呢。”   “庞大人竟是要……”   “大人自有大人的计划。”那人说。“也不是咱们管的。不过以防万一,待上任之后,能多捞些,还是多捞一点。毕竟这朝中的局势,谁也说不准不是?再说,位置想要坐稳,还要年年给庞大人上供。总之,那地方肥,咱们还需多加用心才好啊。”   说到这儿,两人会心地笑了起来。   马车启程,车轮发出碌碌的声响,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谁也不知,这辆破旧的马车上,坐的是上任三年贪墨了二十万两雪花银的苏州知府。此人贪墨钱款之多,早让户部察觉,上了备案,只等着抓他了。   是这人听到了风声,连夜带着银子赶到了临安,敲了庞绍的门。   这么大的数额,按说庞绍也不会保他,对庞绍来说,收他的银子,寻这个麻烦,还不如将这人杀了,换个稳妥些的同党,此后便能年年入贡,也没什么损失了。   这人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却没想到命好,竟是医活了。   没几日,朝廷便下了苏州知府的调令。   什么巨额贪墨钱款,全被一笔勾销了。此人明降暗升,被调任去了岭南做总督。   更没人知道,那日新任岭南总督南下,路过临安,收到了庞绍送来的银子。   比那日他送进庞府的,要多出数倍来。   不过,这银子不是庞大人送给他的,而是拿给他……要他为庞大人,办一件大事的。   ——   娄钺虽不是看不起文官的人,但庞绍这样的文官,他向来一点面子都不留。   他手里有兵,人就硬气,自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故而这几日,朝堂也被他搅得颇为混乱。   庞绍接连受了他好几遭的气。再加上纪泓承在侧拱火,一到大朝会,朝中就势必要吵架。   庞绍没娄钺嗓门大,更没娄钺直接,故而向来是落下风的。   再加上齐旻有时候看不过眼,出言调和两句,也会被娄钺劈头盖脸地怼回来。几日下来,原本水火不容的庞党和以齐旻为首的布衣文官,一时间竟比往日和谐许多,见面时,甚至能勉强打声招呼了。   果真,武将与文官的矛盾,可比文官自己之间的矛盾要深刻多了。   不过,娄钺却不管他们。   他每每下了大朝会,只觉扬眉吐气,郁结在心的浊气,也能消散几分。   这日,他甚至在街口下了马车,自去市集上转,想寻些酒来助兴了。   他喝不惯府里的美酒,就爱喝粗糙性烈的高粱酒。这种高粱酒在江北遍地都是,但如今来了江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专做西北菜的馆子,里头的高粱酒最带劲儿。   他屏退下人,直往那处馆子去。   却没想到,一进门,还没等他找位置坐下,便被一人撞了下肩膀。   他转头看去,便见是一个个头很高的年轻男子,有劲儿得很,面色也分外不善。   那男子冷着脸,道:“娄将军,楼上有人请您上去叙话。”   能是谁?   娄钺这些日子招惹得人不少,一时不知道是哪里的仇家。不过不管是哪儿的,肯定来者不善,而他,也从不怕这个。   见那人这般情状,娄钺暂且歇了喝酒的心思,冷笑一声,抬手道:“前头带路。”   他跟着那人往楼上去了。   还能是什么人?不是庞绍那帮蛇鼠一窝的手下,就是替齐旻打抱不平的穷酸文人。   娄钺腰板挺直,一点都不害怕,被人带到那间简陋的包厢门口时,还气势汹汹地一脚将门踹开了。   但下一刻,他却愣住了。   房中的圆桌上,摆满了他早年常吃的西北菜色,放了两大坛高粱酒。一人坐在桌前,腰背挺拔,眉目锐利如剑,与他昔年好友的轮廓,竟堪堪重合到了一起。   只是更年轻,更俊气,要精致些,想必是随了他的娘。   娄钺眼眶都烫了起来。   “无咎,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早就盯上霍无咎想让他做女婿的娄钺:贤婿!是你!   霍无咎正色:娄将军自重,我已经嫁人了。   娄钺:? 第80章   便见桌前的霍无咎站起了身,抬手向上首的方向对娄钺比了一个“请”的动作。   “是我。”他说。“多年不见,娄将军竟还记得我。”   娄钺面上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他站在门口,一步都挪不动,眼睛紧盯着霍无咎的脸,片刻后又不敢置信地往下挪,看向了他的双腿。   那双腿好端端地支撑着他,站在那儿,身形挺拔,如临风之树。   霍无咎自然知道他在惊讶什么。   不过,他却站在原处,也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娄钺,只等着他先开口。   片刻之后,娄钺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的腿……你的腿不是已经……?”他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儿颤抖,分毫没有了方才与庞绍对阵时的四平八稳与咄咄逼人。   霍无咎淡淡笑了笑。   “如您所见。”接着,他毫不避讳地抬腿,稳稳当当走到了娄钺面前,抬手将他请到了上首的位置,继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娄钺这才腾出了眼神,四下打量起这件包房。   房中的位置并不大,周遭站着几人,都是高大挺拔的小伙子。这些人他不认得,但站在霍无咎身后的那个人,他却是认识的。   魏楷,他昔年老友收养的孩子,是个极知恩图报的。   这下,娄钺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眼睛泛起些泪花,连忙抬手擦去了:“我原还担心,没想到你这孩子这么有本事,竟能逃开庞绍的眼睛。”   霍无咎笑了笑,抬手让魏楷给娄钺倒了酒。   娄钺一仰脖子,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一杯酒下肚,他震惊讶异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了几分,不由得问道:“但是,你们是如何做到的?毕竟你们身在靖王府,那可是庞绍紧盯着的地方,难道说……”   说到这儿,他惊讶地看着霍无咎,后头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了。   霍无咎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他点头:“就是靖王。”   魏楷在旁侧解释道:“将军应该也知道,靖王殿下与皇帝不睦已久。他们此番作为,不仅是在羞辱霍将军,也是在折辱靖王殿下。若不是有他在,属下也断不可能有机会入王府,寻人借机治好将军的双腿的。”   娄钺闻言点头,自言自语道:“我就说,我应该没有看错人……”   说到这儿,他皱眉不解道:“可是,那靖王不是断袖吗?”   霍无咎还没开口,魏楷便嘴快地解释道:“那自然是假的了。”   娄钺长松了一口气,又拿起桌上的酒杯,痛饮了一杯。   “苍天有眼。”他叹道。   便听霍无咎低下头,沉声笑了几声。   “如此,娄将军就可以放心了。”他说。   娄钺连连点头。   却听霍无咎话锋一转。   “但是。”他抬眼看向娄钺,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极了。“您虽说是苍天有眼,应该也知道,这样的事情,老天说什么是不管用的,全看人为。”   他单手按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娄钺。   娄钺看向他,一时说不出话了。   他知道霍无咎的意思。   片刻后,他垂下眼,长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今天在这里等我,不会是只为了向我报平安的。”他说。“你说吧。”   “我如今虽已能走,逃回邺城也不是难事,但是我却有些担心的事,让我必须留下来,走不了。”霍无咎说道。“但是,我留下,也不是为了坐以待毙。”   说着,他一边抬手给娄钺倒酒,一边缓缓说道:“这段时间,您应该也看见了,南景眼下是什么状况,您比我清楚。现在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从邺城起兵将它打下来,还是在南景就地把它打下来的区别,想必娄将军,也得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娄钺,说道:“我就直说了。如今我这里,万事俱备,只想借娄将军手下的五万兵马一用。”   说完这话,他将胳膊随意地撑在桌上,只看着娄钺。而娄钺一时也没有出声,房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娄钺低声开了口。   “无咎,早年我欠你一命,我都记得。”他说。   当年他身在阳关,大雪封山,和手下的兵马被困在山里动弹不得,眼看着粮草俱绝,要靠杀战马吃肉活命。那会儿霍无咎不过十来岁,还在长个子的一个少年,带着一队轻骑,进山去将他救了出来。   这是他欠霍无咎的恩情,他知道。   却见霍无咎摇了摇头。   “我不想挟恩求报。”他淡淡道。“我只问您,南景若破,您又该去做什么?”   娄钺沉默着没有说话。   就听霍无咎接着道:“替如今的南景殉国,可有点不值得。更何况,娄家妹妹年不过二十吧?您又要她上哪里去呢。”   娄钺的眼眶有些红了。   霍无咎说的句句都是道理,他自从得胜归来,每一日过得都不舒心,这些事,他不是没想过。   但是……   片刻后,他哑着嗓子:“但我做不出叛国的事,无咎,你该知道。”   霍无咎点头。   “我知道。”他说。“但是,如果他们对不起你,要逼死你呢?”   娄钺说不出话了。   从数年前定北侯被先帝逼反的时候,他就想过这样的事。无疑,先帝对定北侯做的事让人寒心极了,但他与定北侯虽是好友,却是个局外人,定然做不出带着手下的将士们起兵叛国、只为了自己一人的兄弟义气的事来。   所以他忍着,只劝自己,那不过是定北侯与先帝个人的恩怨罢了,他不上战场,不管这事,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但是,这一年年下来,战争四起,民生凋敝,南景朝廷一年一年烂到了骨子里,自从庞绍掌权,便更甚从前了。   他是武将,命定该忠君报国,但这君与国,使生灵涂炭,使百姓流离,已经让他原本的报国之心,反复动摇了。   但他却偏偏又是这国家的捍卫者,保护大景太平,是他的使命。   更何况……   片刻后,他缓声道:“但是,他们还没这么做。”   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他口气中的迟疑和动摇。   他看向霍无咎,眼神中竟生出了几分不安。   却见霍无咎沉默着看了他片刻,勾起一边唇角,颇为轻松地笑了起来。   “这倒是。”他说。“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再逼您的道理。”   娄钺没想到霍无咎竟会这么好说话,这么轻易地便放过了他。   他不由得开口道:“可是你……”   “总有办法。”霍无咎说。“今日,将军只管吃肉喝酒便是,我陪将军不醉不归,如何?”   ——娄钺这日回府,的确是醉醺醺的。   霍无咎手下的兵做事利落,将酒楼里都打点好了。再加上娄钺本就是自己去寻酒喝的,他们二人会面的事,被藏得严严实实,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娄钺回府后,却满是怅然若失。   “好孩子……庭彰养了个好孩子啊!”他嘴里念叨着,语气却是哽咽。“只是我娄某对不起他,对不起庭彰,也对不起他的这个孩子!”   庭彰是霍无咎父亲的字。   娄婉君正在侧指挥着侍女们照顾他。她知道自己父亲酒量不大好,连自己都喝不过,今日更是酒气熏天的,喝得走路都打摆子。   她听着自己父亲念叨,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问道:“你对不起谁?”   娄钺摇了摇头,闭着嘴半天不说话。   娄婉君笑了几声,拧了块帕子,囫囵给他把脸擦干净了。   便见娄钺忽然又开了口。   “但是,他确是个好孩子。”他看着娄婉君,说。“若能把你托付给他,爹就放心了。”   娄婉君一时语塞。   但是,她并没把娄钺这话放在心上。打从她及笄开始,她这爹就比闺阁少女还恨嫁,见着个五官齐整、略认些字、不缺胳膊少腿的,就要拿女婿的标准考量一番,因着他标准宽松,结果通常都是对半。   这么几年下来,他给她许配的人家,够编成一支先遣军了。   娄婉君笑了一声,将那帕子往盆里一搁。   “果然是醉得狠了,又开始到处认女婿了。”说着,她转过身去,看向素日里跟在娄钺身侧伺候的兵,柳眉一挑。   “又让将军在外头喝多,欠练了是吧?”   那兵有苦说不出,缩了缩脖子,讷讷陪笑。   ——   霍无咎这日倒是没有喝醉。   他闻得出自己身上有酒味,不适合出门,回来后便让魏楷去主屋,看看江随舟是否有时间过来一趟。   此时已经入了夜,没多久,江随舟便随着魏楷来了。   他来时,霍无咎正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翻桌上的书册。   因着喝了酒,他的情绪多少有两分外露,对那书册不耐烦的情绪比往日更甚一筹。   他坐在轮椅上前后慢悠悠地地晃,将书册翻得哗啦哗啦地想,听着推门的声音,便将那书往前头一推,抬头道。   “来了?”   江随舟闻到了酒味。   “你今日去见娄钺,喝酒了?”他在旁侧的榻上坐下,问道。   霍无咎点了点头,单手摇着轮椅往江随舟的方向走,紧接着又觉得有些碍事,单腿一撑,便将轮椅逼停,站了起来,走到江随舟的身侧,极其自然地坐了下来。   “没喝多少。”他说。“老家伙年纪大了,酒量比前些年还差,就喝了这么一点,差点让人给他抬回去。”   他脸上表情虽然不多,却莫名有几分眉飞色舞的感觉,与白日里见庞绍时那般深不可测的冷肃模样截然不同。   江随舟连忙问道:“那么就是成了?”   霍无咎摇了摇头。   “他还嘴硬着呢。”他正色道。“不管怎么劝,就是死活不肯。”   江随舟顿时有些急了。   抛开他旁的心思不说,他知道娄钺对霍无咎来说有多重要。在霍无咎的计划里,娄钺的兵马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可以说,没有娄钺的兵,他的计策便根本无法实现。   “那怎么办?”他看霍无咎眉心凝起的模样,更加急了。   却见霍无咎看了他片刻,笑了起来。   眉眼舒展,带着无法忽视的愉悦,抬手在他背上摸猫儿似的顺了两下。   “别急。”他说。“这不是有你吗?他现在嘴硬,不过是还没被庞绍逼到绝路上。但你也清楚,眼下已经有了苗头,早晚的。”   他神情骤变,江随舟立马反应过来,霍无咎刚才是在逗他。   ……恶劣得很。   他虚惊一场,多少有些不赞同,责备道:“你吓唬我呢?”   他声音很轻,即便皱着眉,也没有多凶。轻飘飘的一句责备,反而让霍无咎觉出甜来,只觉眼前这人即便皱着眉头,也是招人喜欢的,极可爱的。   他抱着胳膊,往后头的软枕上一靠。分明一副大马金刀的山大王模样,却像是在跟人耍赖一样。   “没有啊。”他口齿清晰,目光清明,带着两分懒洋洋的笑,看向江随舟,说道。   “我喝多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我喝多了,要老婆亲亲抱抱才能起来;D   江随舟:……躺着吧你。 第81章   霍无咎这幅模样,哪里像是喝多了的样子?   对上那双带着懒洋洋笑意的眼睛,江随舟愣了愣,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既喝多了,就早点儿歇吧。”他这般说着,便径自要站起身。   却没想到被霍无咎拉住了。   他一抬手,便握住了江随舟的胳膊,借着他的力起了身。   他分明是可以自己坐起来的,却硬要拽着江随舟,反倒将江随舟拽得险些摔倒在榻上。   “你……”   江随舟连忙伸手撑住坐榻上的桌沿,这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正要开口,便听霍无咎在旁侧道:“好了,总之你不用担心。”   江随舟转过头去看向他。   “不过,朝中的那些事,我手伸不了太长,估计庞绍真要对娄钺做什么,我也无法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霍无咎说。   江随舟点头。   “这些你都放心。”他说。“我自一早察觉开始,就一直让人盯着。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我立刻就知会给你。”   霍无咎应声:“有你在,我就可以放心了。”   他眉眼带着未褪尽的笑意,语气也轻飘飘的,但江随舟却不知怎的,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信任和认真。   他也笃定地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往旁侧的靠枕上一歪,道:“我倒是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   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单手随意地翻弄着手边的书册,眼睛却看着江随舟。   “我听说你父皇挺宠爱你的。”他说。“怎么让江舜恒当皇帝了?”   这可是问到点子上了。江随舟虽不是靖王本人,可却是专业的,估计有些事,靖王本人都没他知道得清楚。   “父皇去得突然,没留遗诏。”他说。“他虽不受宠,却是父皇的嫡长子。父皇一死,我母妃便被暗中害死了,我无依无靠,自然比不得他有庞绍撑腰。”   霍无咎啧了一声。   “可惜认识你得迟了。”他道。   江随舟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怎么,早了的话,你要拥兵让我做皇帝吗?”他说。   便见霍无咎眼睛一垂,似在想什么一般。不过下一刻,他便抬起眼来,单手撑着靠枕,靠近了江随舟。   “这么一想,倒是也不晚。”他说。   “什么?”江随舟不解。   便见霍无咎盯着他,眸色虽深,却目光灼灼。   “要真有那么一天,你想不想做皇帝?”   江随舟自然不敢将霍无咎的话当成认真的。   在他的认知里,南景注定要灭国,此后几百年的掌权者,都是姓霍的人。这是封建时代必然要经历的朝代更迭,也是他们所有人的历史轨迹。   要真如霍无咎所说……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改变了北梁灭景的历史进程,自己坐到龙椅上,从此之后便从一个研究历史的人,变成史书上的君主……算了算了,他一个穷教书的,没这么大的胆子。   江随舟想也没想便摇头道:“不想。”   霍无咎却不相信。   “真不想?”   他离江随舟有些近,让他半边身体都有点紧张。他小心地往后靠了靠,坚定地摇头道:“没想过。”   便见霍无咎看了他片刻,噗嗤笑了一声。   “你还真是……”他叹了一声。   他看出了江随舟的神色不似作伪,一时间想不通,他那个昏聩的父皇是怎么宠了他那么些年的。泼天的权势和富贵,只教养出这么个胆小守礼的包子来?   江随舟看他这般神色,却不解道:“这有什么的……难道你想过?”   却见霍无咎不假思索道:“想啊。”   江随舟却没想到他会这般干脆和坦诚。但想到他历史上与他这番态度截然不同的结果和选择,他更加不解了:“那你为什么……”   他的问话停在这儿,霍无咎知道他想问什么。   “浔阳那场仗,知道吧?”他道。   江随舟点头。   “我父亲死了,我皇兄与叔父都在战场上失散了。”他神色淡然,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手下那点兵,即便突围,也难以活命,我就先寻到了叔父,与他汇合。”   江随舟应了一声,就听霍无咎顿了顿,接着道:“我叔父与皇兄都是在那时重伤落下的病根,叔父是因为硬要回头去寻我父亲,而我皇兄,则是因为我找到他时,太晚了。他手下的兵几乎全军覆没,我是在死人堆里,把他挖出来的。”   江随舟听得出,他平静的声线下,藏着几分难以觉察的沉重和颤抖。   他一时发不出声,只静静看着霍无咎。   就听霍无咎说道:“起事的是我父亲,按理,也该是我去坐这个皇位。但他们一家随我父亲起事,落到这个结果也与我父亲脱不开干系……”   说到这儿,他笑了笑,状似轻松道:“这么一想,我也不是多想坐那个位置。我们一家起事,本就是为了自保而已,而今目的达到了,皇位给他们,全算作补偿吧。”   这是江随舟在史书上从没看到过的。   他只知道浔阳一战有多惨烈,但在史册上,也不过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罢了。提到那场战役,人都道霍无咎用兵如神、计出险招,是史上难得的绝地反击的漂亮战役,却没人知道,这样一场让他一战封神的战役,却是给他全家致命一击的战役。   他们一家人,原不过是想求生自保罢了。   霍无咎顿了顿,再抬眼看江随舟时,便见他是这样一番表情。   眉毛都没精打采地沉了下去,一双眼睛盯着他瞧,心疼的神色似乎都要溢出来了。   这样心软的人,最招霍无咎这种心硬如铁的家伙的稀罕。   霍无咎凑上去看他,唇角也挂起了笑。   “怕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   江随舟却低声道:“所以,你打算以后再回去守阳关吗?”   霍无咎眉头一挑。   “我回那儿去干什么。”他说。“又荒又偏,鞑靼人都不稀罕来抢,整天守着连场仗都没得打,有什么意思。”   江随舟却疑惑:“是吗?”   他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是啊。”他说。“想什么呢?”   江随舟顿了顿,心下却浮起了些疑惑。   霍无咎不会骗他,但是……他在历史上,为什么会回头去在阳关一守就是一辈子呢?   ——   这是只有江随舟才知道的事。他将这点疑惑藏在了心底,只等能从霍无咎的身上寻出原因来。   这日之后,他便如往常一般来往于礼部衙门了。   礼部的事并不繁杂,只要没有大的节庆和仪式,素日里就要清闲些。这日他在衙门里走了一圈过场,眼看着没什么事,作为一个合格的摸鱼人,他便同新任礼部尚书打了个招呼,回府去了。   却没想到,到了府门口,他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个女子,却穿着箭袖的劲装,瞧上去颇为飒爽。她身后的小厮怀里抱着些东西,像是礼品,而她站在门口,似在与守门的小厮对峙。   ……竟是娄婉君?   江随舟有些疑惑,同时心下升起了几分莫名的紧张。待马车停在了门口,他便起身下车,正好听见了娄婉君的声音。   “哦,不让进啊?行,那我走了啊。”她说。   看门的那小厮连忙道:“不是的小姐!是咱们王府有规矩,需小人先去通禀一番,您先稍等片刻……”   这小厮想必是看出了她身份贵重,并不敢怠慢她,可娄婉君却半点不接茬,道:“我也没什么大事。既然这么麻烦,就算了。我心意到了啊,是你们不让进门的。”   说着就要走,那小厮顿时没了主意,反而上前来拦住她。   “小姐!不是的小姐……”   他哪儿见过这种人啊!分明是上赶着来王府送礼的,自己也没刁难她,可她死活就是不进门,像是被谁逼来的一样。   就在这时,小厮听到了一道声音。   “娄小姐?”   是王爷!   小厮总算松了口气。这样的麻烦当前,即便是令人胆寒的王爷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使得他面露感激,朝着江随舟行了个礼,便狗腿子似的跟到了他身后去。   “这位小姐是来送礼的,却不进门。”小厮道。   江随舟看向娄婉君,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姑娘似是眼睛一亮,直盯着他看。   “是你啊!”娄婉君爽朗一笑,接着便冲他抱了个拳。“民女娄婉君,见过王爷!”   倒像是个江湖人。   抛开霍无咎那层关系不说,江随舟知道这姑娘是个极讨人喜欢、爽朗坦荡的人。这是该令人高兴的,毕竟对霍无咎来说,也不至于所托非人,对他来说,也不必为霍无咎担忧。   只是他高兴不起来罢了。   他淡淡点了点头,道:“娄小姐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她指了指身后抱着东西的小厮,说道。“就是来看看霍无咎,我父亲担心他。”   她也知道,自己爹说担心都是假的。他那天喝得歪歪倒倒,就是跟霍无咎喝的酒。能把她爹都放倒,想来霍无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爹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所以她也没想好好办事,只来走个过场,回去就说进不去靖王府的门,她爹也不能因为这个把她揍死。   只不过……   她看向站在面前的靖王殿下。   这人还穿着朝服,应该是从衙门里回来的。她身在军营,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男子,更何况,气质清冷却又总觉得带着两分温柔,特引人注目。   断袖就断袖呗,也不妨碍她欣赏。   便见那位靖王殿下淡淡一笑,说道:“这样啊。既如此,娄小姐只管入府便好。”   娄婉君还是不想去。   她又问道:“听我爹说,你和霍无咎住一块儿的?会不会不方便?”   那靖王明显愣了愣。   好家伙,美人害羞,娄婉君有点儿兴奋了。   这长得漂亮的断袖男人,是比军营里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有意思点儿,还会不好意思呢。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随舟。   却不知江随舟心下已然有些紧张了。   这是让娄婉君误会了吧?毕竟自己断袖的名声在外,霍无咎又是那样的身份,想来常人不误会是不可能的。旁人误会也就算了,若是娄婉君想岔了……   江随舟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厉害,他即便喜欢霍无咎,也不愿在这样的时候,让误会拆散他们人,反让霍无咎失了良缘。   但是这解释话,他又无法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告诉她。   他顿了顿,忍住心下的难受,淡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姑娘请。”   娄婉君眨眼看了看他。   美人反复邀请,岂有不去的道理?   “那就谢谢王爷了。”她冲着江随舟一笑,抬手请他一同进门。   即便是江随舟,也不得不承认这笑容惹眼。他勉强回了个笑,与娄婉君一同往里走去。   却不知,那笑落在娄婉君的眼里,又成了另一番模样。   漂亮男人,平日里冷得眉眼冰凉,虽长得漂亮,却只可远观。却在骤然露出两分笑模样的时候,像雪山上骤然开起的花,原本的精致和俊秀,都变得鲜活勾人起来。   娄婉君在心里叹气着摇了摇头。   这谁顶得住?他霍无咎要是待在这人身边这么久都风雨不动的,那肯定是霍无咎瞎。   作者有话要说:在靖王府这样的龙潭虎穴里艰难求生是什么体验?   娄婉君:虽然没邀请我,但是我一定要回答。首先答主这个问题感情色彩就太重了,问题就不成立,你懂吗?作为十级颜控,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才科学家,靖王府是什么地方?那不是龙潭虎穴,那是世外桃源。   总之现在我就是乐不思蜀,什么建功立业,什么铁马金戈,都是瞎白话。   就是觉得前头二十年白活了,现在才是真的快乐。 第82章   他们二人一道入了府,江随舟的步辇已然停在了道边,只等江随舟回来。   看见那步辇和迎面迎上来的孟潜山,江随舟想了想,接着摇头道:“不必了,我同娄小姐同行。”   虽说他平日里身体虚弱,府中面积大,向来是坐着到各处去的,但此时这儿只有一抬步辇,总不好他自己坐在辇上,让客人跟在旁边走。   孟潜山连忙应下,挥手让小厮们先将步辇抬远了。   这在王府中极为寻常,反倒是娄婉君对靖王这般前呼后拥的架势颇感兴趣,笑着同他攀谈了起来。   即便江随舟仍需持着那番清冷矜傲的模样,都有些招架不住,没一会儿,便与她交谈了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娄婉君的身上有种极鲜活的吸引力,是多年在沙场和军营中生活的经历带给她的。   二人走着说着话,渐渐便到了安隐堂院外。王府面积大极了,江随舟许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走到院门前时,脚下已然有些打飘了。   娄婉君敏锐地觉察到了。   “靖王殿下身体也太孱弱了点。”她说。   江随舟低了低头,道:“姑娘见笑了。本王这病气是胎里带出的,这么些年,一直未曾见好。”   娄婉君直摇头。   果真,人要真是十全十美起来,连老天都要嫉妒他。   说着话,二人便走到了院里。江随舟抬手,往霍无咎的住处示意道:“就是那儿了。姑娘自便,本王先回房歇息了。”   他们二人见面,合该有话要私下说,自己也得有些眼色。   娄婉君却诧异道:“你们两个没有住在一起啊?”   江随舟点头。   便见娄婉君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接着道:“好吧,那就多谢王爷了。我没什么话说,去去就走,王爷不必担心。”   江随舟闻言冲她点了点头。出于礼节,又因着回到自己的院子不必太顾忌,他点头时,还朝着娄婉君笑了笑。   娄婉君心满意足地朝他一拱手,便领着身后的小厮,往霍无咎的房中去了。   江随舟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继而像是要逃避什么一般,一言不发地转头回了主屋。   房门静静地阖上了。   ——   娄婉君打小就不大喜欢霍无咎。   从小,她父亲调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恰好是她记事那段时间,她父亲带着她去了阳关。   她母亲是难产死的,不管是她爹还是周围的长辈,对她都多怜爱些。而边关长大的那些熊小子,都是没见过小姑娘的,平日里玩起来,也都让着她。   唯独霍无咎是个例外。   边关那群熊小子里,唯独他性格最差,人又最不听管教,即便霍伯父那种身强体健的人,有时候都要被他气得捂心脏。   但他偏偏长得高,打架骑马都厉害,即便傲得下巴朝天、目中无人、谁都不爱搭理,那群小孩儿也还是爱贴他的冷脸,唯他马首是瞻,活像个占山为王的土霸王。   而他霍无咎,天生不爱带小姑娘玩。   也就是那段时间,娄婉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挤,还是让人有苦说不出的冷暴力——霍无咎虽不嘲笑她,却也不搭理她,手一挥,带着一群野小子呼啦啦地就跑到野外去了,翻墙上树,骑马打猎,没一样是娄婉君跟得上的。   她那会儿小,气得直哭,也幸好霍无咎还有个性格安静的哥哥霍玉衍,愿意留下来等她一起玩。   “无咎不过是性子傲些,他没有恶意的。”霍玉衍总这般慢条斯理地劝说她。“你不要同他计较。”   但娄婉君不听这个。等长大些,习了武,她就找着要去跟霍无咎一较雌雄,就为了有朝一日把霍无咎揍服了,自己当大哥,孤立霍无咎。   结果,姓霍的那又冷又傲的性子,还看不起她是小姑娘。即便她一个个把霍无咎手下的小弟都揍服了,霍无咎也不稀罕和她动手。   他们二人就这般,由娄婉君单方面地水火不容了十来年,一直到现在,娄婉君再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   她父亲还让她嫁给霍无咎?   还不如杀了她痛快。   娄婉君大步走到了霍无咎的门前,也不敲门,一抬腿,门便应声而开了。   她转身接过小厮手里的礼品,扬了扬下巴,道:“门外等着。”便径自进了房,又将门踢上了。   五间的大房子,宽敞极了,内饰奢华,家具摆设也是一等一的好,一看就知道,霍无咎这家伙在这儿吃香喝辣的,根本不用人关心。   她抱着东西,四下打量了一番,便听见了碌碌的轮椅声。   她循声看去,就见轮椅上坐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一双腿尤其长,搁在轮椅上颇有几分纡尊降贵的委屈。   那人眉目凌厉,一侧眉峰赫然被伤疤切断,眉下的眼睛如鹰似隼,赫然就是霍无咎。   娄婉君噗嗤笑出了声。   “哟,残废?”她笑着走上前,将手里的礼品往旁边桌上一放,抬腿就在霍无咎的轮椅上踹了一下。   却骤然有一道阴影,山似的,将她笼罩住了。   竟是本该残疾的霍无咎站起来了。   高得很,浑身的气场也极有压迫感,逼得娄婉君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   “你……”她一时有些结巴,盯着霍无咎,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装的?”   霍无咎瞥了她一眼,抬腿走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事?”   他一点也没有与娄婉君久别重逢的亲近,反倒跟七八年前一样,那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劲儿,还是那么讨打,让人拳头痒痒。   娄婉君瞪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不过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愣着干什么,不去倒茶?”   后半句,是对站在旁边的魏楷说的。   魏楷一哆嗦,连忙应声上前,给这位姑奶奶倒了一杯茶。   他属实不敢招惹这位姑娘,甚至对她的恐惧,已经要刻在骨子里了。   没办法,这位姑娘打小儿跟将军不对付,又揍不着将军,只好揍他们这群小喽啰。虽说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但这位姑娘属实厉害,他们每次都打不过,还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脸肿。   实在不敢回想。   娄婉君喝了口茶,正打算略坐坐就走,却听霍无咎说话了。   “你刚才怎么跟靖王一起来的?”   语气中竟有两分兴师问罪的味道。   娄婉君一抬头,才觉察到今天霍无咎的不对劲。   这个人,目下无尘,谁也不放在眼里,招他笑一笑难,让他皱眉头却更难。但是,打从今日她进门,霍无咎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看向她的目光,也极其不善。   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知道哪儿招惹到他了。   这倒是稀奇。   娄婉君笑了一声,满不在乎道:“怎么不能一起来?我俩门口碰见的,聊聊天怎么了?”   只见霍无咎眉头拧得更深了。   “他没坐辇?”他问道。   娄婉君道:“没啊。哦,进门时是停了一抬,他没坐,跟我一起走来的。”   这话说完,她只觉霍无咎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嘿?   这倒让娄婉君觉得稀奇了。   这么个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怎么今儿个开始计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娄婉君便接着说起来,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   “别说,这靖王虽然风评差点儿,人确实不错,可见朝中文官以讹传讹,他们才不是好东西。”她说。“这么些年,我还没见过这种长得又漂亮、性格又好的男子呢,当真稀奇,你说是不是?”   她眼看着霍无咎的脸都黑了。   他片刻没说话,旁边的魏楷也是噤若寒蝉。   半晌之后,霍无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以后没事别来靖王府,离他远点。”他说。“有事也别来。”   ——   娄婉君悟出了个道理。   总听人说随缘的,有些事还真不能强求,到了时机,自然它就来了,像从天而降的一份惊喜。   比如说,这么多年,她就是想收拾霍无咎一顿,可就没机会,今天,倒是忽然把他惹得暴怒、且有苦说不出了。   娄婉君只觉神清气爽,欣赏了一番霍无咎强忍怒火的模样,拍拍衣摆,扬长而去。   只留下霍无咎,冷着脸坐在原处。   果真,轻敌与自满乃是兵家大忌。   他光因着江随舟不是断袖、府中那两个花枝招展的男人没什么威胁而高兴,竟忘了还有这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他看见江随舟对娄婉君笑了,也看见娄婉君看向江随舟的眼神,又亮又贼,活像只要把肉叼回窝里的狼。   霍无咎的牙根都有些发痒。   但他偏偏又不敢说。江随舟那胆子,比草原上的野兔也大不了多少,一吓就要跑,更何况自己对他还有非分之想,多少有点心虚。   霍无咎像只笼中的困兽,气得在房中打了一圈的转,直到晚上,江随舟来了。   自然,是有事要说。   庞绍这些时日在朝中频频有所异动,江随舟也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这些痕迹拼凑一番,便会有可能觉察到庞绍的动向。   但是江随舟这天晚上,其实是有点心虚的。   他拿出的这些消息,都是无关紧要的,他早与徐渡查验了一番,不过是些寻常的贪污受贿罢了,都跟娄钺没关系。   但是……   他却一整天都坐立难安的,总想找个由头来,见见霍无咎,看看他对娄婉君如今是怎样的态度。   所以,他带着这些东西来了。   他煞有介事地与霍无咎面对面地坐着,将手中的消息和线报一条一条列了出来。末了,他状似慢条斯理地道:“只是我对娄将军了解不多,不知道庞绍这些举动,究竟与他有什么关系,你且看看。”   却听霍无咎半天不说话。   他不解地抬头看去,就见霍无咎坐在那儿,似皱着眉头。   “霍无咎?”江随舟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却见霍无咎皱着眉,开口道:“你还挺上心的。”   “嗯?”   下一刻,霍无咎抬起眼,看向了他。   “今天娄婉君来,你们路上说什么了没?”   他神情严肃,像是真的在和江随舟计较这点小事一般。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想听江随舟告诉他,今天为什么要对娄婉君笑。   作者有话要说:霍夫人既视感有点强,写个现代小剧场(所有作话小剧场都与正文莫得关系!)   但是!没错!这个小剧场就是影射霍夫人悍妒的!(指指点点)   PS:双向吃醋还是评论区来的灵感,写起来是真的很快乐!爱你们!   夜深了,霍夫人坐在沙发上,一直等到时钟指针指到了十二点三十多,房门才响起。   他皱着眉头打量进门的江随舟。   身上有酒味,混杂了点香水味,花香脂粉香调的,一闻就是女香。   “喝酒了?”霍夫人皱眉。   “喝了点儿。”江随舟不以为意。   霍夫人状似漫不经心:“刚送你回来的那女的谁啊。”   “同事啊。”江随舟松了松领带。“娄婉君,你认识啊。”   霍夫人脸色冷了下来。   果然是那个女的。他早就看出来那女的没安好心,还成天缠着他们家随舟。但是他们家随舟就像没看出来似的,不管自己怎么暗示都不管用。怎么,这人对他居心叵测,这话是要他主动讲出来吗!   江随舟看出他表情臭了。   “你怎么了?”   就见霍无咎盯了他一会儿,接着,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江随舟:“?”   霍无咎:“你嫌弃我是个男人是不是?我最近一夜只有五次你不高兴了是吧?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江随舟:“……。”   他外套一甩,上楼洗澡去了。   霍无咎看着他的背影,眼眶都红了。   果然,果然男人都是不长情的。 第83章   江随舟却微微一愣,有些不明就里。   他刚才问什么?自己今日与娄婉君同行时……说了什么话?   霍无咎的表情过于严肃了些,让江随舟心里不由自主地一咯噔。   他是在怀疑自己与娄婉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是单纯因为自己接近了她,所以心下不快?   也是,对与他这种关系的人,心存几分独占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江随舟压下心底的酸楚,勉强笑了笑,说道:“也没说什么。娄小姐很健谈,性子也开朗外向,就爱聊些闲言碎语,没说什么要紧的事。”   开朗外向?   霍无咎的眉心快要能夹死一只飞虫了。   他记忆里的娄婉君就是个不讲道理还缠人的女恶霸,什么时候开朗过,还这么爱笑,甚至会盯着旁的男子双眼放光?   分明就是事出反常,江随舟居然还夸她。   霍无咎竟不由自主地拿自己跟娄婉君对比起来。   他话不多,更够不上什么开朗。瞧着刚才江随舟对着娄婉君笑的模样,霍无咎心里更堵了。   这是他们二人才第二次见面吧?他第一次、第二次见自己的时候,可是横眉竖目,不假辞色的呢。   霍无咎的思维开始不讲道理起来,将他的情绪也带得愈发不讲道理了。连带着,他的脸色也愈发不好看,片刻之后,才开了口。   “你以后还是离她远些。”他警告道。   娄婉君可不是什么好人。小时候就能为了打架将他缠得烦不胜烦、恨不得逃出阳关,现在,也极其有可能缠着他这位干净单纯的靖王,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却见江随舟的神色竟莫名低落了几分。   “……知道了。”他说。   霍无咎点了点头。   一时间,他竟有两分罪恶感,甚至有点心疼。   万一江随舟真对娄婉君有什么想法呢?看他这模样,不是没可能。   他要是棒打鸳鸯了,靖王会不会伤心?   不过,只片刻的理智而已,立刻,便在霍无咎的脑海中消散不见了。   他恶狠狠地心想,管他呢。   伤心就伤心,但是他就是不能跟娄婉君搞到一起。   至于他能和谁搞到一起……管他呢,走一步看一步,是他霍无咎的话,最好。   ——   江随舟别无他法,只得暂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将精力更多地放到朝局上。   果真,没几日,庞绍便有了大动作。   而他这大动作,居然是冲着齐旻去的。   这段时日,娄钺在朝中横行霸道,不仅庞党遭殃,齐旻一派也深受毒害,总被牵连殃及。   这日,庞绍竟给齐旻手下的官员送了一封信。   那信上没说与他们合作,却送来了几条参奏娄钺大不敬的罪状。有说他咆哮朝堂的,有说他公然违抗圣旨的,甚至管了些他不该管的事,拦下了苏州新任知府送进京城进献给皇上赏玩的几个瘦马,让手下的兵强行将那几名女子送回了苏州去。   这些事,有的是齐旻知道的,有的是齐旻不知道的。总之,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虽都鸡毛蒜皮,不至于让娄钺被降罪,却足够让他触怒后主了。   而在信的末尾,庞绍还意有所指地写了几句话。   他说,齐大人与诸君应当清楚,武官当权的后果,不是你我能够承担的。他今日敢倚仗功劳造出此等事端,谁能保证,他日此人不会做出更加大不敬的事?这些苗头,理当让皇上知道。   这信是他意有所指送给齐旻看的,江随舟却没想到,齐旻会派人暗中将这信件送给他。   齐旻附了一行小字。   “庞绍之心,王爷可见。”   江随舟拿着信沉默了片刻。   信里的内容虽然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结合起他们一众人等之间的关系,庞绍的用意,便极其耐人寻味了。   他和齐旻之间的关系并不好,送来这样的信,自然不会是同僚之间的善意交流,反倒更像是庞绍要借齐旻的势,想同他暂且联手,一起扳倒娄钺。   他给齐旻提供了足够的证据,甚至替他想好了娄钺的罪状,给他扣了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再加上意有所指地说武官理当忌惮、又说保不齐娄钺日后还会做出更大的事,那便是往谋逆、甚至拥兵自重、威胁皇权的方向推了。   想必,他是自知自己在后主面前信誉大不如前,所以要借齐旻的嘴,先在后主面前参娄钺一本。   那么,接下来呢?   他定然会有下一步的计划,否则,也不会贸然给庞绍扣下这么大的罪名。   而就在这时,江随舟收到了另外一封密函。   那是徐渡所蓄的死士得到的消息。   那密函上说,庞绍手下的人曾多次往返于临安和南方诸郡,不做别的,却频频出入各郡守将的府邸。与此同时,庞绍手下的人还有意无意地与前往岭南赴任的岭南总督、前任苏州知府方兆和往来,似有银钱来往,但查不出其他。   江随舟手中拿着那两封密函,沉思了片刻。   片刻后,他的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庞绍的此番动作,就是已经在暗中物色能够接替娄钺的人选了。这人选自不必是多么出色的武将,只要听话,那边符合庞绍的要求。   至于方兆和……   若江随舟没记错,此人在史书上贪污受贿,在这一年秋后便全家问斩了。但如今,此人却风风光光地去了岭南任职,虽明面上是降职……但岭南,却是娄钺原本的守地。   想必这人已然被庞绍收买了,庞绍救了他一命,而他则成为了庞绍戕害娄钺的布局中的一环。   而至于这人究竟会在岭南有什么动作……   江随舟沉思片刻,让徐渡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往岭南跑一趟,探查一番。   徐渡领命退了下去,唯独江随舟坐在书房里,沉思着将这两封密函收了起来,提笔给齐旻写了回信。   庞绍此番给齐旻的信件,所罗列的罪状虽多,却都是浮于表面、不痛不痒,到头来也不过是让娄钺挨顿骂罢了。而庞绍最根本的用意,想必是想借此试探齐旻的口风。   既如此,不如便给庞绍递出投名状,让庞绍相信,齐旻也与他一样,愿意暂时放下芥蒂,一致对抗娄钺。这样的话,庞绍便能对齐旻暂时放心,为了他计划的推进,也会多少透露两分重要的信息给齐旻。   而这些信息,则是最有用的东西。   江随舟写完的信件,一边浏览,一边将信缓缓吹干。   墨迹渐渐干在了纸上,江随舟看着上头的自己,缓缓叹了口气。   他知道,娄钺拒绝了霍无咎,而霍无咎也任由他拒绝,没有胁迫他。   但是如今,江随舟却想要拿手上的这些证据,来威胁娄钺。毕竟,这些东西能清楚地告诉他,庞绍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若是娄钺再犹豫下去,犹豫到庞绍栽赃他,使得后主收了他的兵权、定了他的罪,那么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江随舟知道,威胁娄钺,是唯一的办法。   而这件事,只有他去做,并且是他在霍无咎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做,才能让娄钺与霍无咎不生嫌隙。   至于事后,娄钺再如何看待他……   江随舟面无表情地将信叠好。   就随他去吧。   ——   果真,下一场大朝会,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齐旻果真如庞绍设想的那样,也对娄钺深恶痛绝了。他按着庞绍递来的信件上的罪证,狠狠地参了娄钺一本,成功激怒了后主。   后主当然对娄钺平时干什么不感兴趣。他计较的是,娄钺凭什么自作主张,把本该送到宫里来的瘦马赶回扬州去?   为了这事,后主大发雷霆,庞绍与齐旻两边的官员更是跟着拱火。一时间,娄钺双拳难敌四手,竟难得被骂得面红耳赤,一直到下朝时,脸色都没有缓过来。   江随舟从头至尾都冷眼在侧观察。   他知道,今日发生了这样的情形,就是最适合他与娄钺谈条件的时机了。娄钺才被朝堂众臣孤立,想必也知道现如今的处境,便更容易被自己说服,从而倒戈向霍无咎。   江随舟有九成的把握。   这么考量着,他便暗中思索起措辞来。待到散朝,众臣皆心满意足地退出广元殿,江随舟才抬步,跟上了落在最后的娄钺的步伐。   “娄将军,留步!”他扬声道。   娄钺听见有人喊他,一转身,便见身后几步的位置,正是那个那天在城外迎接他的靖王殿下。   是个挺有礼貌的病秧子。   娄钺停下脚步,颇有耐心地等着江随舟跟上来,问道:“靖王殿下,有何指教?”   江随舟行到他面前,娄钺冲他拱了拱手,便自然地与他并肩同行。   “指教谈不上。”他淡声说了开场白。“不过今日这局势……对娄将军来说,实在不大乐观。”   他停住了话头,刻意给娄钺留下了反应的时间,只等他应声,自己便能接着往下说了。   却没想到……   提到今日之事,娄钺脸上虽显出几分恼怒,却并未多言,反而叹了一声,道:“确是如此了。我是没想到,几年不见,齐旻怎么与庞绍勾结在一起了?——不过,也多谢您,靖王殿下,还记得专门留下来宽解末将。”   这反倒让江随舟一时说不出下头的话了。   他……他可不是来宽解娄钺的,他是来威胁娄钺的。   但是,娄钺却自说自话地接着说了下去。   “末将看得出,您当真是个好人!光说霍无咎那孩子的事,便可见你心地好!”他越说越来劲,反而将江随舟引为知己了一般,接着说道。“也幸而有您啊!您不光是霍无咎的恩人,也是我们婉君的恩人啊!打小儿我就发现这两孩子般配,你说婉君那么傲的性子,竟能日日跟在无咎身后!你说,这是不是天赐的缘分……”   江随舟满腹的权谋计策,全被娄钺堵在了嘴里。   他喉头发苦,心里发酸,脸上还要不显分毫,淡笑着应是。   他心里却早将牙咬碎了。   算了!枉他还担心破坏了霍无咎和娄钺的关系,非要自己来做这恶人!既然如此,干脆把事情交给霍无咎,让他自己去与娄钺说好了!   江随舟赌气地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来自长辈的错觉:这俩孩子打小关系就好;D 第84章   江随舟虽在心里放下狠话,但他也知道,娄钺越是这么看重霍无咎,他便越下不去手,破坏他二人的关系。   他且听着娄钺这般说了一路,一直到了宫门口,娄钺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实是末将与王爷投缘,倒是让您听了我这么久的闲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江随舟淡淡一笑。   “将军爱女心切,没什么的。”他顿了顿,继而意有所指地接着道。“不过将军,快意恩仇是好,但若有一日惹了旁人忌惮仇恨,那么到时,莫说金玉良缘,即便是令嫒的安危,都不一定能保证得了啊。”   娄钺一愣,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王爷说什么?”他惊道。   江随舟淡淡收回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番,压低了声音,道:“本王手中有些消息,关于将军的。想必将军不知,庞绍等人,已然要将您全家往死路上逼了。”   娄钺一愣,继而暴怒,压低着嗓子怒道:“果真!这老贼这些时日一直示弱,原是在暗中搞鬼!多谢王爷告知,我定不会让他得逞!”   江随舟笑了两声。   这娄钺虽说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但实在是耿直莽撞。自己此时若不拦他,想必他现在就能提枪去砸庞府的大门。   “将军,您还不知道,庞绍搞的什么鬼呢。”他说。“若他有意要杀人于无形,将军,您有几分胜算?”   娄钺这下停在了原地。   他确是脑子一热了。听靖王这么一说,他也觉察到,自己在明庞绍在暗,实在是半点胜算都没有。   “那……”娄钺踌躇片刻,声音弱了下去。“王爷可有什么高见?”   江随舟淡笑着看向他。   颇像是只佯装纯良的狐狸,终于懒洋洋地露出了几寸尾巴给人看。   “本王不仅有想法,还有办法帮助将军。”他说。   娄钺本想谢他,可看他这幅表情,一时也有些没底了:“那王爷……”   “本王也有些忙,需要将军来帮。”江随舟道。“不过将军不必紧张。一会自有人将会面的时间地点送到将军的府上,届时,本王拿上本王的筹码,将军不如同本王一起,寻个清静地方聊一聊。”   ——   娄钺自然答应了江随舟的提议,只是在二人分别时,再看江随舟的眼神,多少有了些复杂。   江随舟自然知道,只作没看见了。   随便娄钺怎么想吧,但而今,他也只能这么做。   他若只一味帮助娄钺,娄钺头上压着他的家国大义,又有转圜的余地,反倒很难真的答应他的条件。唯有将娄钺逼到死胡同里,让他进退两难,只能在两边做出个选择了,他才会下定决心,做出一些牺牲。   至于他如何看待自己……   江随舟在心里告诉自己,不重要,随他吧。   即便让一个原本与自己交好的人误解自己,是一件不太令人舒服的事。   他坐上马车,匆匆而去,回了府便将徐渡和顾长筠召到了自己的房里,同他们议定了适合的时间和隐秘的地点,再让徐渡手下的死士将消息暗中带进了娄钺府中。   时间定在了这日入夜,地点则定在了临安有名的酒楼金玉阁。那儿虽人多眼杂,但常有官员商贾出入,不会惹眼,且徐渡早打听好,庞绍今晚在鸣凤楼有宴,届时不会在金玉阁里碰见庞党熟人。   将这些定好,又叫顾长筠以他的名义去金玉阁中定下包厢之后,江随舟便在府中静静等着夜晚降临了。   眼看着就入了夜。   他换上素日里的常服,备好了近日所集的证据,便与顾长筠一道打算出门了。   却在这时,魏楷来了。   房门被推开,江随舟一抬眼,就见魏楷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看,道:“王爷,霍夫人有事找您。”   江随舟此时已经穿戴妥帖,准备出门了。他今日寻的借口便是带顾长筠外出饮酒作乐,此时顾长筠候在一边,马车已经等在了王府外头。   江随舟顿了顿,道:“你去回霍夫人,有什么事,等本王回来再说。”   却在这时,魏楷身形一晃,被一人大力地从身后推开了。   江随舟看去,便见霍无咎坐在那里。   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头却是皱着的。   江随舟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将魏楷推开,自摇着轮椅,进到他的房中,还把门都从外关上了。   “干什么去?”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只想遮掩过去:“也没什么,就是顾长筠他……”   “拿糊弄外人的话糊弄我?”霍无咎目光不善,在顾长筠的脸上停了停,又看向江随舟。   “你今日与他二人商谈许久,此时又要出门,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他一派咄咄逼人的模样,看上去凶得很,但只有霍无咎自己知道,他今日可是实打实地等了江随舟一天。   他早觉察到江随舟有什么事,不然主屋今天也不会这么热闹。但是,按说早该来与他讲的江随舟,却迟迟没有动静。   霍无咎心焦了一天,终于没耐心了。   他不知道江随舟为什么做事要瞒他,他只知道,他需得将江随舟拦住,问个清楚。   江随舟知道,是瞒不住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只好老老实实、言简意赅地说:“确实没什么,只是约了娄将军,有些话同他说。”   霍无咎摇着轮椅行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了手:“拿出来。”   江随舟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备好的证据放在了霍无咎手里。   旁边的顾长筠看得傻了眼。   王爷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听霍无咎的话了?而且这个霍无咎……凶虽凶了些,看向王爷的眼神,却是恼怒又无奈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霍无咎脸上看出这么鲜活的情绪,两人面对面的,那番气场,竟真的像是断了袖一般。   而霍无咎则没工夫注意顾长筠。他接过了江随舟递来的信件,粗略浏览了一番,便将那些信件往膝上一放。   “你打算怎么做?提醒他,还是威胁他?”   他虽是问句,但江随舟却听出,霍无咎已经猜出他想干什么了。   果真,不等他应声,霍无咎便接着道:“你真当娄钺是吃素的,这么好吓唬?你才认识他几天,知道他是什么人,会做什么事?江随舟,你倒是胆子真挺大的。”   这是霍无咎第一次直呼江随舟的全名。   江随舟顿了顿,一时有些不服气:“我做了几手准备的……”   “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说:“你与他关系亲厚,日后又要……还是不适宜出面。”   霍无咎也不知道江随舟含糊过去的、自己日后要做的是什么事,但听他这么说,他还是忍不住地来气,又不免心生无奈。   成天想着保护这个保护那个也就算了,还要在娄钺面前保护自己?当真是傻得厉害。   霍无咎也不多废话,将那信叠了几下,便径直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看向江随舟。   “那就去吧。”他说。“等着我。”   ——   金玉楼的某间极不起眼的包厢里,围桌坐着四个人。其中的娄钺与顾长筠心下都是震惊的,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顾长筠本就是来作挡枪用的,就是给江随舟前往金玉楼找个缘由。本不过是办件小事罢了,他却没想到……自己竟能看见这般令他吃惊的一幕。   霍无咎的腿竟是好了。他光听霍无咎对王爷说“等着他”,却没想到,他所说的,是在金玉楼等着他。   待他与王爷乘车到了酒楼,进了包厢,他便在里头看见了双腿健全,卓然而立的霍无咎。   他不过与霍无咎对视了一眼,便觉遍体生寒了。   这人竟不知何时,早从那个任人欺负的残废,重新成为了那个单手就能扭断他脖颈的战神,而他竟丝毫不知情,甚至连当时闹得那么厉害的庞绍,都没觉察出来。   而娄钺……   他虎目圆睁,惊讶地盯着霍无咎。   他原做足了打算,等着来与那深不可测的靖王对峙,却没想到今晚,坐在他正对面的,是单手撑膝,神情冷肃的霍无咎。   靖王坐在旁侧一言不发,倒显出了两分可怜。   “娄将军,坐。”霍无咎分毫不与他客气,抬手让人上了菜,便拿起酒杯,朝着娄钺比了个请的动作。   娄钺面色难看,却又无可奈何:“无咎,有话直说吧。”   “今日靖王殿下也跟您说了吧?今时不同往日,娄将军,您今日恐怕是没办法再拒绝我了。”霍无咎说。   他语气冰冷又强硬,根本不像是来跟人商量的,反倒就差将威胁二字盛在盘里,端到桌上了。   江随舟不由得捏了把汗,反观娄钺,还真露出了几分不忿。   “你就这么笃定?”娄钺不悦道。“你这是在逼我叛国。无咎,你父亲当年,可都没这么做过。”   霍无咎却道:“不是我逼你,是庞绍。”   娄钺冷笑,不以为意:“他能做什么?他再怎么大权在握,也不过是个文官,我手握十余万兵马,如今还有几万停在城外,他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霍无咎面无表情:“这兵归根结底还是江舜恒的。如果他要收回呢?”   “统率十数万大军,还能有旁人能做吗?”   “庞绍已经去找人代替你了。”   “那我也不过解甲归田罢了!”   “他不会让你善终。”   “我堂堂正正,未做一件有愧大景的事,他能如何?”   “只要他伸手,栽赃陷害,不过信手拈来。”   “呵,我人在岭南,他手再长,能伸去那里?”   “如今赴任岭南的总督,已经是庞绍的人了。你说,他能不能?”   二人你来我往,谁也无半点示弱。娄钺素日讲话本就凶,霍无咎的态度也沉冷霸道,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硝烟四起,将侍立在侧的孟潜山和魏楷,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而霍无咎这句话一出口,娄钺便停住了。   片刻后,他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霍无咎冷冷一笑,将怀中的信件拿出来,停在半空。魏楷连忙上前,替他接过,递到了娄钺手里。   “您自己看看吧。”霍无咎说道。“他已经动手了。要不了多久,你的兵权一削,新人顶替上你,之后,随便什么贪墨渎职玩忽职守、以至于谋逆叛国,各种证据,都会被有意无意递回临安。”   娄钺翻着那些信件,手渐渐开始发抖,眼眶也渐红了。   江随舟看得出,霍无咎此举,正是与他殊途同归,要先将娄钺逼上绝路,再让他就范。但霍无咎也太利落胆大了些,半点情面不留,反倒让江随舟有些不忍心了。   怎么也是一介忠臣良将,眼看着自己被逆臣天罗地网地陷害,却又无计可施,实在是一件极痛苦的事。   “庞绍在朝一日,便定要除将军。他本就是这般无药可救之人,皇上又自幼偏信他,将军不必太过介怀。”江随舟放缓了声音,道。“不过,您也该知道,兵虽在你手里,却又千万种法子能够抢走。昏君奸臣压在头顶,这些兵不但不会成为您的靠山,反倒早晚会落入他们手中。届时,不仅将军全家要遭殃,山河凋零、生灵涂炭,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许久之后,娄钺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封信放回了桌上。   “王爷说的,我都知道。”娄钺强压着声音中的颤抖,片刻之后,看向霍无咎。   “我死不足惜,但必不会让婉君受到牵连。”他说。   霍无咎淡笑一声,面上透出几分了然。   娄婉君的母亲是娄钺少时挚爱,生她而死,娄婉君可是娄钺的命根子。   “但是,我若做下这个选择,日后便是叛将,声名狼藉还在其次,一着不慎,便会身死。”娄钺紧盯着霍无咎,低声道。   “我死不足惜,但婉君不可落得孤苦无依的下场。”他说。   霍无咎的眉头又皱起来。   那他要怎么样?还要自己给娄婉君介绍对象不成?   便听娄钺深吸了一口气。   “若要我答应,我只有一个条件。”他说。“你答应我,娶婉君为妻,一生一世不辜负她。”   江随舟心下一凉,脑中也瞬间空白了。   他看向霍无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想出言阻拦,却又没有立场。但他却实打实地后悔,悔得心口直疼,直后悔自己没有下定决心拦住霍无咎,自己来跟娄钺鱼死网破。   而今……便再无转圜了。   他眼前有些花,只觉人都渐渐空了。   却在这时,他看见霍无咎愣了愣,接着往椅背上一靠,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个锋利却冰凉的笑来。   “娄将军太会做生意了点。”他说。   “但是即便我爹还活着,这事儿都不是他说了算的。所以劝您,想也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开玩笑,老子这么多年男德班白上的? 第85章   江随舟只觉更不真实了。   他愣愣地看向霍无咎,就见霍无咎靠坐在那儿,一副极为漫不经心的模样,抬眼看着娄钺。   按照原本正史的进程……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娄钺的要求。   所以,事实与他所看到的正史上的记载,根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等江随舟回神,旁边的娄钺已然瞪圆了眼睛。   “你……你这小子,你竟然……”   “你问过娄婉君的意思吗?”霍无咎抱着胳膊皱起眉。“你替她瞎安排什么?”   “她肯定……”娄钺不假思索。   “那就是你看错了。”霍无咎一点也不拐弯抹角。“我与她从小相看两厌,到现在也是这样。