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帝王掌中娇 作者:四默 文案: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夏朝生,身为太子伴读,寄养在宫中,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了五年。 到头来,非但没能成为太子妃,还被赐婚给了残废王爷,穆如归。 传闻穆如归性情残暴,狠厉无情,因为自己不良于行,便打断了身边所有仆从的腿。 婚讯传出当天,太子冒雨在大殿前长跪不起。 夏朝生也病倒在榻上,眼看就要为情归西。 人人都觉得夏朝生和太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觉得他会为爱抗旨不从,却不料…… 他垂死病中惊坐起,挣扎着爬上了穆如归的花轿! * 重活一世,夏朝生知道太子并非良人,日后不仅会抄他家满门,还迎娶了他的庶兄为后,将他打入了冷宫。 反而是那个看似落魄的残废王爷,终有一天会前程似锦,权倾天下。 也只有那个人,甘愿受史官口诛笔伐,背负千古骂名,身披玄甲,将他冰冷的身体从冷宫中,一步一步抱了出来。 【攻前期就是语死早,就是固执,就想写这个人设,后期随着剧情发展性格会慢慢改变】 【古早口味】 【排雷】 1.强弱弱弱弱弱弱,放飞自我产物 2.生子生子生子生子生子 3.“如”字辈有解释,不用一直在第一章捉虫 【设定相关】 ①架空架空架空 ②吃了可以生子的药丸是瞎编的……反正就是吃了一年内可以生子,但副作用会导致身体虚弱,变成病秧子(单纯满足个人xp,不喜勿点) 内容标签:生子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朝生穆如归┃配角:预收《摄政王的心尖宠》《我帮师尊历情劫》┃其它: 一句话简介:上错花轿嫁对郎 立意:珍爱生命,你没有第二次机会 作品简评: 重活一世,夏朝生知道太子并非良人,日后不仅会抄他家满门,还迎娶了他的庶兄为后,将他打入了冷宫。反而是那个看似落魄的残废王爷,终有一天会前程似锦,权倾天下。也只有那个人,甘愿受史官口诛笔伐,背负千古骂名,身披玄甲,将他冰冷的身体从冷宫中,一步一步抱了出来。 本文行文流畅,情感细腻,描绘了主角重生后,甜蜜温馨的日常生活。随着故事的推进,两位志同道合的主角在感情升温的同时,逐渐解除了前世的误会,让人眼前一亮,不忍释卷。 第1章 01 上京七月,暴雨如注。 金銮殿前,身披银甲的金吾卫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而大殿之下,沾染鲜血的雨水奔涌向白玉雕刻而成的御路。 ——吱哑。 金銮殿的宫门被面色苍白的小太监推开一条缝。 冰凉的雨丝刮进殿内,打湿了他青色的衣衫。 小太监费力地踮起脚尖,目光越过金吾卫泛着冷光的铠甲,落在朱红色的午门之上——雨也变成了赤红色,自苍穹狠狠地浇灌而下。 那是镇国侯府亲眷的鲜血。 小太监打了个寒战,缩回脑袋,匆匆回到金銮殿内,匍匐在龙椅之下:“陛下……” 蜷缩在阴影里的明黄色身影,形容枯槁,面色青灰,如若不是身上的长袍绣着腾飞的龙,任谁也不会信这就是大梁的九五至尊。 他开口,嗓音沙哑:“九皇叔带人打进来了?” 小太监又哆嗦起来:“尚……尚未。” “尚未?”坐在龙椅之上的穆如期费力地挪动,勉强坐直了身体,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艰难地滚动,“什么叫尚未?” 小太监瑟瑟发抖,不敢答话。 穆如期跌回龙椅,喃喃自语:“尚未?” “尚未?!”他抱住头,手指在枯草般的头发间穿梭,喉咙间涌出的嘶吼在金銮殿内徘徊。 正是此时,宫门再次打开,浑身湿透的太监跌在金銮殿前,尖细的嗓音里弥漫着浓浓的惶恐:“陛下,陛下!叛军朝凤栖宫去了!” 凤栖宫是早先被废除的男后所居住的寝殿。 穆如期闻言,大受刺激,最后一丝血色从他的面颊上褪去,人也从龙椅上狼狈跌落。 雕满祥云金龙的黄金石阶上,具是他手脚流出的鲜血。 他消瘦又羸弱,那些血仿佛带走了他浑身的精气。 穆如期丝毫为察觉到疼痛,他牙齿打颤,干瘪的嘴开开合合,最终从牙缝间挤出一声含混的哭嚎:“朕没办法……朕没办法啊!” “朕……朕也不想赶尽杀绝……可镇国侯功高震主!” “至于夏朝生……他,他不仅是镇国侯侯府的小侯爷,还是我大梁的男后!他与朕不同心,朕怎能不防?” “朕……朕是被逼的……” 两个太监不敢听宫中秘事,将头死死贴在白玉石砖上,噤若寒蝉。 暴雨淹没了穆如期的喃喃,他抬起头,苍白的面上涌起疯癫的恨意:“毒酒是你们谁送去的?” 两个太监同时一僵,继而痉挛着大呼:“不是奴婢!” 穆如期闻若未闻,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朕,舍不得杀他,一定是你们偷换了朕御赐给他的酒,才让他……才让他……” “陛下,陛下不是奴婢啊!”小太监声泪俱下,抖如筛糠,磕得鲜血淋漓的额头再次重重砸在白玉石上,“陛下,您赐的就是……” 他话音未落,就被穆如期踹倒。 穆如期抽出佩剑,癫狂咆哮:“你胡说!朕怎么舍得杀他?” “……一定是你们……一定是你们……” 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太监顾不上尊卑,手脚并用爬到金銮殿的门前。 沉重的宫门近在咫尺,他眼里迸发出一丝狂喜,抬起手臂,手指即将触碰到宫门的刹那,颓然僵在了半空中。 须臾,鲜红的血水从金銮殿内淌出来,浸湿了金吾卫的皮靴。 雨还在下,唯一不同的是,雨声中多了绝望的哀嚎。 一片银光闪过,金吾卫齐齐拔出了御赐的龙剑。 剑光所指之处,是缓缓穿过雨幕的玄甲铁骑。 “让开,都给朕让开……”明黄色的身影从金銮殿内奔出来,穆如期一手拎着两个死不瞑目的太监的头颅,一手拎着染血的长剑,高呼,“皇叔……九皇叔!” 他用肩膀撞开金吾卫,扑到御路上,一个不稳,直接从一人多高的御路上跌落,像一瘫失去生机的烂肉,轰然砸在血水遍布的水洼里。 穆如期痛得眼前发黑,却不肯放开手中的头颅。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龙袍沾上泥污,散发出阵阵恶臭。 “九皇叔,你看……我把……我把害死朝生的太监杀了……”穆如期献宝似的将头颅举起,“是他们在朕赐给朝生的御酒里下了毒!九皇叔,你信我,我……我不想害他的!” “他是我的发妻,我……我不想害他啊……” 穆如期的哀嚎被马蹄声踏碎。 身披玄甲的士兵从他身旁目不斜视地碾过。 “九皇叔!”穆如期眼里闪过一道慌乱,仓惶爬过去,“九皇叔!” 玄甲铁骑徐徐分散,身着赤红色长袍的穆如归自铁骑中走来。 “九……”穆如期狂喜抬头,在看清穆如归怀里之人垂下的手后,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剩下的话演变成了恐惧的喘息。 那是一只发青的已死之人的手。 他认得那人。 那人……已经死去三日了。 穆如归微垂着头,不在乎拔剑的金吾卫,也不在乎唾手可得的皇位。 天大地大,他眼里只有安然沉睡之人——穆如期的废后,镇国侯府曾经的小侯爷,夏朝生。 人人都说,废后是被一杯毒酒赐死的,然而,夏朝生纤细的脖颈间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穆如归低沉的嗓音就像是惊雷,在穆如期的耳畔炸响。 他两股战战,目光闪烁,手中的长剑跌落在地上。 血染红了雨水,也染红了叛军的双眸。 穆如归闭上双眼,拥紧怀里的人。 他冲进凤栖宫的时候,准备殉主的太监三河说,夏朝生不愿死在害死侯府九十八口的凶手手里,饮下毒酒后,不等毒发就横剑自刎了。 三河哭着跪拜在地:“王爷,您来迟了。” 穆如归的身形微微摇晃,屋外的冷雨变成了锋利的匕首,随着太监的话,一寸一寸地剜着他的心。 三河还说了什么,穆如归一概没听见,那声“来迟了”不断地在他耳畔回荡,他听得心如刀绞,气血翻涌,五指抠进皮肉,鲜血滴滴答答跌碎在宫殿冷白色的石砖上。 “奴婢本该三日前殉主而去,”三河抓住穆如归的衣摆,带血的字从牙缝中挤出来,“之所以不肯就死,就是为了等王爷回来!” “王爷,您一定要……要为小侯爷……报仇!”他话音未落,七窍流血,不等穆如归回答,已然毒发殉主而去。 冷风灌进空荡荡的凤栖宫,穆如归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扯出被三河攥住的衣摆。 冰冷的承诺落在暴雨里:“好。” ——好,我会为夏朝生报仇。 为镇国侯府报仇。 为自己报仇。 穆如归在凤榻上见到了安睡的夏朝生,他着一身鲜红繁杂的宫装,头戴金玉冠,即便死去多时,瘦削的脸上依旧残留着生前的迤逦明艳,唯独眉宇间多了抹郁气。 他是世间最尊贵的凤凰,却栖错了梧桐。 “朝生……”穆如归轰然跪倒在凤榻前,想要握住他冰冷的手,却又猛地缩回手臂,将五指在干净的帕子上细细擦了许久,才堪堪握住了夏朝生的指尖。 他低下头,虔诚地吻他失去血色的五指。 “朝生,我带你回家。” 天启十年,九王爷穆如归谋反,斩梁王,平镇国侯府冤屈,不顾群臣反对,将梁王废后葬入自己的皇陵,遂斩尽梁王余党,午门前血流成河,哀嚎终年不散。 穆如归在皇位上疯了三十年,最后随便寻了个懂事听话,又有皇室血脉的孩子为太子,冷眼瞧着他在权利的浸染下,一步一步走向贪婪的深渊。 最后,太子捧着一杯毒酒来到穆如归面前。 穆如归明知酒有毒,却一言不发地饮下。 太子跪于殿下,颤抖不止。 “你做得很好。”穆如归已经很老了,但岁月洗不尽他身上的杀伐戾气。 他撩起眼皮,瘦削的面庞上忽而浮现出零星的笑意:“起码懂得用他走时喝的酒送我。” “父皇赎罪,父皇——” “赎罪?”穆如归把酒杯还给太子,“不必,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起身,苍老的身形不复昔日的挺拔,眼里却透出了年少时明亮的光。 他一个人向金銮殿外走去。 他要走到皇陵去,他要走到夏朝生身边去。 他这一辈子走得坎坷孤独,斩完最后一个害死夏朝生的人,便无事可做,迫不及待地想要追上夏朝生的步伐。 金銮殿外下着暴雨,一如三十年前。 “他不会等我三十年。”穆如归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可我还是想去寻他,若是寻到了,便告诉他,那些仇……我都替他报了。” 细雨如织,在位三十年的暴君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恍惚间,时光飞逝如白马过隙,纷纷扰扰的岁月涌上眼帘。 穆如归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见一户人家墙里种的桃树结了果,便翻墙而上,却听墙下有人惊呼:“不要——!” 他猝然回首,撞进一席明艳的火。 树下的少年着火红的骑装,脚蹬绣着祥纹的皮靴,手挽长弓,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春风拂面,桃花似雪。 穆如归一时看花了眼,只记得那少年颈侧有一点鲜红的痣,仿佛画卷中走出的精怪,勾人夺魄。 穆如归临死前,如愿又听见了那一声“不要”。 夏朝生对他说的“不要”。 * “不要!”夏朝生猝然惊醒,眼前蒙着一层雾气,仿若金銮殿前的雨,怎么下也停。 他艰难地伸手,没触碰到雨水,反而抓住了灰色的流金纱。 冰冷的床纱从夏朝生的指缝间溜走,宛若消融的冰雪,他忽地打了个寒战。 雨幕尽退,世界在他眼前重新恢复了色彩。 他感受到了冷暖,感受到了伤痛,也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 夏朝生一时恍惚,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流金纱,迟钝地回忆:这是他未嫁给穆如期时,镇国侯府中的卧房才会挂的床纱。 可镇国侯府早就没了。 现下又怎么会…… “小侯爷醒了吗?”细碎的人声从窗外飘来,“这药灌了三天,小侯爷怎么还是不醒?” “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又吃了那种药丸,咱们小侯爷不会……”另一道声音弱下去,片刻又猛地提高嗓音,连“呸”了好几声,“我这张臭嘴!” 躺在床上的夏朝生睫毛微颤,不敢置信地攥紧了拳头。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天启五年,梁王突然颁布一道圣旨,赐婚于他与穆如归,朝野震动。 圣旨尚未到镇国侯府,他就骑马抢走了圣旨,手执东宫令牌,一路闯到金銮殿前,长跪不起,与太子一同恳请天子收回赐婚的圣旨。 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他不仅跪坏了自己的身子,也跪没了梁王对镇国侯府的信任与恩宠。 时间倒流,往事重现。 他居然回到了过去。 夏朝生清澈的眼底掀起了惊涛骇浪,握紧的拳头不住地颤抖,重生的惊喜尚未泛起,心脏就被沉甸甸的恨意填满。 昔年,他以为陪伴自己抗婚的太子是良人,便心甘情愿地吃下改变体质的药丸,赔上整个镇国侯府,助穆如期登上皇位。 然而,等待着他的,不是年少时的爱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夏朝生困在凤栖宫中,看着穆如期另娶他人,看着镇国侯府九十八口人尽数变成午门下的冤魂。 他恨极,怨极,最后在无限自责中饮下毒酒,再用曾经最爱的佩剑自刎。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地狱中被曾今的亲人千刀万剐,却没想到,死去后看见的不是黄泉路,而是为他谋反的穆如归。 夏朝生化为一缕幽魂,陪伴在穆如归身侧三十载,看九皇叔为自己报仇,为自己疯魔,最后饮下毒酒…… 刚苏醒的夏朝生眼前,忽而晃过那人深邃漆黑的瞳孔,喉咙一痒,红着脸咳嗽起来。 第2章 02 屋外骤然一静,很快,两个哭哭啼啼侍女扑进来,跪在榻边,扯着嗓子哀嚎:“小侯爷!” 夏朝生张了张嘴,想像以前一般揉她们的脑袋,然而手刚伸出去,脑海中就出现她们死前的惨状,胳膊颓然跌落。 她们都曾因为他,惨死在宫墙内。 秋蝉未发现夏朝生的异样,扯着嗓子嚎:“小侯爷,你可吓死奴婢了!” 夏花不着痕迹地将她拉开,跪在榻前,恭敬道:“小侯爷,药煎好了。” 夏朝生沉默不语。 “小侯爷?”秋蝉不放心地凑过来,“您……可是在想太子殿下?” 她话音未落,就被夏花冷冷地瞪了一眼。 秋蝉连忙捂住嘴,规规矩矩地跪在榻前,不敢再言语。 “小侯爷,赐婚的事,不急在一时,您先把药喝了。”夏花将药放在床头,替夏朝生拿来两个软枕,体贴地垫在腰后。 夏朝生艰难地坐起。 夏花和秋蝉看着他颤抖的双臂,同时红了眼眶。 秋蝉年纪小,怕在夏朝生面前失仪,匆匆行礼,寻了个要去屋外看药炉的借口,捂着脸跑了。 “小侯爷,您别担心,那改变体质的药丸……也就一年的药效。”夏花强压下心底的酸涩,扶住夏朝生的手臂,安慰道,“过了这一年,您还是能骑马射箭的。” 夏朝生沉浸在回忆中,随口“嗯”了一声,接过夏花递来的药,苦涩的药汁入口,才回过神:“这药……” “良药苦口。”夏花伸手按住了药碗的边缘,生怕他闹脾气,“小侯爷,喝了药,您的身子才会好。” “……身子骨好了,和太子的婚事……” “和谁的婚事?”夏朝生蹙眉饮下整碗药,“以后莫要再提。” 夏花一愣,显然并不信他的说辞,垂首应:“奴婢知道了。” 夏花嘴上这般说,神情却更加紧张。 夏朝生见状,无声长叹。 不怪夏花不信任他,实在是前世的他,为了和太子幽会,使劲了浑身解数。 不是借口去城外寺庙祈福,就是深更半夜翻墙出门,到了后来,更是发展到绝食的地步。 如此种种,早就把侯府的人吓怕了。 爱得轰轰烈烈,也……愚不可及。 夏朝生自嘲地垂下眼帘,望着苍白发青的指尖,缓缓勾起唇角。 服下那种药丸,身子就废了,哪怕一年后药效尽退,他也不是当年的夏朝生了。 他没法骑马,没法拉弓。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成了困于宫闱之中的废人。 前世,穆如期与他离心后,每隔一年,都会强迫他服下药丸。 夏朝生知道,那不是穆如期想要孩子。 他只是忌惮。 哪怕镇国侯府上上下下被尽数斩于午门,他仍忌惮着他。 夏朝生收拢五指,急促地咳了一声。 他不埋怨重生的时机不对,他早已习惯这幅残破的身躯。 再者,前世因修来今世果,能重生回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就算变成了病秧子,又如何? 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首先第一件,就是把刚跪没的圣旨要回来。 夏朝生躺回床榻,磨了磨后槽牙。 他自刎后,没寻到黄泉路,也没找到奈何桥,被迫穿着一身繁琐的宫装,跟在穆如归身后,过了三十年。 他哪也去不了,只能跟着穆如归,看九皇叔耗尽全部的心神,替他报仇雪恨。 那滋味……不好。 可夏朝生无计可施。 他是一缕孤魂野鬼,可怜巴巴地困在方寸之地,就像是被一道锁链,缠在了穆如归的身旁。 生前,夏朝生从未觉察到穆如归的爱慕之情,死后,倒是感受了个淋漓尽致。 他一开始羞愤难耐,仗着自己是一缕幽魂,指着穆如归的鼻尖,破口大骂。 他说自己是穆如期的男后,穆如归将自己抱入皇陵乃大不敬。 他说自己叫他一声九皇叔,他怎么能做出如此违背伦理,大逆不道之事…… 他骂着骂着,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世间最可笑之人。 “生儿!”夏朝生的思绪被一声悲悲戚戚的呼唤打断。 他勉强起身,一身素衣的裴夫人已经跌进了床帏。 裴夫人出身清河裴氏,是镇国侯的发妻,也是夏朝生的生母。 裴夫人攥着夏朝生的手,哆嗦得比他还厉害:“让娘瞧瞧……快让娘瞧瞧!” 她捧住夏朝生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哇得一声哭了:“你知不知道,你……你把娘吓死了!” “宫里来的太医……太医说你不行了,要……要用寿材冲喜……” “娘把全上京最好的棺材都给你……都给你买来了……” “你可总算醒了啊!” 夏朝生:“……” 夏朝生忍俊不禁,握住裴夫人的手,低声认错:“娘,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裴夫人的哭本算半个苦肉计,想着用眼泪把儿子劝在家中,不再寻死觅活地去找太子。 而今,夏朝生反过来道歉,裴夫人心潮涌动,更多的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生儿……” 她恨恨地捶着夏朝生的肩膀:“你吓死娘了,你吓死娘了!” 夏朝生大病刚醒,经不住捶,跌回病榻,眼皮子发沉。 裴夫人见状,大惊失色,仓惶起身:“太医,太医都去哪儿了?” 夏花和秋蝉也冲进来,扑到床边,含泪唤“小侯爷”。 “我无事,就是有些累。”夏朝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住裴夫人的手,轻轻地捏,然后头一沉,再次陷入沉睡。 他不捏还好,一捏,裴夫人当自己把孩子捶晕了,后悔夹杂着自责直冲心口,双腿一蹬,也跟着晕了过去。 镇国侯府内登时鸡飞狗跳,上好的棺材又开始往侯府里抬。 看热闹的人无不摇头,皆道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要没了。 与此同时,上京城门轰然而开,黑云般的玄甲铁骑涌入城中。 寒风忽至,秋雨潇潇。 漆黑的铠甲上笼着暗红色的光,细看,连马蹄丁上都凝固着干涸的血迹。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九王爷回来了”,街上百姓如鸟兽般四散奔逃。 九王爷穆如归,是当今天子的幼弟。 他九岁被赐了封地,十二岁上战场,屡战屡胜,传回上京的名声却差得离谱。 有人说他虐杀战俘,有人说他暴虐成性。 还有人说,某年某月某天,他寄回上京,献给圣上的战利品,是一盏血淋淋的人皮灯笼和一副挂着肉沫的人骨筏子。 于是连他手下战功赫赫的玄甲铁骑,都成了恶鬼的象征。 玄甲铁骑在上京城内缓缓而行,明明是得胜归朝,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座空城。 “王爷。”行在队伍最前列,身披玄甲的少年不满地勒紧缰绳,掀开黑色面甲,轻声嘟囔,“您瞧瞧,一上京的胆小鬼。” 被他称为王爷的男人同样身披黑甲,只不过脸上覆着金色面甲,肩头坠着猩红色的披风,背后还比旁人多了一杆长/枪。 红缨银枪直指苍穹,斑斑血迹凝固在枪身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面具掀开,露出来一双漆黑深邃,狼似的眼睛。 他身上仿佛流淌有稀薄的狄人血脉,鼻如峰,唇似刃,左眉还有一道尚未愈合的狰狞伤疤。 穆如归半眯着眼睛,视线没有焦距,又像是将身边一切纳入了眼底。 他冷冷道:“黑七,慎言。” 被称作“黑七”的少年撇了撇嘴,重新戴上面具,策马回到了队伍前列。 但他很快又回来了,语气惊慌:“王爷,我看见有人往镇国侯府里抬棺材!” 回应黑七的,是战马的嘶鸣。 刚刚还无动于衷的穆如归,瞬间化为黑色的闪电,在上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策马狂奔。 “唉,王爷……”黑七眨了眨眼,喃喃自语,“人家又不想嫁给你,急有什么用?” 但他也只敢在穆如归不在的时候抱怨,抱怨完,挥起马鞭追了上去。 细雨纷纷,镇国侯府前门口罗雀,唯有半开的偏门内传来些人声。 “金丝楠木的?” “是了,还是双层的。” “那个呢?” “梨花木的!” 穆如归在镇国侯府前勒紧缰绳,循声望去,只见偏门内横七竖八地排着各式各样的棺材,亦然一个大型棺材铺! “这……”紧随而来的黑七见状,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侯府被灭门了?” “住口!”穆如归眉头紧锁,漆黑的瞳孔里风雨欲来,“去问。” 黑七吐了吐舌头,策马过去,掀开面甲,同镇国侯府门前的下人打听消息:“这是在做什么?” 下人不耐烦地转身,瞧见黑七身上的玄甲,以及不远处的九王爷,脸色变了又变。 全上京的人都知道,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被指给九王爷后,在金銮殿前跪去了半条命,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用棺材冲喜。 如今害小侯爷病倒的“罪魁祸首”跑来问,侯府为什么要棺材……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吗? 下人先行大礼,跪拜在地,然后愤然大呼:“我家小侯爷重病不起,太医说要用寿材冲喜,方可保命!” 言罢,红着眼眶关上了偏房的门。 黑七吃了个闭门羹,摸着鼻子回到穆如归身边:“王爷……” “走。”穆如归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骑马离去的方向却不是王府。 “王爷?”黑七急忙跟上,“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穆如归抿紧了藏在面甲后的嘴唇,许久才回答:“棺材铺。” 黑七闻言,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 虽说棺材能冲喜,可……可小侯爷不愿意嫁给王爷,王爷再往侯府送棺材,不是摆明了给人添堵吗? 第3章 03 夏朝生还不知道自己又将多出几副冲喜的棺材,仍沉浸在昏昏沉沉的梦里。 梦里,他还是穆如期的男后,被几个宫人按在地上,掰开下颚,灌下了药丸。 那个他心悦过的男人,站在凤栖宫门前,明黄色的龙袍上沾着他挣扎时,被宫人划破的手臂流出的鲜血。 繁星般璀璨的光芒在他身后摇曳,那是宫城内囚牢一般的寝殿,绵延而出的灯火。 “朝生,朕不喜欢你骑马,不喜欢你射箭,朕……只喜欢你在朕的身边。” 梦里的夏朝生仰起头,大笑道:“你撒谎!” 他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陪伴尚未登基的太子五年,哪一日不骑马,哪一日不射箭? 可今日,穆如期说“不喜欢了”。 还说只想要他在身旁。 都是谎言! 夏朝生疯疯癫癫地笑,火红的衣摆随着他的挣扎,在灯火里化为熊熊燃烧的火苗。 压制住他的宫人见状,咬牙使力,宛若几座高山,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然后,穆如期毫无波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再喂一颗。” 冰冷的茶水泼到了夏朝生面前,他被迫吞咽下第二颗药丸。 苦涩的滋味在舌根蔓延,他扬起瘦脱相的脸,盯着穆如期,厉声质问:“你灭我侯府满门,为何不杀我?难道就因为我和他有几分相似,你就舍不得……” 又一碗冷水狠狠泼来—— 夏朝生自梦中惊醒。 趴在榻前打瞌睡的秋蝉听到响动,用袖子匆匆擦去面颊上的口水,惊慌起身:“老爷,夫人,小侯爷醒了!” 镇国侯府内瞬间陷入一片纷乱。 镇国侯夏荣山扶着夫人裴夫人急匆匆赶来。 裴夫人瞧见夏朝生,未语泪先流,捏着帕子不住地按眼角:“是娘不好,娘不该打你……” 夏朝生清了清喉咙,想起前世自己也是这般,醒来一次又足足晕过去七天。 那时,裴夫人惊慌失措地赶来看他,他满心却只有穆如期一人,甚至不顾爹娘的哀求,听说圣旨还没有撤去,不管不顾地拖着病体出府,说是要继续去金銮殿前跪着,结果人还没到殿前,就从马背上栽下来,直摔剩一口气。 也正是这一摔,吓坏了梁王。 镇国侯府几代单传,夏朝生若真死于赐婚,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梁王乱点鸳鸯谱,断了镇国侯的香火。 于是梁王连夜拟诏书,重新指婚,让夏朝生如愿嫁入了东宫。 镇国侯府却也因此惹怒了梁王,日渐衰落,等到了穆如期登基的时候,侯府已经成了表面华贵的空壳,穆如期只动用了金吾卫,便斩了夏氏满门。 夏朝生眼前再次弥漫起氤氲着血色的雨幕,心口骤然绞痛,咳出一口血,在裴夫人的哭声里,艰难起身:“娘,别哭了。” “你变成这样,娘怎能不哭?”裴夫人不敢再碰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榻前,“你可知道,娘这些天……” “哼!”裴夫人话说一半,就被重重的冷哼打断。 夏朝生仰起头,对上夏荣山隐隐含着关切的视线,心下一片酸涩,面上只装作不知:“爹。” 前世,他连他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生儿?”裴夫人见夏朝生眼角溢出泪水,慌忙将他搂在怀中,“娘在这里,别怕……娘在这里!” 夏朝生狠狠地咬住下唇,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真的回来了。 夏朝生颤抖着伸手,环住了裴夫人的腰,哽咽道:“娘……” 坐在一旁的夏荣山冷眼瞧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再次重重地咳嗽起来。 裴夫人权当没听见,抱着夏朝生哭,倒是夏朝生缓过神,瞥着满脸急躁的爹,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爹驰骋沙场二十载,对穆如归手下的玄甲铁骑颇为欣赏。 也正是因为这丝“欣赏”,让夏朝生产生怀疑,觉得他爹要逼他嫁给穆如归。 于是他嫁入东宫后,再未归家。 侯府出事那天,他被锁在凤栖宫内。 没有穆如期的命令,谁都不敢放他出去。 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地锤着紧闭的宫门,捶到满手鲜血,捶到精疲力竭,捶到天边燃起了赤红色的晚霞。 然后暴雨倾盆,宫城里升腾起淡红色的水雾。 那是他爹娘身上的血,是他族人的血。 从此,富丽堂皇的宫殿成了夏朝生的坟墓。 他身上背负着全族九十八口人的性命。 他是夏氏的罪人。 “爹。”如今,夏朝生自是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他松开环在裴夫人腰间的手,老实认错,“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夏荣山板着脸,不怒自威。 镇国侯生得丰神俊逸,然瞪起眼睛来,也是能吓哭稚童的。 裴夫人当即不干了,哭着喊:“你这是做什么?非要把我的心肝儿吓病才罢休?” 威风凛凛的镇国侯慌忙搂住娇滴滴的夫人,急切地解释:“我没想吓他,我……” “你还说,你还说!”裴夫人揽着夏朝生的腰,抽抽噎噎,“我就是信了你的鬼话,才觉得九王爷是好人!……可你看看侯府门前,那都是些什么?!” 前世,夏朝生再次苏醒后,直接骑马去了金銮殿,现在听爹娘争吵,才知道穆如归往侯府送了东西,不由挑眉,好奇道:“是什么?” 裴夫人哭在兴头上,不顾夏荣山的阻拦,叉腰骂:“我的生儿刚醒,九王爷就送这么多棺材来,有何居心?” 夏朝生听了这话,一个没忍住,当着全屋人的面,将入口的药汁喷了出来。 裴夫人当即甩着帕子,尖叫着抱住他:“心肝儿,别气!” “……你不想嫁,娘也不想你嫁!” “……你别怕你爹!有娘给你撑腰,你就算想嫁给天王老子……” 夏荣山闻言,猛地一顿咳嗽。 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呛到了。 “夫人,你且放宽心。”镇国侯咳完,头疼地将自家夫人拉到身边,“九王爷肯定没有坏心。” “没有坏心?”裴夫人闻言,瞪着通红眼睛,揪住了夏荣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棺材都送到侯府门前了,你说他没坏心?” 堂堂一国镇国侯被夫人当众拎耳朵,不仅面不红心不跳,还顺着夫人的力道低头:“夫人说得是,我也没想到他行事会如此……乖戾。” 气得头晕眼花的裴夫人被哄舒服了,轻哼着松手。 她给儿子准备寿材,是冲喜,旁人准备寿材,那就是晦气! “你给我听好了!”裴夫人重新坐在榻前,气咻咻地撂下一句话,“这婚事,我不同意!” “夫人……” “娘。”夏朝生就着爹娘的争吵喝完了药,将药碗递给候在一旁的夏花,“您且去歇歇,哭出病就不好了。” 裴夫人一愣,被他哄得感动之余,更不敢离开。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夏朝生的眼睛:“生儿,你和娘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想去金銮殿前跪着?” 夏朝生病倒前,不是没用过这般借口,逃出侯府和太子私会,所以裴夫人不敢信他的话。 “娘……”夏朝生本想摇头,对上他娘怀疑的目光,又换了个说法:“我就是想去,身子也不允许。” 边说,边以拳抵口,不住地咳嗽。 夏荣山和裴夫人的神情微微一松。 无论是什么缘由,不去便好。 “生儿不必担心,宫中派的太医近日都住在侯府。”裴夫人心疼地摸着他苍白瘦削的面颊,柔声哄道,“等你身子骨好了,娘陪你去骑马,好不好?” 夏朝生鼻尖一酸,红着眼睛握住裴夫人的手:“好。” 裴夫人再次将帕子按在眼角,擦去溢出的泪,然后拽着明显还有话要说的镇国侯,离开了夏朝生的卧房。 灰色的流金纱无风自动,夏朝生勉强撑起上半身,仰头去看墙角那扇描金的雕花红木窗。 裴夫人淡蓝色的衣角匆匆拂过,宛若一只徐徐合拢双翼的蝶。 他虽听不见裴夫人的话语,却能想象得出,他娘定是在捏他爹的耳朵,嘀咕个不休,也自然想象得出,他爹第无数次放下颜面,搂着他娘温声求饶。 相似的场景,夏朝生从小到大看了无数次,便以为世间夫妻都是这般恩爱,直到遇到穆如期,直到嫁入东宫,直到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 他在凤栖宫内熬碎了满身傲骨,方知自己期盼的情爱于旁人而言,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就算真的存在,也不及权势的万分之一。 他的指甲骤然抠进掌心,唇角笑意淡去。 “夏花。”夏朝生叫来了紫衣的侍女。 夏花是侯府内的家生子,自幼侍奉在夏朝生身边,是他最信任的侍女。 “小侯爷。”夏花循声进屋,毕恭毕敬地跪在榻前,双目低垂,“您有什么吩咐?” 夏朝生喘了口气,纤细修长的手指在被子上滑动了两下,夏花已经递上来一个温暖的手炉。 他惊讶地接过:“还未入冬,怎么把手炉找出来了?” “原不过放在库房,奴婢瞧见,就拿来了。”夏花答得飞快,“小侯爷前几日淋了雨,身体里的寒气尚未全清,此时捧着手炉正好。” 夏朝生抿唇不语。 他畏寒,不仅仅是因为淋了雨,寒气入骨,更是因为吃下了改变体质的药丸,变成了病秧子。 而放在库房中的手炉,未到冬天,必定是被收在最里面的。夏花此时能将手炉递到他怀里,想来已经在库房中翻找了几日,在他尚未苏醒时,就准备好了一切,以防万一。 夏朝生没有揭穿夏花善意的谎言,他微微一笑:“多谢。” 夏花神情微变,跪拜在地,行了大礼:“奴婢不求小侯爷回心转意,只求小侯爷以自身身体为重,以侯爷夫人为重,不要再去做那伤己伤人之事了!” 夏花不提“太子”,却又字字句句都提到了“太子”。 夏朝生鸦羽似的睫毛微颤,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说的,我都明白。” 夏花当他敷衍,急急抬头,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小侯爷,奴婢……” “我真的明白。”夏朝生好笑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帮我去府前瞧瞧。” “府前?”夏花微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夏朝生抱着手炉,吐出一口气:“九……九王爷往咱们府前送了东西,不论是什么,总归是一片心意,你且代我去瞧瞧。” 夏花眼里闪过惊讶的光,知道夏朝生此举,代表着侯府对赐婚的态度,当即从地上爬起来:“奴婢这就去看!” 与此同时,走出侯府的夏荣山,生生被扑面而来的黑压压的棺材气白了脸。 偏偏九王爷的心腹黑七,背着一口棺材凑上来,笑得人畜无害:“给侯爷请安啦。” 夏荣山一个倒栽葱,搀着身旁小厮的手,才不至于跌坐在地:“你们王爷呢?” 黑七低呵一声,将棺材放在地上,拍手答:“王爷进宫去了。” “……王爷临行前,特意吩咐我,说要将全上京最好的寿材送到侯府,以祝小侯爷身体康健!” 夏荣山听得两眼发黑,哆哆嗦嗦半晌,方才磨着牙行礼谢恩,同时想,夫人果然永远是对的。 ……九王爷不是我儿良配! 第4章 04 夏花匆匆离去,很快,又面色古怪地回到夏朝生身旁。 “小侯爷……”她欲言又止。 “嗯?”夏朝生捧着手炉,觑见她面色,心下一片了然,“见着棺材了?” 夏花点头,跪在榻前,斟酌着说:“侯爷瞧着……不大高兴呢。” 她说得含蓄,实际上,镇国侯哪里是不高兴? 镇国侯快气死了。 夏荣山心里那点对九王爷的好感,硬生生被棺材磨没了。 反观黑七,非但不畏惧镇国侯黑如锅底的面色,还站在自己背来的棺材前夸夸其谈,说这口棺材乃金丝楠木打造,里外双层,里头还镶着夜明珠。 “来来来,侯爷,我开棺给您瞧瞧。”黑七殷勤地蹲在地上,双手使力,轻轻松松地推开了棺材盖。 镇国侯气了个够呛,顾忌着九王爷的颜面,没有当面呵斥黑七,但等黑七走后,夏花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愤怒的咆哮。 “小侯爷……”夏花心里的念头滚了又滚,不知如何评价九王爷,干脆伸手替夏朝生掖被角。 她自幼跟侯府中的师傅习剑,有不凡的功夫傍身,天再冷,手也是温热的,所以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夏朝生的五指时,宛若碰到了冰。 夏花鼻子一酸,想起小侯爷病倒前的模样,红了眼眶:“您不必再担心圣上的赐婚了。依我看啊,侯爷自会替您去陛下面前求情的。” “求情?”他动了动发僵的手指,缓缓摇头,“去告诉父亲,上朝时,无论陛下说什么,都不要主动提及我的婚事。” 夏花闻言,难掩震惊,脱口而出:“小侯爷,您真不想嫁给太子殿下了?” 要知道前几日,夏朝生还哭着闹着要镇国侯去陛下面前求情呢! 夏朝生望着半掩的窗户,勾起了唇角,眼里闪过半明半昧的水光:“你说呢?” 夏花自知失言,慌忙跪拜在榻前:“奴婢……奴婢不该提太子殿下。” “慌什么?”夏朝生收回视线,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你没说错,起来吧。”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若不是睫毛还在颤抖,仿若陷入了沉睡。 夏花见夏朝生不似生气的模样,暗自松了一口气,起身轻手轻脚地点燃了床头的香炉。 “连你都这么问……”清浅的声音忽然从侍女身后飘来。 夏朝生的嗓音低柔,如同缠绵的春雨,含着泉水般潺潺的笑意。 “连你都这么问,更何况是陛下呢?” 夏花指尖一颤,一小截香灰落在她的指尖,她却不觉得痛,待屋外传来秋蝉的脚步声,才惊呼:“小侯爷,您这是……”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夏朝生对她眨了眨眼,“还是你觉得,陛下会允许太子殿下娶一个将死之人?” 夏花浑身一震,电光火石间,隐隐明白了夏朝生话里的意思。 若梁王得知夏朝生命不久矣,绝不会同意他嫁入东宫。 因为大梁未来的天子,绝不能娶一个将死之人。 可她还是不信夏朝生彻底放下了太子殿下,忍不住试探:“您刚刚的话,奴婢会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侯爷,但……但太子殿下还在金銮殿前跪着呢!” “……小侯爷,您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夏朝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了短促的轻笑。 难道前世家破人亡的下场,还不能让他下定决心吗? “夏花你记住,他跪,并不是为了我。”夏朝生闭上双眼,灰金色的光斑在他眼前翩翩起舞,灵动一如金銮殿前,御路上雕刻的龙,“他跪,只是为了得到镇国侯府的支持,以巩固自己太子之位罢了。” “小侯爷……”夏花面露不忍,“奴婢知道了。” 夏朝生自顾自地低语:“再者,我陪太子殿下往返太学五年,陛下不会不知道我与他的情义。” “可陛下仍将我赐给了九王爷……” 梁王意欲何为? “罢了,你去寻我爹吧。”夏朝生累了,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晃了晃手腕。 前世过得窝囊,今生便要多废心神。 他一步都不敢走错。 “是,奴婢这就去。”夏花领命而去,顺手拉走了咋咋呼呼想要进屋的秋蝉,“小侯爷歇下了。” 秋茶叹了口气:“药还没喝完呢。” 夏朝生一日要喝五六种不同的汤药,马虎不得。 “等小侯爷醒来再说吧。”夏花抿唇摇头,“随我去找侯爷。” “是小侯爷的吩咐吗?”秋蝉瞪圆了眼睛,为难地踢脚边的石子,“坏了,侯爷正在夫人屋里发脾气呢……说,说九王爷……” 后面的话,身为侍女的秋蝉是不敢说的,她只能小声抱怨:“为了陛下的赐婚,先是侯爷劝夫人息怒,这眨眼的功夫,又反过来了。” “奇了怪了,这位九王爷到底是何方神圣?……咱们小侯爷嫁进王府,不会天天受气吧?” 穆如归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镇国侯府里坏了个彻底。 他勒紧缰绳,注视着自皇城中淌出的银色长流。 玄甲铁骑碰上了金吾卫。 为首的金吾卫翻身下马,身上沉重的甲胄闪着凛冽的光。 他毕恭毕敬地行礼:“九王爷!” 穆如归稳坐马背,隐在面甲后的双眸透出两点寒芒。 “你们去往何处?” “回王爷的话,吾等奉太子殿下之命,前往镇国侯府,探望夏小侯爷。”金吾卫侧身拱手,恭敬让路,“王爷先行。” 银色的洪流散向两旁,金吾卫齐齐下马,单膝跪地:“王爷先行!” 穆如归攥着缰绳的手兀地收紧。 他身后,是门前堆叠着寿材的镇国侯府,也是上京望不到尽头的繁华都城。 夕阳沉入暮霭,冷风在混沌世间游荡。 上京的冬天来了。 玄甲铁骑穿过了金吾卫。 暮色低垂,银色蛟龙沉入海底,在逐渐昏沉的天色中翻出一丝小小的浪花。 铁蹄声远去,穆如归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那个对他避之不及的侯府,会为金吾卫敞开大门。 就像夏朝生,心心念念的,也从不是他。 “走。”穆如归胯/下的战马发出了不解的长鸣,它不明白,为何归心似箭的主人要与目的地背道而驰。 但它还是听话地狂奔起来,乘着风,踏着暮色,将穆如归送到了皇城前。 没有尽头的宫灯在宫前内熊熊燃烧,衔接漫天星斗,汇入九霄银河。 黑云在天边翻滚,最后一丝赤色夕阳在穆如归的玄甲上镀了层烫人的金辉。 携宫人与软轿等候许久的内侍监跪拜在地,高呼:“恭贺王爷得胜归朝!” 穆如归翻身下马,直视内侍监,嗓音又沙又哑:“替我卸甲。” 内侍监不敢怠慢,匆忙起身,先拿帕子净手,再躬身来到穆如归身边:“王爷,陛下得知您腿疾复发,特意遣奴才送一顶软轿。” “多谢皇兄赏赐。”穆如归修长的手指按住面甲,漆黑如墨的双眸露了出来,紧紧地盯着为自己卸甲的内侍监。 内侍监何等乖觉,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手忙脚乱地将卸下的玄甲递给身后的宫女,再忙不迭地转身,见穆如归的身影即将融入夜色,且行走之间,姿态略有生涩,豆大的汗珠便从额角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王爷,软轿可是陛下的吩咐啊!” 穆如归闻言,兀地停下脚步,偏头不冷不淡地打量着内侍监,毫无温度的目光宛若他刚卸下的长/枪,凌厉异常。 内侍监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大梁尊贵的王爷,而是荒野上嗜血的豺狼,面色刷白,冷汗如瀑,连求饶都忘了。 满是寒意的风卷起了穆如归的袍角。 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在右腿上微顿,继而迅速挪开:“我自会向皇兄解释。” 言罢,再也不理会身后的太监宫女,任他们抬着软轿在身后大汗淋漓地追逐,身影很快淹没在了宫墙的阴影里。 金銮殿前,鸦雀无声。 执剑的金吾卫点燃了宫殿四角的灯火,殿前御路上的金龙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穆如归自午门而来,他的身形映在地上,狂风拉扯间,宛若修罗。 金銮殿前的太监宫女,除却金吾卫,纷纷跪倒在地。 金銮殿前却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太子,穆如期。 风静止了一瞬。 不知是哪个宫人手里的宫灯爆出一朵灯花,惊醒了沉寂如深海的夜。 穆如期眉心一跳,眼前投出狰狞的阴影——那是修罗,是恶鬼,是索命的冤魂。 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如潮水,汹涌而来,彻底将他淹没。 事实上,穆如归只是与他擦肩而过罢了。 金銮殿内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长宫女:“王爷,陛下等您很久了。” 金吾卫随着她的话,齐齐后退,让出可供一人通过的御路。 穆如归坦然迈步,踏进金銮殿的刹那,耳边飘来宫女的提醒:“王爷莫要恼了太子。” 他身形微顿,点了点紧绷的下颚。 而端坐在龙椅之上的梁王,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过来,握住了穆如归的双手,亲切道:“本该让九弟先回王府歇歇,可朕实在是担心你的伤势,总要看一眼才放心。” 穆如归冷淡谢恩,跪于殿下,等着梁王接下来的话。 梁王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真担心他的伤势,大可派太医去王府,完全没必要让他来金銮殿,看那跪在殿前的太子。 果不其然,短暂的寒暄过后,梁王轻咳一声,身边宫女会意,双手捧着固封的圣旨,缓缓走到穆如归身前。 “朕知道你喜欢夏荣山的小子。”梁王笑着回忆,“朕也甚是喜欢那孩子……他在宫里住了五年,没少逗朕和太后欢心。” “……这是朕赐婚的圣旨,你且拿去。” 穆如归垂头不语,既不接圣旨,也不起身。 梁王有些尴尬,默了会儿,又道:“朕的太子未及弱冠,心性未定,跪在殿前也只是做样子罢了,并非真要与你作对。九弟,你莫要同小辈计较。” “……朕,自是以你为重。” 穆如归化为顽石,佁然不动。 梁王沉不住气,起身走到他身前:“九弟,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朕都准了你,就当赏你定国安/邦的功劳!” 金銮殿内的宫人随着梁王的话,一个接着一个跪拜在地,唯有穆如归即使跪在地上,腰杆也挺直如青松,烛火葳蕤,纤长的身影蔓延到明黄色的龙袍下,仿佛在深海中蛰伏的蛟。 梁王兀地心悸,却听穆如归说:“臣弟惶恐。” “……但求皇兄收回成命。” “你说什么?!” * 穆如期浑浑噩噩地跪在金銮殿前,周身虽被灯火映得亮如白昼,眼前却还徘徊着那道漆黑中泛着血色的身影。 那是他的九叔,穆如归。 万籁俱寂,吱吱咯咯的碰撞声在金銮殿前回荡。 金銮殿前没有老鼠,只有一个吓破了胆的太子。 “不……不要杀我……”他陷入了魔障,说着无人听清又无人听懂的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恰在此刻,金銮殿沉重的宫门再次打开。 宫女送一言不发的穆如归出来,金吾卫恭敬避让开来。 穆如归双手背在身后,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两点赤色的灯火,仿佛嗜血的妖魔,隔着寒风,对上了穆如期惊惧的目光。 “九王爷——!” 惊呼声骤起。 金吾卫龙剑出鞘,却赶不上穆如归的速度。 不知何时,他抽出了身侧金吾卫的佩剑,隔着漫漫御路上的金龙璀璨,直直抛向穆如期。 寒剑如芒,没入呆跪在地的穆如期膝前石砖。锋利剑身映出了一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面庞。 剑鸣不止,月色如刀。 “娶他。”穆如归盯着穆如期,目光灼灼,“待他好。” 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 第5章 05 黯淡云层后透出一轮新月。 晕倒的太子被金吾卫抬进了偏殿。 宫女行色匆匆地回到金銮殿内,颤声禀告:“陛下,九王爷……九王爷……” 梁王早已听见殿外喧嚣,压制住心底的怒火,愤然将龙案上的折子尽数扫在地上:“若不是北地的幽云十六州还需玄甲铁骑镇守,朕容不得他。” “……也罢,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受了惊吓,暂时……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梁王猛地一拍龙案,震得金銮殿都跟着震颤不已,“朕的太子在金銮殿前被朕的弟弟吓晕,传出去……朕颜面何存?” “陛下,可要降罪于九王爷?” 梁王见随侍的太监已经轻手轻脚地捡起了所有的折子,恭敬放在龙案之上,便深吸一口气:“降罪?……他刚得胜归朝,朕若因太子之故降罪于他,岂不是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朕只能赏他!” 宫女将头垂得更低:“可王爷并没有接陛下赐婚的圣旨。” 梁王闻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在心头燃烧起来:“放肆!” 满宫侍女太监噤若寒蝉,唯有宫灯发出轻微的响动。 许久以后,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终是阴郁出声:“寻芳,去看看太子有没有醒,若是醒了,就让他来金銮殿见朕。” 跪在殿下的寻芳领命而去,须臾,领来了神情恍惚的太子。 穆如期神思不属,畏畏缩缩,觉得金銮殿前的灯火都是张牙舞爪的厉鬼,差点绊倒在地。梁王见状,直将手边的折子砸了过去。 寻芳连忙拦在太子身前,任由折子砸在自己的鬓角,再跪在地上,高呼:“陛下息怒!” 穆如期恍然回神,跟着寻芳一同跪下:“父皇……” “你还知道朕是你的父皇?”梁王猛地起身,伸手指着穆如期,连道许多声“你”后,颓然跌回龙椅,“朕还当你心里只剩夏朝生了!” “夏朝生”三个字戳中了穆如期的心窝,他脖子一缩,泫然欲泣:“朝生……” “混账东西!”梁王又砸了本折子,“朕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你都混忘了吗?” “儿臣……”梁王不欲听他的辩驳,厉声质问:“朕为何要赐婚,你可知道?” 穆如期唯唯诺诺:“儿臣愚钝,儿臣不知。” “朕是料到夏荣山的小子会抗婚,想要镇国侯府与你九皇叔反目!”梁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头顶平天冠垂下的十二串旒随着他的怒吼簇簇作响,“你自己想想,天下谁不知道你与镇国侯府小侯爷的情意?” 跪在殿下的穆如期丝毫没体会到梁王的良苦用心,反而恍惚不已,当着梁王的面,喃喃出声:“朝生……” “混账!”梁王气得一个踉跄,再次将龙案前的折子全砸在了地上。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朕当你少不更事,却不想竟是真的糊涂。”梁王兀自喘了会儿气,自龙椅上急急走到穆如期面前,甩开前来搀扶的太监的手,弓腰按住他的肩膀,“你是朕的嫡子,大梁未来的天子,朕还指望你日后当个明君,可你怎么连朕的苦心都不明白呢?” “父皇……”穆如期苦笑,“儿臣求父皇赐教。” “儿啊,你可知镇国侯领兵多年,功高震主,而你九皇叔平定幽云十六洲,军中将士无不以他马首是瞻?他们都是朕的心头大忌!”梁王硬是将穆如期从地上扯起来,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急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朕赐婚,就是要镇国侯府抗旨,就是要你九皇叔颜面扫地!” “……侯府和你九皇叔闹得越难看,朕越高兴!” “……可是儿啊,你为何糊涂到陪着夏荣山的小子一齐跪在金銮殿前,丢朕的颜面?” “……你可知,待朕贬斥了镇国侯,自会重新拟旨,将他赐给你做王妃!” 穆如期如遭雷击,片刻,泪流满面,重新跪在梁王脚下,痛心疾首:“儿臣愚钝,儿臣不知父皇良苦用心,儿臣有罪!” 梁王摆了摆手,闭眸长叹:“朕的皇子中,唯有你和五皇子颇有些建树,你莫要再让朕失望。” 穆如期浑身一震,感恩戴德地行了大礼:“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知道就回去吧。”梁王疲惫地低咳,“夜深了,寻芳,送太子出宫。” “太子殿下,请随奴婢走吧。”寻芳顺势扶住穆如期的手臂,将他带出了金銮殿。东宫的小太监连忙拎着八角宫灯为两人引路。 夜风徐徐,火光幽幽。 几人的影子映在宫墙上,沉闷的脚步声搅碎了皇城的宁静。 “太子殿下,陛下生气时说的话自然重些,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寻芳声音平稳一如水波不惊的湖面,“过几日,陛下心情好了,必定会重新考虑赐婚之事。” “多谢姑姑提醒。”穆如期诚惶诚恐地道谢,“夜里风急,姑姑就送到这里吧。” 寻芳依言止步,屈膝行礼,青色的衣摆在风中摇曳,仿佛盛开的莲花。 穆如期目送她远去,佝偻的腰杆逐渐挺直。 拎着宫灯的小太监殷勤地递上手帕,掐着嗓子抱怨:“太子殿下对她那么客气做什么?” 穆如期漫不经心地擦着手,言谈举止与在金銮殿前,判若两人:“她可是父皇身边的女官,从前太后身边的红人,就算我是太子,又如何?还是得对她客气,免得有不好的话传到父皇那里,我都说不清。” “那殿下为何要惹陛下生气呢?”小太监接过穆如期丢回来的手帕,心有余悸,“还有九王爷……” 小太监的话被一声冷嗤打断。 穆如期双手背在身后,不屑地勾起唇角。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辉逐渐照亮了他面上诡异的微笑。 “我的好九叔啊……我还不知道他?” “只要夏朝生说一句‘不想嫁’,他此生都不会再踏入皇城半步!” “你看,刚刚他不就主动把夏朝生送到我面前了吗?” 小太监“啊”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谄媚地奉承:“太子殿下好计谋。” “……只是陛下那边……” “父皇想要的,不是一个聪明伶俐、会威胁他地位的太子。”穆如期眼底划过一丝自嘲,“我若真的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对咱们虎视眈眈的五皇子就又要有出头之日了。” 小太监嘴角的笑意略有些挂不住,垂着头,不敢直视穆如期的眼睛。 穆如期不以为意,他抬头望着月亮,喃喃自语:“君心难测啊。” 当了太子又如何呢? 不登上至尊之位,不将一切权利拿捏在手心里,便要任人宰割,便会丢盔弃甲,便会失了心智,便会一败涂地。“金吾卫已经去过侯府了吧?”穆如期收回思绪,垂眸望着自己的影子,“你派几个人去侯府前守着。” 小太监低声应下:“派什么人好?” “你看着办,反正东宫的人,朝生都认识。” “成,奴才这就去办。” “不,等明早吧。”穆如期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示意小太监继续在前面带路,“我们的人现在去,也见不到朝生。” 太监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走着,他手中的灯笼在风中飘摇,宫墙上似乎演起了皮影戏。 “太子殿下,我们的人见着小侯爷,该说些什么?” “就说我已在殿前跪至晕厥,可九皇叔不愿成全……他若想嫁给我,就去王府求九皇叔吧。” “殿下,万一小侯爷不肯去呢?” 宫墙上的皮影戏画面陡然一变,像是变出了一头准备吃人的猛虎,原是穆如期揪住了小太监的衣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太监手里的八角宫灯“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烛台翻到,赤红色的火舌吞没了灯笼。 “奴才……奴才说错了话,王爷息怒啊!” 火光在穆如期眼底升腾:“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道:“你给我记住了……他一定会去。” “因为他说过,非我不嫁!” 第6章 06 金銮殿前发生的事,并没有传出高耸的宫墙。 身在侯府的夏朝生自睁眼起,喝了五六种药,又被宫里来的太医压在榻上扎了几个时辰的针,终于忍不住,说要起来走走。 夏花与秋蝉如临大敌,一人扶着他的一条胳膊,恨不能将侯府铺满软垫,让他在上面爬。 “真的没事。”夏朝生无奈地摇头,“你们这样,我永远也好不了。” “小侯爷,快‘呸’三声!”秋蝉惊恐地望着他,“不能说这么晦气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也要呸!” “秋蝉……” “小侯爷,您瞧瞧您的脸。”秋蝉见他不听劝,直接从袖笼中摸出一面圆镜,“一点血色都没有!……夫人每次来看您,出门都要哭一场。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夫人着想啊!” 夏朝生到嘴的反驳在想到裴夫人的泪后,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铜镜上。 在床上躺了多日,他一直忘了看一看自己年轻时候的脸。 从前穆如期总是说,他的眼睛好看。 夏朝生有一双狭长妩媚的狐狸眼。 清河裴氏,多出美人。 裴夫人年轻时,曾被誉为上京一丽,容色倾城,举世无双,而夏朝生是她的亲生儿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他是男子,又贵为镇国侯府的小侯爷,美得再怎么肆意张扬,也无人敢置喙他的容颜。 唯有穆如期。 夏朝生想起当初穆如期看他第一眼,就哭着要梁王指他做伴读的场面,冷笑出声。 他早该想到,穆如期看中的只有他这张脸罢。 不,准确来说,只有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很像…… “小侯爷?”秋蝉见夏朝生盯着镜子发呆,吓了一跳,以为他因病重憔悴而心生苦闷,连忙望向夏花,寄希望于夏花能转移自家主子的注意力,却见夏花望着窗户,神游天外,不由诧异道,“你想什么呢?” 夏花回过神,先将夏朝生扶到床边,再跪在榻前,犹豫道:“小侯爷……” 夏朝生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但说无妨。” 夏花咬了咬唇,在秋蝉担忧的目光里,硬着头皮问:“小侯爷,听说,金吾卫昨日一直在侯府前徘徊。” “是吗?”夏朝生微怔,继而失笑,“你们扶我去瞧瞧吧。” 大梁的金吾卫只听从历代帝王和太子的命令。 侯府前的金吾卫是谁的手笔呢? 若是梁王,那么说明,他的抗婚已经让陛下极其不满。 若是穆如期……随他去罢! “小侯爷,屋外风大……” “就一会儿,不碍事。”他打断秋蝉絮絮叨叨的叮嘱,转身望着夏花,“我穿厚一点就是了。” 与其看金吾卫,他宁愿去见日日往侯府送棺材的黑七。 两个侍女不知他心中所想,如临大敌,一人给手炉加炭,一人替夏朝生系上石榴红的披风。 他无奈地站在屋里,任由夏花和秋蝉折腾,等真的出门,天边已坠上了绫罗绸缎般绚烂的晚霞。 夏朝生心里焦急,脚步也就快了起来。 可等在偏门前的不是黑七,也不是金吾卫,而是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的神情陡然转冷,扶着夏花的手微微一抖。 夏花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住,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不等那几个人凑上来,就焦急地扑到夏朝生面前,装模作样地哭喊:“小侯爷,您怎么走几步路就吐血了?” 穆如期派来的人闻言,具是怔住,互相交换了眼神,最后由一人目光闪烁地凑上来:“小侯爷,您……可记得我们?” 夏朝生眼疾手快地抓住夏花递来的帕子,捂着唇,不答话,就一个劲儿咳嗽。 咳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刚走到街角的黑七都吓了一跳。 黑七勒紧缰绳,惶惶翻身下马,转身直挺挺地跪下:“王爷,我往侯府送的都是上好的棺材,可……可小侯爷的身子……” “起来吧。”穆如归的目光落在侯府的偏门上,青灰色的檐角下露出了石榴红的披风,裹在披风后的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穆如归自嘲一笑:“与你无关。” 他认得那几个和夏朝生说话的人。 那是太子心腹。 所以他也知道,夏朝生心恸咳血,是为了谁。 夏朝生咳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虽是装模作样,到底大病初愈,咳到最后,软绵绵地倚在夏花身前,把穆如期的心腹吓了个半死。 他们都见过未生病的夏朝生。 那个爱穿红衣,爱骑烈马,成日风风火火地往返侯府与东宫,明丽张扬的少年郎,居然成了这副模样——瘦骨嶙峋,面色青白,长长的睫毛宛若蝴蝶的羽翼,禁不起初冬微寒的风轻轻一吹。 偏门前众人心里齐齐打了个突,语气不由自主放轻,生怕惊着病歪歪的夏朝生。 “小侯爷,太子殿下尽力了。您是不知道啊!您病倒后,太子殿下日日夜夜在金銮殿前跪着……” “是啊,小侯爷,太子殿下为了您,宁愿触犯天威!本来陛下都松了口,可谁知道……谁知道九王爷回来了呢?” “九王爷非要娶您,连太子殿下的恳求都不愿听……” 他们添油加醋地将金銮殿前的事说了一遍,夏朝生终于抬起了头。 他好似受了巨大的打击,迤逦无双的面上笼罩着病气,曾经的骄矜一扫而空,眼里浮着薄薄的秋水,楚楚可怜。 天之骄子跌下神坛,更惹人怜爱,太子的心腹差点看直了眼。 夏朝生见状,干脆演得更彻底些,直接捂住心口,连喘息都开始急促。 夏花与秋蝉再次慌张地将他扶住:“小侯爷!” 夏朝生虚弱地摆手:“殿下的心意,我都明白。” “……我虽在病中,金銮殿前的事也有所耳闻。太子殿下如此深情,我永世不忘!待……待病好些,我……我就去王府……” 穆如期的心腹见他再说就要晕厥,连忙拱手:“小侯爷明白就好,不是太子殿下不愿意与您结秦晋之好,而是那九王爷,欺人太甚啊!” “我心里有数。”夏朝生暗暗扯住夏花的衣袖。 夏花会意,掏出钱袋,递了一把金叶子过去:“有劳你们跑这一趟。” “姑娘说的哪里的话?”穆如期的心腹欣然收下赏赐,“哥儿几个日后为小侯爷跑腿的机会还多着呢。” “夏……夏花……送……送他们……”夏朝生适时开口,作势要往偏门外走。 秋蝉连忙拦住他:“小侯爷,您还是回房歇息吧!” 夏花也扶住夏朝生的胳膊,不许他胡来。 “小侯爷留步!”穆如期的心腹哪儿敢劳烦他?当即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偏门。 夏朝生又咳了一会儿,见四下没外人,立刻把帕子揣进袖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烦人。” “小侯爷,您……您没咳血啊?”秋蝉这才反应过来,瞪着双杏眼,暗暗发笑,“您骗他们做什么?” “夏花,你告诉她,我为什么要骗他们。”