你一个成天混在军营里的大老粗,打好你的仗不就行了?怎么还当起媒婆来了。”   他说话不客气,堵得娄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可是……”   霍无咎接着道:“娄将军,我是什么人,你清楚。把我们两个拴在一起,结的不是亲家,而是仇家。到那时,反而适得其反,不会是你想要的结果。”   娄钺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江随舟此时全然放下了心,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只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但他也清楚,此时是与娄钺相谈的关键时刻,由不得他因一己私情而放松精神。   他飞快集中起注意力,见娄钺一脸沮丧,显然落了下风,又不说话,连忙乘胜追击,劝说道:“娄将军,您即便想要以儿女结亲作为起兵的理由,也是不可的。您怕史家骂您首鼠两端、叛国求荣,他们又何尝不会骂您儿女情长、难堪大任呢?”   娄钺看向他,片刻低声道:“你说得倒是也有道理。”   “所以,您而今若再不反,便只能坐以待毙、任人鱼肉了。”江随舟道。   霍无咎见娄钺犹豫,眉心一皱,开口道:“怕他们作什么?口诛笔伐而已,最不要命。”   江随舟跟着道:“况且,而今不是叛与不叛的问题。数百年前,江姓的太祖太宗焉知不是起兵推翻了前朝?朝代更迭,不过如同月落日升一般,是规律而已。而今北梁的皇帝不也是起兵的江家家臣吗?千百年后,史家执笔,要论起来,也不过是说他们破旧迎新罢了。”   他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娄钺沉默了片刻,开了口。   “你看看,你看看!”他拿筷子狠狠指了霍无咎两下。“在人家靖王殿下府里待了这么久,半点没学到人家知书达理的劲儿,还像个土匪!这么跟长辈说话,没礼貌!”   听他这话,江随舟长舒了一口气。   娄钺能这么说,那就说明,成了。   他不由得看向霍无咎,眼里全是惊喜的笑意。而在他看去的那一瞬间,霍无咎也侧过头来看着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睛却深极了。   对视片刻,霍无咎唇角一挑,笑了一声。   “当初不是您最讨厌穷酸文人?”他问道。   娄钺恨恨地戳了一筷子菜:“靖王殿下能一样吗?”   霍无咎虽同他说着话,眼睛却是看着江随舟的。   “确实不一样。”他说。   ——   虽长松了一口气,但江随舟却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事实与史书所载的差别那么大。这日散席之后,他便沉思着这个问题。   霍无咎自酒楼后的暗巷中窜上马车,就见江随舟坐在车上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拒绝娄将军啊?”   霍无咎有些莫名其妙:“这还能为什么?不想呗。”   “可是娄小姐她……”江随舟话说道一半,才觉出不妥。   他原想说,可娄小姐本就是未来会与他相伴的人,但是这话定然是不能讲的。   他连忙刹住了话头。   却见霍无咎疑惑道:“她怎么了?”   “……她挺好的啊。”江随舟含糊道。   却没想到,霍无咎一听这话,脸上竟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来。   “她好什么啊?”   江随舟立马听出了他语气很冲,连忙转头看去,就见霍无咎皱眉端坐在那儿,满脸不虞。   “说漂亮也就那样,成日里又像个男人似的。脾气还差。你当她和颜悦色对你是因为她是个好人?七八岁就追着魏楷他们打,咋咋呼呼的,想想就让人头疼。我就从没见过……”江随舟从没听过霍无咎语速这么快、连珠炮似的说话。   ……还是说人的坏话。   江随舟向来不会背后说人是非,听霍无咎这么说,也有些面红耳赤,连忙阻拦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不喜欢她,少说两句。”   却见霍无咎半分不退让,看向他时,眼中竟有两分咄咄逼人。   “我当然不喜欢她。”他说。“所以你也把眼睛擦亮一点,别看上她。”   这下,轮到江随舟莫名其妙、满脸诧异了:“你说什么?我当然没有对娄小姐起非分之想啊?”   这话音一落,一时间,两人对视着,都不出声了。   只剩下摇摇晃晃的马车发出的碌碌声响。   片刻,江随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他问道。   就见霍无咎张了张嘴,像有点心虚似的,转开了目光。   “你不是还觉得我喜欢她么?”   “你们二人毕竟自幼一起长大……”   “我和魏楷还一起长大的呢。”霍无咎道。   江随舟噗嗤笑出了声。   霍无咎皱起眉,不满道:“你笑什么?本来就是。一起长大我就得喜欢她了?”   江随舟闻言笑着直点头:“好了好了,知道了。”   ——   霍无咎这天回到房中,先把魏楷叫到了房里。   “我发现了一件事。”他神色严肃。“但尚不确定。”   魏楷手中正好拿到了一封重要信件,听见霍无咎这么说,立马抖擞了精神,跟着露出了肃然的神色:“将军请说。”   却见霍无咎沉吟片刻,缓声道。   “我怎么觉得,靖王他对我,也不是无意的?”   魏楷:“……”   他浑身紧绷的神经,顿时极其无语地松懈了下来。   却见将军在灯下面容冷峻,如临大敌,若他没说那句话,任谁都会以为,他在思量军机大事。   “……将军。”魏楷迟疑着开了口。   “他刚才在车里笑的那一下。”霍无咎说。“不对劲。”   魏楷心道,是您不对劲吧,   他半点不信,只当自家将军是单相思得魔怔了。   却听霍无咎接着道:“你想办法帮我探探他……不行,该我直接跟他说。”   魏楷连忙拦他:“将军可别!”   霍无咎抬眼看他,眉心一皱,道:“怎么?”   魏楷将满腹的话咽了下去,支吾片刻,只好先拿手中的密信搪塞过去。   “将军不如先看看这个。”魏楷道。“府外的弟兄加急送来的,刚才送到,说里头的事情要紧得很,务必第一时间让将军过目。”   霍无咎皱眉看了他两眼,神色有点不虞,还是将那封信接了过来,打开来了。   便见信上说,庞绍的儿子庞炜今日被庞家送出了城,一路往南方去了。这本不是件大事,但庞家此番下了大工夫,不仅是暗中将人送走了,还着了许多人,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   这便是事出反常了。   霍无咎将那信从头到尾地看了几遍,继而道:“派人跟着,看他是到哪儿去,做什么。”   魏楷应下,接着道:“将军您是看出了什么?”   霍无咎拿着信,皱眉道:“光凭这个当然看不出来。但庞绍这些日子紧盯着娄钺,又派了人到岭南去。如果他儿子,也是往岭南送,那肯定是他在那边已经有什么收获了……”   却在这时,门被从外推开了。   二人回过头,便见江随舟带着孟潜山站在门口。   廊前的灯笼下,江随舟站在那儿,衣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在灯光之下,竟显得脸色有点白。   他站在那里,看着霍无咎,手里拿着个东西,却没动。   霍无咎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   “怎么了?”   他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懊恼地回过身去坐回了轮椅上,扶着轮椅飞快地走到门口,一把将江随舟拽了进来,继而关上了门。   便见江随舟的嘴唇缠了颤,手里紧紧握着那东西。   是一卷极小的纸张,一看就是飞鸽传来的书信。   “……出事了。”他声音有些发抖,面上尽是茫然之色。   这是霍无咎第一次见他这样。   霍无咎只觉心都被攥在了一起,难受得紧,还喘不上气。他立马从轮椅上站起来,先不由分说地拽着江随舟,把他拽到了旁边的榻上坐下,这才一把拿过了他手里的东西,展开来看。   纸上寥寥数笔,不过几个字而已。   却赫然写着:“方兆和已反。”   霍无咎看向江随舟。   便见他抬起头,面色发白,缓声道:“方兆和已到岭南,拿着庞绍的银子,策反了娄将军留在岭南的将领陈钧,陈钧如今统领着庞绍留在岭南的三十万兵马,若他能成事,这三十万兵马就会是庞绍的了。”   霍无咎沉下眼睛。   “若主将已反,那么手下那些兵马,也不难统御。上领旨意,再将命令改头换面地去骗手下的兵,领着去打仗,再容易不过。”他说。   “那么……他必能成事。”江随舟道。   “所以今日,庞绍将庞炜送出城,就是到岭南接应的?”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片刻后才哑着嗓子开口:“什么?他把他儿子送出去了?”   霍无咎点头。   “……那他定然是要动手了。”   江随舟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手下的人探到,而今入夏,岭南已有些蝗灾之势。但方兆和却按而不发,甚至半点抚恤都无。若我没有猜错……他是想借天灾乱岭南,待流民四起时,便伪造出起义的情状,领兵打进临安。到时,庞绍称帝,还是拱卫新帝,都只看庞绍怎么想了。”   他虽努力地想要自己表现得平静,喉头却发紧,根本掩盖不住嗓音的颤抖。   霍无咎眉头越皱越深,垂眼思考起对策和胜算来。   却在这时,江随舟顿了顿,又开口了。   “怪我。”他说。“蝗灾起得快,要不了半月,恐怕庞绍就要起兵了。是我非要挑拨庞绍和江舜恒的关系,将庞绍逼急了,他才会出此下策,要鱼死网破。此番非但岭南受灾,整个南景都要生灵涂炭,全都怪我……”   他的嗓音渐渐流出了两分哽咽。   霍无咎不知道江随舟这样的自责是从哪儿来的,他光知道,这傻家伙将全天下都压到自己身上,会让他撑不住的。   他一抬手,按着江随舟的后脑,一把将他按进了自己怀里。   “不怪你。”他说。“再说了,有我呢,怕什么。” 第86章   江随舟猝不及防,被带得身体往前一倾,一头撞在了霍无咎的腹部。   有些硬,却让人莫名有种极安全的感觉,即便此时于他而言,分明是最紧急的关头。   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慌,慌得全然乱了手脚。   以前,即便庞绍步步为营、后主咄咄逼人,他都是不慌的。因为他了解他们,知道他们手里有怎样的筹码,能够应对得到,一切都在掌控的范围之内。   但是这一次……   蝴蝶煽动了翅膀,将历史进程打乱了。他即便再筹谋布局,也挡不住已然不信任后主、想要玉石俱焚的庞绍了。   他轻轻地抽了两下鼻子。   “但是……”他后脑被霍无咎的手心热乎乎地按着,声音也有些嗡嗡的。“要不得半月,南景便要乱起来,甚至即便此时围城杀了庞绍,也难挡他的计划。”   却听霍无咎沉吟了片刻,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我有办法,弄得来兵马。”他说。“信不信我?”   江随舟片刻没有说话,也没动。   却听霍无咎似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语气竟多了些轻快,像是真的什么都不怕似的:“问你话呢。”   “可是……”   “没有可是。”霍无咎说。“你只管说,信不信。”   这全然是在胁迫了。   江随舟顿了顿,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声道:“信你,好了吧?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这你就别管了。”霍无咎说。   说着,他轻轻放开了江随舟。   来自脸侧和脑后的热量骤然消失了,竟让江随舟莫名生出了些无依无靠般的空落落的感觉。   他抬头看向霍无咎,就见霍无咎也在低头看着他。   “既然信我,就回去睡觉。”霍无咎说。   江随舟道:“可方才是你逼我说的……”   “回去睡觉。”霍无咎重复道。“我出去一趟,明早睁眼时,我就给你答复,可好?”   ——   霍无咎好说歹说地将江随舟骗了回去,接着便带上魏楷,直奔娄钺的将军府。   他根本没有在江随舟面前表现得那么气定神闲。   他闯进了娄钺的府邸,直奔他的住所,将已经入了睡梦的娄钺一把拽了起来。娄钺正睡得迷瞪,便见霍无咎人高马大地站在他的床前,毫不客气地骂道:“还睡?庞绍老贼都端了你的老窝了,还睡!”   娄钺只觉是发了梦魇,直到闻声赶来的娄婉君匆匆点起了灯,将房中满脸焦急的魏楷和直在房中兜圈子的霍无咎照了个明明白白,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怎么了?庞绍什么?”娄钺连忙翻身坐了起来。   “靖王才得的线报,他派去岭南的那个方兆和,已经把你留在岭南的那些兵马策反了!”霍无咎道。“要不了半月,他们就能找到由头,打到临安来了。”   娄钺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庞绍图什么啊!”他急道。“皇上这般听命于他,他还不满足?”   霍无咎无暇解释这些时日以来庞绍与后主渐深的嫌隙,只言简意赅道:“表象而已。他如今怕是想一箭双雕,一则清除敌党,二则改朝换代。”   娄钺吓懵了。   “那如何是好!”他道。“即便你在,这五万兵马想要与我那三十万大军对抗,简直杯水车薪!更何况岭南到临安并不远,沿路又全是州郡市镇,哪里是能打仗的地方!”   到了那时,即便赢,这仗也至少要拖个一年半载,到那时,要死多少人?   娄钺不敢想。   “所以,要先下手为强。”霍无咎道。   娄钺忙问道:“你有办法了?”   霍无咎沉吟片刻。   “冒险而已。”他说。“而今之计,只有借北梁的兵了。”   娄钺听到这话,便知他已经与北梁有所来往,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便好。”他说。   却听霍无咎说道:“但是,我要借你些兵马,要轻骑兵,脚程快的,越多越好。”   娄钺不解:“为何?”   霍无咎看向他,嗓音沉沉的:“北梁之人,也不可尽信。”   娄钺一惊:“你是说……”   他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他原就有些没想到,以霍无咎的本事,怎么会轻易被人俘了去?要么就是南景提前有所准备,要么就是霍无咎身后……有人背叛他。   霍无咎既这么说,想必便是第二种了。   便见霍无咎点了点头:“猜测而已。”   一直在旁侧静静听他们二人对话的娄婉君不由皱眉道:“那你去,岂不是去送死?”   “所以我要带兵。”霍无咎说。“需你这几日向江舜恒提议,随便找点借口,往江岸处送些兵马。数量不大,他不会拦你。届时我引兵前去,埋伏在南岸,他们若掉以轻心,便可先擒贼首,其余兵马,便任我调度了。”   娄钺却道:“可是,你怎么就确定他们会带兵渡江而来?”   便见霍无咎抬头看向他。   “他们定然会来。”   旁侧,娄婉君沉吟着道:“他们若要助你,便一定回来;他们若想杀你……也不会放过机会,对吗?”   霍无咎缓缓点了点头。   娄钺想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我便按你的安排形事。”   却听霍无咎道:“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做好。”   娄钺问道:“什么?”   霍无咎看向他。   “我此去生死未卜,京中也不见得就太平。”他说。“庞绍紧盯着靖王府,江岸若是打起仗来,京中也不会没有声息。”   娄钺点头。   “你手下剩下的兵马,定要将皇城守住,不可放出任何一个要紧的人。”他说。   娄钺应声:“这你放心,但你需快去快回。周遭郡县都有守军,届时若驰援临安,也不见得能守住多久。”   霍无咎点了点头,接着道:“还有靖王。”   娄钺不解:“靖王如何?”   霍无咎看着他,目光沉沉,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和认真。   “保护好他。他如果被伤到分毫,我要你的命。”   ——   第二日一早,朝阳升起,临安城中仍旧一派安详富丽,半点不见暗潮汹涌。   朝堂上也是一样。   娄钺仍旧爱闹事,且还改不了他指手画脚的性子。前两日弹劾完了庞绍,今日又大肆批评大景北境守备空虚,以为依傍大江的天堑就可高枕无忧,实则外患难平。归根结底,就是庞绍懒政,说不定还有侵吞国帑之嫌。   后主总听他骂庞绍,时日久了,不仅厌烦庞绍,也厌烦了他。   他被娄钺的大嗓门吵得头痛,干脆道:“所以,娄卿想要如何?”   娄钺腰背挺直,声如洪钟:“当然是要加强守备,以备不虞了。”   后主只觉头疼。   他虽每日只晓得风花雪月,却也清楚自己兜里有多少银子。这些银子要养他宫中的美人,养他富贵优渥的生活,还要养他围场里的珍禽异兽,哪儿有钱再去养些没用的兵马啊?   他挥了挥手,道:“那就从爱卿你的兵马里出吧。城外不是正有你五万兵马吗?拨出五千来,先送去好了。”   娄钺面露不悦:“可是……”   “没可是。”后主半点不妥协。“朕也变不出兵来。反正你的这些人马,早晚是要送到有用的地方去了,如今送去,还省你些粮草钱。”   娄钺讷讷地不说话了。   这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城外热火朝天地点起了兵,而靖王府内,江随舟也知晓了霍无咎的计划。   但霍无咎却没全告诉他。   他只说,他飞鸽传书,给江北的守军李晟送去消息。再过数日,李晟便会点好十五万兵马送过江来。   他此番,便是随娄钺手下的兵马前往江北,将那十五万大军拿到手里。此后,便由娄钺围城,他带兵增援,待二十万人马围住临安之时,便是庞绍与江舜恒身死之日。   届时,他们便可快速拿下临安,再疾行至岭南,将那三十万人马堵在岭南,剿杀庞绍之子和叛将,届时,整个南景,便会落入他们手里了。   江随舟思来想去,也看不出这计划有什么破绽,但是……   他心下却总有点不安。   既然霍无咎调兵那么容易,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出这么简单的计策?既然他已经行动自如、没人能抓得住他了,他为什么还要潜入娄钺手下的那五千兵马呢?   他心下总有些疑虑,越到霍无咎启程的日子,便越不安心。   一直到临行前一日,他从衙门里回来,已然要入夜了。   他回了安隐堂,却没往正屋走,在院中停了停,还是往霍无咎的房里去了。   霍无咎正坐在那儿,看着魏楷清点行装。   他们要带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轻松。看着江随舟进来,霍无咎抬头看向他,便冲他招了招手。   “来。”他说。“什么事?”   江随舟道:“我就是来看看……”   霍无咎起身过去给他倒茶,却被江随舟止住了动作。他抬头看向霍无咎,沉默片刻,还是道:“我还有些不放心……”   霍无咎笑了笑,轻松道:“不放心什么?二十万人呢,即便庞绍手里的兵再多出一倍来,也没什么怕的。”   “但我怕的是……”江随舟皱眉。“我只是猜测,但是,梁朝的兵马,能否全然相信?”   霍无咎微不可闻地顿了顿,但转瞬即逝。   他笑了两声。   “那些兵,全是霍家的,有什么不可信的?别多想。”他说。   “可是……”   却听霍无咎懒洋洋地觑着他:“怎么,闲来无事,就要乱想了?”   江随舟张了张口,正要反驳。   却见霍无咎抬手,将他手腕一拉,接着朝魏楷一扬手,权当示意。   “行了,别多想,带你找点事干。”霍无咎说。   江随舟忙道:“干什么去?”   “娄钺今晚要在城外犒军,带你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满脸希望):打完这一仗,我就回来娶你!   江随舟:??这个flag别乱立啊! 第87章   江随舟没想到,霍无咎直接将他带到了城墙上。   天色黑了下去,城墙下的士兵营帐中点起了火,而城墙之上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霍无咎颇为熟练地寻到了一处守卫的死角,便带着江随舟踏着墙壁,纵身跃上。   临安的城墙很高,将城内城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城内是繁华一片的满城灯火,而城外,则散落了一地亮堂堂的营帐。   霍无咎带着江随舟在城墙的边缘坐了下来。   江随舟低下头去,便能看见一片热闹。   这热闹与城中是不同的。将营帐照亮的是地上的火堆,冒着腾腾的热气。围在火堆周围的士兵声音都不小,说笑吵闹着,倒像是被火焰炙烤得沸腾起来了一般。   他们席地而坐,酒坛和饭菜都这么放在地上,酒肉的香气随着腾起的热气一起升了起来。   江随舟一时眼都有些直了。   “倒是热闹极了。”他说。“他们日日如此吗?”   “因为明天要开拔,所以今天会这样。”霍无咎在旁侧说道。“是军中的规矩。”   他像是总在城墙上坐着一般,分明脚下悬了十余丈的空,腿却闲适地晃来晃去,甚至另一条腿抬起来,踏在了城墙的边缘上。   反倒是江随舟颇为紧张,被霍无咎扶着坐下,便不敢再动了。   “此后便是连日的奔波辛苦了。”江随舟说着,看向霍无咎。“你明日也同他们一起?”   霍无咎将胳膊往膝头一搭,侧目看向江随舟:“娄钺已经送来了两套戎装,明日我和魏楷便会潜进去。”   “那他们难道不会发现?”江随舟问道。   “领兵的是纪泓承。”霍无咎说。“可靠,你放心。”   江随舟点了点头。   便听霍无咎说道:“倒是你。我虽来回会快些,娄钺也在城中,但你要小心,别让庞绍发现了。”   江随舟应声:“好。”   霍无咎又说:“我城中还有些人,此后便由他们保护你。明日我有个属下会入府,你不必管他,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江随舟点头。   “所以……”他看向霍无咎。“真的不会有危险?”   霍无咎低头看着他。他不敢说实话。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会带多少兵来,又会怀着怎样的心思、派来什么样的将领。   这些都不是他能确定的,甚至他都无法断言究竟有几成胜算。他唯一确定的,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江随舟独自置身险境太久。   他抬起手想要碰一碰江随舟的头发,但手抬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他笃定地说道:“只要你不出事,就是安全的,放心。”   江随舟看着他。   如果说他还是几个月前的他,他绝不会有半点担心。霍无咎是谁啊?大梁战神,向来战无不胜。即便他马失前蹄一次,也绝不会有第二次,在他面前,没有什么是有问题的。   但现在……   霍无咎不是史书上那个被赋予了神格的将军。   他是他的心上人。   许久之后,江随舟缓缓开了口。   “那你一定要说到做到。”他说。“不能骗我。”   ——   第二日一早,城外的军队便开拔了。   霍无咎行踪颇为隐秘,动作也很快。江随舟一早起身赶到他房里时,坐在轮椅上的,已经不是他了。   是个身量与他差不多高的年轻男子,见到他进来,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利落地站起身来,朝着江随舟拱手道:“这位就是靖王殿下吧?属下聂尧,特奉将军之命保护王爷。”   江随舟愣了愣,才找回嗓音道:“……他已经走了?”   聂尧道:“一个时辰之前,属下便将将军送出城了。”   江随舟垂下眼,片刻后低声道:“这么早啊……”   聂尧点了点头:“是。将军特意吩咐过,不要搅扰您休息。”   江随舟冲他笑了笑,不知怎的,嘴角有些沉,笑得有点勉强:“知道了。你只安心待在这里就好,我已经吩咐过了孟潜山,衣食都不必你操心,若有什么事,我定会来找你。”   聂尧拱手应了一句是,江随舟便转身出去了。   房门阖上,六月初夏的早风吹在身上,分明是柔和的,江随舟却觉得有些凉。   他转过身去,看向紧闭的房门。   他竟没有察觉,自从他穿越过来开始,这是霍无咎不在他身边的第一日。   竟这般让人不习惯,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下去一般。   他转身,若无其事地回了主屋。   霍无咎替他安排得极其周全。   娄钺在朝堂上虽仍跟往日一样横行霸道,但暗中却在配合着他,演一副虽看上去强硬,实则已经被庞绍一步步架空的外强中干模样,时不时还表演一番无能狂怒。   有娄钺转移庞绍的注意力,倒是让江随舟行事方便不少。他派人严密地监视着庞绍的一举一动,也时刻探查着他是否有异动。   果真,庞绍这些日子忙得很。除了顾着料理娄钺,还有不少城外来的事要他忙,每日消息往来,反而顾不上江随舟了。   江随舟知道,一定事关岭南。   而在庞绍的众多消息中,他也探查到了一二。   岭南蝗灾之势已经渐大了,但风声却是一直被按住的。庞炜已经到了岭南,只等寻到机会煽动起百姓,便可就势起兵了。   这也足可得见,方兆和是真不清醒。   单几条零星的消息,江随舟便看出,庞绍根本没想让方兆和活。蝗灾、贪墨、隐瞒不报,这些罪状叠在一起,定然能要方兆和的命。届时岭南起兵,危及临安,待到后主身死、庞绍装模作样地“镇压”住叛乱,便一定会兴师问罪,要了方兆和的脑袋,好让他来背锅。   但此时的方兆和,却只顾着替庞绍办事去了。   江随舟严密观察着庞绍的一举一动,而不过七八天时间,娄婉君已经偷偷跑到他府上好几次,也都不是有事找他,只闲着同他说话。   几次下来,江随舟终于忍不住将疑惑问出口了。   正好是个夜晚。他在灯下整理消息,娄婉君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喝茶吃点心。   “这几次,究竟是谁让你来的?”江随舟问道。   娄婉君顿了顿,笑眯眯地说道:“我自己想来呗。在家待着没事干,倒是你这儿好玩。”   江随舟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他说。“说吧,是不是霍无咎?”   娄婉君闭着嘴,想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道。   江随舟笑了笑:“只是有些感觉,没想到猜对了——他让你来做什么?”娄婉君往椅子上一靠。   “担心你嘛。”她说。“我也不知道这太太平平的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他对我爹放了狠话了,我爹也不敢不从,便只好派我这个闲人来,日日看看你府上可有什么危险,好保护你呀。”   江随舟只觉这法子笨得很。   片刻后,他无奈地笑了笑。   “真是的……”   娄婉君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也看出什么来了?”她问道。   江随舟一愣:“什么?”   娄婉君说:“霍无咎呀!”   江随舟面露不解:“霍无咎怎么了?”   娄婉君啊了一声,盯了他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对呀,你既是个断袖,难道这都看不出来?”   江随舟心下一跳:“什么?”   他目光中隐隐含了两分不敢相信的期待。   娄婉君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嘿嘿一笑。   “没什么。”她说。“你等他回来,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   而此时,长江的江面上,隐约倒映出了漆黑的影子。   自江北而南,数条船只如同潜在夜色中的巨兽,缓缓渡过宽阔的江面。船上没有点灯,只有靠得很近了,才能隐约瞧见黑幢幢的巨影。   一条接一条的船只靠岸了。   船上无声地下来了不少士兵,穿着浓黑的铠甲,在夜色中只偶尔泛起一星冷光。渐渐的,士兵陈列在江岸,数量之众,竟有上万。   而这么多人,竟分毫没有被察觉。   领兵的将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晟坐在战马上,静静地向南看去。   他知道,魏楷早给他传过信,说此处的守将已经被娄钺买通,今日不会出现在此。所以,此时这片江岸,已然只有他手里的兵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他领命要杀的人。   他身后这一万多人马,不过是引君入瓮所要用到的诱饵。这些兵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还全当是来给霍将军报仇的。   而只有他和那数十个早已潜在周围的精锐知道,今夜,是来杀霍将军,替太子殿下永除后患的。   他静静地等。   就在这时,远处的一片林中,传来了一道声响。   “李晟?”   远远地传来,是霍无咎的声音。   一时间,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将士都有些兴奋了,隐隐发出闷闷的声响。李晟冷眼往后一瞥,便见他周围的数十将士,皆是蓄势待发,等在那里。   他冷然一笑。   凭他霍无咎多有威望,今日都要被马蹄踏成血泥。而他身后这些兵,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毕竟自己身后站的,可是太子殿下。   李晟收回目光,扬声道:“将军,正是末将!”   说着话,他微微一摆手,示意周遭的将士准备。   他话音落下,没一会儿,林中便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一个身量高挑的人骑着马,自林中飞奔了出来,迎面朝着李晟的方向来了。   李晟抬手。   下一刻,数十支箭如猎鹰破空,骤然撕裂了夜晚的寂静,朝着那虚影扑去。   那马上的人根本躲闪不及,骤然中了数箭,随着中箭嘶鸣的战马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李晟眼睛一亮。   成了。   列阵的将士们都傻了眼,一时愣在原地。而李晟周遭那数十将士,则牢牢地将李晟护在了中间。   李晟举起了手里的卷轴。   “本将军奉皇上圣旨,特来诛杀反贼!”他说道。“叛将霍无咎,早已投靠南景!若不杀之,他日必成我大梁后患!”   那卷轴在夜色下泛着微微的金光。   周遭将士如遭雷击,谁都不知今晚的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那圣旨举在李晟手里,纵然他们不知真假,却也不信李晟真敢假传圣旨,这么堂而皇之地将霍无咎杀了。   一时间,列阵的将士纹丝未动,唯有那一人一马,徒然倒在空旷的荒地上。   李晟见状,满意地收起那卷轴,在周遭精锐的护送之下,骑着马,往那尸体处走去。   只要确认了霍无咎已死,他的任务便完成了。   今夜之后,太子殿下便不必再为霍无咎还活着而寝食难安,更不会再因为霍无咎在庞绍手里,而受他胁迫了。   一切都会尘埃落地。   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大事将成的愉悦,直到他走到近前,由旁边的将士点起火把,想看看霍无咎的死相。   火把照亮了尸体。   地上却只有一匹死去的马。   马背之上,竟是一只草人。   下一刻,利箭破空,直钉入了李晟的咽喉。那剑准头之稳,力道之重,竟生生穿透了他脖颈的颈骨。   顿时,鲜血四溅,他瞪圆了眼睛,连嘴角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回。   银光乍现之间,他看见了站在树林边缘,骑在马上,神情冰冷的霍无咎。   手里的弓,还保持着拉开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很烦,实力不允许我做虐文主角;D 第88章   下一刻,霍无咎收起弓,抽出腰侧的马鞭凌空抽了一鞭。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四下的黑暗里顿时想起了马蹄的声响。   马蹄声由远及近,自黑暗中策马而来的士兵便将仓皇四散的那数百精锐围拢起来。凡有稍敢动武器的反抗的,便被立时斩下马去,一阵急促的刀剑拼杀声后,那些人便被暗处涌来的士兵擒了个干净。   霍无咎骑着马,朝着大江的方向走去。   夜色朦胧,没有月亮,便显得更暗几分。   数月之前,他也是在这样的一片夜色之中领军过江,结果本该与他一同过江的数十万兵马,却纹丝未动,只留下他领着寥寥无几的士兵,被南景的守军团团围困。   这是他有生之年打的第一次败仗。   他怀疑过,是自己制定的策略太过激进,又或者是他的部署出现的纰漏。他向来自信得有些自负,此时也想方设法地想将这些错处揽在自己身上,而不去想……   是他霍家军,在他背后捅了一刀。   他走上前去,停在李晟的尸体前,低着头,在昏暗的夜色中打量着他。   他死相极难看,圆瞪着眼睛,鲜血已经将周遭数尺见方的土地染红了。   霍无咎却像看只被射死的动物一般,目无波澜。   “将军……”身后,魏楷有些担心地出言道。   却见霍无咎收回了目光,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去点兵。”他说。“看看李晟带了多少人马来做诱饵。”   魏楷知他难受,见他这番若无其事的模样,便更有些心疼他。   他抿紧嘴唇,低声道:“是。”   他调转马头,刚走了两步,便听见霍无咎说道:“凡有稍敢反抗者,杀。”   魏楷抽了抽鼻子,低声应道:“是。”   他刚走远,纪泓承手下的兵马便已将人押了上来。死得为多,此时也只留下了几个活口。   霍无咎端坐在马上,垂下眼,看着被押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声音平静地问道:“是谁指使李晟的?”   其中一人费劲地抬起头来。   高大的马上,端坐着个高大的人,此时跨着箭,背着弓,手里握着一支马鞭,闲闲地在手里甩,带起细微的风声。   那马鞭分明没有落在他身上,却让他毛骨悚然。   这是这人第一次正面看见霍无咎。   他自从参军开始,便一直在霍玉衍将军手下,便就是太子殿下。与势如破竹、无往不利地霍无咎一脉相比,太子殿下温厚谨慎,用兵也向来思量再三、步步为营。   自打霍无咎接掌他父亲麾下全部兵马那一日起,他们便活在了霍无咎的阴影里。   世人皆道霍无咎是百战不殆的战神,谁又看得见太子殿下为他们日日思虑、通宵达旦的辛苦呢?   但是,当时也便罢了,行军打仗,要紧的是性命和胜负,而非这些。但如今,大梁已然立国,登基的也是如今的陛下,再让太子殿下活在一个武将的阴影里,那便要后患无穷了。   今夜,他们知道实情的这些人,都是太子殿下最为倚重、最为信任的人。   他们自不可做出任何出卖的事。   那人看着霍无咎,咬紧了牙,什么都没说。   却听霍无咎缓缓地接着开口道:“霍玉衍让他干的?”   旁侧,立时有个士兵高声道:“非也!太子殿下什么都不知道,是李将军早就嫉妒你,想要除掉你罢了!”   霍无咎冷笑一声。   “嫉妒我,除掉我?”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是谁,凭他也配?”   说着话,他单手握着缰绳,马匹乖顺地往前走了两步。   “没有霍玉衍的旨意,他敢假传圣旨,敢带兵渡江杀我?也不必你们在此跟我打马虎眼,我早知道,今天,不过是想在你们临死前,听你们亲口承认一句罢了。”   马匹在众人面前缓缓踱着步。   其中一人听他这般轻慢的话,渐渐憋红了眼睛。   他沉不住气,开口大声道:“霍将军既知道,何故还苟活于世!你若真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好、真将太子殿下看做亲兄弟,就该早些自裁,让他安心,何必让他亲自下令!你居功自傲,真当大梁没了你便不行了吗!反倒有你在一日,皇上和太子,便都不得安寝!”   缓缓踱步的马停了下来。   霍无咎垂下眼,直看向他。   这人恐怕不知,霍无咎刚才那番成竹在胸的话,不过是诈一诈他们罢了。   ……没想到,不光诈出了真相,还诈出了这番……这么令霍无咎新奇的话。   旁侧的纪泓承都听不下去了。   飞鸟尽良弓藏,凡是武将,心里多少有数。但是……若无霍无咎,谁有本事将这般国库丰饶、如日中天的景朝打成如今这幅苟延残喘的模样?须知十年前,景朝也不过是皇帝昏聩,但先帝留下的基业,离被败光还早着呢。   但是,他们竟这般忌惮霍无咎,急着要将他害死……那可是他的亲生叔父,他能够互相交托后背的堂兄。   “霍将军……”纪泓承见霍无咎半天没说话,紧张地上前道。   却见霍无咎抬起了握着马鞭的那只手,示意他住口。   纪泓承闭上了嘴。   便见夜色下,霍无咎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没什么异样,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苦涩和讽刺。   “说得好。”他说。   说完,他面色一寒,单手扯着缰绳,足下一踢,策马朝着大江的方向远去了。   “全部俘虏,杀。”   ——   这夜,大江波涛汹涌。   霍无咎点清了江边的一万兵马,竟是肆无忌惮地一扬鞭,让魏楷立马提着李晟的人头,带人渡江,领自己口谕,将守在江北的全部将士,连夜送到江南来。   来往的军船,一夜都没停。   而在江面之上,一只不起眼的灰鸽飞过大江,在四更天时,飞到了临安城里。   天际泛白时,两匹快马拉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飞快踏过渐渐淡去的夜色,踩过空无一人、染满晨露的青砖街道,停在天枢门外,将一封急信递过了紧锁的宫门。   片刻之后,天枢门打开了一扇角门,马车上的人匆匆下车,快步行了进去。随着一道厚重的声响,角门关闭,整个富丽堂皇的皇城,又成了一只鸟都飞不进的铁牢。   只剩下那乘马车,静静停在天枢门外。   ——   宫门每天到了时辰都是要落锁的。官员想要在夜里入宫觐见,只有手中有十万火急的急奏,从离皇上住所最近的天枢门递进去,才有机会在夜里面圣。   这还是后主打登基之后,第一次被急奏从夜里吵醒。他被披上衣袍请到龙椅上,靠坐在那儿,还在打瞌睡。   他昨晚跟新入宫的两个嫔妃闹晚了些,这会儿才是刚睡下。   片刻后,他看见了疾步而来的庞绍。   他噗通一声,自爱龙椅前跪了下来。   “臣曾有一件极重要的事隐瞒了皇上,而今东窗事发,是臣的错!”他说道。   后主满脸不解,将到嘴边的哈欠憋了回去,问道:“什么事?”   “霍无咎逃了。”庞绍咬牙说道。“臣与北梁储君霍玉衍一直有往来,他的手下今日发来急信,说霍无咎已引北梁兵马渡江,恐有十万之重。”   后主的眉头皱得死紧。   庞绍的每句话他都能听明白,但合在一起,却让他迷糊了起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一夜之间,怎么就会突然发生这么多的事?   便听庞绍拿出自己手中早准备好的几封与霍玉衍来往的信件,放在后主的御案上,飞快同他解释了起来。   “霍无咎渡江之前,霍玉衍便找到了臣。他想要霍无咎的命,却不敢自己动手,便说要把霍无咎骗来,想借臣的手杀了他。臣本欲杀霍无咎,却又临时改了珠主意,将霍无咎活捉,就是想借此牵制霍玉衍——毕竟臣随时都能讲霍无咎完好地送回去,重新威胁他的太子之位,因此霍无咎在我大景,霍玉衍便也不敢妄动。”   却见后主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又问道:“这就是你跟朕说,留着霍无咎的命有用?”   庞绍看着他这幅迟钝窝囊的样子,只觉厌烦。   若不是事出紧急,需要拿他的圣旨去搬周围郡县的兵马,他才不会到这儿来给这废物汇报这些。他嘴里的话,也六分真四分假,他自不会告诉后主,自己这几个月,早靠着霍无咎,源源不断地骗来了霍玉衍十数万两银钱了。   庞绍咬牙:“是的。但如今霍无咎脱逃,不时便会危及临安。臣请皇上的圣旨,立马着人去周围郡县借调兵马,保护皇上的安全。”   后主这才吓醒了一半。   “快去,那快去。”他说。“可是,霍无咎是怎么跑的呢?”   庞绍咬牙切齿。   “自是靖王放走的。”他说。“从临安赶去江边,再快的脚程也要三五日。这么些时日下来,靖王府风平浪静,定然是在给霍无咎打掩护。”   说到这儿,庞绍一抱拳,跪地道:“皇上,您一定要将靖王捉拿看守住。他既能替霍无咎掩护,想必手中会有霍无咎不少的消息,甚至或许捉拿了他,还有牵制霍无咎的可能。”   后主却顾不上这些。   “这病秧子倒是胆子大,敢通敌!”他咬牙切齿。“果真是贱人生的孽子,骨子里就是坏的!”   说着,他抬手便道:“来人!速去靖王府,给朕将那贱货捉来!”   却听庞绍拦道:“皇上,不可!”   后主皱眉:“怎么?”   庞绍道:“靖王深不可测,此举恐会打草惊蛇。臣有一计,请皇上听听。”   后主忙道:“快说。”   便听庞绍说道:“今日便有大朝会,皇上不如等他入宫之后,再将他留下。到时,他人在宫里,岂不是瓮中捉鳖?”   后主一听,只觉有理。   他松了口气,道:“就按你说的办。”   庞绍应是,便要退下。   后主的瞌睡也被惊没了。他眼看着庞绍行礼后退,窗外,熹微的晨光隐隐透出,和殿中的灯烛光亮融在了一起。   后主忽然开口。   “舅父。”他唤道。   庞绍停了下来。   便听后主问道:“无论如何,舅父都会留在京中,保护着朕的吧?”   便见庞绍低头行礼,广袖高冠之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臣自会如此,绝不会弃皇上于不顾。”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呜呜,老婆,我哥要杀我   江随舟:巧了,我哥也要杀我;D 第89章   第二日一早,江随舟便上了马车,径直入宫去参加大朝会。   他前一天晚上都没有睡好,一直到二更天才堪堪睡下,待天一亮,便又起身了。   但他知道,这大朝会他非去不可。   他一旦称病不去,宫中定然会派太医前来诊治。霍无咎在他院中,是人尽皆知的事,若有外人来,一旦看出端倪,便会露馅了。   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   马车一路晃得他头晕,待到在开阳门下车时,清早的日头又照得他发晕。   他皱了皱眉,拢起衣袍朝宫里走去。   按着大致的速度,霍无咎这两日应当已经抵达长江南岸了。但是他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也不知他那边是否顺利……   他一路走过开阳门内广阔的汉白玉广场,入了广元殿。   他来的时间算很早的,但向来迟来的庞绍竟已经等在殿中了。周围几个官员围着他说话,他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像是有什么旁的心事。   江随舟敛眉,心下有了计较。   庞绍反常,想必是做了、或是即将要做什么反常的事。不知一会的朝会上能否听出端倪,若没有,还需要着徐渡再去探查……   他正兀自思量着,却见庞绍看向了他。   只匆匆一眼,从他身上划过而已,但那目光中却带着两分意味不明的阴冷,让江随舟背后一毛。   他收回目光,心中隐隐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霍无咎的事已经被他察觉到了?但府上为何没有半点动静,也没见他的人来探查。   江随舟看了庞绍一眼,又回过头,朝殿外看去。   森严的禁卫军陈列在几重宫门周围,大臣零零散散地散在洒满日光的广场上,徐徐往广元殿来。   此时他已入了宫,自然无法在朝会之前离开。只等一会儿早朝过了,他需第一时间回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半盏茶的功夫,朝臣便已经到齐了,静静等在殿里。按着后主素日的习惯,需再等至少一刻钟,他才会姗姗来迟。   但却在这时,太监唱喝的声音响了起来。   百官下跪参拜,后主坐到了龙椅上。   江随舟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今日,庞绍和后主似乎都有些反常。   他强压下心底的不安,但却总忍不住走神去惦记霍无咎。   这二人虽与平日不同,却四平八稳的,半点不见着急,难道是霍无咎败露,计划已然失败了?江随舟知道自己不该这般不信任霍无咎,但却忍不住地关心则乱。   他心下揣着不安,总算熬过了朝会。   他勉强松了一口气,随着文武百官一道行了礼。眼看着已有不少朝臣退出去了,他便也转过身,混入了朝臣的人群中。   却在这时,龙椅上的后主开了口。   “五弟。”他说。“你先等等。”   他脸上的表情如常,但江随舟心下却莫名有些不安。他略一思量,便借着因没睡好而惨白的脸色,咳了几声,哑着嗓子虚着口气,强笑着说:“皇兄……臣弟这两日刚受了寒,怕将病气过给您,还得赶着回府吃药。”   却见后主挪了挪身体,往龙椅上一靠。   “有要事。”他说。“这事需交给你办,旁人都不行。”   江随舟眉峰微动,问道:“不知皇兄说的是什么事?”   便见后主意味不明地静静打量了他一番。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皇考的忌日了。”他神色冷然,静静看着江随舟语气也很生硬。“朕想着礼部为皇考办场祭典。五弟,如今皇考只你我两个儿子了,这些事,你也不愿办么?”   江随舟方咳嗽了一遭,此时面色惨白,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瞧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他却在心中飞快思量了一番。   后主与原主二人最大的嫌隙,恐怕就是来源于灵帝的偏袒。后主因着这事对自己冷脸,还硬要将自己留下,莫不是庞绍从旁劝说过?   难怪今早庞绍的神色那般奇怪。   这么想便是说得通了。   可是江随舟心下还存了疑影。他迟疑着看了后主一眼,继而回过身,往殿外看去。   朝会之后,官员们非诏是不可在宫中逗留的,此时朝中的官员已然散尽了,远处的宫门前,竟已有侍卫和太监去关门了。   江随舟心下一惊。   哪有宫门大白天落锁的!   却在这时,他听见了身后江舜恒的冷笑。   “五弟要抗旨么?”他道。“也罢。来人,替朕请一请靖王殿下。”   四下竟立时来了三四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将江随舟的后路团团封住了。   站在江舜恒身后的老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缓步下阶,在江随舟的面前微微一躬身。   “靖王殿下,请吧?”   那太监抬头看着他,笑得深不可测。   江随舟心下一凛,原本的不安,被骤然坐实了。   他此时,已然孤身坠入了天罗地网之中。   ——   娄钺离了宫,刚到府门口,便见娄婉君焦急地等在了门口。   “爹!”她迎上前来。   娄钺忙问道:“何事?”   娄婉君将一字条塞进了娄钺手里。   “霍无咎来消息了。”她道。“刚才快马送来的。”   娄钺连忙将那纸条展开。   便见上头龙飞凤舞,铁钩银画,正是霍无咎的字迹。   “事已成,三日可归。速围临安,勿让庞逃脱。城中随时会有变故,务必护好江随舟。”   最后几个字,写得极其郑重其事。   娄钺深吸了一口气。   “成了。”他说着,便要快步入府去。却见娄婉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问道:“靖王呢?霍无咎既说了,您还是要快些将他接来,不如直接接到军中去,更安全些。”   娄钺点头道:“你说得是。为父需先去城外布兵,你立刻派人,去靖王府将靖王接去。”   娄婉君应声,转身便去门房处牵马。   却在这时,府门口的屋檐上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响动。娄婉君抬头看去,便见是一道人影,飞快地从旁边的深巷中窜上来,一个利落的纵身,便落到了她面前。   “什么人!”她一惊。   却见那人根本没在她面前停留,大步冲出去,一把拉出了匆匆便要出城的娄钺。   娄钺一转头,便认出这人是霍无咎留在京中的一个手下。   “娄将军,宫中有变。”他说。   娄钺眉心一锁:“什么?”   便听那人匆匆道:“宫门已锁,靖王殿下没有出来。”   娄钺一惊,转身便要往城外冲去。   娄婉君匆匆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父亲去哪里!”她问道。   娄钺急道:“还能去哪!宫外此时还有兵马,若此时入城救人,许还赶得上!”   说着,他不由低声自责道:“怪我方才走得太早,该等等靖王的!”   娄婉君急得眉头都拧了起来。   “是您带兵入城救人快,还是皇上杀人快?”她急道。   娄钺停在原地。   “那如何是好!”他一时急得没了主意。   却听娄婉君问那报信的人道:“刚才庞绍可出来了?”   那人应声:“早早便出来了。”   娄婉君咬紧了牙。   “父亲。”她说。“而今,只能交换了。”   说着,她一把从门房中扯出一匹马来,飞身而上。   “您快去城外,即刻封锁临安。我去庞绍府上,看看能不能活捉了他。”她说。“即便不能互换,双方也有人质在手,皇上便不敢轻易杀人了。”   ——   送进宫中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庞绍手下的人马,大朝会之后,便带着圣旨匆匆走了。但却没料到,还没出城,这些人便被截下了。   截下他的,竟是娄钺手下的兵马。   那四万余人马,竟将临安城八道城门全都封锁住了,一时间,全城的百姓和官员都被围困在城里,便是一只鸟,也难再从临安进出了。   娄钺反了。   后主气得浑身发抖,只恨这莽夫居然也学会了造反。他想不出办法来,立时便派人去了大司徒府,要他们火速去将大司徒请来商议对策。   却不料,大司徒府空了,庞绍不知去向。   府中只剩下一众下人和几个不得宠的姬妾和庶子庶女,而庞绍本人,连同他的幼子与心腹,竟都不见了。   庞绍趁着方才封城的混乱,已然逃走了。   后主在金殿中急得团团转,只等庞绍来替他解困,却没料到……   他坐在龙椅上,听着匆匆归来的御林军的奏禀,片刻没有出声。   许久之后,他哑着嗓子开了口。   “舅父他定然是去给朕搬救兵了。”他说。“也是。如今城里的人还能有什么用?只能找外头的兵马,才能解朕之困。”   周遭没人敢出声。   片刻之后,他身侧的宦官不由得开口道:“皇上……”   却听后主深吸了一口气。   “大伴。”他说。“但是,舅父答应过朕的,无论何时,都留在城里保护朕。为什么他会食言呢?”   旁边的太监说不出话。   便听后主笑了。   “朕等着。”他说。“舅父不会不回来。更何况,娄钺那老贼不是只锁住城门,却没再有多的动静吗?朕就不信,他敢带兵入皇城,敢动手杀朕。朕只管等着,等着舅父回来救朕。”   说完,他站起身,谁也没招呼,兀自走了。   刚走两步出去,他便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堪堪扶住了旁边雕着金龙的柱子。   “皇上!”周遭的宫女太监连忙迎上去扶他。   “皇上,您只管放心!娄钺此举,想必也是冲着大司徒去的,不会真对皇上您怎么样……”那老太监匆匆劝道。   却听后主道:“闭嘴。”   老太监连忙噤了声。   后主垂着眼。   他原以为,那妖妃死了,那偏心的父皇死了,他坐上皇位,舅父又对他那般好,他便不会再像往日那般,茕茕孑立,被弃之不顾了。   但是,他却没想到,他会有被他舅父放弃的一日。   “皇上……”老太监颤声开口。   却听后主深吸了一口气。   “江随舟,是不是已经关进地牢里了?”他问道。   老太监忙应道:“是。”   后主笑了一声。   “那走吧。”他说。“朕还要去同这位弟弟议事呢。”   ——   江随舟方出大殿,便被那几人捆了个结实。   他已经料到是什么样的情况了。   这些人实在多此一举。就他这样破败的身体,哪用得着这样五花大绑?即便放开他,他也是跑不出去的。   但是……他也算松了口气。   能让后主这般大费周章地捉拿自己,那就是霍无咎没落到他们的手中,且已经成事,才让他们只得转头来捉拿自己。   既如此……至少霍无咎是安全的。   他被人推搡着,一路竟行到了皇宫的偏僻处,入了一间朴素庄严的宫苑,继而被带进了一间沉在地下的牢房。   那牢房中似已没活人了,湿朽味和血腥味却很重。   那味道有些眼熟,像是那日他初见霍无咎时,霍无咎身上的味道。   想来这儿就是宫中关押重犯的地牢了。   江随舟不由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后主其人,还真是看得起他。   这几人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门,将他往里头一丢,锁上门便扬长而去了。江随舟摔倒在湿朽的稻草上,摔得浑身都疼,喘了口气,便开始打量起四下的坏境来。   阴森而腐朽,稻草和墙壁上沾着暗红的血迹。   江随舟早便听闻,凡入此地牢的,没有活过三日的。这么些年了,唯一的特例便是霍无咎,除他之外,再没旁人。   江随舟垂眼,叹了口气。   想来他这幅走几步路都费劲的破身体,是没有成为特例的机会的。   反到这时,他竟平静了不少,并没有太多的惧怕。   他本来以为他是怕死的,却没想到真半条腿跨进鬼门关了,他反倒没那么怕,而是在庆幸,自己在朝堂上时一直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   霍无咎是安全的,那就好。   毕竟,他在历史上只是被记了寥寥几笔的病秧子亲王,而霍无咎,则是史家珍而重之的瑰宝。   毕竟……他宁可自己被关在这里,也不想让霍无咎受一点苦。   他叹了口气。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而已。   可惜或许到死,自己的拿点心意,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他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他睁开眼,便见已有人来开牢门了。门一打开,旁人还没进来,便先有两个小太监匆匆搬着一把椅子,放在了牢房中,复又退了下去。   他看见了绣着金龙的玄色衣摆。   是后主。   他抬头看去,便见那臃肿的胖子裹着龙袍,面无表情地踏进牢房,在那椅上一坐。不少太监侍卫跟着涌进来,一时间,狭窄的牢房便热闹了起来。   但是,直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也没见庞绍的身影。   江随舟看向后主,便见后主也在看着他。   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冷眼。   便见后主往椅背上一靠。   “来人。”他懒洋洋地说道。“先给朕把他吊起来。”   江随舟隐约看出了端倪。   后主这番模样,分明不是来审讯的。   而更像是来泄愤的。 第90章   侍卫的动作粗鲁极了。   江随舟被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紧跟着,便有绳索从梁上扯下来。江随舟身上狠狠地一疼,疼得他有些混沌的神识也骤然清醒了几分。   庞绍去了哪里?   如今此处只剩下了一个后主,庞绍不知去向,那么便只剩下了两种可能——要么是庞绍已然得知了霍无咎的计划和动向,前去捉拿他了,要么,便是大事将成,庞绍逃走了。   江随舟被勒得闷哼了一声,抬起眼,便看向了江后主。   已有侍卫将刑具搬上来了。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清醒冷静,继而凉凉地笑了一声:“皇兄,你还真是看得起我这病秧子。”   后主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江随舟,目光中全然是掩饰不住的痛恨,恨得他脸上的神情都有了几分扭曲,颊上的肥肉细微地颤。   片刻后,他恨声道:“江随舟,你很得意?”   咬牙切齿,嗓音都发着寒,一看便是被逼上绝路,已是恨极了。   这番模样,想必后主与庞党的胜算,能有一两成都是看得起他们。   江随舟闭了闭眼,悄无声息地出了口气。   这就好。这样,他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已然是没有生路可言了。不过,既然双方都是穷途末路,对方又痛失了庞绍这样的左膀右臂,那他便可以试着赌一赌。   ……就赌面前这后主,对他舅父还存了几分奢望和亲情。   他闭着眼缓声道:“皇兄这话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后主喉中憋出了一声怪笑,从椅上站了起来。“怎么,你处心积虑将霍无咎放走,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   江随舟淡笑了一声。   “这倒是不至于的。”他说。“也只是霍无咎允了我些好处,让我同他各取所需罢了。”   “各取所需?”后主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接着,他咬牙切齿,解恨一般说道:“各取所需,会被他抛下,留在这里,等着朕杀你吗?”   不知怎的,“抛下”二字,他咬得极重,像是含了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仇恨和委屈一般。   江随舟却气定神闲地笑了起来。   “那自然不是了。”他说。“我手里也拿了他的把柄,那东西是庞绍最想要的,庞绍不会杀我。”   说着,他似有些疑惑一般,四下里看了一圈,道:“庞绍人呢?”   后主看他这幅模样,有些不解地皱起眉。   “他走了。”他说。“怎么?”   江随舟闻言,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方才的淡定全然不见了。   “不可能!”他道。“拿不到那个东西,庞绍绝不会罢休,怎么会走呢?”   后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是打心底里,却有一块石头落地了。   他心想,果然如此,舅父不过是亲自去给他搬救兵了而已,并不是抛下他逃了。   ……即便不为了他,也会为了江随舟手里的那个物件的,不是吗?   便听后主顿了顿,问道:“什么东西?”   江随舟闭口不言。   后主有些不耐烦了。   他舅父就总是这样,什么事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都不同他说,只说一切都有自己安排。他虽乐得清闲,有时也会有些不悦,像是被排除在外,成了个局外人似的。   他舅父如此也就罢了,靖王这个妖妃生的病秧子,却又是凭什么?   后主面露不快,此时也不想再忍。他两步上前,紧跟着便一脚踹在江随舟的身上。   他虽常年纵欲,早亏空了身子,没什么力气,但那臃肿的身材却摆在那儿的。随着他全力的一角,江随舟闷哼了一声,被吊起的身体也被踹得一个趔趄。   “朕在问你话。”后主说。   江随舟却抬眼,挑衅地看向他。   “皇兄有本事,便今日就打死我。”他说。“他日只待庞绍领兵回来,他想要的东西,也都烂在臣弟肚子里了。”   后主死死地盯着他。   这东西虽说讨人厌得很,只要看见他,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不痛快的事。但他向来是收敛的,一直避着自己的锋芒,逆来顺受得紧。   这是他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嚣张的模样。   恨得他想立马看着这人将此事房中的十数种刑罚一一受遍,想将他千刀万剐,一片片地削下他的肉来。   但是……不行。   他看着面前的江随舟。   只是被在这阴冷的牢里吊了片刻而已,这病秧子的脸色和唇色已然惨白了。这是个随时都要死的废物,即便这废物此时一条烂命,他也不敢真的赌……   即便有再多的嫌隙,他也不想让他舅父回来的时候,对着一具尸体失望。   毕竟他舅父没抛下他不是吗?他母亲还在宫里呢,那可是他舅父从小最宠爱的妹妹。江随舟那里还有他舅父想要的东西呢,有这些在,他舅父不会弃他们不顾的……   他竟无意之间,像是个被孤立的小孩儿似的,捧出自己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只想换旁人多看自己一眼。   后主紧盯着江随舟,眼睛发红,手都在抖。   他想杀这人,却不能。   片刻之后,他像是情绪终于掩不住了一般,劈手夺过旁边侍卫手上浸了盐水的鞭子,重重地一把甩在江随舟的身上。   骤然一鞭落在身上,顿时将江随舟身上厚重的亲王朝服抽裂了一道口子。即便后主力气不大,那鞭子也在他身上狠狠落下了一道血痕。   江随舟的眉心骤然拧紧,即便咬紧了牙,也没忍住痛哼的声音。   他这幅模样极大地取悦了后主。   他紧盯着江随舟衣袍破口处瞬间溢出的鲜血,面上扬起了扭曲的笑意,咬着牙又甩了一鞭在江随舟的身上。   抽打皮肉的声音,在牢房中一声声地响起,血腥气渐渐弥漫开来,与牢中沉朽的血腥味混在了一起。   纵要不了他的命,也要让他好好吃一番苦。   若他在天上的父皇看得见,也好开眼好好瞧瞧,他对这废物自以为是的宠爱,可是能害死这废物的。   ——   幸而娄钺用兵的速度极快,不过半个时辰,整个临安便被死死地封锁住了。   混乱之中,他竟扣下了庞绍的马车。虽说庞绍带了不少武功了得的死士和手下,折损了庞绍不少的士兵,却终归将庞绍连带着他夫人和小儿子,一并扣押了下来,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恰在此时,扑空的娄婉君领着人匆匆回来了。   “而今,便需将消息送去宫里了。”娄钺皱眉道。   便见娄婉君抱着胳膊站在旁侧,闻言踢了踢旁边捆得严严实实的庞绍。   “这有什么难?”她说。“切他一根手指头,送进宫里去,皇上不就全明白了?”   娄钺咬牙切齿。   “你不怕他也切靖王殿下一根手指?”他怒道。   娄婉君皱眉:“那该如何?”   娄钺打量了一番捆在营房中的几人,片刻之后,看向了庞绍正哇哇大哭的五岁幼子,和旁边庞绍的夫人。   “写封信,教人连带着信和他这小儿子,一并放到宫门口去。”娄钺说。“只说我今日所为,全因庞绍霸占我岭南三十万大军,要讨个说法。如今庞绍与他妻儿都在我手里,只要有人提了岭南叛将的人头回来,我便放了他。但靖王于我有恩,若靖王不能活,我便不介意再杀庞绍一个。”   娄婉君匆匆应下,单手提起庞绍的幼子,转身便要走。   却听娄钺又喊住了她。   “别忘了告诉他,霍无咎的事,庞绍已然说了。”他说。“让他放心,只要那三十万大军物归原主,霍无咎便交给我,不必皇上操心。”   果然,不出半日,便有人将信顺着城门的缝隙,丢到了城外。   是后主的手书。   那手书字迹潦草,可见写信之人是何等的烦躁。   “江随舟没死,你只管放心。快些派人南下调兵,要谁的人头就带谁的人头,但兵马务必送到,不许拖延。”   娄钺总算松了口气。   后主被他骗过了,如此一来,宫中的江随舟便算暂且安全了。   不过,一日之后,他的神经便又紧绷了起来。   苏州新任知府是庞绍的党徒,因着离临安极近,立马便给岭南的庞炜递了消息,且第一时间带着苏州城三万兵马北上护驾。第二日傍晚,苏州的兵马便赶到了。   娄钺一行此时把守着城门,城内进不去,城外又来了敌军。一时间,娄钺自顾不暇,与手下的几员将领各守一处,抵御苏州来的援军。   幸而,一方固守城门,另一方又存了小心试探的心思,带兵的又是个没打过仗的文官,一整天都没摸到城门一寸,甚至一支人马还被娄婉君带兵追出了二十里地。   但当夜,便有探子递来了消息。   岭南的庞炜听闻临安被围、父亲被抓,已然连夜收拢起三十万兵马,往临安城来了。   岭南与临安的距离并不算远,至多三日,先遣部队便能抵达。   娄钺领着手下一众将领凑在一起算来算去,怎么算庞炜都会比霍无咎快。意思就,众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待商讨完毕,谁也没说话,只默然回到自己所守的城门前,只待领着手下为数不多的兵马多撑几日,撑到霍无咎的援军来。   这样低的气压,在城外弥漫了一整日。   一直到了第二天。   这日一早,朝阳破空,将古拙的城墙照得亮堂堂的。   镇守在城北的将领一夜未眠,一直紧绷着心弦,早有些眼花了。他站在城墙上,正要下去吃点早饭,却听旁侧站岗的士兵忽然一声惊呼。   “将军!”他说。“来了!”   那将领一惊,连忙极目看去。   便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尘埃,是士卒和马匹踏出来的。浩浩荡荡的一支大军,看不到尽头,朝着临安城浩浩荡荡而来。   从那日得知庞炜动身,不过两日而已,他竟这般迅速!   将领忙道:“快去,快去告诉娄将军!他们来了!”   士兵连忙应了一声,刚跑出去两步,却又折返回来:“将军,是谁来了?”   那将领恨不得踹他一脚。   “还能是谁?从长江到这里能有这么快吗!”   说着,他往城外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他却愣住了。   他所守的北城门……似乎确是长江的方向。   而渐渐近的兵马,为首的那人,看上去似乎真的是霍无咎的模样。   ——   那将领跌跌撞撞地一路从城墙上跑下去,直往城外迎了数十仗,便迎上了纵马而来的霍无咎。   光他身后所跟的骑兵,就有上万之众,想必此后的其余人马,会比这多出十倍不止。   怎会如此呢!   那将领已然激动得要落泪了。   长江离这里这般远,他所领的又是江北的兵马,怎么能这么快呢?但为首那匹黑马上的,确实是霍无咎。   不过片刻,霍无咎一抬手,身后的人马停在原地,他扬鞭奔到那将领面前,单手一挽缰绳,便将战马拉停在原地。   战马扬起前蹄,停了下来。   那将领激动地单膝跪地,朝着霍无咎抱拳道:“霍将军!”   霍无咎嗯了一声,一扯缰绳,便往城门处行去。   “没想到将军竟这般迅速,可让我们担心坏了!”   那将领连忙跟上。   却见霍无咎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应了一声,便问道:“靖王何在?”   那将领一愣,不知道这位霍将军找靖王干什么。   “靖王殿下在宫里啊?”他道。   霍无咎手下一紧,战马嘶鸣一声,停在了原地。   便见霍将军回过头。   同样是没有表情,但他此时的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阴戾至极,让这人高马大的将领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说什么?”   他听见了霍无咎从齿关里挤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我老婆呢?我这么大一个老婆哪儿去了?? 第91章   那将领闻言吓得一哆嗦。   娄将军没吩咐啊!原来这事是不能让霍将军知道的吗!   那将领一时间手足无措,支吾了半天,磕磕巴巴地说道:“就是,就是前几日,皇上将靖王殿下留在宫里,便再没有……”   不等他说完,霍无咎低沉冰冷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几天前?”   那将领不敢再说话了。   便见霍无咎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紧咬着牙,低头看那将领时,那可怖的神色将他的膝盖都吓软了。   “娄钺办的好事?”他说。   他语气仍是平静的,声音却是从齿关中挤出来的。那番阴沉中强压着暴风骤雨的模样,比旁人狂怒时还要吓人几分。   那将领连忙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娄将军也实在没办法!皇上他们不知怎么就得了消息,是专程在大朝会上将王爷带走的……”   他单手提着马鞭,抬起了手,示意这将领闭嘴。   那将领连忙住了口。   便见霍无咎单手引着马匹,侧过身去,朝着身后一偏头,身后领军的几员将领立马领了命,训练有素地兵分几翼,列阵在了城外。   霍无咎回过头,看向身侧那将领。   “让娄钺赶紧去烧香拜佛,靖王如果有事,他也活不了。”他声音沉冷,咬牙说道。   “去开城门。”他说。   ——   那日之后,后主在宫中结结实实地花天酒地了两日。   但他而今的花天酒地,却与以往大不一样。他这反常得近乎发疯的样子,让周遭众人谁也不敢劝说他,只按着他的命令,每日告诉他城外的情况,再去地牢里看看那靖王还有没有气。   皇上那天打得实在是狠。   皇上一辈子没怎么打过人,那日之后,被从绳索上放下来的靖王几乎遍体鳞伤,人也昏死了过去。因着皇上的吩咐,这几日下头的人每日也给他送药和吃食,这靖王时醒时晕的,倒是吊着口气,一直没死。   一直到了今天早上,前去城门口探消息的侍卫匆匆赶回宫里,冲到了后主的寝殿中。   “皇上,不好了皇上!”那侍卫急道。“叛贼霍无咎已经领兵到城外了!皇上,您快收拾收拾,逃出宫去吧!”   却听后主道:“不是有娄钺么?”   那侍卫急得几乎要跳起来:“皇上,娄将军八成是在骗您!城门边的探子说了,霍无咎的兵马都列在城外了,娄钺手下的兵却根本没动静,分明就是一伙的!”   后主却握着酒杯,看着里头摇摇晃晃的酒液,片刻平静地开口问道:“娄钺也背叛朕了?”   那侍卫急得声音都在抖:“而今说这些也来不及了啊,皇上!什么东西也没您性命重要!您留得青山在,这些叛党逆臣,杀了他们还不是早晚的!”   一时间,宫殿中的下人跪得密密麻麻,都求着后主,要他跑。就连后主靠在怀里的两个美姬,也吓得浑身哆嗦,顾不得拢起衣袍,也吓得跪倒在地。   时至今日,若北梁的兵马真的攻入皇城里,那不管皇上是死是活,他们这些人,可都活不了啊。   后主醉眼朦胧,端坐在那儿,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跪了满满一地的人。   他们的头全是磕在地上的,他只看得见乌漆漆的头顶,虽满宫都是人,他却只觉得,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罢了。   是了。他虽骗他自己说舅父出城只是为了搬救兵,但哪有搬救兵还要带上妻儿的?他虽以为娄钺是他最后一根稻草,但娄钺,归根结底也是骗他的。   所有人都放弃他了。   从他父皇将他弃如敝屣的时候开始,他就永远是个没人要的垃圾了。   后主端着酒杯,兀自笑了起来。   ——   江随舟这几日,都是在一片混沌中度过的。   好在这些人真的信了他的话,不敢让他轻易地死。他每次醒来时,便勉强自己吃些东西,吊住了那一口气。   但身上是真疼啊。   他从小没挨过打,更别提这样能要了人命的打。他浑身都疼得麻木了,只觉那火辣辣的疼像火一样,一路烧到了他的脑袋里,将他的神经都烧断了。   也不知霍无咎在此处的那一个月,是怎么度过去的。   他总是昏迷,一时间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一直到这日,他勉强有了些意识,只觉周遭亮得刺眼,鼻端也有股沉沉的香味,与他所待的地牢全然不同。   他朦胧的睁开眼,便感到了周围刺目的金光。   这是什么地方?   江随舟动了动,便感觉双手被捆在了身后。他竟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身下很软,背后却硌得他伤口一阵阵地发疼。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道声音。   “醒了?”   是后主。   江随舟勉强适应了周围的强光,缓缓睁开眼,却见自己此时竟坐在金碧辉煌的殿里。   这是后主寝宫的正殿,他座下的,是一张宽阔的龙椅。   他面前,是一方被推倒在地的御案,奏折和书本散落了一地。在他面前不远处的阶下,竟是后主,岔着腿坐在厚重的地毯上,龙袍敞着,胡乱披在身上,单手握着一壶酒。   江随舟皱眉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   却见后主笑着问他,语气醉醺醺的:“如何,朕的龙椅,坐得可舒服?”   江随舟嗓音沙哑,气息微弱:“你要做什么?”   却听后主笑着道:“不做什么。朕只是不想死而已,还有好多事,朕没看到,所以朕不能死。”   说着,他单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被龙袍绊了一下,重新重重摔在地上。   他却也不介意。   “反正,朕是要看着你死的。”他说。“还有霍无咎。他毁了朕的江山,朕也要看着他死。”   说着,他笑了起来。   “你不信吧?”后主得意道。“朕是杀不了他,但是有人能替我杀他。”   江随舟哑声问道:“谁?”   后主将腿一盘,舒舒服服地喝了口酒。   “他哥啊。”他笑着说。“要不是他哥,你当你有这个福气,能把他娶到府里去?”   江随舟闻言,被疼痛磨得混沌的脑子都清醒了一瞬。   “……你说什么?”他追问道。   他一时有些急,竟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嗽带得他也扯动了伤口,又疼得他眼前发花,险些昏过去。   后主这会儿喝多了酒,看不出他的异样来。他只单手撑着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瞥了江随舟一眼。   他身上雍容的朝服已然破了,此时又染满了新旧的血,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脸白极了,却又沾着血,那模样狼狈得很。   但他偏生了副好皮囊,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虽狼狈,却有股说不出的妖冶漂亮,像朵被踩到血泥里的兰花。   后主咧起一边唇角,露出了个满意的笑。   他单手拎着壶,另一只手胡乱提起龙袍的衣摆,踉踉跄跄地走上丹红的陛阶,提着衣袍在江随舟面前散落一地的御案前蹲了下来。   “想不到吧?”他在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册中翻来翻去,最后翻出了几张纸,在江随舟面前晃了晃。   “看到没?”他说。“密信。霍无咎那个太子哥哥,早把他卖给我舅父啦。”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晃着那几张纸笑。   “凭他是霍无咎,他们梁朝的战神,是吧?有什么用呢?害死了他爹,连他哥哥都出卖了他。”他笑着道。“人都是这样的,不单是朕这样。”   江随舟却顾不上他说什么。   他只紧盯着那几张纸。   他刚才说什么?是霍无咎的哥哥背叛他?霍无咎只有那一个哥哥,就是霍玉衍。   一时间,江随舟脑中一瞬清明,所有的疑问似乎都有了解释。   霍无咎骤然的兵败、他一直踟蹰不前,即便腿好了也不轻易回北方、史书上早亡的霍玉衍、独自镇守阳关到死的霍无咎……   原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霍玉衍!   江随舟的呼吸都急促了,在龙椅上挣扎了起来。   可是他手足都被捆住,此时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而江舜恒则轻飘飘地一松手,将那几张纸重新扔回了地上。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他笑着说着,仰起头,拿起已经喝空了的酒壶,又往嘴里倒了倒。   江随舟却骤然使了大力气,将身上一道伤口撕裂了,疼得他往旁侧一歪,竟径直撞到了龙椅扶手的金龙上。   他疼得脑中一片空白。   但下一刻,他骤然回过了神来。   龙椅!   他虽不知后主为什么要把他绑在这里,但今日定然是要他死的。如今殿中放眼望去只有他们二人,所以他一定要想办法,给自己寻出一线生机。   他紧咬着牙,忍住了喉咙中往上反起的血腥味,微微坐直了些,侧过了身。   他被绳子捆缚在身后的双手,正好能挨到椅背上那条棱角峥嵘的金龙。   他咬紧了牙关,将绳索卡在那条金龙上,用力磨起来。   他的动作极小心,后主又喝多了酒,一时并没觉察。他往旁边一歪,正好靠在旁边的红漆柱子上。   “不过,朕却是最恨你的。”他说。“你那妖妃母亲生下你那天,就该想到有今天。父皇将你捧到天上去宠,也该想到会有今日。”   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   “不过,今日你我的恩怨便可一笔勾销了。”   江随舟浑身仅剩下的力气都放在了一双胳膊上,此时抿着嘴唇不敢说话,生怕露出了半点端倪。   不过幸好,后主也没想等他回应自己。   他伸了伸腿,说道:“今儿个,你替朕死在这里,就算帮了朕一个大忙。朕保证,今日之后,不再恨你啦。”   说着,他醉醺醺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了个太监急匆匆的声音:“皇上,已经备好了,皇上快随奴才们走吧!”   后主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撑着地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到了下头,别恨朕。”他对江随舟说道。“只恨父皇,给你太多,偏要捧杀了你。”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阶去,临出殿门,他转过身,冲着江随舟咧嘴一笑。   下一刻,他抬手,一把带翻了旁侧灯火煊煊的金烛台。   火焰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第92章   热气腾起,后主扬长而去。   江随舟咬牙低声骂了一句。   是谁给这狗皇帝起的馊点子!居然要将自己烧死在他的寝宫里,伪装成他烧死的样子?   江随舟侧过身去,狠狠在龙椅上磨起手上的绳索来。   也幸好他们想了这样一个办法,没有让他立马就死,还让他有一线自救的生机。   但是,殿中四下都是绸缎皮毛,火烧得很快,一会儿便蔓延开来,成了一片火海。浓烟腾起,呛得江随舟不住地咳嗽,但他却半点不敢松懈,紧咬着牙齿,狠狠摩擦着手腕上的绳子。   手腕被勒破了皮,红肿一片,他额头上也淌下了汗珠。汗水落在伤口上疼极了,尤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因着他大力的动作而撕裂,重新浸出血来。   江随舟浑身都发起了抖。   他的眼睛因疼痛和力气透支而渐渐模糊了,周遭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渐渐炽热起来。   他的手机械地来回摩蹭,已经感觉不到脱力和疼痛了。   火焰在宫殿中蔓延,吞噬了四下锦绣的帘幕,炽红与赤金鲜艳地交织在一起,渐渐将整个宫殿吞成了一片火海。   不知过了多久,啪地一声细响。   绳索断裂,江随舟也骤然脱了力,摔倒在了龙椅上。   坚硬疼痛的触感,让他终于清醒了两分。   成了。   他的眼中不自觉地掉出泪来,狼狈地爬起,顾不上其他,只俯下身去解自己双腿上的绳索。他手上脱力,已开始止不住地抖,试了几次,才终于将那绳索解开。   江随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单手扶着龙椅,视线模糊地四下望去。   此时周遭都是火,正殿的大门已然被火焰封严实了。唯独东侧的一道小门,刚被火点燃,还有些空隙,可以供他逃出去。   江随舟径直往那儿跑去。   可刚走了两步,他却停下了,回过了身。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御案,此时火还没有烧过来,一地的奏折和书册,凌乱地散落在那里。   信!   江随舟想都没想,回过身去,脱力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使得他几乎是扑倒在那片书册上。   他不顾一切地在那儿翻找起来。   霍玉衍的那几封信,一定不能烧毁在这里。那是唯一的证据,可以告诉霍无咎他兵败的真相,告诉他他背后的大梁,不是他的归途,而是龙潭虎穴。   这是霍玉衍害他的证据。   江随舟双手颤抖着,分明已经因着疼痛、虚弱和劳累没了半点力气,却不知从哪儿透支来了一股劲。他快速地翻找着,很快便找到了那几张散落在地的、单薄的纸张。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上头的文字,借着便紧紧地揣进了怀中。   他撑着龙椅,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可再往那处看去时,那道角门已经被火焰包围住了。木制的结构经不起火烧,哔剥几下,便轰然垮塌,落入了一地的火焰中。   再没有出路了。   江随舟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四下再看去时,已然没有出去的路了。   他贴着御案,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了地上。   江随舟抬手擦了擦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两滴眼泪,挂在下巴上,怪狼狈的。   他心道,难道就这么白来了一遭吗?   也不知再睁眼的时候,自己是已然到了阴曹地府,还是回到他的桌前,面对着那个学生写的那篇可笑的论文。   也不知道,这段历史会因为他变成什么样子……而霍无咎,又会与原本有怎样的不同。   他唯一的不甘,便是没见怀里的那些证据,交到霍无咎的手上。   ……或许还有点不甘,就是临死前,没再见霍无咎一眼。   这是他两辈子,头一次感觉到爱是什么,又头一次感觉到,爱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他闭了闭眼。   他骤一松了劲儿,方才透支的精力和气劲便都开始向他索命来了。他只觉得晕极了,浑身疼得厉害,却又疲乏,眼都快要睁不开了……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   他抬头看去,是殿前那处横梁终于遭不住火焰的吞噬,垮塌下来,顿时碎了一大片的屋顶,在火焰之中,露出了一片晴朗的青空。   接下来,便是他的头顶了。   江随舟看向那片天空,片刻之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霍无咎赶到后主寝殿时,看到的便是一片火海。   他一路杀进宫,身上的铁甲都被血浸透了。   旁边,有士兵匆匆地要救火,但根本找不到水源。旁边,已被押着跪了一地的人,为首的那个,正是衣冠不整、醉醺醺的江后主。   霍无咎是跑上前去的。   旁边的士兵急匆匆地道:“将军!这狗皇帝说,靖王殿下在那里头!”   霍无咎抬眼看去,一片火海,轰然烧红了他的眼睛。   “已经开始塌了,将军,这可怎……”   不等那士兵说完话,周遭便是一阵惊呼。   只见猩红的披风猎猎而过,他们的将军踏着汉白玉石阶,冲上前去,几个纵身,竟跳上屋顶,落进了火海之中。   “将军!”   四下里一片惊声,将士们立时慌乱了起来。   便见瘫倒在地的后主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他说。“今日朕能一把火将他们两个全都烧死,真是不亏。”   旁边的将士红了眼,抽刀要杀他,却被周遭的同袍拦住。   “不要冲动!”旁边的人急道。“将军没有下令,不可杀俘虏!”   那士兵红着眼道:“可是将军他……”   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巨响。   众人抬头看去,便见巍峨的皇帝寝宫,倒塌在了一片火海中。   后主笑得更放肆了。   “来啊!”他笑道。“杀了我,给你们的将军报仇啊!”   却在这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笑容也停在了脸上。   他抬头看去,便见霍无咎浑身染血,抱着个衣袍逶迤的人,在大殿垮塌的那一刹那,踏着即将塌陷的屋顶,从宫殿中越了出来。   他身后猎猎的披风已然染了火。猩红的披风烧起了细碎的火苗,火星升起,与披风的颜色融在了一起。   “将军出来了!”   将士们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呼声。   便见霍无咎稳稳落地,身形一甩便灭了披风上的火。   他单膝跪在地上,珍而重之地将那人稳稳托在怀里。   立时便有士兵迎了上去,却听霍无咎哑着嗓子低声命令道:“去找大夫,快点。”   众人不敢怠慢,连忙散去。   而霍无咎跪在熊熊燃烧的废墟前的汉白玉砖地上,俯着身,一手抱着江随舟,一手轻轻用手背碰他的脸。   想要叫醒他,却又像怕碰碎了他一般。   “江随舟。”他哑着嗓子,低声道。“随舟,睁一睁眼。”   随后领兵赶到的魏楷看到这一幕,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他看见将军披风上焦黑的火痕,看见将军猩红的眼睛里,全是湿漉漉的。他跪在地上,分明没受伤,却像只被射中了要害的猛兽,蜷缩在地,苟延残喘。   魏楷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却在这时,霍无咎的怀里发出了细微的响动。   是江随舟咳嗽的声音。   魏楷一步上前,又生生止住,停在原地。   江随舟咳嗽了几声,睫毛颤了颤,虚弱地睁开了眼。   “江随舟!”霍无咎抱着他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却见江随舟咳嗽着,费劲地抬起了手。   “你怎么样,哪里难受么?别怕,大夫马上就到。”霍无咎哑着嗓子急急地说。   却见江随舟抬手放在了胸口上。   “这里。”他嗓音颤抖,在火焰声中,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怎么,这里受了伤?”霍无咎慌了,连忙伸手去碰。   却见江随舟费劲地从衣襟里扯出几页纸。   那几页纸,染上了斑驳的血,全是江随舟的。   霍无咎接过那几页纸,只看了一眼,便囫囵收了起来。   “什么时候了,管它做什么!”   他低声地吼了江随舟一句,很凶,但随着声音出口,眼泪却掉了出来。   盈润滚圆的两滴泪,吧嗒掉在了那几张纸上。   便见江随舟费劲地想笑,却又扯不起嘴角。   最后,他用了全部的力气抬起手,力气极其微弱地碰了碰霍无咎的脸,语气虚弱,像在交代什么后事一般。   “因为我没敢跟你说。”他说。   “我喜欢你,只能为你做这点事了。” 第93章   他的声音弱得几乎只剩下了气音,话音未落,双眼便已经闭上了。   霍无咎手背的青筋条条绽起,嘴唇也开始发抖。   他说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竟忽然听到了他这些时日以来梦寐以求的、甚至想都不敢想的话,但他的心口却被这句话狠狠攥紧了,将那脆弱的脏器攥得四分五裂,疼得他呼吸都要停下了。   他说不出话,只顾着颤抖着手,去试江随舟的鼻息。   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霍无咎却在旁侧熊熊燃烧的热浪中,感觉到了那脆弱却平稳的气息。   他像是在绝境中终于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即便仅是游丝一线,却足以托住他飞速坠落的心。   他嗓音低哑,带着些听不分明的颤抖,对江随舟说道:“没事的,不会有事,你放心,没人能让你出事。”   他语气很急,分明是在对着江随舟说话,但那声音里掩藏不住的迷茫和空恐惧,却分明是在劝说他自己。   说完话,他抬头四顾,便见有士兵一路跑着,拽着跌跌撞撞的太医,已经过了宫门。   霍无咎托着江随舟,将他抱着站了起来,转头去吩咐魏楷道:“速让太医跟上。”   他面上的神情仍是素日那般肃然平静,像是在刻意隐瞒自己的慌乱一般,但那双通红且泛着水光的眼,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魏楷匆匆应是,转头便前去接应。霍无咎抱起江随舟转身,便直往旁边完好无损的宫室中去。   方走两步,他停下来,回过身看向旁侧的后主。   他此时跪坐在地上,已然瘫软成一片。他脸上尽是酒醉后的酡红,目光却直勾勾的,满是阴毒的恨意,紧盯着霍无咎怀里的江随舟。   霍无咎垂眼,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扬长而去。   “把他捆严实了,丢到火里去。”他说。   ——   窗外是一片忙乱的声音。   大军甫一入皇城,便扣押下了宫中上下所有的宫人和妃嫔。此时外头尽是霍无咎手下的将士,后主已死,这会儿众人正忙着救火。   而殿中的气氛却是一片冷凝。   太医把脉的手都是哆嗦的。   此时四下里皆是身披重甲的士兵,森严地罗列在周围。床边站着的那位将军,身上的铠甲还染着血,此时一双森冷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像是床榻上那人要有一点危险,便要立刻扭断他的头颅一般。   他倒是真做得出来。   太医知道,就是这人,刚刚带兵进了皇城,将皇上都给杀了。   太医把完了脉,总算松了一口气,噗通跪在地上,一头扎在了霍无咎的足前。   “将军放心!”他说道。“靖王殿下虽受了刑,伤得却不算太重,只是失血有些多,加上身体虚弱、劳心费神,方才又透支了体力,这才昏迷过去的!小的这就给靖王殿下开药,再处理好身上的伤口,便可等殿下醒过来了!”   一道细微的声响。   是站在那儿的霍无咎弦绷得太紧,骤然松下一口气来,浑身都有一瞬的脱力,身体一歪、靠在了床柱上发出的声音。   “没事?”霍无咎问道。   那太医连连点头:“确是无事!将军只管放心!”   便听得霍无咎缓缓出了一口气。   “去上药。”他说。“魏楷,速去靖王府,把李长宁弄来。”   魏楷应是,匆匆出去了。   霍无咎靠在床柱上,低头看着江随舟。   他身上破损的朝服染着血,头发披散在枕上,将被褥和枕头都染上了血腥气。凌乱的发丝有几缕贴在面颊上,还沾着点儿血。   他面色白得厉害,便显得那血色颇为扎眼。   故而太医提着药箱回来,便看到了这样一番场景。   方才那个神色凌厉的将军,此时半蹲半跪地伏在床边,替床榻上的靖王殿下小心地拂去了脸颊上的发丝。   手上的力道轻极了,甚至因着小心,竟带了两分颤。   太医连忙垂下眼,佯作没看见。   便在这时,外头一名将领匆匆冲了进来。   竟是纪泓承。   “将军!”他急急往里冲了两步,道。“娄将军让属下来报,说庞炜带了兵马,已然快到城外了!”   霍无咎落在江随舟脸侧的手微微一顿。   继而,他问道:“带了多少?”   纪泓承道:“一时数不清楚,但少说十万!不过瞧着那阵仗,想必庞炜来得也急,总归到不了三十万!”   霍无咎静默了片刻。   他想要守在这里,盯着太医将江随舟治好,守到他醒过来。   但是他也没忘,若不是庞绍与庞炜的这步险棋,他不至于被迫离开临安,也不至于将江随舟独自留在城中,让庞绍与江舜恒二人捡到空子。   此仇需报。   他小心地用指节轻轻碰了碰江随舟的脸颊,继而单手撑在床榻的边缘,站起身来。   “我即刻就去。”他说。   纪泓承欣喜地应是,便要转身前去带路。   却听霍无咎道:“你留下。”   纪泓承一愣,转身问道:“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   瞧着霍无咎这般严肃冷峻的模样,莫不是皇城中还有残敌未清?又或者说临安城里还有什么不安定的因素,许会里应外合使得功败垂成?   却听霍无咎转过头去,看向门口提着药箱的那个太医。   “看好他。”他说。“让他好好地给靖王上药,敢动一点手脚,就杀了他。”   ——   江随舟的意识模模糊糊地回了笼。   起先,他只隐约感觉到身上有些变化。这是接连几日都未曾感觉到的清爽,像是染了满身的血都别清理干净了一般。接着,便是缭绕在鼻端的药味,苦得很,还夹杂着几分血腥气。   他的睫毛动了动,双眼感觉到了些许光亮。   他皱了皱眉,便听见了旁侧立马想起了一道细微的响动。   似是有人守在床边,此时正撑着床沿,凑上前来。   他动了动眼睑,费劲地睁了睁眼。   霎时,周围烛火的光亮照得他眼前一白,双眼便又重新合上了,但立时,他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却带着哑的声音。   “你醒了?”   是霍无咎。   江随舟混沌的神识顿时清明了两分,费力地睁开眼去,便看见了煌煌的烛火和层叠的幔帐中,守在床榻边的霍无咎。   “你……”   江随舟正要开口,喉头却一阵难受,立时便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动作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一时又使得他浑身发疼,咳嗽的间隙还抽了几声气。   旁边的霍无咎顿时慌了起来。他一阵手忙脚乱,又想给他顺气,又怕碰疼了他,一时间扶着将他圈在胳膊中,僵硬着身体,动也不敢动。   “李长宁!”霍无咎着急地扬声道。   立时便有慌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长宁匆匆赶来,替江随舟探了一番脉象,又查探了他的伤口。   “将军放心,没什么大碍。”李长宁说。“只是方才在火中呛到了嗓子,吃上两服药,好生养上两日,便可无碍了。”   霍无咎这才勉强松了口气,道:“那就好。炉上是不是还煎着药?你快回去看着。”   李长宁应下,退了出去。   一阵咳嗽,江随舟的意识和记忆也渐渐回了笼。   他想起了醉醺醺的后主,也想起了满殿熊熊燃烧的火焰。他那时实在脱力,只顾得上找回那几张霍玉衍背叛霍无咎的证据,便倒在了龙椅边,眼睁睁看着屋顶被火焰烧塌。   然后的记忆,便模糊得像是幻觉了。   火焰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是在喊他。接着,他便落入了个怀抱中,颇为熟悉,是霍无咎的。   他那时,只当是临终的执念被上苍察觉,故而生出了这样的幻象。   但而今看来……这或许都是真的。   而回忆的最后,他似是拼死从怀里拿出了那几页证据,继而对霍无咎说……   想到这儿,江随舟心下一惊。   他竟是仗着命不久矣,将藏在心底里的话,对霍无咎说出口了。   他的咳嗽渐渐停歇了下来,小心地偷眼看了霍无咎一眼。   便见霍无咎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身上披着厚重的玄甲,暗红的血迹染了满身,此时已经干涸了。   他这会儿正转过身去,到桌边倒茶。他一转身,江随舟便看见了他身后那一方被烧得乱七八糟的红披风,想必他不提,也没人敢提醒他换下来。   就在这时,霍无咎转过了身来。   江随舟心下一慌,竟一时间想赶紧闭上眼,装作自己根本没醒过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霍无咎扶着靠坐在那儿,受了伤行动迟缓,根本来不及躺下。一个呼吸的功夫,霍无咎已经折返回来,端着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了他唇边。   “先润润喉咙。”霍无咎说。“一会儿李长宁的药就煎好了。”   江随舟伸手想接,却被霍无咎握着手腕,强硬地塞回了被子里。   “别乱动。”霍无咎说。   江随舟拗不过他,只得怀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胡乱喝了几口水。   想必霍无咎也没想到吧?自己居然出尔反尔,都明白说了不是断袖了,又转脸告诉他自己喜欢他。直男向来对这种事反感,也不知道霍无咎这会儿是不是因为碍于自己给他找回的那些证据,才对自己和颜悦色的……   江随舟一阵胡思乱想,直到杯中的茶见了底。   霍无咎端开茶杯,江随舟连忙开口,试图找些不让自己窘迫的话题。   “庞绍和江舜恒何在?”他问道。   霍无咎一边转身放茶杯,一边说:“江舜恒烧死了,庞绍此时正在牢里关着。”   “那庞炜……”   “他因为他爹被抓,急昏了头,带了十来万兵马就来了。今日上午来的,黄昏时分,就已经被抓了。那些兵马被他骗着以为是进京勤王,结果到了才发现是打他们的娄将军,他们自然不肯了,没花我什么功夫。”霍无咎说。   江随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么……”   却见霍无咎转过身来:“没听见刚才李长宁说什么么?让你好好养着,怎么刚醒,就有这么多话要说?”   分明是一句凶巴巴的话,但霍无咎的语气却莫名有些和软,分明是在训他,却怎么听都有些缱绻。   江随舟只当是错觉,讪讪地闭了嘴。   他这幅神色,落在霍无咎的眼里,便是十足十的委屈。   霍无咎只觉心口化成了一滩春水。   他回过身走到床边,便单膝在床前蹲下,与江随舟的视线正好平齐。   “既要说话,不如我来问你。”霍无咎看着他说。   江随舟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盯了他一会儿,继而伸出手,指节触到了江随舟的脸侧,轻轻划了划。   “那我问你,还记不记得今天跟我说过什么了?”   那面上的神情一本正经,可那双眼里,却全然是软得一塌糊涂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霍夫人:果然,只要当个好夫人,就总有得到我家爷的真心的那一日~   魏楷:?您说的好夫人,是杀人放火那种好夫人? 第94章   江随舟闻言心下一咯噔,紧接着脑中便是一片空白。   他一时慌了神,张了张嘴,片刻都没发出声音。   半晌之后,他有些慌张地解释道:“没有,我不过是……”   便见霍无咎笑了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知道了。”他说。“你不过是一时情急,说实话了。”   “我……”   江随舟正要说话,便被霍无咎打断了。   他将手伸进了江随舟的被子里,将他放在被中的手一把握住了。   素日里霍无咎没少拉过他,但每次都是隔着袖子握他的手腕。这一回,却是径直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将他整只手都攥进了手心里。   江随舟一时有些愣了。   渐渐的,他意识回笼,才反应过来霍无咎的这个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只手的手心粗糙极了,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那只手并不像它主人脸上表现出的那么从容,反倒攥得死紧,像是满腔汹涌的情感寻不到宣泄的出口一般,将他的指骨握得生疼。   接着,霍无咎犹嫌不够似的,将他那只手拽出了被窝,另一只手也裹了上去,将他的手紧紧攥在了双手里。   江随舟愣愣地看着他。   他这样的反应,莫不是对自己也……   一时间,霍无咎素日里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乃至有时候没理由的不高兴,甚至都有了解释。   江随舟只觉得迷幻。   怎么会呢……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对自己也……?   这回应的冲击太过强烈,让他一时间连高兴都忘记了。   而跪在床边的霍无咎,将他的手往前一拉,贴在了自己脸上。   “你怎么不早点一时情急?”他语气很低,像自言自语似的,一时显出两份傻气。这话一出口,他便像是立刻推翻了自己的问题一般,接着自言自语道。“不对,怪我,居然要你先说。”   说到这儿,他竟兀自皱起了眉头,说道:“但我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江随舟低声接话道:“……我也没看出来的。”   霍无咎想也没想,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不能让你看出来。你都跟我说了你不是断袖,万一让你瞧见,把你吓跑了怎么办?总不能再把你绑回来。”   “我自然不是。”江随舟脱口而出。“我只是……”   说到这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赶紧闭上嘴,将之后的话都咽了回去。   真是奇怪。之前为了防止庞绍疑心,什么难以入耳的话他没在众人面前说过?向来泰然自若,还可以演得绘声绘色。但是如今,不过一句简单的真心话罢了,他却难以宣之于口了。   即便被握在对方手心里的手是热的,心口也是滚烫的。   可他面前的霍无咎却像是听懂了一般。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随舟,片刻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好听极了,带起胸腔里一阵闷闷的震颤,一直传到了江随舟的手上。   接着,霍无咎犹嫌不够似的,将他握在手里的那只手重重捏了几下,又从脸侧拉到唇边,在他的手指上深深吻了一下,紧紧贴在了唇上。   带着笑的喟叹,裹挟着呼吸的热气,顺着指节传给了江随舟。   江随舟的耳根瞬间被那呼吸点燃了。   他抽了抽手,却没抽开,反而被霍无咎握得更紧了。   那满是笑的灼灼的目光侵略性太强,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错开目光,仓皇地垂下眼去,像只一头扎进了沙地里的鸵鸟。   这自欺欺人的逃避姿态,反而让侵略者更兴奋了。   闷闷的笑声顺着温热的唇,传过了他的指节,顺着胳膊,将他全身的经脉都震得麻痒起来。   ——   霍无咎手下的将士效率很高。   这也归功于霍玉衍的布置。年初时候,他策反了霍无咎手下的吴千帆,使得霍无咎孤立无援,此后便又杀了吴千帆灭口。霍无咎手下的兵马数量本就比霍玉衍的高出数倍来,霍玉衍的兵力又多部署在邺城周边,因此一时也拨不出人马来,将江北的兵马置换过去。   因此,除了已死的李晟和他的亲信之外,如今带来的这二十万兵马,全是霍无咎自己的嫡系。   一日之间,他们便将皇宫和临安牢牢控制起来,所有京中官员的府邸,都被重兵把守住了。庞炜死后,霍无咎便又将城外的人马分成几支,调拨出去,分别去控制南景的各个郡县。夜深时,四下里已是一片太平。   李长宁煎好了药送来,便嘱咐江随舟这几日需多加休息,万不可劳心费神,否则会不利于伤口恢复。因此喝完药没多久,霍无咎便强硬地要他睡下,自己则等江随舟睡下之后,径直出了这间宫殿。   此时,旁侧的后主寝宫已然是一片黑沉的废墟,周遭已经没什么人了。候在门口的是魏楷和眼眶通红,急得直打转的孟潜山。   见着霍无咎出来,孟潜山连忙迎上前去。   “将军……”   便见霍无咎摆了摆手,道:“你家王爷没事了,进去伺候吧。手脚轻点,他已经睡了。”   孟潜山连连应是,直躬身朝他道谢,接着便转身轻手轻脚地进殿去了。   便见魏楷迎上来道:“将军,属下已经给您收拾出住处了,离这儿不远,属下带您过去。”   霍无咎嗯了一声,跟着他走了。   不知怎的,魏楷总觉得自家将军的脚步颇为轻快。   莫不是因为靖王殿下伤得不算重、虚惊一场,将军才这么高兴的?也不至于吧,许是他看错了……   不过,一进那宫殿,魏楷便发现,他的错觉并不是错觉了。   宫殿中侍立的都是王府里带来的人,和霍无咎手下的兵。魏楷领着他进去,正跟他说哪儿是前厅、哪儿是卧室、皇城内外又是如何布置时,便见他家将军已经心不在焉了。   只见将军在房中随便溜达了一圈,便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在旁侧的榻上随意坐了下来,抬手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魏楷见状,摆了摆手,让周遭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再回头,却见他们将军单手端着茶杯,也不喝,竟就这般停在了那里,垂眼盯着水面瞧,像是在出神。   魏楷皱了皱眉。   莫不是茶中有人动了手脚,被将军察觉了?   他连忙上前:“将军?”   他正要问,却见霍无咎抬起眼看他。那双眼里,笑意怎么也藏不住,甚至使他整个人的情绪都昂扬了起来,虽没动,也没笑,却莫名神采飞扬的。   魏楷傻了。   “将军……?”   就见他家将军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抬起一条长腿便踩在了榻沿上,胳膊往上一搭,嘴角也跟着往上扬。   “什么表情,死了人了?”他说。“给我笑。”   魏楷心下无语,却只得听话地跟着笑了起来。   “将军,是有什么好事吗?”他问道。   霍无咎却眉峰一挑。   “你怎么知道就是好事?”   魏楷:“……。”   以前吧,他们将军心情好的时候的确有点欠打,不过也没办法,从小放肆到大的人,也是应该的。   但是,将军今日这模样却格外的欠打。   想必真是有什么大好事了。   想到这儿,魏楷心下一惊,一时间产生了个不太成熟的猜测。   “将军。”他说。“不会是跟靖王殿下有……”   “关系”二字还没出口,他便见自家将军展颜笑了起来,搭在膝头的那只手也不老实地在膝上一点一点的,像甩得直抡圈儿的狗尾巴。   魏楷没想到,这不成熟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竟是靖王殿下他……”他面上一喜。   却见他们将军啧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凶相。   “没你事儿。”他说。“有这功夫,三更天之前领兵到宫内宫外巡查一番去,尤其那些大臣的府邸和扣在皇宫里的那些妃嫔和太监宫女,别放出了找事的。”   魏楷暗地里撇了撇嘴。   “是。”他不服气地应声道。   便见霍无咎摆了摆手:“滚蛋吧。”   魏楷应声,在心里暗搓搓地骂骂咧咧,退了出去。   门一关,殿中便只剩下霍无咎了。   他紧盯着面前一支跳动的烛火,盯了片刻,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扬起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从榻上跳了下去,在殿中来回走了几圈。   七大间的宫殿,宽敞得几乎站在这头望不到那头,但霍无咎却觉得这屋子小得很,走了几圈,根本连筋骨都舒展不开。   是有一股情绪,在他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着,让他精神极度亢奋的同时,压根找不到方法宣泄。   他憋不住地要笑,但是笑也不管用。他似乎需要去夜色中好好地纵一番马,但他这会儿所待的皇城没有宽阔的草原,只有连到天际的重重宫阙。或者他还需要找一场仗打,最好是极难对付的对手,能让他酣畅淋漓、筋疲力尽,但放眼整个南景,已经没有人能做他的对手了。   又或许……他最需要的,是再去看一看江随舟。   也不必做别的,只要看着他,能轻轻碰一碰他,在他床边守着,那自己此时满身的焦躁,就都会烟消云散了。   但是……李长宁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说,江随舟需要好好休息。   他确是需要休息,他今日受伤奄奄一息的模样,还在霍无咎的眼前呢。   他又知道江随舟睡眠浅,经不得打扰,故而他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走了,即便此时一个人困兽般的在房中打转,也不敢真溜到他的房中去。   忽然,他停下脚步来,仰头喝光了自己方才倒的那杯茶,接着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天夜里,霍无咎的宫殿中燃了一夜的烛火,而偌大的宫殿里,却空无一人。   露水沉沉的夜,漫天繁星像被圈在了四方的宫墙里一般,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静静地亮了一夜。   而没人知道,这天夜里,霍无咎独自一人,在江随舟门前的汉白玉阶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他从没这样静静地看一整夜的星星,也从没有这样,只静静地听着一个人的呼吸声,就能让整个胸腔,都被热腾腾地填满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你试过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吗?   我试过,爽翻了D 第95章   江随舟第二日醒过来后没多久,便见霍无咎来了。   他精神抖擞的,瞧上去前一天晚上睡得不错。但分明是夏天,他进来时却带了一阵湿寒气,像是到日出前的御花园里滚了一遭一般。   江随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怎么?”霍无咎见他盯着自己瞧,问道。   江随舟对上了他的目光,只见一双灼灼的眼睛底下,若隐若现的像有一层乌青。   江随舟眉心跳了跳,原本有些近乡情怯的忐忑,一时间也烟消云散了。   他不由得露出个笑来。   “你昨天晚上没睡好么?”他问道。   霍无咎下意识地便矢口否认:“睡好了。”   江随舟也不说话,目光却在他乌青的眼底上停了停。   霍无咎似察觉到了什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不过是夜里有些急事,就没睡多久。”   江随舟淡声一笑,没再同他纠缠这个。   这会儿他的宫殿里人进人出的,全是进来布置早膳、整理宫室的下人。原本的宫人霍无咎不敢用,这些人便全是从靖王府弄进来的。幸而他们人丁稀薄,没几个需要伺候的主子,因此人手倒是够用。   人多耳杂的,他们两个一时间谁也没说别的。   晨起的日光暄暄地透了进来,江随舟一抬眼,便见逆光之中,霍无咎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他。   他坐姿并不规整,双腿恣意地交叠着,身体后倾,是个极为随意闲适的模样。   那目光却像是能烫人似的。   江随舟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改去垂眼看被褥上的金线。   便听得霍无咎低沉的笑声。   他自是不知,清早的日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睫毛都照得通透,落在霍无咎的眼里就像会发光似的。他只觉自己在门外守一整夜,换来清早时候的这一眼,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值的事。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耳朵赧得有点发烧,垂眼转移话题道:“我尚不知,临安如今怎么样了?”   霍无咎应了一声,道:“城内城外都妥当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好好养病。”   江随舟正欲再问,便见魏楷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黑沉的药汁。   该到他喝药的时辰了。   一时间,满宫室飘散的饭菜香气便被药味盖了过去。江随舟眉心动了动,认命地坐直身体。   但不等他动作,霍无咎便先一步起身,一手扶着他的肩背,一手拽过旁侧的引枕,将他扶着靠坐在床上。   “当点心。”霍无咎低声说。“别扯到了伤口。”   清润的皂角气息夹杂着盔甲特有的铁腥气,将江随舟结结实实地笼在了原地。   他有点不自在地垂下眼,任由霍无咎摆弄。   便见魏楷站在旁侧,正要把手中的托盘递上来,便见霍无咎将那碗接走了。   接着,霍无咎床边上一坐,有些笨拙地舀出一勺药来,吹凉了。   他拿捏不好气息,一勺药被他吹落回碗里大半,只剩下可怜的一点儿,盖在勺底。   江随舟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得勾起,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就见霍无咎抬眼瞥了他一眼,锲而不舍地又舀起了一勺药来。   江随舟连忙开口道:“算了,我自己来吧。”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接。   霍无咎往旁边躲了躲:“你身上还有伤呢。”   江随舟温声道:“又不是真的动弹不了。这样要喝到什么时候去,给我吧。”   他来这小半年,乱七八糟的药喝了不知多少,早就习惯了。不管什么药,都是极苦的,与其一勺一勺地受折磨,还不如一口喝了痛快些。   霍无咎明显不放心,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将碗递到江随舟的手上。   江随舟将碗中的玉勺放到一边,吹了吹,便缓缓地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喝尽了。   他动作小心却流畅,但眉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苦得拧紧。他只顾着对付手里的那碗药,没注意到霍无咎随着他拧皱起的眉头,也一点点拧了起来。   终于,一碗药见了底,江随舟放下药碗,松了口气。   却不等他一口气松完,霍无咎忽然塞了什么到他嘴里。一时间,一股汁水四溢的清甜在他嘴里蔓延开来,竟像是要把他残余在口中的苦味全都逼走似的。   是一颗剥开了的葡萄。   江随舟抬眼看去,便见霍无咎不知什么时候将个小桌子拉到了床边。桌上放着的贡果,正是前些时日西域进贡来的葡萄。   霍无咎塞了一颗,又去剥第二颗。   他的手在剥葡萄的时候显然不像挽弓那么娴熟,像跟那葡萄有仇似的,囫囵撕下外皮时,已然要将那葡萄捏碎了。   不等江随舟说话,又一颗葡萄落进了他嘴里。   江随舟匆匆将葡萄咽下去,连忙开口阻止道:“不用,没有多苦。”   哪儿就那么金贵了?他从前自己喝药,拿茶冲一冲也便罢了。他这么大个人,又不怕苦。   却听旁边的魏楷噗嗤一笑。   “王爷不知道,我们将军才最怕苦呢。”   江随舟抬眼看过去,便见霍无咎也从那盘葡萄上抬起眼,双手沾着葡萄汁水,目光凶狠,警告一般盯着魏楷。   就见魏楷嘿嘿一笑,飞快地接着道:“将军打小就不生病,偶尔病一次,谁都没法儿把药灌他嘴里去,气得老侯爷直揍他,也没用,发着烧还满屋子乱窜要往外逃呢。可能他自个儿怕苦,就当您也怕苦吧?”   “皮紧了,还是嫌脑袋顶在肩膀上沉了?”霍无咎打断他时,已然咬牙切齿。“还不滚!”   魏楷笑嘻嘻地跑了。   霍无咎阴沉着脸回过头来,就见江随舟也正笑着看他。   “他瞎说。”霍无咎脱口而出。   不过江随舟这模样,一看就是不相信。   “我居然没看出来。”江随舟笑着说。“你刚来王府时,我也见过你喝药的呀?”   霍无咎只恨魏楷嘴碎。   谁能喜欢喝药啊,那么个苦玩意儿是好吃的东西?他喝一口就要发恶心,但是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像小时候那般胡闹吧?   他不喜欢喝药,但更不喜欢丢人。   但是对上江随舟那副眉眼皆笑意的脸,他却一点都生不起来气,反倒满腔的怒意,都软软地化成了春水。   ……只怪眼前这人太招人了点儿。   他分明凶相毕露的,江随舟却一点也不害怕,只看着他笑。霍无咎磨了磨牙,片刻之后倾身过去,发狠似的,一把将拇指上的葡萄汁水抹到了江随舟的嘴唇上。   “这么好玩么,还笑!”   分明咬牙切齿的,却也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笑意。   ——   江随舟只有种错觉,像是自己身边突然多了只大狗似的。   虽不出声,却总围着他悄没生息地打转,时不时偷偷舔他一下,就高兴地要撒欢了。   他也不知道这种错觉是哪儿来的,毕竟在此之前,他也与霍无咎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同吃同住的,也没什么异样。   霍无咎这日便守在他床榻边上,先陪着他喝了药,又陪他一起用了早膳。因为霍无咎盯得紧,江随舟还被逼着多用了半碗粥,一时间胃里又撑又热的,烘得人直想打瞌睡。   就在这时,魏楷又折返了回来。   “将军。”他说。“娄将军从扬州回来了。”   霍无咎眉心敛了敛。   前两日京中事态紧急,昨日划分兵力时,他手下又缺将领。扬州离临安很近,扬州的守军又与娄钺有故旧,昨日他便让娄钺带兵去处理扬州和周边的郡县了。   他此时回来,想必事情便已经办妥了。既然如此,他们二人私下里的一些账,也得算一算了。   霍无咎应声,继而便站起来,躬身对江随舟道:“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一下,晚上再回来。”   江随舟看见了他神色细微的变化。   他虽仍一副照旧的模样,通身的气场却冷冽的几分,颇有些气势汹汹地要去找人秋后算账的架势。   他连忙问道:“什么事?”   霍无咎只含糊过去:“没什么。”   江随舟却隐约有些猜测。   霍无咎前些日子临走前,也告诉过他娄钺会在城中护着他。但娄钺的手毕竟伸不到宫里,那日后主忽然赶在他们之前得了消息,在宫中将他扣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   江随舟有些担心霍无咎所说的要处理的事情,是这件事。   “你说实话。”江随舟说。“是要去找娄钺办什么事?”   霍无咎没出声,像是默认了江随舟的猜测一般。   江随舟叹了口气,温声解释道:“若是因为那日我被江舜恒扣押,便没必要了。娄将军对我也很是上心,但宫中戒备森严,他的人马又在城外,事出紧急,他束手无策,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他还拿庞绍做威胁呢?若非如此,江舜恒能否留我这几日,也是说不准的。”   霍无咎垂下眼,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别瞎说。”他说。   “所以,你是不是要去找娄钺算账的?”江随舟问道。   便见霍无咎方才满身的凶狠气势,一时间都弱了下去,像只垂下了尾巴的大狼。   “……但就是他不当心。”霍无咎嘴硬道。   江随舟却道:“他即便那时当了心,又能如何呢?与我一同被扣在宫里吗?”   霍无咎不说话了。   他个子很高,站在那儿,需要低下头才能跟江随舟对话。他这会儿有点丧气,低着头的模样就有点可怜,让人一时间想摸摸他的脑袋,给他顺一顺毛。   “他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江随舟说。“好好同他说就好了,别再训斥责罚他了。若没有他,光凭着你我,也做不到今日这局面,不是么?”   霍无咎沉默了片刻,小声开了口。   “像我有多吓人似的。”他说。“我又不杀他,还要你这么费口舌地求情。”   江随舟噗嗤笑出了声。   平心而论,霍无咎在外头那副模样,谁不怕的?他刚才那架势,他还真怕霍无咎一时冲动,去要了娄钺的命。   他这么一笑,霍无咎更不服气了。   他转头看了魏楷一眼,魏楷便有眼色地飞快跑了。继而,他便转回头来,一俯身,单手便撑在了江随舟床榻内侧的枕头上。   瞬间,阴影压了下来,将江随舟笼罩在了他身下。   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让江随舟一时只觉有些呼吸困难。   “……干什么?”他笑容僵住,说话也紧张得有些磕巴。   便见霍无咎俯身,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低下头时,额头近得几乎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听你的话也行。”   他脸上委屈的神色一收,压迫感便立马攀升了几个维度。   这压迫感中,却氤氲着一股说不出的暧昧。   他低声开了口。   “那你总得给我点奖励来换吧?”   作者有话要说:众人都称赞霍将军有个贤内助,把凶了吧唧的霍将军管教得仁义礼样样精通。   靖王殿下扶着腰在府上骂骂咧咧。   你们当拴住一匹野狼是多容易的一件事? 第96章   江随舟紧紧靠在了身后的引枕上,根本没有半点退路。   觉察到了他逃,霍无咎反倒一副更来劲了的模样,双手撑在他两侧,又近了点。   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了一起。   “快点儿。”他得寸进尺。“别让娄将军等急了。”   江随舟避无可避,霍无咎的鼻息落在面上,温热中带着点儿湿润,让他的心在胸腔里拼命鼓噪起来。   “……那你把眼睛闭上。”片刻之后,他才磕磕巴巴地开口道。   霍无咎立马乖乖闭上了眼,嘴角也勾了起来。   江随舟的目光在他的嘴唇上流连了一番,虽近在咫尺,却又让他有些退缩。   他顿了顿,继而眼一闭心一横,抬起头去,便在霍无咎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飞快而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霍无咎睁开眼,便见江随舟依然退回了原处,理所应当地道:“好了,你快去吧。”   那双眼清澈得很,这会儿被笼罩在霍无咎的怀里,抬眼看他,竟有种说不出的无辜乖巧。   霍无咎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那一个吻太过短暂了些,甚至连温度都没怎么留下,只剩下点幻觉似的温软的触感,像被人在心口勾着指头轻轻一挠。   霍无咎磨了磨牙:“这就好了?”   江随舟虽有些心虚,却还是点了点头。   便听得霍无咎啧了一声。   下一刻,黑影骤然沉沉地笼了下来,霍无咎的气息一下子近了。   他偏过头去,嘴唇重重吻在了江随舟的唇上。   霍无咎自己也没有半点经验,冲动之下,与其说是一个吻,却更像是横冲直撞地一碰,甚至牙齿都磕在了江随舟的唇上。像只根本不会撒娇却偏要往人身上扑的野生动物,撞得人直疼,却又偏能让人感觉到那股炽烈的热情。   这个吻也没持续多久,略一辗转,便分开了。   霍无咎抵着江随舟的额头,哑着嗓子低声笑道:“走了啊。”   说着,他撑着床榻站起身,抬手在江随舟嘴唇上狎昵地抹了一下,转身大步走了。   江随舟有些回不过神来,看着他背影愣了片刻,才抬起手,拿指节碰了碰嘴唇。   片刻之后,他低声笑了一声。   真是……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   而殿外,魏楷站得笔直,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便抬头看去。   就见他们将军脚下生风,大步流星,走动的动作将身后猩红的披风都带得飞起来,分明是在走路,却像是骑着马似的。   “将军!”魏楷迎上前去,便在明媚的日光下看见了将军嘴唇上的水光。   魏楷盯着那水光,面上露出个惊喜的笑,有点憨。   便见他们将军抬眼,斜着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得毫无防备的魏楷一个趔趄。   这一脚根本没收劲儿,魏楷哎呦一声,险些被踹倒在地。但他却看见,将军腿还没收回去呢,嘴角却扬了起来,笑得素日里若隐若现的犬齿,都露出了个小尖儿。   便见他们将军转身就走了,转身时还抬起手,拿拇指在下唇上一揩。   痞里痞气的,像匹餍足的野狼。   “跟上。”   那声音又沉又傲的,跟往日里没什么两样。   但魏楷却隐约看出,他们将军踹他,根本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或者刚才在发愣。   压根儿就是在撒欢呢。   他龇牙咧嘴地腹诽一声,瘸着腿跟了上去。   ——   而今整个皇城戒备森严,已然是霍无咎的地盘了。   娄钺在御书房等着,没一会儿便听到了将士的禀报,说霍将军马上就到。他本就在椅子上坐不住,这会儿一听这话,立时便站了起来,双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   便见霍无咎大步从后头走了进来,毫不避讳地一甩披风,便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娄钺正迎上前去,便见霍无咎一摆手,道:“行了,坐吧。”   娄钺两手交握在身前,有点儿局促地站在那里,一时没动。   他也算看着霍无咎长大,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小子最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说要做什么,从不开玩笑,也从不食言。   更何况,此番的确是因着他的疏漏,是他没做好霍无咎交代的事。   他对靖王也算颇有好感。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先皇帝扣押,又受了这样的大罪险些要命,他心下愧疚得很,一时间甚至也希望霍无咎说到做到,责罚自己一通。   却见霍无咎抬眼乜了他一眼,脚往龙椅上一踩:“你这会儿怕什么?人又没死。”   娄钺声音沉沉:“确实是我的疏漏,我没什么可辩驳的。而今你也算是我的上峰,要如何责罚,全凭你的意思。”   “你也知道是你的疏漏?”霍无咎的胳膊往膝头一搭。   娄钺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的声音虽不和善,却又不怎么像生气,反倒有点高举轻落的意思。   便听霍无咎接着道:“我父亲早跟你说过挺多次吧?作为武将,也不要光成天想着怎么打仗。朝廷里那些弯弯绕绕,就算不做,也多少得懂一点,你说是吧?”   娄钺闷闷地应了一声,便见霍无咎往后头一靠。   娄钺闻言一愣,迟疑道:“但是……”   但是你这会儿说这么干什么?   按霍无咎的脾气,这会儿应该不跟他多废半点口舌,让人把他带下去军法处置。   却见霍无咎打断了他,反而抬手,让旁边的兵卒给娄钺倒了一杯茶。   “没什么但是的。”他说。“这事儿翻篇了,你也别再提了。”   娄钺满脸诧异:“可是……这是为何?”   便见霍无咎瞥了他一眼,手竟不自觉地抬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那手也挡住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因为你是我长辈啊。”他说。   ——   娄钺目瞪口呆。   “赶紧坐。扬州那边如何了?”霍无咎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说道。   娄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听他问到正事上去,便也不敢懈怠,说道:“都妥当了。幸而那几个郡县的将领都是我故旧,先皇身死的消息传去,他们也知没有旁的路可以选择,便都归顺了。想必国中其他郡县多也如此,毕竟他们各守一方,兵力四分五裂的,此时又群龙无首,即便有心,也不会反抗。”   霍无咎嗯了一声:“算来要不了多久,整个长江以南便可尽在掌控了。”   娄钺应声,却又皱起眉头:“但是,你可想过此后怎么办?”   霍无咎看向他,便见娄钺端坐在那儿,也在忧心忡忡对看着他。“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虽说我们手下有重兵可用,能将整个南景镇压住,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无论临安还是其他郡县,文官都是被挟制住的,而今的衙门也已然没了用处。还得你快些联络北梁,派遣官员将领前来,也算收复失地了。”   却见霍无咎听到这话,皱紧了眉头,一时不说话了。   他手指在膝头敲了敲,像是在思考。   娄钺有些疑惑,片刻之后反应过来,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想将南景交给北梁?”   