夏朝生懒得解释,裹着披风慢吞吞地挪到棺材边,细看上面的夜明珠。 夏花屈膝应了声“是”,不急不缓地对秋蝉说:“方才太子身边的人说了那么多,实际上,目的只有一个——他们在撺掇小侯爷去九王爷的府上闹呢。” “好像是这样。”秋蝉后知后觉地点头,“他们说九王爷非要娶咱们小侯爷。” “是了。太子殿下有心求娶,自然是好的,可若小侯爷真的去了王府,驳的就不单单是九王爷的颜面,而是当今陛下的颜面了。” 天子赐婚,谁敢不从? 夏朝生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已经快将镇国侯府上下的恩宠跪没了,若是再去王府闹事,怕是他还没从王府中出来,镇国侯就要被褫夺封号,一贬再贬。 “原来如此。”秋蝉想通其中的关巧,哆嗦了一下,紧张地望着夏朝生,“小侯爷,您可千万别做糊涂事!” “事关侯府,我自然不会莽撞。”他点了点头。 秋蝉依旧不放心:“太子殿下那边,小侯爷准备如何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夏朝生低头冷笑,苍白的手指揪下了棺材里的夜明珠,“我病成这样,他还指望我?” 夏花和秋蝉对视一眼,皆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病得不能起身,自然不能出府,更不能去九王爷府上抗婚。 太子那边,也算是有了交代。 两不得罪,岂不美哉? “日后若是太子的人再来,知道怎么说了吗?” “奴婢知道了。”秋蝉抢着问,“那王府那边,小侯爷又有什么打算?” 夏朝生闻言,沉默片刻,攥住了掌心里的夜明珠。 不是他不想去找穆如归,只是拖着副残躯,去哪里都不方便。 与其让穆如归看见一个病中容貌衰残的夏朝生,他宁愿多养几日的病,稍微好些再上侯府拜访。 况且,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做。夏朝生闭上眼睛,静静地回忆。 如若今生如同前世一般,那么不出三年,穆如期就会成为大梁的新王,镇国侯府也会再一次遭受灭顶之灾。 侯府满门的生路,尽数压在他的婚事上了。 正想着,镇国侯身边的小厮跑了过来:“小侯爷,老爷请您过去呢。” 他回过神,笑着点头:“好,我马上就去……对了,今日王府的人还没来吗?” “都这个时辰了,该来了啊。”秋蝉也纳闷不已,跑到偏门前四处张望,“许是有事耽误了吧。” 夏朝生心底划过一道淡淡的失望,却很快打起精神:“罢了,扶我去见我爹吧。” 夏朝生在等黑七时,黑七也在焦急地等着穆如归开口。 他拽着战马的缰绳,苦苦哀求:“王爷,您去见见小侯爷吧。” 穆如归稳坐马背,淡淡道:“他不想见我。” “事无绝对,王爷您去侯府问问也成啊!”黑七急得满头大汗,恨不能背着穆如归往侯府里蹿,“就算见不到小侯爷,见见镇国侯也好。” 黑七想得单纯。 见不到未来的王妃,和未来的岳父打好关系,也不亏。 可穆如归就像是被钉在了马背上,那匹骁勇善战的骏马也随了主人,巍然不动。 “他不愿嫁,便不嫁。他不愿做的事,本王……绝不会逼他。” 第7章 07 黑七欲哭无泪:“王爷,我天天往侯府背棺材,小侯爷就算在病中,也肯定对您的心意有所耳闻。” “……咱们都走到侯府门前了,您就进去吧!” 黑七费了好一番口舌,穆如归没是还有下马的意思,正是口干舌燥之际,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激动得蹦起来:“红五!” 骑马而来身披玄甲的将士并没有搭理黑七。 他匆匆赶到穆如归身前,单膝跪下:“属下来迟,请王爷恕罪!” “红五,你可算回来了。”黑七锲而不舍地凑过去,“你快帮我劝劝王爷,他不肯见小侯爷!” 红五仰起头,掀开面甲,露出一张如读书人一般,温润如玉的脸:“黑七,你是不是又给王爷出馊主意了?” 黑七微怔,继而气得跳脚:“胡说!我这几天帮侯爷做事,日日往侯府跑……” “慢着。”红五眯起眼睛,神情凝重地问,“你往侯府跑什么?” “送棺材啊!”黑七猛地一拍大腿,“全上京谁不知道,小侯爷病入膏肓,要靠棺材冲喜?” “你……帮王爷往侯府送了棺材?”红五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可不嘛?”黑七大咧咧地点头,“送了十几副呢!” 朔风凛然,在天边苟延残喘的夕阳被夜色吞噬。 月光在玄甲上流淌。 红五默不作声地盯着黑七看了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跪在穆如归马下:“王爷,属下愿为民除害,依照玄甲铁骑的律法,斩了黑七这个混小子!” 黑七的笑容土崩瓦解。 黑七:“?” 穆如归眼皮子跳了跳,缓缓垂眸,眉头紧锁,眼角的伤疤愈发狰狞。 他迟疑道:“送不得?” 红五咬牙切齿:“送不得。” “他要,我便送。”穆如归一字一顿地问,“有何不可?” 自然送不得。 自家人找棺材,是冲喜,新姑爷送棺材,那就是上杆子逼人死啊! 红五头皮发麻,不知如何解释,干脆一脚踹向黑七的膝盖,逼他跪下:“属下……属下明日就带黑七去侯府负荆请罪,王爷等我的消息便是。” 黑七:“??”黑七垂死挣扎:“不,王爷,我……” “好。”穆如归颔首道,“你带他去吧。” 黑七:“???” 红五说要带黑七去镇国侯府负荆请罪,并不是开玩笑,拜帖当夜就送到了侯府。 夏朝生刚喝完药,倚在床头,与他爹手谈。 镇国侯夏荣山,手执黑子,势如破竹,黑色棋子化为猛虎,张开血盆大口,牢牢地撕咬着白子。 而夏朝生所执白子,灵动似蛇,虽陷入劣势,却总能寻到生门,逃出生天。 “我儿棋艺甚精。”夏荣山抿了一口茶水,欣慰不已,“为父奈你不得。” 正说着,门外有下人禀报:“侯爷,王府送来了一封拜帖。” “王府?”夏荣山浓眉一挑,不待夏朝生有所反应,直接将手中棋子狠狠一摔,黑子乒乒乓乓散落满桌。 “还来?他们嫌送的棺材不够多吗?!” “侯爷,这可是九王爷的拜帖……”门外下人战战兢兢,“您……” “不见,说什么都不见!”夏荣山撸起衣袖,暴跳如雷,准备冲出门将拜帖撕碎,却没想到衣袖一紧,像是被勾住了。 气头上的镇国侯一低头,只见自己病得拼命咳嗽,面色苍白的儿子,双眸含泪,乌羽毛似的睫毛轻轻颤抖,拽着自己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摇头。 镇国侯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儿啊,不气!为父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就算是九王爷,也不能成日往侯府送棺材,咒我儿性命!” 夏朝生揪着他爹的衣袖,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夏荣山愣住了。 “王府递来拜帖,我们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夏朝生正了正神情,坐回棋盘前,苍白纤细的手指捻起白子,“啪嗒”一声,落在原先想下的位置上,“父亲可知,陛下与太子身前的金吾卫,近日频繁出现在侯府门前?” “自然知晓。” “难道父亲就没想过,他们为何会出现吗?”夏朝生懒懒地按着眉心,“若陛下和太子真担心我的伤势,派些太医来,足矣。” 夏荣山听到这里,收起面上的担忧,郑重地坐在棋局另一侧:“你派夏花来与为父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 夏朝生微笑颔首。“为父知道,你对太子殿下……” ——啪! 白子再次落下,夏朝生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父亲也希望我嫁入东宫吗?” 镇国侯既无奈又凝重的神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夏朝生暗自叹息。 前世的他被情爱懵逼了双眼,一步一步踏入火坑。 那时,父亲与母亲,是否也是这般无奈呢? “为父自然不愿你嫁入东宫。”夏荣山斟酌着开口,“我儿可知,当今陛下膝下,共有四位皇子?” 夏朝生点了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手炉上的花纹,声音也是懒懒的:“六皇子天生眼疾,七皇子体弱多病,都与皇位无缘。” “不错。”夏荣山把玩着一枚黑子,幽幽叹息,“虽说陛下已经立了储君,但朝中五皇子的势力盘根错节,可与太子分庭抗争,更何况,还有一位九王爷。” 梁王的弟弟,穆如归。 夏荣山忽而压低了嗓音,说出来的话却如石破天惊,轰然炸响在夏朝生的耳畔:“我儿可知,先皇过世前,曾想将皇位传给九王爷?” 他猛地仰起头,狐狸眼里闪过一道惊诧的光:“父亲所言何意?” “你且看九王爷的名字。”夏荣山以手为笔,在桌上缓缓写下一个“如”字。 “如字辈……”夏朝生惊呼出声。 “不错。”夏荣山含笑点头,将黑子掷与棋盘之上,任其滚落到繁星般的棋子之间,“先帝过世前,宠爱贤妃,对她腹中之子给予厚望,甚至在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后,破例赐名‘如归’,从‘如’字辈。” “……先帝这一步棋走得险之又险,让王爷和几位皇子皆为‘如’字辈,既是给了他夺位的资格,也让他成了陛下乃至诸位皇子的眼中钉。” “……好在这段秘辛已经没几个人知晓了,为父也是偶尔听宫中出来的老宫人谈起,才有所耳闻。” “王爷知道吗?”夏朝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大概……不知吧?”夏荣山迟疑地摇头,“但为父知道,他有腿疾,就算战功赫赫,也注定与皇位无缘。” 夏朝生若有所思,唇角隐隐露出一点笑意。 谁说穆如归不能当皇帝? 他见过穆如归当皇帝的模样。 但他并不准备将心中所想说给父亲听,而是正襟危坐,用嘴型无声地询问:“父亲打算站在哪一边?” 他也以手为笔,在棋盘左边写下“东宫”,又在右边写下“五皇子”。 镇国侯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双手一摊:“为父哪个都不选。” 夏朝生慢吞吞地收回手,轻笑:“父亲所想,既是我所想。” “不愧是我儿。”夏荣山欣慰大笑,片刻又蹙眉摇头,“只是生儿,你与太子的情谊,为父都看在眼里……” “曾经种种,父亲不必记在心里。”夏朝生截下话茬,将冰凉的指尖贴在手炉上,“父亲只需记得,我不愿嫁入东宫即可。” 镇国侯细细打量夏朝生的神情,见他眉宇间并没有不情愿,方才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爹,你就接了王府的拜帖吧。”夏朝生一改方才的严肃,重又笑着对夏荣山撒娇,“您之前也说过,无论王爷送了什么,都是一份心意。” “你呀……”夏荣山无奈地叹了口气,嘀咕了句“和你娘一样,一会儿一个心思”,但还是让候在门外的下人进了屋。 “侯爷。”下人手里拿的拜帖呈暗金色,封口印有穆如归的私章。 “罢了,你先看。”夏荣山刚接过拜帖,就被夏朝生灼灼的目光烫得直摇头,“爹还能抢你的信不成?” “谢谢爹。”他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心脏砰砰直跳,喉咙深处又开始弥漫起痒意。 但那不是痛苦的滋味,而是久别重逢,近乡情怯的悸动。 夏朝生用颤抖的手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穆如归字如其人,笔锋锐利,满纸刀光剑影。 至于内容,倒是中规中矩,说是黑七行事不妥,择日来府上请罪云云。 “又要送什么?”夏荣山虽把信给了儿子,目光却忍不住往信纸上飘,“哼,不会又要往我侯府前送棺材吧!” 他是被黑七送来的棺材吓怕了。 扔也扔不得,用也不能用,堆在后院,白日还好,晚上谁也不敢往那里跑,真是烦死人了! 夏朝生失笑,双手捧着信,还给他爹:“王爷给我道歉呢。” 他笑得开心,惹得夏荣山也跟着勾起唇角:“道歉?那我得看看。” 夏荣山接过信,眯着眼睛扫了两眼,勉强满意:“行,既然是道歉,那为父愿意见他。” 夏朝生笑着点头之余,眼底又泛起隐隐的担忧。 镇国侯府有镇国侯府的傲气。 夏氏往上数三代,皆出将才。 一如功高震主的九王爷穆如归,镇国侯夏荣山一年前刚平定了荆野十九郡。 一南一北两处的浴血奋战,换来了今日大梁的歌舞升平。 他爹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 粗中有细,又免不了带着武人的傲气。 谁叫镇国侯功勋赫赫呢? 可功勋能把人捧上天,也能让人跌入泥沼。 夏朝生藏在袖笼里的手指,骤然攥紧,心绪难平之下,止不住地咳嗽。 夏荣山吓了一跳,唤来在府中住下的太医,替他诊治。 这一诊,夏朝生又被按在了床上。 他原本以为自己就是身子骨虚了些,却没想到是受了寒,后半夜直接发起烧,人都烧糊涂了。 夏朝生病得稀里糊涂之际,穆如归带着红五和黑七来侯府请罪了。 第8章 08 侯府的小侯爷病着,府内人人都苦着脸。 黑七跟在穆如归身后,东张西望:“怎么都哭丧着脸啊?” 话音未落,就被红五踹了一脚。 “干嘛?”黑七委屈地掸了掸腿上的灰,“话都不让说了……” 红五冷笑磨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言语之间,显然还在怪黑七给王爷出的送棺材的馊主意。 黑七撇撇嘴,回头看见下人抱在怀里的荆条,登时将反驳的话全咽了回去,欲哭无泪。 这当然也是红五出的主意,说是要他背着荆条在小侯爷的屋前走三圈,一来算是赔罪,二来……给王爷一个看小侯爷的机会。 若只是前者,黑七自然不乐意,可有了后者,就是让他跑十圈,他也心甘情愿。 “王爷,侯爷尚在小侯爷屋中。”引路的下人请穆如归坐上席,捧着茶叹息,“情非得已,还请王爷恕罪。” 穆如归目光微闪,手指上的翠绿玉扳指与茶碗轻轻一碰:“小侯爷的身体如何了?” “吹了风,又病倒了。” 站在穆如归身后的黑七一听,心里一沉。 他偷偷瞄着王爷的神情,心思百转千回,急得脑门冒烟,生怕小侯爷一命呜呼,自家王爷发疯。 反观他身旁的红五,淡定自若,扶着剑柄,目视前方,尽职尽责地当着守卫。 茶香渺渺,穆如归却只端着茶碗,并不喝。 他沉默着注视着水中漂浮的茶叶,布满伤疤的手指沿着碗沿来回滑动,像是在抚摸上面的花纹。 白玉茶碗上刻着高山流水,瀑布江河,水汽氤氲间,似有泉水飞溅而出。 ——啪。 穆如归忽而将茶碗按于桌上。 屋外匆匆而来,身穿深青色祥云纹长袍的,不是镇国侯夏荣山,又是谁? 夏荣山形容憔悴,步履蹒跚,连发冠都歪了。 黑七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觉得小侯爷八成是不好了。 他却不知,将夏朝生的病夸大,是侯府避祸的秘密。 穆如归直直地盯着夏荣山。 夏荣山不舒服地抖了抖肩膀,觉得自己被一只饿急的狼当做了猎物,不情不愿地弯腰行礼。 还好,不等他真的行礼,穆如归便开了口,嗓音生硬沙哑:“如何?” 夏荣山磨了磨牙,故意慢吞吞地答:“回王爷的话,生儿受了风寒,神志不清,但命……算是保住了。” 话音刚落,穆如归漆黑的眼睛里亮起微弱的光,如同浓稠夜色里的星辰,转瞬即逝。他一点一点松开攥紧的手指,绷紧的肩膀也缓缓放松,最后垂下眼帘,再次捧起茶碗,不紧不慢地抿。 夏荣山摸不清穆如归的心思,也不敢厚着脸皮将九王爷往侯府外赶,只能板着脸站在一旁,时不时听下人汇报夏朝生的情况。 什么夏朝生翻身啦,夏朝生咳嗽啦,夏朝生翻身然后又咳嗽啦……事无巨细,夏荣山听得全神贯注,坐在上席喝茶的穆如归也紧绷着神经,一字不落地听。 而翻身又咳嗽的夏朝生刚自昏迷中惊醒,有气无力地扶着床沿干呕。 夏花含泪拍着他的背,自责不已:“奴婢就不该让您出去吹风!” “与你……与你有什么干系?”好好一句话,夏朝生说得断断续续,中间吐了一次,继而气喘吁吁地瘫在榻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意识模糊地想,以前嫁入东宫时,他好像也是这样,虚弱至极。 但他嫁给穆如期当夜,就得知了可怖的真相,所以撑着病体,靠恨意活了下来。 如今呢? 如今他也要活下去,因为他想见穆如归。 “九叔……”夏朝生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喊,“九叔……” “小侯爷在说什么?”端着药的秋蝉蹙眉问夏花。 “我只听到一个字。”夏花黯然摇头,伸手接过药碗,放在床头,“似是……‘九’?” “九?”秋蝉不安地跪坐在床边,攥着衣摆,喃喃,“难不成,小侯爷在说九王爷?!” 夏花一惊:“你快去前面瞧瞧,九王爷是不是来了?” 秋蝉赶忙点头,然而不等她起身,卧房的门就再次被人敲开。 “两位姐姐,小侯爷如何了?”来的,是镇国侯身边的小厮,他搓着手,不住地跺脚,念叨了两句“天真冷”,一抬头,就被神情紧绷的夏花和秋蝉按在了墙边上,吓得双腿成了面条,直往地上滑,“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可是小侯爷出事了?!” 小厮最后一句话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惊动了屋外的人,一时间,人心惶惶,全吓傻了。 秋蝉气得满面通红,揪着小厮的衣领:“糊涂东西,这种话也敢乱说?小侯爷好着呢,你在这儿咒小侯爷,有何居心?” 她教训小厮的档口,夏花冷着脸将门前挤着的下人赶走了。 小厮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苦笑道:“两位姑奶奶,饶了我吧,我已经被九王爷吓去了半条命,再被小侯爷吓一吓,我真要去见阎王了!” 夏花和秋蝉听他提到“九王爷”,暗中对视一眼。 夏花轻咳道:“九王爷来了?” “可不嘛?” “九王爷真如传言一般……”秋蝉忍不住追问,同时用手指悄悄点了点自己的右腿。 小厮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见四下无人,便将声音压成细细一线:“是真的!手上脸上都有伤疤,可吓人了!” 秋蝉小小地惊呼一声,用帕子捂住了嘴。 这可怎么办呢? 她随侍小侯爷多年,自知他审美。 若九王爷俊美不凡,英俊潇洒,瘸了一条腿也就罢了,可听小厮的话,这分明就是个满脸疤痕的丑八怪,如何配得上侯府的小侯爷? 要知道,若不是夏朝生为了太子殿下,吞下改变体质的药丸,想要嫁入侯府的贵女,能从侯府门前一直排到城外! 这……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吗? 秋蝉急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尖,双眸也含了稀薄的泪,要不是顾忌夏朝生还在睡着,说不准就要叫出声了。 夏花也皱起了眉,但她比秋蝉心细,多问了一句:“王爷说要来看望小侯爷吗?” 此等凶神恶煞,病重的小侯爷瞧见,怕是要吓得再晕过去一回。 小厮连忙摇头:“王爷并未说过这样的话……我听前院的管家说,王爷是来向小侯爷道歉的,说是府中侍卫行为不妥,惹了小侯爷生气。其他的,倒是没说。” 可惜负荆请罪的对象缠绵病榻,不宜待客,穆如归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原来如此。”夏花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心中稍安,“你且回去吧,记得,小侯爷是因为病重才无法起身的,对王爷身边的侍从并没有不满,明白了吗?” 小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已然明白夏花话里的意思,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谁说没有不满?”秋蝉还沉浸在对九王爷相貌的震惊中,待小厮一走,立刻耐不住性子,嘀嘀咕咕起来,“咱们小侯爷貌比潘安,若是没有吃那种药,尚个公主绰绰有余,怎么就被陛下指给九王爷了呢?” 谁不知道九王爷穆如归不良于行,性情残暴,没事就喜欢折了下人的腿? “越来越没规矩了。”夏花不赞同地瞪了秋蝉一眼,“就算小侯爷歇着,你也不能说这种话,若是说习惯了,被外人听去,岂不是还要埋怨我们小侯爷教导无方?” 秋蝉连忙捂住嘴。 而她口中相貌“丑陋”的九王爷刚砸碎了一盏茶碗。 因为前来禀报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大呼:“小侯爷不好了!” 夏荣山也被这一嗓子吼得魂不附体,直接将下人从地上拎起来,牙呲欲裂:“怎么会不好呢?刚刚不还是好好的吗?” 下人头晕脑胀,来不及解释,又一个下人跑来:“侯爷,小侯爷又好了!” “又……又好了?”夏荣山心里大起大落,半晌没回过神,实在没什么心情与穆如归周璇,转身匆匆道,“王爷恕罪,犬子病情反复,实在是让人担心……” 穆如归抬起一直胳膊,打断夏荣山:“快去。” 夏荣山也不客气,拱了拱手,连客气的话都没睡,急匆匆地去看夏朝生去了。 红五见状,向前一步:“王爷,今日怕是见不到小侯爷了。” 穆如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下巴,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微微眯起了眼睛:“罢了,回王府。” “王爷放宽心。”红五低声道,“病情反复是常事,小侯爷吉人天相,定无大碍。” 穆如归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黑七轻咳一声,刚欲开口,就被红五一脚踹开。 红五瞪着他:“去牵马!” 黑七翻了个白眼,见红五伸手去拿荆条,立刻脚底抹油,往侯府外溜。 想溜出王府的并不止黑七一人。 夏朝生恍惚间听见了夏花和秋蝉的对话。 他豁然睁开双眼,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发现侍女们都在外间,便咬牙推开了角落里的木窗。 寒风凛冽,夏朝生眼前一片模糊,耳边飘来几声惊慌。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 他想见穆如归。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寻来的力气,竟然用不断颤抖的胳膊撑着窗框,狼狈地跳出了窗户。 “儿啊!”刚跑到卧房前的夏荣山两眼一黑,揪着身后的小厮,“还愣着做什么?追啊!” 夏朝生仓促回头,见他爹在这里,料定穆如归一定刚离开侯府没多久,当即拎起衣摆,迈步向前狂奔。 九叔,九叔! 夏朝生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 很快,追得气喘吁吁的镇国侯再次吓得肝胆俱裂——他病得一边跑,一边咳的儿子跑入了一片红梅林,然后在惊呼声中,艰难地爬上了一株梅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夏荣山跺着脚,痛心疾首,“都是骗我……还说自己不想嫁入东宫……都是骗我!” 夏朝生可没心思管他爹在想什么。 他的掌心在爬树的时候蹭破了皮,粘稠的血顺着掌心滴落在雪白的衣摆上,仿佛斑斑红梅。 但夏朝生不觉得疼。他早就被寒风吹麻木了。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街口,心如擂鼓,在听到马蹄声后,不管不顾地爬上了院墙。 “九叔……” 纵马自墙下而过的穆如归猛地勒紧缰绳。 战马嘶鸣着扬起了前蹄,红梅如雨,落英缤纷,风中隐隐多了一抹苦涩的药香。 他抬起头,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什么,可不等他有所反应,那道雪白纤细的身影已经化为一片洁白柔软的羽毛,轻飘飘地向他跌了过来。 第9章 09 “有……有有有刺客?”骑马发呆的黑七一个激灵,待白影自墙头落下,长剑已经出了鞘。 “呆子。”红五没好气地抬起腿,一脚踹了过去。 黑七猝不及防摔落下马,就地打了个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你又发什么疯?” 红五给了他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 黑七狐疑地抓着头发,顺着红五的目光望去—— 嚯,王爷怀里搂着的,不正是侯府病歪歪的小侯爷吗? 黑七多年前曾遥遥见过夏朝生一面,至今惊为天人。 只不过,现在的小侯爷骨双颊凹陷,眼下乌青,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只剩下骇人了。 夏朝生歪在穆如归的怀里咳嗽,一阵北风吹来,胸口气血翻涌,直接呕出一口发黑的血来。 “生儿!”爬上院墙的镇国侯,刚巧撞见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你,你为了太子殿下,连命都不要了吗?” 夏朝生的意识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没听见镇国侯的咆哮,只闻到了冰雪般冷冽的气息。 夏朝生眼里霎时涌出泪:“九叔……” 是了,这是他熟悉的九叔。 是为了给他报仇,在人世间整整煎熬了三十年的九叔。 他不喜欢像穆如期那样,中规中矩地称呼穆如归为“九皇叔”,他还是喜欢叫他“九叔”。 “九叔……九叔……”纤细的手指攀上了穆如归的衣领。 穆如归面色发僵,一动不动,任由夏朝生乱摸。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夏朝生又烧了起来,仿佛一块灼热的炭。 他看见前世的自己,变成了一缕幽魂。 谁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九叔,九叔,我就在这里。 你为什么……看不见我呢? 夏朝生悲从中来,又呕出一口血。 滚烫的血溅在穆如归的手背之上,一如侯府内盛开的点点红梅,腥甜的气息骤然浓烈。 穆如归十二岁从军,从不畏惧鲜血与死亡,可如今,他搂着咳血的夏朝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动都不敢动。 他见过雪原上被苍鹰抓住的兔子,见过在第一缕春风中盛开的迎春花……却从未见过比夏朝生还脆弱的人。 他也受过伤,他的身上至今还有无数尚未愈合的狰狞伤口,可他从未觉得痛,直到血顺着夏朝生的唇角跌落——他终于意识到,搂在怀里的,是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含着会化,捧着会碎。 穆如归眼前晃过一片片刺目的红,一时竟怔住了。 又一阵冷风拂过,镇国侯终于从院墙上跳了下来。 他有功夫在身,纵身一跃,犹如泰山压顶,稳稳地落在了穆如归的马旁。 “王爷。”夏荣山落地后,顾不上尊卑,急急地伸手,“犬子顽劣,惊扰王爷,实在罪该万死!” 他气喘如牛,瞪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当真是气疯了。 夏荣山以为夏朝生为了见到太子,假意不愿嫁入东宫,待府中众人放松警惕,再翻墙出府,试图溜走。 要不是九王爷刚好经过,夏朝生重病之下再摔下院墙,怕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穆如归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整个人清醒过来:“他又吐血了。” “什么?!”夏荣山脚下一软,心头的愤怒瞬间被恐惧替代,扶着墙大喊,“来人,快来人!把府里的太医都……” 他话未说完,眼前掠过一片黑影。 原是穆如归搂着夏朝生一跃而起,脚尖在马鞍上轻点,稳稳地落在了院墙上。 “带路。”穆如归扫了一眼院内吓呆的下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夏花。 她不敢抬头,先是重重地跌了一跤,继而忍痛爬起,向卧房狂奔。 穆如归紧随其后,没听见夏朝生被风吹散的呓语。 他陷入了梦魇。 九叔,九叔。 九叔不要——不要喝那碗毒酒。 夏朝生在穆如归怀里惊鱼般弹起来,又颓然跌落。 一声“不要”落在穆如归的耳中。 两个字化为世间最锋利的匕首,生生插进了他的心窝。 穆如归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 不要什么? 不要嫁进王府,不要拦着他去找太子吗? 穆如归搂在夏朝生腰间的手骤然收紧,甚至没听见身后红五和黑七担忧的惊呼。 “王爷的腿……”红五攀上了院墙,冷意爬上了面颊。 黑七紧随其后,一改平日的不着调,目光闪烁地打量院中下人,“无人注意,尚好。” 红五无声地叹息,不再多言,双手一撑,落在了院内。几乎是同一时间,黑七也落了下来。 可他们再快,院中也早已没了穆如归的身影。 穆如归跟着夏花来到了夏朝生的卧房前。 “不好,小侯爷又发起热了!”等候许久的太医刚将手背贴在夏朝生的额角,就连连惊叫,“王爷,快将小侯爷放下!” 端着漆黑的汤药的太医忧心忡忡地叹息:“今夜小侯爷若是高烧不止,怕是要凶险了!” 说话间,又有一位太医背着药箱跑来,手忙脚乱地往外拿银针以及绸布等物。 他嘴里念叨着“多有得罪”,撩起夏朝生的衣摆,将他细细的手腕罩在一片半透明的白纱之下。 白纱无暇,在落雪似的皓腕旁,居然被衬出了一分灰暗。 “还好还好,先前给小侯爷灌下的药起了作用。”太医凝神诊脉后,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地,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快,再给小侯爷灌一碗!” 端药的太医立刻上前,穆如归不等他伸手,主动托起了夏朝生柔软的脖颈。 “有劳王爷。”太医自是不敢怠慢,将碗递到夏朝生嘴边,缓缓往里灌。 可惜,灌进去多少,夏朝生吐出来多少。 他失去了意识,在穆如归的怀里稀里糊涂地发脾气:“苦……好苦!” “小侯爷,良药苦口啊。”太医急得满头大汗。 夏朝生恍若未闻,蜷缩在穆如归的怀里,泪如泉涌。 成为梁王的穆如期赐给他的鸩酒,也是这般苦。 “我不要喝……我不要喝!” “我来。”夏朝生闹得太狠,穆如归逼不得已,用手臂箍住了他柳叶一般的腰。 太医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将药碗递了过去。 “……朝生。”在心里滚了无数遍的名字顺着穆如归的舌尖上滚了出来,含糊中带着一丝生硬,很快又淹没在无声的叹息里。 穆如归正色道:“喝药。” 太医们齐齐一震,愣是被穆如归的低呵吓出了满背冷汗。 递药给穆如归的太医追悔莫及。 这可是提起名字就能将稚童吓哭的九王爷,怎么能让他给小侯爷喂药呢? 可方才还闹得不可开交的夏朝生,忽地安静下来。 太医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偷偷抬头,却见小侯爷就着穆如归的手,哭着将药喝尽了。 夏朝生喝完药,脸皱成了一团,手指更是攥住了穆如归的衣袖。 