想到这儿,他眼前忽然闪现出了一个面孔。   莫不是因为靖王!   霍无咎外出借兵,唯一担心的便是靖王,那日回来听说靖王被擒,那副模样简直像发了疯。莫不是……   娄钺一时间目瞪口呆:“你不会是想拥立新君吧?”   便见霍无咎抬起头来看他。   娄钺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两分确定的意思。   “你可要想清楚!”娄钺说道。   霍无咎不是旁人。他如果只是北梁的随便一员将领,他做出这样的选择,都是无可厚非的。但他偏偏不是,他是如今北梁新帝的亲侄儿,更是一开始起兵抗景的定北侯的独子。   他与北梁有着化不开的血缘关系,无论对北梁还是南景,都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即便北梁新帝默许、江随舟同意,泱泱大国的物议难以平息,两国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着这也尴尬的关系。   便见霍无咎静静注视了他片刻,缓缓出了一口气。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他说。   娄钺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霍无咎,便见霍无咎皱着眉低下头,抬手揉了揉眉心。   “烦得很。”他低声自言自语道。   娄钺看着他这模样,一时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在娄钺看来,是再好决定不过的事了。灭南景是霍无咎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杀南景的国君时,他也半点都没迟疑。   唯一有些难办的,恐怕就是靖王殿下的身份了。   但是,给他换一个干净的身份对霍无咎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啊?   难道说,问题出在北梁?   娄钺不敢多言,也没法多问,只得静静候在那里。   片刻之后,霍无咎缓缓出了一口气。   “没事了。”他说。“周边郡县即便已经归顺,也需你多加警醒。这些事,不可再出乱子了。”   娄钺沉声应下。   霍无咎摆了摆手,让他出去了。   娄钺一走,御书房便空了下来。案上原本江舜恒的东西,全都被清了出去,但此时偌大的书案,却又被堆得满满当当了。   都是城内城外的将领们送来的信件和折子。   霍无咎往龙椅上一靠,不用看,就知道那些折子上写的是什么。   文人的骨头向来比命要硬些,此时即便被镇压住了,也不会安生。而南景那么多百姓,一天两天没有父母官也就罢了,但总不能一年半载都没人管。   他知道南景有多乱。   但是,他却生平头一次逃避,总不想让自己往北梁那边想。   他不知道他堂兄做的事,他叔父究竟知道多少,或者分明就是他叔父授意的;他也不知道,那个与他一同出生入死、互相交托后背的兄长,又是什么时候对他这般忌惮有加、以至于步步为营的。   他而今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在短暂的人生中,只学过怎么杀敌,却从不知道,怎么对付不同往日的至亲。   甚至是他父亲临死之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要他一定要照顾好的至亲。   他看着满桌的案牍,一时间,竟生出了几分迷茫。   这样的迷茫,最会让人产生茕茕孑立的错觉。   窗外日光正盛,天刚大亮没多久,甚至还没到正午。   但是,他已经开始想念江随舟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大狗勾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大狗勾只想被老婆顺毛罢了~ 第97章   霍无咎这天晚上还是很晚才回去。   他即便不想面对,那些送到他面前的琐事却还是需要他来处理。   单一个临安,一日之间便会生出许多事来,更何况是整个南景。霍无咎即便再敷衍了事,等到将桌面上的文书全都处理干净,也已经月上枝头了。   他站起身时,只觉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   他鲜少会有这样的感觉,即便接连几日地行军纵马,他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疲惫。   却没想到,一动不动地坐一整天,也是会要人命的。   他有些懊恼地站在原地,活动了几下酸疼的肩颈,才转身出了御书房。   外头的夜色很凉。   步辇早就停在殿外了。宫中地方大,去哪儿都远,要是光凭腿,寻常养尊处优的主子自是走不到的。   但霍无咎只瞥了一眼,便绕开了步辇,自己往回走了。   他坐了一整日,腰酸背疼的,这会儿看见椅子都有些发恶心。要真让他们抬着自己走回去,恐怕真要将自己满身的骨头都晃散架了。   霍无咎大步往回走去。   后头的人跟不上他的脚步,皆一路小跑。一直到霍无咎终于走回了他所居的宫苑,后头跟着的人已然有些气喘吁吁了。   霍无咎一路走到了江随舟的门前,停了停,却不往里进了。   后头的魏楷连忙上前问道:“将军?”   霍无咎皱了皱眉:“什么时辰了?”   魏楷道:“还有两刻便三更天了。”   霍无咎懊恼地啧了一声,转头就走。   魏楷连忙跟上去:“将军,您上哪儿啊?”   霍无咎头也不回:“回去睡觉。”   这声音已然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魏楷急匆匆地哎了一声:“您今天早上不是还说,晚上要来看靖王殿下的吗?”   霍无咎咬牙心道,这小子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当然想去看江随舟了。他凭白在御书房里受了一天的累,折子上全是字,看得他头晕眼花,腰酸背疼的。这种钝刀子切肉的痛苦,他一直捱下来,不就是图快点多看两眼江随舟?   但此刻天这般晚了,他又怕扰了江随舟休息。   他身体本来就弱,早先留下的病气也没清干净,而今又受了伤,光想想他整日受的罪,霍无咎就坐立难安了。   这会儿,他宁可回去辗转反侧一晚上,也不舍得去把江随舟吵醒。   听着魏楷没眼色的话,他有点烦,转过身去,正要说话,却看见了殿上推门而出的孟潜山。   孟潜山端着盆,原是要出来干活的,却冷不丁撞见了站在阶下正要走的霍无咎,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霍将军?”孟潜山连忙出言叫住他。“您怎么不进去?”   霍无咎回过身,抬头看向孟潜山:“不去了,伺候你们王爷好好儿睡。”   孟潜山有些摸不清头脑。   “王爷还没睡,在等您呢!”他说。   魏楷听得一愣,转过头去正要喊将军,却只觉面前被带起了一阵风,凉中带了两分锐利。   他跟着看去,便见他们将军已然往殿中去了。   将军身形仍旧是稳的,从背后看去威严又可靠,半点不见着急。   ……不过,若是他上阶梯的脚步再慢些,而不是这样几乎跑着,恐怕便能更显出稳重的气场来了。   ——   霍无咎一路进了殿,拐到了寝殿中,便见江随舟正恹恹地靠在床榻上看书,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他手里还松松地握着一卷书,不过书本已然歪向了一边,一看就是困得发晕了。   霍无咎几步上前,一把将他手里的书抽走了。   “瞌睡成这样,还看什么?”他像是有点不高兴,语气却是软的。   江随舟手里的书忽然被抽走,吓了一跳,顺着看上去,便看见了裹着一身夜色里的凉气的霍无咎。   他轻轻地笑了笑。   “没有,不是你今早说晚上要回来吗?”   他慢条斯理地伸手接过了霍无咎手里的书册,整理好了,放到了一边。“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才忙完么?”   房中烛火燃得亮,总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江随舟这会儿困得嗓音都有点哑,语气也比平日里软些。   不过极简单的几句话,却让霍无咎心中升腾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从没有过的,毕竟他在外征战多年,也从没有体验过被人等着回家的感觉。   竟是让他一整日的疲倦和烦躁,都轻飘飘地烟消云散了似的。   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去寻江随舟的手。   “事情有点多,就晚了点。”他将江随舟的手握在了手心里,揉了揉。“只说要来,也没说不让你睡,有什么好等的?”   他语气一本正经,却让江随舟听出了口不对心。   江随舟闻言也不回话,却靠在床榻上笑了起来,一双笑意盎然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霍无咎。   把霍无咎的心看得砰砰乱跳。   他咬了咬牙,凑上前去,一回生二回熟地,便在江随舟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有什么好笑的。”他低声道。   江随舟往旁侧躲了躲,反倒让霍无咎追了上去,本只简单的咬一下,也渐渐成了唇齿间的纠缠。   霍无咎半点经验都没有,只循着本能,也没什么轻重的,莽撞得很。只片刻,江随舟便有些喘不过气,抬起手来直推他。   霍无咎知他身上有伤,也不敢硬拗着他,让他推了两下,便顺着他的力道坐了回去。   江随舟忙着顺气,霍无咎坐在那儿,便紧盯着他,嘴角直往上翘,一副得意又张扬的模样。   江随舟瞥了他两眼,只觉这人幸好没尾巴,不然定然要翘上天去了。   不过,他倒是看出,霍无咎此时的神色与方才进门时,已是截然不同了。   江随舟猜出了几分。   见着江随舟看他,霍无咎便又得寸进尺地凑上来啃他。   这样的事,向来尝过第一次就是要上瘾的。   江随舟推不开,又让他稀里糊涂地吻了一遭。一吻之后,已然歪在了霍无咎的肩上,被他牢牢圈在怀里了。   “不许再胡闹了。”江随舟喘息着轻声训他。   霍无咎一本正经地答应了一声,答应的声音还没落,已然又低下头去,在他唇边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放肆得很,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江随舟也懒得同他计较,便任由他抱着。   片刻之后,他问道:“今日你去处理的那些事,是不是挺棘手的?”   霍无咎顿了顿。   那自然是棘手。他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跟文臣打过交道。这些人不是战俘,不能一杀了之,况且此后还说不定有用到他们的地方。   但是改朝换代,向来是他们最接受不了的,即便不死,也绝不会安分。单说临安,一日之内便送来了三封急信,全是太常令府上送来的,说齐旻齐大人听闻皇上被霍无咎杀了,直要撞守军的刀剑,要他们给文武百官个痛快,要杀要剐可以,不必留着他们受辱。   霍无咎自然觉得头疼。   但这会儿,他怀里抱着江随舟,二人之间不过隔着几件单薄的衣衫罢了。   温热的体温和起伏的呼吸,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便让霍无咎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那么难缠,更不必拿来让江随舟烦心。   “就是有点琐碎。”他说。“别的没什么。”   江随舟只觉是他嘴硬。   他正要抬头去看霍无咎,霍无咎却像察觉到了他的动机一般,一抬手便将他按回了自己怀里,抱得严严实实的。   “怎么,还信不过我?”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道:“不是,只不过他们总有些不好对付,你又是北梁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霍无咎心下警铃大作。   江随舟这话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想帮他处理了。   真是……才刚受伤没两天,就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干什么?   霍无咎一口回绝。   “没事儿。”他说。“即便是南景旧臣,也不过是群读书人罢了。我留着他们的命,就是因为对付得了他们。”   江随舟忙道:“你可不能乱杀人。”   霍无咎啧了一声。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他垂眼问道。   江随舟闷闷地笑了起来。   “自然不是。”他说。“只是他们那些读书人,情急之下说话都会难听些,我怕你一时同他们计较。”   霍无咎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那你放心。”他说。“我还怕失手杀了人,回来不好跟你交代呢。”   说到这儿,他低下头去,嘴唇轻轻碰了碰江随舟的发际。   “反正,你别担心了,只管好好养伤。”他说。“我能把这地方打下来,难道就管不好了?若是管不好,再打一遍就行了。”   他后头半句分明是轻飘飘的玩笑话,江随舟笑了起来。   “好了,知道你会打仗了。”他说。   二人零零碎碎的,你一言我一语,夜色便渐渐深了下去。江随舟喝了药本就易乏,说着话,便渐渐又困了起来。   霍无咎敏锐地觉察到了。   他也没说,只渐渐放轻了说话的声音。片刻之后,均匀细微的呼吸声,便从他怀里传了出来。   霍无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入目的便是江随舟的睡颜。   他静静靠在自己怀里,睡得很踏实。   这一认识,让霍无咎整颗心都麻麻的,有点痒,酥得一塌糊涂。   这是他这二十余年生命中,所见过的最美好的人。他向来眼高于顶,却头一次有了将一个人占为己有、却又踟蹰不敢前的心思。   而现在,他所有的痴妄和幻想,全都成了真。   他终于将这个人搂进了怀中,自然不舍得让他再经受一点点风雨了。   他自会全都挡在身后,不管这些事他擅长,还是不擅长。 第98章   江随舟明显感觉到了霍无咎这几天的疲惫。   他从来不说,每日忙完了朝中的事便也如常到江随舟这里来,硬要亲自看一看江随舟身体恢复的如何,再一直陪到江随舟睡着。   他的神色仍旧是如常的,但眼底的乌青却日甚一日地重了。   江随舟每次开口想问,便又被霍无咎搪塞着堵回去,只同他说没事。   他便也没法再问。   便这般过了几日,江随舟恢复得不错,渐渐地也能下地走路了。   他身上的伤都结了痂,便日甚一日地好。李长宁医术又奇佳,见他伤口恢复得好,便又给他添了几味补气血的药材,替他温养起根基来。   但霍无咎却仍不放心。   见着江随舟下地动弹,他便如临大敌,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没一会儿便要扶着他回去。   旁侧的魏楷有些不忍直视。   他们将军自个儿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受再重的伤都是一切如旧的。他自己如此,御下时便也是如此,哪里见过他这么谨小慎微的模样。   果真,情之一字,最是能让人更改性情。   而江随舟这几日虽不多言,却一直默默地观察着霍无咎的状态。   他知道霍无咎嘴硬要强,且十分能忍,即便到了他支撑不住的时候,也不会主动示弱。更何况,自己这些时日受了伤,霍无咎对他谨小慎微的,他要面对的那些事,自然也瞒得更深了。   但江随舟却不想放任他这般。   霍无咎以往这么逞强,那是因为他确实孑然一身。人都道他是坚不可摧的战神,谁都依靠着他,他自然无从依靠,只能自己撑着。   但而今却不应该还这般照旧了。   江随舟静静等着,一直到了这一日。   霍无咎一早走后,他喝了李长宁送来的药,觉得精神不错,身上也轻快些,便下了床榻,去宫殿外走了一圈。   而今他住的地方就在原先后主的寝宫后头,原该是宠妃住的宫殿,只因着后主总是一碗水端平,故而闲置了许久。   院中景致极佳,跟在旁边的孟潜山还笑嘻嘻地告诉他,霍将军此时在偏殿住着呢,日日陪在这儿。   他话说得甜,面上笑得也喜庆,江随舟淡笑着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他抬眼往远处看去,便见宫苑中一步一景,将金碧辉煌的层层楼阁映衬得颇有生趣。   他今日出门,自不是为了看这些的。   他只是想试试,自己而今恢复得如何,能走多远。   这尝试的结果倒是令他满意。   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便回了屋子,一直等到了入夜时分。   眼看着过了二更,霍无咎却还是没回来。平日里的这个时候,他已然钻到江随舟的宫里来了,今日这般,想必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江随舟静静坐在那儿等了一会,便起了身。   见他下床,孟潜山连忙迎了上来:“王爷?”   便听江随舟淡声道:“更衣,再让人去备步辇,我出去一趟。”   孟潜山连忙劝道:“王爷,这外头更深露重的,您伤还没好……”   “那就替我备一件厚一点的大氅。”江随舟道。   孟潜山还在犹豫:“这……”   便见江随舟抬眼看他:“怎么,我说话是不管用了?”   孟潜山左手捏右手,有点局促。   就听江随舟道:“是霍无咎吩咐过吧?你只管去,他不会把你怎么样。”   孟潜山见江随舟态度坚决,着实没了办法,只好一咬牙一跺脚,应了下来。   ——   霍无咎那边的确有些焦头烂额。   原本那些难以处理的庞党文官,这个时候反而安分了不少。他们本就是墙头草,利尽则散、权失则弃,当初大权在握的是庞绍,他们便追随庞绍左右,如今手握大权和重兵的是霍无咎,他们便乖得不得了,半点都不给霍无咎找麻烦。   难办的是那帮自诩清流的书呆子。   景朝亡了。他们便终日地要寻死觅活,对着守军破口大骂都是轻的。但霍无咎却不能放纵他们死,毕竟死得朝臣多了,天下便也要人心惶惶。   这些人没有一天不给他找麻烦的。   这也就罢了,几日下来,霍无咎应对起来倒也算熟练。但是这一日,最让他心生烦躁的,是他叔父。   南景的打动作自然逃不过北梁的眼睛。北梁的新帝昭元帝、霍无咎的叔父,已经派人给他送来了信件,这日便到了。   信上盖着皇印,千真万确。   霍无咎将那信囫囵放在桌上,正兀自心烦,便又有人来报,说齐旻齐大人今天又寻死,幸好拦得快,没死成,但却受了点轻伤。   这消息便像火星落进了干柴堆里。   “让你们看个人都看不好?”霍无咎怒道。“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能把你们折腾成这幅怂样?”   来报的人慌忙解释,说齐大人情绪不稳定,又不愿与北梁之人有半点交流,让他们实在没办法。   “我就不信,你们捆了他的手脚,塞住他的嘴,每天三餐给他灌进嘴里,他能死得了?”霍无咎咬牙,嗓音冷得令人胆寒。   来人头都不敢抬,哆哆嗦嗦地连声应是,跪下请霍将军息怒。   “那还不滚?”   霍无咎将那折子往地上一甩。   这便是再让他多看一眼,便会要命了。   那人连连应是,便要退下去。   却在这时,旁侧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慢着。”   御书房中的众人皆是一惊。   霍无咎抬眼看去,便见江随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御书房后间的屏风边。他面色仍旧不大好看,有些白,穿着一袭厚重的黑色大氅,外头还裹了件披风,分明是夏日了,却是入秋时候的打扮。   跪在地下的那将士也惊出了一声冷汗。   什么人不要命了,敢在将军发脾气的时候打断他?   打从老侯爷没了,全天下都再没一个这么大胆子的人了。   那人一时跪在原地,进退不得,只好一动不动。   却听得龙案前一声响,竟是他们将军起了身。   将军非但没有怒而降罪,反倒匆匆站起身来,迎到了那人身边,一把将他扶住了。   “你怎么来了?”那声音听起来竟有些慌,方才雷霆万钧的怒火,竟立时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便听那人开了口。   “不来还听不见你这般发脾气呢。”   声音仍旧是慢条斯理的,许是因着身体不好,气息有些弱,听来清冽又温和,有点儿软。   “也没什么,都是小事。”他们将军竟有些仓促地解释起来。“晚上这么凉,怎么能让你出门走这么远?孟潜山怎么当的差。”   就听那人轻声笑道:“怎么,我的人你也要收拾了?”   霍将军听到这话,竟讷讷地不说话了。   这下,跪在案前的那将士便更像看看这是何方神圣了。   四两拨千斤的,让他们这个生起气来天王老子都管不住的将军乖成了这样,这得是何方神仙下凡来了?   他不敢抬头,只听见将军扶着那人,直扶着他在龙椅上坐下,而将军反倒站到了一边。   那人又开口了。   “起来说话吧。”他说。   这便是对跪在那儿的那兵卒说的了。那兵卒一时不敢动,小心翼翼地刚一抬头,便听见他们将军口气不虞:“聋了?”   兵卒连忙飞快地爬了起来。   “刚才是出了什么事?”那人又问道。   这下,兵卒站直了身体,一抬头,便能看见那人的面目了。   是个生得极精致,以至于有些妖妩的公子,年轻得很,却一副病体未愈的模样。他身上深色的衣袍雍容而逶迤,将他裹在其间,端得一副矜持倨傲的贵态,神情却是平和的。   那兵卒的胆子壮了些。   “回公子,是太常令府上的事。”他说。   “什么事?”那公子问道。   “太常令……这几日情绪不佳,总寻死觅活。”那兵卒说。   便见那位公子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霍将军。   “我记得齐大人不是这样的人的。”他说。“你这几天是干了什么?”   便见霍将军低下头去看他。   将军生得高大挺拔,如今又穿着戎装,合该是放肆冷傲的模样,这会儿却低着头,表情虽没什么变化,瞧上去却总显出几分驯顺,像匹认了主的野狼。   “……也没做什么。”霍将军语气中满是不服,却又有点心虚。“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就先关押在他们旧邸了。”   便听得那公子轻笑了一声,有点无奈。   “你当他们是俘虏呀?”他道。“你若真有心杀他们,这么做自然无可厚非。但你既无这心思,至少要以礼待之,才能安抚人心。”   安抚人心这事儿,倒是他们的知识盲区了。   霍无咎连带着他手下那帮将领和士兵,一开始便是守关御敌的。对他们来说,战胜之后,对当地的官员向来是杀之而后快,能留条性命,已然是极其特殊的宽宥了。   输都输了,还要人安抚呢?   底下那兵卒也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   便见那位公子扯过一张宣纸来,提笔在那纸上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便放下了笔,将那张纸拿起来,前后通读了一遍,便慢条斯理地吹干了墨汁。   “不过想来,如今你们不管做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了。”那公子说。“既如此,便要劳烦你,将这信代我转交给齐大人。你什么也不必说,信上自有落款,此后的事情,你们也不必担心了。”   说话之间,墨迹也干透了。这公子折起这张纸,便递到了桌面上。   那兵卒连忙上前结果,抬眼看时,便见这位公子对他淡淡一笑。   “去吧。”他说。   兵卒连忙行礼退了下去。   临出御书房,他偷偷一抬眼,便见那公子抬头正低声对霍将军说着什么。霍将军单手撑在龙椅的扶手上,乖乖地低头侧耳,半点不见方才的凶神恶煞。   御书房里灯火煌煌的,一时间,竟显出了几分和谐平静。   这兵卒没读过什么书,脑中却立时窜出了一句总听话。   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听力题:请考生根据以下对话作答。   霍无咎:嗷呜!(凶)   江随舟:你说什么?   霍无咎:……汪汪汪。   题目:霍无咎究竟是什么物种? 第99章   霍无咎竟是有点心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但江随舟端坐在那儿,他光低头看着江随舟的侧脸,心下便有点没底了。   ……总归让他看见了自己发脾气的样子。跟何况,若看表象,还是他在乱发脾气。   他没想到,他竟有朝一日会怕这个。   素日里,除非迫不得已,他向来从心而为。打仗的人都是泥里滚出来的,面子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更别说平日里随意发横,那都是最寻常不过的。   但是……让江随舟看见,他竟是有些怕了。   他没察觉,他竟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雄孔雀才有的心理。求偶时非要将自己的尾翎全都展开,富丽堂皇地往心上人面前凑,断不肯露出尾翎后灰扑扑的尾巴,显出半点不漂亮的模样。   霍无咎只顾着站在那儿忐忑。   便见江随舟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起了几封折子,大略看过,便又放了回去。   他抬头看向霍无咎。   “这就是你每日跟我说的无事吗?”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一顿,立时从方才的懊恼中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竟一时有点哑口无言。   片刻之后,他才低声反驳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江随舟的手指在桌上的案牍上敲了敲。   “你再瞒几日,京中便要闹出命案了。”他说。“到时候,全天下都只会说是你霍无咎苛待前朝老臣,滥杀忠良,到了那时,你再去跟谁说理?”   霍无咎却并不放在心上:“随便他们怎么说,只管往史书上写好了。”   江随舟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怎能让史家这般非议你,留给后人看?”   他语气认真得有些惊人。   霍无咎闻言,直看向他,便见抬着头的江随舟目光有一瞬的慌乱。   “我是说,你不能不爱惜羽毛……”   他解释道。   便听霍无咎噗嗤笑出了声。   靖王殿下果真不会说谎。这哪里是要他爱惜羽毛?分明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殿下,偏对他霍无咎的羽毛爱惜得不得了。   霍无咎得了偏袒似的,胆气也壮了,走上前来,便挨着江随舟,挤着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幸而龙椅宽敞,塞得下他二人。但即便如此,两人此时也是紧贴在一起,霍无咎一伸胳膊,就将江随舟圈在了怀里。   霍无咎缓缓出了一口气,将下巴搭在了江随舟的肩膀上,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然多出了两分妥协般的示弱。   “本来不想让你因为这些烦心的。”他说。“只是……这种事,我的确处理不好。”   “你即便瞒着我,我也是看得出来的。”江随舟温声道。   “但你伤还没好。”霍无咎说。   江随舟反驳道:“那我今日不也出了门了么?”   霍无咎一龇牙,凶巴巴道:“所以孟潜山该挨收拾。”   “你才是应该挨收拾的。”江随舟毫不留情地抬手,在霍无咎的小臂上捏了一把。   那胳膊肌肉紧实,硬得像石头,狠狠捏上去,反倒让江随舟的手疼了。   他讪讪收回手,便听到了霍无咎闷闷的笑声。   江随舟耳根有些红,却也不搭理他,兀自将霍无咎扔了满桌的折子整理好,一本一本地翻开看。   “我既好了不少,这些事,大可以我帮你做。”江随舟说。   这话可是不假。和霍无咎这个只会舞刀弄枪喊打喊杀的大将军相比,他作为个千年之后穿越来的历史老师,至少对而今南景朝中的众臣,是了如指掌的。   什么人什么脾性,他大致都知道,自然也知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安分了。   霍无咎却不答应。   “你还没好全,别瞎折腾。”他说。   江随舟侧过脸去,淡淡看了他一眼。   霍无咎不满,凶着神色啧了一声,却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泄愤似的,凑上来在江随舟嘴唇上狠亲了一口,道:“要去做事也行,我得跟着你。”   这个江随舟倒是没拒绝。   霍无咎这才妥协,将桌上的书札一股脑儿推到了江随舟面前。   不过,在江随舟没看见的地方,他手下一转,还是将昭元帝的那封亲笔信藏了起来。   烛火静静地燃,偶尔发出一两道火星的噼啪声。江随舟一心翻看着桌上累积的折子,霍无咎便静静守在一边,不言语,只静静看着他。   这些时日下来,霍无咎一直极讨厌御书房这地方,却又不得不来,只好强忍着反感。   但这会儿,他却觉得这御书房烛火明亮,四下安宁,竟成了全天下最好的去处。   个中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个人罢了。   这人便是这时间最大的奇迹了。   他目光又深又安静地,定定看着江随舟,江随舟却是全神贯注的,一双眼只落在手中的案卷上。   许久之后,他缓缓将最后一本折子放了回去。   “除了这些以外,是不是还出了什么别的事?”他抬头问霍无咎道。   霍无咎一时没回过神,慢了半怕才应道:“什么?”   江随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霍无咎眉心跳了跳,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这样问?”   江随舟叹了口气。   “单这些事,怎么能把你气得发脾气?”他道。   霍无咎也不知道江随舟怎么会这么了解他。这种了解自然是挺让他高兴的,但在他想隐瞒什么事的时候,却又有点让人懊恼。   ——只是极小的一点点而已。   霍无咎一时没说话,这落在江随舟眼里,便就是默许了。   但即便默认,却还是死咬着不说。   江随舟的神色一时间有点沉。   他已经接连忍了好几日了,一直到这会儿,他有点忍不住了。   宫中出了大乱子,如今天下也跟着都乱了。但霍无咎却什么都瞒着他,不许他知道,像是要严严实实地将他保护在羽翼底下一般。   他知霍无咎用心,但他却不想这样。   他读了那么多史书,知道改朝换代是怎样的暴风骤雨。这不是凭着一己之力便能担得住的,他也不想霍无咎一人去扛。   他分明能同霍无咎一起的,但霍无咎却不让。   他接连忍了好几日,一直等到自己身体养得好些、终于能下地了,才逮了霍无咎一个正着,就想要他人证物证俱在,没法抵赖。   但是到了这会儿,霍无咎还瞒着事情不要他知道。   江随舟的嘴唇抿了起来,静静看着霍无咎,却不说话。   霍无咎立马觉察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他忙问,又伸手去碰江随舟。   那手却被江随舟打到了一边。   力道并不大,但却是霍无咎捱不住的。   “霍无咎。”江随舟的声音有些滞塞。“你既喜欢我,也该做到坦诚。”   霍无咎立马慌了手脚。   “不是,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只是这些事……”他有点说不下去。   只是这些事太糟糕了,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没有主意,更不舍得让江随舟去烦心。   他就是……不舍得,特别不舍得。   却听江随舟问道:“是什么事?”   嗓音凉得让霍无咎受不了。   他一咬牙,一把捞过了藏在桌上缝隙中的那封信,视死如归地塞进了江随舟的手里。   “不是什么大事。”他还在嘴硬。   江随舟垂眼,打开了那封信。   信是朱笔写的,上头盖着的,赫然是昭元帝的御印。   信写得很用心,甚至关切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昭元帝高兴于霍无咎双腿未废,人恢复了健康,又责怪他不早些让自己知道,不早些回朝。如今听说南景国破,是霍无咎所为,昭元帝更高兴了,只问霍无咎此后打算如何安置,自己又要如何厚赏霍无咎。   昭元帝身体差得很,信却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厚。写到后头,甚至隐约能看出他拿不住笔,字迹都是抖的,却还不停地在写。   江随舟静静看完了信,将它收了起来。   “所以,就是因着这封信才不高兴的,是不是?”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闷闷地应了一声,伸手想将那封信拿走。   他这逃避的模样,分明是在掩耳盗铃。   江随舟手往旁边一躲,让霍无咎抓了个空。   “你早知道要面对这个的。”江随舟说。“所以,你才重兵把守着南景,却没有旁的动作,对吗?”   霍无咎没说话。   江随舟知道,对他而言,这是个极难的选择。   沉默片刻,他缓缓叹了口气,抬手覆在了霍无咎的手背上。   “这封信里,你也看出了什么来吧?”他问道。   霍无咎没说话,反手握住了江随舟的手。   江随舟默默回握住了他。   他早有点猜测,今日这信,便让他的猜测成了真。   若是昭元帝和霍玉衍父子一心,那么皇位和太子之位都是他们父子二人的,霍玉衍便也不必那般患得患失,冒着风险与敌国大臣私下来往,只为了把霍无咎害死。   若昭元帝也想让霍无咎死,那么霍玉衍便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了。   而今看来,十有八九,昭元帝是对霍玉衍的行为不知情的。   便听霍无咎咬着牙,低声开了口。   “他们父子两个也不商量好。”他说。“到底想不想要我的命,也给个准话啊。”   他语气凶得很,江随舟却听出了其中的难过。   霍玉衍与昭元帝,怎么都是父子一体的。若他们皆不仁不义,霍无咎立马便能挥师北上,与他们反目,但偏偏昭元帝在他这里,仍旧是个慈爱的叔父。   他下不去手,反倒被逼得进退两难。   江随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我倒是有个办法。”他说。“无论如何,都可先解而今的困局。”   霍无咎抬眼看向他:“什么办法?”   却见江随舟静静同他对视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是话锋一转。   “告诉你也可以。”他双眼微微一横,觑了霍无咎一眼。“但你要答应,此后再有什么,不许瞒我。”   霍无咎低了低头,没说话。   他尚不会爱人,只知道要把最好的都捧给他,把最坏的都替他拦住。   要再有这样令人不快的事情,他的选择,肯定还不会变。   却听江随舟接着说道:“我知你心思,但我也同样喜欢你,你不能剥夺我替你承担风雨的权力。”   霍无咎心下微震。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江随舟。   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谁保护,更没想过会需要依赖谁。所有人都在教会他独立与坚强,唯独江随舟静静地告诉他,要替他承担风雨。   他控制不住自己狂跳的心了。霍无咎心口烫得厉害,手背上的青筋都跟着鼓了起来。他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却听江随舟又开了口。   “更何况,你还是我的妾呢。我说什么你都得听,更不许骗我了。”   霍无咎神色一变。   下一刻,天旋地转。   江随舟眼前骤然一花,紧跟着腰下便一阵疼,竟是被人一把提起,死死压在了御案上。   便在这时,霍无咎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头顶上响起。   “你说谁是妾?”   江随舟抬眼看去,便见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阴影之下,是霍无咎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他。 第100章   江随舟抽了一口气,连忙伸手去推他:“别闹!”   霍无咎却不听他的,只将他紧紧按在桌上。   “问你话呢,谁是妾?”霍无咎直磨牙。   这小兔子也不知哪儿学来了这一手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手艺,还专捡着人感动的时候,冷水一泼一个准儿。   他一生气,江随舟反倒觉得好笑了起来。   “本来你就是妾。”他一本正经道。“打王府角门抬进来的,正门都没让进——这才过了几个月,你怎么都忘了?”   霍无咎压上去直要咬他。   江随舟便匆匆地躲。一时间,两人的呼吸都搅乱在了一起。   渐渐的,二人的呼吸都沉了些,甚至因着霍无咎此时正压着他,两人身下各处也贴得极近。   这样的时候,最容易起些说不得的反应。   江随舟立马便觉察到了。他抬眼看去,便见霍无咎那双漆黑的眼半眯着,正深深地看着他,江随舟所感觉到的那团火,也燃烧在了霍无咎的眼睛里。   他身后,御书房庄严肃穆,金柱上的蟠龙圆睁着眼,一派周正严肃。   江随舟一惊,连忙抬手去推霍无咎。   想把霍无咎推开并不容易,除非霍无咎自己情愿。   江随舟越推,霍无咎反而压得越紧,江随舟抵挡不住,后背都渐渐压在了御案上成堆的文牒上。   片刻之后,霍无咎才粗喘着气放开他,再看着他时,一双漆黑的眼,已然热得让人心惊。   霍无咎也意识到了,这般得寸进尺,分明折磨的不是江随舟,而是他自己。   他还记得江随舟身上的伤没有好全,由不得人胡乱折腾。   他硬拱起来的火,还得自己硬忍着,强给压下去。   霍无咎心下懊恼,嘴上却半点不留情,咬牙凑到了江随舟的耳边,张口便往上咬。   不过,架势虽吓人得很,咬到江随舟的耳上,却是裹着热气的轻轻一磨,反倒让江随舟一瑟缩,半边骨肉都有些麻了。   “不是说我是妾么?”霍无咎咬牙切齿。“这会儿怎么不让我这做妾的好好伺候王爷了?”   ……真是记仇。   江随舟推了推他的肩膀,霍无咎这才不情不愿地堪堪将他放开。   “你不是。”江随舟无奈地开口,颇为敷衍地哄道。“你是正室,是王妃,好了吗?”   霍无咎坐回龙椅上,一把将江随舟重新捞回了怀里,虽仍不满,却颇为大度地放过了他。   “这还差不多。”他冷哼一声,若不知他所说的内容,旁人恐怕以为他这一本正经的,是坐在营帐里排兵布阵呢。   江随舟不由得笑了一声。   便听霍无咎接着道。   “那你可不能敷衍我。”他说。“三书六礼,册封诏书,一样都不能少啊。”   ——   霍无咎虽说是天下最独断专权的人,但总也有个软肋,让他做事不得不多出些意外来。   他虽仍不情愿让江随舟出门,但却又拦不住他,不过磨了一两日,他便妥协了。   江随舟得了自由,第一件事,便是先去御书房,同霍无咎商量着,给昭元帝写了一封信。   即便他猜测的多半属实,却还是要小心为上。他让霍无咎斟酌着字句,在信上写明了南景而今的情况,又说此番起兵紧急,南景诸般事宜全都乱成了一团。所以,他打算留在南景,将大江以南安顿妥当,再回朝复命。   信上又写,而今正值用人之际,南景官员不可尽用,还需昭元帝调拨官员人手。江随舟列出了不少官员的名单,皆是北梁的大臣,全是当年追随者霍无咎父子的,算是他们一派的人。   江随舟这名单列得熟练,上到老侯爷当年的帐中幕僚,下到昭元帝称帝之前、归顺霍无咎的各地官员,还有几个霍无咎都记不住名字的朝臣,一时让霍无咎都看呆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霍无咎坐在一边,不由得有些惊奇。   江随舟淡看了他一眼。   他当然清楚了。别说他们如今是什么阵营的人,就连他们以后要生几个孩子、多少岁死,又会做下什么样的事来,江随舟都清楚得很呢。   他写完了名单,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这些都是能信得过的人,又留有一定的势力在北梁,这才将名单递给霍无咎,让他拿去誊抄。   “这样,便多少可以试出你叔父的心意了。”江随舟说。“这一步棋,又是进退都有路的,此后便可以再边走边看。”   这封名单送到昭元帝的书案上,霍无咎什么心思,便算是明明白白写在纸上了——他打下了江南,又将他手下的官员弄来治理。   昭元帝若是信任他,便会只当他是了解这些人、便愿意任用。昭元帝若是不信任他,便会立马相信,他是要江南全都划归他的势力,必不会应允,任由霍无咎势大。   这样的话,他们双方便全然是对立面了。此时霍无咎有兵有领地,人又在江南,此时便可拥兵自立,即便最差的后果,也是与江北撕破脸,与他们各据一方。   至于到时以什么名目……   霍无咎若是愿意自立为帝,那自然最好;他若是有心结,江随舟便也不介意做那个杀凶夺位的新帝,替霍无咎撑起一个国来,做他的后盾。   毕竟事到如今,已经管不了什么历史进程了。   江随舟这几日病着,也在想这件事。他既来了这里,便已然成了煽动翅膀的蝴蝶,将原本的历史扭转了一个弯,早与原先不同了。   他知道历史需要尊重,但他如今身在此间,只觉而今历史中的人,才更需要尊重。   他不想为了维持轨迹,让恶人继续作恶,让忠臣良将仍旧不得善终,让黎明百姓遭受荼毒——更要紧的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霍无咎像前世一样,拥立心怀鬼胎的堂兄为帝,独自去阳关,守着那片荒僻的、却存留着他最鲜衣怒马的记忆的地方。   他想要他喜欢的霍无咎,一辈子都是那般肆意明亮的。   既如此,他便要做不少的事,既然要做,那就干脆做到底。   他的这些心思,只存在心里,并没告诉霍无咎。霍无咎自然也截然不知,此时正提着笔,有些不耐烦,却又强压着性子挨个写那些名单。   江随舟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听霍无咎一边写,一边开了口。   “这事儿做完,你就赶紧歇两天。”霍无咎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了,我都能做。”   江随舟却看了他一眼。   “还没完呢。”他说。“你别想关着我。”   霍无咎一点办法都没有,心下虽既不放心也不高兴,却不敢说出口,只得将脾气都发在了李长宁身上,责怪他开的药效果一般,让江随舟到现在都没有大好。   李长宁最知道一头扎在情爱里的人有多难缠,听着霍无咎责难了一番,只当耳边刮过了一阵风。   直到霍无咎走后,他才轻飘飘地对魏楷说了句话。   “犬类若情绪不稳定,总撕咬物品、无故嗥叫,那便是求偶之兆。”他说。   魏楷没懂:“你说啥?”   便见李长宁淡淡一笑,意味深长。   “没什么。”他说。“只是告诉你,我不仅会医人,对兽类的病症也有几分了解罢了。”   ——   江随舟这几天将京城内外的所有官员名单都整理了一番。   有些骨头不大硬,但能力极强的,他都找了出来,或以威势胁迫、或以利禄相诱,再让霍无咎手下的士兵和将领严加看管,便让他们陆续接掌了各郡县的事务。   有了这些官员调度,霍无咎便可以逐步撤兵,将士卒都撤离到了城外以作镇守。数日下来,南景各处便渐渐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毕竟对百姓而言,父母官的作用比皇帝大多了。只要衙门里坐着青天大老爷,管他金銮殿上坐着的是何方神圣呢。   而临安城中也是如此。各部官员在江随舟的挑拣下渐渐归位,因着这些时日被霍无咎吓得人人自危,此时又有江随舟在,多半官员倒也算有了主心骨,渐渐回归了朝廷。   仅剩下的那些,要么就是没有清算的庞党核心,要么就是齐旻一派的南景老臣。   对于齐旻,江随舟是有些舍不得的。   他知齐旻有才,知他德高望重,又知他在历史上于庞绍的威势下被害而死。他不忍心国家缺了齐旻,且如今朝中人心惶惶的,他也需齐旻坐镇。   料理好了要紧的那些,他便亲自登门,去了一趟齐旻的府邸。   他身体没好全,动得多一点,脸色就又要发白。霍无咎不同意他出宫,却又拦不住江随舟,最后便硬是跟着江随舟一起,上了去齐府的马车。   太常令府外此刻仍是重兵把守。   江随舟下马车入府时,只见府上下人们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   不过,齐府虽死气沉沉,却仍是秩序井然的,可见霍无咎虽看管得严实,却并没苛待他们。   江随舟和霍无咎一道,在下人的带领下径直入了齐旻的院落。   那院子朴素得很,一方不大的院落里种满了梧桐。江随舟步上阶梯,便见霍无咎先他一步上前,替他推开了房门,又单手扶上了他的胳膊。   动作霸道得很,一派不容置疑的劲儿,却又处处透着谨小慎微,活像只守着财宝的巨龙。   江随舟只得由着他,进了齐旻的卧房。   齐旻此时正坐在紧闭的窗下,手里握着一卷书。   听见推门声和脚步声,他头也没抬,手下只静静又翻了一页书,淡淡道:“霍将军,留了老朽这么多日子,终于按捺不住了?”   说着,他将书往桌上一放。   “若劝老朽归顺,那您尽可以回。若是要老朽的性命,那么您自便吧。”   他静静说完,抬起了眼,朝着门的方向看去。   接着,他那一派视死如归的镇定自若,全僵在了脸上。   “靖王殿下?”他立时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却又看向了江随舟身后。   分明该是势如水火、你死我活的两个人,此时竟并肩站在那里。那杀了皇上的叛将霍无咎,此时还单手扶着靖王殿下,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护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齐旻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几遭,有些说不出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齐旻:老朽等着慷慨赴死,结果你们就给我看你俩卿卿我我?? 第101章   齐旻一时间没有言语,倒是江随舟走上前去,停在齐旻面前,淡笑着点了点头:“齐大人。”   齐旻的目光在他和霍无咎的身上停了停,片刻后才坐直了身体,开口道:“……殿下先坐。”   江随舟应了声,在齐旻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今日前来叨扰,是有些事想要同齐大人商量。”江随舟温声道。   却见齐旻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臣这些时日,也多少听到了些流言。臣原本无论如何都不想相信,但而今看来,流言恐怕是真的。”   江随舟大致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   如今霍无咎占据了皇城,皇上已死,而他这个靖王则生死不知。皇宫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高山峻岭,人的死活,向来是再清晰不过的。   既然没说死,那便一定是活着。   靖王和霍无咎是怎样复杂的关系,那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如今霍无咎得势,扣下靖王却不杀他,个中原因,自然是颇为值得推敲的了。   江随舟猜得到,而今面对齐旻这样的质询,便也颇为坦荡。   “若说是霍将军救我于水火,那么流言自然是真的。”江随舟坦然道。   齐旻盯了他片刻。   “所以,这些时日京中和京外的布置,也都是殿下您的主意吧?”   江随舟点头。   “今天你来,也是替霍无咎来劝说我的吗?”齐旻追问道。   江随舟仍旧没有否认。   他知道齐旻说话做事皆是坦荡,自己便也不便同他拐弯抹角。   见他默认,齐旻深深叹了口气。   “我便知道,这样的事,不是他霍无咎做得出来的。”他说。“但是,靖王殿下,我原以为您通透明白,而今看来,怎么这般糊涂呢。”   旁边的霍无咎听他说话,只觉得磨蹭又不中听,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江随舟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两人目光对上,霍无咎顿了顿,有些不服气,却还是抿紧了嘴,重重地将头偏向了一边。   他今日来之前答应过江随舟的,绝不同齐旻起冲突。   江随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齐旻。   “齐大人此话怎讲呢?”他问道。方才他与霍无咎无声的拿点交流,即便细微极了,也没逃过齐旻的眼睛。齐旻再看向他时,目光有些复杂,停顿片刻,才沉沉开口道:“靖王殿下,家国与私情,不该混为一谈。”   江随舟坦然道:“但本王做出而今的这些决定,并不是因为私情。同样的,今日本王来请您出山回朝,也不是因为私情。”   “那你是为了什么?”齐旻的声量有些高。   便见江随舟端坐在那儿,神色平静而坦然。   “本王自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他说。“而前来劝说您,则是为了朝廷。”   “朝廷?”齐旻不怒反笑。“靖王殿下,而今哪儿有朝廷?若您此时告诉我,您即将登基为帝,那么老朽便是有朝廷的。若您不这么做,那么老朽的朝廷,又在何方呢?”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您又何尝不是如此?先帝有负于您,庞绍独断专权,但大景江山仍是在的,这才是你我的家国。您而今毁了自己的国,又何尝不是毁了您的家?如今,又何必急着劝说老朽一起,再转去为霍家的朝廷效力呢!”   说到这儿,他情绪有些激动,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止了咳嗽,低声道:“好女不侍二夫,良臣不事二主。靖王殿下,今日您身后站的是霍无咎,您便不必再费口舌了,您请回吧。”   江随舟听他这话,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   “那本王便不叨扰齐大人了。”他说。“不过齐大人闲来无事,有些琐事,倒可以想一想。”   齐旻抬头看他。   “女子若所托非人,那么定然要为个不义之徒蹉跎一生吗?良臣未遇明主,即便胸有大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山河涂炭,难道这就是他的忠心么?”   齐旻没有说话。   江随舟接着道:“在我而言,女子不必为旁的任何人守节。男子既要珍惜光阴、要建功立业,那么女子同样不该空耗自己的韶华,只需无愧自身所愿。而臣子,更不该将一己之身牵在某一王朝、某一君王身上。若这所谓忠心,是将自己捆缚在将沉的大船之上,那这忠心,不要也罢。”   说着,他后退一步。   “若大人心之所系,是报答大景和先帝,那本王自不该再劝。但若大人心之所系,是天下黎民百姓,那您只管忠于这天下万民便可,不必管龙椅上坐的是什么人。”   他目光平静却坚定。   “正如我,我的家与国,只是而今我足下所踏的泱泱土地,是这普天之下的□□,与旁的,皆无关系。”   ——   回去的路上,霍无咎一直没有说话。   江随舟问道:“在想什么?”   便见霍无咎转过头来,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   “怎么了?”江随舟有些不解。   便见霍无咎靠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将他拥进了怀里。   “我就是在想,以前我最不喜欢听文臣吵架了。”他说。“什么之乎者也的,扯些穷酸的鸟语,听不懂说什么,还吵得口沫横飞的,还不如去听和尚念经。”   江随舟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便听霍无咎接着说道:“但怎么今天不一样呢?”   江随舟面上带笑地看向他:“今日有什么区别?”   霍无咎一本正经。   “我只一直在想,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眼光。”他说。   江随舟扬了扬眉,等着他的下文。   霍无咎却不往下说了。   他一直觉得,人的骨头,都是外物所塑。他们这些臭当兵的骨头,都是铁打的,带着股凉冰冰的铁腥味;那些文臣的骨头,都是那些连篇累牍的诗书文章所塑,他们闻起来是书墨气,而霍无咎闻来,却是一股烂书堆的腐味。   唯独江随舟是不一样的。   他明明该是与旁人没什么区别,富贵乡锦绣堆里的少爷,霍无咎不是没见过。   但是江随舟却像是塑于光芒和自由之中。   挺拔,磊落,又有股子周围人都没有的通透。   这股气息吸引人极了,直让人像趋光的飞蛾,即便要撞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也要扑到那光明上,试着去拥抱住那片温热的光亮。   霍无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低下头去,重重地去吻江随舟的嘴唇。   ——   没几日,京中便出了大事。   重兵把守的太常令府,守卫竟是被全撤走了。第二日,旧朝的太常令齐旻齐大人竟是从府中堂而皇之地出来,上了马车,入了皇宫。   当日,齐大人竟官升半级,成了新任的大司徒,统领而今长江以南的所有文臣。   此事非但震惊朝野,连临安城内外的百姓都人尽皆知了。一时间,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带兵杀皇帝烧皇宫的霍无咎,也不是来者不善。冤有头债有主,他虽杀皇帝,却不动百姓和朝臣,甚至对他们加以重用。   而尚有几分人心惶惶的南景百官,此时也多少定下了心——即便霍无咎存着卸磨杀驴的心思,也断不敢杀德高望重的齐旻的。而今既然齐旻都和他们成了一样的人,那么想必霍无咎也没对他们动用了就杀的心思。   一时间,众人倒是都定了心。   不过,关于齐旻的言论也甚嚣尘上,众说纷纭。有说霍无咎众望所归的,也有说齐旻不忠不义的。   不过,无论众人怎么猜测,也唯独江随舟和霍无咎,知道齐旻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日齐旻进宫,是去御书房见了江随舟。   “天下之大,并不缺我这一把老朽骸骨。”齐旻对江随舟说道。“不过而今局势动荡,你用得上我,我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江随舟道:“齐大人高义。”   齐旻却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老朽只不愿风烛残年,还有愧天下百姓罢了。”他说。“不过,天下平定之日,也请靖王殿下莫要强留,许老朽归田。”   江随舟应声:“本王自不会强迫大人,一切但凭大人的意愿。”   这下,临安内外的百官终于得了齐全,如今有了马首是瞻的那位,总算能让大江以南的朝局步入正轨。   而今这局势虽不能长久,但总算被理顺,有齐旻协助,送到御案上的文书也骤然减少了。江随舟好生忙碌了一段时间,此时终于能松下一口气来。   霍无咎也总算松了口气。   他眼看着江随舟弱不禁风的,还成日里忙前忙后,急得心生烦躁,却又挡不住他。   而今,杂乱的事务告一段落,他总算能理所应当地按着江随舟,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了吧?   霍无咎只觉身心舒畅,心情一好,还去城外的军中巡查了一番。结果,不等他高兴两个时辰,便听说回了寝殿的江随舟又换好衣袍,重新出了门。   这次他去的方向,是临安的诏狱。   那是什么地方?血淋淋的,阴森得不得了,满是阴湿气。   霍无咎马放下手中的事务匆匆赶去,将江随舟拦在了半路。   “你去哪里?”霍无咎神色不虞。   江随舟一派坦然:“我听说你将庞绍关在了诏狱里,打算去看看。”   霍无咎眉心拧起:“你身体好了没有,就到那种阴冷的地方去?”   江随舟道:“而今诸事告一段落,也该给他个解脱了。”   霍无咎沉默不语。   他知道,对庞绍这样的人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了。当日他一时冲动,当场杀了江舜恒,但还有很多账没有算。   所以,他便拖着没让庞绍死,将账都算在了庞绍的身上。   如今,还没算清楚呢。   江随舟见他这神情,便将他心思猜出了一二。   他抬手,握住了霍无咎紧实的胳膊。   “对他来说,最好的惩罚,莫过于让他死个明白了。”他说。   “但是你……”   “你若不放心,同我一起去,如何?”   这回,霍无咎没有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爷要去感谢庞老儿做媒辣;D 第102章   诏狱比不上宫中天牢那般阴森冰冷,却也是京中关押重犯官员的地方。   打从到这个地方来,庞绍便没过过一日安生日子。霍无咎手下的兵都被练出了手上的本事,在折磨战俘这件事情上,最是拿手不过。   他们让庞绍终日忍受蚀骨的痛苦,却又吊着他的神识和气息,让他整日醒着,晕不过去,更死不了。   庞绍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了。   一进地牢,便有一股清晰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霍无咎皱了皱眉,似有些不满,接着便在临近牢房的时候,按住了江随舟的肩。   “你先等等。”他说。   江随舟不明就里,还是停下了脚步。   便见霍无咎大步走上前去,走到牢房门前看了一眼,继而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接着,他抬了抬手,便有几个士兵走上前来。   那几个士兵忙碌了一会儿,霍无咎才退了出来,颇为自然地执起了江随舟的手,将他带了进去。   江随舟跟着走进去,拐过一个弯,迎面便是关押庞绍的牢房。血腥味清晰得很,江随舟往里看去,却见牢房中的庞绍歪坐在角落中的干草堆上,肩膀往下,盖着一整块布。   而牢房的门口,已然放了一把椅子,空的,士兵齐刷刷地列站在后。   “这是……”江随舟看了看庞绍,又抬头看向霍无咎,不解问道。   便听霍无咎淡声道:“没什么,坐吧。”   他自不必说,他是怕行了刑的人看起来骇人,脏了江随舟的眼睛。   他自己本就见过不少,更何况自己还被在牢狱里死去活来地关押了一整个月,知道那是个多脏污的地方、受了刑的人身上又是怎样的惨不忍睹。   他是见多了,看到就像没看见似的,甚至边审犯人边吃饭都不在话下。   但江随舟是什么人?那是他心中再干净不过、再胆小不过的白兔子。   即便江随舟胆子并没他想得那么小,他也不想让江随舟看见。   江随舟闻言,抬眼看了霍无咎一眼,又看向庞绍。   此时,庞绍那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他,身上的布上渗出血迹,一看就知道霍无咎在遮挡什么。   江随舟没有反驳他,只任由霍无咎带着,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   “庞大人。”他说。“别来无恙。”   庞绍笑了一声,嗓音沙哑得可怕。   “你满意了?”他问道。   江随舟却缓缓摇了摇头。   “该是本王问您。庞大人,事到如今,你可满意?”   庞绍冷笑,嗓音粗嘎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被你陷害至此,我自然满意得不得了。”他说。   江随舟却淡笑道:“大人,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害您至此的,不是本王,而是您自己。”   庞绍死死地盯着他。   江随舟却半点没被他吓到,平静地接着道:“将霍无咎监禁至此送来本王府上的,是您吧?步步紧逼,将本王逼上绝路,不得不反击的,也是您吧?庞大人,我所做的一切,霍无咎所做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赐,是您所做的一切,给您的反噬罢了。”   庞绍却道:“巧言令色。事到如今了,你还要说这些,难道是怕我死了以后,会来索你的命吗?”   霍无咎不满地发出啧声,上前一步便要打开牢房,一副要冲进去收拾人的模样。   江随舟一把拉住了他,将他往回拽了拽。   他分明是拽不动霍无咎的,霍无咎停了停,却还是乖乖地退了回来。   “你就由着他胡说?”霍无咎咬牙切齿。   “恶贯满盈的人,变不成索命的厉鬼。”江随舟淡然道。“我如今,也不过是替您害死的人,来索您的命罢了。”   他看向庞绍,接着道。   “你的库房中堆了多少银两,你心里有数吧?你对那些银子有数,那么对你害死的人呢,有数吗?”他问道。“如果您没有的话,那本王可以替您数数。朝中那些不顺从你的人、挡了你路的大臣,还有那些因你贪污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因你贪念而饿死在蝗灾里的流民,您数得清楚吗?”   庞绍冷笑。   “被碾死的蝼蚁,还需要清点数量吗?”   “所以你被捉拿,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无人鸣冤,无人救援,只有树倒猢狲散。”江随舟淡声道。   “哦,可能还是有的。”江随舟话锋一转。“先帝,江舜恒,他不是蝼蚁吧?他倒是至死都在等着你回去救他,到死都相信你,是他最能够依赖的舅父。”   庞绍的目光这才终于动了动。   江随舟静静看着他。   即便江舜恒,他都能觉出几分可怜来,但庞绍,却是个实打实的混蛋。混蛋是没有怜悯心和羞耻心的,唯独让他亲耳听见自己是怎么大厦将倾,才能真正让他赶到悲切。   “即便我做了那么多事来离间你二人,他都念着你当日的虚情假意,全心地信任你。”江随舟道。“你当日的煊赫权势,数不尽的金银财帛,不全仗着他傻么?只是可惜,你多疑到以为他有多聪明,要将他拉下皇位,才让本王有机可乘。若不是你这般怀疑他,庞大人,谁能将你拉下大司徒的位置呢?”   说着,江随舟站起身来,淡淡道。   “死之前仔细想想吧,庞大人。全天下,没有比江舜恒更好骗的人了,将皇位推出去,将刀架在你脖子上的,不一直都是你自己么?”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其余人鱼贯而出,四下都安静了下来。   庞绍紧盯着面前的虚空。   “蠢货。”他语气轻蔑,冷声道。   他这话,自然是在骂江舜恒。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在心底和背地里这样骂过江舜恒很多次,只因为这东西实在太蠢。   但是这回,他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江舜恒小时候的样子。   七八岁的小孩儿,胖得像个球儿,瞧上去有点蠢,但小孩子,多少还是有几分童稚的可爱的。   怯生生的,看向他的眼睛却亮,说话听起来就有点窝囊,但总归不招人烦地问他:“舅父,您下次来看我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小孩,总归会引得人偶尔记得,塞块糖给他吃。   当真是蠢。窝囊了一辈子,到了三十多岁,还是个识人不清的蠢货。   活该受人利用。   庞绍垂下了眼睛,将鼻端微弱的酸意憋了回去。   却在这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庞绍看去,却见是去而复返的霍无咎。   霍无咎在牢房前站定,冷冷地同他对视。   “看好了。”霍无咎说。“害你的是我,杀你的也是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能干什么?只有我,想杀你就杀你。”   庞绍皱眉,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便见霍无咎对着他冷冷一瞥。   “所以,即便你有本事变成鬼,也看清楚了。”他说。“要索命,别索错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大步走了。   庞绍片刻之后,才意识他说这话的意思。   原来,霍无咎是在怕他真变成厉鬼去找江随舟,所以专程来同他说一句?   庞绍只觉得可笑。   他霍无咎征战沙场那么多年,犯下了那么多杀孽,还信什么鬼神?   当真是变蠢了不少。   庞绍只觉得可笑,但笑着笑着,却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看得见霍无咎对江随舟那病秧子的谨小慎微,看得出他这么说,不是怕鬼,而是怕鬼去缠江随舟。   似是感情这东西,才最能蒙蔽人的心智。   无论爱情还是亲情,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最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他又想起江舜恒了。   他想起那时他情急之下,为了调兵,让江舜恒知道了他与霍玉衍有来往的事。江舜恒半点没有追究,反倒在将虎符交给他之后,问他说,叔父,无论如何,你都会护着朕的吧?   他自然不会,想必江舜恒,也不一定真的看不出来。   只不过因为,他只仍旧是当年那个,一年到头见不到父皇、只等着他这个舅父袖中的一两颗糖的蠢小孩子罢了。   ——   那日霍无咎出了诏狱,又说忘了什么东西,回去了一趟。但他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拿,江随舟问他去做什么,霍无咎也不说,一副嫌丢人似的模样。   江随舟便也没有再问。   没几日,庞绍便死了。   他生前煊赫,死的时候却无声无息的。如今南景掌权的是霍无咎,原本庞党的官员巴结都来不及,自不会再去管旧主的死活了。   江随舟倒是真的闲了下来。   有齐旻在,大部分事务便可由朝中官员自行处理,江随舟只需将送到御案上的事务做出决定罢了。他原本一日便只需忙两三个时辰,但霍无咎还偏要在处理军务之前,将送到他面前的事全筛选一边,霍无咎能拿准主意的,便都不让江随舟插手。   江随舟便更清闲了。   不过,他和霍无咎都不知道,自那一日他们二人一同前往诏狱之后,便有一股流言,在军中甚嚣尘上了。   军中众人都道,说将军不知怎的,在宫中养了个小白脸。   有说将军是因着那小白脸长得实在漂亮,才动了歪心思的;还有说,将军是因着在靖王府的那段际遇,让那个靖王给传染了的。   说什么的都有。   这风飘进了不少将领的耳朵里,其中不乏一些个对霍无咎尤其崇拜的,心里愤懑不平,却也无从宣泄。   一直到了这日。   军中一个万户,这天有些要紧的军务要禀告霍将军,一路进宫,到了御书房。   可进了御书房,却见御案前坐的不是将军,而是个陌生男子。   五官精致,眼尾上挑,眼底下缀着一颗红色的小痣,分明是个男子,却漂亮得过分。   那万户心下一凛。   瞧这模样……不就是传闻中的那个小白脸吗!   作者有话要说:万户:祸水!   霍无咎:你再骂??   万户:?   霍无咎:我,贤妻!   万户:????? 第103章   那万户神情一凛,目光也变得如临大敌了起来。   江随舟倒是没觉察。   他听见外头来报,只当是哪个朝臣要来见他。他应了一声,让人带那求见的人进来,便头也不抬地接着看手里的案札。   可是,且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来了,停在了御案前头,却迟迟不听那人开口。   什么人?   江随舟皱了皱眉,抬眼看去,便见是个身披铠甲的将士,瞧着那衣着,应当是个级别不低的将领。   应当是来找霍无咎的。   不过,霍无咎这两日忙着去抄庞绍留下来的老底,这会儿并不在宫里。江随舟见那将领站在那儿,神色不虞地盯着他,只当是城外出了什么大事,便开口要问。   可他的话还没问出口,那将领倒是先开口了。   “霍将军不在,你便有胆子坐在这里么!”   那将领神色冰冷,满脸凶劲儿,生得个子又高,这会儿气势汹汹的,还声若洪钟,乍一开口,将江随舟吓得肩膀一颤。   他坐直了身体,对上了那武将的目光。   江随舟有些疑惑。   “什么?”他问道。   便见那武将冷笑起来。   “将军此番,还真是识人不清。”他说。“你也该明白自己什么身份,仗着将军宠爱,便越俎代庖,怎么,还想借着这般肮脏的手段争权夺利吗?”   江随舟愈发疑惑了。   他挑了挑眉,正要说话,便听得身后的孟潜山不乐意了,上前一步便不悦地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儿撒野!还不来人……”   江随舟抬了抬手,挡住了他后头的话。   他回了回神,隐约意识到这将领误会了什么。   他而今身份多少有些敏感。他知道,军中最怕人心不稳,无论朝中闹成了什么样,指令到了军中,也绝不可模棱两可,定然要有一个确定的、也是唯一的方向。   现在,霍无咎是他们的方向,北梁的霍玉衍又站在霍无咎的对立面,即便是霍无咎,在军中的地位也不是十足的稳固。   那前朝遗落下的江随舟,就不便让他们知道了。   ——尤其江随舟如今,手中还握着不少实权。   正因如此,他早便跟霍无咎说过,最好别让军中众人知晓他的存在,需到大局已定之后,再作打算。   而今看来,恐怕面前这位将领是将他当成霍无咎养在身侧的小白脸了。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身份?”他放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趣地将胳膊肘在桌上一撑,身体前倾,问道。   他自己觉察不到,他一笑,面上的魅色便会变得极其鲜活。   那将领立马露出了被羞辱似的神情。   “自然是霍将军的玩物了!”他厉声道。“既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快从那位置上滚下来……”   “你让谁滚下来?”   却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悦,单从语气中,便能听得一二了。   霍无咎居然这个时候回来了?   江随舟有些惊奇,抬眼看去,便见那站得挺拔的将领,也匆匆转过了身。   眼看着霍无咎便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那将领张了张嘴,正要开口,便见自家将军停在了自己面前,神色冷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斥责将军的小白脸,让将军撞见了。   他倒霉,他认命。   “我在问你话。”霍无咎的声音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   霍无咎不高兴时,最是吓人,尤其是当年的江随舟,动辄都会被他吓得挪不动脚步。这将领虽说不至如此,但对上那双阴戾凶狠的眼睛,心下还是怵得打颤。   但是与此同时,却有一股悲愤,从他的心底里油然而生。   他虽然没文化,却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从古至今,那些没出息的男人总会被美色诱惑,却没想到,自家将军,却也难逃这一关。   悲愤总是会催生出些赤胆忠心的热血来。   这将领视死如归地咬紧了牙。   “不过是个兔儿爷,将军即便宠爱他,也不该让他插手政务军务!”他梗起脖子。“即便将军今日杀了属下,属下也没说错!”   霍无咎的眼睛要迸出火星子来了。   “你有胆子再重复一遍?”霍无咎咬牙切齿地提起了他的领子。   江随舟连忙从龙椅上站起来,快步走了过去,在霍无咎的拳头落下之前,一把拉住了他。   “好了。”江随舟低声道。“他也是为了你好,我方才也不过是逗了逗他。”   说着,他淡淡一笑,转头看向那个抻着脖子等霍无咎揍他的将领,温声解释道:“将军不必介怀。我一介白丁,哪儿认得那御案上的东西?不过翻着解解闷罢了。你们有什么事且商谈着,我便先……”   却见被他拦住的霍无咎,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喊谁将军呢。”他不高兴地问江随舟道。   江随舟一懵。   怎的,喊旁人一句将军都值得他拈酸吃醋?   不等他开口,便见霍无咎一把甩开了那将领的衣襟,将那人高马大的武将硬生生掷得连退了好几步。   “教没教过你,别睁眼说瞎话?”霍无咎看向那将领,凶道。   “瞧好了,他,靖王,我是他的妾,他是我夫君。”   夫君二字掷地有声,那将领眼都瞪圆了。   便见霍无咎单手一把将江随舟搂到了怀里。   “出嫁从夫,别说这区区龙椅,就是哪天我把天下打下来了,也全是他的,听见了没?”   ——   那将领一时被惊得恍如在梦里,江随舟也被霍无咎吓了一跳。   待那将领退出去,江随舟连忙将霍无咎拽到了御书房后的寝殿里,匆匆道:“你怎么乱说话?”   霍无咎余怒未消,往榻上一坐,双手撑在了膝头上:“怎么乱说话了?”   江随舟有点急:“我之前不是嘱咐过你?我的身份……”   “我本来也没想答应,那都是你逼我的。”   霍无咎这会儿心里有气,连带着对江随舟说话都硬气了不少。   江随舟一时说不出话了。   霍无咎缓了两口气,一伸手,将江随舟拽进了怀里。   “行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说。   “可是……”   便见霍无咎转脸看向他。   “没什么可是。”他说。“你就说你信不信我?”   江随舟道:“自然是信的……”   便听霍无咎道:“那就放心。你别看我对他们厉害,但一个二个也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倒戈。你既信我,也只管信他们,即便是跟我一块儿死在这里,也不会转头去投到霍玉衍的阵营里。”   江随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江随舟的手上。   “我刚才回来,是为着这个。”他说。   江随舟展开,便见那上头赫然是昭元帝的字迹。   “你叔父回信了?”他问道。   霍无咎应了一声。   江随舟将那信细细看了下去。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昭元帝欣然同意了霍无咎的提议,并说那些人不日便会整装南下,让霍无咎静候,又说此后若还有什么要的,只管向他开口。   江随舟看完信,问霍无咎道:“可信吗?”   霍无咎点头:“连着圣旨一起送来的。”   江随舟闻言,沉沉地叹了口气。   “既有圣旨,便会昭告天下,那些官员便成了钦差,有了这层身份,便算有了你叔父的庇护了。”他说。“果真,只有霍玉衍生了异心。”   霍无咎沉默片刻,状似不经意地嗤了一声。   “打小就心眼多。”他说。“尽用在没用的地方,可笑。”   他神色轻蔑,但江随舟却知,他并不如表现的这么轻描淡写。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轻声问道:“那如果,你如今不在南景呢?”   霍无咎看向他:“什么?”   江随舟这是想起了霍无咎历史上的结局。   他问道:“如果现在,南景没亡,也没有我。你身在北梁,知道霍玉衍的心思,会怎么做?”   霍无咎想都没想。   “其实我懒得跟他争。”他说。“他爱比个高低,我没这兴趣,随他闹呗。不过一个皇位,他想要,就以为人人都想要了?”   当真是霍无咎做得出来的事。   江随舟正在心里叹息,却见霍无咎转过眼来,看向他。   “不过,这假设没什么用处。”他说。“南景灭了,你也是我的人了。我就算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也得争点儿什么给你。他今天是看我不顺眼要要我的命,万一明天又看你不顺眼呢?我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江随舟闻言,只觉心底仅剩下的那点沉重都消散不见了。   是了,他也没必要执着于历史上如何,只要如今已经不同,就够了。   他笑了起来。   “也是。”他说。“你嫁来王府,可一分钱的嫁妆都没带,总得添些。”   霍无咎磨牙:“没完没了了是吧?”   江随舟却想起了他方才掷地有声地朝着下属说他是妾的模样,笑得更欢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说。“出嫁从夫,没错吧?半分嫁妆都没有不说,也不晓得伺候夫君。亏我是个善心的人,否则早把你休出王府去了。”   他笑得高兴,霍无咎却只觉牙根痒痒。   讲话这般放肆不说,笑得还这么招人。这幅有恃无恐的模样,分明是仗着身体不好,知道自己不敢折腾他呢?   霍无咎泄愤似的凑过去亲他,连亲了几下,江随舟也仍在笑。   反了天了。   霍无咎窜起火来,一翻身,便将江随舟压在了榻上,死死按住了。   “伺候夫君是吧。”霍无咎咬牙切齿,温热的呼吸落在了江随舟的面上。   “这可是你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给各位瞧瞧什么叫狐狸精,什么叫红颜祸水,什么叫“我与将军解战袍,从此君王不早朝”! 第104章   霍无咎虽说是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但多少也知道怎的让男人痛快。   办法多得很。   江随舟没想到将他这火撩了起来,匆忙要躲,却被按得死死的。虽说此时没什么真要紧的事要去办,但青天白日的,怎么也不是做那样事情的时候。   但是,他要脸,霍无咎却是不要的。   ——尤其是在他硬要争一口气,犯起了牛劲,顺便也在二人折腾之间将自己身上的火也拱起来的时候。   于是,待到霍无咎终于放过他时,已然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龙涎香的气息中混杂了些旁的味道,单是闻一闻便能教人耳根发烫。但江随舟已然没了这发烫的气力,歪在霍无咎怀里,觉手酸得厉害。   连带着手腕,都没了知觉似的。   江随舟在心底里有气无力地暗骂了一句。   当真不似人能生出的玩意儿,幸而而今不过浅尝辄止,不然真能要了他这条本就弱不禁风的命了。   他没了劲儿,霍无咎却来劲得很。   他单手搂着江随舟,大马金刀地歪坐在那儿的模样十足地餍足。他不讲究,那些乱七八糟的浊物被他弄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   他低下头去,眯眼笑着亲江随舟。   “王爷,我这做妾的伺候得如何?”他问道。   江随舟闭着眼懒得搭理他。   伺候?当真是个好妾,伺候到一半,反倒他自己来了劲,拽着他的手不让他躲开,到头来是谁在伺候谁?   江随舟酸得发麻的手搭在身上,眼神都欠奉。   不过,霍无咎也没想等着他的回应。   他顾着笑,声音低沉又愉快,将江随舟抱在怀里,毛手毛脚地一会儿拽过来揉他的手,一会儿又去动他的腰。   “老实点儿。”江随舟终于开了口,嗓音有些发哑。   “老实着呢。”霍无咎低头,在他眉角狠狠地亲了一下。   江随舟掀了掀眼皮,撇开了头,动都懒得动。   他确是累着了,即便这算不得什么大动作,也确实够他这幅病弱的身体筋疲力尽的了。反倒旁边的霍无咎生龙活虎的,片刻之后将他抱到后头的床榻上歇息,转头又去御书房里替他将剩下的折子处理干净了。   殿中的龙涎香安神极了,江随舟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再睁眼时,天色已然晚了。   旁侧侍立着几个宫女太监,为首的正是孟潜山。   见着江随舟醒了,孟潜山连忙上前,扶着他坐了起来。   “王爷醒啦?”他道。“霍将军走前吩咐过,说待您醒了,便让奴才们接您回去。”   “走?”江随舟尚没有完全清醒,揉了揉额角。“上哪儿去了?”   孟潜山道:“宫外有事,说是挺重要的。不过将军也说了,不会回来太晚,让王爷不必等。”   江随舟闻言,低低笑了一声。   “他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话说得分毫不客气,语气却软和得很。   “谁要等他了?”   ——   霍无咎这边的事的确挺要紧的。   毕竟,这些时日下来,庞绍和他的余党终于查抄了个干净,光是抄没出来的金银,都够顶大半个国库的。   数额之巨,令人瞠目结舌。这样大数额的钱财,除了交给霍无咎,旁的人谁也不敢处置。   这日那万户来找霍无咎,为的就是这件事。霍无咎得了消息,处理好了江随舟桌上的案牍,便径自出了宫,去庞府清点了。   金银珠玉、字画古董,几乎将那偌大的一个庞府堆满了。   历朝历代的贪官污吏都不敢做得太明显,即便家财万贯,也要藏一藏。   但庞府却不同。   庞绍这般有恃无恐,以至于这么些财宝都大大咧咧地堆在府中和几个库房里。毕竟那个时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没有比他权力更大的人,更遑论那皇帝对他亲厚到言听计从,他自然没什么怕的。   这么些财产,光是翻账册,都让霍无咎一直翻到了天黑。   于是,他将那些钱财清算之后,便将一部分充作军费,另又将大半归入了国库。而今这国库已然成他的私人财产了,他如今前程未卜,这些钱财,都是要为他和他手下的兵马作日后打算的。   除去这些,他大手一挥,又拨出了一大笔钱拿来犒赏三军。他对手下的人马向来大方,钱财饮食方面,都是有多好便给多好的,从来不吝惜。   而魏楷也对他这些行事作风极其熟悉。   霍无咎算得清楚,一笔一笔的,他便帮着霍无咎分配记录。   魏楷做事麻利,眼看着账目上的钱财一点点少了下去,那成堆的金银财物,渐渐的都有了去处。   一直到最后,账上还剩下了一笔银子。   这银子跟整个庞府的银钱相比,自算得上九牛一毛,但也是令人咋舌的一大笔银两了。霍无咎的手划到了那里,一时沉吟,没再说话。   倒是魏楷兴冲冲地问道:“将军,这笔钱如何处置?”   他早习惯了,他们将军素来不把钱财放在眼里,所有的战利品,都是拿去用在刀刃上的,他们将军从不留下一分一毫。   魏楷这话问出口,却没等到他们将军的回应。   反倒眼见着他们将军抬起眼来,神色冰冷,目光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接着,便见他们将军手下一翻,便将那账册合了起来。   “剩下的我有用。”霍无咎淡淡道。   啊?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魏楷一时不解:“将军?”   便听见霍无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怎么,还不兴我雁过拔毛了?”霍无咎开口开口问道。面色不虞,但特别理直气壮。   魏楷被他这话问得有些懵,正发愣呢,便见他们将军站起了身来。   “回头派人去城里城外看看,哪里有卖书的地方,拍卖会,古董店,都去问问。”霍无咎道。   这让魏楷更有苦难言了。   他忙道:“这……将军,属下们也就是认些字,不至于当睁眼瞎罢了……您想要什么书,属下们该如何找啊?”   他这话倒是把霍无咎问住了。   他留下这些银子,纯粹是因着些说不出口的理由。   他向来视钱财于无物,毕竟他打小就没缺过钱,对这黄白之物没什么概念,更没兴趣。   但是刚才,眼看着庞绍府上各色的奇珍异宝从眼前流过去,他竟然头一次动了心思。   他想,庞绍那老东西何德何能,敢将天下奇珍异宝搜罗到手里,反而江随舟,分明是皇亲国戚,和这老东西比起来却相形见绌。   他心下觉得不忿,觉得这些极好的东西,都该归江随舟。   但是他又知道,江随舟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钱财该花的花出去,奇珍异宝和字画古玩自然收归国库。眼前成堆的财物渐渐空了,霍无咎心下竟有些着急了。   国库充盈了,军饷丰沛了,就连他手下的将士们,今天晚上都要好好地开一顿荤,分一笔奖赏,可他们家江随舟还什么都没有呢!   于是,霍无咎一把攥住了手里的最后一笔钱。   得给江随舟买些什么。   他喜欢什么?霍无咎心中立马浮现出了江随舟素日里看书时,那副全神贯注、安静恬淡的模样。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魏楷提出那样的要求。   但魏楷一问,他心里也没数了。   买什么书?魏楷不懂,难道他就懂了?   霍无咎沉默了半天,终于从牙缝中憋出了一句话。   “别管内容。”他说。“挑贵的,挑全天下最贵的。”   ——   这天晚上,霍无咎回到宫里时,堪堪刚过二更天。   他直奔江随舟的寝宫,进门时,便见江随舟披着衣袍坐在窗下,正对着一盘棋沉思。他手边的茶袅袅地冒着轻烟,茶香氤氲之中,是江随舟平和安静的眉眼。   霍无咎觉自己呼吸都停住了。   江随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向他,道:“回来了?”   两人目光一接,霍无咎的脑中便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今日江随舟被按在他怀中,面色泛红,眼含水光的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有点挪不动脚步,片刻之后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地上前去,坐在了江随舟的对面。   “嗯。”他说。“忙完了。”   江随舟见他一进门便在棋盘前坐下,垂眼顾着看棋局,当霍无咎对这个感兴趣。   他抬手让孟潜山给霍无咎上了茶,继而道:“你也喜欢这个?刚好,这一盘局我尚没有头绪,你来帮我看看。”   霍无咎盯着棋盘。   他当然对这个不感兴趣。当年他父亲为了逼他学棋,能把他揍个半死,就这,都没逼成功。   他盯着那棋,纯粹是因着不能看江随舟罢了。那人勾人得要命,又是霍无咎刚尝了两口荤腥的时候,多看一眼,都要出事。   但是,不看也没用。   霍无咎眼看着棋盘上纠缠在一起的黑白玉棋,脑中浮现的,却是厚重的黑色衮服下,江随舟洁白如玉的颈项。   霍无咎的气息沉了沉。   而他对面,江随舟眼的眼中,却是盯着棋盘陷入了沉思的霍无咎。   霍无咎眉眼本就生得锋利,此时面色严肃,眼神专注又认真,在灯影之下,满是凌厉肃穆,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认真的样子向来好看。江随舟心道。   便见霍无咎沉吟了半晌,手落在了黑子的棋盅里,拿起了一子,哒地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分明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自有一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气度。   一时间,那盘上的黑白子在霍无咎的手下,像是成了两军对垒的塞外山河一般。   一子落下,宛如阵前的将军挥起了帅旗,立时,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江随舟忙看向那盘棋。   黑子白子已呈胶着态势,双方咬在一起,像是互相扼住了对方的喉咙一般。此时的每一步,都是极其关键精彩的一步,往往一子之差,便可取对方性命,定下胜局……嗯?   江随舟一愣。   见棋盘上原本气势汹涌、狠厉凶蛮的黑子,因着霍无咎落下的那一子,势头一转,竟一头扎进了白子的包围圈里,缴械投降了。   江随舟懵了。   他抬眼看向霍无咎,却见霍无咎也抬起头来看他。   见霍无咎一手摩挲着棋子,神色平淡,目光沉静,出口的话,却让人极摸不着头脑。   “该睡了。”霍无咎道。   江随舟愣了愣,接着往窗外看了一眼,夜色的确深了。   “是。”他说着,看向霍无咎。   却见霍无咎仍坐在那儿,八风不动的。   江随舟更不明白了。   这人怎么回事……催他去睡,却又赖着不走? 第105章   江随舟有些疑惑地看向霍无咎,却见霍无咎坦然地看着他。   江随舟似是明白了霍无咎想干什么。   他道:“可是你……”   却见霍无咎看着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你要赶我走?”   反倒让江随舟后头的话说不出口了。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就见霍无咎抬手,看向了孟潜山。   孟潜山立马意会,这是霍将军不让他们在这儿碍事了。   孟潜山忙将暧昧的笑容憋回去,领着周遭伺候的宫人一并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江随舟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将棋盘上的棋子往边上一推,紧跟着,胳膊肘便支在了棋盘上,朝着江随舟倾过身体。   “你这床榻宽敞得很。”霍无咎说。“又不是睡不下。”   周遭没了旁人,霍无咎便放肆得厉害,面上的笑容也染上了几分痞劲儿,一副江随舟根本拿他没办法的土霸王样儿。   但其实霍无咎忐忑得很,就是只龇牙咧嘴的纸老虎。   他想留在江随舟这儿,不惜像个无赖似的拉下脸。但即便他这会儿一副霸道样子,但若江随舟要往外赶他,他也根本没办法。   是故,他这会让虽笑着,心里却忐忑得紧。   他知道江随舟脸皮薄,惹急了怕是要恼,但孑然一身时也就罢了,怀里抱过这么一个人,独自过一个人熬过去的夜便显得特别难熬了。   霍无咎是个急性子,最忍不了这个。   他定定地看着江随舟。   便见江随舟沉默片刻,瞥了他一眼。   “替我把棋子收拾好。”他说。“扒拉得到处都是,你来捡。”   ——   霍无咎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虽说是他半耍赖半强迫得来的,但怎么也算他的努力所得,称得上一句光明正大。   这种愉快的感觉,言语是难以表述的。他只记得,自己当日攻下邺城,将霍家军的旗帜插上邺城皇宫的门楼上时,也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夺取天下那种空洞的热闹,可比不得此时的踏实和满足。   窗外夜色沉沉,殿中的灯灭得只剩下几盏,床帐放下后,便暗沉沉的一片。这种黑暗本该是最不招人喜欢的,但这会儿,却全然是静谧和宁静。   霍无咎惬意得很。   却在这时,啪地一声轻响。   江随舟一把拍在霍无咎毛手毛脚地搂上他腰的手上,警告道:“别乱动,我明日还有事要处理,又在用药,经不起你闹。”   霍无咎乱动的手立马老实了。   “没乱动。”他一本正经地说。可一句话没说完,他却又低声笑了起来。   二人躺在一处,离得近,笑声便沉沉地牵着江随舟的耳朵感到了震颤。这种酥麻的感觉颇为奇妙,让江随舟的心跟着皮肤都在轻颤。   很难经受得住。   他忙道:“笑什么,赶紧睡了。”   霍无咎将他搂得近了些。   “也没什么。”他说。“我就在想,你这么乖做什么?方才分明能把我踹出去。”   江随舟提醒道:“我现在也能把你踹出去。”   随着霍无咎几声低沉的笑,江随舟的双腿便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制起来,再动不得分毫了。   “晚了。”霍无咎低声笑道。   江随舟只觉这人幼稚得要死,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帐外的烛火静静地燃。   这一夜,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头一次。   头一次在这样安静的深夜里,有一处温暖的热源依偎在一起,有平静的呼吸,静静交织着,纠缠在一起。   ——   霍无咎虽成功在江随舟房里赖了下来,成了孟潜山和魏楷都要称赞一声苦尽甘来,但独他自己知道,仍是看得见吃不着的。   江随舟身上的伤没有好全,每日又忙,总是精力不济的,自然遭不住霍无咎怎样。   但霍无咎已然是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他从前最见不得那种成了家便变了副窝囊模样的男子,而今却发现,只需每日都能见到那人,夜里能将他抱进怀里去,即便只是搂着他,替他揉一揉腰背,心下也是满足的。   甚至其余的,什么都不要都行。   ——但江随舟却苦不堪言。   霍无咎这人,精力也太丰沛了些!   若是原本的他,许是还能招架的住。但现在他这幅病弱的身体,尚没有调理好,身上的伤又还没痊愈,每天到了夜间都昏昏欲睡的,但霍无咎在旁边,却还要闹他。   毛手毛脚地乱捏乱摸还不够,他那处提不得的孽障玩意还极不听使唤,没原因地就昂扬地抬起头来,又要逼着江随舟替他解决。   起先用手便可,但没两次霍无咎便不止于此,非要开拓些别的法子来折腾他。   江随舟只觉自己是引狼入室。   但他偏又遭不住霍无咎的眼睛。那双眼的目光又深又烫,硬要江随舟帮他如何时,又透出两分败犬似的可怜,让人根本拿他没有办法。   江随舟只道自己栽得厉害。   如此,他们便静等着北边下来的人马,日子一日日地过,眼看着六月便要过去了。   恰是临安最热的时节,江随舟的精神也恹恹的。他身体虚,又用不得冰,只得由李长宁给他在日常的药中添了几味去暑热的药材,替他清热降火。   霍无咎却是不行。   江随舟的房里不能用冰,连带着他每天夜里回来都要热着。他的火气本就旺盛,到了这会儿更遭不住,每天夜里,都要辗转反侧半天才睡得着。   但他偏偏却不走。   江随舟看不得他强忍暑热的模样,再加上这几日,霍无咎又分外地忙,早出晚归地不知道在做什么,晚上睡不好,便更影响精力了。   江随舟便开始劝他。   可霍无咎就是不听,说烦了还要跟江随舟耍赖。他这种人,即便再是什么王侯贵族子弟,那也是兵营里滚出来的老油子,耍起无赖来,谁也招架不住。   江随舟只得作罢,暗自将那担心全都强压了下去。   一直到了这一日。   天色晚下去,眼看着就到了三更天。白日里的暑热退去了不少,对江随舟这般体寒的人而言,已然是极其适宜的温度了,但若霍无咎在这儿,必定又要热得打转。   江随舟歪在床榻上翻书,已然开始打盹了,但霍无咎却迟迟没回来。   江随舟打了个哈欠,又将书往后翻了一页。   脚步声传来。   他抬头看去,却见是个眼生的士兵,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行了礼。   “王爷,将军让属下带话,说今日有事,请您不必等。”那士兵道。   江随舟愣了愣,应声道:“好的,辛苦你跑这一趟。”   那士兵忙行礼说不敢,退了出去。   江随舟坐在原处,直到孟潜山上前来要伺候他睡下,才有些别扭地收起了手里的书。   ——这些时日,倒都是霍无咎回来之后,硬将他手里的书抽走的。不过些许时日罢了,竟也养成了习惯。   江随舟这么想着,不由得笑了笑,径自收起了书册,由孟潜山伺候着,躺下歇了。   夜里总是凉爽,旁边没了霍无咎那个翻来覆去的大火炉,更不必应付他的纠缠,想来今夜怎么都能睡得安稳些。   但是,夜色如水,烛火摇曳,江随舟却睡不着了。   他躺下,身侧空荡荡的,有些过分地安静了,让他一时间极不习惯,困意竟一时间全没了。   这么些时日以来,这是江随舟头一次失眠。   不知道是霍无咎的存在感太强,还是为人太霸道,不过这么些时日,便将他身侧所有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痕迹。   像只霸占了领地的犬科动物似的。   这么想着,江随舟兀自笑了笑。   夜色渐深,更漏声空空地在外头响起,一声一声的。   江随舟总归身体底子虚,渐渐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过他此番睡得浅,一丁点动静都能将他吵醒。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侧窸窸窣窣地发出了响动,似有个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帐幔,挤到了他的床上。   江随舟睁开眼,便看见了小心翼翼要躺下的霍无咎。   一听见他的动静,霍无咎连忙警觉地转过头来,便见江随舟睡眼朦胧地看着他。   那副半睡半醒的神态,最有一番细水长流的旖旎。   霍无咎不由得俯下身去,在江随舟的眼角上亲了亲,又犹嫌不够地偏看偏头,往他嘴唇上吻。   这就没了个完。   再待江随舟推开他时,寝衣已经有些散,被霍无咎整个儿搂在怀里了。   江随舟偏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微微有些发白了。   “天都要亮了?”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尚没亲够,像头闻着血味儿的狼似的,又往江随舟的脖颈里嗅。   江随舟推了两下,根本推不开。   “那怎么不先歇下,还往回赶?”江随舟道。   便听脖颈里的霍无咎开口,声音闷闷的:“不行,外头睡不着。”   江随舟嘴角动了动,不自觉地要往上翘似的。   “那就快点睡。”他说。“忙什么,要忙到后半夜?”   霍无咎听话地往床上一翻,将江随舟整个儿裹进了怀里,搂了个严实。   “秘密。”他说。   江随舟闻言笑了笑,也没再深究,闭上了眼。   霍无咎能有什么秘密?他们二人虽相处未久,他对霍无咎却是十足十地相信。   ——虽说他也不知道这自信是哪儿来的。   他闭上眼,便要睡去,却不料旁边的霍无咎却不老实了。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继而泄了口气似的,忽然翻身,坐了起来。   江随舟连忙睁眼:“怎么了?”   便见霍无咎背对着他一边穿靴子,一边咬牙切齿地开了口。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他问道。   江随舟有点迷糊:“你不是说是秘密么?”   便见霍无咎胡乱穿上了靴子,站起身来,回过头忿忿开了口。   “是秘密你就不问了吗?”他道。   作者有话要说:江随舟打了个哈欠:本王的爱妾,最会恃宠生骄,无理取闹。   霍无咎:哼! 第106章   江随舟的瞌睡醒了一半,撑着身体坐起来,便见霍无咎一把掀开床帐,大步走出去,似去翻找着什么。   很快,他便折返回来,将一本书册交给了江随舟。   “喏,给你带的。”他说。   他神情颇为平静,但其实忐忑得厉害。   他手下的人翻遍了南景,终于在扬州的一家拍卖行里寻得了此书。听说这本书本是收藏在扬州一户名门中的,结果这名门家道中落,又出了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这才将本书卖了出来。   听说他们读书人特喜欢这个,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应当是个好东西。   霍无咎的手下不懂,霍无咎也不懂。不过,既然是好东西,那就该归江随舟。   霍无咎这日千里迢迢去扬州,上那拍卖行一掷千金,硬是将这本破书买了下来。   江南才子大儒多得很,又有的是有钱的乡绅,不少人都盯上了这本书。拍卖的前几日,扬州甚至有人设了赌局,赌这本名书将花落谁家。   结果,竟被个名不见经传的霍二爷买走了。   当时那拍卖行场面都有些难收拾了,甚至有个跟霍无咎较劲,结果砸钱没砸过、竞价失败的大儒,甚至气得拂袖离去了。   不过,那位霍二爷自然不管这个。   他只管揣着那本书,快马加鞭,赶回宫去陪他夫君睡觉。   不过,这本书在他眼里实在算不上个好东西。   封面陈旧、看上去有些破烂不说,里头的字迹也乱七八糟、龙飞凤舞的,再加上语言晦涩,根本看不懂是什么。   霍无咎不理解,那些文人怎么喜欢捡这些破烂。   因此,他此时心下不安,生怕买回来的东西不讨江随舟的喜欢。   他偷眼去看江随舟。   却见江随舟伸手接过那本书,翻了翻,继而面上便没表情了。   江随舟愣在了原地。   这书,竟是前朝一位乐府大家的手稿!   那位大家在当朝便因才华横溢而名震天下,在他之后,再无那般神来之笔般的乐府。单他随便一首乐府诗,便能在信息闭塞的古代口口相传,到了现代,更是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名家。   这本诗集,竟是他亲手所写。   其中构思和修改、以及些许灵感心得,全都在这本书中。单翻开一页,便像是与那位名家隔空相谈一般,可与千年之后再根据词句揣摩他的心思全然不同了。   江随舟一时说不出话。   可知,千年之后,单是这本书的临摹本残页,都能被供在国家博物馆里,是国宝级的文物。他曾去看过,那残页只剩下只言片语,全不像他手里这般,是厚厚的一本。   这种感觉可太不真实了。   江随舟一时没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却见霍无咎忽然伸出了手,一把将那本书抽走了。   “也不是什么惊喜,逗你呢。”他说。“不过一本破书,我帮你扔了去。”   霍无咎有点懊恼。   果然是个只有穷酸文人才会追捧的垃圾,江随舟刚翻开看了一眼,脸色就冷下去了。   得赶紧把这破玩意扔了。他心道。   可他刚把书抢走,却见江随舟立马面露惊慌,扑上前来就抢,险些摔下床去。霍无咎连忙上前,一把将他接住,在怀里扶稳了。   “干什么!”霍无咎见他差点摔着,心下一惊。   江随舟没答,反倒匆匆道:“你干什么!”说着就要去拿那书。   “扔它做什么!”   霍无咎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江随舟原是稀罕这破玩意呢。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单手捏着的破书。   能入江随舟的眼,想来这东西也算不得破。一时间,这破书在霍无咎的眼里都顺眼了不少。   下一刻,那书便被江随舟珍而重之地夺去了。   这在江随舟眼里是什么?是天纵英才的心血和灵气,是文明的瑰宝。有了这物,千百年以后的人,便也能像他一样,透过这本书,与那位名家神交。   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轻描淡写地掩盖住了心下的得意和欢喜。   “买的。”他说。   “你今日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回来?”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听他这么问,心下更高兴了。   喜欢这破玩意吧?知道我对你好吧?当我的人,那就是普天下你喜欢什么,就给你什么,管他是天上摘不到的星星,还是人间买不着的宝贝呢。   反正,管他什么,全都给你。   霍无咎眉毛一扬,嘴唇也勾起来了。   “有点远,路上就花了点儿功夫。”他语气平淡,背后的尾巴却高高地扬起来了。   可江随舟这会儿却顾不得夸奖做了好事的大狗了。   他将那书捧在手里,像是手下重一点都要碰坏了它似的,小心地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霍无咎起先还高兴,可江随舟翻了两页都不见停,倒是让他有点不对味儿了。   他怎么不问问有点远是多远?怎么不问问自己花了多少工夫?   这真是个多好的破东西,值得他满眼都是这物,反倒冷落送东西的人了?   霍无咎目光不善地看向那本书。   下一刻,他又把书抽走了。   江随舟以为他还要扔,连忙又扑上来抢夺。这回霍无咎不遂他意了,轻松地将书往旁侧一藏,伸手就将江随舟一把按进了怀里。   “天还没亮呢,看什么书,明天没事要忙了?”他问道。   江随舟想都没想,两眼只顾盯着霍无咎藏在身后的那本书:“不妨事。”   霍将军将他这幅依依不舍的模样看在了眼里,心中的醋海翻起了巨浪。   “不妨事?”他目光沉了沉。   却听江随舟盯着那书,提醒道:“你手下轻点,别碰坏了。”   纸张最经不起岁月的磋磨,这要是在他们手里便被弄破了、弄散了,那他岂不成了历史的罪人了?   这可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   他只顾着心疼千年后的国宝,却没成想听见这话,霍无咎眼底的火彻底被点燃了。   行,这破书册子比他还要紧了是吧?   他咬牙切齿,目光不善地看向江随舟,下一刻,霍无咎一抬手,那本书本便划出了个抛物线,啪嗒一声落在了旁边的桌面上。   “你轻点!”江随舟见状,心都揪到了一起。   “知道了,我轻点。”   霍无咎凶巴巴地咬牙说道。   下一刻,他将床帐一扯,翻身便将江随舟压进了床榻里。   ——   从邺城到临安,拢共算下来有六千多里远。官员的马队向来行得又慢,没个一两个月,是到不了的。   而今入了夏,路便好走些。过了三两日,便有信使来报,说北梁来的人马,眼看着便要过大江了。   需霍无咎派人前去迎接。   江随舟同霍无咎商议过一番。霍无咎而今的人马都驻守各处,唯一有空的便是娄钺。思虑一番后,霍无咎便遣了娄钺,让他派人去江边迎接。   待到那批官员按着霍无咎的安排,把守在南景各处,那整个南景便全都要成了霍无咎的势力范围了。   此事自然马虎不得。   因此,得了霍无咎的命令,娄钺又被江随舟特意召进了宫,特意嘱咐了一番。   “兹事体大,所有从北梁送来的官员,都需娄将军好生注意一番。”江随舟道。   娄钺也知霍无咎而今的处境。他原就是南景的武将,投靠了霍无咎,自然是将身家性命都拴在了霍无咎身上。他们二人小心谨慎,娄钺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闻言点头道:“王爷放心,我自会当心些。”   江随舟点了点头:“我对娄将军自然是放心的。”   娄钺沉吟片刻,又道:“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江随舟道:“娄将军只管说。”   娄钺道:“我虽一直不喜欢婉君东奔西跑,但这些日子在临安,也确实拘她拘得厉害。她前两日知道我要外出,便嚷着一定要跟着。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听到这儿,江随舟不由得露出个笑容来。   娄钺其人虽说确实大男子主义得厉害,但对娄婉君却也是极度心软,若非如此,也不会养出娄婉君而今这样的性子。   “娄姑娘向来有分寸,将军若不愿拘她在临安,只管带上她便好。”江随舟道。   娄钺闻言叹了口气:“那便多谢王爷了。”   说着,便起身要告辞。   江随舟笑道:“娄将军也不必太过忧虑。娄姑娘虽说性子与寻常姑娘不同些,却也无伤大雅。姑娘非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话,都是那些腐儒说的。娄将军既不喜他们,自然也不必听他们这些话了。”   娄钺点头应是,不过这些话,自然也听不进耳朵里。   江北的人马眼看着就要渡江,江随舟也不敢让他们多耽搁,休整两日,迎接北梁官员的人马便动身了。   临安离大江很近,行军不过三五日便能到。又有斥候来回通报着情况,这几日,江随舟便一直注意着娄钺送回的消息。   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让霍无咎都觉得有些稀罕。   “怕什么。”他道。“不过是些文官,总不会掉到江里去淹死。只要来了南边,还能出什么事?”   江随舟却摇头:“总归小心些好。人没到江南,什么都是不作数的。”   霍无咎拗不过他,只得转头去找李长宁,让他在江随舟每日的药里多加了几味安神静气的药材。   一直到了五日后。   一封急信快马加鞭,送到了江随舟的案头。那斥候进宫时,已然跑得气喘吁吁,将信送上前来时,腿下一软,便噗通跪了下来。   “将军说,此信加急,请王爷速览!”那斥候道。   江随舟闻言皱起眉头,连忙将那封信取了过来。   信封展开,便见里头赫然是娄钺的亲笔。   “官员全都送来了,但北梁太子,竟也随行前来。” 第107章   江随舟握着那封信的手骤然收紧了。   也难怪……他算好了从邺城到这里来的时间,眼看着时间推迟了不少,他就怀疑有异。   他猜得到即便昭元帝同意,霍玉衍也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霍玉衍居然忌惮霍无咎至此。   历史上的霍玉衍自浔阳一战,身体便坏了根本,大不如前。   他自做了太子起,便将养在邺城,半步不敢出,即便如此,也不过堪堪活过三十岁,便身殒了。对他而今这副身子骨来说,能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邺城、前往临安,可见他有多畏惧霍无咎。   江随舟拿着那信,沉吟了半晌。   “去回娄将军,说我知道了。”他说。“让他只管放心。”   那斥候连忙起身应是。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孟潜山,去问问霍将军去哪儿了,派人去告诉他,让他尽快回来一趟。”   “是!奴才这就去办!”孟潜山忙道。   二人退下,御书房中顿时清静了不少。   江随舟拿着那封信沉思了起来。   霍玉衍敢来,那就说明他不知道霍无咎手中拿有他证据的事情。虽说李晟被霍无咎杀了,但而今世人都当是李晟心怀异心,想要除掉霍无咎。   也正因为如此,霍无咎与昭元帝书信往来,北梁又往南边送了这么多官员,谁也不觉得奇怪。   而今知道实情的,也只有江随舟、霍无咎和娄钺而已,而知道霍无咎手里有霍玉衍与庞绍来往密信的,也只有江随舟与霍无咎两个人罢了。   虽说霍玉衍的到来出乎江随舟的意料之外,但而今敌在明我在暗,反倒是霍玉衍更加被动。   如若处理得当,对他们来说,反倒是霍玉衍主动将把柄送上门来呢。   江随舟摩挲着纸张的边缘,陷入了沉思。   ——   入了夏,横亘在北梁南景之间的大江涛涛而过,两岸绿树成荫,自成一派江南景致。   娄钺站在江边,深吸了一口气。   霍玉衍要来的消息一送到他手里,他便立刻派人马不停蹄地转呈给了江随舟。   他知道,江随舟人在临安,定然会将一切准备妥当,他要做的,便是藏住自己的全部心思,全须全尾地将邺城送来的所有人,安全地迎回去。   他神色冷峻,旁边的娄婉君却没注意到。   她不耐烦等人,骑着马,在江边溜达。她将马鞭折起塞回了腰间,抬手折了一支柳,轻飘飘地甩着,催着马匹在江边闲逛。   她晃得娄钺心下直躁。   “老实点儿!”娄钺不赞同地皱眉对她说。   娄婉君分毫不放在心上,一手甩着柳枝,单手牵着缰绳调转过头来。   “傻站着就是老实了?”她顶嘴道。“我闲得住,这马都要拘坏呢。”   娄钺憋了半天,告诫道:“一会儿北梁的太子殿下要来,你当心着些,不要坏了礼数。”   娄婉君嗤地笑了一声,道:“什么太子殿下啊,往前数十年,那会儿可是我罩着他,带着他玩儿呢。”   娄钺连忙斥责她:“没轻重!无论从前如何,他而今都是太子,是皇家的人,这样的话,万不可以乱说!”   霍玉衍和霍无咎的那些龃龉,娄钺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告诉娄婉君。一则娄婉君性子耿直藏不住心思,二则,这事情少一个人知道也能稳妥些。   更何况,在娄钺心里,娄婉君怎么也就是个女孩儿家,既没有官职,又不是男子,这种事,不知道也便罢了。   而娄婉君自是不知道他这么多的心思和顾虑。   她嘁了一声:“当着他的面,我当然不说了,我又不傻。”   两人说话间,江面上已经遥遥看见了船只的影子。穿上挂着的旗帜正是北梁的。为首的是一艘两层高的大船,看上去应当是领头者所乘的。   娄钺通身都紧绷起来,面上的表情也匆匆收住。   “人来了。”他说。“慎言。”   娄婉君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父亲这神色,虽说是一副认真庄重的模样,但怎么也不像迎接自家人,反倒像在准备着应付什么敌人。   她收回了目光,往那江面上看去。   便见那船只缓缓而来,荡开了波浪,驶过了缓缓流淌的江面。江面宽阔,那船行得慢,应是行了两刻钟,才堪堪停在了江畔。   娄钺手下的兵马已然列阵在江畔,银甲红缨,旗帜猎猎飘扬。见着船停,娄钺便领着手下的将领们迎上前去,便见大船放下了踏板,卫兵迅速地列队下了船。   娄钺停在了踏板前。   便见卫兵在两侧列好了队之后,便有几个太监宫女手持仪仗缓缓而下。娄钺备好了面上的笑容,旁侧的娄婉君却浑然不觉地啧啧称奇。   “竟是这么大的排场!”她小声道。   娄钺连忙横了她一眼。   便在这时,一人缓缓行到了那踏板上。   那双雪白的织锦靴子上,密密地用金线织着蟒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出黄金特有的色泽。   顺着看上去,便是个一袭雪白织金衣袍、头戴嵌玉金冠、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   他身量修长,倒是显得他单薄。这样的织金白衣向来不是寻常人撑得起的,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清雅与贵气并生,配上手里一柄描金扇子,分明便是一位皇城里出来的贵公子。   随着他走下踏板,娄钺带着身后众人纷纷跪下,盔甲发出了当啷的声响。   “末将娄钺,恭迎太子殿下!”娄钺道。   在他身后,山呼随之响起。   众人跪倒了一片,一时间银甲熠熠,看上去颇有山崩海啸之势。那公子却是气定神闲,缓步而上,停在娄钺面前,躬身扶在了他的胳膊上。   “娄叔叔不必多礼。”他温声道。   娄钺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抬眼看去,便见面前温文尔雅朝着他笑的,赫然便是霍玉衍。   他同年少时没什么分别,温和爱笑,生得俊雅秀气,尤其眉眼,温润得紧。当年在阳关时,他便与阳关养出的野猴子不一样,平日里诗书为伴,讲话也是不紧不慢的。   但娄钺也知道,这孩子打小就是心思深的。   霍无咎只喜欢习武、不爱读书,成日被他父亲打得上蹿下跳,七八岁时最皮的时候,还没大没小地直呼他“娄钺”。   而霍玉衍却不同。他不仅诗书皆通,克己知礼,武功上也从不松懈。他没天赋,便全用在勤奋上,三伏天霍无咎带着一群小跟班到山打猎中躲凉时,他却独自在没有树荫的院子里扎马步,直扎到三更天。   也正因着如此,他自起义带兵起,便文成武就,是军中知名的玉面儒将。若不是霍无咎风头过盛,普天之下,谁会不知道霍玉衍的盛名?   想到这儿,娄钺在心下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了一副高兴的笑容来。   “礼不可废的!”他笑道。“舟车劳顿,太子殿下辛苦了罢?”   霍玉衍闻言,淡笑着摇了摇头。   “这几年身体是不中用些,不过无妨。”他道。“南下的大人们照顾我,行得慢些,也没有多累。”   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他倒是全像半点没变似的。   若不是真知道霍玉衍背后的所作所为,娄钺怎么也不会相信,当年那个虽心思深重、却极其刻苦知礼的孩子,会做出在霍无咎身后背刺一刀的举动。   “那末将便放心了!”娄钺道。   “娄叔叔这么便是见外了。玉衍在您面前,算不得什么殿下,不过是您的晚辈罢了。”霍玉衍温声道。“娄叔叔倒是一点没见老,而今见着您,竟像还在阳关时一般。”   娄钺笑着摆手:“哪儿就像殿下说的这般。十多年过去,老啦!”   “临行之前,父皇还专程嘱咐过我呢。”霍玉衍接着道。“这回无咎能够顺利收复江南,全靠着娄叔叔您的帮衬。父皇说,娄叔叔您的高义,必要我亲自谢过才行。”   说着,他躬身拱手,便要向娄钺行礼。   娄钺连忙将他扶住了。   “这可使不得!太子殿下,君臣有别啊!”他道。   扶上了霍玉衍,娄钺才感觉到他的身体有多虚弱。原本这孩子虽说看上去俊秀,但武功却和军中随便哪个良将都有一拼之力的。但这会儿他扶上去,却明显感觉到没什么力气,轻飘飘的,像是骨子里都空了一般。   纵使知道这孩子恶毒,娄钺心下也不由自主地一酸。   定北侯在世时,虽只有霍无咎一个儿子,但最偏疼的,还是霍玉衍。   娄钺轻而易举地便挡住了霍玉衍行礼的动作,霍玉衍也没有同他纠缠,顺着他的力道便站直了。   “殿下一路辛苦,也不便一直站在这儿说话。”娄钺道。“城中已经备了宴席,殿下不如随末将一同去用些便饭,修整两日,咱们再启程去临安。”   霍玉衍闻言淡淡一笑,神色温和,看不出半点端倪:“那便最好了。也多亏无咎,若不是他将整个南景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也没福气在这儿躲闲呢。”   他这欣喜温和的神态,谁看得出背后竟做出那些阴私来?   娄钺垂眼,掩去了复杂的目光。   便在这时,他听见霍玉衍咦了一声,侧过身去,朝着他身侧问道:“婉君妹妹也在?”   娄婉君抬眼看去,便见昔日那个修长安静的少年,身长玉立,站在她面前,眉眼温和得像水似的。   “婉君妹妹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他说。“眉眼之间,竟是有几分像娄夫人。”   说着,他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娄婉君不着痕迹地抽了一口气,嘴竟一时间笨拙起来,不知该怎么回话了。   真好看啊。她心道。   像有一朵玉兰花,让风一吹,在她心口开颤巍巍地起来了似的。 第108章   孟潜山派去的人很快就找到了霍无咎。霍无咎此时人正在军中,听见是江随舟急着见他,立马便放下了手中的事,赶回了宫里。   江随舟将那封密信交给了霍无咎看。   信上不过寥寥几字,霍无咎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将那封信往桌上一放,眉眼都凌厉了些。   “他不要命了?”他声音冰冷。   江随舟说道:“倒也未必。他既敢来,想必还以为在你面前伪装得很好。又或者说,他怀疑你对他已经起了疑心,急着来试探你。”   霍无咎冷笑了一声。   “我还能给他这个机会?”他道。   江随舟问道:“你打算如何?”   霍无咎淡声说:“他不是要送上门来么?现在整个南景都是我的地盘,他只要来,我便拿了他。单凭你抢救出的那几封信,昭告天下后,就够我杀了他的了。”   话虽确实是霍无咎所说的这个道理,江随舟却摇了摇头,道:“不可如此。”   “怎么?”霍无咎不解。   江随舟说:“若如今做太子的是你,或者说,若他只是你的臣子下属,那么你确实可以直接杀了他。但是,他如今既是你的亲兄长,又是北梁的太子,你若仅凭几封信就杀他,即便这几封信是真的,世人也会说你残暴的,毕竟这几封信,并没有真正害死你,而且都是过去了的事,这个时候再算账,并不算个好时机。”   霍无咎却分毫不以为意。   “说就说呗。”他说。“随便他们说,我还怕他们碎嘴?”   江随舟知道他不怕这些,但他却不情愿。   他从千年之后而来,知道霍无咎是怎样的盛名。这样一个名垂千古的将军,如果为了这么一个小人坏了声名,成了手刃皇兄、百世唾骂的奸臣,那便是最大的不值得。   是非对错,总该分个清白。   即便百年之后的事不必他来管,他也不想在今后的数十年里,眼看着霍无咎被世人戳脊梁骨。   “你不知道那些儒生文臣的厉害。”他劝说道。   霍无咎并不关心那些刀都拿不动的文人有多厉害。   但他抬眼看向江随舟时,到嘴边的话却咽了下去。   他知道,他不怕,江随舟却是怕的。   他不舍得江随舟怕。   “那有什么办法?”他话锋一转,问道。   江随舟闻言沉吟片刻。   “我虽有些想法,却是还没想好。”他说。“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他再下一次手了。若天下人都知道他因忌惮而对你痛下杀手,又有这样的前科,必然会让他声名狼藉,转而可怜你。到了那时,你再如何处置他,就都是理所应当的了。”   说着,他迟疑道:“但是……”   但是,如何让霍玉衍在对霍无咎如今的情况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杀他一次,便有些难办了。   江随舟沉吟着摇了摇头。   他此时心下正没有头绪,沉思时,眉头也不自觉地拧紧了。霍无咎看不得他这幅发愁的模样,上前去一把将他拉进怀里,一手抱着他,一手揉了揉他的眉心,替他将那拧紧的折痕揉开了。   “担心什么,这还不好办?”他道。“我知道他,霍玉衍虽看上去温和,其实最看重面子。小时候就是,谁要是下了他面子让他难堪,他表面上不说,背地里却肯定会使绊子的。”   听到这话,江随舟眼前一亮。   “那就有办法了。”他说。“只要激得他对你动了手,那么便有理由拿下他了。”   霍无咎应了一声。   “所以不用担心。”他说。“实在没办法,我只要派点儿人演场戏,伪装成是他的人,不就行了?”   江随舟闻言一愣。   紧接着,他便又听霍无咎淡淡说道。   “不过也不必非要这样。”他说。“他想杀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如再给他个动手的机会。”   他语气虽淡,江随舟却从中听出了一点端倪。   他知道,霍无咎不是不忍心,而是不稀罕。   霍无咎不是想不出办法,让霍玉衍立刻垮台。只是他与霍玉衍不同,不稀罕用这种强加罪过的方式,让对方死得冤枉。   他向来这般光明磊落。   江随舟抬眼看向霍无咎,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笑来。   那笑容衬得他眼睛亮亮的,也让霍无咎心口一跳,搂着江随舟的胳膊也骤然收紧了。   下一刻,他抬起手来,覆在了江随舟的眼睛上,将那双眼捂住了。   “嗯?”江随舟不解。   便听得霍无咎开了口。   “李长宁说了,你还得将养个十天半月才能大好。”他说。“让我这些时日小心点,别折腾你。”   “所以呢?”江随舟疑惑,抬手想将霍无咎的手拉下来,却被霍无咎挡开了。   再开口,霍无咎的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所以,大白天的,别招惹我。”他说。   江随舟:“……。”   究竟是自己招惹,还是对方定力太差?   不过是瞧着他笑了一下罢了,落在他眼里,怎么就能成勾引了呢?   这人可真会颠倒黑白。   ——   娄钺备好了接风的宴席。娄钺热情,霍玉衍也知礼,文官和武将们热热闹闹的,一顿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   宴后,众人都有了五六分醉,霍玉衍也喝多了些,让人扶着下去休息了。   娄钺这会儿也喝多了酒。惦记着霍玉衍身体不好,他听霍玉衍想要休息,便干脆让人散了席。   霍玉衍也欣然接受了娄钺的好意。   他笑着与娄钺告了别,转身上了回住处的马车。   众人都只看出他有些醉意,却不知道,他一上马车,整个人便瘫软在了座椅上,呼吸都又弱又乱了。   他随行的太监知道状况,眼见着他上车,便跟着钻进了车厢里。   他一上车,便连忙从车厢的暗格里取出药丸来,给霍玉衍喂了下去。   那药光闻起来就苦得让人直作呕,霍玉衍却面不改色,将那丸药放进了嘴里,半躺在马车中,闭上了眼睛。   没一会儿,药效发作,他才算恢复了常态,但脸色仍旧是白的,呼吸也细碎得厉害。   那太监担心极了。   他们太子殿下的身体,他最是清楚不过。自从浔阳那年伤了根本,殿下虽表面上仍和常人一样,但身体底子却虚到了极点。这么几年下来,他既不能出远门,也不能再习武骑射,只成日里用着药,即便是喝酒,也要喝太医特意调配的、加了人参和虎骨的药酒。   此番殿下既要出远门,又要佯作没有大碍,今天更是在外头喝了这么些酒,身体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   这小太监都替他不值。   不过就是霍将军罢了……人虽狂妄些,却不似坏到骨子里。殿下又何苦这般忌惮他呢?   “殿下即便要笼络娄钺,也不必这般拼命啊!”那太监不由得劝道。   却见霍玉衍摆了摆手,淡声说道:“没事,先回去。”   太监知道,他们位太子殿下,虽看上去温和柔弱,实则最是倔强。他只要决定好了的事,无论谁劝,都是不管用的。   他叹了口气,从马车中退出去。   只余下霍玉衍一人,静静靠在马车的车窗上,随着被风吹起的锦帘,目光晦暗不明地往外看。   他当然知道这么喝酒损伤身体,但是他更清楚,如今驻扎南景的五十万兵马,有三十万,都是娄钺的旧部。   他虽面上叫着娄钺叔叔,却也清楚,娄钺对他和对霍无咎是不同的。娄钺的旧友是霍无咎的父亲,而不是他父亲,从他们小的时候,娄钺就更加喜欢霍无咎一些。   长辈们似乎更偏疼那些不懂礼数、没大没小的孩子,霍玉衍已经习惯了。   所以,面对娄钺,他便要更上几分心,多展示出一点诚意。   毕竟,现在他也摸不清霍无咎究竟有没有因为李晟而怀疑他。不过,无论有没有,他都要做出些万全之策来,以备不虞。   一则要想尽办法,离间霍无咎和那些南下的文官,二则,便要把控住南景的兵力,不至于让霍无咎掌握全局。   所以,娄钺此人,他必然要用。   当然他也知道,凭着一顿酒、几句话,是不会让娄钺心甘情愿地站进他的阵营的。娄钺并不是个朝秦暮楚、首鼠两端的人,此番能为霍无咎所用,全是因着他那个死了的大伯。   不过,霍玉衍也并不担心。   他静静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夜幕之下,一派繁荣安宁。   他知道,是人都会有弱点的。   而娄钺最大的弱点,已经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了人前。   娄婉君。   只要娄婉君和他绑在了一条船上,那么娄钺即便恨他入骨,也必然会为他所用,绝不会再生异心。   而要将个女子同他绑在一起,命运与共,只要肯用心,那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了。   霍玉衍静静看了一会儿窗外,继而垂下眼去。   这对他而言,是完全的打算,但是,他心中却是恨的。   他恨得厉害。   如果他如今不是拖着一副苟延残喘的残躯,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要靠着去骗一个女人,来达到他的目的。   但是,他别无他法了。   若不是浔阳那一场战役,他父亲硬要带兵去救霍无咎和他大伯,他也不至于落下这满身的伤病来。   他这么多年都忘不了霍无咎找到他时,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他和他父亲二人这般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一副身体都毁在那战场上,可他霍无咎却是手足健全、生龙活虎,在那之后,还因着这一战名满天下,成了家喻户晓的战神,而全天下也都知道,他霍玉衍的这条命,是霍无咎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凭什么呢。   霍玉衍垂下眼去,平静地闭了闭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老霍家茶艺培训班开课啦!茶艺大师霍玉衍亲自教学,包教包会,即日起报名还送战神霍无咎亲赐大耳刮子两枚,先到先得,不容错过! 第109章   即便到了南景,因着一路上有个霍玉衍要人照顾,因此迎接的队伍还是行得极慢。   一直到初十,宫中才接到了斥候的报告,说迎接太子殿下和北梁诸位大人的队伍,眼看着便要到达南景了。   江随舟拿到消息后沉思了片刻,道:“知道了,去请齐大人进宫一趟。”   那斥候应声,退了出去。   “你想让齐旻去出宫迎接?”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点了点头:“他最合适了。”   霍无咎想了想,嗯了一声:“他若看见齐旻,心下肯定会多想。齐旻怎么也算是南景的老臣,我放着那么多将军不用,反倒用两个南景的旧臣迎接他——但齐旻官位又高,想必他看见齐旻之后,定然要好一通乱想了。”   江随舟点头:“是这个意思。”   霍无咎一挑眉:“那一会儿就让人去备一场晚宴,我亲自给他接风。到那时候,我流露出几分功高震主的不臣之心来,恐怕他就更耐不住要动手了。”   江随舟闻言思索片刻,道:“确是个好法子。”   