穆如归见识了夏朝生闹起来的狠劲,以为他要继续折腾,做足了心理准备,等来的却是拼命往自己掌心里挤的冰凉手指。 “我要……我要这个……”夏朝生有气无力地在穆如归怀里嘟囔。 穆如归的心狠狠一跳,不受控制地勾起手指,握住了一枚圆润的珠子,也握住了夏朝生微凉的指尖。 热意滚滚,十指连心。 少年的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已是天人之姿,连病痛都无法掩盖他眉宇间的明艳。只是这张脸被痛楚覆盖,似是有难言之隐,眼水随着浓密的睫毛扑簌簌地跌落,没有血色的唇也跟着微微蠕动,又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但穆如归知道,他的痛,并非为了他,他的苦,也不会说给他听。 穆如归漆黑的眸子微动,发烫的目光落在那两片淡粉色的唇上,身体也跟着夏朝生发起了热,着魔地俯身。 呼吸交缠,如梦似幻。 药香近在咫尺。 即便明知夏朝生厌弃他至深,他也贪恋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砰! 拎着刀的镇国侯,突然撞开了卧房的门:“我儿可好,我儿可好?!” 穆如归猝然起身,绣着暗金色莽文的衣摆在榻前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夏荣山没想到九王爷还在儿子塌边,到嘴的一句“治不好,你们就给我儿陪葬”生生咽了回去,跪倒在地,拱手拜谢:“多谢九王爷出手救我儿性命!” 他今日说了不少违心之话,唯这一句感谢,发自肺腑。 穆如归摇头,示意太医向镇国侯禀告病情,重又坐回了夏朝生的榻前。 良药的确能救命,方才还气若游丝的夏朝生,面上已经有了些许的血色,呼吸之间也没了油尽灯枯的急促。 穆如归悬着的心缓缓落地,低头看向掌心。 疤痕遍布的手掌里,明珠熠熠生辉。他重又攥紧五指,动作小心又谨慎,仿佛再次握住了夏朝生苍白的指尖。 他能给他的,或许就像这颗夜明珠,华而不实。 于夏朝生而言,夜明珠不过是玩物,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履。 可对他自己而言,已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微光。 第10章 10 夏荣山拎着太医的衣领,虎目圆瞪,勉勉强强听见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才发现穆如归还赖在夏朝生的床边,登时有些不满。 他不乐意儿子嫁入东宫不假,可到底是做父亲的人,就算嘴上不答应,心里还是留有余地。 生儿性子倔,非要嫁给太子,便嫁吧,大不了赔上整个侯府,换他一生平安。 若在侯府逗留不肯走的是太子,夏荣山绝对不拦,偏偏是九王爷……那他就得为儿子着想了——夏朝生自昏迷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穆如归,岂不是又要吐血? 他的生儿还有多少血可以吐啊? “王爷。”夏荣山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妥,只得硬着头皮说,“时辰不早了。” 穆如归低低地“嗯”了一声,却没有如镇国侯所愿,起身离开夏朝生的病榻。 卧房内鸦雀无声,刚被关上的窗户在风中发出磨牙般的细响,燃烧的炭盆顺势爆出了一朵小小的火花。 夏荣山的手心里沁出了薄汗,生怕穆如归语出惊人,说出要娶夏朝生的话,那样圣上的赐婚就再无周旋的余地了。 好在穆如归只是静静地看了夏朝生片刻:“本王身边的黑七做错了事,就让他留在小侯爷身边赎罪吧。” 夏荣山一愣,拒绝的话刚涌到嘴边,穆如归已经走出了卧房,黑七也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 黑七作揖:“侯爷。” 夏荣山僵着一张脸,一时无言。 黑七没那么多顾忌,厚着脸皮在屋里给自己找了个角落,抱着剑一靠,倒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 月色昏沉,黯淡的星辰在乌云后闪烁。 东宫里的梧桐树在风里簌簌作响,穆如期擒着酒杯,歪在榻前。 金吾卫跪在他脚边,带着寒意的月光在银甲上流淌。 “你说……朝生为了抗婚,从侯府的院墙上摔下来了?” “回殿下的话,是。” “穆如归又是怎么回事?” “九王爷带身边的侍从去侯府负荆请罪,出府的时候,刚好从小侯爷跳下来的墙边经过。” 穆如期轻轻嗤了一声,自言自语:“我说他为何没有像之前那样,从马背上摔下来,原来是翻墙的时候被穆如归逮住了……呵!” 金吾卫垂头不语。 不该他听见的话,他就什么都听不见。 “罢了,许是我做了什么,改变了……”他蹙眉起身,兀自嘀咕了片刻,然后抬起胳膊,拍了拍金吾卫的肩膀,“小侯爷如何?” “小侯爷……见了九王爷便吐了血,至今还昏迷不醒。” “他被穆如归吓吐了血?”穆如期一愣,继而扶着床沿,哈哈大笑,“穆如归啊穆如归,无论何时,你都是这般没有长进!” 穆如期笑完,狭长眼里闪过一道阴冷的光:“父皇知道此事了吗?” “小侯爷病重,镇国侯告假至今,尚未归朝……” “也就是说,父皇还不知道?”穆如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眯着眼睛赶走了金吾卫。 身穿青衣的小太监很快走进了殿内。 “殿下。” 穆如期懒洋洋地问:“九皇叔将夏朝生吓吐血的事,父皇可知道?” “陛下尚未知晓。” “这可不行啊……”穆如期垂下眼帘,目光在太监面上刮了一圈。 太监跪趴在地,感受到宛若实质的视线,立刻谄媚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镇国侯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定会因为小侯爷吐血之事对九王爷和赐婚的陛下心生不满。殿下,您得给陛下提个醒啊!” “数你机灵。”穆如期伸出一条腿,在小太监肩头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去吧,让咱们的人上几道折子。” “……还有,这么大的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穆如期剔了剔指甲,慢条斯理道,“知道怎么做了吗?” “奴才知道。”小太监心领神会,走前替穆如期带上了宫门。 不消片刻,寝殿里就传来了销魂的歌喉。 衣不蔽体的歌女趁着夜色,静悄悄地涌入那扇太监刚关上没多久的门。 * 夏朝生再次清醒,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他醒得不是时候,眼睛刚睁开,太医就将银针戳进了他的手背。 “嘶——”夏朝生倒吸一口凉气,用另一只手掀开了被角,哑着嗓子问,“九……九王爷呢?” 跪在榻前的夏花和秋蝉垂着头,谁也不敢开口,屋内只有药炉发出轻微的声响。 夏朝生仓促起身,又软绵绵地倒回去,“什么……什么时辰了?” “小侯爷,您已经昏过去三日了。”夏花替他将被子掖好,又用眼神示意秋蝉拿手炉,“侯爷说了,从今日起,您……无事不得出府。” 夏朝生还没从“昏迷三日”的打击中缓神,又被“不得出府”四个字惊住:“我爹亲口说的?” 夏花不忍心打击他,手指在被角划拉了两下:“侯爷还说,他会替您向陛下求情……” “求什么情?”夏朝生再次挣扎着起身,不顾手背上还插着银针,抓住了夏花的衣袖,“我爹去上朝了吗?” “小侯爷……” “说啊!”夏朝生只坐起来一会儿,太阳穴便开始一跳一跳的疼。但他硬挺着不肯再昏睡过去,生怕他爹一个激动,跑去梁王面前替他抗婚。 若当真如此,他重生回来又有何意义? 镇国侯府必定再次踏上满门被灭的结局! 夏朝生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绝望,捂着嘴跌在榻前,将手背上的银针全撞歪了。 “小侯爷!”秋蝉哭着扑上来,按住他的胳膊,“小侯爷心里的苦侯爷都知道,赐婚的事慢慢来,为何要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我哪里是与自己过不去?”夏朝生艰难地摇头,目光落在掌心上的血迹上,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快去看看我爹有没有上朝,若是没有……” 他顿了顿,余光里晃过一抹熟悉的身影,眼前不由一亮:“黑七!” 穆如归身边有两名得力的侍从,活泼的叫黑七,沉稳的叫红五,夏朝生记得他们。 猫在屏风后偷看的黑七骤一被点名,以为自己被抓包了,尴尬地摸着鼻子:“小侯爷。” 夏朝生眼里蹦着两点星火:“快……快帮我去府前拦着我爹,莫要让他上朝!” 黑七留在侯府,自然听夏朝生的话。 再说,小侯爷不抗婚,直接嫁给他们王爷,是好事啊! 他不顾夏花和秋蝉的惊叫,胳膊一伸,推开窗户,直接翻了出去,临走前还贴心地将窗户关好,留下一句“单凭小侯爷吩咐”。 “小侯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夏花忧心忡忡地望着黑七离去的方向,不安地捏紧了手帕。 自从小侯爷病倒,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行事作风愈发乖戾。 还有……小侯爷怎么会脱口而出九王爷身边侍从的名讳呢? 夏花目光微闪,并没有像秋蝉一般追出去,而是跪在榻前,帮夏朝生擦去手心里的血迹。 “小侯爷?” 夏朝生动了动手指。 “小侯爷似乎很熟悉九王爷身边的黑七。” 夏朝生沉默片刻,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可以寻个理由,说是在宫宴上见过黑七,但现下不失为一个让夏花“误会”的好机会。 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夏花微微惊住,一瞬间想了很多。 世人都说,小侯爷为了太子,在金銮殿前跪到晕厥,必定情根深种。 可夏朝生身为侯府的小侯爷,就算被情所困,也终会有清醒的一天。 若他意识到抗婚会惹怒陛下,愿意为了侯府接受赐婚……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小侯爷就不是为了太子殿下翻墙出府的! 他就是去见九王爷的! 夏花猛地仰起头,视线与夏朝生短暂地接触,又匆匆垂下眼帘。 “嗯?”夏朝生不知道夏花究竟想到了什么,但瞧她的神情,像是将他愿意嫁给穆如归的心思信了个七七八八,便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夏花很快伏在床边,哽咽道:“苦了小侯爷,为镇国侯府牺牲到如此地步!” 夏花难受极了。 九王爷抱着夏朝生从院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她和所有人一样,不敢抬头,却看清了王爷手背上的伤痕。 丑陋狰狞,宛若一条又一条吐着红信子的蛇。 夏花不敢想象如此伤疤出现在脸上…… 她打了个寒战,强笑着抬头:“小侯爷,我去把秋蝉叫回来。” “不用。”夏朝生低低地咳嗽,“随她去吧。” 穆如归身边的侍从哪里是秋蝉一个半点功夫都没有的侍女能追得上的? 夏朝生想得一点没错。 秋蝉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几步,黑七已经跳出了侯府。 他这几日都住在侯府,知道镇国侯今日要上朝,一早就出了门,所以并没有认真去追,反而蹲在街边,买了一块香喷喷的桂花糕。 也就是买糕的功夫,黑七看见了红五。 他三两下咽下嘴里的桂花糕,乐呵呵地跑过去:“红五!” 红五勒紧缰绳,循声低头,看清了黑七的模样,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王爷让你守在小侯爷身边,你居然擅离职守?” “我哪儿敢啊……”黑七躲开红五踹来的脚,委屈地嚷嚷,“小侯爷让我劝镇国侯不要上朝,可他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镇国侯一早就出了门,现下肯定已经进宫了!” “胡说八道!”红五翻身下马,将缰绳狠狠塞进他的手心,“今早王爷遣我来侯府送东西……镇国侯明明一炷香之前才往皇城去!” “什么?!”黑七大惊失色,爬上马背,迅速化为一道黑影,消失在街角。凛冽的风将他剩下的话送到了红五耳边,“红五,你代我去和小侯爷说一声,就说我肯定会将侯爷拦在皇城外,让他放心!” 第11章 11 夏朝生的榻边又多了一个烧得很旺的火盆。 屋内温暖如春。 夏花和秋蝉皆脱了外衫,一人煎药,一人给手炉换炭,唯有夏朝生裹着狐裘,时不时咳嗽一声,苍白的指尖在摊开的书卷上游走。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窗户,后知后觉,这个时辰,他爹应该已经进宫了,就算黑七生出翅膀,也追不上。 但夏朝生仍固执地生出一丝小小的希望。 他既然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可以改变些什么。 “小侯爷。”卧房外传来敲门声,“王府来人了。” 秋蝉打开门,用身体挡住门缝,不让冷风吹找夏朝生:“侯爷不在,怎么将人带到小侯爷这里来了?” “……就是来找小侯爷的!”敲门的小厮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秋蝉往院子里看。 背对他们而立的红五,正在欣赏一株在寒风中盛开的腊梅。 “让他进来。”秋蝉犹豫的时候,夏朝生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让夏花去倒茶,“王爷身边的人,不能怠慢。” 夏花依言退下,秋蝉也将人放了进来。 红五身上带着初冬的寒意。 他与黑七不同,褪下玄甲后,着一身青衫,做书生打扮,进屋后,跪在屏风后向夏朝生行礼。 夏朝生抱着热滚滚的手炉,心想,他果然没记错,穆如归身边最得力的,除了黑七,就是红五。 “……小侯爷,请宽心。” 他回过神的时候,红五的话已经接近了尾声。他虽然没有听全,但也猜了个大概——黑七尽可能地去拦他爹,而红五就是那个回来报信的人。 夏朝生晃了晃手炉,把热一点的那一面贴在手心里。 他心里的希望又被零星的无力取代。 有些时候,就算看透了命运,有些事还是会被无形的手推着前进。 倘若今日他爹在朝堂上替他抗婚…… 晦暗的光穿过云层,在巍峨宫墙上流淌。 “侯爷!”镇国侯身边的小厮忽地回头,“那是……” 纷乱的马蹄声打破了宫城前的寂静。 夏荣循声望去,待看清骑马狂奔而来的人后,眉心狠狠一跳。 “侯爷。”黑七在宫城门前,堪堪拦住了夏荣山,“侯爷请留步。” 夏荣山的手抚上了腰间的刀,冷笑:“怎么,王爷知道我今日上朝要参他,特遣你来拦我?” 现在全上京还有谁不知道,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被九王爷吓吐了血? 黑七自然也听见了上京城里的流言,但他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嬉皮笑脸地拱手:“侯爷说的哪里的话?……是小侯爷让我来的。” “朝生?”夏荣山自是不信,“他就算真的要寻我,也会叫身边的人来。” 比如那个叫夏花的侍女,手里也有几分功夫,夏朝生以前就喜欢让她帮着传话。 “侯爷,还请借一步说话。”黑七见宫城内急匆匆地跑出来几个太监,立刻收起了玩笑的心,语气也带上了焦急。 “借一步就借一步。”镇国侯没好气翻身下马,“本侯还能怕了你不成?” 黑七将镇国侯引到了宫墙下。 “侯爷,我知道现在说什么您都不会信。”黑七虽弓着身子,做足了谦卑之态,语气里对镇国侯却没有多少恭敬,“但我若说小侯爷不好了,您就算明知我在撒谎,也肯定会回侯府瞧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道理我都懂,您怎么会不懂呢?” “……你!你竟敢!” “属下是九王爷身边的侍从,见惯了大风大浪,没什么不敢的。”黑七低眉顺眼地笑,“属下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要侯爷明白,属下既然来了,那么就算拼出一条性命,哪怕背负诅咒小侯爷的罪名,也不会让您踏入宫城半步。” 寒刀出鞘,夏荣山握着刀柄,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了半晌,冷风一吹,终于寻回神志,暴呵出声:“岂有此理,你……你真是个疯子,居然敢言语诅咒我儿?!” “侯爷言重。”黑七顺势提高嗓音,“侯爷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属下方才之言究竟为何。” 还能为何? 夏荣山眼前阵阵发黑。 不就是为了拦住他,不让他在朝堂之上替儿子抗婚吗? 坊间传闻,九王爷穆如归,性情乖戾,行事作风异于常人,如今连他身边的侍从都敢对一国镇国侯出言不逊,可见传闻当真没有半点夸大其词! 夏荣山在心里将穆如归骂了个狗血喷头,实际上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因为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黑七的话半点无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心系夏朝生的安危,若黑七当真说夏朝生“不好了”,他定然要回府一探究竟。 “侯爷息怒。”黑七见夏荣山的手从刀柄上移开,再次嬉皮笑脸起来,“属下出言顶撞侯爷,日后自会去王爷面前领罚,可属下说的是实话……的的确确是小侯爷让属下来此处拦侯爷的。” “侯爷——” “侯爷!” 从甬道而来的太监终于来到了宫门前,气喘吁吁地跪拜在地:“恭迎……恭迎侯爷!” 夏荣山敛去满脸的暴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 黑七笑容不变,拦在夏荣山面前,纹丝不动。 “本侯……”夏荣山额角青筋直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将黑七直接斩于宫墙下的欲望,咬牙切齿,“本侯心里有数。” 黑七的目光落在镇国侯骤然攥紧的拳头上,心下了然,施施然让到一旁。 夏荣山重重地“哼”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望向跪在地上发抖的太监:“何事?” “侯爷……侯爷……”太监们瑟瑟发抖,“陛下赐你一顶……” “不必!”夏荣山甚至没有去看那顶软轿,撩起衣摆,大踏步地走进了宫城。 * ——哗! 奏折散落满地。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宫女太监跪了满地,梁王摇摇晃晃地跌坐回去:“朕……朕赐的软轿,九弟不坐也就罢了,区区一个镇国侯,居然也敢……也敢……” ——砰! 龙案上无奏折可砸,梁王直接扯下腰间的羊脂玉龙佩,狠狠掼在地上。 “陛下息怒!”手持拂尘的内侍监在玉佩碎裂的刹那,推开了宫殿的门,“陛下息怒啊!” “长忠,你来的正好。”梁王捂着额头,向年迈的内侍监伸出了手,“快……帮朕……帮朕……” “陛下莫急,奴才将药给您拿来了。”长忠迈着小碎步弓着腰,一边跑,一边示意殿内的宫女太监离开。 等他跑到梁王身边时,刚刚还在大发雷霆的帝王已经面色发青,单手支着额头,疼得止不住的呻/吟了。 长忠连忙跪在龙椅前,从袖笼中取出一方木盒:“陛下……” “人都赶出去了?”梁王颤抖着伸出手,在木盒内费力地摸索片刻,寻到一颗圆润的丹药,立刻迫不及待地将其从盒中抠出来,塞进了嘴中。 长忠奉上一盏热茶。 梁王捂住额头:“不必。” “陛下,您多少喝一口,润润嗓子。”长忠苦口婆心地劝道,“待会儿,您还要去上朝呢。” “上朝?”梁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冷哼,“上朝听镇国侯指桑骂槐,骂朕赐婚害死他的儿子吗!” “陛下息怒!”长忠将茶盏仓促放在面前,起身替梁王拍背,“陛下,镇国侯就是那个脾气,你何必与他计较?” “朕就是气不过,”梁王慢慢缓过神,示意长忠将茶盏递过来,“朕知道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个宝贝,朕的太子就不是宝贝了?!” “……他儿子想嫁,朕的儿子就得娶?!” “可不是这个理儿吗?”长忠赔笑,“陛下赐婚,是天大的喜事,镇国侯不谢恩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反过来埋怨陛下呢?” “是朕这些年太纵着他了。” “陛下,荆野十九郡的战事已经平息,您何不……” “不可。”梁王望着内侍监,勾了勾手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荆野十九郡多蛮夷,朕骤然贬斥夏荣山,恐再次战乱。” 长忠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内侍监笑着劝慰梁王:“既然如此,陛下应该高兴才是。” “……若是镇国侯不为自己的宝贝儿子抗婚,陛下何来贬斥他的理由?” 梁王被长忠的话逗得勾起唇角,气也顺了,笑骂道:“还用你来提醒朕?……朕不过是气不过罢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镇国侯那个性子……朕从前不同他计较,实在是觉得和一个粗鄙的武人没什么好说的!” “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自然不用奴才提醒。”长忠扶着梁王的手,陪他往金銮殿前走。 “可若今日朝堂之上,他不提赐婚之事呢?” 长忠依旧是那副笑脸:“那奴才就要恭喜陛下,不用和粗鄙之人生气了。” 梁王哈哈大笑,倒不觉得镇国侯会隐忍。 要是镇国侯懂得隐忍,他的儿子夏朝生也不会张狂到违抗圣旨,宁死不嫁了。 钟声幽幽,梁王来到了金銮殿前,内侍监高唱:“跪——” 众臣皆跪,山呼万岁。 不出梁王所料,他的屁股还没坐稳,“臣有本上奏”之声不绝于耳,说的,还都是九王爷穆如归将镇国侯独子夏朝生吓吐血之事。 梁王一边做出震怒的模样,一边偷偷观察镇国侯的神情,却见平日里三言两语就能点爆的夏荣山居然神游天外,不禁有些诧异。 “夏卿,诸位大臣所言,可属实啊?”梁王忍不住旁敲侧击,“可要朕多派些太医去你府上瞧瞧?” 夏荣山恍然回神,高呼“陛下”,然后悲痛欲绝地跪拜在地。 梁王精神一震,缓缓挺直腰背,准备借着镇国侯府抗婚的名义贬责夏荣山。 却不料,夏荣山跪下后,二话不说,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含泪谢恩,道当年没有陛下和太后的恩准,犬子定没有当太子伴读的福气。 “朕……” 夏荣山才不管梁王要说什么,他的目的是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赐婚”上转移开来:“犬子重病在床,不忘陛下和太后的圣恩,气息奄奄之际,仍求陛下恩准,许他回太学,哪怕不做太子殿下的伴读,也心甘情愿!” 镇国侯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不止弹劾穆如归的言官怔住了,连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梁王也怔住了。 说好的抗婚呢? 怎么扯到太学了啊! 难道夏朝生已经被打击到宁可跑太学里听酸儒念书,也不成婚了的地步了?! 第12章 12 朝堂之事,夏朝生一概不知,他抱着手炉等到昏昏欲睡,见黑七总也不回来,干脆蜷缩进被子,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睡梦之间,夏朝生又回到了前世。 那时,他刚嫁入东宫,收到无数贺礼,唯独一样令他侧目。 穆如归遣红五送来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囊,里面藏着几朵风干的桃花。 侯府的花园里有不少桃树。 四月春桃,二月冬梅,裴夫人喜欢什么,镇国侯就往花园里栽。 夏朝生幼时颇爱桃树,每逢春暖花开,都要在树下徘徊许久。 镇国公府的桃树与别处不同,洁白似雪,纤尘不染,是镇国侯从荆野十九郡带回来的树种。 而穆如归送来的香囊里,装的洽是侯府的桃花。 夏朝生心里隐约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刚欲细看,身后就传来了穆如期的声音:“看什么呢?” 他低低地咳嗽着,顺手将香囊收入袖笼中,怀着一腔柔情,笑吟吟地回头:“你喝酒了?” 穆如期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醉意。 他不甚在意地轻哼:“洞房花烛夜,我怎么可能不喝酒?” 洞房花烛……洞房花烛…… 夏朝生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穆如期被扶去更衣,然后亲手倒了合衾酒。 他的感情简单又热烈。 他压根不在乎穆如期的身份,他只在乎穆如期这个人。 门开了,微凉的夜风涌进来。 夏朝生欣喜回头,看见的却不是穆如期,而是一双和他很像的眼睛。 ………… 夏朝生带着恨意睁开双眼。 卧榻边的屏风后,模模糊糊映出两道身影。 红五轻声问:“怎么才回来?” 回答他的,是黑七:“在宫门前等了侯爷一会儿,得了消息,才敢回来说给小侯爷听。” 夏朝生闻言,渐渐从梦境中抽身。 他掀开被角,费力起身:“如何?” 屏风后骤然一静,片刻后,传来黑七含笑的回答:“幸不辱命。” 他颓然跌回卧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却听黑七又用怪异的语气,嘀咕:“就是还有一事……” 夏朝生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何事?” “侯爷向陛下求了恩典,陛下也已恩准,许您回太学……继续做太子伴读。” 躺在床上的夏朝生一怔,发了会儿呆,慢慢猜测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黑七拦住他爹时,他爹必然已经到了皇城下,不得不上朝。 上了朝,有心之人肯定会提及陛下赐婚之事,他爹为了转移梁王注意力,只能将话题往旁处扯。 只是夏朝生万万没想到,他爹居然把他塞回了太学。 太子伴读就太子伴读吧。 夏朝生哭笑不得地想:做个太子伴读,总比劳什子太子妃好。 他可不想再嫁入东宫了。 勉勉强强躲过一劫,夏朝生兴致高起来,甚至在喝完药后,决定去侯府前等他爹回家。 夏花和秋蝉自然不肯,但她们拦不住夏朝生。 黑七是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儿的,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蹲在夏朝生身旁,捧着脸笑:“小侯爷,王爷早上给您送礼物来啦。” 夏朝生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问:“什么礼物?” “小侯爷一看便知。”黑七卖了个关子。 夏朝生笑笑,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 他从墙上摔下去后,意识一直不太清醒,连穆如归的脸都没看清,但他隐约记得,自己把从棺材上揪下来的夜明珠塞进了穆如归的掌心。 他想要的,其实不是夜明珠,而是和夜明珠一起来的人。 “小侯爷,您怎么又要往外面跑?”秋蝉踮起脚尖,替夏朝生系披风,一边抱怨,一边恨恨地盯着屋内的不速之客。 她觉得九王爷身边的侍从,在引诱小侯爷往外跑。 夏花已经知道夏朝生心甘情愿嫁入王府,态度不如秋蝉那般抵住。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将手炉塞进夏朝生的手中,反复检查他全身上下,哪里不妥。 都谨慎成这样,自然没有不妥,但当镇国侯看见站在侯府门前,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夏朝生时,还是怒吼一声,朝着儿子飞奔过去:“为父说过什么?你……你你你不许出府!” 指挥红五将穆如归送来的箱子打开的夏朝生,敏锐地侧开一步,避免被夏荣山用一件毛茸茸的斗篷从头盖到脚。 “爹,您瞧,这是九叔送我的礼物。”他有心改善穆如归在夏荣山心中的形象,谁知话一出口,脑门就被他爹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夏荣山气急败坏:“陛下既已赐婚,那便是你未来的夫君。你怎可叫他九叔,错了辈分?” 夏朝生前世叫习惯了穆如归“九叔”,如今也不想改口,捂着额头躲到一旁,轻哼:“他都不生气,爹你生什么气?” 夏朝生的嘟囔夏荣山没听清也没多想,只以为他在太学时,跟太子熟稔,便也同太子一般称呼穆如归。 夏荣山就是犯愁,夏朝生到底愿不愿意嫁啊? 若说愿意,先前在金銮殿前跪倒晕厥的是谁? 若说不愿意,今日让黑七跑来拦着他,生怕他在朝堂之上抗婚的,又是谁? “爹,您快看,夜明珠。”夏朝生不知他爹心中天人交战,揣着手炉,对满箱子熠熠生辉的明珠笑。 夏荣山回过神,不管夏朝生乐不乐意嫁进王府,想到穆如归,脸都落了下来:“呵,华而不实!” 夏朝生:“?” 夏朝生赶紧用眼神示意红五开后面的箱子。 第二个箱子里装着无数精致的小盒子,红五一个接着一个打开,里面都是保存完好的人参鹿茸等补身之物。 夏荣山冷眼瞧着,嗤笑:“事后诸葛。” 夏朝生:“……” 夏朝生听出来了,他爹不是对穆如归送来的东西有意见,而是对穆如归有意见。 他叹了口气,让红五将箱子重新抬回侯府:“爹,您怎么和陛下说,我想回太学?” 夏荣山正想和夏朝生说此事,见他主动提起,立刻问:“你为何让黑七传话?” “黑七身手比夏花好。”夏朝生的眼睛弯了弯,“而且父亲若是见了夏花,不管我说什么,想来都不会听,夏花也不敢劝。” 夏荣山一时语塞,想要反驳,又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得不情不愿地解释:“当时御前的内侍监已经到了皇城门前,陛下也送来了软轿,为父不得不上朝。” 既然上朝了,总要寻个由头,将梁王的话堵回去。 “为父想过了。”夏荣山拍了拍夏朝生的肩膀,与他一同走回侯府,“别的理由,陛下总归不信,不如说你想回太学。” 镇国侯所料不错。下朝后,梁王又发了一通脾气。 长忠跪在地上,将散落的奏章一一拾起。 “他竟……他竟求朕让他的儿子回太学?!”梁王捂着头,又开始头疼。 长忠眼疾手快地从木盒中抠出一枚药丸,递到了梁王嘴边。 梁王勉强咽了,有气无力地瘫坐在龙案前:“真是……真是放肆!” 长忠知道梁王只是恼火于没有抓住把柄,贬斥镇国侯,所以并不出声,等龙案上所有能砸的都被砸落在了地上,才捧着茶盏,跪了过去。 梁王吃了丹药,神志逐渐清明:“长忠,你说,夏荣山是不是已经对朕有了防备?” 长忠犹豫片刻,并未开口。 “嗯?”梁王蹙眉垂眸,“你有话想说?” 长忠斟酌片刻,谨慎开口:“回禀陛下,奴才没什么想说的,就是想起了一桩旧事。” “哦?说来听听。” “唉,不过是奴才的家事,平白污了陛下的耳朵。”长忠试探着开口,见梁王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满,立刻接着说道,“早年,奴才刚进宫那会儿,家中还有一个妹妹。” 梁王点头:“不错,那时朕尚未登基,是听你说过……怎么近些年不提了?” 长忠苦笑:“陛下好记性……奴才这些年不提她,是因为她早几年就去了。” 他歇了一口气,继续道:“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奴才以前经常往家里捎银子?” “朕自然记得。” “那都是奴才的妹妹叫奴才带回去。”长忠回忆道,“奴才的妹妹嫁了个穷秀才,早年总是向奴才讨银子换文房四宝。有奴才的接济,他们小两口过得也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穷秀才不是个长命的,好日子过了没一年,就撒手人寰了。” “奴才的妹妹从此再也未向奴才要过银子,奴才担心她,出宫一瞧……原是她相思成疾,也活不久了。” “奴才心疼妹妹,将攒的银子全拿出来,妹妹却说,秀才去了,她要银子何用?” 长忠说完,沉默地跪在地上。 梁王屈起手指,若有所思地敲着龙案:“你是说,夏荣山的宝贝儿子快不行了,没精力管朕的赐婚,干脆退而求其次,趁着活着的时候,去太学多看太子几眼?” “奴才不敢出言诅咒小侯爷!”长忠连忙道,“奴才只是觉得……将死之人,所求不过是那么一点执念,就像是奴才的妹妹,临死前一点儿都不在乎银子。” “朕明白你的意思。”梁王不耐烦地挥手,“去,把朕送到侯府的太医叫回来一个,朕要听他亲口说夏朝生不行了才安心。” 长忠应声退下。 另一边,夏朝生趁他爹不备,叫住了红五。 “小侯爷。”红五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 “少了一颗。”夏朝生指着装夜明珠的箱子,笑吟吟地说,“你替我向九王爷带句话,就说……明珠价贵,还请王爷亲手奉还。” 红五一愣:“怎会少了一颗?” 整整一箱夜明珠,小侯爷只看了一眼,怎么就说少了一颗呢? “你与王爷说,他会懂的。”夏朝生狡黠地眨了眨眼。 红五只得应下,片刻后又道:“不知小侯爷想与王爷在何处相见?” 这倒是个难题。 夏朝生犯愁地想:他爹不许他出府,只能让穆如归来侯府见他。 可若是递了拜帖,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爹的眼睛。 不如…… 夏朝生的眼睛亮了,眉宇间郁气一扫而空,犹如冰雪消融,笑若春风:“我在梅树下等他。” 此话一出,连红五的神情都有些尴尬。 小侯爷这是叫他们王爷翻侯府的墙呢。 第13章 13 夏朝生没觉得自己的话什么不对。 他随着夏荣山回了侯府,陪裴夫人用了午膳。 裴夫人拉着夏朝生的手瞧了半晌,全然不关心他的婚事,就用帕子按着眼角,不停地问他身子如何了。 夏朝生忍下几声咳嗽,低声说:“好多了。” “娘才不信!”裴夫人哭哭啼啼地摸他的脸颊,“瘦了这么多,怎么会好?” 镇国侯坐在一旁,不满地轻哼:“还不是怪他自己?身子都这样了,还想着上房揭瓦……” “你还说!”裴夫人忽而一拍桌子,腾地起身。 夏朝生和夏荣山齐齐一震,不由自主乖乖坐好。 “生儿想做什么,你让他做便是!”裴夫人插着腰,气急败坏地数落着夏荣山的不是,“他那天下棋时同你说的话,我也听了一耳朵……生儿现在既然不想嫁入东宫,便是和九王爷接触又如何?” “你……你居然还不许他出府?”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夏荣山被裴夫人的三言两语教训服帖了,蔫了吧唧地拿起筷子:“夫人息怒。你看,菜都凉了,再不吃就来不及了。” 裴夫人不为所动:“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生儿都没动筷子呢,你动什么筷子?” 可怜夏荣山上早朝前就胡乱吃了两个包子,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挨夫人的训。 夏朝生捧着手焐子,坐在一旁偷笑。 他化为孤魂野鬼三十载,早已记不清在侯府中的点点滴滴,如今重新感受,自是怀念无比。 夏荣山饥肠辘辘,又说不过裴夫人,只好向夏朝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夏朝生眨眨眼,往嘴里塞了块香喷喷的糕点,慢条斯理咽下,终于开了口:“娘,用膳吧。” 裴夫人闻言,立刻松开了揪住夏荣山耳朵的手,欣慰地执起筷子:“生儿,娘让人给你炖了燕窝,等会儿喝完了再走。” “谢谢娘。”夏朝生颔首道谢,目光滴溜溜地转到他爹身上。 夏荣山头皮一紧,迅速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爹。”夏朝生笑意更胜,“我想在院子里赏梅。” “赏梅?”夏荣山差点噎住,想也不想,一眼瞪过去,“你赏什么……嗷!” 镇国侯话音未落,耳朵又被裴夫人拎住。 裴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撸起衣袖,把夏荣山往自己身边拽:“赏梅怎么了?生儿又没说要出门,你为什么不同意?” “夏荣山,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夏朝生闻言,勾唇一笑,对龇牙咧嘴的夏荣山耸了耸肩。 夏荣山气结,没好气地改口:“行行行,我让他赏梅便是。” 裴夫人满意松手,坐回夏朝生身边,柔柔地握住他的手,像是变了一个人,哀哀切切地掉眼泪:“我的生儿真的瘦了好些……” “娘,我多吃些就胖回来了。”夏朝生连忙往嘴里塞糕点,硬是把裴夫人哄开心了才回屋。 午后寒风习习,夏朝生刚躺在榻上,止不住地咳嗽。 夏花端来药,服侍他饮下:“小侯爷,您说要赏梅……是为了九王爷?” “嗯。”夏朝生嫌药苦,喝完皱眉忍耐许久,还是忍不住从榻前的果盘里拿了橘子,慢吞吞地剥。 “可是奴婢不明白,小侯爷为何会知道王爷送来的夜明珠,少了一颗?” “秘密。”夏朝生微微一笑,将剥好的橘子塞进嘴里,片刻后,轻轻“嘶”了一声。 好酸。 * 夏朝生虽让红五给穆如归带了话,却迟迟没等到回音。 他忍不住向黑七打听,方才知道,梁王即将携亲贵大臣,去骊山猎场围猎,而九王爷也在随行人员之中,近些时日忙着围猎的事,压根抽不出空来见他。 “按例,围猎该在三月。”黑七与夏朝生解释,“只是前不久,骊山猎场的宫人进京禀报,说是在猎场中寻到了白虎的踪迹,陛下觉得是祥瑞之兆,便破例说要在下月去猎场瞧瞧。” “白虎?”夏朝生眯起了眼睛。 前世此时,好像也发生了这么一件奇事。 梁王视白虎为祥瑞之兆,带着金吾卫及一众大臣,浩浩荡荡地在骊山滞留了近一月。 当然,白虎肯定是捉住了,至于是谁捉的……夏朝生记不清了。 他那时刚从马背上摔下来,成日在鬼门关前徘徊,梁王去骊山时,他连意识都不清醒,自然也没跟着去。 “围猎啊……”夏朝生用手指抠抠手炉上的花纹,沉思片刻,忽而起身,“夏花!” 夏花循声赶来:“小侯爷?” “我爹可下朝了?” “侯爷一炷香之前,刚回府。”夏花乖巧答道,“秋蝉帮小侯爷盯着呢。” “陪我去找我爹。”夏朝生满意点头,伸手让侍女为自己裹上披风。 夏花依言替他系披风的带子,等黑七离开,才压低声音道:“小侯爷,院子那里……还是没有动静。” 穆如归没有赴约。 夏朝生叹了口气,腮帮子微微鼓起,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 他生气的时候,神情中弥漫着少年人的骄矜,贝齿咬着一点下嘴唇,欲言又止。 夏花无意中瞧见,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他羞恼地将半张脸埋进披风毛茸茸的衣领,“罢了罢了,不来就不来,一颗夜明珠而已,我还追到王府去讨不成?” 言罢,蹬蹬蹬得往院中跑。 夏花笑着追上去,假装没发现夏朝生在生气,扶着他的胳膊说:“近几日,花园里的梅花开得不错。” “是吗?”夏朝生生硬地嘀咕,“那就去看看吧。” 花园里的梅花开得的确好。 白茫茫一片,宛若上京隆冬时的雪。 夏朝生裹着石榴红的披风,站在树下,只呼吸间的功夫,肩头就落满了花瓣。 他垂下眼帘,眸色黯然,用手指将花瓣轻轻拂去,仿佛一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刚做鬼时,他困在穆如归身侧,恨不得与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可重头再来,也不晓得是不是报应,竟是连见一面,都难。 青灰色的院墙外,忽而传来纷乱的马蹄声。 夏朝生心中一喜。 “小侯爷!”夏花的眼睛也亮了,不等夏朝生吩咐,已经替他搬来木圆凳,“小侯爷,您踩着椅子上树,我在树下扶着您!” 夏朝生手忙脚乱地抱住梅树的树枝,费力地攀了过去。 院墙外,是灰蒙蒙的天,是无尽的风。 夏朝生爬得不快,花瓣在他眼前落雪般飘落。 暗香浮动,一颗心越来越雀跃。 黑七姗姗来迟,见夏朝生在爬树,连忙跳上去,替他扶稳脚下的树枝。 “小侯爷,您该让王爷跳进来找您啊。”黑七厚着脸皮打趣,“要是王爷知道您又爬树,不知道该如何心疼呢。” 夏朝生爬得气喘吁吁,终于将半个头探出院墙,哪里顾得上黑七的胡言乱语? 他迎着风,狐狸眼里蒙着薄薄的雾气,一声“九叔”卡在喉咙里,被金吾卫铠甲上耀眼的银光硬生生卡了回去。 站在院墙下的,并非他心心念念的九叔,而是着暗红色的长袍的太子。 大起大落无外乎如此。 夏朝生的心狠狠地跌入谷底,连站在树杈上的脚都开始发软,若不是有黑七以手撑着,必然要跌下树去。 四爪金蟒在穆如期的衣摆上熠熠生辉,他负手而立,对趴在院墙上的夏朝生叹息。 “朝生,你若想避过镇国侯的耳目,不该总从一处逃跑。” 穆如期觉得夏朝生翻墙,是为了见自己。 前世怎么就错过了呢? 穆如期无比惋惜。 他从前,喜欢温柔似水的人,所以见了夏朝生,即便被他的容貌吸引,心里却不认同他成为大梁的男后。 更何况,他只当夏朝生是那个人的替身,把夏朝生当成控制镇国侯府的工具而已。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穆如期在夏朝生死后,终于察觉到……自己动了心。 柔情似水又如何? 他是大梁的王,唯有夏朝生这样,烈火般难以驯服的人,才配得上后位。 好在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穆如期得意扬扬地想:他回到过去,知道前尘往事,皇位自然唾手可得,唯一的遗憾,便是夏朝生。 可迎娶夏朝生比重夺王位还要简单——镇国侯府的小侯爷爱他至深,只要他说娶,就绝对愿意嫁。 穆如期也不打算去找夏朝生的庶兄了,他决定对夏朝生好一点儿,给他后位,给他尊荣,至于旁的……他觉得夏朝生会默许。 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呢? 他多哄哄,夏朝生肯定不会生气的。 至于他的好九叔…… 穆如期背在身后的手猛地绞紧。 前世仇,今生报。 他不会再让穆如归夺走一切了。 “跳下来,朝生。”穆如期念及此,深情款款地张开双臂,“别怕,我接着你。” 他连尊称都不用,笃定夏朝生会因此感动,毫不犹豫地跳下来,一如他前世毫不犹豫地嫁进东宫。 窸窸窣窣。风穿过梅树的枝丫,雪片似的花瓣飘出了侯府的院墙。 穆如期没等到跳下来的夏朝生,狐疑抬头——夏朝生的脑袋正一点一点往回缩呢! “朝生?”穆如期如遭雷击,“你……” 夏朝生趴在墙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心底涌起的滔天恨意。 墙外是灭他侯府满门的仇人,是让他和九叔天人永隔的罪魁祸首,也是大梁的太子。 再恨,他也不能现在同穆如期撕破脸。 夏朝生狠狠地揉着脸,平复心绪后,再次将头探出院墙:“太子殿下。” 穆如期松了口气,扬起笑脸:“怎么不跳呢?” 他不好意思地喃喃:“上次……摔伤了腿。” 穆如期知道夏朝生“翻墙逃跑”被九皇叔逮住过一回,闻言,丝毫不起疑,甚至好心叮嘱:“腿受伤了就好好养病,等来日,我再来侯府接你。” 夏朝生忍着恶心,挤出一个羞涩的微笑:“多谢殿下,我等你。” 穆如期听得他温柔的嗓音,心里有点美:夏朝生果然爱孤如初。 “殿下,时辰不早了。”穆如期身后的金吾卫低声提醒,“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穆如期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离开前,从袖中掏出一枚东宫令牌,递到了院墙前:“朝生,先前那块令牌是不是在金銮殿前,被我的父皇收走了?” 夏朝生无言以对,手揣在手焐子里,不是很想拿出来。 “莫慌,我再给你一块。”穆如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执着地将令牌抛过来,“东宫的门……永远向你敞开。” 言罢,潇洒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朝生任由东宫令牌掉落在梅树下,恨恨地盯着穆如期的背影,然后不小心瞧见了独自骑马立于街角,不知道来了多久的穆如归。 夏朝生:“……” 夏朝生脚下一软,差点从墙头摔下去。 第14章 14 穆如期也瞧见了穆如归。 他勒紧缰绳,目光隐晦且不屑地打量着自己名义上的九皇叔,然后下马,行了晚辈礼:“九皇叔。” 穆如归胯/下的战马喷出一声响鼻,而他本人,纹丝不动。 穆如期不以为意:“九皇叔腿疾未愈,还要善自珍重啊。” “不牢挂心。”穆如归薄唇轻启,嗓音比北风还有凛冽。 “九皇叔说的是哪里的话?”穆如期微微一笑,“您是长辈,等日后朝生嫁入东宫,我必携他一同前往王府问安。” 穆如归抓着缰绳的手骤然握紧,内心之激荡,溢于言表。 穆如期的目光在那双伤痕遍布的手上短暂地停留,继而垂头,得意地挑眉。 他知道夏朝生必然还趴在墙头瞧着自己的背影,便毫不犹豫地再次行大礼:“九皇叔,我与朝生情投意合,他愿为我在金銮殿前长跪不起,我也愿为他忤逆父皇!” “……求九皇叔看在东宫的面子上,不再执着于父皇的赐婚!” “……九皇叔,你成全我们吧!” 成全……你们? 寒风刺骨,吹得穆如归四肢发麻,可他的神志却愈发清醒。 也是,朝生为了嫁入东宫,心甘情愿地跪在金銮殿前,差点跪去一条命,怎么可能想见到他呢? 所谓还夜明珠,大抵是想让他看清自己的与太子的情意,逼他放手吧…… 罢了。 他既已尝到求而不得的苦,就不会忍心让朝生也在痛苦中挣扎。 穆如归抬眼,目光沉沉地望着那个趴在院墙上的瘦削人影。 寒风中依稀飘来几朵梅花。 他对上了夏朝生惊慌的目光,自嘲一笑。 夏朝生怕什么呢? 大概是怕他不放手,怕他拿着圣旨强行求娶吧。 战马忽地一声长鸣,穆如期惊慌后退。 穆如期曾死于穆如归之手,恐惧浸入骨血,深入五脏六腑,仅仅是战马的鸣叫,亦让他胆寒。 穆如归并未在意穆如期的失态。 他调转马头,狠心别过脸去:“本王从未接过赐婚圣旨,何来执着一说?” “九皇叔……”穆如期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你是说……” “太子殿下。”一直等候在一旁的金吾卫见状,忍不住凑上前,低语,“陛下……” 穆如期神情微变,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翻身上马,拱手与穆如归道别:“九皇叔,父皇还在宫中等我,侄儿先告退了。” 临走前,他像是一个刚被长辈允许,前往心上人家中提亲的寻常少年,面色微醺:“多谢九皇叔成全。” 可一转身,穆如期的面色就肉眼可见地阴冷下来。 他按着自己止不住发抖的右手,咬牙喃喃:“穆如归……穆如归……” ——今生,我要你不得好死。 太子匆匆离去,穆如归则在原地逗留了片刻。 他很少陷入茫然的情绪。 不论是在上京,还是战场之上,他的脑海中总填满了纷乱的琐事,唯独一点空隙,全留给了那个穿着红衣,站在树下,气咻咻地瞪着他的少年。 可如今,他必须把这个少年从脑海中抹去。 他连想他的资格都没有了。 同一时间,趴在墙头的夏朝生急出了满身薄汗。 黑七听出院墙外是太子的人马,却不知道自家王爷也在,还在奋力地替他扶树杈:“小侯爷,太子殿下既走,您还趴在墙上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看九叔啊! 夏朝生顾不上解释,他怕穆如归误会,干脆深吸一口气,直接喊:“九叔!” 挂在梅树上的黑七茫然抬头:“啊?” 九王爷难道也在侯府外? 风吹散了夏朝生的呼唤,穆如归骑马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只好扯着嗓子继续喊:“九叔!” 他尚在病中,气若游丝,喊的两嗓子连侯府的人都没惊动,更何况是远在街角的穆如归? 穆如归勒紧了缰绳,眼瞧着要走。 “九叔……”夏朝生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九叔,九叔,九叔!” 可是无论他怎么喊,穆如归都没有反应。 夏朝生急得转身催促:“黑七,快帮我叫住你们家王爷!” “九王爷?”黑七终于回过神,单手勾住横在脑袋上的树枝,胳膊使力,半个身子探出了侯府的院墙。 嚯,那骑马离去的背影,可不是九王爷吗? 黑七当即气沉丹田,帮夏朝生喊:“九王爷啊!” 这一嗓子可比夏朝生细细软软的呼喊强多了,穆如归的战马不仅停了下来,还欢快地跑了回来。 “王爷的马是我从小喂到大的。”黑七见状,得意得直乐,“小侯爷,我厉害吧?” 夏朝生没空搭理黑七。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穆如归,眼前一片模糊。 他以为自己不会哭。 都看了三十年了,有什么好哭的?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穆如归的脸上时,就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子和眼睛又热又酸。 对啊……年轻的九叔鬓角没有白发,脸上也没有皱纹。 他与上京的富贵子弟不同,不着广袖长佩,反而穿一身漆黑的劲装,袍角攀着暗金色的祥云纹路,好似一柄出鞘的剑,寒意彻骨。 可他漆黑的瞳仁又似墨玉,温和地望着心中所想之人。 穆如归只看了夏朝生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那个裹在红披风里的人和他记忆中的春桃一般灿烂,差点灼伤了他的眼。 “九叔。”夏朝生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地唤,“你怎么不理我?” 穆如归嘴唇微动,想起穆如期方才说的话,目光黯然。 他知道夏朝生想说什么——无外乎是求他成全,又或者,求他不要为难太子。 既然如此…… 穆如归垂下眼帘:“你想嫁入东宫,我便成全。” 他宁愿自己开口,也不想听见夏朝生的恳求。 哪知,话音刚落,夏朝生眼里就涌出了更多的泪。 穆如归一愣,后知后觉地背过脸去。 他想,自己眉间有疤,吓着了夏朝生,继而又瞥见伤痕遍布的手,连忙将手指缩回袖笼。 夏朝生好不容易擦干眼泪,见状,鼻子又泛起酸意。 他既生气又难过,九叔怎么觉得他在害怕呢? 世上再也没有比九叔更好的男子了。 但此情此景,显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夏朝生心一横,蹬着树枝,直接爬上了院墙。 黑七吓了一跳,作势欲扶:“小侯爷!” 夏朝生循声回头,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像只发脾气的小狐狸。 黑七的胳膊僵在了半空中。他读懂了夏朝生的目光——敢扶,我就把你从树上踹下去! 夏朝生瞪完黑七,又去瞪穆如归。 穆如归不知他想做什么,愣愣地望过来。 夏朝生在心里轻哼一声,水光粼粼的眸子微眯,拎起衣摆,毫不犹豫地往下跳——正正好,再次落入了穆如归的怀抱。 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哎呦”了一声,捂住鼻子:“九叔。” 穆如归僵硬地搂着他,迟疑道:“嗯?” “撞着鼻子了。”夏朝生低着头,蜷缩在穆如归怀里,露出柔软白皙的脖颈,“九叔,我疼。” 沙哑的嗓音比羽毛还柔软,悄悄落在了穆如归的心尖上。 穆如归笨拙地抬手,想用指尖去碰夏朝生的鼻子,又见手指上爬满坑坑洼洼的伤疤,便换用勉强平整的手背,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他的面上。 肤若凝脂,肌肤似雪。 穆如归心如擂鼓,贪恋着那一丝温热,不舍得收回手,于是当夏朝生抬头时,猝不及防地在九叔的眼里寻到了自己的影子。 夏朝生眼珠子一转,微微偏头,将苍白的手指从手焐子里抽出来,对着穆如归一摊:“喏。” 他笑吟吟地讨夜明珠。 穆如归目光微闪,不敢直视夏朝生的眼睛。 那是夏朝生亲手给他的夜明珠,他就算打定主意放手,也舍不得还。 “九叔?”夏朝生哪里猜不出穆如归的心思?他故意凑过去,认真道,“我的夜明珠。” 穆如归避无可避,撒了人生中第一个谎:“今日……今日并未带在身上。” “哦。”夏朝生将手重新揣进手焐子,看上去不像是信,也不像不信。 他是只小狐狸,坐在马背上,气定神闲地想坏主意。 穆如归如临大敌,搂着夏朝生的手不自然地抖了抖。 那枚夜明珠其实就在他的袖笼里,从未离身。 不会……被发现吧? 沉默像是持续了一辈子那么长,夏朝生终于开了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九叔,你是不是要去骊山?” 穆如归抿了抿唇,并未隐瞒,甚至在听出他不继续追究夜明珠后,偷偷松了一口气:“是。” “我也要去。”夏朝生轻飘飘撂下一句话,将穆如归暗自放松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穆如归诧异地抬眼,望进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到嘴的拒绝硬生生化为了叹息。 “……好。” 他根本拒绝不了。 * “好……好个屁!”镇国侯一掌下去,书案瞬间多了个手印。 夏朝生挑眉,慢吞吞道:“父亲大人息怒。” “呵,你娘不在这儿,别给我玩儿这一套!”夏荣山并不领情,继续用手掌摧残书案,“生儿,为父不让你出门,不是想把你关在侯府一辈子。为父是担心你啊!” 夏荣山只觉得荒谬:“你说你想去骊山,可依你如今的身子,能骑马吗?” “……你知道骊山离上京多远吗?” “……你、你你你就是胡闹!” 夏朝生手捧一盏热茶,面不改色地点头:“父亲所言极是。我不能骑马,但侯府有马车……此去骊山,路上不过三四日,孩儿可以忍受的。” “忍忍忍……你忍个屁!”夏荣山忍无可忍,早已不成型的书案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裂开了。 夏荣山气归气,理智尚存,把书案往边上一丢,紧张地逼问:“你是不是听说太子殿下要去骊山,才想跟着去的?” 夏朝生连连咳嗽,继而坚定地摇头。 夏荣山自是不信,以为自己窥得真相,怒吼出声:“你当为父是傻子?” “前些时日,你说你愿意嫁入王府时,为父就看出来了……你是为了侯府才点的头!” “可是生儿,镇国侯府哪里需要你牺牲?” “不,父亲,我没……” “你没有?”夏荣山痛心疾首,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水,“知子莫若父!为父怎能不知你的良苦用心?” “……你那睡一觉便大彻大悟,放下太子的鬼话,还是说给你娘听吧!” 千言万语汇聚到夏朝生嘴边,最后都被夏荣山感动的泪水浇成了苦笑。 他崩溃点头:“父亲所言既是。” “我儿……我儿大孝啊!”镇国侯闻言,哭得更凶了。 第15章 15 夏朝生由着他爹假哭,自顾自地端起茶盏,眼神里透出一丝怅然:“我不得不去。” 他叹了口气:“先前,我曾过问过父亲,太子和五皇子,父亲会站在哪一边。” “……那时父亲选择中间,意味着独善其身。” “……可只要陛下疑心侯府,独善其身就会变成自欺欺人。” “生儿,你是说……” “前日,陛下暗中召见一位太医,询问我的病情。”夏朝生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轻声道,“我猜,必定是父亲在朝堂之上的表现,引起了陛下的怀疑。” 夏荣山眸色一凝:“陛下疑心你装病?” “不止于此。”夏朝生抿唇摇头,“就怕陛下很快还会疑心别的……” 比如,侯府的忠心。 窗外寒风呼啸,窗内的夏荣山缓缓放下被泪水打湿的衣袖。 他沙哑的嗓音和北风夹杂在一起:“生儿,为父的确知道陛下赐婚另有目的,可若说一桩婚事会祸及侯府满门,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父亲,难道您看不出来吗?”夏朝生蹙眉反驳,“陛下其实根本不在乎我最后会嫁给谁,他只是想通过赐婚,打压侯府和王府。” 天下谁不知道,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和太子情投意合? 所谓赐婚,就是梁王设下的圈套,侯府和王府皆是他掌心里的猎物。 “生儿……”夏荣山沉思片刻,缓缓摇头,“梁王当不会如此。” 身为臣子,忠君的念头早已刻在了骨血中。 就算夏朝生将证据摆在夏荣山面前,一时半会,他爹也不会信。 夏朝生并不意外夏荣山的反应,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他爹的想法,他有自己的打算:“不论父亲相信与否,明日上朝,都请向陛下上奏,说我想去骊山。” “……务必让陛下觉得我仍心系太子,不顾病体,胡搅蛮缠才好。” 夏荣山无奈应下,继而摆手赶他走:“为父听你的就是。” “谢谢爹。”夏朝生目的达成,笑眯眯地转身,离去前,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长叹。 “生儿,你到底想嫁给谁?” 他停下脚步,一点一点仰起头。 几颗寒星在天边闪烁,温暖的灯火在廊下飘摇。 他看见夏花拎着灯笼向掌心哈气,夜风里弥漫着梅花的清香。 “爹,我想去王府。”夏朝生轻轻地笑着,红晕爬上了面颊。 他嗓音虽软,语气却万分坚定。 他要嫁给穆如归。 “小侯爷?”夏花听见说话声,循声走了过来。 “走吧。”夏朝生收回思绪,捧起凉了的手炉,“该回去收拾行李了。” 夏花脚步微顿:“您真要去骊山啊?” “不行吗?”他学着夏花先前的模样,向指尖哈气,一小团水雾在他唇角氤氲开来。 “也不是不行……奴婢只是不明白,小侯爷想去骊山,和侯爷说便是,为什么先前还特意和九王爷说了一声?” 夏朝生勾起唇角:“告诉我爹,是因为我要提醒他,陛下已经对侯府起了疑心。除非陛下相信我还是那个为了嫁给太子,连命都可以不要,非要跟着去骊山的傻子,侯府才会安全。” “至于为什么告诉九叔……”他兀地停下脚步,半张脸埋进了毛绒绒的衣领,“理由还是一样的。” “陛下不仅疑心侯府,还疑心九叔。” “夏花,你猜,陛下现在想要我嫁入东宫,还是嫁给九王爷?” “奴婢……不知。” 夏朝生不以为然地耸肩:“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若陛下更忌惮侯府,自然会希望我继续抗婚,这样,他就有了贬斥父亲的理由。反之,若陛下更忌惮九王爷,他就会希望我嫁入王府。这样一来,牵制王府的人就从陛下变成了侯府。” “我只是一枚棋子,一枚陛下用来制衡侯府与王爷的棋子。” “不论他想我嫁给谁,只要侯府能与王府继续交恶,陛下都乐见其成。” 夏花于心不忍:“小侯爷……” “不用安慰我。”夏朝生回过头,两点赤红色的火光在狐狸眼里升腾:“陛下想利用我,与我而言,是喜事呀。” “小侯爷,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陛下只顾制衡,却没想到二者可以联手。”他轻哼,“于我而言,怎么能说不是喜事呢?” * 晨光微熹,长忠推开了金銮殿的门。 他指挥着小太监,将半人高的奏折整整齐齐地堆叠在龙案之上。 “快点,别磨蹭。”长忠尖细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小心着点,要是把奏章摔坏了,我剥了你的皮!” 小太监脚下一个踉跄,摇摇摆摆地靠在了龙案前,案上堆着的奏章也跟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小太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偏偏最上面那本奏章跟他作对似的,“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长忠目光如电,弯腰拾起奏章,到嘴的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那是镇国侯递上来的折子。 一炷香的时间后。 来不及披上龙袍的梁王,搂着娇滴滴的妃子,畅快大笑:“好,好啊!是朕高估了镇国侯,白白浪费时间盘问太医许久……他那个宝贝儿子病得都快咽气了,居然还想着去骊山追随太子殿下……当真是好啊!” 长忠跪在榻前,替梁王穿靴:“陛下,奴才早说了,镇国侯就是个莽夫,哪里有算计陛下的心呢?” “哼,就属你想得简单。”梁王嗤笑摇头,“夏荣山再是莽夫,也是手握重兵的莽夫。” “陛下,您会准许镇国侯带着儿子去骊山吗?” “朕当然要准。”梁王斜着眼睛觑长忠,勾起手指示意他靠近,“朕不仅准了,还要特赐他一份恩典……去骊山时,依例,夏荣山要陪朕的仪仗一同前行,他那个病恹恹的儿子就和女眷一起,由玄甲铁骑护送吧。” “陛下英明啊!”长忠听罢,笑得直不起腰,“真是个好主意!” “自然是好主意。”梁王志得意满,“夏荣山的宝贝儿子瞧见朕的九弟,怕是能活生生气死!” “气死也不错,镇国侯府绝了后,省得朕亲自动手……没死也无大碍,他那么想嫁给太子,却朝夕和朕的九弟相对,总有忍不下去继续来朕面前抗婚的一天。” “朕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好消息就是!” “是啊,陛下什么都不用做。”长忠谄媚地附和,“就让镇国侯府自己折腾去吧……只是东宫那边,听到陛下的旨意,怕是要不高兴呢。” 梁王不以为然:“东宫?那是朕的皇子,朕要他娶谁,他便娶谁。” “……再说,你以为他听到朕让玄甲铁骑护送夏朝生的旨意,会生气?朕告诉你,太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穆如期的确如梁王所料,在得知夏朝生非要去骊山,还被玄甲铁骑护送后,笑得将手中的茶盏都砸了。 “殿下?”跪在他脚边的内侍监不明所以。 “公公有所不知,朝生此生最恨之人,就是我那毫无情趣的九皇叔……”穆如期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随手掏出一锭银子赏给内侍监,“父皇下的这道旨意,明着像撮合他们二人,实际上,是给他们添堵呢!” 再夸张点说,是直接将夏朝生往他怀里推呢。 穆如期刚重生时,担心许久,生怕此生不能将夏朝生迎入东宫,如今却是彻底放下心来——有穆如归做对比,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赢了。 谁叫他是真龙天子呢? 这就是操纵命运的感觉! 无论是皇位还是想要得到的人,对他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玩物! “孤高兴,赏你了!”穆如期兴奋地将整个钱袋子掷于太监怀中。 内侍监捧着钱袋子,千恩万谢,怕穆如期反悔,迈着小碎步,飞快退到了殿外。 穆如期撒完银子,余兴未歇,拉着站在一旁的亲信,兴致勃勃地问:“父皇是怎么想到让九皇叔护送朝生去骊山的?” “回太子殿下的话,陛下看了镇国侯的奏折,立刻就有了这么一个主意。” “那还真是要谢谢镇国侯啊。”穆如期拍了拍手,“没有他的奏折,穆如归怕是还见不到夏朝生吧?” 他话音未落,再次笑出声来。 穆如期记得比谁都清楚,前世,穆如归明知夏朝生不乐意嫁入王府,还在婚期当天,往侯府送去了一顶花轿。 十里红妆,一百八十抬聘礼,夏朝生看都不看一眼,扭头上了东宫的花轿。 “来,上酒!”穆如期仿佛又看见了站在花轿边落寞的穆如归,全然忘了自己前不久,刚被九皇叔的战马吓得站不稳,拍案高呼,“大喜,当真天大的喜事!” 亲信凑上来,拍马屁:“恭喜太子殿下,贺喜太子殿下!” “你们知道什么?”穆如期自言自语,“看穆如归被夏朝生拒绝两次,才是真正的喜事。” 几家欢喜几家愁。 夏朝生自从得了梁王恩准,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准备去骊山的行李,其间,委托黑七传了好多次话,穆如归都没再出现在侯府的墙下。 黑七一板一眼地重复穆如归的话:“王爷说,小侯爷若想早日恢复康健,就不要再爬墙了。” 机灵的侍从将九王爷硬邦邦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连站在一旁的秋蝉和夏花都绷不住乐了。 夏朝生坐在榻上,憋闷地嘟囔:“我的夜明珠呢?” 好好邀请不来,还东西总要来吧? “哦哦。”黑七闻言,从袖笼中取出一个精美的木盒,“小侯爷,这是王爷让我给您的。” 夏朝生接过木盒,打开扫了一眼,登时气乐了——里面大大小小排满了各式各样的明珠。 “你们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把木盒子重新丢回黑七的手里,“我要他亲手还我夜明珠。” 夏朝生拖长嗓音,故意将“亲手”两个字念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什么夜明珠?”黑七揣着明白装糊涂,“属下不知道啊。” 实际上,王府上下,谁不知道王爷得到一颗宝贝似的夜明珠,成日带在身上,无事就拿出来把玩? 别人别说碰了,就是多看一眼,都不行。 “你真不知道?”夏朝生拿黑七没办法,恼火地团在床上,直到穆如归来到侯府前时,还是气鼓鼓的。 十一月初三,宜出行。 侯府门前黑压压一片,全是玄甲铁骑。 黑七提前溜达出来,在红五耳边嘀咕:“消息灵通的,知道这阵势是咱们王爷是来接小侯爷去骊山;消息不灵通的,怕是以为咱们王爷来侯府抄家呢!” 正说着,夏朝生扶着夏花的手,慢吞吞地走出府门。 他照旧裹着火红的披风,风一吹,仿佛从枝头跌落的桃花,徐徐落在了黑压压的乌云里。 耀眼的光在玄甲上流淌。 夏朝生眯起眼睛,费力地寻找穆如归。 穆如归也在看他。 他们中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像是试探又像是拉锯。 夏朝生忍了又忍,先绷不住,甩开夏花,磨磨蹭蹭地挪过去,软着嗓子问:“我的夜明珠呢?” 穆如归的手指静悄悄地陷入衣摆,答非所问:“马车已经备好了。” 夏朝生瞪圆了眼睛:“啊?” “我扶你。”穆如归不等夏朝生有所反应,直接伸手掐住他的腰,将他举了起来。 骤一腾空,夏朝生本能地抓住了腰间骨节分明的手。 温热的触感化为春风,吹进了穆如归的心窝。 穆如归动作微顿,僵硬地将他抱上了马车。 “手炉,毛毯。”穆如归不敢与夏朝生对视,狼狈地将准备好的东西堆到他面前,然后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拉上了马车厚厚的门帘。 没了视线接触,穆如归站在马车前,逐渐恢复平静。 “如果冷,喊我。”他说话时,目光凝在摸过夏朝生腰的手上,耳根后知后觉地红了。 他想:朝生的腰好软,好细。 第16章 16 马车内烧着早已备好的火盆,温暖似春。 夏朝生趴在雪白的狐皮毛毯上,费了不小的力气,艰难地解开了缠在身上的披风。 马车外忽地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吆喝,紧接着,车厢跟着纷乱的马蹄声微微震动起来,穆如归的玄甲铁骑竟是已经开始向前行进了。 夏朝生连忙扑到门帘边,将帘子掀开一条缝,见夏花和秋蝉都好好地跟在队伍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侯爷。”夏花练过功夫,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车,“您还好吧?” 夏朝生是被穆如贵掐着腰抱上马车的。 只是,穆如归抱他的方式非比寻常,在外人看来,夏朝生更像是被“扔”上了马车。 “奴婢刚刚担心极了。”夏花跪坐在马车内,粗略扫了一眼,见车厢内布置简洁干净,暖炉齐全,渐渐安下心来,“小侯爷身体不好,九王爷就算着急赶时间,也不必……” 她暗自摇头,目光落在暖炉上,表情稍稍放松了些。 九王爷行事鲁莽,马车内的安排却事无巨细,明显是特意安排过的,也算是有心了。 “小侯爷,可有受伤?”夏花的心思百转千回,面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夏朝生的神情,确定他没有收到惊吓,彻彻底底放下心来,“九王爷不声不响就将您扔进了马车,外头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呢。” “还能怎么传?无非是说我和九叔关系不好,”夏朝生无所谓地笑笑,倚在一块柔软的靠垫上,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手里的手炉,“总不能说,侯府和王府要打起来了吧?” 夏花跟着他笑,然后悄声道:“小侯爷,您前几日不是想见王爷,说是有话要说吗?今日可是个好机会,您千万别错过了。” “还说呢。”夏朝生没好气地摇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眉心微蹙,冷不丁问,“我长得很丑吗?” “小侯爷何出此言?”夏花大惊失色,直起腰板,反复确认夏朝生没在开玩笑后,愤愤道,“就算在病中,小侯爷的容貌亦非常人所及,难不成,九王爷嫌您面带病气,所以才不愿与您独处?” “如果是这么简单的原因,我也不用发愁了。”夏朝生幽怨叹息,“他看都不看我,把我抱上马车就走了……不是嫌我丑,又是什么?” “王爷……许是有急事吧?” “奴婢方才跳上马车时,见王爷纵马朝队伍前面去了,当时还想呢,是不是陛下交代了什么重要的任务,王爷才如此行色匆匆。” “是吗?”夏朝生将信将疑。 夏花麻利地活动着手指,替夏朝生捶腿:“自然是真的,小侯爷您寻个别的理由,奴婢还会信,可若说容貌……除非九王爷是个瞎的,否则怎么会觉得您丑?” “你若是实在不放心,奴婢待会儿将红五叫上马车,您亲自问问就是了。” 红五比黑七稳重,不会满嘴跑火车,夏朝生歪在靠垫上,眯着眼睛打盹,算是默许了。 很快,红五就被夏花叫上了马车。 夏朝生所坐马车,乃先帝赐予穆如归生母贤妃之遗物,内宽敞整洁自不必说,最精妙的设计其实在车轮处,无数能工巧匠花了半年的功夫,才做出这种在马车行进时,几乎感受不到震动的设计。 这顶马车在先帝薨逝后,便被贤妃,也就是穆如归的生母封存在了库房中。 一晃好多年,前几日才被穆如归从库房中找出来。 因为……夏朝生说想去骊山。 穆如归还让人赶制了雪狐皮毛毯,怕夏朝生坐在马车里嫌冷,又派人到处收购贵比黄金的银丝炭,因为这种炭火烧起来没有烟。 总之马车内的零零总总,全是穆如归的心意。 红五原以为,这样一个大好的表露心迹的机会放在王爷面前,王爷随便提一嘴,就能和小侯爷互通心意,却没想到,他家王爷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小侯爷扔进了马车,还狠狠地摔下了门帘。 ……这下子,别说感动,小侯爷没气死就算心胸广阔了! “小侯爷。”红五跪在车厢外,有苦难言,“您找属下是有什么事吗?” 素白纤细的手指将沉重的帘子掀开一条缝,仿佛天上透过云层的光。 “你们王爷去哪儿了?” 红五纵有万般无奈,在夏朝生面前,只能规规矩矩地答:“陛下的仪仗比我们快了约半日的行程,王爷身负要职,快马加鞭,赶去面圣了。” “原来是这样……”夏朝生恹恹地捧着手炉,脸色苍白似雪,“那等你们王爷回来,和他说,我想见他。” 红五领命离去。 “小侯爷,奴婢猜得没错吧?”夏花继续替他捶腿。 “我倒宁愿你猜错。”夏朝生想起梁王,自然也想起了侯府尴尬的局势,没心情再与夏花打趣,“你以为这支所谓全是亲眷的队伍里,没有陛下安插的眼线吗?” “……两支队伍差了不过半天的行程,九叔前脚将我扔进马车,后脚消息就会飞鸽传书送到陛下眼前。” “……九叔此时去见陛下,指不定被怎么笑话呢!” “小侯爷……” “罢了,我睡一会儿。”夏朝生烦闷地按了按眉心,由夏花服侍着躺了下来。 他更烦的是,穆如归在躲他。 因为……那颗夜明珠。 第17章 17 穆如归其人,夏朝生可以说是了解又不了解。 毕竟,他死后跟在九叔身后飘了三十年,看透了穆如归的冷漠无情,也知道九叔的温柔藏在冷漠之下。 但他却从未了解过年轻的穆如归。 他年少时被太子的甜言蜜语蒙蔽了双眼,细想起来,前世生前和穆如归的接触,不过是在宫宴之上的擦肩而过罢了。 他不知穆如归何时动了心,为何动了心。 他只知道在自己死后三十载,唯有穆如归心悦他如初。 而夏朝生现在面对的穆如归,不是前世那个杀伐果断,残暴凶狠的帝王。 也很可能,不是那个心悦他的穆如归。 不,不会的。 若是九叔没有动心,为何那么在乎他给的夜明珠? 九叔……九叔…… 即使在睡梦中,夏朝生的思绪依旧不得安宁,脑海中纷纷乱乱闹成一团,最后定格在了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上。 “朝生。”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夏朝生拼命追赶,可那个人就是不肯回头。 “九……九叔咳咳……”他撕心裂肺地咳醒。 骑马跟在马车后的红五立刻上前,敲了敲窗户:“小侯爷?” 夏朝生捂着心口,慢慢顺过气来。 “我无事。”他用帕子捂着嘴,将木窗推开一条细缝。只见道路两旁尽是乡野田园,远处炊烟渺渺,早已出了上京的地界。 “红五。”夏朝生疲倦地靠在窗前,“王爷呢?” “小侯爷休息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王爷还没回来呢。”红五悄悄打量着他的神情,见夏朝生满脸疲惫,就将手背在身后,招呼黑七将东西拿过来。 黑七拎着食盒凑了过来:“小侯爷,这是我们王爷特意……” 吵闹声忽而自队伍前传来。 “小侯爷,”金吾卫挤开红五和黑七,跪在马车前,双手奉上红木食盒,“太子殿下担心您的身体,特命属下送来一道鹌子水晶脍。” “你们……”同样抓着食盒的黑七登时急了,伸手欲抓金吾卫的肩膀,结果手还没伸出去,整个人就被红五扯到身后。 “你做什么?!” “那是金吾卫,你冷静点,别给王爷找麻烦。”红五冷笑,“太子尚未执政,金吾卫明明面上只听从陛下的命令……你现在冲出去,是想要王爷担上大不敬的罪名吗?” “可这是王爷……”黑七不甘心地将食盒藏在身后,转头恨恨地盯着跪在马车前的金吾卫,“不过是一群龟缩在上京的废物罢了,居然敢在我们玄甲铁骑前耍威风?” “黑七!” “好了好了,不说了。”黑七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冷眼瞧着帘子内伸出一只纤细柔软的手。 夏朝生虚弱的声音从马车内飘出来:“多谢太子殿下美意,我尚在病中,就不出来谢恩了。” 言罢,让夏花去接食盒。 金吾卫连忙将食盒递过去,抽手的刹那,在侍女耳边低语:“隔层。” 夏花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谢恩,然后转身钻回了马车内。 寒意被厚厚的门帘阻碍,靠在软垫上的夏朝生面色虽然苍白,精神却还算不错。 他看也不看夏花拎进来的食盒,只问:“走了吗?” “走了。”夏花迟疑一瞬,将食盒打开,“小侯爷,刚刚太子殿下通过金吾卫传话过来,说……隔层。” “隔层?”夏朝生不耐烦地催促,“那就打开看看,看完,撕了就是。” 夏花依言打开了食盒的隔层,里面果然有一封太子的亲笔信。 “小侯爷。”夏花将信递给了夏朝生。 他随手撕开封条,扫了一眼。 信的开头,洋洋洒洒写满表达思念的酸诗,紧接着开始暗示,说自己已经知道他因为穆如归受了委屈,所以特意把九皇叔叫走,还他一个清净,甚至还说,等到了骊山,他不必特意谢恩,身体要紧,只要明白情意就行。 夏朝生看着看着,气笑了。 他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小侯爷?”夏花忍不住问,“信上……” “都是胡言乱语。”他三两下将信撕碎,丢回食盒中,“不如不看。” 夏花见状,斟酌着说:“小侯爷,太子殿下还是挺有心的。” “有心?”夏朝生指着食盒,摇头,“夏花,三岁稚童都知道大病初愈之人,吃不得荤腥,他却命人送一道鹌子水晶脍过来。” “你觉得我在太子殿下心中,能有多少分量?” “这……”夏花一点就通,生气地将盖上食盒的盖子,“奴婢这就把这道鹌子水晶脍扔了!” “回来。”夏朝生淡淡地将她叫回来,“外面人多口杂,你把食盒扔出去,太子殿下知道不要紧,若是陛下知道了,必定对侯府起疑心。” “那这道菜……” “叫黑七过来。”夏朝生歪着脑袋想了想,低声嘱咐,“悄悄的,不要声张。” “小侯爷放心,奴婢这就把黑七叫过来!”夏花领命跳下马车,在队伍的末尾找到了气鼓鼓的黑七。 黑七肩头停着一只鸽子,见侍女靠近,“咕咕咕”地叫起来。 “哟,这不是小侯爷身边的夏花姐姐吗?”黑七翻身下马,挤出一张笑脸,“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难道是太子殿下的鹌子水晶脍不好吃?” “小侯爷想见你。”夏花莫名其妙地瞥了黑七一眼,“别磨蹭。” 黑七抓了抓头发,顺手拎过穆如归特意备下的食盒,跟着侍女爬上了马车。 只见裹着狐皮毛毯的小侯爷懒洋洋地靠在角落里,手边燃着一支香炉。 淡淡的檀香让黑七烦躁的心绪迅速平静下来。 他低头,在门帘前行礼:“小侯爷。” “吃了吧。”夏朝生巴掌大的脸埋进了毛绒绒的狐皮。 “啊?” “小侯爷赏你的,你就吃吧。”夏花被黑七的呆样逗得噗嗤一声笑,“愣着做什么?” “可这是太子殿下……” “嗯,我知道。”夏朝生摸出一本册子,借着车窗外的光,随手翻看,“现在赏你了……怎么,不想吃?” “想,想!”黑七忙不迭地点头,谢恩的同时,将藏在身后的食盒推了过去,挤眉弄眼,“小侯爷,您尝尝这个……这是我们王爷特意为您准备的!” “王爷准备的?”夏朝生闻言,目光瞬间从书册上移开,黏在不起眼的食盒上,“快,夏花替我拿过来。” 原来这么早……九叔心里就有我了,夏朝生美滋滋地想。 第18章 18 食盒里摆着温热的粥和一碟素饼。 清淡又精细,一看就花了心思。 “小侯爷,您别看这只是一碗粥。”黑七嚼着油乎乎的鹌鹑,长叹短嘘,“我们王爷呀,去骊山都记得带新米,就是为了给您熬粥喝……还有这素饼,是上京城外最有名的玄天观所做,就这么一小碟,我拿着王爷的腰牌去,都得等上两个时辰!” 车厢里充斥着黑七聒噪的絮语。 夏朝生端着碗,轻抿一口,热粥入腹,通体舒畅。 “小……” “小侯爷!”红五不知何时跳上了马车,拎着黑七的耳朵,气不打一处来,“属下有失,让您听了这个糊涂东西的胡言乱语,属下这就把他踹下车,还您一个清净!” 黑七捂着耳朵躲到一边:“是小侯爷叫我来的,红五你没头没脑地又发脾气?” 红五懒得和他计较,跪在夏朝生面前,恭敬道:“小侯爷,前面传来消息,说是王爷回来了。” 夏朝生闻言,连忙推开车窗,远处已有黑云般的队伍疾驰而来。 果然是穆如归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穆如归直奔夏朝生的马车而来,见红五和黑七都在,抽空打量了一眼侍从。 这一看,还真看见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黑七的嘴角,居然是油汪汪的。 “王爷?”黑七察觉到穆如归的视线,不由自主伸手擦了擦嘴,然后主动认错,“王爷,属下知错了……但是小侯爷主动让我上马车的啊!” 穆如归骤然回首,冰冷的目光开始往黑七身上割。 “不……不是,王爷你听我解释……”黑七越是心急,越是结巴,“小侯爷只是给了属下一道菜……还挺好吃的,不是……属下的意思是……” “他让你上马车了?” “是、是的。” “他让你吃了一道菜?” “是、是的。” 黑七回答一次,穆如归的神情就阴森一分。 黑七哭丧着脸,寄希望于红五能为自己解围,谁知,红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早就溜了。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拼命转移穆如归的注意力:“王爷,小侯爷很喜欢您备下的膳食,用了不少呢!” 此话出乎意料得好用。 穆如归眯起了眼睛:“是吗?” 红五又溜回来,适时插话:“属下刚刚去寻黑七时,匆匆扫了一眼,觉得小侯爷进得很香。” 穆如归眼神里的冷意渐渐褪去。 “王爷,您去看看小侯爷?”红五趁热打铁。 黑七也附和道:“王爷,小侯爷找您呢。” “找我?”穆如归面上划过一丝诧异,忍不住转身向马车看去。 天地悠悠,北风呼啸,他耳边响起在梁王马车中听见的话,忽地回到了残酷的人间。 他不会找我。 穆如归心想,夏朝生就算找我,也是为了太子。 半日之前,穆如归接到急召,携一队玄甲铁骑,追上了梁王的仪仗。 六匹骏马拉着梁王的龙辇,穆如归赶到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内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 内侍监长忠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陛下,九王爷来了。” 车内静了一瞬,继而传来梁王的怒吼:“糊涂东西,九弟的腿不方便,还不快请进来?” 须臾,长忠推开马车的门,赔笑趴于地上:“九王爷,您踩着奴才的肩膀上车吧。” 私下里传来细碎的哄笑。 大梁的九王爷穆如归,征战沙场,无往而不利。 却也是个连马车都爬不上去的瘸子。 穆如归垂下眼帘,淡漠地注视着匍匐在马车边的内侍监,眼里涌起若有似无的讥笑:“有劳。” 他拎起衣摆,马靴碾过长忠的肩,在内侍监的痛呼声里,闪身钻进了车厢。 龙辇里不仅有梁王,还有面对面跪坐着的太子与五皇子。 小巧的茶炉在穆如归钻进马车的刹那,沸腾起来。 “九皇叔。”穆如期与穆如旭同时开口。 “九弟,来,坐到朕的身边来。”梁王乐呵呵地招手,“朕召你前来,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家常话与你说。” 穆如归跪坐在梁王对面,一动不动,像块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软化的石头。 梁王习以为常:“九弟啊,朕虚长你几岁,怎么都算是你的长辈。如今朕赐婚的旨意已下,不论你想不想娶镇国侯的儿子,都要善待他,怎么能……怎么能将他扔进马车呢?” 五皇子“善意”地笑起来:“九皇叔是要成婚的人,不如向太子哥哥讨教讨教疼人的妙招?” 此话诛心。 世人皆知,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夏朝生,为了嫁入东宫,在金銮殿前跪去半条命,五皇子却偏偏当着东宫太子的面,言语轻佻地和穆如归打趣。 穆如期故作黯然,并不答话。 “混账!”梁王先拉下脸,将手中茶盏砸向五皇子穆如旭,“堂堂皇子,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搬弄是非……给我滚回自己的马车,到骊山围场前,朕不想再看见你!” 穆如旭大惊失色:“父皇……” “父皇和九皇叔想必有话要说,儿臣先行告退。”穆如期打断五皇子,起身行大礼,然后在梁王满意的目光里,跳下了龙辇。 穆如旭纵有再多话要说,见状,也只能紧随而去。 龙辇中一下子空下来,茶炉中涌出的雾气模糊了梁王和穆如归的神情。 沉默一直持续到水再次沸腾。 “九弟啊……”梁王犹如世间寻常慈父,无奈叹息,“朕的皇儿就是这个脾气,你莫要与他们置气。” 穆如归淡淡道:“臣弟不会。” “不会便好。”梁王欣慰不已,“先前,你不肯接受朕赐婚的圣旨,想必是顾忌太子的缘故……既然如此,朕就给你个准话!” “他是朕的皇子,你是朕的亲弟弟,朕不会因为他,毁了你的姻缘!” ………… 梁王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反观穆如归,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神情更是没有半分异样。 梁王心生烦闷,恰好长忠在龙辇外高唱:“陛下,镇国侯夏荣山求见!” “快请他进来。” “臣弟告退。”穆如归干脆地起身行礼。 他跳下马车时,与夏荣山擦肩而过。 夏荣山板着张臭脸,估计也听说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九王爷丢进马车之事,重重地哼了一声,踩着长忠的肩,钻进了马车。 穆如归默立良久,收回视线,翻身上马时,被一个小太监叫住:“九王爷,太子殿下嘱咐奴才来和您说句话。” “何事?”穆如归踢了踢胯/下的骏马,听它烦躁的嘶鸣,心里的耐心也在逐渐褪去。 小太监上前一步,笑着说:“九王爷息怒,太子殿下只是让想谢谢您这一路来对小侯爷的照顾,来日大婚,必定不会少了您一杯喜酒。” 寒风呼啸,零星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恰在此时,龙辇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也不知梁王说了什么,夏荣山居然在马车内哀嚎起来:“陛下,臣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命不久矣,臣也不想活了!” 梁王被夏荣山嚎得眼冒金星。 他倒是不意外夏荣山能得到夏朝生的消息。 那是人家的亲儿子,又生着重病,能不安插眼线吗? 再说,此时才得知消息,说明侯府的眼线不过如此,连金吾卫的信鸽都比不上,梁王就更安心了。 梁王就是烦。 一个哑巴似的穆如归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这会儿,又来个爱子如命,下一秒就要随儿子归西的镇国侯,换谁,谁不烦? 但是镇国侯半个字不提穆如归,只道儿子重病,不在自己眼前,再这样下去,自个儿也要愁得跟着病倒了。 梁王并不信夏荣山的鬼话,只能极尽敷衍地安慰。 夏荣山打定主意胡搅蛮缠,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 于是龙辇内时不时传来几声恸哭或是悲号,俨然一副闹剧。 穆如归就是在这样的闹剧里,心灰意冷地回来的。 “九叔?” 马车的车窗被人从车内费力地推开,露出了一张被雪白的毛毯簇拥,微微泛红的脸。 夏朝生依稀听见了穆如归的声音。 他坐在车中盼了又盼,最后等不及,主动推开了车窗。 穿着黑底带四爪金蟒暗纹的劲装的穆如归,端坐于马背,腰杆笔直,宛若山间青松。 “王爷,快去。”红五见自家王爷又开始愣神,咬牙拍向战马的屁/股。 久经沙场的战马立刻迈着小碎步,将穆如归送到了马车前。 “九叔。”夏朝生跪在狐皮毛毯上,掀开门帘,不说话,只低咳。 夏朝生学乖了。 穆如归就是个闷葫芦,心里想的话,只要不愿意说,谁都无法撬开他的嘴。 所以他靠在门前,愁眉苦脸地咳嗽:“九叔,我冷。” 穆如归果然上当,跳上马车,单手揽住夏朝生的腰,将他用毛毯裹成一个长条。 夏朝生继续咳,边咳,边对缩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的夏花说:“给我……给我的手炉换点炭。” “奴婢这就去。”夏花应下,迟疑地钻出马车,放下门帘前,见夏朝生对自己眨眼,眉心便狠狠一跳。 “夏花姐姐,这是……”黑七眼巴巴地望着马车,“怎么了?” “小侯爷嫌冷,叫王爷帮忙瞧瞧马车里的炭火。”夏花扯住探头探脑的黑七,将手炉塞过去,“快,王爷让你去把手炉里的炭火换了……记得,要银丝炭,千万不能熏着小侯爷!” 黑七不疑有他,捧着手炉乐呵呵地走了。 夏花等他走远,飞速瞥了红五一眼。 红五立刻抬手向四周打了个手势,马车周围的护卫如潮水般散去。 而静悄悄的马车内,除了夏朝生的咳嗽声,就是穆如归刻意放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穆如归的手还揽在他的腰间,舍不得松也不敢松。 夏朝生咳得那样厉害,狭长的狐狸眼里氤氲着薄薄的水汽。 他伏在他的臂弯里,不停地颤抖,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气咳出来,声势浩大,撕心裂肺。 “九叔……”偏偏夏朝生还要说话,纤细的五指揪住了穆如归的衣袖。 穆如归神情一肃,目光落在马车内已经被打开的食盒上——模样精巧,一看就是东宫的手笔。 他的理智在清醒于迷茫中来回游走,最后被食盒带回现实。 果然,夏朝生心里只有太子。 他备下的那份膳食,被黑七吃了吧? 穆如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疼痛与麻木姗姗来迟,耳边再次传来夏荣山的冷哼,五皇子的讥笑,还有穆如期“善意”的叮嘱。 ——九皇叔,谢谢你替我照顾朝生…… 穆如归忽地烫到一般,将夏朝生轻轻推开。 “你想见太子?”他化为一座沉甸甸的山,遮住了所有微光,嗓音干涩,“快马加鞭,明日能赶上他的仪仗。” “我不……”夏朝生一愣,伸手欲再抓穆如归的衣袖。 穆如归却已仓惶跳下马车,生怕自己流露出丝毫的不舍。 红五和黑七紧跟其上。 “王爷。”红五眉头紧锁,说得却不是夏朝生之事,“白六回来了。” 白六是穆如归安插在穆如期身边的暗线。 早年,穆如归心系夏朝生,又苦于夏朝生眼里只有穆如期,便派了暗线,暗中探查太子为人,想着,若是太子品行不端,就付出一切代价将夏朝生抢回来。 可穆如期礼贤下士,秉节持重,世人称赞,后来更是被册封为太子,主东宫,眼瞧着是良人,穆如归也就彻底死心了。 人家情投意合,他去凑什么热闹呢? 因着穆如归并未做过出格的事,白六一年到头也不会在穆如归身边出现几次,如今忽然寻来,不止红五觉得奇怪,穆如归也觉得奇怪。 “何事?”穆如归蹙起了眉。 “白六传来消息,说……说太子殿下近一个月来纵情声色,连前往骊山的仪仗中都有几名舞姬。” 穆如归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继而回头望向夏朝生所在的马车。 他那颗死寂的心再次泛起了涟漪。 第19章 19 白六在穆如归的马车里,低声汇报近些时日太子的异常。 “是从小侯爷跪倒在金銮殿之后……”白六蹙眉回忆,“一开始,属下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前一日,太子殿下还和小侯爷一起,请求陛下收回赐婚的圣旨。” “但第二天,属下看得真真的,上京最有名的几个歌姬,都被太子的亲信接进了东宫。” “再然后,不仅仅是歌姬,还有清倌,只多不少,全都进了东宫,再也没有出来。” 白六说到这儿,苦笑摇头:“王爷知道,属下为了避人耳目,在东宫担了个闲职,可就算是这样,前日还被派去接一个从西域来的胡女。” “王爷您看,这是属下记录下来的,近些时日出入东宫的人员名单。” 穆如归没有看白六递来的密密麻麻的名单。 他微垂着头,陷入了沉思。 大梁的太子穆如期,乃当今皇后秦氏所出嫡子。 血统纯正,出身高贵。 穆如归自幼开府出宫,长年不在上京,但秦皇后对穆如期的严厉要求,世人皆所耳闻。 秦氏乃大族,出过五任皇后,三任宰相。 连当今大梁天子的身体里,都流淌着秦氏的血。 穆如期身为皇后嫡子,秦氏自然给予厚望,倾全族之力,将其推上了太子之位。 “属下一开始还以为太子殿下寻来的歌姬都是五皇子的手笔。”白六摸了摸鼻尖,因为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属下听到了东宫里的太监私下传话,说……其中一位歌姬已有身孕近一月。” 这显然和五皇子没有关系了。 毕竟当今朝堂之上,唯有五皇子势力雄厚,且颇得圣心,能与太子抗衡。 二人斗争已久,朝堂之上隐隐形成两派局势,倘若太子在这时被五皇子抓住把柄,弹劾的奏折早就漫天飞了。 白六抓了抓头发:“太子殿下……难道是性情大变了?” 可太子为什么会性情大变,白六想不明白。 他当然想不明白。 谁能想到,穆如期已活过一世,对自己真龙天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压根懒得掩饰欲望了呢? 穆如期前一世活得循规蹈矩,没滋没味,辛辛苦苦和五皇子斗了数载,登基后才发现,五皇子穆如旭早亡的生母,居然是个胡女。 胡人归顺大梁百年,上京百姓之中,亦有掺杂了胡人血脉之人。 但大梁的帝王,断不能有胡人血脉。 所以从未见过生母,也未曾得知生母真实身份的五皇子,早已在出生时,就丧失了继承大统的资格。 他只是梁王为了制衡太子,刻意制造出的傀儡。 可怜穆如旭前世致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也比不过太子。 但重活一世的穆如期知道。 他不仅知道五弟无缘皇位,还知道梁王唯有他一个选择。 不是他,还能是两个先天有失的皇子吗? 既然如此,穆如期不乐意再装贤德了。 他装了一辈子,累了。 他只想当个昏君,再册封夏朝生为帝后。 穆如期天真地想,只要不褫夺夏朝生的后位,那么九皇叔就不会反,他就可以在龙椅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 于是穆如期重生后,立刻将昔日垂涎的美人全接进东宫,大肆玩乐。 他不怕梁王怪罪。 他有恃无恐。 “王爷,属下此行就是为了禀报此事。”白六将所知讯息一并说与穆如归后,低声询问,“可还需要属下继续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探查消息?” “去吧。”