便见霍无咎站起身来,绕到了他身后,伸手将他搂住了:“你就只管在宫里待着,等我的消息。”   江随舟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你不让我去?”   霍无咎闻言皱了皱眉,不假思索道:“你当然不能去,万一他盯上你了怎么办?”   江随舟却摇头:“但是,我若不去,他会对你起疑心的。”   霍无咎的声音沉了下去。   “随便他疑心。”他说。“于我而言,什么时候动他不过是凭我高兴,怎么能让你去以身涉险?你别胡闹。”   江随舟不由得辩驳道:“而今在南景,还能有什么危险?”   霍无咎却不听他的:“那也不能冒险。你只管在宫里待着,他即便想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也没这通天的本事。”   江随舟抬头看着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非要为了保护自己而将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霍无咎这一点是真改不了。   他收了两分笑容,神色认真,看向霍无咎。   “我之前怎么与你说的?”他说。“我不需要你将我这般护在身后,反生事端。”   霍无咎态度却丝毫不见软化:“那不行,这次不一样。”   江随舟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霍无咎说:“霍玉衍那个人阴险得很,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自打踏入南景,他和他手下的人,便全都落到了你的监视当中,不是吗?”江随舟道。“更何况,而今临安的守备情况,你我也都了解,他想做什么,根本就是难于登天。”   霍无咎理亏,不说话了。   江随舟清楚,他这么不说话,就是理亏却还要耍赖。   他伸手,握住了霍无咎的手。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跟着这些大臣们来,一定会想方设法离间你们的。”他说。“那些大臣,大到官位去处,小到日常的饮食起居,都是可以动手脚的地方。你光知道这些人对你忠心,但你应该也知道,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你常年身在阳关,邺城都没去过几次,能确定自己把握得住每个朝臣的想法吗?”   霍无咎此时虽摆出了一副冷脸冷心、刀枪不入的模样,但江随舟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还是忍不住翻过手来,将江随舟的手攥进了手心里。   “……确实不能。”他承认道。   文臣之间那些你来我往的细腻心思,确实是他碰一碰就头疼的事。   “所以你需要我的。”江随舟说。“我比你更了解他们。”   霍无咎抿起嘴唇,不说话了。   便听江随舟温声问道:“晚上让我与你同去,可好?”   霍无咎挣扎了片刻,最后反驳道:“……那你以什么身份出席?而今城里谁人不知我与你的关系,霍玉衍肯定会难为你的。”   江随舟低声笑了笑,将霍无咎的手往上拽了拽,贴在了自己脸侧上。   霍无咎低下眉眼,便见坐在龙椅上的江随舟正抬眼看着他,过分精致的脸上,漾出几分狐狸般的笑,使得那眼角软红的小痣,都生动潋滟了起来。   “那有什么难的。”江随舟道。“只当我是迷惑了你心智的小白脸,勾得霍将军神思不属,什么都依我,那他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也什么都得忍着了。”   霍无咎低眼看着他,分明知道他是刻意装出的一副模样,喉结却还是忍不住地上下滚了滚。   ……当真是能把人魂魄都勾去的妖精。   他喉咙咽了咽,片刻后,齿关都收紧了,俯下身去,便将江随舟按在龙椅上,狠狠地吻了下去。   “你连带着把我的命一并拿去算了。”   亲吻之间,霍无咎咬牙切齿地说道。   ——   作为而今南景的大司徒,由齐旻出宫去迎接霍玉衍,实在能显出霍无咎的重视。   众人都知道齐大人今天要出城去迎接霍玉衍了。齐大人是什么人?算上而今,眼看着要做四朝元老的人,即便庞绍在世都敬他半分,而今七十岁高龄,能出宫去迎接霍玉衍,实在是霍将军与太子殿下兄弟情深、珍重至极了。   但是这落在霍玉衍的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听到齐大人已经等在城外了的消息,霍玉衍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此后便再没有说话。   齐旻?管他什么盛名在外,在霍无咎眼里,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   霍无咎本来就不喜文官,尤其是齐旻这种满嘴忠孝仁义的酸儒,还是个背弃了旧主的东西。霍无咎如果真的重视他、与他没有嫌隙,那么他手下那么多得他重用的将领,为什么一个都没有前来迎接?   随便一个万户,在霍无咎眼里,都比齐旻重要。   一时间,霍玉衍都猜不透霍无咎在想什么了。   他让齐旻出城,到底是因为李晟而与自己有了嫌隙,还是根本已经怀疑了,所以拿齐旻来敷衍?又或者说,霍无咎此举并无他意,只是因着齐旻名声在外,为了让世人看见他对自己的重视和对北梁朝廷的忠心,从而给自己做出声势和面子来?   齐旻这人,实在是太过特殊,让霍玉衍一时都没了主意。   他沉着面色想了一路。他这幅身体本就不中用,更不适宜这般多加思虑。马车一路行去,待到了临安的城门外,霍玉衍已经有些身心俱疲,浑身脱力了。   看着渐渐近了的巍峨城门,他咳嗽了几声,强忍着通身的不适,撑出了一副如常的模样,在马车中端坐起了身体。   马车停下,外头的山呼声响了起来。   “臣等奉命,恭迎太子殿下!”   接着,便有士兵替霍玉衍打起了车帘。   太监上前来,扶着霍玉衍下了车。他刚扶上霍玉衍的胳膊,便感觉到了他身体的虚弱,不由得担忧地看了霍玉衍一眼。   却见他神色如常,面上竟还带着几分和缓的笑容。   那太监连忙收回了目光。   霍玉衍在马车前站定,径自丢开了那太监的手,走到了齐旻面前,将这颤巍巍的老臣搀扶了起来。   “辛苦齐大人在此等候了。”霍玉衍神色温和地说道。   却见齐旻神色冷淡,不见热络,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后退了半步,躬身道:“臣恭迎太子殿下。将军已在宫中设宴,殿下舟车劳顿,只等为殿下接风洗尘呢。”   霍玉衍神色如常,目光却在齐旻的脸上停了停。   他这幅模样……究竟因为他是南景老臣,还是因为得了霍无咎的授意?   霍玉衍更吃不准霍无咎的态度了。   他身形晃了晃,被匆匆敢上前来的小太监连忙扶住。他淡淡笑了笑,回头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跟在身后的禁卫队长,接着便回过头来,温声笑道:“还真是累着了。那么便辛苦齐大人,前面带路吧。”   齐旻应声,冷着脸,转身便走了。   旁边的娄钺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齐旻这般,定然是江随舟的安排。如今霍玉衍亲自赶到南景,就是因为摸不清霍无咎的态度,要来亲自看过。江随舟猜到了,便让周围的人使些障眼法来,就是为了让霍玉衍举棋不定,从而愈发不安。   人只有在陷入迷局、举棋不定时,才会做出最不理智的选择。   这么想着,娄钺迎上前去,笑着说道:“太子殿下不必放在心上。齐旻那老头,最是个谁都不爱搭理的臭脾气,殿下可千万莫要同他计较。”   霍玉衍既想通过下头的这些人猜霍无咎的心思,但却又是个心细如发、深沉多虑的人。他这样的人去揣测旁人,最容易被一些细枝末节所迷惑。   那么,他们便要各行其是,让霍玉衍失去头绪。   果然,便见霍玉衍听见这话,笑了笑,温声道:“这有什么的?齐大人德高望重,有些脾气是应当的,我倒是欣赏他这般真性情呢。”   娄钺闻言,朗声笑道:“殿下宽仁,末将便放心了!殿下,请上马车吧。”   霍玉衍笑着应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他而今的笑容,已然是强撑出来的了,而待他到了宫里,那面上的笑容,却再也撑不住了。   金碧辉煌的宴厅里,文武百官已然坐齐全,只等着他了。   最上首的位置空着,想必是留给他的。   但是,他旁侧次位上坐着的,却不是霍无咎。   而是个身着南景秦王冕服的男子,年轻极了,生得也极为昳丽,甚至精致得近乎妖异。   灯火下,他冲着他淡淡一笑,那笑容自若又颇含深意,像个胜利者,在朝着他示威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霍玉衍:……好像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江随舟:;D你也是朵白莲花?你好,你弟弟已经被我迷成周幽王了,你是来干嘛的?   霍玉衍:……来晚一步,可恶。 第110章   霍玉衍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了停,眉心微不可闻地一动。   能够出现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坐在那个位置的人……难道是传闻中的那个靖王?   他的目光又朝着对面一转,果然,在他另一侧的座位上,端坐着的正是霍无咎。   霍玉衍的目光顿了顿。   本朝以左为尊,霍无咎将左侧的位置让给了那个靖王来坐,莫不是其中有什么深意?   不过,不等他深思,大殿中的文武官员们便纷纷站起了身来,朝着霍玉衍行礼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霍玉衍的目光逡巡了一圈。   便见满殿的大臣,皆朝着他躬身行礼,唯独坐在他下首的那位靖王,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端坐在原处,与他对上目光时,只淡淡笑着点了点头,权作行礼一般。   这挑衅的意味可过于明显了。   霍玉衍收了目光,只也作没瞧见,温和笑着拿目光扫过了满殿的文武百官,温声笑道:“诸位爱卿不必多礼,快请起吧。”   随着文武百官起身落座,霍玉衍也抬起脚步,径直走到了最上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为兄不告而来,倒是辛苦二弟替兄长打点。”坐下后,霍玉衍便淡笑着侧头看向霍无咎。“半年未见,二弟倒是沉稳老练了不少,为兄一路前来,看整个南景秩序井然,实是宽慰。”   便见霍无咎欠了欠身,仍旧是素日里那般冷淡疏离的模样,淡声道:“皇兄过奖。”   霍玉衍倒是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拿起了桌上盛满的酒杯,朝着底下满殿的文武百官笑道:“自然,而今天下一统,也皆是诸位的功劳。玉衍在此,需先替父皇敬诸位一杯才是。”   他一举杯,满殿的文武自然也跟着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霍玉衍的眼睛往旁边一瞥。   那个靖王,却仍旧坐在那儿,只懒洋洋地拿起了杯子,抬眼看向他。   霍玉衍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而今大业虽成,但此后安邦定国,还需各位鼎力相助!玉衍不才,在此先谢过各位大人了!”   说着,他举起酒杯,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底下的大臣们一片应声,跟着干了杯里的酒水。   便见霍玉衍放下酒杯,笑道:“今日不过是接风洗尘的家宴而已,诸位卿家不必多礼,还请自便吧。”   这便是宣布开宴了。   一时间,宴厅中热闹了不少,觥筹声也跟着起了。   而霍玉衍,则侧过头去,笑着看向了霍无咎。   “左边这位,便就是南景的靖王殿下了吧?”他问道。   便见拿起筷子的霍无咎抬头看向他,淡淡道:“是他。”   霍玉衍笑道:“难怪我瞧着面善,竟也算是一家人了。”   霍无咎没搭腔,径自夹了一筷子菜吃。   他向来是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霍玉衍倒是习惯了。   他像没看见似的,接着问道:“只是不知……”他像是有些迟疑,转过头去看了江随舟一眼。   便见江随舟懒洋洋地坐在原处,正指挥身后的太监将有些远的那道鱼炙给他夹进盘中。   “不知靖王可是腿脚有什么不便?”霍玉衍问道。   这话一出,霍无咎和江随舟两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霍玉衍便露出了两分纯善温和的笑来,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话有什么不妥似的,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方才一直不见靖王殿下起身。若是身体不适,我身边倒有两个常用的太医,医术不错,可以给靖王看看。”   这话出口,他的目光便不动声色地落在了江随舟的身上。   却听江随舟嗤地笑了一声,身体往后一仰,便懒洋洋地靠在了椅子的后背上。   他抬眼看向了霍玉衍。   连霍玉衍都不得不承认,这人长得漂亮极了,带着一股亦正亦邪的气息,最是惑人心智。他只是眼往上抬地看他,嘴角勾着一抹笑,便显得慵懒又妩媚,像成了精的妖物一般。   “不起身行礼,便是腿断了么?”他听见靖王这般道。“不想罢了。”   “这……”霍玉衍面露难色,看向了霍无咎。   霍无咎此时,竟没有看他,一双眼竟紧紧落在那靖王面上。他这二弟向来不苟言笑,即便俘虏来的异域美姬都无法吸引他多看两眼,但此时,竟紧紧地盯着江随舟,一双眼里满是笑意,唇角也勾了起来。   他慢了半拍才感觉到此时气氛的尴尬一般,抬起眼来,看向了霍玉衍。   “大哥别见怪。”霍无咎淡淡解释道。“他素日里就是这样,娇纵惯了,不爱跟人行礼。”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还没褪去呢。   便听得对面的靖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懒懒开口道:“你说谁娇纵?”   霍无咎的眼神又被他勾去了。   “没说你,别光顾着说话,吃点东西。”他的声音竟都软了两分,带了两分诱哄的味道。   霍玉衍这辈子都是头一次看见霍无咎这样。   对着个男人,温声细语,满脸笑意的,分明就是一副被勾了魂魄的模样。   却听得对面传来了清脆的“嗒”的一声。   霍玉衍循声看去,便见是那位靖王殿下坐在那儿,将筷子丢到了盘子上。   “吃什么?”他眉眼一扬,抬着下巴,目光慵懒又嫌弃地看着桌面。“今日这御厨是怎么了,这道松鼠鳜鱼,做得也太咸了。”   便见霍无咎连忙抬手,召来了几个太监。   “还不去将靖王殿下桌上的鳜鱼换了?”他神色冷下来,眉眼都恢复了往日的锋利。“去问问御膳房怎么当的差,还不快重做一份,快点送来。”   太监们诺诺应是,连忙鱼贯上前,将江随舟桌上的那道松鼠鳜鱼撤了下来。   霍玉衍的眉心动了动。   就见霍无咎转过头去时,朝着那靖王勾了勾唇角。靖王只横了他一眼,拿筷子又去吃别的菜。而靖王身边的那个白面小太监,这会儿也殷勤地凑上前来,一迭声地讨好,让他消消气,尝尝看别的菜色合不合胃口。   霍玉衍收了神色,看了霍无咎一眼。   却见霍无咎坦然地冲他笑了笑,面上竟染上了几分无奈,道:“大哥见笑,实在是让我宠坏了。”   霍玉衍顿了顿,面上勉强露出了两分笑意。   “无妨。”他说。   ——   这么一来,霍玉衍所有的猜忌就都有了原因。   为什么霍无咎莫名其妙地对自己表露出那么多恶意、却又时好时坏,让他猜不出原因。又为什么霍无咎会这么重用南景的臣子,反将他手下的将士都置后了。   肯定都是因为这个靖王。   他没想到,霍无咎竟会有这般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一天……这所谓的“美人”,还是一个男人。   霍玉衍的目光一时间都有些沉重。   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却全程都在盯着霍无咎和靖王之间的互动。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霍无咎。   纵容,甚至有点温柔,多看靖王两眼都要暧昧地笑。那靖王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在席间挑三拣四的,对霍无咎说话也带刺儿,霍无咎却是一位纵容他,一双眼睛,像是遭人下了蛊一般。   这样的情况,好办却也不好办。   霍无咎这幅情态,倒是让霍玉衍放下了心,只道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尚没有看出端倪,还可以好好地用一番。   但这个靖王却是难办。   霍无咎为他神魂颠倒、对他有求必应的,确实是个把柄。但这把柄究竟是霍无咎的软肋,还是埋在他身侧的炸弹,便要看这靖王究竟是不是个没脑子的草包了。   霍玉衍陷入了沉思。   宴席过去了大半,坐在他左侧的江随舟也露出了两分醉态。他歪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便抬起手来。   旁边那太监连忙上前,将他的手扶住了。   “本王乏了,便先回去歇。”他懒洋洋地说道。“也不打扰你们兄弟两个叙旧了。”   霍玉衍淡笑着点头道:“靖王身子要紧,既累了,便先回吧。”   江随舟淡淡看了他一眼,嘴角沁出两分意味不明的笑来,眼波一转,又看了霍无咎一眼。   便听得霍无咎低笑了一声,道:“回去别忘了给我留门。”   此时宴厅中人声鼎沸的,他声音不大,底下的官员都没听到,却清晰地传入了江随舟和霍玉衍的耳朵里。   江随舟笑了两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扶着旁边孟潜山的手,转身便走了。   霍玉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后,继而又转过头去,看向了霍无咎。   “你们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皱起眉,面上流露出了几分不赞同,端得是一副担忧弟弟的好兄长模样。   便见霍无咎放下酒杯,抬头看向他,淡淡一笑,不经意地说道:“也没怎么回事,正如皇兄看到的这样。”   “你这就是真要把他留在身侧了?”霍玉衍皱眉问道。   却见霍无咎往椅背上一歪,一副大马金刀的姿态,道:“大哥,别看他是个男人,有趣儿着呢。”   那笑容看上去,竟有两分餍足。   霍玉衍咬了咬牙,一脸的痛心疾首:“可他分明是……”   “是什么都不要紧,他自己也不当回事儿。要不是这样,他能等国灭了之后,还这么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他怕死得很,就是想依靠着我求条活路罢了,我何不让他如愿?”霍无咎漫不经心地说。“就当是个玩意儿,留着玩的。”   他这幅姿态,倒真像是在身边养了一只金丝雀,聊以把玩解闷的。   霍玉衍一时竟猜不透他究竟有几分真心了。   片刻之后,他顿了顿,道:“你要养着他玩儿,为兄也不便多说什么。但是无咎,你而今眼看着也要二十四了,原本早该到了成家的年纪,只是因着前些年打仗,才一直拖着。如今朝中有皇兄在,你不必操什么心了,玩归玩,还是要将婚事定下来,早些成个家。”   霍无咎听到这话,却无动于衷。   “我不着急。”他说。“慌什么,再玩儿两年。”   霍玉衍好言劝道:“这也不耽误……”   “怎么不耽误?”霍无咎抬了抬眼睛,嘴角的笑容有两分邪气。“你是不知道那小东西有多能折腾,好人家的姑娘嫁来,我还怕后宅不宁呢。我没什么急的,等过些时日玩腻了再说这些不迟。反正我传宗接代也没什么用,大哥,还是您先娶个太子妃,那才是国本呢。”   霍玉衍闻言垂下了眼,目光意味不明地闪了闪,笑道:“为兄这幅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无论你,还是姝儿,对为兄而言,你们的孩子都跟我的亲生孩子是一样的。”   他所说的姝儿,便是他的亲生妹妹霍姝,也是霍无咎的堂姐,前些年刚入邺城,便早早成婚了,如今膝下也有几个儿女。   霍无咎抬眼看向霍玉衍,便见他神色平和安静,这些话,倒真像是他的真心话一般。   霍无咎跟着笑了笑,说出口的话却没什么诚意。   “大哥能这样想,那也挺好。”他说。   ——   娄婉君的酒喝多了点儿。   实在是她周围坐的都是些武将,这些时日共事下来,都不把她当外人。几人凑在一起,一喝酒,便恨不得称兄道弟的,一杯接着一杯,根本没数儿。   娄婉君是尽兴了,娄钺却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混在男人堆里也便罢了,喝成这样,成何体统?”他上前去训斥道。   娄婉君却是不当回事儿。她从小被她爹这么训过来,早就训皮实了,这会儿见娄钺生气,她漫不经心地一起身,朝着几个一同喝酒的将领扬了扬手,便道:“没事儿,没喝多少。父亲息怒,我出去醒醒酒去。”   说着,便转身大步出去了。   娄钺知道她这是用惯了的伎俩,知道自己要训她,便找个由头躲出去。娄钺却也无可奈何,拿手指点了点那几个将领,警告了几声,便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娄婉君颇为熟练地躲了个清闲。   宫中夜里风凉,宴厅外又是一方大大的荷花池。这会儿夜风吹起,吹得满池的花叶摇曳生姿,也将带着湿气的荷花清香,一并迎面吹到了她脸上。   惬意得很。   娄婉君让这风吹得舒服,溜溜达达地便往湖边去了。湖边夜里挂起了宫灯,精细得紧,细看过去,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娄婉君便打算着要在这儿散会儿步。   可刚等她走到湖边,便听得身后有人喊她。   “是婉君妹妹吗?”   声音特别熟悉。娄婉君连忙回过头去,便见湖边的小亭里坐着个人,一袭雪白衣袍,上头的金线熠熠生辉。   她有些惊讶:“太子殿下也在这儿?”   就听得那人咳嗽了几声,像是有些气力不支一般。   娄婉君怕他出事,连忙上前去,便见霍玉衍一个人坐在亭中,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会儿兀自咳得厉害。   娄婉君连忙上前,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要披在霍玉衍的身上。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娄婉君问道。   却见霍玉衍抬手,挡住了她披衣服的动作。   “你快穿好,女孩子家,莫要受凉了才好。”霍玉衍温声道。   娄婉君见他这会儿倒是不咳了,拗不过他,只得哦了一声,将那衣袍重新穿了回去。   “殿下,我送您回去吧?”她问道。   却见霍玉衍摇了摇头:“不急,我也只是来这里躲躲清静,醒醒酒罢了。”   他静静看向娄婉君。   他自不会说,他在宴上除了注意霍无咎,便一直注意着娄婉君的动静。他见娄婉君喝得尽兴,娄钺又频频看她,一脸不悦,就知道一会儿肯定会有这么一出。   他抱病先行,就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娄钺看娄婉君看得严实,让他一路上都没有找到跟娄婉君独处的机会,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却见娄婉君有点着急:“醒酒也不是这么醒的吧?湖边风凉,殿下,我看还是……”   却听霍玉衍打断了她。   “之前,我记得你都是喊我霍大哥的。”霍玉衍温声道。   娄婉君有些尴尬地抠了抠头。   可不是吗?她虽说跟霍无咎总在私底下直呼姓名,互相骂骂咧咧,但是在霍玉衍面前可不敢造次。她要是敢对霍玉衍有什么不尊敬,她爹第一个不同意,抡着笤帚要揍她呢。   她笑了笑,道:“……也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便听霍玉衍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他说。“如今,却是什么都变了。”   娄婉君面上露出了些疑惑,问道:“还有哪里变了?”   霍玉衍看了看她,似有些欲言又止。   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将他那副清秀的模样照得愈发干净,甚至透着一层微光。他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便显出几分脆弱的美来。   “也没什么,只是无事而发的感慨罢了。”他说。   娄婉君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霍大哥吧……自己也变了挺多。小时候怎么也算是个干净利落的人,现在美则美矣,倒是多了几分磨叽。   “那就好。”她不晓得怎么回应,只得这般敷衍道。   作者有话要说:霍茶茶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滑铁卢。   霍茶茶:谢邀,你们知道什么是黑暗吗?就是那种让你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甚至开始自我否定的连续挫败?比如我,一直无往不利,却在一天之中连续遭遇了基佬和直女……现在就是累,非常累。 第111章   霍玉衍这会儿正淡淡望着檐上的月亮,并没有觉察到娄婉君的神色。   他兀自淡淡笑了笑。   “只是有时候,还是怀念在阳关的日子罢了。”他侧过头,看向娄婉君。   娄婉君点头附和:“在阳关时,自然比现在要自由多了。”   便听霍玉衍淡笑着道:“我也这般觉得。婉君妹妹,我如今虽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不想做这么个冷冰冰的太子殿下。你看,无咎而今,都同我不怎么亲厚了。”   说到这儿,他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可能也不全是因为我们兄弟两个疏远了吧。他而今长大了,身边想养什么样的人,自然不是我说了算的。只可惜,他这般受小人离间,我也说不上什么话。”   娄婉君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眉。   霍无咎身边养的人?   霍玉衍初来乍到,这意有所指说的,不会是靖王殿下吧?   靖王殿下还挑拨离间他们兄弟两个的关系呢?不会吧,她和靖王殿下怎么也算有点交情,知道那位殿下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了,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娄婉君心下迷惑,嘴上却没有说。   因为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霍玉衍这话,像是专门说给她听似的。若是她此前从没接触过江随舟,那么霍玉衍这话,她也就听过便罢了。但是如今……这话却怎么听怎么奇怪。   她心下生了疑惑,也不敢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她顿了顿,试探着道:“确实。谁知道霍无咎和那靖王假戏真做了?没事儿,我看霍无咎也就是图个新鲜而已。”   霍玉衍听到这话,心下动了动。   娄婉君的话虽不能全信,但他也知道娄婉君是一副有什么说什么的耿直性子。能得娄婉君这么说,他心下便也多出了几分放心。   这样的话,娄婉君并不和霍无咎他们二人站在一处,那便是可用的了。   这么想着,他淡笑着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只要无咎高兴便好。不过,婉君妹妹,你以后也不必这般拘谨,在人后,只管仍叫我哥哥,可好?”   娄婉君眨了眨眼睛,看向了他。   的确,这人的心思一直让人捉摸不透,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是说话却像意有所指似的,总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不过……   娄婉君心想,管他的呢,不就是叫声哥,也没什么大不了。看在他长得好看人又柔弱的份儿上,就随他吧。   她顿了顿,小声应道:“好的,霍大哥。”   霍玉衍随着她叫出口的这句称呼而扬起了嘴角,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她的头发。   娄婉君隐约看出了他的意图,眼瞧着他病弱,便干脆上前,半蹲下身体:“霍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霍玉衍的手落到了她的发间。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婉君妹妹竟出落成这样的大姑娘了。”他温声笑道。   笑声里竟恍然有两分暧昧,像是海中的鲛人展开了歌喉,想要将过往的船舶吸引到面前一般。   ——   霍无咎这天回去时,身上也带了些酒气。   不过他酒量好得很,又没人敢劝他的酒,唯独跟霍玉衍喝上几杯,还不够他润喉咙的。   他一离席,便直奔江随舟的寝殿。   不过,这寝殿而今也说不清是江随舟的还是他的。他在这儿住得久了,不管是平日里的衣物用品,还是总伺候他的那几个人,而今全都在这儿。而这寝殿之中,也俨然是两个人交织在一起的生活气息了。   他一进门,就见江随舟坐在那儿,锁着眉头。   “怎么了?”他只当江随舟遇见了难办的事,连忙上前问道。   便见江随舟抬起头来,有些着急地说道:“我没想到,霍玉衍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什么想法?”霍无咎忙问道。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   “刚才我专门留了人盯着他,那人方才来报,说他在湖边等到了娄姑娘,二人不知说了什么,他竟还摸了娄姑娘的头发。”   霍无咎嗤地笑了一声:“他想从娄婉君那儿下手,难不成是想让娄钺反水?且不说娄婉君没那么好糊弄,即便有,娄钺也没这个胆子,因为这种事背叛我。”   江随舟却摇了摇头。   若只是眼前的这点事,他自然不担心。但是……他却记得,娄婉君在历史上,是有些蛛丝马迹的。   她带了个遗腹子和霍无咎一起去守了边关,史家都猜测这孩子就是霍无咎的,毕竟那孩子生出来,也跟了霍无咎姓。   但是谁也说不清,既然她和霍无咎两情相悦,又育有一子,为什么一辈子都没有成婚。   现在,江随舟似是猜出原因了。   如果在历史上,霍玉衍也对娄婉君下了手,并且成功了,那么那孩子、以及娄婉君与霍无咎的关系,便都有了解释。   如果这是真的,他自然不能再让娄婉君重蹈覆辙了。   “但若霍玉衍得手呢?”江随舟有些着急。“他虽体弱,心思却深,娄姑娘为人又单纯。若是真让他将娄姑娘骗到了,我们还怎么跟娄将军交代?”   霍无咎顿了顿,有些不理解他这信誓旦旦的态度是为什么。   他想了想,问道:“你是觉得,霍玉衍定然能骗过娄婉君?”   江随舟点了点头,道:“虽如今没什么证据,但我总有这样的猜测。”   这话出口,他自己心里都有点忐忑了。   他所有猜测的依据,不过是前世的那些史料。这些话,他没有跟霍无咎说,那么他如今的态度,简直是太过莫名其妙了。   想来霍无咎也不会信的……   却在这时,他听见霍无咎长出了一口气。   “你说的也对。”他走上前,自然地坐在了江随舟的身边,抬手把他搂住了。“霍玉衍既然做了,那么应该早有胜算。既然这样,我们也必不能让他得逞。”   江随舟顿了顿。   “我只说是猜测呢,你怎么就信了?”他小声问道。   便听霍无咎低声笑了几声。   “这有什么的。”他说。“多做些准备,总没坏处。总不能搁着让你瞎猜,再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吧?”   江随舟反驳道:“我才不会这般。”   霍无咎应了一声:“嗯,好,不会。总之,这事我既然已经知道,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手下能用的人多,能盯好他,你只管安心。”   江随舟点了点头。   霍无咎接着道:“今天席上,他还试探了我一番。我想了想,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   江随舟问道:“什么?”   霍无咎说:“也没什么。他就是说我前些日子辛苦了,这阵子可以好好歇歇。那些大臣后续的安排,他说他可以帮我做。”   “果真是在试探你。”江随舟皱了皱眉。“你若不同意,那便是有异心,你若是同意,那便是任凭他离间你的势力。”   霍无咎笑了几声:“所以,我同意了。”   江随舟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他。   便见霍无咎低头看着他,低声道:“不过我同意,不代表你同意,对吧?明儿个我军中忙,你只管到御书房里去给他添堵。宫中全是我手下的人,他翻不出浪来,你只管作,让他没有插手的机会。”   他眉眼皆带着笑,看上去很是有几分嘚瑟。   江随舟闻言不由得笑出了声。   “原来是想着在这儿对付他呢?”他问道。“不过,他都知道了,我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说话真的管用吗?”   霍无咎面上的笑容一滞。   嘶……刚才江随舟走后,他朝着霍玉衍说的那几句胡话,全都让江随舟听见了?   他立时抬眼四下里看,便见站在一旁的魏楷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   霍无咎立马瞪起了眼,狠狠地盯向魏楷。   魏楷被他盯得直躲,倒是旁边的江随舟轻声笑道:“这有什么的,自己讲出来的话,瞪他干什么?”   霍无咎连忙看向他,便见江随舟笑得眉目舒展。   霍无咎磨牙,抬手挥退了房中的下人,转身便将江随舟按在了榻上:“还笑?当个小玩意儿,挺高兴的?”   江随舟笑着说道:“这有什么高不高兴?将军而今看得上我,愿意偏宠我,那是我的福气。”   他摆出了两分方才在席上刻意装出来的骄纵模样,本不过是个玩笑,却见霍无咎的眼睛都沉了下来。   江随舟吓了一跳,连忙收了神色要爬起来。   却被霍无咎又一把按了回去,牢牢地握住了手腕,禁锢在了他胸前。   江随舟压根挣扎不动,下一刻,反倒引着霍无咎倾身上前,将他死死压在了原处。   “这么喜欢当小玩意儿,可是要知道怎么伺候人的。”霍无咎磨着牙凶他。   江随舟半点不示弱:“不过是人前说说罢了,你别忘了,你可是本王的妾。”   霍无咎被他噎得一哽。   接着,他凶巴巴地俯下身去,狠狠地吻在江随舟的唇上。   “妾什么妾,你说了要给我抬正妻的,别想反悔。”   ——   第二日一早,霍玉衍便赶到了御书房中。   他这一路上,早就把霍无咎那边的人摸了个清楚。这些官员的成分复杂得很,不像而今邺城里的太子党,都是他在几次科举中,专门让手下的官员留意擢拔出来的。   而霍无咎挑出来的这些人,却鱼龙混杂的。   有阳关的旧官,还有他南下时打下的郡县的守官。除此之外,竟还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甚至霍玉衍都叫不出名字的。   这些人说好对付也好对付,毕竟不是霍无咎的嫡系,只要看人下菜碟,就不怕他们倒戈。但是,也正因为这些人的成分太过复杂,因此容不得疏漏,定然要小心应对才好。   不过还好,霍无咎现在并没有察觉,直接将任用官员的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霍玉衍深知夜长梦多,即便第二日起身时,连带着宿醉和水土不服有些起不来床,却还是强迫着自己起了身,早早赶到了御书房。   但他没想到,他竟不是最早的。   竟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刚到御书房门口,便听见里头隐有人声,听起来竟颇有些热闹。霍玉衍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面上虽没什么表情,脚步却加快了。   霍无咎今天一早就出了宫,他是知道的。那么而今坐在御书房中的,会是谁?   等他行到门口时,便见有个匆匆出来的小太监迎面迎上了他。   “太子殿下!”那小太监一愣,连忙道。“太子殿下别急,奴才这就去替您通传!”   通传?   除了进他父皇的御书房,霍玉衍可好些年没被“通传”过了。   便见那小太监一路往回跑,扬声道:“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王爷?   这下,连霍玉衍脸上淡然的表情都绷不住了。   他旁边的小太监一步上前,急道:“什么王爷?这御书房,也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被他质问的是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几个太监和士兵。听他这样问,几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听为首的那个说道:“太子殿下别生气,您来之前,将军一直是许王爷出入御书房的……”   霍玉衍深吸了一口气,淡淡一笑,道:“没事,无咎的家事,本不该我管的。”   说着,他冲着那为首的士兵淡笑着点了点头,抬步往御书房中走去。   御书房里有点乱。   偌大的一张龙案,上头堆满了书札,此时却被清出了一半来,堆了几盘做工精致的点心,还放了一壶香气袅袅的茶。   龙案后,懒洋洋地歪坐着、单手捏着一块点心的,正是那位靖王殿下。   见着霍玉衍来,他也不起身,只朝着他淡淡一笑,吩咐道:“还不来人,去给太子殿下搬张椅子啊?”   说着,还不忘又咬了一口点心。   “却没想到,靖王竟也在这里……”霍玉衍面上挂着笑,打招呼道。   可不等他说完,江随舟便打断了他。   “今日做点心的这个御厨倒是挺上心。”江随舟将剩下的一点儿点心放进嘴里,甚至慵懒地舔了舔手指,吩咐旁边的孟潜山道。“去记下名字,好好儿赏一赏他。”   孟潜山知道他是在演戏,这会儿也乐得配合,连忙点头哈腰、极尽谄媚地应声道:“好嘞!王爷只管放心,奴才肯定着人,重重地赏那个厨子!”   江随舟笑了两声,继而眼波一转,看向了霍玉衍。   “太子殿下是来干什么的?”他问道。   霍玉衍顿了顿,淡笑着解释道:“我今日来,是有些正事要办的。御书房毕竟是重地,还请靖王回避些,勿要……”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又被旁的太监打断了。   “椅子搬来了,太子殿下快请坐!”这回说话的,是江随舟身后那个满脸谄媚的太监。   霍玉衍即便是真脾气好,也受不了这样几次三番的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顺着那太监请的动作,在那方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便听见江随舟懒洋洋地开口了。   “正事?什么正事是我听不得的?”他乜着眼睛,问道。   霍玉衍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了几分不悦,却还是温声道:“自然是朝中的大事。”   江随舟嗤笑了两声。   “能有什么大事?”他面上露出了两分不屑。“不就是南景这边的官员,要你们来换一次血?不必避着我,您自便就行了。”   霍玉衍却不退让。   “但是,靖王殿下,我而今虽尊称你一句殿下,你也需知道,南景已经亡了。”他说。“无咎仁厚,留了你一条性命,我便不置喙什么。但你若得寸进尺,靖王殿下,那无论什么结果,都是你咎由自取了。”   江随舟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双目灼灼,看向霍玉衍。   “下场?”他问道。“太子殿下,您这是在威胁我吗?”   霍玉衍却道:“我说这些,也不过是为你好罢了。”   却见江随舟一扬眉。   “用不着。”他说。“你现在,不如向这御书房里伺候的人打听打听,随便一个,尽管问。你问问,霍无咎的这个御书房,是不是我想进就进?如今这朝廷里的事,是不是也随便我听?莫说朝廷的这点破事,即便霍无咎军中的大事,什么时候避着过我?”   霍玉衍的脸色逐渐难看了起来。   “你这便是得寸进尺了。”他说。   江随舟笑道:“什么得寸进尺?那我问你,而今南景的这些事儿,是不是本该霍无咎打理的?跟您又有什么关系?”   霍玉衍抿了抿嘴唇。   这倒确实。他父亲向来心思浅,想得也不周全,前番写圣旨,干脆将南景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霍无咎。他当时知道此事的时候,圣旨已经发出去了,为时已晚,他只好请命前来,就是为了用自己太子的身份来压制霍无咎。   他顿了顿,道:“是这样。但是无咎向来不擅长此道,我是来协助他的,无咎也早答应过。”   江随舟笑着从龙椅上站起来,缓步而下,朝着霍玉衍走来。   “这不就是了?这儿还是霍无咎的地盘,那你更没有权力把我赶走了。”   说着,他走到霍玉衍的面前,脸上虽是带着笑的,眼睛里,却全然是小人得志的嚣张与恶毒。   他裹着大氅,懒洋洋地俯下身,勾起嘴唇,和坐在椅子上的霍玉衍对视着,压低了声音。   “我是亡国遗孤又怎么样?现在在这儿,说话算话的是霍无咎。他听本王的话,那么说话算话的就是本王。太子?北梁和南景都是霍无咎打下来的,你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想赶我走,你还不如先弄死霍无咎来得实在。”   说着,他直起身来,俯视着霍玉衍。   “不过,你有这本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玩家霍玉衍因言语过激被管理员移出了群聊:D 第112章   霍玉衍面上的笑容全然收了起来。   他顿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随舟对上他的目光,半点不见示弱,反倒理直气壮:“当然了。反正现在霍无咎不在,我有什么可装的?你若是想,尽可以去找他告状,且看看他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说着,他浅浅地露出了个笑,高傲中带着两分骄矜,转身坐回了龙椅上。   “好了。”他再扬声时,方才低语的恶毒已然荡然无存了。他看向霍玉衍,淡淡地一笑,说道。“我之前,也是入过朝堂的,南景的事,想必要比太子殿下清楚些。殿下既要帮将军,那本王不妨帮一帮您,您不会介意吧,太子殿下?”   霍玉衍看向他这幅模样,即便再深的道行,此时也有些呼吸不畅了。   霍无咎还真是眼瞎了。他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想。战场上不是挺机灵的?怎么到了一个男人面前,就丢了心智,让这么一个卑劣恶毒的人哄得团团转了。   霍玉衍咬紧了牙关,忍住了厌恶和怒意。   算了。他心道。暂且忍下吧。毕竟此时霍无咎不在宫里,自己想赶他也赶不走。朝政之事错综复杂,这小白脸瞧上去也不过是个只会胡闹的草包,即便碍事,也不会真的坏他的大事。   这么想着,霍玉衍咬着齿关,强笑道:“自然,王爷自便吧。”   不过,此后,他便明白了,自己这个草率的决定,给他带来了多少麻烦。   这草包不仅什么都不懂,还极喜欢指手画脚。   他留在这儿,只顾着吃点心吃水果,甚至让人盛来了果酒,就着点心慢慢喝。但是即便如此,也碍不着他多管闲事,甚至每一本奏折和每一个官员的安排,他都要过目。   看得眼睛累了,就让他旁边那个狗腿子太监给他读。那狗腿子也分毫不会看脸色,脸皮厚得赛过拐弯的城墙,什么都拿过去,念给那草包靖王听。   他光听还不够,非得在这儿指手画脚一番,才肯罢休。   霍玉衍原本安排好的官员分布,让他搅得乱糟糟一团,有时只是因着官员的名字五行不合、或者姓氏不好听,都强要霍玉衍给他们换到别的地方去。   霍玉衍本就身体不好,让他这一折腾,愈发有些熬不住了。   一整个上午,霍玉衍让他搅扰得只定下了几个官员的去处,已然累得神识恍惚了。   到后头,他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按着江随舟的意思来。   毕竟这草包也是一通胡搅蛮缠,即便给那些官员重新划定任职的位置,官位等级也基本没变,碍不了什么事。   这一忙,便一直到了暮色西垂。   霍玉衍实在有些熬不住了,只得露出个强打起精神的笑来,暂且告辞了。   看着他走路有些打飘的背影,江随舟的目光沉了沉。   这顿装疯卖傻,成效倒是不错。   这天夜里,霍玉衍回到自己的寝殿中便病倒了。他身侧的随从连忙唤来了随侍的太医,一直忙到半夜,才堪堪让霍玉衍退了烧,安稳睡了过去。   而江随舟这边,也并不平静。   霍无咎忙完回宫时,便见江随舟端坐在灯下,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拿着笔,正匆匆誊抄着什么。   见霍无咎回来,他抬起头,问道:“回来了?”   霍无咎嗯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笑道:“回来了。刚才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你今儿个这一整天,可没少折腾霍玉衍啊?”   江随舟闻言淡淡一笑,说道:“那是自然。”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霍无咎,半开玩笑地笑道:“谁还不是个病秧子了?我怎么也算得上是个行家,打他这样的蛇,最会找七寸了。”   霍无咎闻言笑了几声,接着伸手,很自然地将江随舟手里的册子,连带着笔墨,一并接了过去。   “行了,折腾他不算,不还连带着折腾了你自己么?”他道。   他低下头去,便见那册子上全是官员的名字。左手边那本是他与江随舟前些日子一起准备出来的,本是给那些官员的规划安排,而右边那本江随舟在誊抄的,则是今天当着霍玉衍的面安排出来的。   两边的出入,全在官位上,就是为了不让霍玉衍起疑。江随舟这一整日同他纠缠着,一边要演个恃宠而骄的小白脸,一边又要在脑中反复核对整理那些官员的信息,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地点和位置,着实也是劳心劳力。   江随舟的手空了出来,端起旁边的茶喝了几口。   便听对面的霍无咎说道:“我替你整理,你只用给我再复述一边,白日里安排了哪些人就行。”   这样倒是容易多了。   江随舟一整日也是累坏了,此时便没拒绝霍无咎的帮助,缓缓地将白日里的安排全都说给了他听。霍无咎写字倒是快,不出两刻钟,两人便将今日的成果整理了出来。   “好了。”霍无咎放下笔,将写好的册子交到了江随舟手上。   江随舟接过那册子,刚看了一眼,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一本册子,泾渭分明的。前半本是他端正平整的楷体,后头急转直下,变成了龙飞凤舞的草书。霍无咎的字算不得多好看,更没有章法,但胜在气势磅礴又分外自信,只是不大让人看得懂罢了。   倒像是后世的大夫开药方试的。   “笑什么?”见他笑,霍无咎挑了挑眉,追问道。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没什么。”   霍无咎便扑上来要夺他手里的册子:“是不是笑话我字丑了,嗯?”   江随舟忙把册子藏到身后,让霍无咎扑了个空。   “没有,没有。”他笑道。“只是想到了件事儿,觉得有意思罢了。”   霍无咎不信:“什么事?”   江随舟正色道:“我今天给霍玉衍难堪,可没少借你的名号。”   霍无咎眉头一跳:“所以?”   江随舟正色道:“我跟他说,你宠我宠得厉害,你的东西便全是我的。”   霍无咎嘴角勾起:“这倒不是假话。”   江随舟接着道:“我还说了,他要是想收拾我,不如先收拾你这个地头蛇。”   霍无咎啧了一声:“什么地头蛇,多难听。”   江随舟接着笑道:“反正,说得他脸色都不好看了。按着他的性子,真要收拾你恐怕还不至于,不过,我猜要不了两天,他就要找你谈话了。”   霍无咎皱眉:“谈什么话?”   江随舟笑道:“自然是让你不要宠幸奸佞,反误了大事了。”   ——   果真,没几天,江随舟这话就应验了。   霍无咎这些日子为了给江随舟留出发挥的余地来,每日都早出晚归的,就是为了让江随舟安心地放肆,也让霍玉衍没机会拉他去评公道。   结果这一日,江随舟那边的事总算大致告一段落、只剩下些细碎的小事要处理了,霍无咎便回来得早了一些。   便在刚进宫门的时候,就被霍玉衍的随从拦住了。   “霍将军今日没什么事吧?”那小太监问道。   霍无咎皱眉:“没事,怎么了?”   那小太监笑道:“咱们太子殿下惦记您这些时日辛苦,请您一同去用个晚膳、叙叙旧呢。”   叙什么旧,不就是找他告歪状么。   霍无咎眉峰一挑。   真是不巧,霍玉衍想要找他告状的内容,他已经提前知道了——不仅知道,还参与其中了呢。   不过,他这些心思自不会说出口。他看向他小太监,淡淡一笑,道:“行,前头带路吧。”   小太监躬身应是,便领着他朝霍玉衍的院落走去。   霍玉衍在宫中所住的宫苑也比较偏僻,按他的话来说,是图个清静。不过好在这间宫苑修缮得很是精致,并且门窗向阳,一年四季的光线都很好。   霍无咎来时,天色已经暗了,院中掌起了灯。   霍玉衍已经在桌边等他了。   霍无咎一进门,便见正厅中摆着一张圆桌,上头的菜色颇为丰富,且一看就是用了心的。那些菜都不是江南常有的,而都是阳关的特色,甚至有一道炙羊肉,看上去地道得很,恐怕从食材到厨子,都下了一番功夫。   “无咎回来啦?”见着他进来,霍玉衍起身笑道。“还真是辛苦,眼看着天色都晚了呢。”   霍无咎嗯了一声,跟他一同在桌边坐了下来。   “耽搁久了点儿,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头疼得很。”霍无咎淡淡说道。   霍玉衍笑了笑。   “皆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要成大业,哪个不是这样的琐事累积起来的?你可莫要总因这个烦躁。”他温声劝道。   霍无咎却不以为然地一笑,道:“什么大事不大事的,不过是那群腐儒哄人的话罢了。算了,不说这些糟心的了,大哥倒是还记得我当年喜欢吃什么。”   霍玉衍淡淡一笑,温声道:“可是呢。打从去了邺城,我便看得出你一直想念阳关的风物,好不容易寻来了个做西北菜拿手的厨子,可那时你已经身陷南景了……这回你做了这样大的事,我也替你高兴,来的时候,便将那厨子一并带来了。”   霍无咎瞥了他一眼。   这人倒是从小到大都挺会装蒜的。   不过小时候,这人都是朝着长辈和外人装蒜。霍无咎从不跟他计较,反而看在他细弱温吞的模样上,总护着他。   却没想到,现在他霍无咎也成了需要他装蒜的外人了。   霍无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大哥用心了。”说着,端起桌上的酒杯,抬手和霍玉衍碰了碰,便仰头喝尽了。   一口酒入了喉,霍无咎的眉头皱了起来,放下酒杯时,还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杯子。   同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的霍玉衍看他这般神色,面露疑惑,问道:“怎么了?”   便听霍无咎问道:“什么酒,苦得很。”   霍玉衍闻言哦了一声,淡笑道:“忘了同你说。我这两日身体不大好,太医说了不宜饮酒,若要喝,也需喝他特意调配的药酒。”   他自然不是忘了说,这酒,就是他特意倒给霍无咎喝的。   他不喝,怎么会苦得发问?他不问,自己又怎么开口,说他那“美妾”这几日是怎么将他气得心力交瘁的呢?   但是他却不知,那太医,也没同他讲。   这药酒乃大补之物,他身体极虚,喝些确实有好处。   但是对于健康的人来说,这种大补的酒,却是增火补气、滋阴壮阳的良方。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什么好东西,给我也补补:D 第113章   听到这话,霍无咎嗯了一声,将那酒杯放回桌上,皱着眉夹了两筷子菜,才将那苦味压下去。   霍玉衍便假惺惺地开口关心道:“是为兄疏忽了。快来人,把桌上的酒撤换掉,无咎来了,怎么还将这药酒摆在桌上?”   竟是一副要陪着霍无咎一道将药酒撤换下去的模样。   霍无咎见状抬手,按住了酒壶。   “算了。”他淡淡看了霍玉衍一眼,像是根本没看穿他演的戏一般,说道。“你身体不好,喝这个就行。”   “可是……”霍玉衍却还是一脸愧疚的模样。   “没事。”霍无咎懒得跟他再纠缠这个,便干脆顺着他的话说道。“不过,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刚来的时候,还是能喝酒的。”   霍玉衍心道,上钩了。   他露出了一副温和宽容、却明显有些故事的神色,淡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有些累。”   霍无咎噢了一声,佯作不懂,道:“朝中的事情确实劳心费神。没事儿,既然这样,以后大哥就不用强撑着帮忙了,我自己也能解决。”   霍玉衍神色一滞,连忙开口要解释。   倒是他身后的小太监机灵,听见这话,面上露出了不忿的神情,道:“哪里是朝中的事劳心费神呢!分明是御书房里有人捣乱,故意让太子殿下不安生呢!”   霍无咎眉毛一动,正要说话,便听霍玉衍先他一步打断了小太监的话,低声斥责道:“多嘴。”   那小太监讪讪地闭了嘴,却是一脸的不服气。   霍无咎心道,行,挺好,这做戏都还有个搭伙儿的。   他跟着这两人的话头皱起了眉,问道:“什么意思,什么人捣乱了?”   他语气颇为严肃,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   却见霍玉衍低下了眉。   “也没什么。”他笑道。“靖王养尊处优的,爱胡闹些,我这做兄长的也应该担待。”   霍无咎皱眉追问道:“他冲着你胡闹了?”   霍玉衍一时淡笑着没说话。   倒是后头那小太监添油加醋地说道:“可说呢!这几日,那位靖王殿下都赖在御书房里,太子殿下做什么他都要插手。偏偏他又什么都不会,将朝中的事折腾得乱七八糟,奴才都看不过眼了,太子殿下竟还护着他!”   便听霍玉衍低声道:“我管不住你了是吗?愈发多嘴了。”   那小太监又闭上了嘴。   “好了,无咎别听他瞎说,本没什么的。”霍玉衍淡笑着看向霍无咎。   却见霍无咎也像松了口气一样。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真没什么。”霍无咎道。   霍玉衍一愣,便见霍无咎转开了目光,转而去夹了一筷子羊肉。   “原不过是朝中那点事啊,那没事,你随着他闹吧。反正那些官儿,来来回回也没什么区别,用谁都一样,还不如拿来讨他开心呢。”霍无咎混不在意地说道。   霍玉衍片刻没说话。   就见霍无咎抬起眼看向他。   “嗯?大哥,我说错了?”   霍玉衍勉强露出了个毫无破绽的笑容,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没说错。”他淡笑道。“没事,吃菜吧。”   霍无咎收回目光,接着对付桌上的那份羊肉去了。   而霍玉衍拿着筷子,却有些食不知味。   实在是……他竟是没有想到,那蒙蔽霍无咎的不是个好东西,连带着霍无咎,也是个只会打仗却没脑子的傻货。   ——   霍无咎回到江随舟宫中时,窗外下起了簌簌的雨。   他推门进来,身上一股暖烘烘的酒气和羊肉香,混杂着些许淡淡的药味。   江随舟这会儿正好整理好了官员名单,正在校对,见霍无咎进来,起身问道:“回来了?如何,他可有跟你说了什么?”   霍无咎笑了几声,混不在意地说道:“说了。就这么点话,他都不敢自己说,借着旁边小太监的嘴,他就满脸委屈地搁那儿坐着,活像请我去听了一场双簧。”   江随舟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道:“还真像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那你呢?”   霍无咎绕到他身后去,将他手里的册子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   “我还能如何?装周幽王呗。心智都让你惑去了,哪管他说了什么呢。”   他语气中半点不见调笑,一本正经地说出口,像是真事儿似的。   江随舟笑起来,道:“既如此,那我便可以再放肆一些了,总归是让将军偏爱着的,对吧?”   霍无咎跟着笑,一边笑,一边翻手里的册子。   不过册子没翻几页,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皱眉扯了扯衣襟,只觉骤然从雨中进了房里有些热,便想走到窗边去,打开窗子透透气。   但他的手刚覆在窗棱上,便想起了房中还有江随舟。他顿了顿,有些懊恼地把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江随舟见他异样,问道。   “没事儿。”霍无咎皱眉道。“外头太凉快了点,就显得房里热得很。”   江随舟有些紧张:“这样可是要发烧的。”   霍无咎摆了摆手,分毫不以为意。   他什么人啊,淋点儿小雨就能发烧?   却见江随舟站起身,拿走了他手里的册子。   “你快去泡个澡,就早点睡吧。”他说。   霍无咎啧了一声。   若是旁人这么催他,他定然是要发脾气的,但说这话的却是江随舟。他虽觉得没必要,但对上江随舟的眼睛,还是将后头的话都堵了回去。   算了,不就是去洗个澡吗?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应了一声,凑上前去亲了江随舟两下,便转身往后间的浴室中去了。   他再回来时,江随舟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他带着满身的水汽上了床,刚靠过来,江随舟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凉意,裹着浓浓的水汽。   一看就知道,霍无咎这是洗了个冷水澡。   江随舟正要说话,却见刚躺下的霍无咎抽了口气,将身上的薄被掀开,翻了个身,朝向了江随舟。   “怎么?”江随舟对上了一双热腾腾的眼睛。   “你没感觉到热么?”霍无咎说话时,眉心都皱起了深深的痕迹。   这会儿,窗外雨势正大,噼里啪啦的。因着下雨,天气也难得地凉快了下来,江随舟盖着薄被,甚至觉得有点儿凉。   “没有啊。”江随舟有些迟疑,伸手摸了摸霍无咎的胳膊。   那胳膊结实得紧,经脉纵横,肌肉分明。此时那皮肤上覆着一层凉凉的水汽,但水汽之下的肌理,却热腾腾的一片。   ……不像发烧,倒像是热血沸腾似的。   因着是夏日,江随舟的里衣薄,夜里的衣衫更是宽松。他并没注意到,他支着身体起身时,领口松松地落了下去,露出了一片瓷白。   同时,他带着凉意的手,又落在霍无咎的身上了。   霍无咎的目光暗了暗。   这样的场景,在平日里是没什么的,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此时,却晃得他眼前一晕,接着便让他通身乱窜的热气像是终于找准了方向似的,一股脑儿地往下去了。   他心下一惊,一把拽开了江随舟的手。   “别乱动。”再开口,他嗓音都有点哑了。   江随舟一愣,顿时看见了他的反应,立时便觉出不对来。   “你今天是吃了什么?”他不由得皱眉问道。   霍无咎拧眉:“也没吃什么。中午在军中吃的,晚上就是去霍玉衍那里……”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继而低声骂了句脏话。   “霍玉衍真是够可以的。”霍无咎咬着牙,翻身坐了起来。   “怎么?”   江随舟忙问道。   “今天在他那儿,吃的东西都寻常。就是那个酒,是他拿来补身的。”霍无咎咬牙切齿,转过身去,便要下床榻去。“没想到那酒还用旁的用处,大意了。”   江随舟立马懂了霍无咎的话。   不过,不等他回神,霍无咎已经要走了。他连忙问道:“那你这会儿上哪去?”   霍无咎道:“我再去冲冲凉。”   江随舟忙道:“你这不是胡闹?冲凉有什么用,这药物想来补的是内脏,你这样拿冷水硬压,别压出病来。”   霍无咎有点懊恼。   “那我换个地方睡。”他低声说道。“再不行,我出宫去跑跑马,再在这儿待着,恐怕要出事。”   江随舟闻言脱口而出:“也出不了什么事。李长宁说了,我身上的伤已然大好,没什么忌讳了。”   话说出口,江随舟才觉出不妥来。   这话,倒像是什么邀请一般。   他连忙住了口,嘴巴闭得紧紧的。但是紧跟着,霍无咎便停了下来。   他看着霍无咎宽阔的肩背,顿了顿,继而转过了身来。   “你刚才说什么?”霍无咎问道。   他这会儿本就热得有些烦,加之身下的异动,更使得他嗓音沙哑,听上去有些气势汹汹的,更有股蓄势待发的劲儿。   江随舟顿了顿,看着他结实的身形,心下惧意陡生。   “……我是说,你要么就先换个地方去睡。”他小声道。   “李长宁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没告诉我?”霍无咎却不听他的糊弄,只抓牢了方才江随舟话里的重点,回过身来,看着他。   江随舟咽了咽喉咙,声音都弱了下去。   “他告诉你干什么……”他有些气弱。   “说你没事了?”霍无咎还抓着那句话不放。   江随舟不说话了。   这回,霍无咎彻底转过了身。   便见江随舟坐在床榻上,薄被盖在腿上。他衣袍因方才躺下的动作而有些乱,却浑然未觉,只拿一双有些紧张的眼睛,忐忑地看着他。   那双眼,在灯下显得湿漉漉的。   霍无咎只觉脑袋里的血脉都被点燃了似的。   下一刻,他鼻端一阵湿热。   他抬手一碰,鲜红一片。   霍无咎低声骂出了今晚的第二句脏话。   “你……”江随舟见状都看傻了。   便见霍无咎抬眼,双眼炽热地看向他,下一刻,一抬手,便囫囵将鼻端的鲜血抹去了。   “早不跟我说。”霍无咎咬牙低声说道。   接着,不等江随舟应声,他便觉眼前一花。   已然是被一只饿极了的老虎,一把扑倒,一口咬在了喉管上。   作者有话要说::D   江随舟:霍无咎,你流鼻血了?   霍无咎:不是,是老子落红了! 第114章   第二天,霍玉衍倒是没在御书房看见江随舟,守在御书房里的是靖王身边的那个狗腿子太监。   霍玉衍进了御书房,尚没发话,便见那太监谄媚笑着迎了上来,笑道:“太子殿下,您在找我们王爷啊?”   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霍玉衍的神色都冷淡了几分,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但这太监最不会看人眼色了。瞧着霍玉衍神色不虞,他半点没看出来似的,笑着解释道:“我们王爷今儿个身子不爽,就不来了,专程派奴才来跟太子殿下打个招呼。”   霍玉衍冷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太监哎了一声,退了下去。   霍玉衍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面上露出了两分狐疑。   不过随后,他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待到那太监退下,霍玉衍在龙椅上坐定时,才发现龙案上的书札少了不少。他大致翻阅了一番,竟发现他这些时日处理的各个官员调任的卷宗,全都不见了。   果然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昨日有些没处理完的书札,你去问问,怎么不在这里了?”