穆如归点了点头,待白六起身告退时,忽而问,“那个歌姬呢?” “哪个?” “怀有太子骨肉的那个。” “此人名唤悦姬,很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也在此行的随侍名单中。” 红五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太子殿下将她带来了?” “带来了。” “怎会如此……”红五一时失语。 皇家骨血,即便是诞生于歌姬腹中,依旧是天潢贵胄。 只要太子承认其身份,这就是东宫的第一位庶长子。 如今,太子居然让刚怀有身孕的歌姬随侍左右,显然并没有将她腹中的孩子看在眼里。 红五摇着头,和白六一起跳下车。 而穆如归倚在马车门前,半阖着眼睛,沉默良久。 他的马车简陋异常,除了大小规格达到王爷的标准以外,里面竟然寒酸得连暖炉都没有,只有一张小案搁在薄薄的毛毯上。 穆如归抱着胳膊,目光自毛毯挪到了案几上。 他把手放上去,轻轻敲了敲,清脆之声犹如钟鸣,将他激荡的心绪抚平。 唯剩下一味窃喜兀自翻滚。 只因穆如期在世人眼里,是成婚的良配,穆如归便不敢靠近,不敢接触,生怕眼角眉梢流露出分毫的情意,害夏朝生被世人耻笑。 他是大梁的九王爷,是说出名字就能吓哭稚童的玄甲铁骑之首,更是当今太子穆如期的九皇叔。 他心悦侄儿未来的王妃,无法自拔。 可如今,阻碍他的人不再完美无缺,穆如期卑劣一如世间所有性情凉薄之人。 他压抑的感情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他终于有了接近爱护夏朝生的理由。 谁让穆如期卑劣到,在夏朝生吞下改变体质的药丸时,让歌姬怀了孕呢? 此事若传出去,夏朝生必定会成为整个上京,乃至大梁的笑话! ——啪! 案几在穆如归的掌心下四分五裂。 他心里的窃喜很快被愤怒取代。 穆如归忽而后悔,后悔方才在夏朝生的马车中,没有好好与他说话。 更后悔自己许下的承诺。 他怎么能日夜兼程,将夏朝生送到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身边? 这是他放在心底,连想都不敢想的人。 断不能能沦落到和一个歌姬争宠的地步。 “红五。” “王爷,有什么吩咐?” “去前面挖一道沟。” “……啊?” “悄悄的,不要惊动他人。若是被陛下或是太子的人发现……唯你是问。”穆如归冷冷地吩咐,“今晚之前,本王要让车队停下来。” 红五一头雾水地领命而去。 他偷偷越过车队,勉强赶在在太阳下山前,在一处山谷之间,挖出了半人高的沟。 车队被迫停下,穆如归下达了原地休息的命令。 夏朝生也扶着夏花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不少达官贵人的亲眷正在车外四处打听情况。 “小侯爷,走不了了。”秋蝉机灵,早在车队停下时,就跑到了队伍前,得了消息,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路中间有一道沟,马车过不去,王爷让红五他们连夜填土呢。” 夏花轻轻吸了口气:“坏了,今夜咱们要宿在山谷里了。” “路上怎么会有沟?”夏朝生狐疑道,“陛下的仪仗先行,若此处有沟,应当早已填上了土才是。” 秋蝉心直口快道:“咱们比陛下的仪仗慢,他们离开后,山上落下石头,将道路砸出一道沟,也是有可能的。” 夏朝生总觉得哪里怪异,恰巧远处传来马蹄声,他就将怀疑抛在脑后,循声望去——刚刚将他撇在马车里的穆如归,居然又回来了。 暮色低垂,战马腾起四蹄,墨色的长鬃在风中飞扬。 穆如归稳稳地坐在马背之上,仿佛战无不胜的神,披着夕阳踏风而来。 穆如归在距离夏朝生几步远的地方下马,静静地望着他。 夏朝生的身影几乎融赤红色的晚霞里。 穆如归恍惚想,朝生从小便是如此,爱穿红衣,性格似火,骄傲一如冬日的梅,实际上却是春日枝头盛开的桃花,风一吹,花瓣就碎成了雪。 黑夜吞噬了最后一丝赤金色的晚霞。 侍女们纷纷点亮了马车前的灯笼,山谷里多出一条红色的火龙,它蛰伏在人为挖出的沟壑前,灯光组成的鳞片在风里闪烁。 穆如归在短暂的黑暗里,捕捉到夏朝生发光的眼睛。 他眼里倒映着俗世的灯火,却散发着谪仙的光。 “你……”穆如归被蛊惑,目光黏在夏朝生面上,嗓音干涩,“随我来。” 夏朝生先是诧异,继而勾起唇角,温和地笑道:“好。” “……夏花,不用跟着我。” “小侯爷?” 他拎着灯笼,快步走到穆如归身边。 “九叔。” “嗯。” 穆如归硬邦邦地应了一声,将灯笼从夏朝生的手里抢走。 布满伤疤的手背和纤细白皙的手指一触既离,皆被烫到似的,微微颤抖。 夏朝生将脸埋进毛绒绒的领子,手也缩进了袖笼,灯火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红晕。 穆如归死死攥着灯笼的提手,忐忑地说出蹩脚的谎言:“今日无法赶路,明日……怕是追不上太子了。” 回答穆如归的,是一段煎熬般的沉默。 穆如归咬牙:“你若是想见……” “九叔就那么断定,我想见太子吗?”夏朝生幽幽打断穆如归的话,伸手捉住了手边墨色的衣袖。 穆如归浑身僵硬,假装没注意到衣袖上搭着的苍白手指,哑着嗓子答:“你为他,跪在金銮殿前。” 你还为了他,宁愿折断自己的羽翼,一生困在宫墙之中。 这些话,穆如归不忍心说,也不愿意说。 夏朝生一时语塞。 在旁人看来,他的确是宁死也不愿意嫁给穆如归。 所以今日穆如归的回答,并无半点过错。 “可我若说……后悔了呢?”夏朝生低头,红色的披风在风中波浪般翻涌。 他不敢直视穆如归的眼睛,就用手指勾着那角黑色的衣袖,轻轻地晃。 第20章 20 穆如归的心也跟着颤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夏朝生说的是真话也好,是假话也罢,这一刻,穆如归都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灯火飘摇,他们不知不觉间偏离了车队,走到了宫人搭营帐的空地上。 夏朝生不安地抬起头,借着灯笼的光,偷偷打量穆如归的神情。 他怕穆如归不信,更怕穆如归觉得他另有所图。 可惜,火光只照亮了穆如归紧抿的薄唇和绷紧的下巴。 夏朝生的心没由来一跳,急急解释:“九叔……” “我信你。”穆如归迟疑地弯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拂开一片不知何时吹来的落叶。 “你说什么,我都信。” 夏朝生眼眶一热,壮着胆子抓住了穆如归的手。 那只伤疤遍布,称得上可怖的手,他死后抓不住,如今终是抓住了。 穆如归先是愣住,继而想要挣脱,但夏朝生握得很紧,五指还畏寒似的,拼命往掌心里钻。 十根手指陷入短暂的争锋,最后以夏朝生获胜告终。 穆如归轻轻握住他冰冷的五指,一板一眼道:“你我尚未成亲,此举……” 此举过于唐突。 按照穆如归的想法,若是夏朝生愿意接受赐婚,那他们现在就不宜见面了。 这是大梁的习俗,成婚男女,婚前一月需恪守理解,不能相见。 不过夏朝生不是女子,又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就算真有这样的习俗,也约束不到他。 夏朝生被穆如归的纠结逗得破涕为笑。 是啊,九叔怎么会怀疑他呢? 前世,他都成了穆如期的废后,九叔还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将他安葬了自己的皇陵里。 今生……自然也不会疑他。 “天冷呀。”夏朝生心里的重担落下,笑意重新回到脸上,“九叔握着我,我就不怕冷了。” 相比夏朝生的轻松,穆如归就紧张多了。 大梁征战沙场的九王爷,看见敌军百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现下一会儿担心手上的伤疤刮到夏朝生细嫩的手背,一会儿又怕握得不紧,夏朝生真的喊冷,五指松松紧紧,走了一路都没出汗,最后倒是因为紧张,额角渗出了汗珠。 夏朝生没注意到穆如归的异样,他垂着头犹豫半晌,开了口:“九叔,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真的不想嫁进东宫。” 重生之事太过离奇,大梁又最忌鬼神之说,夏朝生不敢直接说出真相,选了个折中的说法:“九叔,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和你说的。” 他言罢,见穆如归露出不解的神情,连忙补充:“我没有骗你!” 一阵微风拂过,夏朝生紧张得打了个喷嚏。 穆如归回过神,冷着脸转身,拉着他往回走。 “九叔?”夏朝生捏捏穆如归的手指,试探地问,“你信我吗?” 穆如归的声音在风里闷闷的:“信。” 他尚不放心,嘟嘟囔囔:“信我,就不要再说让我见太子的话。” 他记仇呢。 穆如归的眼神在听到“太子”二字时颤了颤,等听完夏朝生的话,一点一点攥紧了掌心里的五指,心更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滚滚热浪喷涌而出。 穆如归丝毫没有感受到喜悦,甚至在痛苦中煎熬。 因为夏朝生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不会想到,牵着自己的男人心里关着一头猛兽。 只要夏朝生稍微释放出善意,猛兽就会破笼而出。 它肚子里尽是穆如归不敢宣之于口,甚至不敢多想的阴暗念头——他想将夏朝生关在王府,牢牢地锁在身边。 穆如归想要他的眼里只有自己。 穆如归低头,目光黏在夏朝生微微勾起的唇角上,自嘲地想:不知道也好,朝生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后悔今日所言。 穆如归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夏朝生会后悔。 他不是不信夏朝生,只是……前些时日还宁死不肯接受圣旨的小侯爷,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入王府呢? 或许,夏朝生只是和太子吵了一架。 或许,夏朝生也知道了那个怀有身孕的歌姬。 或许…… 或许,夏朝生将他当成了太子的替代品。 谁叫他是穆如期的九叔,长相有些许的相似呢? “好,不提。”穆如归咽下满心苦涩,在心里暗暗加了一句,“求之不得。” 来路两人没说什么话,回去自然也没有说什么。 穆如归本身少言寡语,夏朝生不开口,他就默默地走着路,时不时抬手将山谷间生出的嶙峋树枝拨到一旁。 夏朝生则是太稀奇和穆如归牵手的感觉,痴痴地注视着两人相牵的手,眼眶热了又热。 旁人看他忽然大病一场,忽然转变了性情,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在世间困了三十载。 在那痛苦无助的三十年里,他日日夜夜与穆如归相对,却连触碰九叔的资格都没有。 人鬼殊途。 他们之间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缓缓流向四肢百何,最后连心脏都被填满,夏朝生吸了吸鼻子,轻轻唤了一声:“九叔?” “嗯。” “九叔,那颗夜明珠……”他话刚说出口,五指就被攥得生疼。 夏朝生“嘶”了一声,在穆如归仓惶松手后,主动回握:“你为什么不愿意还给我?” 微光里,少年雪白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潮。 穆如归不敢直视夏朝生的眼睛,偏头望着远处隐没在月光里崇山峻岭,沉默不语。 夏朝生不满地往前凑凑,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贴在了穆如归的颈侧,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电光火石间,他瞥见了穆如归滚动的喉结,登时乐不可支,打趣道:“九叔什么宝贝没见过,还舍不得一颗普普通通的夜明珠吗?” “不。”穆如归将灯笼往下按,不让灯火照亮自己泛红的耳朵,闷闷地解释,“那是……你送我的。” 笑意僵在夏朝生唇角,他虽早猜到了理由,但听到穆如归亲口承认,低哑的嗓音钻进耳朵,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夏朝生的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然后整个人烧了起来。 “我……我以后……”他的伶牙俐齿失了作用,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胸口,结结巴巴,“以后……以后再送你别的。” 穆如归闻言,忍不住碰了碰袖笼——他把夜明珠藏在随身携带的香囊里,贴身携带。 以后送的是以后送的。 这颗夜明珠……意义不同。 山风渐冷,远处的宫人们将帐篷搭好了,站在远处的夏花心急火燎。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小侯爷和王爷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却看不清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夏花脑海里乱糟糟的,一面想着小侯爷嫁入王府对侯府有益,另一方面又止不住地担忧,王爷会不会善待小侯爷。 在此之前,她已经在马车里,壮着胆子瞥过穆如归几眼,生怕小侯爷嫁给丑八怪。好在她虽没看清穆如归的长相,还是模糊地窥见了俊朗的轮廓。 夏花安心了片刻,又倒吸一口凉气。 她想起了穆如归伤疤遍布的手。 这可是大梁的杀神。 小侯爷……小侯爷又是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万一起了争执…… 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 夏花心里的念头刚起,远处就腾起了火光。穆如归手里的灯笼不知怎么的,掉落在地上,蜡烛翻倒,火舌瞬间吞没了灯笼纸,也燃起了山谷里的枯枝败叶。 风卷起火苗,映亮了夏朝生蜷缩在地上的身影。 他被穆如归搂在怀里,捂着脚踝,面色刷白。 夏花脑子里嗡得一声,乱成了一锅粥。 “小侯爷!” “王爷!” 火光冲天,夏花和红五齐齐跑过去。 原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宫人也纷纷望过来。 太子和梁王安插在车队中的暗线,同时放下手中的伙计,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向夏朝生靠近。 只听扶着夏朝生的侍女哭着抱怨:“小侯爷,您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 “不是,我……” “奴婢回去,可怎么向夫人交代啊?”夏花吓狠了。要知道,她刚刚冲过去的时候,夏朝生的披风沾上了火星,风一吹,直接烧了起来! 她越想,越是后怕:“要是夫人知道,您被九王爷伤了腿……” “夏花……”夏朝生有气无力地咳嗽,“你听我解释。” “奴婢人微言轻,不求小侯爷听奴婢的劝。”夏花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求小侯爷爱惜自己的身子,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夏朝生叹了口气,闭上嘴,悄悄回头。 火已经被红五踩得差不多灭了,火星随风飞扬,仿佛夏夜里的萤火虫。 穆如归也在看他,目光灼灼。 夏朝生面色一红,收回视线,将脑袋埋进衣领,老老实实地跟着夏花往搭好的帐篷走。 须臾,夜空中腾起了两只信鸽。 一只飞向抱着美人,醉生梦死的穆如归,一只飞向被镇国侯烦得头晕眼花,晚膳都没用几口的梁王。 信上皆只有一行潦草的字:小侯爷与九王爷当众争吵,离间大计已成,陛下/太子殿下,心可安矣。 第21章 21 烛光幽幽,帷帐中人影幢幢。 穆如期将密信至于烛火之上,眯起眼睛,注视着赤红色的火舌将字迹吞没,忍不住嗤笑一声:“不出所料。” 随侍的太监谄媚道:“万事都在太子殿下的计划之中。” “因为我是天下最了解夏朝生之人。”穆如期自负地勾起唇角,“他那么想嫁给我,自然看不惯九皇叔。” “这个时候,哪个不长眼的往他面前凑,他就厌恶谁。” “九王爷可不就是……”太监故意顿了顿,剩下的话被意味深长的笑取代。 “你啊。”穆如期没有责备太监言语上的僭越,在密信化为灰烬后,掸了掸衣袖上的落灰,随意道,“悦姬如何了?” “悦姬得知自己怀了太子殿下的骨肉,开心着呢!” “开心?开心就好……那就今晚动手,让她高高兴兴地去死吧。” “太子殿下放心,药已经下在悦姬的饮食里了。” 穆如期满意地点头,一阵风吹过,他帐中的灯火熄灭了。 须臾,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夜色里。 “快点!”太监刻意压低的声音随风飘散,“悄悄地将人扔到河里,不许磨蹭!” “公公,这到底是……” “不该你们问的,别问!” 黑暗中的人影挪动得更快了一些,很快,黑暗中传来重物落水的闷响。 太监站在岸边,盯着黑漆漆的河面,确定没有任何人影浮上来,满意地觑着站在河边的宫人:“太子殿下还有重赏,你们几个,快去领赏吧。” 宫人们欣喜地谢恩,转身的刹那,眼前晃过凛冽的剑光。 血光四溅,岸边又响起沉闷的水声。 金吾卫收回剑,再次退进浓稠的夜色。 黯淡的月亮从云层后探出来,猩红色的血染红了河面,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水声再次响起。 白六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上了岸。 与此同时,梁王也将手中的密信递到了烛火前:“看来朕的赐婚真的让镇国侯府和王府彻底交恶了。” 长忠跪在榻前,为梁王捶腿,闻言,动作微顿。 “怎么,朕说得不对吗?” “陛下说得怎么可能不对呢?”长忠低下头去,换锤为捏,“奴才就是想,镇国侯真急出病怎么办?” “他病了,朕就安心了。”梁王不以为然,“整个镇国侯府都病了才好!” “那赐婚……” “自然不能撤回来。”梁王拍了拍腿,示意长忠捶另一边,“夏荣山那个粗人在朕这儿闹不出结果,肯定要去王府讨说法,朕坐山观虎斗,最轻松不过了!” “陛下,如此一来,您可得好好安抚太子殿下,小侯爷毕竟是他心中所好啊。” “安抚?朕日后选门第更好的给他做太子妃便是。” “陛下说得是。” ………… * “嘶——” “小侯爷现在知道疼了?”夏花红着眼眶,替夏朝生抹药,“刚刚奴婢就该跟着您!” 夏朝生吸了口气,为穆如归解释:“我都和你解释过了,九王爷没推我。是我自己不小心,踩到碎石,崴伤了脚,若不是九王爷在侧,肯定伤得更重呢。” 夏花勉强信了,帮夏朝生上药后,和秋蝉一起,扶着他用了晚膳又喝了药,然后静悄悄地退到了殿外。 山谷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夏朝生裹紧毛毯,倚在榻前,注视着暖炉中飘起的火星,脸兀地发起热来。 他好像又对上了穆如归灼灼的目光。 “九叔……”夏朝生将手背贴在面颊上,试图给自己的脸颊降温,但是事与愿违,直到昏昏沉沉地睡去,他脸上的红晕还没褪。 夜深了,篝火逐渐被积雪掩盖。 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进夏朝生的帷帐,没有惊动昏昏欲睡的侍女蝉。 灯火飘摇,暖意融融。 榻上蜷缩着一道毛绒绒的身影。 夏朝生夜里嫌冷,将狐皮毛毯压在了身上,此刻像只银白色的狐狸,将脑袋埋进了臂弯,以最让自己安心的姿势,睡着了。 穆如归站在即将熄灭的暖炉边,抓着一小瓶伤筋膏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露出被角的半张侧脸。 夏朝生迤逦的眉眼在烛光里少了几分锋利的意味,连棱角都变得柔软异常。 穆如归的心也跟着柔然起来,暖炉里黯淡的火光在他的眼底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穆如归一步一步走过去,跪在榻前,着魔般掀开被角,纤细瘦弱的身形入眼,他恍惚一瞬,伸手捧起夏朝生受伤的那只脚,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雪白的里衣。 ——啪! 红色的蜡烛突然爆出一朵灯花。 穆如归大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红着脸扭开头。 修长的手指也落荒而逃,指尖仓惶划过柔软光滑的皮肤,留下一道微红的印记。 穆如归追悔莫及,拿出膏药,不敢再去直视夏朝生的脚踝,耳根直接烧成了两团火。 他想见他,于是寻了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寻常人崴脚,动辄要休息一月有余。 夏朝生大病初愈,自然更是娇弱,不将活血化瘀的膏药用手揉开,明日起来,脚踝定会肿得连路都不能走。 所以他必须来。 穆如归说服自己后,擦得愈发专注,先将药膏在掌心揉化,再轻轻贴在娇嫩的皮肤上,好似包住一块温润的玉。 药膏的气味在帷帐中氤氲开来。 忽然,穆如归掌心里的玉动了动。 “九叔……”夏朝生软软糯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夏朝生本不欲开口,可他最怕别人碰自己的脚心,穆如归的手指又总是若即若离地蹭过那块怕痒的肉,于是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穆如归腾地起身,俊朗的面容遍布惊骇,甚至失手打翻了膏药。 小小的瓷瓶在地毯上滚了两圈,最后消失在床榻下。 打瞌睡的夏花登时惊醒:“小侯爷?” 她的手伸向了帷帐的门帘。 夏朝生阻拦不及,身体先做出反应——他一把拽住穆如归的手,将九叔扯上榻,然后用狐皮毛毯死死盖住。 “小侯爷?” 夏朝生在千钧一发之际,吹熄了床头的烛火。 第22章 22 “小侯爷,您是不是不舒服?奴婢这就去煎药。”夏花四处看了看,见帷帐里的烛火全熄灭了,便从怀里摸出火石:“奴婢替你点灯。” 夏朝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急道:“不要!” 点灯,榻上情形一览无余。 夏花见到他床上有人,怕是会吓晕过去,就算不晕,看清九叔的面容,夏花也必定会将此事说与他爹娘听。 尚未成亲,怎能如此亲密? 若是被他爹知道,必定会打断他的腿! 夏朝生念及此,立刻将毛毯捂得更严实了一些:“夏花,我没事,你别点灯,有光亮,我又睡不着了。” 夏花不疑有他,连忙将火石收起:“小侯爷是不是觉得冷了?奴婢这就给您换个暖炉来。” 侍女匆匆离去,他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来,转身望着身侧鼓起来的被子,脸兀地红了。 九叔半夜来为他上药了。 夏朝生睫毛微颤,心脏砰砰直跳。 他虽活过两世,却没经历过人事。前世,他不过是一个替身,太子所想所念不是他,成婚当晚自然也不会同他圆房。 他只在死后,躺在过穆如归的怀里过。 如今…… 毛毯下忽然传来低低的咳嗽声,陌生的气息在帷帐内盘亘,前世抱他出凤栖宫的男子就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躺着。 夏朝生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地掀开毛毯:“九叔,我是不是……是不是捂得太紧了?” 他说着说着,本就小的声音彻底弱下去。 九叔刚刚碰了他的脚。 已经是被赐婚之人,夏朝生自然知道脚踝处旁人摸不得,必得最亲密之人才能碰。 他是愿意嫁给九叔的,只是刚刚光顾着脚心痒,现在才后知后觉地觉得羞耻。 夏朝生飞速地瞥了穆如归一眼。 帐中昏暗,他看不清九叔的神情,但总觉得九叔在笑话自己,脸色更红,人也笨拙地往榻边挪了挪。 夏朝生并不知道,穆如归是武人,会闭气之法,而且穆如归刚刚完全是故意顺着他拉人的力道,倒在床榻之上的。 穆如归舍不得松开夏朝生主动伸的手。 但当他被捂在毛毯下后,当真觉得胸口发紧,浑身僵硬。 ……因为夏朝生纤细的腰就在穆如归的眼前,身上淡淡的药香也争先恐后地往他的鼻子里钻。 躺在榻上,穆如归差点不管不顾地将身边人死死勒在怀里。 好在说话声不断地将他从恍惚中扯回来。 夏朝生在和侍女周璇,藏在毛毯下的手因为紧张,微微发抖。穆如归心生怜惜,想要握住那只手。 他不断鼓气勇气,迟疑地伸出手指,又在快要触碰到夏朝生的手背时,仓惶缩回。 穆如归悲哀地想,夏朝生怎么会想要他的安慰呢? 夏朝生就算不想嫁入东宫,心里也必定有太子的位置。 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算什么? 趁虚而入吗? 可穆如归心里又有另一道声音诱惑地响起:趁虚而入又如何? 只要成婚,夏朝生就是你的人。 成婚…… 穆如归眼里亮起炽热的光,拼尽最后一丝勇气,伸出手,夏朝生却同时向榻边挪去。 穆如归立时呆住,手还保持着伸出去的狼狈姿势。 他早已习惯了昏暗的帷帐,自能看清夏朝生紧抿的唇和颤抖的肩,心登时沉入谷底。 果然。 所谓“不想嫁入东宫”,果然是夏朝生的气话。 夏朝生为了太子,连命都可以不要,他又算什么呢? 一个长得和太子有几分相似的替身吗? “你睡罢。”穆如归起身,手指扣进了毛毯,“药……明日你自己擦。” 话音刚落,温热的身体忽地扑过来。 夏朝生抱住了穆如归的手臂,急急道:“九叔,你要走?” 他心里的难为情在听到穆如归要走后,烟消云散。 “九叔,我……我不会擦药,你……你帮我吧。”夏朝生结结巴巴地扯谎。 黑暗中,穆如归瞳孔微颤。 日思夜想的身体紧紧地挨过来,隔着衣料,体温依旧不依不饶地渗透了过来。 “我……”穆如归嗓音干涩,犹豫半晌,只说出一个字,“好。” 夏朝生安下心来,松开手,起身去找那瓶滚落到榻下的药瓶:“继续擦,好不好?” 穆如归的心随着夏朝生抽离的手骤然一空,失落地垂下眼帘,继而摇头:“今日不用了。” 于是,失落的人换成了夏朝生。 他裹着毛毯,试探地凑到穆如归身边,硬着头皮将自己冰凉的手指塞到九叔的掌心里:“我……我冷。” 穆如归握住冰冷的手指,顿了顿,实话实话:“侍女去拿暖炉了。” 言下之意,暖炉烧起来,帷帐中就会不会这么冷,夏朝生的手也自然会暖和起来。 夏朝生:“……” 他想要的哪里是暖炉? 他想要的是九叔啊! 可实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夏朝生讷讷地“哦”了一声,跪坐在榻上,和一言不发的九叔大眼瞪小眼。 目光在黑暗中相对。 夏朝生不知不觉间痴了。 ——咔嚓! 帷帐外有人踩断了一根枯枝。 “啊……”夏朝生吓得差点尖叫起来,穆如归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人影幢幢,原是守夜的侍卫在巡夜。 夏朝生的心跳渐渐平复,捂在他嘴前的手却没有拿开。 柔软的唇瓣贴在滚烫的掌心里,蹭到了贯穿手心的伤疤。 夏朝生眼眶微热,他不知道那道伤疤从何而来,但九叔必定身陷险境,否则不会留下这样可怖的伤疤。 滚烫的泪珠砸在穆如归的手背上。 “吓到你了?”穆如归一愣,迅速收回手,抿唇道歉,“下次不碰你了。” 夏朝生摇头,摸索着捧起穆如归的手。 他前世死后跟在九叔身后,也曾看见过九叔身上的伤疤——只多不少,也不知道穆如归那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世人只道他是大梁无往不胜的杀神,却无人关心,他的威名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 他终究是人,终究只是凡人之躯。 微凉的小手贴上了穆如归的掌心。 他哽咽道:“九叔,以后别受伤了,好不好?” 浴血沙场的人,怎么可能不受伤呢? 但是穆如归面对夏朝生,从来只会说“好。” 穆如归小心翼翼地勾起手指,握住掌心中的手,郑重地承诺:“好。” 又过了一会儿,夏花轻手轻脚地回来,将暖炉放在了帷帐中。 她记着夏朝生的叮嘱,没敢取出火石,在黑暗中侧耳倾听,隐隐约约捕捉到一道平稳的呼吸声,才安心离去。 而屏息的穆如归在她离去后,拢了拢毛毯。 夏朝生哭着睡着了。 他蜷缩在穆如归身边,一只手还搭在九叔的袖口,紧紧勾着,不许人走。 天光乍破时分,穆如归方回到自己的帷帐。 着急了一个晚上的红五和黑七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王爷,小侯爷……” 穆如归几乎整夜没有合眼,此刻却丝毫不显疲态,只望着自己被夏朝生拉过的衣袖发愣。 “王爷,衣服坏了?”黑七揉着头,极煞风景地凑上来,“若是坏了,属下帮您更衣。” 穆如归冷飕飕地瞪了黑七一眼,继续低头盯自己的衣袖。 “王爷……” 眼见黑七还要追问,红五头疼地将他拉出了帷帐。 往后几日,穆如归都借着夜色,潜入夏朝生的帷帐,替他擦药。 夏朝生的脚踝很快消肿,也能扶着夏花的手,绕着帷帐勉强走几圈了,而马车连行了四日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停在了骊山脚下。 围场边的帷帐都是提前搭好的,按照官员品级一次排开。 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镇国公府小侯爷的帷帐,好巧不巧,正卡在太子殿下和九王爷之间。 夏朝生搀着夏花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两声。 高山巍峨,白雪纷飞。 骊山围场不比上京,刚到十一月,已是银装素裹,积雪皑皑。 成群的骏马在清理过的草场上飞驰,上京的少爷小姐纵马驰骋,风中飘来一串又一串爽朗的笑声。 “这不是小侯爷吗?”骏马扬起前蹄,沾了泥污的雪飞溅在夏朝生的披风上。 夏朝生面不改色撩起眼皮:“言公子,好久不见。” 来人是金吾卫统领言裕华的弟弟,言裕风。 因哥哥的缘故,言裕风与太子穆如期相熟,同时也是最看不惯夏朝生的人之一。 说来好笑,太子明明知道言裕风态度恶劣,却从不阻止,前世的他居然没察觉出任何异样…… 真蠢啊。 夏朝生自嘲地勾起唇角。 “小侯爷怎么和女人一样坐马车呢?”穿着墨绿色劲装的言裕风,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的背上,他甩着马鞭,大笑出声:“是我忘了,小侯爷以后也要像女人一样,给太子殿下生孩子!” “可你瞧,连女子都能骑马,小侯爷却困于马车,当真是连女子都不如!”“你……” 夏朝生尚未有什么反应,夏花先抽按住了腰间佩剑,红着眼眶拦在他面前。 “啧,小侯爷,就算你怎的连女子都不如,也不能成日躲在女人背后……”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呼啸而来,打断了言裕风阴阳怪气的嘲讽。 枣红色的骏马受了惊吓,高高扬起了前蹄。 