霍玉衍皱起了眉,吩咐身侧的小太监道。   那小太监应了一声,连忙赶去问了。   没一会儿,那小太监一路跑回来,匆匆道:“太子殿下,外头的人说,是霍将军今日来了趟御书房,打听了您最近是不是忙得厉害。听说这些卷宗都是您处理好的,便一股脑儿带走了,说替您分发出去。”   那些卷宗,确实已经整理好了,但霍玉衍做事向来谨慎,即便已经完成了的事情,也是要再三检查确认的。   但是,霍无咎此举,似乎真的是在帮他,只是反而弄巧成拙了。   这下,他反倒不能说什么了,只得咬了咬牙,忍气吞声地低声道:“知道了。回头派人,替我去谢谢无咎。”   那小太监应了声。   见着霍玉衍脸色难看,坐在御案前却无事可做,那小太监连忙凑上前去,低声道:“不过,听说今天娄家小姐没去军中呢。”   霍玉衍顿了顿,抬头问道:“那她去了哪里?”   小太监道:“听说娄小姐素日里爱在临安城转着玩儿。总归今日无事,太子殿下累了这些时日,不如放松放松。您这初来乍到的,不如让娄小姐这行家领您四处转转?”   霍玉衍顿了顿,继而露出了个淡笑。   “怎么好叨扰人家。”他温声道。   “算不得叨扰!娄小姐爱热闹,想必也喜欢与人同游呢!殿下若是愿意,不如奴才着人去打听打听?”   霍玉衍沉思片刻,嗯了一声。   “也好。”他说。“只是要谨慎些,莫要唐突,搅扰了娄小姐,反而不好。”   小太监笑得暧昧,连声应是。   ——   娄婉君确实是个闲不住的。   主要还是前几日,她在迎接霍玉衍的宴会上认识了好几个新朋友。那几个新朋友都是霍无咎麾下的将领,之前没有接触的机会,一块儿喝了一顿酒,便也算相识了。   这几人四下里都是爱转爱玩的个性,即便刚南下不久,也将临安城的各个好去处摸遍了。听他们说西市有一家高粱酒酿得一绝,醇度高不说,那香味隔着半里地都能闻见,喝到嘴里,更是又烈又香。   硬是将娄婉君说馋了。   正好这几日,因着城中贵人多,霍无咎又总到军营里去转,因此这几个将领都严守岗位,不敢乱转。   反倒是娄婉君清静自由,便被那几个将领撺掇着,溜到城中来买酒了。   娄婉君倒是极喜欢这差事,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   不过,西市很大,那几个将领人生地不熟,给的位置也并不精确。娄婉君却又不嫌麻烦,在西市溜达着,便循着味儿去找那店铺。   结果,店铺还没找着,她便被一阵摔砸的响动吸引了目光。   在她不远的前头,站着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却是围着个什么,连摔带砸的。   随着他们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便有哗啦啦散落的声音。从人群中滚出个什么来,娄婉君定睛一看,是一支笔。   “让我瞧瞧,咱们临安才子聂淙聂大公子,写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其中一个扬着声调,在人群中说道。   接着,他阴阳怪气地读起了手里的东西。   “吾妻桂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中可还好吗?家里的稻子该到收了的时候,我在城中做工,回不去,还得你和咱娘将那……”   便听见人群中有个清冽的声音打断了他。   “杜兄,这是旁人的私人信件,还是不便公开的好。”那人说道。   “什么私人信件,不都是你写的吗?”那人尖声道。“知道聂公子你穷酸得厉害,要出来摆摊给这群目不识丁的穷老百姓写信赚钱,也不必自轻自贱,写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吧?”   “信是写给他妻子看的,不是写给杜兄你来品鉴的。”那清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还请你将这信还给在下。”   “还给你?有本事你来抢啊?聂淙,你敢在这儿动我一指头,那你就成了闹市行凶,看你来年,还有没有去参加会试的资格?”   娄婉君越听越皱眉。   这是个什么人啊?公然在闹市砸人家写信的摊子,还反咬一口?   娄婉君打小就见不得这样的事,袖子一捋,便要拨开人群冲进去。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老妇人拉住了她。   “姑娘别去!”那老妇是个卖鞋垫的,一双手上尽是粗糙的茧。   娄婉君回过头去,便见那老妇匆匆劝道:“那位杜公子,是个大官家的少爷,在这里闹了好几次的事啦,没人敢管。”   娄婉君皱了皱眉:“那他为什么闹事?”   老妇压低了声音:“写信的那位公子,家境贫寒,却在乡试上拔了头筹。这位杜公子跟他是同年,就心生嫉妒了。”   娄婉君冷笑一声:“什么大官,我倒要去会会。”   凭他什么大官的儿子,就算他是霍无咎的儿子,她也照揍不误。   那老妇人连忙拉她:“姑娘!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娄婉君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嬢嬢别怕,我比他厉害。”   说着,她转过身去,袖子一捋,便拨开了人群。   那位杜公子带着几个小跟班,这会儿正撒着泼。只见那写信的摊子被砸得乱七八糟,那公子手里拿着信,还一个劲地往写信的那位年轻男子的面前凑。   而那年轻男子,青松似的端站在原地,一双手紧紧攥在身侧,细白的手背上青筋微起。   “你动手,来,只管朝着少爷这儿招呼!”那杜公子还在叫嚣。   娄婉君大步上前,一把提溜起了他的后脖领子。   “好嘞,全听您的。”她咬牙切齿,单手就把那位杜公子掉了个个儿,朝着他刚才往前凑的那张脸,便是重重的一拳头。   顿时,人仰马翻,惊起了周遭的一片惊呼。   娄婉君却顾不上这些。这公子不过是个只会吟诗作画的弱鸡,在她面前比军营里的沙袋还不如。她单手提着,只朝着他脸上招呼,轻而易举地便将那公子揍得鼻青脸肿。   接着,她一抬手,一把将那公子掼到了墙角里。   周遭围观的人群甚至响起了轻微的叫好声。   “什么人,敢在这里放肆!”旁边的一个小喽啰连忙大声道。   下一刻,娄婉君便提住了他的领子。   “我正想问你们呢。”她勾着一边嘴角,露出个咬牙切齿的笑容来。“让我听听,你们的亲爹是多不得了的大官儿,敢让你们在闹市作乱?”   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杜公子这会儿总算睁开了眼睛,大声道:“哪儿来的臭娘们!当真是不要命了!”   听见“臭娘们”三个字,娄婉君嘶地抽了一声气,挽起袖子便又要冲上前揍他一顿。   却在这时,一人抬手拦住了她。   粗布的衣袍,针脚也粗糙,但穿在那人身上就是说不出的干净挺拔。拦在娄婉君面前的那只手还挺白,勾得她抬起头去,看向了那只手的主人。   ……好俊的个年轻公子!   娄婉君目光顿了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清隽干净,长得也高,眉眼疏朗又带点儿冷淡,身上带着股淡淡的书墨味儿。   似乎就是刚才他们口中的那个名叫聂淙的公子。   “姑娘不必。”聂淙开口了,果真,声音清冽,就是他。“此人不好沾惹,在下自己应付就是。姑娘还是先行离开吧。”   娄婉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   果然,她穿的衣裳干净利落的,看上去朴素得很,根本不像个有权有势的。她素来也没有显摆的习惯,加上总是骑马习武的,这样的衣衫穿起来舒服。   不过这会儿,娄婉君却生出了强烈的表现欲。   这种在街头受欺负还不卑不亢、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还担心连累她的公子,谁会不想保护呢?   娄婉君抬手按在了那公子的胳膊上,冲他笑了笑,道:“不用担心。”   说着,她大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杜公子面前,朝着他身上便狠踹了几脚。   接着,她蹲下身将他提溜起来,单手便摸干净了他身上的银子,一抬手,便丢给了聂淙。   “赔你的书信摊。”娄婉君回头对聂淙道。“拿好了。”   接着,她转过身去,朗声对那杜公子说。   “现在,告诉我你爹是谁吧,让我开开眼。”她说。   那杜公子的嘴角都被揍肿了,这会儿说话都有些模糊,却还是大声道:“家父乃工部侍郎杜仁,怎么,你以为是你一个走江湖的混混惹得起的吗!”   娄婉君哈哈一笑。   “说来惭愧,我还真惹得起。”她说。“打个赌,信不信?今儿个,你爹和你都没好果子吃。”   说着,她将杜公子往地上一丢,站起身来。   “口出狂言!”杜公子还在嘴硬。   “还有更狂的呢。”娄婉君俯视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目光扫过那几个他的跟班。   “你们几个,记清楚了。谁再敢在这里闹事,那么下次来揍你们的,就是娄钺。再有下次,那来揍你们的,就是霍无咎了。”   面前这位姑娘是谁,周围的人不知道,但是娄钺娄大将军是谁、霍无咎又是谁,那便没人不知了。   周遭发出一阵惊呼,连带着那几个跟班,也被吓软了腿脚。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驶过,匆匆停在了旁边。   “婉君妹妹?”车上那人打起了帘子,面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   娄婉君转过头去,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   霍玉衍?怎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一时间,娄婉君不知道该叫他霍大哥还是叫他太子殿下了,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而车上的霍玉衍,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了在场的众人。   几个挨揍的年轻公子自不必看,旁边围观的老百姓,也没什么看头。   值得注意的,是娄婉君此时意气风发、打抱不平的模样,以及站在那被砸坏的摊子旁的、那个衣着破旧的年轻人。   个头高,身形挺拔,长相……也极其出挑。   霍玉衍的神色暗了暗。 第115章   霍玉衍的目光在那年轻男子身上停了停,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他看向娄婉君,神色温和,笑容浅淡:“前头那是个什么人,值得妹妹发这样大的脾气?”   说着,他掀起了车帘,作势便要下车。坐在外头的太监连忙站起了身,一阵忙乱,便替他放下了脚凳,扶着他下了马车。   娄婉君只得放下手里拿个小喽啰,迎上前去。   “也没什么。”她笑了笑,随口说道。“就是正好从这儿路过,看到有几个官家弟子仗势欺人,我就过来管了管闲事。”   霍玉衍闻言,侧过头看向她,神色里竟带了两分宠溺,抬手抚了抚娄婉君的头发:“妹妹向来是这般嫉恶如仇。”   他语气中满是无可奈何的笑,听上去颇有点暧昧。旁人也都没注意到,霍玉衍说出这话时,眼神竟飘了飘,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那个站得笔直的年轻男子。   便见那男子目不斜视,站得端正笔直。   霍玉衍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种装模作样的人,他可见多了。   而娄婉君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眼神,正因着他那句口气不太对劲的话,有点不太舒服地挠了挠耳朵。   这霍玉衍说话怎么越来越腻歪了呢。她心想。   这么想着,她也不想再在这闹市跟霍玉衍干站着了。她抬头看向霍玉衍,转移话题道:“还没问,太……霍大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霍玉衍淡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着自从来到临安,还没怎么出来转转。今日恰巧无事,就出来走走了。”   娄婉君笑了几声,道:“那真巧啊。”   说着,她推了推霍玉衍,道:“这边没什么事了,霍大哥还是接着去转吧。”   说着,她转头看向那端正站着的书生。   她既然救人,不如便帮到底了。刚才听那杜姓的小子说这位公子家境贫寒,又要科考,不如接济他一番,也省得他日后再受羞辱。   可是,不等她斟酌着将话说出口,她身后的霍玉衍便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看向了聂淙。   怎么,她急着赶自己走,却要留下跟这穷酸的小白脸说话。   霍玉衍立马出声笑道:“妹妹若是无事,不如与我同游?”   娄婉君听到这话,立时便进退两难了。   要跟霍玉衍同游,她自然是不想的。这霍玉衍虽说长得确实好看,但磨磨蹭蹭的,总能给人磨蹭起一身鸡皮疙瘩来,让娄婉君觉得还不如去找个酸儒下棋吟诗来得痛快。   但是……总不能跟他说,自己要去买酒吧?   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这话说出口,那霍玉衍一定会提议陪她一起找,那买酒这种高兴的事,就也成了折磨。   娄婉君断不愿做。   这么想着,她有些可惜地又看了那书生一眼。   算了,即便要做好事,也等下次再来接着做吧,如今她身陷火坑,已是自顾不暇了。   娄婉君转过头来,朝着霍玉衍尴尬地笑了笑。   “不巧。”她说。“我是刚才从军中偷偷溜出来的,这会儿到了时辰,我爹眼看着就就要查岗了,我得快些溜回去,别让他察觉。”   霍玉衍的神色暗了暗,正要说话,便见娄婉君急匆匆地冲他挥了挥手,道:“我走啦!”说着,便拨开人群大步往外走。   刚走两步,她又停下来,转过了身。   “你以后还在这儿摆摊吗?”她看向了聂淙。   聂淙顿了顿,道:“是。”   娄婉君灿烂地一笑。   “那就好!”她说道。   说完,她朝着霍玉衍挥了挥手,径直走了。   霍玉衍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有些晦暗。   他这般人精似的,怎么会看不出端倪?刚才娄婉君见义勇为的那副悠闲模样,还有反复去瞧那书生的样子,可分毫不见她着急。   唯独自己邀她同游时,她才忽然间有了急事。   个中原因,他怎么看不出来?   前几日的娄婉君,还不是这样的。出现这样的变化,自然也是因着有了个旁人的出现。   而这旁人,自是那个她连走,都惦记着的那个了。   霍玉衍目光顿了顿,带了两分意味不明地笑,眼神飘去,淡淡看了那书生一眼。   ——   这天早上,江随舟没有起得来身去御书房。   他自然去不得。忽然开了荤的狼是不可小觑的,他一直到天色发亮时才终于如愿合了眼,自然没法儿去御书房和霍玉衍斗智斗勇了。霍无咎倒是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   江随舟合眼之后,隐约听见霍无咎起身的声音。他动了动,便感觉到霍无咎倾身而来,在他嘴角亲了亲。   “你先睡。”霍无咎嗓音低哑。“我去办点事。”   这口气,倒像是江随舟多想挽留他似的。   江随舟累极了,只在心中暗骂了他一声,撇过头去,便沉沉睡了过去。   霍无咎喉中发出了一阵低笑,又凑上前去亲了亲他,才系好腰带,站起了身。   他这会儿要去办的事,也是帮江随舟办的。   他知道江随舟惦记着御书房里的那点折子,心里存了事,自然是要睡不好的。   于是,天蒙蒙亮时,霍无咎匆匆出了门,将御书房的折子一股脑儿打包带走了。   他将折子带走后,快马加鞭出了城,回到军营之中,按着江随舟的册子,一本一本校对了起来。   这些任命的文书,都是霍玉衍在江随舟的监视下起草好了的,只需签字落印,便可生效了。如今江随舟去不了御书房,断不能留这些折子在霍玉衍的手里,不然很容易便会生出事端。   霍无咎挨个核对好了以后,便大笔一挥,签了自己的名字,又落了自己的大印。   反正,任命这些官员的权力,那是昭元帝圣旨上给他的。如今霍玉衍在这里,虽说他听从霍玉衍的命令是本分,但在这样的事上作主,也并不算僭越。   待到将这些折子处理好,天已经要大亮了。   霍无咎便在这时踹开了娄钺的营帐门,将这些折子一股脑儿全塞给了娄钺。   “拿去,到他们下榻的驿馆,一个一个安排好了。”他说。“只说是我的旨意,如果有什么不懂的,自己去问齐旻。”   娄钺这会儿睡得正迷糊,抬眼便看见了一堆折子,和眼底带着乌青的霍无咎。   娄钺狐疑地翻开最上头的一本,便见上头竟是官员任命的文书,上头盖着的大印,赫然是霍无咎的。   娄钺傻眼了。   “这……”这么大的事,竟办得这般草率?   便听霍无咎说道:“要快,越快越好,明白么?”   娄钺懂了,这不是草率,而是十万火急。   “是!”娄钺连忙应道。   这样,待到文书下发到官员手里,那这事就算盖棺定论、再无转圜了。霍无咎交给娄钺,便放下了心,转身便走了。   他又骑着快马,飞奔回了宫。   江随舟正在宫中熟睡着。前一日夜里他累得厉害,此时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霍无咎进来时,便见江随舟静静睡着,薄被没遮住的地方,还有清晰暧昧的红痕。   霍无咎在床边蹲了下来,像是终于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趴在床沿上,看着江随舟低声地笑。   笑声里颇有点儿傻。   江随舟被他的声音吵醒,动了动身体,紧接着便是一声不大舒服的低哼。   霍无咎浑身一绷,连忙起了身。   昨儿个夜里光顾着折腾,人跟疯了似的,实在弄得厉害了些。霍无咎这会儿有点后知后觉地感到心疼,但这心疼中又糅了几分浓郁的缱绻,催得他爬上了床榻,将江随舟珍而重之地搂进了怀里。   他怀里的江随舟皱了皱眉,有些口齿不清地梦呓了一声。   “怎么这么凉……”他轻声道。   霍无咎这才注意到。他骑马来回,走的时候天色尚暗,浸了一身的晨露。他不觉得有多凉,但这会儿被窝里温热一片,倒是显得他浑身寒气逼人了。   霍无咎连忙退开了些,也顾不上下床,在被子里折腾着将衣袍囫囵脱了,又重新迎上去,将江随舟搂住了。   这回迎接江随舟的,是温热结实的胸膛。   这胸膛的气息太熟悉了些,竟像是飞禽的巢穴一般,服帖又温暖。江随舟迎上了那个怀抱,无意识间往那怀中靠了靠,温热的呼吸,顿时和那肌理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交织在了一起。   霍无咎只觉心口麻酥酥的一片。   他低下头去,便是江随舟靠在他怀里的睡颜。他将胳膊裹紧了些,接着便感觉到一夜未眠后、又忙碌了一早上的疲惫,随着被褥中旖旎的热气,一并袭来了。   这种疲惫的懒怠,是他和江随舟在一起时才有的。他在军中时,只知道这种困倦是会要人命的弱点,故而即便在军营中休息,也都是枕在兵器上,即便睡着,也保持着警觉。   但现在不一样了。   没人能在温柔乡里保持理性和警觉,只会想要一头扎进去,搂着那个人,结结实实地睡个天昏地暗。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胳膊收紧了些,便听得怀中之人的低语。   “……霍无咎。”   霍无咎一惊,只当是自己胳膊搂得太紧,将江随舟勒醒了。   “嗯?”他连忙应声,低下头去,便见怀中的江随舟仍然睡着,闭着眼,只睫毛颤了几下。   原是在说梦话。   梦里还喊他名字呢?霍无咎低声笑了起来,只觉心口都被那一声低唤给化开了。   却听江随舟低声接着道。   “……混蛋死了。”   原来梦里喊他,是在骂他啊?   霍无咎的笑声停了停。   接着,他笑得更欢了,连带着胸腔都微微震颤起来。   “嗯,我混蛋,我特别混蛋。”   他应声,低头在江随舟的额头亲了亲,继而闭上了眼。   窗外日头明媚,宫人们来来往往地忙碌了起来。   不过,正殿的门扉却一直紧掩着,直掩到日上三竿,窗外蝉噪渐起。   作者有话要说:春宵苦短日高起—— 第116章   江随舟这天醒来时,已经过了正午了。外头明媚的日光透过了窗纱和帷幔,柔柔地照在了他的床榻上。   他睁开眼,便被这日光照得皱起了眉。他动了动身体,正要起身,便感觉到有条结实的胳膊,紧紧地搂在他的腰上,将他死死地锢在了原地。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霍无咎的声音。   “睡醒了?”带着笑意,慢悠悠的,像只匍匐在他身侧的,餍足的狼。   江随舟嗯了一声,正要开口,便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他抬眼凉凉地看了霍无咎一眼。   霍无咎见状,特别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声中的愉悦透过他的胸膛,传到了江随舟的身上。   ……这个混蛋!   昨日夜里怎么叫他停下也不听,活像只饿久了的大狼,也不知是霍玉衍那药酒的原因,还是霍无咎自己憋狠了。   总之,真是要折腾死了他。   听着霍无咎这般笑,江随舟的耳根不由得烫了起来,加之贴在他身侧的胸膛结实温热,使得他羞赧中带了气恼,抬手就要将霍无咎推远些。   可他刚动,便牵动了早红肿了的某处,连带着酸痛的经络,一并发作起来,疼得他咝了一声,手上也卸了劲儿。   霍无咎笑得更欢了,甚至变本加厉地凑上前来,将江随舟往怀里一裹,低下头去又狗啃骨头似的亲他。   这下,江随舟顾不得他沙哑的嗓音了。   “别闹了,你可不许再闹!”他忙道。   霍无咎搂得严实,他根本没处躲,只听着霍无咎嗯了两声,嘴上说着“没闹没闹”,却已然紧搂着他腰,一路吻着他,将脑袋埋进他颈窝里去了。   江随舟头一次这般清晰地体会到,什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推不开,反倒任由霍无咎自己拱起了自己的火。刚开荤的时候自是跟平日里不同,人性使然,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人在饿极了之后,硬生生地大鱼大肉地将自己撑死了。   霍无咎这年轻力壮、久经沙场的身子骨,自然不会把他自己撑死,可江随舟自己却不敢保证了。   “霍无咎!”他只得凶起声音来,低声道。   霍无咎的动作顿了顿。   撒欢的大狗向来是因着恃宠而骄,才敢那般放肆。但若主人家真的板起了脸,那这大狗自然不敢再造次,甚至还要摇摇尾巴,来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了。   霍无咎顿了顿,抬起头来,在江随舟嘴唇上湿漉漉地亲了一下。   “逗你呢。”他说。“没想再折腾你了。”   他若此时并没有紧紧将江随舟压在身下,恐怕这话还有几分可信。   江随舟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便见霍无咎灰溜溜地从他身上翻了下去,重新将他揽进了怀里。   “好了,不闹你。”霍无咎认输道。   江随舟收回目光,低声补充道:“以后也不许再去霍玉衍那里喝酒。”   霍无咎闻言心说,反正都到这会儿了,以后喝不喝酒的还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了。   他对江随舟乖乖点头道:“肯定不喝了。昨天那是我不知情,要是事先知道,我肯定一口也不喝。”   江随舟也没应声,只是抬起手来,将他搂在自己腰上摩挲的那只不老实的手拉开了。   “你怎么也没出门?”他又问道。   霍无咎心道,自然是因为只想陪着你了。   但这种酸了吧唧的话他是断然说不出口的。他正了神色,便言简意赅道:“军中本来也没什么事,我一早去把御书房的那些文书批好了,让娄钺发出去,就回来了。”   江随舟一愣:“文书发出去了?”   霍无咎嗯了一声:“你昨天不是也说,完成的差不多了么?有些收尾的,我就把你的那本册子拿去,全都补齐了。”   江随舟一愣,抬头看向霍无咎。   便见霍无咎低头看着他,神色慵懒中带着点儿得意,像是在等着他夸奖。   他这会儿是靠坐着的,透过帐幔的日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那上头隐约有些新伤旧伤的痕迹,印刻在结实的胸腹上。最清晰的一道,横过锁骨,一路连到了他的肩胛。这伤看上去很旧了,如今只剩下愈合过后的痕迹,但看上去却很深,像是能将骨头都斩断似的。   那伤他早就看到过,尤其昨夜最为尤甚。夜里光线暗,霍无咎的身上又覆了一层薄汗,汗水在霍无咎的身上覆了一层水色,使得那疤痕在锁骨的沟壑上特别显眼。   尤其在汗珠淌过的时候,像烙印在霍无咎身上的一道凶兽的纹身。   霍无咎半天也没等来夸奖,低头看去,便见江随舟正盯着他那处伤口出神。   霍无咎垂眼看了看那伤口,问道:“怎么了?”   江随舟顿了顿,没说话。   倒是霍无咎笑道:“心疼了?没什么的,你看看,早好了。”   说着,他握住江随舟的手,拉到了自己的锁骨上,带着他在那凸起的疤痕上摸了摸。   “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江随舟不由得问道。   霍无咎轻描淡写:“就浔阳的那一场仗。这一刀砍得狠,不过也幸好是在即将得胜的时候挨的,不然恐怕要挺碍事的。”   疤痕凸起的痕迹触到了江随舟的指腹。此时那儿只剩下温热柔韧的皮肤的触感了,想必落下这道伤时,流淌出的血能将人衣衫都浸透了。   “快要得胜,怎么还会受伤呢?”江随舟不解地问道。   霍无咎停顿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江随舟抬眼看向他,就见他垂下了眼睛,淡淡道:“也没什么。那会儿刚找到霍玉衍,他受了重伤,不省人事了。尸体堆里有个敌军跳起来偷袭他,我那会儿来不及,就替他挡了一下。”   江随舟听到这话,一时有些愣。   他看着霍无咎,就见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也不挡那一下了,省得给自己找这许多麻烦。”   他语气轻描淡写的,江随舟却是知道,他在掩饰情绪。   他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沉默片刻,手在霍无咎那处疤痕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倒也没什么。”江随舟温声道。“那时候他是你的至亲,你救他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也挺好看的。”   霍无咎的眼神暗了暗。   江随舟自是不知,疤痕上新长出的皮肉,总比原本的皮肉要嫩些,故而也要敏感得多。   下一刻,霍无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这回可是你招惹我的。”霍无咎低下头来,低声说道。   江随舟一愣:“什么?”   不过,霍无咎没回答他。   回答他的,是骤然间的天旋地转,以及压制在身上的温热躯体。   江随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炽热坚硬的某个大家都懂但是不能讲的地方,紧抵着他。   下一刻,吻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了上来。   却在这时,外头的门扉遭人一撞,猛地开了。   床榻上的帷幔层层叠叠,看不到外面是什么人,但随着一阵急迫的脚步声,魏楷的声音响了起来。   “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亲吻戛然而止。   江随舟感觉到,霍无咎停了下来,没说话,却是沉沉地喘了几口气。   下一刻,带着薄怒的声音,透过床帐,传到了魏楷的耳朵里。   “怎么,谁死了么?”   咬牙切齿,带着沉重的气音。   魏楷浑身一哆嗦,脊背都绷紧了。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完蛋了。   ——   日头高悬,万里无云,是临安城少有的好天气。   过了正午,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辰。蝉噪声连片地响,连带着凉快些的树荫下,都因着蝉鸣的聒噪而显出几分炎热。   临安城西市旁边的一处民宅小巷里,隐约传出了摔打的声音。   小巷里一处简陋的民宅门户大敞,那摔砸声就是从那里头传出来的。没一会儿,便有人拿破旧的被单裹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将那些物件囫囵扔到了门外的土路上。   顿时,被单散开,里头是些简陋的物什。其中有两个旧陶罐,立时摔碎在地上,碎片散落开来。   紧接着,便有两人被粗鲁地推了出来。   前头的那个身量高挑挺拔,身着粗糙的旧布衫,打眼看去,竟就是今日在西市被砸了摊子的书生,名叫聂淙的那个。   他身形很快便稳住,接着一把扶住了后头那个险些摔倒在地的老妪。   他回过头去,便见方才在他家中摔砸的那七八个地痞,跟着为首的那个走了出来。   “各位官爷,小人不知犯了什么罪过,还请各位官爷原谅则个……”   那老妪两眼浑浊,目光空洞,只顾着朝发出声响的方向鞠躬行礼。   为首的那个地痞啐了一声。   “什么官爷?老太太,你家里头的这小白脸儿,招惹的可不止是官爷。”   说着,他走上前去,抬手便搡了聂淙一把。   聂淙后退了一步,便见旁边那盲眼的老妪摸索着要上前来扶他。直到此时,方才一言不发的聂淙才低声开口道:“我无事,祖母。”   便听得为首的那地痞又发话了。   “小子,记住了。西市那个破摊子,你肯定是别想再去了。你这儿的这个房子,也不许再住。上头那位爷已经发话了,再让咱们在临安看见你,小子,你跟这老太太的两条贱命,就别想要了。”   那老妪闻言急了,连忙上前匆匆道:“官爷,这里是小人世代所居的祖产,这……”   那地痞却不理她,反而走上前去,冷笑着打量了聂淙一眼。   “小子,不是什么姑娘都是你勾搭得起的。”   那人阴阳怪气地一笑,抬了抬手,带着那群混混,浩浩荡荡地走了。 第117章   而谁也没注意,在不远处的屋脊上,有风刮过一般的细微响动。   那是挟制着娄婉君的霍无咎发出的声响。   他一手反剪着娄婉君的双手,一手紧捂着她的嘴,一直到冷眼看着那几个地痞消失在了视野之外,才一把松开了她。   “你拽着我干什么!”娄婉君反手过来就要打霍无咎。霍无咎懒洋洋地抬了几下手,便将她的招式全都挡了回去。   “这么喜欢打草惊蛇?”霍无咎问道。   “惊什么蛇!”娄婉君急怒交加。   “想没想过,为什么周围没有暗卫,底下的那几个,又都是街头的混混?”霍无咎问道。   娄婉君脱口而出:“还能因为什么?姓杜的那小子没把我的话听在耳朵里,还得再多吃点亏才能长记性呢!”   霍无咎神色冷淡,半个时辰前被打断所致的难看脸色,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他本身就有火气,这会儿更是没什么耐心。   “那他们刚才为什么说他勾引小姑娘?”霍无咎冷脸问道。   娄婉君浑然未觉:“还能因为什么?还不就是……”   话说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不对。   她有些震惊地看向霍无咎。   “太子殿下?”她诧异地问道。“当时在场的,除了那小子,也就是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干不出这样的事吧?”   “他敢找这些地痞来收拾这小白脸,不就是仗着这个?”霍无咎淡淡瞥了她一眼。“要不是这个混混嘴快,谁会相信这些人是他找来的?”   娄婉君闻言,有点疑惑地挠了挠头。   “不会吧……”她道。“太子殿下对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她神色尴尬,有点不信。   霍无咎皱起了眉头。   他被魏楷因为这点破事从江随舟的床榻上拽起来,已经是藏了一肚子火了,这会儿又是大下午的,日头毒辣,更晒得他烦躁。   眼下,还要给娄婉君这榆木脑袋解释霍玉衍对她有非分之想这件事。   烦心事都凑到一天去了。   “我听说霍玉衍摸过你头发?”霍无咎打断她的思索,冷言冷语。   “对啊。”娄婉君应声。   “那如果我摸你头发呢?”霍无咎不动声色。   娄婉君面露嫌弃,险些跳起来:“你恶不恶心啊!”   霍无咎淡淡看着她。   娄婉君片刻之后回过味儿来,抽了一声气:“还真是啊……”   “所以,你多看了那小白脸两眼,霍玉衍就动手要把他赶走了。”霍无咎淡淡道。“如果不是我城中的内应察觉,让魏楷来说了一声,恐怕这人就要消失得无声无息了。”   听到小白脸三个字,娄婉君恍然回过神来。   “这事儿放放,你先等我。”她说。   “干什么?”霍无咎不解地皱眉。   就见娄婉君几个纵跃,从那三层高的楼阁上,轻松跃进了巷子里。   ——   聂淙听见响动抬起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姑娘应当是在哪里站久了,晒得脸色都有些白了,连带着鬓边的发丝,也被汗水沾湿,贴在了脸颊上。   聂淙这会儿正俯身收拾着地上为数不多的行李,他盲眼的祖母已经被他扶着坐到一旁了。聂淙刚抬头,便见娄婉君大步上前来,便要替他捡地上的物事。   聂淙立刻伸手拦住了她。   “姑娘不必。”他声音平稳,嗓音琅琅的,特别清冽好听。   娄婉君抬起头来,满脸歉意,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接着,不等聂淙开口,娄婉君便接着匆匆道:“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得逞,更不会让你们流离失所的。”   这么个直白飒爽的姑娘,脸上向来藏不住心思。聂淙看去,便见她眉毛都沉了下去,满脸的歉意像是不知道往哪里搁,一双手也局促地握在了一起。   让她那一双诚恳的眼睛盯着,聂淙竟莫名有些无奈。   他想告诉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他自小家道中落,家中的长辈又拼命供着他读书,世人的冷眼和欺凌,他见得多了,逐渐也不放在心上了。他知道世间贵人之多,将他们踩在脚下,比踏死一只蝼蚁还容易,世道如此,他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从没有什么怨恨的。   ——也更不会将今日之事,归咎在一个路见不平的小女子身上了。   聂淙听着她这话,淡淡笑了笑,说道:“姑娘不必介怀。”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那老妪的声音。   “淙儿,这位姑娘是谁呀?”   老妪双手扶在她坐的木凳子上,有些局促,声音也有点发抖。   聂淙一抬眼,便见娄婉君已经大步上前去了。   ——当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一行一动,都是呼呼生风的。   聂淙的眼神在她身上微不可闻地停了停。   “嬢嬢,你别怕,那几个不过是仗势欺人的小喽啰,跟你们俩没什么关系。”她在那老妪面前蹲了下来,软着声音说道。“他也不是什么小白脸,嬢嬢不要听那帮无赖胡说!”   聂淙不动声色,眼神却又在她身上落了一下。   不过是个普通的姑娘,没什么特别的,但这会儿在这简陋的深巷中,却像个撞进来的小太阳。   “您别怕,我一定补偿你们,立马在城里给你们二人找个住处,定然不会让他们找到的!”他听见娄婉君接着说道。   聂淙闻言一顿,继而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必了,姑娘。”他说道。   他从不觉得遭人欺凌是什么丢人的事,但是听见对方要接济他,却让他一时间有些局促。   他本就不愿站在那样的位置上,向人伸出手。如今面前是这位姑娘,他这种不愿便似乎更深了几分。   娄婉君只当他不想接受自己的好意,转过头去看向他,匆匆道:“这怎么能行?这事本就是因我而起的。”   聂淙缓声道:“本不怪姑娘。今日姑娘仗义,教那人赔给在下的银钱已超过在下那书信摊的价值了。姑娘不必自责,也不必由你来赔偿。我家在城外乡下还有处老宅,断不会露宿街头的。”   “可是……”   娄婉君正要说话,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霍无咎的声音。   “别可是了。”他说。“你派人安全将人家送出城去,比什么都强。”   娄婉君看去,便见霍无咎抱着胳膊,靠在巷中的墙壁上。   他看了看聂淙,目光又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了一圈,接着意味不明地看着娄婉君笑道:“人家有胳膊有腿的,要你的银子干什么?”   娄婉君咬牙切齿:“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本就看霍无咎不顺眼,正欲再骂,却感觉到一只枯槁如老树的手,温柔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抬头看去,却见是那老妪,一双眼虽空洞地看着眼前的某处,却是低下头来,对着她的。   “谢谢姑娘了。”她笑道。“不过,淙儿性子倔,从不要白来的银子,谁也劝不住。我们城外是有屋子的,姑娘不用担心。”   娄婉君张了张嘴,又看了一眼聂淙。   便见聂淙冲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像安抚似的。   “那……那好吧。”娄婉君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好这般妥协道。   ——   霍无咎被叫走,倒是让江随舟彻底清静了。   他好好儿地又睡了一觉,总算解了几分身上的疲乏,待到黄昏时分,也算是能起得来床了。   霍无咎也是在这会儿回来的。   倒是有意思。霍无咎走的时候,神色黑得厉害,看向魏楷的眼神像是下一刻就要抽刀把他杀了似的,这会儿回来,神情倒是多了几分愉快。   江随舟不由得好奇道:“方才是出了什么事?”   霍无咎往他身边一坐,将刚才发生的事,连带着早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江随舟全讲了。   听了这些,江随舟都有点目瞪口呆了。   “霍玉衍竟做到了这般地步?”他问道。   霍无咎冷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可不是么?他想利用娄婉君,可是使了浑身解数的,结果娄婉君压根没看出来,你说他着不着急?”   江随舟皱眉道:“那也不能这般欺凌百姓吧?”   “他管他什么百姓呢。”霍无咎嗤了一声。“他只顾着怕有人捷足先登,让娄钺手里的三十万兵马落入他人之手。”   ……这倒是一种登峰造极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江随舟一时也觉得好笑了。   “那然后呢?”他问道。   霍无咎往后一靠:“然后娄婉君就非要亲自把他们送出去呗?怎么可能,她多显眼,出城路上要是再让人看见,叫霍玉衍知道了,那那两个人的命还能不能要了?”   江随舟闻言点头:“是这样了。”   “我就把她给拦住了,找了我手底下几个探子,在暗中把他们安全送出去了。”霍无咎道。江随舟也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还挺好玩儿的。”霍无咎话锋一转,凑到江随舟的身侧,道。“娄婉君那犟驴,我说话从来都没用,倒是那个小白脸,劝了两句,就给她毛儿捋顺了,让干嘛干嘛。那小白脸也是,我老觉得他那眼睛不老实,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老往娄婉君那边瞥。”   这事倒是有趣,但更有趣的,反而是霍无咎这会儿这眉飞色舞的模样。   江随舟笑了起来。   “今天也算是带着娄婉君看了一出好戏,也让她看清楚了霍玉衍是个什么人。”霍无咎分毫没看出江随舟在笑他,同他笑了一会儿,便接着道。   “我想着顺水推舟,倒是可以让娄婉君帮个忙,摆他一道。”   江随舟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霍无咎闻言,脸上却是露出了几分神神秘秘的神色,扬唇一笑。   “你只管看好戏吧。”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这嫁了人的男人嘴都变碎了(指指点点) 第118章   这日之后,霍玉衍的运气变好了不少。   他手下的人做事干净,那穷书生被他们寻人赶走之后,便再没了踪影。他派人去查,便知那书生果真灰溜溜地跑了,躲到了乡下那个漏雨漏风的破宅子里。   而娄婉君往西市去了两次,没找着人,便也作罢了。   反倒让霍玉衍赶了巧。他手下的人时刻盯着娄婉君的动向,设计叫霍玉衍偶遇了几次。   渐渐的,娄婉君便不再提那书生,反倒整日满眼里都是他,还主动领着他游临安了。   霍玉衍将这一切的变化都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娄婉君的脾性,也自认将她这喜好拿捏得清楚。果真,她容易上钩得很,如今不必他相邀,娄婉君便会主动来寻他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他来做些推拉的功夫。   他便保持着那副温吞和缓的态度,不推拒,却也不主动,温和又若即若离,就好像真就把娄婉君当成妹妹,绝没有半点旁的心思一般。   娄婉君便渐渐地开始急了。   她脸上藏不住事,渐渐的,焦躁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   霍玉衍看在眼里,只不动声色。   一直到了这一日。   娄婉君兴冲冲地告诉他,西湖的荷花开了,想领他一同去看。霍玉衍却道有些琐事要忙,一直退了两日,才迟迟应了娄婉君的邀请。   娄婉君在西湖上租下了个画舫,与霍玉衍一起在窗边坐了下来。   二人交谈了一会儿,娄婉君一直醉翁之意不在酒,讲话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没一会儿,霍玉衍身边的小太监出去倒茶,娄婉君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我记得……你如今也有二十七了吧?”她问道。   霍玉衍心下微动,面上半点不显,温和地笑道:“是有了。这时间当真是白驹过隙,想来我认识婉君妹妹的时候,也不过十来岁。”   娄婉君将两只手握在一起,局促地捏了捏。   “那你父皇,也没有催你娶妻?”她问道。   霍玉衍闻言,温和地笑了几声。   娄婉君立马急了:“你笑什么啊!”   霍玉衍正了正神色,恰到好处地开玩笑道:“妹妹这般问,可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娄婉君红了脸,像是被踩到了痛脚一样。   “我只不过是问问罢了!”她急道。   霍玉衍见她这幅模样,便又笑了。   “自然是催了的。”他笑容温和,道。“不过,我一直不大愿意,父皇便也没什么办法。”   “为什么呢?”娄婉君脱口而出。   霍玉衍抬眼看向她,眼神有些深。   静默了须臾,直到娄婉君有点局促地低下头去。   “一则,我这身体,娶了谁家姑娘,都是拖累。”他说。“二则,我喜欢的姑娘,也不是邺城中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娄婉君立马抬眼看向他,眼神闪了闪,像是有了光。   “怎么?”霍玉衍故作不解。   娄婉君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霍玉衍看向窗外,目光悠远,像是有些向往。   “我喜欢那种自由热烈的女子。”他温声开口,单这语气,听上去都极为深情。“那样的女子,素来正义又恣意。许是我从小循规蹈矩惯了,看到这样的姑娘,总归是向往的。”   说完,他看向娄婉君,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我身为太子,这么想,总归是奢望的。我肩上担着社稷,非但我自己不能放肆,我的婚姻大事,自然也不能门不当户不对了。”   “可是我……”娄婉君脱口而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霍玉衍的声音,也骤然停下了。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娄婉君面露羞恼的时候,霍玉衍淡淡地笑了。   “婉君妹妹。”他说。“你有没有感觉,我方才说的那般女子,与你很像?”   娄婉君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便见霍玉衍无奈地一笑。   “但是我也知道,娄叔叔是南景的人,如今忠于霍无咎,断不会再为我所用了。我不想让娄叔叔为难,所以你我二人,还是做兄妹更适宜些。”   说着,他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娄婉君。   “这些时日,我也在犹豫,但前两天,也算下定了决心。婉君妹妹,我的心意,你只需知道就好,即便是做兄长,我也能护你一世无虞的。”   他看见娄婉君的眼眶红了。   片刻之后,她哽咽了一声,道:“但是,你怎么没问问我的想法呢?”   霍玉衍一时没有说话。   便听娄婉君接着道:“你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我父亲既已归顺北梁,没有说不听你号令、反倒去追随霍无咎的道理。这三十万人马虽不算多,但也能做你后盾。而我虽不过是介女流之辈,这样的事,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说话之间,船已经渐渐靠岸了。   娄婉君倏然站起身,目光灼灼,看着霍玉衍。   “……霍哥哥,你等我。”她说。   说完,她转过身去,在船还没靠岸的时候,便大步走了过去,一步跨到了湖岸上,以一副下定决心、视死如归的气势,大步走远了。   霍玉衍坐在原处,片刻,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鱼上钩了,成了。   而另一头,拐了个弯,走出霍玉衍视野的娄婉君,却站定了脚步,面露嫌弃,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既是要缓解刚才为了掉眼泪而掐出的疼痛,也要搓掉那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都怪霍无咎。她心道。   给她安排了个这么费劲的差事,他霍无咎倒是坐收渔翁之利了,反让她跟霍玉衍对着演戏,酸得牙根都倒尽了。   ——   而这些时日,霍玉衍的动向和情况,霍无咎都了如指掌。   可不就是了如指掌么?娄婉君性子直,并不太应付得来霍玉衍,更别提同他面对面地对垒了。   每次她见霍玉衍之前,都是霍无咎得了消息,再提前同他讲好,如何应对霍玉衍。   霍无咎之熟练,对霍玉衍之了解,让江随舟都有些瞠目结舌。   一直到了这日,娄婉君刚离开西湖,霍无咎手下的人便将娄婉君和霍玉衍的消息带回来了。拿着这般出色的结果,江随舟不由得重新审视了霍无咎一遍。   这眼神看得霍无咎有点儿不自在,扑上去一把就将他捞进了怀里。   “什么表情。”霍无咎不满道。   江随舟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想,当时在王府时,不给你同其他妾室斗法的机会,简直是屈才了。”他说。   霍无咎的眼神变得不善了起来。   “说什么?”他的语气中染上了威胁。   江随舟昨日夜里才让他折腾了一遭,此时是断不敢再惹他了。他连忙改口道:“就是说你有谋划,会算计。”   “这有什么难的。”霍无咎嗤了一声,将江随舟手里那封密信抽走了。“他只以为就他长了脑子?只不过是仗着旁人懒得同他计较罢了。”   他这幅模样,简直像将尾巴都扬到了天上去。   江随舟看得直笑。   霍无咎由着他笑了一会儿,直到让他笑得有些恼了,翻身又要折腾他,江随舟才连忙收住了笑意。   “不过,娄姑娘那边计划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就可以有所动作了?”他道。   霍无咎狠狠亲了他两下,道:“再等两天。”   果然,几天之后,临安城里便不太平了。   这不太平竟是由娄钺而起。自从归顺了霍无咎,娄钺向来唯霍无咎命是从,但这些日子,却奇怪得紧。   娄钺开始不听霍无咎的指挥,甚至开始和他反着来了。   起先,只是霍无咎安排娄钺去镇守某处守备薄弱的郡县,但娄钺却嫌那儿偏僻难行,又嫌弃霍无咎拨给的粮饷不够多,故而当着霍无咎的面便撂了脸色,直言自己不去。   二人因此在军中大吵了一架。   霍无咎大怒,斥他不听军令,但娄钺却反驳道:“军令?我只知道听皇上的命令。那地方那么偏,你怎么不让旁人守去?再说了,皇上发话了么,太子殿下发话了么?只要太子殿下一句话,我这就领兵去守!”   霍无咎摔门而出。   这之后,自然是霍玉衍两方安抚,才平息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   而这反常之事,渐渐也传出了原因来。   听说娄钺对霍无咎不忠,是因为他女儿娄婉君的缘故。听说娄婉君似是盯上了太子妃的位置,回去便同她父亲大吵大闹的,似是想拿那原属于南景的三十万大军做嫁妆。   这嫁妆,自然是不能让霍无咎随意调遣的。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霍玉衍那边八风不动,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但娄婉君,却结结实实地因为这个在军中大发了几次脾气。   也算是将这事儿坐实了。   霍玉衍倒是乐见其成。   毕竟在这传闻之中,他一直都是个被动的身份,一切都是娄婉君和娄钺做的。而这传闻,自然也颇有扰乱军心的作用,更是让军中诸将重新审视他和霍无咎的身份。   此后,谁才是正统、究竟该听谁的话,自然是更加昭然若揭了。   霍玉衍坐享其成,只等着找到合适的时机,随便给娄婉君一些甜头,让她去逼迫娄钺,主动向他父皇提出要嫁给他。   娄婉君这身份,怎么都算是南景的叛臣之女,他父皇想必不会允许她嫁给自己做太子妃。恰好,他也不想轻易地拿太子妃的位置来作交换,届时摆出几分身不由己的无奈,娄婉君就也愿意给他做妾了。   大事将成,霍玉衍也舒心了不少。恰逢快到十五,他便假惺惺地邀请霍无咎,十五之夜一同在宫中小聚。   ——毕竟大事办成之前,还是要好好安抚一下他的。   霍无咎倒是欣然答应了。   故而十五这日,天色还没擦黑,宫中设宴的宫殿便热闹了起来。宫人来来往往,殿中灯火通明,精美的瓜果和菜品流水一般送了进去。   霍玉衍仍旧是卡着开宴的时间,才姗姗来迟的。   他来时,座上已经坐了人了。因着是家宴,故而整个宴厅总共也没几个人,除了霍无咎,也只有他的几个宠臣了。   但是……   霍玉衍的目光扫过殿内,却发现,那不速之客又来了。   ……阴魂不散的靖王,正坐在霍无咎的身侧,眼如水波,瞧着他笑。   二人目光一撞,便听那靖王开口了。   “太子殿下来得好晚。”他说道。   “有些琐事,绊住了腿脚。”霍玉衍淡淡看了他一眼,转开目光,淡笑着应道。   却见那靖王没骨头似的,身段一软,朝着后头的椅子上一靠,笑起来慵懒妩媚的,嘴上却不依不饶。   “是让娄家姑娘绊住了腿脚吧?”他笑问道。“只是不知,今儿个家宴,怎么不见娄家那位准太子妃呀?”   作者有话要说:滴!【靖王·白莲限定】2.0升级款已上线! 第119章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中瞬间静默了。   周遭几个大臣,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奋力地摆出一副没听见这话的模样。但霍玉衍向来机警敏感,即便如此,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来自各方的探询的视线。   他咬了咬牙关。   人要在朝堂上立足,学会委婉地说话是最基本的素养。但是显然,靖王这人根本就不具备这样的素质。   也不知那个极讨厌他的废物先帝江舜恒,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掰正他的这个毛病。   霍玉衍咬牙,努力逼出了一副平和的笑容来。   “靖王说笑了。”他淡淡开口,将江随舟这话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接着,他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最上首,在席前坐了下来。   “今日乃是十五月圆之夜,虽非八月,却也值得团聚。今日这宴会,不过是家宴而已,家宴上,便不必再谈朝堂之事了。”   他淡笑着扫视了一番席间众人,举起酒杯,接着道:“诸位莫要拘礼,只管自便就好。”   说着,他率先饮下了杯中的酒。   这便是绕开了江随舟的刁难,宣布开宴了。   霍玉衍面上的笑容维持得很好,放下酒杯,便拿起了筷子。   却在这时,他又听见了江随舟的声音。   “娄家姑娘的事,难道还不是太子殿下的家事啊?”他懒洋洋地接着开了口。   霍玉衍看向他,眉心皱了皱。   “靖王。”他声音冷了几分,带上了些许不悦。“不过传闻而已,姑娘家的清誉,还是不要随意玷污的好。”   江随舟听到这话,却是混不在意地笑了两声。   顿时,殿中的气氛多了几分火药味,在席间蔓延开来。   那些拿起了酒杯和著勺的大臣们,也纷纷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靖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下,霍玉衍脸上的笑容都绷不住了。   却见江随舟一抬眼,神色慵懒,满脸的讥诮嘲讽。   “人家娄姑娘都是将嫁妆都准备好了呢,何来传言一说?”他道。“太子殿下若是真不想毁人家姑娘清誉,就该早些把她娶回家呀。”   说到这里,他笑了两声,收回目光,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就是不知道,三十万大军,给殿下做护卫队么?未免阵仗太大了些。”   这下,谁都能听清他话里的音了。   尤其是霍玉衍。   他知道,这靖王如今飞扬跋扈,不过就是仗着背后站着霍无咎。霍无咎是他的靠山,那归顺了霍无咎的三十万大军,自然也是他的靠山了。   他仰仗着这些,才有了而今的日子,恐怕那三十万大军要落入旁人之手,他便比谁都要着急了。   霍玉衍心下觉得可笑,面上却露出了几分为难。   他看向霍无咎。   便见霍无咎坐在那儿,这会儿脸色已经有些不好了。他双手撑在膝头,皱眉盯着桌上的碗盏,片刻之后,却又似警告一般,侧目看了旁边的靖王一眼。   但这会儿,靖王似乎没注意到这些。   他光顾着满眼挑衅地看着霍玉衍,似乎吃准了他今晚会被自己下了颜面、哑口无言一般。   这倒是让霍玉衍心里起了些试探的心思。   他顿了顿,似是因着自身的教养和宽厚的胸怀而略微缓了缓脸色,声音也放缓了些,像是在试图跟江随舟讲道理。   “靖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来,这兵马一事,自不能算作嫁妆,二来,普天之下的兵马都不是谁自己的,而是大梁的。”他说。   说着,他看向江随舟,温和地笑了笑。   却听江随舟毫不领情地冷笑了两声。   “这话倒是没听过。”他说。“我只听说过,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太子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霍玉衍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他竟敢讽刺自己以色事人?   这种话语,放在他一个堂堂太子身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这话却又结结实实地踩上了他的痛脚。   “你……”他脸色都白了。   却在这时,霍无咎打断了他。   “说完了么?”   那声音冰冷低沉,带着浓重的不悦,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怒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是看着靖王的。   霍玉衍紧接着便看见,靖王愣了愣,接着看向了霍无咎。   四目相对之时,那靖王脸上得意的神色瞬间便僵住了,眼神中也露出了几分惧怕。   “将军……”靖王的语气瞬间弱了下去。   “我问你说完了没有?”霍无咎的神色却半点不见缓和,语气中的冷戾反而更重了几分。   便见那靖王缩了缩脖子,双手也交握着放在了膝上,怯生生地看着霍无咎,不敢说话了。   宴厅四下也是一片安静。   便听见霍无咎又开口了。   “看好。”他说。“座上那人,既是大梁太子,还是我兄长。记住了么?”   靖王顿了顿,不甘却又畏惧地点了点头。   “那该怎么做?”霍无咎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便见靖王看了他片刻,接着抬起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口。   “……太子殿下。”他声音都弱了下去。“是我失言了。”   ——   这餐饭虽说本意是团圆家宴,但却匆匆了事,谁都没尽兴。   整个宴会,也草草结束了。   而宴后,霍玉衍第一时间将霍无咎叫到了宴厅后的内间里,说是有话要同他讲。   霍无咎由人领进来时,脸色都还有些不好看。   霍玉衍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下有了计较,面上却不动声色。   “怎么还这般不高兴?”他原本坐在榻上喝茶,见着霍无咎进来,便放下茶杯站起了身,迎上前去。   霍无咎摆了摆手让他坐回去,走上前一提衣摆,便在霍玉衍的对面坐了下来。   “也是太没规矩。”他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烦躁。“是让我给惯坏了。”   霍无咎之前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当时,霍无咎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也乐得惯他。随便他说些以下犯上的话,霍无咎也都纵容他了。   不过目前来看……   霍玉衍知道,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霍无咎的新鲜劲眼看着已经过去了。   这靖王还真是得意忘形,敢在宴会上说他以色事他人。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还是将全副的身家性命都拴在一个敌国的将领身上。怎么,他莫非以为,霍无咎能护他一辈子?   霍玉衍心下明镜儿似的。   他笑了笑,好言好语地劝说道:“可不就是你惯的?不过也没什么,他除了说话放肆点,也没什么更大的错处了。”   霍无咎皱起了眉头。   “烦得很。”他低声道。   霍玉衍又笑着劝:“那当时,还不是你自己将他收进你身侧的?”   “那时候瞧着是挺新鲜,现在却变味了儿。”霍无咎皱着眉头。“但过了这么长时间,他怎么也该学得听话些了吧?怎么说,他也是南景的人,一开始心气高点儿,也就算了。要总这么放肆,反而全是麻烦。”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看向霍玉衍时,神色有些疑惑。   “他私下在我这儿,可是听话得很。”他说。“要不是这样,当初我也不会收下他。但是怎么,每次他见你,都要找麻烦?”   霍玉衍听到这话,哪里有不煽风点火的道理。   他垂下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这有什么的。”他说。“这还只是在你眼前。背着你的时候,你又怎知他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呢?”   说到这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头。   “这么说来,他这人倒是有城府得很。”他说。“你想想,他单是在你面前,就有好几副的模样,谁知道他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说着,他看向霍无咎,眼神里满是关切。   “不是为兄要干涉你的家事。”他说。“但是,后宅往往是最容易乱的的地方。这人不是个善茬,以后定然会将你身后闹得鸡犬不宁。更别说,他是个男人,总归不会长久,你早晚有一日要娶妻生子,到了那时再由得他闹,可是会出大事的。”   这话他是早就想说的,如今说出口,信手拈来得很。毕竟他清楚,这些话,若是在对方浓情蜜意的时候说出来,不过就是一股过耳的风;但如果是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有裂痕时,便是添在火焰上的热油了。   果真,霍无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还真是件麻烦事。”他说。“那依大哥看,这怎么办?”   霍玉衍沉默了片刻,低声道。   “虽话不该真么说,但是,这样的人,还是早些摆脱了好。”他说。   霍无咎沉吟了一会儿。   “算了。”他说。“毕竟是同床共枕过的人,也不好真教他自生自灭去。以后我冷落他点儿,只当在后宅里多养一张嘴。”   霍玉衍没有说话。   他向来睚眦必报,他的本意,自然是要置靖王于死地的。但是霍无咎虽说厌烦了他,却又不至于真的抛弃他,那么他的目的,便还是没有达到。   不过……来日方长吧。   他正想着,却听霍无咎又开口了。   “不过,我如今年岁也大了,后宅也不能真没个人。”他说。“这些时日,大哥就帮我物色着吧?临安这边适龄的闺秀,帮我挑个差不多的。”   霍玉衍一愣。   ……还真是。恐怕是年轻男子开了荤腥,丢开了手里这个,便立马要再换下一个。   “这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他笑道。“不过,你可要管好后宅里的那个。别闺秀刚找来,就让他给吓唬跑了。”   霍无咎皱了皱眉。   “当真麻烦。”他说。   “算了,正好他前两日闹着要去苏州玩。我便将他支开了,等到这边婚事定下来,再放他回来吧。”霍无咎皱着眉,随口说道。   “这……”霍玉衍看向他。   便见霍无咎接着道:“最好就别让他回来。回头我派人去给他置个宅子,派几个人盯着,以后就把他养在那宅子里吧。”   这竟是真的失了兴趣,要把他关到外宅里呢。   霍玉衍的心思动了。   他看着霍无咎,片刻,笑了起来。   何必置办宅子呢?他可以帮霍无咎处理掉,省下他一笔买宅子的钱。   这么想着,霍玉衍温声开了口。   “若是这般,自然是最好了。”他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优秀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江随舟:狼尾巴藏一藏。   霍无咎:好嘞!(摇尾巴) 第120章   霍无咎这天一直到很晚才回来。   江随舟知道他是被霍玉衍留下了,便也不着急。霍无咎回来时,他已经倚靠在床头上昏昏欲睡了。   霍无咎进了门,见着他在打瞌睡,便抬手挥退了房中伺候的下人们,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江随舟睡眠轻,在他坐下来时,就恍然转醒了。   “妥了?”他轻声问道。   霍无咎轻轻地嗯了一声,凑上前去亲了他一下。   “过两天,我就要按跟霍玉衍说的,把你送出城了。”他说。“娄钺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出城门时,他就会让人调换了你,这之后,你就先留在娄钺的营里。”   江随舟嗯了一声,接着又有些担忧道:“此番设下的陷阱虽已布置妥当,但你自己也要当心。”   “我没事。”霍无咎说。“就是这一回,恐怕好几天见不到你。”   江随舟低低地应了一声。   便见霍无咎坐在床边上,双眼深深地盯了他一会儿。   “所以,这几天,你一日三餐都不许落,李长宁给你配的药,也顿顿都得吃。这回你身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有什么缺的只管向娄钺去要,要是几日之后我回来,见你瘦了,我就去收拾娄钺。”   他语气认真,勾得江随舟噗嗤笑出了声。   “我只在娄钺的营里待着,能有什么事?”说着,他坐起来了些,笑道。“再说了,霍将军今天做戏可要做全套的,万不可再对我这个失宠的小白脸多有什么留恋了。”   霍无咎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地啧了一声。   这倒的确是他和江随舟商量好了的。那天他让娄婉君眼看着霍玉衍私下欺凌那个穷书生,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江随舟一直想让霍玉衍闹出大动静、露出马脚来,从娄婉君这儿入手就是个不错的法子。霍玉衍想要利用她,手段并不光彩,自然也就心虚。   若是闹出些动静来,让人当众戳破了,那他便自然是要记仇的。   霍玉衍记下的仇,也从来没有不报的道理。但是他向来谨慎,如果这仇家背景强大、难以轻易撼动,那么他就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在私底下动手脚。   而若对方没有倚仗、也没有强大的声势背景,那么霍玉衍便要快刀斩乱麻,不会让自己夜长梦多。   私下的手脚向来谨慎,难以抓住把柄,但若是快刀斩乱麻的突袭,就有不少漏洞可击破了。   也正因如此,这一回的矛头,是朝着江随舟去的。   江随舟飞扬跋扈的形象已经在霍玉衍面前立了起来,这会儿抽掉他身后的“靠山”,那么便势必会给霍玉衍有机可乘的错觉。   毕竟有霍无咎庇护的江随舟,他不敢擅动,但是被霍无咎厌弃的江随舟,便不可与往日同日而语了。   而只要他动手,那么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留下马脚,从而坐实罪名。   至于他坐实的是什么样的罪名、又将以什么样的模样出现在天下人的传言里,便是由江随舟与霍无咎说了算的。   而霍无咎此番的打算,就是在南下的途中,将自己和江随舟相调换,让霍玉衍本想暗杀江随舟的计划,变成暗杀他霍无咎。   到了那时,天下人便都知道,霍玉衍是个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辈了。   霍无咎这番计划也算是周全,不过他算来算去,也没算到自己临走前的这两日该怎么过。   做戏做全套,他自然不能再赖在江随舟的房里了。   霍无咎不说话了。   江随舟看他这幅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温声接着道:“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如今正是霍玉衍上钩的关键时候,可不能再让他起疑心了。”   霍无咎听到这话,却抬眼打量了他一番。   “怎么回事?”他打量完之后,直勾勾地看向江随舟满是笑的眼睛。“我看你赶我出去还挺开心?”   江随舟眨了眨眼,立马住了口。   但却晚了。   霍无咎早在他这儿赖成了习惯,要教他换到别处去睡,本就让他心下不痛快。这会儿江随舟一笑,更让他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这会儿凑上前去朝下一压,便将江随舟按在了榻上。   他虽也知道这不是胡闹的时候,但待他出去的时候,已然是一个来时辰之后了。   孟潜山候在门口,听着里头发出了几声装模作样的摔砸,接着便见霍无咎推门,大步走了出来。   他脸上挂着几分明显是装出来的怒意,但孟潜山偷眼一看,却见怒意之下,满是餍足的红光。   “叫你家主子好好想想,别恃宠而骄,真当自己还是个王爷了。”   霍无咎在孟潜山面前停下,说这话时,斜眼看了他一眼。   孟潜山收到了他的示意,连忙点头哈腰地应声。   便见霍无咎大步走了。   那足下都带风,一看便知,自家主子方才没少受他的折腾。   孟潜山收回目光,不由得叹了口气。   ——   果然,没两天,风声便传到了霍玉衍的耳朵里。   听说那日他和霍无咎私下交谈之后,霍无咎回了一趟靖王的宫里。但是没多久便不欢而散,听说霍无咎出来的时候,还摔上了大殿的门。   这之后,霍无咎便干脆不回宫中了,整日就在军营里待着。没两天,宫中那位靖王殿下便由手下的人送着,乘着马车,听说是到苏州散心去了。   跟在身侧的不过是些他用惯了的太监,因着霍无咎懒得管,就连随行的侍卫都没几个。   霍玉衍拿着手里的线报,淡淡笑了笑。   “去拨些人,手脚干净一些。”霍玉衍吩咐身侧的太监道。   “是。”那太监躬身,笑得意味深长。   “太子殿下放心。这江南初初平定,不安分的人多着呢。从宫里出去的马车,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必谁专门动手,这人也不一定活得了呢。”   霍玉衍淡淡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笑了笑,未置一词。   临安仍然太平。   霍玉衍倒也没忘记那天霍无咎嘱托他办的事。   即便霍无咎腻了靖王,多少也算是曾经的枕边人。若是没个人立马顶替上,也难保霍无咎事后回过味儿来,又对个死人心生不舍。   故而这几天,霍玉衍手下的太监也在四处打听物色,专挑些家境不是最高、但相貌极好的闺秀。   几日下来,倒是收拢了不少临安城里闺秀的画卷。听着霍无咎一直人在军中,霍玉衍便遣人将那几幅画卷送到了军营里。   那送画的太监去了很久才回来复命。   “霍无咎怎么说?”见着他回来,霍玉衍问道。   那太监却道:“回殿下,奴才没见着霍将军。”   霍玉衍闻言皱了皱眉,神色也冷了下去:“怎么回事?说是他去哪里了?”   那太监回道:“奴才问了,军中的人却也没说去哪儿,只说霍将军忙着。”   霍玉衍放下了手里的卷宗,神色一时间有些冷凝。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他这几天都没出军营?”   太监摇头:“说是没有。”   霍玉衍的眉头越拧越深。   不太对劲。   原本军中现在就没有多少事务,按说不会忙到这种程度。前几日他只当是因为霍无咎想躲着靖王,但是这几天,靖王已经走了,霍无咎怎么还钻在军营之中不出来?   除非……是在唱一出空城计。   “来人。”他沉声道。“速到营中去,带我口谕,让霍无咎立刻进宫,我有要事要寻他。”   立刻有侍卫上前领了命,匆匆出宫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那领命去召霍无咎的侍卫却迟迟没有回来。霍玉衍越等越着急,一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坐不住了。   霍无咎不告而别,悄无声息地离开临安,能是去做什么的?   霍玉衍站起身来,在宫中来回地踱步,将前些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忽然,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般。   立马,原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忽然露出了些端倪。   他心下一惊。   “速去传令。”他连忙转过身,吩咐贴身的太监道。“让派去苏州的那些人马立刻停手,回临安听令。”   那太监不知自家主子这是唱的哪一出,但见他着急,连忙应下声来,匆匆出去了。   却在他刚踏出大殿正门的时候,忽有个侍卫匆匆跑进来,将他径直挡了回去。   那侍卫也顾不上他,匆匆绕过他,便跑到了霍玉衍的面前,噗通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不好了太子殿下!”那侍卫声音都在打颤。   “怎么?”霍玉衍皱眉低头看向他。   却听那侍卫头上的汗都顾不得擦,急道:“临安城大乱!”   “为何?”霍玉衍两步上前。   “是……是苏州传来的消息!说是霍将军去苏州替您办事,但临到苏州的路上,将军坐的马车却遭了刺杀!刺杀之人有数十之重,霍将军虽勉强逃生,却也受了伤!”   “……霍无咎?”   霍玉衍脑中空白一片,只觉自己恍然似在梦里。   “是……!而且……从那杀手身上,竟搜出了信物,是太子殿下您的护卫!那些个死在刺杀中的刺客,也已教人核对了身份相貌……确实是您的随从没错了!这消息而今,传得全江南都是,满朝文武和天下的百姓,而今都说您是过河拆桥,要置霍将军于死地呢!”   霍玉衍瞪圆了眼,紧紧盯着那跪在地上、几乎是蜷缩在原地的那个侍卫。   根本不可能……去江南的,明明是江随舟,而他派去的杀手,总共也不过十个,既没有这么大的声势,也根本不是冲着霍无咎去的。   霍玉衍怔愣了片刻,恍然抬起头。   窗外一片晴朗的青空,但他却像是看见了一张巨网,缓缓地收紧了。   ……这一切,分明就是霍无咎的算计! 第121章   霍无咎回来得也很快。   从苏州赶回临安,本就要不了几日的脚程,加上霍无咎快马加鞭,两天后的清晨,便匆匆赶了回来。   分明就是回来兴师问罪的。这样快的速度,根本不像真受了多重的伤。   而霍无咎也的确没有受多重的伤。霍玉衍派去的杀手本就只有十个,其余的,全都是霍无咎用来虚张声势的手下。   他这伤受得极其敷衍,与其说是受伤,不如说根本就是在配合着演戏。   而再见到霍玉衍时,他那受伤的手臂包扎得还极其显眼。   他左臂上缠着雪白的绷带,甚至吊在了胸前,一副伤得严重的样子。但他朝着霍玉衍走去时,却是健步如飞,分明是受了伤的,却像个趾高气扬的胜利者一般。   他如今,也的确是个胜利者。   霍玉衍南下,为了掩人耳目,本就没有带多少亲信,如今驻守在皇城里的,全是霍无咎手下的兵马。   他逃不出去,也无处可躲,这两日,便就这般面如死灰地等在皇城里。   这日,宫门关闭、二人四目相对时,倒是头一次不约而同地都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最真切的表情。   霍无咎勾起一边嘴角,挑衅地笑着,对上了霍玉衍恨得发抖的目光。   “你早就计划好了。”霍玉衍咬牙道。   霍无咎闻言,勾起了一边嘴角,站在那儿,垂眼看着他。   “什么叫早就计划好了?”霍无咎反问道。“大哥,我只是早就知道你和庞绍来往、害我残废的事,想给你一个悔过的机会罢了。”   霍玉衍的瞳孔骤然缩紧。   “你……你说什么?”他顿了顿,继而诧异地盯着霍无咎。   “别装。”霍无咎抬手揉了揉额角。“你送来的信,庞绍保存得很好,也恰巧落在了我的手里。你的笔迹我还是认得出来的,比你现在的表情要真一些。”   霍玉衍看着他,良久,渐渐恢复了全无表情的模样。   “是又如何?”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已经有些哑了。   便见霍无咎走上前来,在他斜前方的椅子上径直坐了下去,一抬手,便将碍事地吊在他身前的绷带拽开了。   “所以,你费这么大劲儿,怎么不早跟庞绍凑一伙?”霍无咎往座椅的靠背上一倚,侧过头去,问道。“改朝换代了又跟旧朝纠缠不清,霍玉衍,你难道是舍不得他?”   霍玉衍死死地盯着霍无咎。   霍无咎的语气那么随意,就好像他这些年做下的筹划都是一个笑话一般。   但他这般处心积虑、不得安寝,所有的缘由,都是霍无咎而已。   众望所归的是他,名正言顺的是他,就连朝堂坊间议论起来,打下这江山的,还是他。   众人只知道他有多战功赫赫,却没看见他背后的尸骨累累,甚至他霍家的至亲,也不是阵亡就是重伤,到头来,也只剩他霍无咎一个人毫发无损。   霍玉衍死死盯了他半晌,片刻之后,笑了起来。   “霍无咎,那你就该问问,你父亲为什么要在死了以后,把皇位留给我父亲。或者你还该问问,为什么你没有死在浔阳的那场仗上。”   霍无咎听到他这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在说什么?”他冷声问道。   便见霍玉衍惨白着脸,冲着他冷笑。   “良将本就应该为国而死,而不是在功成之后妄想着坐受高官厚禄。”霍玉衍说。“你这般狂妄,不就是觉得自己战功赫赫么?我和我父皇的位置,不都是你拱手施舍的么?霍无咎,你这样的人活着,能让谁心安?我所做的,也不过是为了大梁的百年社稷罢了。”   霍无咎的神色越来越冷。   他从小就不大喜欢霍玉衍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习惯,但是现在看来,他的这些真心话,还是全都藏回去的为好。   “你有病吧?”霍无咎问道。   不等霍玉衍答话,霍无咎便接着问道。   “按你这么说,我得主动把自己杀了,才能换你的安心是吗?”   说着话,他把自己都逗笑了:“施舍?我是有多大方,把皇位施舍出去?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东西,送给你,你还怕我抢回来?”   霍无咎来之前,本也是抱着好好儿问问霍玉衍的想法的。但是现在,他刚说了几句话,就觉得厌倦烦躁。   没这个必要了,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人话总该对着人说才是。   这么想着,他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衣袍,将那只裹着纱布的手臂,重新塞回了吊在脖子上的绷带里。   “随便你怎么想、怎么做,反正,你这皇位,是让你自己作没的。”他转身之前,最后看了霍玉衍一眼。   “只有自己心里脏,才会把别人想得一样脏。”   ——   江随舟早就听说霍无咎回来了。   在霍无咎回宫之后,他便匆匆告别了娄钺,离了军营,直往皇宫里去。刚回到自己所住的宫苑,便在门口迎面撞上了风尘仆仆的霍无咎。   霍无咎远远便看见了江随舟行色匆匆的模样,而江随舟也远远就看见了霍无咎受了伤的手臂。   那手臂包扎的样式,看起来伤得不轻。江随舟的脚步又快乐些,匆匆跑上前去,便开口问道:“怎么,手臂受了伤?娄将军竟根本没有告诉我……”   说着,他便匆匆地要去检查霍无咎的伤处。   霍无咎连忙一抬手将他揽住,一边揽着他进了宫,一边说道:“没什么事,进去说。”   一进了宫,霍无咎便一把拆掉了吊在胸前的绷带,抬手去擦江随舟额上的细汗。   “急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霍无咎说。“没什么事,一点小伤,专门包扎成这样,吓唬人用的。”   听他这样说,江随舟才松了口气。   “总算是办成了。”他说道。   却见霍无咎不满地一扬眉。   “怎么光惦记着这个?”他问道。   江随舟这会儿正满心记挂着霍玉衍的事,正打算详细问问霍无咎,听见这话有些不解:“那还惦记什么?”   霍无咎啧了一声。   接着,他倾身上前,凑近了江随舟。   “惦记我啊。”他低声说道。“你这几天,想我了没有?”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江随舟只觉得脖颈都跟着一并热了起来。   “……想你什么。”他忙低下头去,边往后躲,边道。“别说这些不正经的,我正要问你,霍玉衍他……”   “霍玉衍什么霍玉衍。”霍无咎打断了他。“你不想我,尽惦记霍玉衍去了?”   江随舟道:“你这就是不讲道理了……”   “谁要跟你讲道理了?”霍无咎眉眼一横,下一刻,已然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直往内间里去了。   “好几天没见,都不知道想我,可见我平时太不努力了点。”他说。   ——   再等江随舟终于歇下口气来,外头的天色已然全黑下来了。   江随舟只觉腰腿酸得厉害,倒是旁边的霍无咎一副吃饱喝足了的模样,单手搂着他,懒洋洋地给他揉腰。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去见了霍玉衍一面。”霍无咎低声道。   江随舟双眼半闭着,浑身都懒得动。听见这话,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霍无咎顿了顿,啧了一声。   “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他说。“他这人有病,不光是身体上有病,脑子也有。”   听到这话,江随舟抬头看向他:“他说什么了?”   霍无咎皱了皱眉,像是不愿意说。   江随舟顿了顿,继而笑道:“你不说,我多少也能猜出来些。他定然是怪你功高震主,又埋怨他自己满身伤病吧?”   霍无咎问道:“你怎么知道?”   江随舟笑了笑:“还能有什么原因?”   毕竟,在将霍玉衍对霍无咎所做的事、和历史上霍无咎的结局结合起来,江随舟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他的心思。   霍无咎听他这么问,一时也有些哑口无言。片刻之后,他沉沉地长出了一口气,道:“……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为了这些,就值得他想方设法地要弄死我?”   顿了顿,他又有些不满地补充道:“在他眼里,我就这么容易弄死?”   江随舟不由得笑了起来。   “怎么,他下了这么多步棋,就是为了对付你,这还不够看得起你啊?”他问道。   听到他这么说,霍无咎也让他逗得笑了起来,片刻后笑着啧了一声:“还真是,那我得谢谢他了?”   江随舟笑道:“这般大恩,必得重谢。”   二人玩笑了片刻,江随舟不由得又问道:“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霍无咎想了想。   “如今临安已经安排妥当了,不管是各地的官员,还是镇守江南的军队,都是我手下的人。”他说。“所以,过上几日,我打算回邺城。”   说着,他低下头去,认真地看向江随舟。   “我要带你一起回去。”他说。   江随舟抬头看向他。   便见霍无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霍玉衍当不了这个皇帝,我叔父之后,皇位也不能后继无人。虽然按说,名正言顺的就是我,但我还是想问你,想不想做这个皇帝?”   说着,他凑近了江随舟,双眼认真又笃定,嘴角却牵起了一抹笑。   “如果坐上了皇位,要兔死狗烹、过河拆桥的是你,那我也认了。”他说。“你放心,到时候你要是怕我功高震主,那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低声笑了起来。   “不过,最好,还是让我当皇后。关在后宫里,一劳永逸,还能日日伺候你,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你根本不懂我想要什么。   霍玉衍(冷笑):不就是功名利禄么?觊觎我的皇位罢了。   霍无咎:不是,我是想当皇后。   霍玉衍:? 第122章   没几天,霍无咎和江随舟便踏上了北上的路。   而今江南江北也算一统,这一路便走得颇为顺畅。待到了邺城时,已然到了七月,邺城靠北,比临安凉爽得多,倒是教他二人正好躲过了酷暑。   邺城与临安相比,便显得厚重多了。打从前朝开始,邺城便是国都,一直到而今,已然有三四百年了。   进城时,透过马车扬起的锦帘,江随舟抬眼便看见了深黑色的城墙,静静在碧蓝的天幕下铺展开来。邺城不比临安绿柳成荫,城外种的都是耐旱的柏树,枝叶颜色也要深些,掩映在城墙之外。   马车粼粼地进了城,入目便是厚重高大的房屋楼阁,和宽敞笔直的道路。邺城当年修建时,便比着阴阳八卦的形状,修建得宽阔方正,道路也平直。比之这儿,临安便显得娟秀多了。   道路两侧是来往的百姓,穿的衣袍都与临安不大相同。   见他一直盯着外头,旁侧的霍无咎也凑上前来。   “在看什么?”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看着窗外。   “倒是与临安很不一样。”他说。   霍无咎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他在邺城也没住几年,但却看不出什么新鲜。他跟着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问道:“喜欢这里?”   江随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也不是因着喜欢邺城的风物。”他说。“就是感慨,南北东西不同,风景便也不一样,当真是很有意思。”   霍无咎的目光从窗外移到了他脸上。   他记得江随舟很是喜欢看游记,也不知写书的那些闲人有什么意思。不过而今看来,恐怕江随舟喜欢的不是那些写书的文人,而是那些文人笔下的湖海山川。   这么想着,他忽然抬起手来,一把扯下了马车的帘幕。   “怎么?”江随舟转过头来,正要问,却迎面迎上了霍无咎的一个吻。   “以后可看的多着呢。”霍无咎说。“你要是喜欢转,咱们就不要这个皇位了,我带着你出去玩儿去。”   他语气认真,表情也不似开玩笑,一看便知是认真的话。   江随舟噗嗤笑出了声。   “别胡闹。”他说。“若没你在这里撑着,朝廷早晚是要乱套的。”   霍无咎皱了皱眉。   他虽不会说这乱不乱套与他无关,但是想到要为了这些外物耽误江随舟的喜好,他便有些不大乐意了。   江随舟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是喜欢看这些风物。”他温声道。“但我喜欢看的,是他们太平安定的样子。”   霍无咎看向他。   便见江随舟笑着倾身过来,开口问道。   “若真有那么一日,不知道霍将军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四下出巡,看看咱们的太平盛世呢?”   霍无咎喉结上下动了动。   “乐意之极。”他低声答道。   ——   他们回到邺城时,便得了消息,说是昭元帝这段时间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霍无咎将江随舟安顿在了自己邺城的府邸里,便匆匆地进了宫。   昭元帝的身体情况的确不大乐观。   他的身体本就不康健,前些日子,霍玉衍刺杀霍无咎的事情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就是打那时候开始一病不起的。   霍无咎进宫时,昭元帝刚吃完药。出来的太医对着守在门前的霍姝直摇头,说陛下今日的药只进了一半,便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见着霍无咎来,霍姝抬头看向他,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霍姝只比霍玉衍小两岁,与霍无咎差不多大。她从小便是一副端庄安静的性子,这会儿看向霍无咎时,眼眶却是有些红。   霍无咎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走上前,在霍姝面前站定,朝她行了个礼,道:“二姐。”   霍姝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接着侧了侧身,道:“你进去看看吧,这几日,父皇一直在盼着你。”   霍无咎点头,便抬步往昭元帝的寝宫走去。   刚走了一步出去,却听霍姝又叫住了他。   “无咎。”她唤道。   霍无咎回过头去,便见霍姝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大哥他……如今在哪里?”   霍无咎答道:“一起回来了,我没要他的命。”   霍姝抽了抽鼻子,轻声道:“谢谢你。”   霍无咎点了点头。   正要转身,又听霍姝说道:“这件事……是大哥对不起你。”   霍无咎没有说话,抬腿进了昭元帝的寝殿。   一进寝殿,霍无咎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这药味又浓又沉,有种将人压得喘不上气的劲儿,隐有一股沉沉的死气,在这药味中弥散开来。   霍无咎的眉头皱得死紧,脚步也加快了些。   刚走到床边,他便听到了几声沙哑的咳嗽,有气无力的。   他走的时候,昭元帝还没有病得这么厉害。   霍无咎匆匆上前,刚停在龙床边上,便听得床上那人沙哑地边咳边问道:“是无咎来了?”   霍无咎顿了顿,片刻之后,才沉沉地应了一声。   “叔父。”他低声唤道。   便听得床上响起了簌簌的声响。   霍无咎连忙上前,便见床榻上的昭元帝瘦骨嶙峋,几乎脱了相,正挣扎着要坐起来。两侧的宫女太监们忙上前扶他,忙乱了一阵,才扶着昭元帝勉强在床榻上坐稳了。   “无咎。”昭元帝颤巍巍地抬头,看向霍无咎。   霍无咎没有说话。   便见昭元帝抬了抬手,将满殿的太监宫女全都挥退了。   片刻之后,房门落上,整个寝殿中,只剩下了霍无咎和昭元帝两人。   “玉衍这孩子……是朕没有教好他。”昭元帝话一出口,已然有些哽咽了。   霍无咎却静静地在他床前跪了下来。   “是侄儿不孝。”霍无咎沉声道。“闹出了这样的事情,让叔父担心了。”   昭元帝却摆了摆手。   “哪里是怪你。”他忙道。   霍无咎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昭元帝又问道:“那你身陷南景,也是因为玉衍吗?”   霍无咎抬头看向他,顿了顿,仍然没有出声。   昭元帝叹了口气。   “你不必内疚,也不用怕气到朕。”他说。“朕这身子骨,朕自己心里清楚。即便不闹出这许多事端来,也撑不了多久的。”   霍无咎抿紧了嘴唇。   昭元帝看着他。   “朕只是想弄清缘由罢了。”他说。   霍无咎沉默片刻,从怀中拿出了几封带着血的书信,放到了昭元帝的床头。   昭元帝伸出嶙峋的手,颤巍巍地将那信拿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寝殿里,只剩下了翻动信纸的沙沙声。   许久之后,便听得吧嗒一声。霍无咎抬眼,便看见,是拿着信的昭元帝,已然老泪纵横了。   “叔父。”霍无咎皱眉站起身,上前去将那几封信抽走了。   “这是我和大哥之间的事。”霍无咎皱眉道。“叔父只管养病就行。”   昭元帝闻言抬起了头来。   “是我没有教好玉衍。”他颤抖着、哽咽着,说出口的话有些破碎,连皇帝的自称都忘记了。“我只道他安静,心思深沉些,却没想到他会自己钻进牛角尖里去。我也知道他孝顺,打从我受了重伤,他便一直心疼,却没想到他会埋怨到大哥和你的身上。他……这让我死后,有什么颜面去见大哥呢?”   说到这儿,昭元帝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霍无咎站在那儿,单手握着信,低头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手中的信都攥皱了。   接着,他沉默着蹲下身去,抬手有些笨拙地擦掉了昭元帝脸上的泪水。   “不怪您。”霍无咎缓声道。   就在他要收回手去的时候,昭元帝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握住了霍无咎的手。   那只手,嶙峋又枯槁,已然不剩什么力气了。但霍无咎却抽不动,僵持了片刻,还是任由昭元帝握着了。   “叔父而今,不该这么说的。”昭元帝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气,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恳求。“无咎,朕不会再让玉衍承袭大统了。他身体本就不好,心思又重,他坐皇位,朕既不放心他,也不放心你。”   说着,他握了握霍无咎的手。   “朕知道你不稀罕这个皇位,但是,朕却不得不把它交给你。叔父对你放心,也想借此给你赔不是。叔父没多久活头了,朕死之后,这天下,就全都是你的了。”   霍无咎沉默了片刻都没有说话。   “这些,原本也该是你的。”昭元帝道。   霍无咎却忽然说道:“原本也不该的。”   昭元帝看向他。病中的双眼,总是浑浊些,这会儿笼上了一层水雾,看上去朦胧得有些可怜。   “此一战,不为天下,不为功名,只为我霍家军的弟兄,能有一席之地,能享太平安乐。”霍无咎缓缓说道。“这是当年,父亲揭竿起义的时候说的。”   昭元帝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大哥他……”   “父亲的愿望,而今也算实现了。”霍无咎道。“叔父,我懂您的意思。您不放心的事,我会替您做,但这些东西,原本也不是我想拿的。”   昭元帝含泪点了点头。   “那,你只当接受了叔父的补偿,好吗?”昭元帝道。“那么……叔父便还有个不情之请了。”   霍无咎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果然,昭元帝接着说道。   “叔父只想自己死后,你能留玉衍一条命。他此后余生,即便被废为庶人软禁在宫里,也是好的。”昭元帝说。“你只当给他个机会,也给他个惩罚,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好吗?”   霍无咎闭口不言,片刻之后,他缓缓开了口。   “那,作为交换,我也想向叔父提个要求。”他道。   “你说。”昭元帝道。   “这皇位,既是叔父赔给我的礼物,那我想将它当做礼物,转赠给另外一个人,行么?”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皇位是男人最好的嫁妆:D 第123章   昭元帝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霍无咎说的什么。   “……送人?”昭元帝重复道。   霍无咎点了点头,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起来特别理直气壮。   “对啊。”他应声道。   “你……”昭元帝急得就要起身,几乎呛得咳嗽起来。但霍无咎手脚很快,不等他咳出声,便已然上前,抬手替他顺气。   “你可不能胡闹!”待气息顺了,昭元帝着急地说道。   “没胡闹。”霍无咎回道。   昭元帝怀疑地打量向他。   便见霍无咎停了手,说道:“既然送,肯定送得名正言顺。接受的这个人,肯定也当得起这大任。”   “是谁?”昭元帝追问道。   霍无咎没出声。   昭元帝更急了。   “你至少告诉朕,那个人是谁吧?”他道。   霍无咎静静看着他。   昭元帝盯了他半天,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坐起身来。   “跟你一起回来的,南景的江……江……”   “江随舟。”霍无咎点头承认。   “你……!”昭元帝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   他气得瞪眼,霍无咎站在那儿倒是闲适,一副早做好了决定、任由对方处置的模样。   昭元帝最是知道霍无咎倔,做了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他气得张口结舌,半天之后才勉强开口道:“你该知道他的身份!”   “我知道。”霍无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那你如何对天下人交代呢!”昭元帝捶着床沿急道。   沉默片刻,霍无咎开口了。   “我只会打仗,叔父知道。”他说。   昭元帝喘着粗气没有说话。   “我不耐烦对付文官,更不懂什么匡时治国,叔父也知道。”霍无咎接着说道。   “可是……”   “成功易,守功难。”霍无咎说。“我知道这个道理,也明白,而今我满身的盛名,一着不慎,就会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骂名。”   昭元帝想要反驳他,却也知他说得有理。他张了张嘴,许久之后,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是随舟想要替我接下这个担子的。”霍无咎接着说道。“他聪明,也有谋划,比我更想看到天下太平。他本来没想要这个名头,只说只要我想做,他就会帮我。”   昭元帝听到这话,抬眼看向他。   “但是,我想把名分给他。”他说。“受万人敬仰的应该是他,为后世称颂的,也该是他。”   “那你呢?”昭元帝问道。   “我?”霍无咎顿了顿,朝着昭元帝勾唇一笑。   “我辅佐他,我替他守天下。”他说。   昭元帝看着他。   他是看着霍无咎长大的,却从没见过霍无咎这幅模样。他却也清楚,霍无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为什么。   昭元帝目光颤抖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又道:“你该是知道,天底下,最不牢靠的,便是情爱二字了。”   霍无咎没有说话。   “皇位这东西,给出去,便再拿不回来了。但真心可以,随时都能收回。你现在拿皇位换他的真心,又怎知他这真心,能一辈子都在你这里呢?”   霍无咎垂了垂眼。   “我保证不了。”他说。   “所以……”   “但是,我能保证,我的真心,一辈子都在他那里。”霍无咎说。   昭元帝诧异地看着他。   便见霍无咎抬眼看向他,目光坚定,语气淡然。   “我不是拿皇位换他的真心。皇位对我而言,不过是个附赠的玩意罢了。我整个人,整条命,一辈子都交到他手里了,这皇位,本来就无关紧要,反正是我的,就也是他的了。”   昭元帝痛心疾首。   “你就不怕有一天后悔么?”他问道。   霍无咎听到这话,像是想到了什么人似的,眼一垂,面上已经浮起了笑容。   “对他,这辈子都不会。”   ——   昭元帝还是强行要见江随舟一面。   霍无咎拖拖拉拉地不想答应,但昭元帝反复要求,连带着霍姝都来说情,他便也没什么办法,只得跟江随舟磨蹭着说了。   江随舟闻言,心下也有些忐忑。但他也知,自己既然跟着霍无咎一起回了邺城,那便躲不开这件事。   他答应下来,很快,宫里便安排好了日子。   江随舟忐忑地进宫赴宴,却没想到,这次会面竟出奇地顺利。   昭元帝并没难为他,反倒拖着病体,和颜悦色地招待了他。宴上,他一直同江随舟聊些日常的闲话,直到酒过三巡,他才正式开了口。   “无咎的打算,朕已经知道了。”昭元帝放下酒杯,看向江随舟。   江随舟正襟危坐,抬头端正地同他对视。   “所以现在,朕想问问你的打算。”昭元帝说。   江随舟认真地点了点头:“陛下请问。”   打从和江随舟照面,昭元帝便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和从小放肆惯了的霍无咎不一样,他身上倒是透着一种从小到大养成的、根深蒂固的教养。   倒不像是作伪。   昭元帝看着他,缓缓问道:“你与无咎的关系,朕已然知道了。若以后坐皇位的是无咎,朕自然不必担心,但若是你,打算如何平衡前朝与后宫呢?”   江随舟闻言,淡淡笑了笑。   “没什么前朝后宫的。”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霍无咎。   “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需用后宫制衡前朝?”   “若真用后宫作为利益捆绑的话,那培养出的,也不过是外戚罢了。”江随舟温声道。“将女子拴在后宫里,拿与帝王的感情深浅作羁绊,那才是真的不牢靠。更何况,在下也想尝试一番,将女子的舞台,从后宫宅院中挪出来。”   昭元帝静静看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正如娄将军一般。他虽无子,女儿却在军中大展身手,效命于朝廷。娄姑娘本就是难得的将才,又为朝廷之臣,娄将军心下有记挂,自然更加忠心地效命。这样的羁绊,想必比生硬牵扯的姻亲,来得更牢靠些。”   昭元帝沉吟半晌,道:“惊世骇俗,你倒是敢想。”   “不过是尝试和空想罢了。”江随舟道。   “那你可有想过,百年之后,江山后继何人呢?”昭元帝问道。   江随舟接着道:“霍氏宗族,定然会有优秀的后生,不必我与霍将军操心。”   昭元帝看了他片刻,江随舟也毫不显露怯意,坦然地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昭元帝笑了起来。   “这些话,朕倒是第一次听。你们先帝,倒是将你教得离经叛道。”他说道。   江随舟垂眼,权作承认了。昭元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皱眉欲言又止的霍无咎,笑了几声,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朕也不过是问问。”他说。“反正,朕没多久的活头,以后怎么折腾,不还是看你们的打算么?”   ——   宴席散去时,已然是二更了。   宫中宵禁严格,这会儿已然落了锁。昭元帝给他二人安排了住处,霍无咎便屏退了其他的宫人,独自和江随舟一起,溜达着往回走。   “你叔父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江随舟不由得问道。   霍无咎将他的手往自己手心里一攥:“他的意思,就是对你满意得很。”   “是吗?”江随舟不太相信。   “自然了,我骗你干什么?”霍无咎侧目,看了他一眼。“你没发现,我叔父问的那些话,都是有原因的?”   江随舟一愣:“什么原因?”   霍无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着凑近了他。   “怕你负心呗。”他笑着说道。“那些话,都是在替我稳固正宫地位呢。”   江随舟噗嗤笑出了声:“你别瞎说。”   霍无咎啧了一声:“谁瞎说了?反而是你,回答得倒是认真。”   “当然要认真说了。”江随舟说。   “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对朝廷上的事,还有那么多的想法呢?”霍无咎牵着他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问道。   江随舟闻言,笑道:“挺离经叛道的吧?”   霍无咎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什么离经叛道。”他说。“到那时候,你说什么,什么就是对的,不听你的,才是离经叛道。”   江随舟笑着说:“哪里就那么容易了?”   他刚才那些话,的确是发自真心,却也知道,这只是因为他提前了解了历史的进程,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他也知道,历史进程是不能强行改变的,他即便有心想要让这时代运转得更合理些,也需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霍无咎却啧了一声。   “怎么不容易。”他说。“有我呢。”   江随舟抬眼看向他。   便见霍无咎握了握他的手,道:“我替你守着天下,谁敢反对作乱,我就把谁收拾了。你要做什么,只管做,不管做什么,我都替你守好太平。”   他话说得笃定,江随舟想笑,可对上霍无咎的眼睛时,眼眶却有些烫了。   他静静看着霍无咎。   从前,他对这段历史,因着心存热爱,所以想要探寻它、保护它。后来,有了霍无咎,他就想让霍无咎能在这段时空里平安顺遂,即便原本的历史轨迹,会因此而扭转。   这些话,他从没告诉过霍无咎。   但霍无咎却从没有对他的选择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怎么了?”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说:“你把眼睛闭上。”   霍无咎乖乖闭了眼:“干什么?”   下一刻,一个温凉柔软的吻,缓缓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会保护好你的。”江随舟贴着他的嘴唇,轻声说。   霍无咎一愣,继而抬手,扣住了江随舟的后脑。   那个吻加深之前,霍无咎的声音,低沉地和江随舟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   “我也会保护好你的。”他说。   ——   关于为什么喜欢历史,江随舟早就忘了。   时间太漫长、太久远,他只记得,在年少时漫长的岁月里,那些晦涩的文字,陪着他度过了许多个难熬的时光。   他关上门,不友善的兄弟姐妹、冷漠的父亲、哭泣的母亲、还有那些争执吵闹和阴谋诡计,都跟他无关了。   与他有关的,只有那些记录在文字中的旧时光。   而这个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早忘了。   那是一个午后。   阳光明媚,晒在身上有些热。   他被异母的一对兄姐推下了楼梯,并且不被允许上楼。家里的佣人没一个敢管他,他就一个人瘸着腿,撞进了父亲空荡荡的书房里。   他脚疼得厉害,但不敢哭,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拿起了沙发上一本倒扣着的书,翻开来了。   那本书讲的是一个人的故事。   那个人,从小就没有妈妈,但却很厉害。他在没成年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全家人,就带兵打跑了昏庸的皇帝,又让自己的家人坐皇位。后来,那个皇帝为了报复他,废了他的两条腿,他却又重新站了起来,替自己报了仇,又替自己的家人统一了天下。   从没有一个人帮他,做完了这些,他独自回到了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像是从没离开过那里一般,却创造了一个新的太平盛世。   江随舟那个时候认字不太多,甚至连那个人的名字都认不全。   但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居然那么引人入胜、那么有意思,让他忘记了疼痛,甚至头一次隔着冷冰冰的文字,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人的力量。   江随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看书,喜欢历史的,就是因为,他记住了那个下午那种奇妙的感觉。   但他却一直都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叫《霍无咎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   明天更番外!   有什么要求随便提,我看着实现,嘿嘿! 第124章 番外一   昭元帝崩逝的时间,和他历史上的卒年没有什么差别。   朝臣们心里都清楚昭元帝会立谁为帝。   原本陛下就只有太子殿下一个儿子,太子殿下做了错事,被皇上废黜,那唯一剩下的,便只有霍将军了。   霍将军功勋卓著、战功赫赫,又是先帝兄长的嫡子,由他做皇帝,最是名正言顺。   但是,遗诏公之于众的那日,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昭元帝写了一封罪己诏,深悔自己当年身为景朝武将,却被迫造反起义。先皇对有负霍家将士,但作为将领,他即便死国,也不该因此而谋夺皇位。这几年,他身负沉疴,子嗣凋零,继承人又做出了谋害手足的事,反思来反思去,都觉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因此,他死后,要将江山归还给旧景的江氏。   而放眼天下,如今的江氏,只剩下被“押送”回邺城的江随舟一人了。   一时间,被软禁在定北侯府里的、旧朝的靖王江随舟,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名正言顺的新帝。   那靖王……抛开身份不谈,可是个天下闻名的断袖啊!   立时,朝野哗然,满朝文武蠢蠢欲动,大有推翻江氏、拱立霍无咎为帝的意思。   但却在这个时候,霍无咎站了出来。   他手握重兵,站出来却不为登基为帝,而是为了拥兵捍卫先皇遗嘱、拱卫江氏新帝。   名正言顺的强权之下,即便满朝文武心中有再大的不服,在霍无咎面前,也无法再表露分毫了。   靖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坐上了伫立在邺城皇都里的龙椅。   ——   当年的靖王、如今的新帝,因感念昭元帝忠心,并没有修改梁的国号。   如今的大梁,官员结构本就很复杂。除了梁朝原本的朝臣,还有一些南景留下的旧臣。于是,江随舟登基之后,朝中的各方势力,倒是形成了一种颇为微妙的平衡。   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些许时日下来,这新朝竟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病中的昭元帝在世时,还要太平富庶。   这不仅归功于江随舟的勤谨,也全因着霍无咎的镇压。故而,一段时日下来,那些即便心里蠢蠢欲动的朝臣,也渐渐歇了心思。   毕竟有江随舟坐镇,而今的朝堂,确实称得上万象一新、风清气正。官员们虽心下不甘,却也乐见这番盛景。   于是,谋逆造反的心思歇了,他们旁的心思,便渐渐地起了。   皇上的后宫还空着呢。   朝臣们即便都知道皇上是断袖,却也谁都没当过断袖。纸上谈兵得来的些理论知识,并不牢靠。   在他们看来,皇上喜欢男子,和他娶女子未妃为后,并不冲突。渐渐的,待到朝局平地、四海安稳时,劝皇上广开后宫的折子,便一封一封地递了上来。   江随舟看着头疼不已,只得挨个回复,说自己没有半点充盈后宫的心思。   但这群朝臣最是锲而不舍,即便皇上拒绝,也堵不住他们规劝的嘴。这折子的数量多了,即便江随舟有心隐瞒,却还是没有躲过整日赖在宫中过夜的霍将军的眼睛。   霍将军发现了那些折子,铁青着脸,将它们从头至尾地统统看了一遍。   “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齿,将最后一封请求江随舟娶亲的折子抛回桌上,冷脸道。“还真是一帮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东西。”   江随舟听到这话,不由得觉得好笑:“怎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霍无咎皱眉看向他,理所应当地开口道:“平日里对着我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背地里挖我墙角,难道还不算两面三刀?”   江随舟笑着劝哄他:“他们又不知道咱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霍无咎听到这话,想反驳,却又有些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咬牙出了口气,挤到了江随舟的龙椅上,将他整个儿搂住了。   “那皇上什么时候让他们开开眼?”他问道。   江随舟看向他,一巴掌拍在了霍无咎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上。   “开什么眼。”他温声道。“朝政大事,不能儿戏的。”   “你答应了让我做皇后的,忘了?”霍无咎不依不饶。   “没忘。”江随舟哄道。“只是我才登基没多久,根基不稳的,还是要找个合适的法子,让他们接受得了。”   “谁敢不接受我?”霍无咎眉眼一横,活像个土霸王。   江随舟笑起来,边笑边温声劝他。霍无咎禁不住他的糖衣炮弹,被哄得晕头转向,干脆将那满案堆着的让他烦心的奏折一并推到了地上,将他满心满眼的皇帝陛下抱了上去。   也算是霍无咎妥协,让江随舟哄好了。   但是没几天,大朝会上,那群朝臣们竟然得寸进尺了。   议事完毕,他们竟将请求江随舟充盈后宫的事,写成了折子,当面奏呈给了江随舟。   “皇上,您而今虽为鼎盛之年,但不可不为后嗣考虑啊!”跪下说话的,是大梁原本的一个文官,昭元帝在时,便是掌管朝中礼仪之事的。   江随舟坐在龙椅上,低头看向他,便见那朝臣叩头请求道。   “子嗣不丰,国本不立,陛下,为后世千秋万代考虑,还请陛下在宫中册几位娘娘吧!”   江随舟目光顿了顿,扫过满殿沉默着的朝臣,看向了站在武将第一列的霍无咎。   嘶……那副神情,已然难看到了极点,侧目瞥向地上那朝臣时,眼光已经分外不善了。   江随舟视线一颤,连忙收回了目光。   “张爱卿,朝会之上,还是以朝中大事为重。这些朕的家事,便不必你来操心了。”他提醒那大臣道。   “陛下,后宫虽为您的家事,但子嗣之事,却是国之根本啊!”   那大臣想必是因为跪伏在地上,看不到霍无咎的表情,才敢这般大胆,又反驳了江随舟。   旁边,在江随舟登基之后,从临安赶来邺城的齐旻,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搭腔。   江随舟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他正要说话,却在这时,又有几个官员陆续跟着跪了下去。   “皇上,张大人所言不错,还请皇上三思啊!”   一时间,满朝文武竟稀稀落落地跪下了七八个,大有一副要长跪不起地要挟江随舟的意思。   江随舟倒是知道他们的想法。   这些大臣在这种事上,总有些大家长的想法,即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们也会锲而不舍地催促。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找到他一丝一毫的松懈,他们都会咬住不放,以求突破。   江随舟知道,正因为他这些时日,回应这些大臣的态度太耐心了些,给了他们有隙可乘的错觉,以为求一求,逼一逼,这事儿就能成了。   江随舟皱了皱眉,知道再保持温和的态度是不行了。   他飞快斟酌了一番,正要开口,却听到安静的大殿中,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张大人挺着急的啊。”   是霍无咎发话了。   一时间,大殿中落针可闻,连那朝臣都抬起头来,有些讶异地看向了忽然开始多管闲事的霍将军。   便见霍将军面色晦暗,缓步走到了他面前。   “让皇上娶妻,也行。”霍无咎旁若无人地停在了他面前,低下头去,说道。“张大人,你家千金也到了嫁龄吧?不如你带个头,先将她送进宫来伺候皇上?”   朝廷中谁不知道,这位张大人就一个女儿,眼珠子似的疼着啊?   张大人闻言,额头上已然要滚下汗珠子来了,连忙匆匆拒绝道:“小女年纪尚轻,又不懂规矩,还是不便送进宫来,给皇上添麻烦……”   “你不愿意?”霍无咎打断他。   张大人不敢说话了。   “劝皇上的时候挺来劲,怎么让你送自家闺女进宫,你就不乐意了?”霍无咎声音森冷,半点不给他留面子。   “皇上断袖,这你们全都知道。”霍无咎抬起头来,目光扫过殿中跪着的几个大臣。“逼他取女人的时候挺来劲,怎么让你们送女儿去伺候,你们就不肯了呢?”   一时间一片静默,片刻之后,才有个大臣颤巍巍地应声道:“可是,皇嗣的事,臣等不得不考虑。”   江随舟见状,连忙开口,和颜悦色地淡声道:“也不必非要如此。先帝能将皇位禅让给朕,那便说明,也并非没有子嗣便没有朝廷。朝中亲贵,有为子弟数不胜数,这些事,留待朕年岁大了再考虑也不迟。”   这下,那几个大臣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了。毕竟,他们要是这时候再反对,那就是对先帝不敬。他们即便再有心思,也不能在这件事上硬碰。   江随舟淡淡笑了笑。   反倒是霍无咎得理不饶人,不依不饶地冷声笑道:“你们一个二个的,谁生得出孩子来?自己没这个本事,还成天惦记着这档子事。”   说着,他将手一负,转身便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却在这时,又有个朝臣说话了。   “可是,陛下也不能总这般孤身一人,该有人伺候陪伴才是。”   霍无咎脚步骤停,转过身来,神情冷冽。   “谁说的?”他问道。   气势凛然,凶狠蛮横,这幅模样看起来,倒像他才是这朝廷里说话算话的人一般。   不过自然,江随舟也并没阻止他。   一阵静默之后,一个朝臣低着头,怯生生地站了出来,声如蚊呐。   “是臣说的。”他承认道。   霍无咎凉凉地笑了一声,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刚才说什么?皇上总该有人陪伴,是么?”   那朝臣让他通身凛然的气势吓得打颤,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认道:“是。”   霍无咎笑了一声。   “管得挺多,倒也不无道理。”   说着,他垂眼看向那官员,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你看看,我怎么样?”他问道。“我来陪伴皇上,你可有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地位就是自己争取来的:D 第125章 番外二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朝臣们面面相觑。   有些个南景的旧臣,倒是知道怎么回事。但即便是他们,也没想到,霍无咎会这么堂而皇之地将话这般说出来。   张大人额头上的冷汗滚落了下去。   “这……这……霍将军……这……”一时间,他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这那那的半天,终于重重地磕了个头。   “是臣鲁莽,臣知错,臣再也不会逼迫陛下了!”他沉痛地说道。   可能真是他做错了事、说错了话,竟将霍将军气得拿自己开玩笑了。   他连忙认错,可霍无咎却不满意。   “我是问你,我怎么样。”霍无咎重复道。   “霍将军……”龙椅上的江随舟见状,连忙开口要劝。   霍无咎抬头看了他一眼,倾身向前的江随舟一停,便又认命地坐了回去。   算了,前头的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这会儿再拦,也没什么意义了。   只是这张大人……罪不至此,实在可怜了点儿。   张大人本就被霍无咎问得傻了眼,却没想到自己已经道歉了,霍无咎却竟不依不饶了起来。这让张大人慌得厉害,直在地上跪了半天,才愣愣地抬头,看向霍无咎。   就见低头看着他的霍无咎面色不善。   “怎么。”他问道。“你觉得我不能?”   “不是……”   “那我就是能了?”霍无咎追问道。   张大人的汗珠子掉到了地上。   “可是,将军您……您……”   “我什么我。”霍无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靖王不是喜欢男的么?”   “是……可是……”   “可是什么,我不是男的?”   “您是,但是……”   “那就没但是了。”霍无咎满意地抬起头来,目光扫向了满殿的文武百官。   “你们谁有异议?”他问道。   一时间,众人都被吓傻了眼,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有几个机灵些的官员,直拿眼睛去看齐旻。   齐大人最是固执守旧,谁同意,他都不能同意吧?这倔老头平时话就挺多,这会儿赶紧说话啊!   却见齐旻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既然大人们都同意,那这事儿也好办了。”霍无咎满意地收回目光,抬头炫耀似的看向江随舟。   江随舟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随他闹了。   便见霍无咎目光一扫,径直看向了齐旻。   “这大婚的事儿,就交给齐大人来办了。”他说。“我这身份,怎么也够得上个皇后吧?照大了办,给我办风光点儿。”   百官立马看向了齐旻。   齐大人!霍将军这是欺人太甚啊!闹到了您的头上,您不能再不表态了吧!   便见齐旻上前一步,神色平淡,不卑不亢。   众大臣都松了口气,只等齐旻跟霍无咎抬杠。   却见齐旻双手一抱笏板,躬身下去,开了口。   “臣定不辱使命。”齐旻说道。   ——   朝堂炸了锅。   这成了什么事儿!朝中的官员们你来我往地催皇上娶亲,结果催是催成了,但娶的竟是霍将军。   更离谱的是,这亲事是霍将军自己要来的,皇上也没反对,甚至连齐大人,都着手操办起了封后的大典。   这岂不是乱了套了!   朝中南景的官员不少,大伙儿倒是都知道霍将军曾迫于形势、给靖王做妾这档子事。但这本就是情势所逼,谁都没真当真,却没想到到头来假戏真做的,竟是霍将军自己。   这极其不成体统,但朝中人谁都知道,霍将军最是一个脾气差、性子倔的人。   谁都不敢当这个出头鸟,第一个对他提出异议。   众人便就这般心怀不满地拖着,一直拖到齐大人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封后的典礼,教霍无咎风风光光地骑着高头大马,从定北侯府搬到了皇宫里。   这日之后,霍将军便不必再死皮赖脸地偷偷在宫中留宿了。   他成了大梁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   封后的大典按着霍无咎的要求,当真办得是风风光光。典礼之上,文武百官们各个苦着神情,却又不得不摆出笑模样来,各个笑得还不如哭,眼睁睁地看着霍将军下了马,一袭金红的衣袍,堂而皇之地大步走上陛阶,行到了皇上的身边。   他在百官面前,大大方方地拉住了皇上的手。   文武百官无不痛心疾首,以袖掩面。   不过,得偿所愿的霍将军自然顾不上他们了。   宫中的礼乐一直响到了夜里,一直到三更天,皇城中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江随舟满身疲乏地回了寝殿,便见霍无咎坐在他的龙床上。   他身上的衮服还没换,金红的一片,张扬得像一簇火。见着江随舟进来,霍无咎放下了翘在膝头的腿,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江随舟坐过去。   江随舟在他身边坐下,笑道:“谁让你进来的,朕的龙床你也敢坐?”   听他这般玩笑,霍无咎脸色半点没变,反而笑了起来。   “这宫里如今,有哪儿是本宫去不得的?”   他语气坦荡得有点横,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半点不像是嫁进宫来的皇后,反倒像是个占山为王的土匪。   “放肆。”江随舟笑道。   霍无咎把他拉过来,凑上前去咬他的耳朵:“更放肆的还在后头呢。”   因着今日帝后大婚,寝殿中红烛摇曳,四下里红色的帐幔低垂着,颇有种洞房花烛的盛景。   将江随舟压进榻里时,霍无咎低声问道:“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两个成亲的时候?”   江随舟应声:“怎么了?”   霍无咎低声笑道:“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么?”   “想什么?”江随舟问他。   “那会儿,我心里只想着,怎么弄死你。”   霍无咎凑近了他,在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也没变。”他低声笑道。   “不过得换一种弄法。”   ——   按惯例,这些官家女子总该送些进宫的。一则侍奉皇上、绵延子嗣,二则也是给家族添个靠山。   谁都不相信皇上会一辈子不选妃,也只当霍将军此番嫁进宫的举动,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的。   这种事,谁也没当真,谁也不敢当真。   但是,这天之后,再想逼皇上娶妃嫔,就难如登天了。   皇上原本脾气好,他们当大臣的逼得紧些,至少皇上不会跟他们生气。但霍将军不一样,自打当了皇后,谁敢提半句让皇上充盈后宫的话,那就都是找死。   文臣们虽说骨头硬,但也没有找死的心思。   这事儿便只好拖着。拖久了,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们便有些着急了。   总有些官宦留着自家的姑娘想往宫里送。但是时日久了,眼看着再拖就要成老姑娘了。   终于有朝臣开口,主动提出要将自家的女儿送进宫来,侍奉皇上。   果然,这话一出,站在武官最前列的霍将军的眼神立刻凶了起来。   ——而今的霍将军,虽说是皇后,却还兼任着定北侯的位置,每次的大朝会,都一次不落地来。   那大臣感受到了霍将军不善的视线,脊背绷直,紧张地不敢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随舟。   江随舟见状,状似无奈地笑了笑。   “多谢爱卿替朕思虑,不过好意领了,您家的千金,还是不必送进宫来了。”   说到这儿,不等那官员再开口,江随舟环视了一圈大殿,说道:“说到这里,朕倒是有一件要紧事。”   朝臣们纷纷抬起了头。   “天下一统,按律该论功行赏。助朕统一天下的各位将军和大人,如今已然封赏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些没照顾到的地方。”   说着,他看向娄钺。   “平定江南,立下汗马功劳的除了娄将军。还有娄将军的爱女娄婉君。当日若非娄姑娘领兵守城,救朕于危困,恐怕朕早不能坐在这儿,再面对各位爱卿了。”   听到这话,朝中大臣们的表情都怪异了起来。   怎么,忽然提到娄婉君,莫不是因为皇上看上了娄钺的女儿,要纳她为妃?   一时间,朝臣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娄钺和霍无咎的身上。   便见霍无咎神色淡然,半点不见刚才那副占地盘的凶悍模样。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江随舟接着说道。   “娄姑娘虽为女子,但领兵打仗,战果赫赫,不输男子。自古便有木兰替父从军,想来女子,也并非不能为朝廷建功立业。”   说到这儿,他看向娄钺。   “娄将军领旨吧。”江随舟说。“朕着意册封娄婉君为正三品骁骑参领,掌皇城守卫一事。”   顿时,朝堂上议论纷纷。   官员们都傻了眼,不少官员连忙下跪,请江随舟收回旨意。   “皇上三思啊!”有官员痛心疾首道。“娄氏女有功,赏赐金银诰命都不为过,但是,怎可让女子入朝为官?岂不是牝鸡司晨,乱了祖宗章法啊!”   江随舟看向他,问道:“那大人,论武功谋略,可比得上娄婉君?”   那大臣憋红了脸:“各有所长罢了。”江随舟笑眯眯地问道:“大人也知各有所长。既如此,大人长于治政,朕便给了你官位。娄婉君长于领兵,朕为什么不能让她去做将领呢?”   “可是……”   江随舟却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霍将军,你可有异议?”他问道。   “臣谨遵圣旨。”霍无咎淡淡看了那官员一眼,站得挺拔。   江随舟闻言点了点头。   “这就好。”他笑道。“统领三军的,就是霍将军。既然霍将军没有意见,那么各位大人若有什么意见,只管向霍将军提。”   果然,议论纷纷的朝臣都看向了霍无咎,一时间,竟一个出声的都没了。   江随舟淡笑着收回了目光。   他这皇后当真有用得很,不仅能止小儿夜啼,还能将满朝文武都吓得鸦雀无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