言裕风就是个成日跟着太子厮混的纨绔子弟,并没有多高明的纵马之术,胯/下的马一受惊,人就重重地掀飞在了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直到言裕风捂着小腿在地上哀嚎,夏朝生才看清刚刚飞过来的影子是一尾坠着漆黑翎羽的箭。 他猛地回头。 日光如潺潺流水,顺着积雪流向远方。 茂密的树影里似有一人逆光而立,手握一张长弓,目光锐利,如荒野中的豺狼。 言裕风不知箭从何处来,还当镇国侯府的人在远处射箭,嘴里登时爆发出一阵难听的咒骂。 他满口胡言乱语,骂夏朝生是废物,别以为顶着小侯爷的头衔别人就会怕你。 他还说,我兄长是金吾卫统领! 只听陛下谕旨的统领! 要是让陛下知道,你趁围猎之际,欲图不轨…… 也就是呼吸之间,箭如同黑色的闪电,擦过夏朝生的鬓角,宛若一道惊雷,直直劈在言裕风的双腿之间。 夏朝生的眼睛亮了起来,不等她再次回头张望,又一支箭破风而来。 ——嗖! 这回,箭尖钉住了言裕风的衣摆。 言裕风立刻捂着脑袋滚到马肚子,惨叫出声:“夏朝生,你……你不怕我告诉太子殿下吗?” “哦?”夏朝生眨眨眼,新奇道,“告诉太子殿下什么?” “你……你伤我,就是对太子殿下心生不满!” “言公子说笑了。”他慢吞吞地向后退半步,与言裕风拉开距离,“你也知道,我身娇体弱,拉不动弓箭,周围宫人也可作证,我未向你射箭。” 夏朝生顿了顿,故意拖长嗓音,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定不会听信谗言。” “你给我等着!”言裕风一时语塞,腿上伤口隐隐作痛,就把火气都撒在夏朝生的身上,“得罪了我,你日后别想踏入东宫半步!” ——嗖嗖嗖! 破空之声再起。 连续三支箭矢,在夏朝生和言裕风之前钉出一道分界线。 淡定自若的夏朝生在这一头,狼狈不堪的言裕风在那一头。 箭矢在寒风中轻颤,短暂的僵持过后,言裕风阴沉着脸从马肚子下爬出来。 “你会后悔的。”这是他留给夏朝生最后的话。 风吹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夏朝生惊喜回头,只见穆如归长身玉立,站在雪地里,背着一张长弓,与他的视线短暂相交,又生硬地扭过身去。 夏朝生没看见,穆如归的耳根又红了。 第23章 23 “夏花,把箭全拾起来。”夏朝生将手炉往侍女手里一塞,拎着衣摆,向穆如归快步跑去,“我去向九……九王爷道谢。” 夏花阻拦不及,他已经化为一朵雪原上盛开的红莲,在风雪中远去了。 “九叔……九叔!” 穆如归诧异回首,看清向自己跑来的身影时,眼睛骤然亮起。 他以为夏朝生会嫌他多管闲事。 言裕风是太子心腹,穆如归安插在东宫的暗线白六曾经说过,夏朝生在太学时,常与这些人接触。 既然有接触,就算是熟识。 被人横插一手,定是会恼怒吧? 穆如归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惹人厌烦,可言裕风的言谈举止明显充斥着轻蔑,夏朝生能忍,他不能忍。 于是黑色的箭矢带着呼啸的风,钉在了言裕风的脚下。 若不是夏朝生也在那里,穆如归不介意让言裕风成为自己在猎场的第一件“猎物”。 “九叔。”夏朝生终于跑到了穆如归身前,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九叔,你……” 他话未说完,先弯腰咳嗽起来。 穆如归立刻丢下手中长弓,扶住夏朝生,焦急道:“可是难受了?” 夏朝生笑着摇头:“九叔,你的箭……” “你不喜?”穆如归神情一凛,垂下眼帘,收回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淡淡道,“以后不会了。” “不喜什么?” “不喜我插手你的……” “我是不喜。”眼见穆如归面上覆上冰霜,转身欲走,夏朝生连忙解释,“可我不喜的是言裕风,与九叔何干?” 他压下嗓子里弥漫起的痒意,笑吟吟地攥住九叔的衣袖:“九叔将他赶走,我很高兴。” 穆如归神情微动。 夏朝生叹了口气,弯腰捶着发酸的腿,小声嘀咕:“不过,言公子有句话说得很对……我如今的确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拎,连女人都不如。” “不是。”穆如归突然硬邦邦地反驳。 他诧异抬头:“嗯?” 只见穆如归专注地注视着自己,漆黑的瞳孔宛若汪洋,暗潮涌动。 “你这样……很好。”穆如归认真说,“很好。” 夏朝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揶揄:“九叔是说,我以前不好?” “不……”穆如归立时急了。 他揉完腿,见九叔双唇紧抿,眉头紧蹙,连眼角狰狞的伤疤都跟着皱起来,忍不住勾起唇角:“说笑而已,九叔别当真。” 穆如归如释重负,再次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道:“我扶你回去。” 夏朝生扭伤了脚踝,虽说已经上了好些天的药,但还是不能多走路。 他笑眯眯地握住九叔的手,依偎过去:“好。” 看见夏朝生被九王爷送回帷帐,秋蝉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大。 她不似夏花,已经知道他心甘情愿嫁入王府,还当他心心念念都是太子,现下揉着眼睛,忍了又忍,才没有当众叫出声来。 秋蝉目送夏朝生进了帷帐,立刻拉住夏花:“这是……怎么回事?” “小侯爷的决定,你心里有数就好。”夏花摇头,“主子的婚事,不是我们这些奴婢能插手的。” 言下之意,夏朝生是打定主意接受赐婚了。 秋蝉愣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也好,只要小侯爷不以命抗旨,嫁进东宫和嫁进王府,又有什么区别呢?” 同一时间,言裕风被宫人搀扶着,钻进了穆如归的帷帐。 “太子殿下!”他腿上有伤,跪不下去,干脆直接来了个五体投地,痛呼,“太子殿下,为我做主啊!” 穆如期将怀里的美人推开,好笑地打量言裕风:“怎么了这是,谁敢惹金吾卫统领的亲弟弟?” “太子殿下,是那……是那镇国侯府的夏朝生!”言裕风知道太子私下里只当夏朝生为玩物,想也不想,添油加醋地将自己被箭射中的事说了一遍。 言裕风一边抱怨,一边沾沾自喜。 以前,他不管犯了什么错事,都往夏朝生身上推。太子殿下也不会追究,甚至会当着一众亲信的面,逼问夏朝生:“你可知罪?” 夏朝生每每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太子殿下面前,腰杆笔直,倔强地沉默。 太子习惯于此,摆手:“领罚去吧。” 夏朝生便会消失三四天,然后再次出现在太学里,又追随在穆如期身边,仿佛一切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言裕风笃定,今日也会如此。 太子殿下听了他的话,必定传夏朝生入帷帐,为他找回颜面。 夏朝生算个东西? 要不是和那人长得有几分相像…… “你说朝生对你射箭?”言裕风的幻想被穆如期的笑声打破,“裕风,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重病在身,走路都喘,哪里儿能拉动弓箭?” 言裕风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可他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从小习武……” “你在孤面前,还撒谎吗?”穆如期忽地一掌拍向长案,眼里精光毕露,“若他真的向你射箭,怎么会没有人向陛下禀报??” “闹到陛下面前又如何?”言裕风不服气地嚷嚷。 穆如期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也罢,你就去父皇面前把对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看父皇是忌惮镇国侯夏荣山,还是忌惮你那从未离开过上京的金吾卫统领兄长。” 言裕风浑身一凉:“殿下……” “想明白了?”穆如期重新搂回娇滴滴的美人,低头亲了一口,“想明白了就别在夏朝生面前找不痛快。” “……孤一定要得到镇国侯府的支持,所以夏朝生必须嫁入东宫。” 言裕风在宫人的搀扶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可是陛下圣旨已下,他不日就要嫁入王府,成为九王爷的王妃了。” “孤嫌你糊涂,你还真不动脑子了。”穆如期伸手指着自己的帷帐,“他住在孤和九皇叔之间……是孤的意思。” “……有孤在侧,夏朝生必定看九皇叔碍眼,等到了他们大婚那日,孤随便派去一顶花轿,他定会感激涕零地爬上去。” 言裕风哪里不明白太子话里的意思?眼里冒出精光,一瘸一拐地凑到穆如期身边,大肆拍马屁:“太子殿下好计谋,不仅将夏朝生玩弄于股掌之中,还能狠狠地驳九王爷的面子。” 穆如期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让言裕风退下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太监这才开口:“太子殿下,要不要查查言公子的腿是谁伤的?” “有什么好查的?” “这……” “夏朝生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身边有几个会射箭的仆从,实属正常。再说,你跟了我这么些年,难道不知道夏朝生的脾气吗?” 太监沉默片刻,捂着嘴怪笑起来:“也是,小侯爷只有在殿下面前,好说话些。” 这话说到了穆如期的心坎儿上。 “谁叫他非我不嫁呢?”大梁的太子得意洋洋地逗弄着怀里的美人,“等着吧,到了大婚当日,我要让穆如归颜面扫地……” 剩下的话全淹没在了美人的娇笑之中。 第24章 24 夏朝生不知言裕风在太子处碰壁,他正懒洋洋地倚在榻前,看九叔为自己的脚踝上药。 穆如归单膝跪地,将他的脚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 粗粝的大手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上掠起一串又一串的火星。 围场的帷帐是早就备下的,里面一应配饰都与上京无异,暖炉也烧得比路上暖和。 帐中只有他们二人。 夏朝生卸下防备,脱了披风,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 药香扑鼻,他半梦半醒间,唤了声:“如……” 后面的“归”字化为呓语,没有传到穆如归的耳中。 穆如归揉药膏的动作微顿,面上的柔情消退,缓缓抬头。 歪在榻前的少年肌肤似雪,睫毛薄如蝉翼,红唇开开合合,明明在他的面前,叫的却不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穆如归压根没想到夏朝生在叫自己。 他唤他,只会叫九叔,又如何会亲密到“如归”的地步? 也只有太子。 穆如期,如期。 穆如归手上动作不变,眼里的火光却渐渐熄灭,最终重回死寂。 “我……与他很像?” 夏朝生在梦里,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呢喃。 他困顿不已,翻身再次睡去,没有听见穆如归离去的沉重脚步声。 后半夜,围场下起雪。 夏花替夏朝生盖了毛毯,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觉得有些烫,忧愁地叹了口气。 “如何?”秋蝉端着药,蹑手蹑脚地走进帷帐。 她肩头还有尚未融化的雪花,靠近暖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我来,别冻着小侯爷。”夏花接过秋蝉手里的汤药,静悄悄地走到榻前,刚欲开口唤夏朝生,就听见帷帐外传来了喧闹声。 “秋蝉,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秋蝉跑出了帷帐,须臾面色惊慌地跑回来:“太子……是太子殿下!” 夏朝生头疼地惊醒时,听见的恰好是怎么一句话。 他咳嗽着从床上坐起来:“他来做什么?” 夏花和秋蝉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夏朝生按了按眉心,联想到今日被箭吓到的言裕风,心里有了计较。 前世,穆如期从不在亲信面前给他颜面,事后倒是会写些酸诗将他哄回来,如今……大概也是如此吧? “去请太子殿下进来吧。”夏朝生压下的冷笑,让夏花为自己披上了长袍。 秋蝉领命而去,而帷帐的另一头,捏着药膏的穆如归在看见穆如期后,停下了脚步。 他定定地注视着远处的灯火通明,看着夏朝生身边的侍女将太子请进去,然后默默地转身。 “王爷,您怎么又回来了?”帷帐中红五快步上前,接过了穆如归手里的伤筋膏药。 穆如归抿唇不语。 候在一旁的黑七凑上来:“王爷,您不是要去给小侯爷上药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穆如归满脸都弥漫起郁气。 黑七吓了一跳,瞬间蹿到红五身后。 穆如归并没有搭理他们,而是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摊开五指,那枚他舍不得还的夜明珠静静地躺在伤痕遍布的手心里。 “好看吗?”穆如归脸上的寒意稍稍褪去,看着夜明珠,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在雪地里向他跑过来的少年。 那是,夏朝生满眼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 红五和黑七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好看!” 穆如归不置可否,垂下眼帘,五指合拢,将夜明珠死死攥在掌心中。 夏朝生能给他的,果然只有一颗夜明珠而已。 他终究只是太子不在时,短暂的慰藉罢了。 第25章 25 穆如期走进帷帐的时候,夏朝生并没有起身行礼。 他垂着头,目光落在太子的衣摆之上。 烛火幽幽,药香缠绵,暗金色的龙随着衣摆的抖动,在光影里腾飞。 “殿下恕罪,我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行礼了。”夏朝生语气冷淡,轻飘飘一句话,帷帐内的暖炉就仿佛都失去了作用。 穆如期大度地摆手:“无妨。” 他并没有察觉出异样。 夏朝生乃侯府所出嫡子,向来锋芒毕露,傲慢自负,就算为生病前,对待旁人也是这幅冷冰冰的态度。 如今病痛缠身,能有好脸色给人看,那才稀奇。 穆如期背着手,踱到榻边,低头俯视夏朝生。 这还是自重生起,他们第一次重逢。 昏黄的烛火在帷帐上投出一片模糊的影子,宛若远处的崇山峻岭,风卷残云,顷刻间滚落下万丈霜雪。 夏朝生肤色比雪还要洁白,睫长如鸦羽,颤抖间在眼窝出落下一小块深色的阴影,显得他整个人格外慵懒。 穆如期心里滚过一阵热浪,觉得前世的自己是个蠢货。 放着好好的夏朝生不宠爱,去找他的庶兄做什么? 真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愚蠢至极! 太子心里百转千回,夏朝生只静静地垂着头,恭敬地跪在榻上,目光依旧停在那只暗金色的龙上。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穆如期先回神,热络地坐在榻边,想要摸夏朝生的手。 夏朝生不着痕迹地躲开,捧着一个小巧的手炉,时不时掩唇低咳:“殿下,我病气未去,还是离您远一些好。” 穆如期颇为感动:“也只有你,为我着想到如此地步。” “殿下说笑了。”夏朝生暗自一哂,并不把太子的话当真。他要如何当真?前世他掏心窝子对东宫好,换来的是一族覆灭,痛不欲生。 “殿下漏液前来,是为了言公子之事?” 穆如期没想到夏朝生会主动提及言裕风,愣了一愣,继而笑道:“言家那小子你也知道,仗着哥哥是金吾卫同龄,向来口无遮掩,他若是说了什么,你切莫当真。” 穆如期自以为大度地拍了拍夏朝生的肩:“我也不会责备于你。” 穆如期说完,沾沾自喜。 他记得前世,自己不在意夏朝生,无论谁颠倒是非,他总把责任推到夏朝生身上。 谁叫夏朝生好骗又好哄呢? 闹得再怎么大,他写写酸诗,说说好话,再不济,送些好吃的好玩的,人就回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穆如期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维护之意。 他不信夏朝生不激动。 夏朝生果然涨红脸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耸又一耸,仿佛稚嫩的雏鸟,跌出巢穴后,无法扇动自己的羽翼。 穆如期心生怜惜:“朝生……” 夏朝生咳得更厉害了。 夏花和秋蝉急急上前,无形中将穆如期挤开,一人端着药,一人扶住了夏朝生的手臂。 “小侯爷……”侍女们急红了眼眶。 穆如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只觉得烛火的映衬下,夏朝生眼底漫上一层水灵灵的雾,面颊刷白,唯有唇殷红似血——那真的是血。 夏朝生仰起头,空洞的眸子里悬着星星点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勾唇,用舌尖舔去那一丝血迹,哑着嗓子道:“让殿下受惊了,我实在……咳咳……” 穆如期如梦方醒,退到帷帐边,压低声音,刻意温柔地哄:“你且歇着吧。” “……赐婚之事,不必着急,大不了,我也派花轿,去侯府前接你。” 这算是承诺了。 穆如期等到的回应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夏朝生垂着头,蜷缩在榻上,浑身笼罩在朦胧的烛火中,摇曳飘渺,虚弱得不可思议。 “小侯爷……”夏花好不容易帮夏朝生顺过气,又将手里的药碗塞过去,“您怎么忽然咳得这么厉害?” 先前来的路上那般辛苦,夏朝生都没咳到这种地步,现下到了猎场,反而…… 夏朝生抿了抿沾了苦涩药渣的唇,淡淡道:“无事,不过是想起些陈年往事罢了。”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在东宫受到屈辱,又一次又一次被虚妄的情意蒙蔽。 死后三十载,夏朝生扪心自问,自己真的看不出太子的虚情假意吗? 不,他看得出来。 他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不愿相信年幼时的悸动,最后会变成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好在最后夏朝生明悟了。 他之于太子,除了玩物,还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如同言裕风,穆如期拿捏着他,就拿捏着皇城里的金吾卫。但没见过血的金吾卫满足不了太子的野心,他还要一支能征战沙场的队伍。 所以穆如期选择了镇国侯府,也选择了夏朝生。 他只是刚好是“小侯爷”而已,倘若命运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他变成了李朝生,王朝生……只要他还是“小侯爷”,穆如期还会像刚刚那样,以甜言蜜语蛊惑之,最后将他变成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夏朝生接过夏花手里的帕子,擦了擦唇角。 “小侯爷,太子殿下方才所说之事……”夏花等秋蝉走出帷帐,才忧心忡忡地开口。 “你说哪件?”夏朝生已经完全平复了心虚,不急不缓地抬手,拿起剪刀,拨弄榻前的蜡烛。 火光映亮了他的侧脸,狐狸眼平白多了丝入骨的妩媚。 夏花眼前一花,轻咳道:“太子殿下有意求娶,不知小侯爷准备如何应对?” 夏花担心的是太子殿下也会派花轿来接亲之事。 “如何应对?”他诧异偏头,“我与九王爷的婚事乃陛下赐婚,岂是他派来一顶花轿,就能阻拦的了的?” 夏花跟随夏朝生多年,静下心细想,片刻,恍然大悟:“小侯爷说得是,奴婢多虑了。” 夏朝生又咳嗽了几声,懒洋洋的将剪刀丢在一旁:“太子殿下觉得我会不顾一切爬上他的花轿也好,就让他派人来,到时候我上哪一顶……可由不得他了。” 夏花闻言,在一旁痴痴地笑,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场面。 恰在此时,秋蝉端着换了炭火的暖炉回来,一边抖肩头的雪,一边对夏朝生说:“小侯爷,奴婢刚刚出去,瞧见太子殿下没回帷帐,直接往陛下那边去了呢。” 夏朝生眼皮飞速一撩,又疲惫地耷拉下来:“随他去。” 他想,穆如期总不会蠢到要陛下将他与穆如归的婚期提前吧? 穆如期还真就是这么对梁王说的。 王帐里,梁王以为自己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穆如期单膝跪地,笑着重复:“父皇,儿臣恳求您早些让夏朝生嫁入王府。” 梁王惊疑不定。他前些时日虽恼火穆如期为了情爱,忤逆圣命,可心却是安的。 一个为了婚事就差点昏了头脑的太子,说不上多贤明,但也绝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可今日,穆如期骤然改变态度,梁王心里翻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怕穆如期与侯府勾结,表明应允婚事,实则准备在大婚之时,逼宫造反。 梁王突然后悔将太子唤进金銮殿,掏心挖肺地说那些话。 他正当盛年,还不想将皇位让出去,哪怕穆如期是他最欣赏也是唯一能继承大统的儿子,他也看不得自己尚未暮年,继位者就羽翼丰满。 梁王沉默许久,沉声问:“为何?” “父皇,儿臣与朝生约好了。”穆如期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大婚那日,他会上儿臣的花轿,儿臣便想着,婚期越早,他……越早嫁入东宫。” “荒唐!”梁王怒喝出声,“你竟要抢婚?” 他言语激动,字字句句都是责备之意,眼里却透出轻松的神态。 梁王觉得自己多虑了,一个为了婚事,能想出抢亲这等下下策的太子,不足为惧。 穆如期仓惶跪拜:“儿臣知错,可儿臣念及父皇的教导,觉得此举能大大激化侯府与王府的矛盾,便暗中试探了一番。” 让穆如归亲眼瞧见夏朝生上了别人的花轿,的确是极大的羞辱。 梁王心思微动:“继续说下去。” “父皇也知道,那夏朝生心悦儿臣已久,儿臣不过暗示了一下,他就激动得直咳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真如此?”梁王眯起眼睛,计上心来。 穆如归战功赫赫,即便残废了一条腿,依旧是大梁的杀神。 梁王依仗他,忌惮他,又不得不捧着他,若是能用婚事狠狠地驳他一回颜面,当真是快活。 再说那镇国侯府,只要夏朝生一上太子的花轿,那么降罪的圣旨就能直接送到夏荣山手里。谁叫你的宝贝儿子抗婚了呢? 一箭双雕,梁王心动了。 但梁王并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将太子留在身边,以“忠孝”之名,训诫了一个时辰。 穆如期重新回到自己的帷帐中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常年跟随着他的小太监心疼不已:“殿下,您出的明明是个好主意,陛下为何不同意呢?” 穆如期歪在榻上,蹬了靴子,嗤笑一声:“谁说父皇不同意了?” “可……陛下训斥了您一个时辰啊!” “是又如何?他只以孝道斥责于我,却没说此举不可行。”太子不以为意,“等着吧,天亮后,必定会有新的圣旨。” 小太监将信将疑,等天亮后一出帷帐,果然瞧见长忠捧着圣旨,快步走到了夏朝生的帷帐前。 病歪歪的小侯爷被侍女扶出来,很快,面色阴沉的九王爷也走到了长忠身旁。 他们的婚事,居然提前到了一月后。 也就是说,夏朝生从围场回去,在侯府住不了几天,就要被花轿接入王府了。 夏朝生因为见了太子,想起前世种种,精神不佳,恹恹地谢恩。 旁人见他这幅摸鱼,都暗暗摇头,觉得小侯爷命不久矣,怕是进了王府,也活不长久。 再看看他旁边…… 嚯,九王爷面色阴沉,眼角刀疤狰狞,瞧着比夏朝生还怕人! 别人成婚是喜事,这俩,简直比丧事还丧事。 穆如归不管旁人所想,只暗中攥紧了拳头,等夏朝生慢吞吞地站稳,目光才隐晦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只与太子夜会一次,就受挫到如此地步,现下得知婚期提前,怕是更不愿意出嫁了吧? 穆如归自嘲地勾起唇角,不信夏朝生会心甘情愿地坐上他的花轿。 第26章 26 “小侯爷,恭喜。” 夏朝生好不容易咳嗽完,有气无力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了。” 他认得长忠,也依稀记得,这位公公并未跟随穆如期,而是在梁王死后,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迹。 毫无瓜葛之人,夏朝生回应得也很平常,客套话说完,让夏花赏些金瓜子,便转身去找穆如归。 说来也怪,明明是一道让婚期提前的圣旨,穆如归的神情居然比他这个前几日还要死要活不嫁之人,更可怕。 夏朝生隐约觉出不对,再想找穆如归时,黑七居然拦着他,不让他进帷帐。 “小侯爷。”黑七笑嘻嘻地杵在帷帐前,“王爷在更衣。” “更衣?”夏朝生一愣,“为何更衣?” 黑七“嗐”了一声:“小侯爷,主子的事,属下怎么知道?” 夏朝生吃了个闭门羹,咬唇踌躇片刻,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九叔是能听见的:“那我……等会儿再来。” 穆如归的确能听见夏朝生的声音。 他站在帷帐后,盯着倒影在帐上的纤细人影,目光乍一看很平静,细看,才能窥见里面暗涌的潮。 山呼海啸,风雨欲来,都压抑在一层薄薄的痛楚里。 他压抑着自己,近乎残酷地将自己从夏朝生的身边剥离开来。 “王爷,您为何不见小侯爷?”红五担忧道,“婚期提前,是喜事啊。” 红五单知道穆如归心悦夏朝生,却不知道穆如归宁可独自品尝求而不得之苦,也不愿见夏朝生难过。 “喜事?”穆如归嘴角动了动,终是没能笑出来。 夏朝生之所以来找他,怕也不觉得婚期提前是喜事,而是来求他成全的吧? 穆如归做不到。 他可以接受夏朝生与太子私会,也可以接受夏朝生心里没有他,但他实在是无法面对一个为了别的男人,放弃尊严,恳求于他的夏朝生。 * 夏朝生又找了穆如归两回。 第一回 ,黑七说王爷去狩猎了,第二回,红五急匆匆拦住他,说王爷去见陛下,不在帐中。 来来去去三五天,直到梁王逮住白虎,得胜而归,他都未能与穆如归说上话。连晚上来送伤筋膏药的,都换成了红五,穆如归竟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夏朝生懊恼之余,病情反复,又断断续续发起烧,虽不致命,但也是汤药不离口,几乎出不去帷帐。 其间,夏荣山来过一回,确认夏朝生并无大碍,才忧心忡忡地提起婚期提前之事。 夏朝生反过来安慰他爹:“我愿意,就不觉得仓促。” 夏荣山虎目圆瞪:“你可是我夏荣山的儿子,出嫁怎能如此没有牌面?!” “相当年,爹娶你娘时,光聘礼就有一百二十抬!” 夏朝生:“……” 夏朝生红着脸咳嗽。 “难为情了?”夏荣山冷笑着挥退宫人,坐在榻前,定定地注视着他,“儿啊,婚姻大事,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夏荣山怕儿子后悔,嫁入王府又惦记着太子,抱憾终身。 “爹,我心意已决。”夏朝生点头,反过来提醒他爹,“父亲在陛下面前,还得闹一闹。” 可不得闹吗? 第一道赐婚的圣旨,让夏朝生跪去半条命,第二道婚期提前的圣旨,总得意思意思,免得梁王多心。 “还用你提醒?”夏荣山吹胡子瞪眼,“真当你爹是什么都不懂的粗人?” 夏朝生忍笑恭维:“父亲英明神武,儿子佩服。” 夏荣山得意离去。 他此行,不过是看看儿子身体是否好转,再探探夏朝生是否有动摇之意罢了。 既然夏朝生坚定如初,他就再无顾虑。 是夜,整个围场的都回荡着镇国侯的“恸哭”。 梁王早有准备,耐着性子安抚,打了半宿太极,终是忍不住要发火时,夏荣山居然“啊”得一声栽倒在地,双目紧闭,面色发青,谁叫也不醒了。 紧接着,他那个病秧子儿子听了父亲晕厥,也而跟着大病一场,镇国侯一脉,居然因为婚期提前,双双病倒了。 梁王又好气又好笑,更觉太子抢婚之计谋巧妙,大手一挥,以皇室的名义,为夏朝生添了嫁妆。 在梁王眼里,自己可不是给夏朝生添嫁妆,而是添堵呢。 梁王赏赐一下,这桩婚事就再无没有挽回的余地。 夏朝生心情颇好地赖在榻上装病,听夏花念话本,眼睛时不时往帐外瞄。 今日天气好,秋蝉将帷帐的门帘掀开大半,让眼光照进来。 金色的光影在地上缓缓流淌,犹如潺潺流水,波光粼粼。 “九叔还没回来啊?” 夏花懒得纠正夏朝生的称呼,摇头道:“红五跟奴婢说,陛下之所以能逮住白虎,是王爷一箭射中了白虎的眼睛的缘故,现下正在帐中论功封赏呢。” “九叔射中了白虎的眼睛?”夏朝生立刻对话本没了兴趣,起身望着帐外的阳光,失落地叹息,“我倒是想去瞧瞧那白虎,只可惜……” 只可惜他“尚在病中”,不能见人。 “白虎什么时候都不能看?”夏花安慰他,“陛下必定会将白虎带回上京,到时候,小侯爷只要进宫,就能瞧见。” “罢了,在笼中的白虎有什么好看的?”夏朝生毕竟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昔日来骊山猎场,陪着太子狩猎,总能帮他压制住五皇子,别说老虎了,他连黑熊都见过。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没了他的帮助,穆如期是否能压五皇子一头? 夏朝生正想着,夏花已经开了口:“太子殿下捕获的猎物与五皇子殿下不分伯仲,倒是陛下因为有九王爷在侧,捕获的猎物最多。” “九叔啊……”他闻言,垂下头,捧着手炉咳嗽起来。 又过几日,圣驾终要回銮。 夏朝生强打起精神,以为回上京的路上能和穆如归单独相处,却不料,陛下突然下旨,恩准亲眷随行,玄甲铁骑断后,他便又没了和九叔独处的机会。 夏朝生大受打击,窝在马车上,心情抑郁,好不容易晃回上京,还没来得及理一理婚事,就大病了一场。 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三日,再睁眼,长忠带着梁王赏赐的贺礼来到侯府,说他与穆如归的生辰八字已经合过,算出了大吉的卦象。 不过这个大吉,除了夏朝生,没人相信。 这可是陛下赐婚,就算小侯爷踏入王府就暴毙,也得说是大吉! 与侯府的愁云惨淡不同,穆如期在东宫美滋滋地欣赏一身华丽的嫁衣。 夏朝生非女子,自然不可能亲手缝制嫁衣,而大梁的习俗,也是娶男子,由未来的夫君赠予嫁衣,以示情深义重。 于是穆如期在回上京的路上,特意让亲信去江南花费重金,找手艺绝佳的绣娘,买了身缝制好的嫁衣。 穆如期觉得夏朝生很好哄。 前世,在他将夏朝生当成替身的事暴露以前,但凡吵架,只要说两句好话,买些好吃好玩地送到侯府,夏朝生就会乖乖地回到他的身旁。 今生,他不把他当替身,再送一身华贵的嫁衣,夏朝生一定会感激涕零地爬上花轿吧? 穆如期得意洋洋让亲随将嫁衣送去侯府。 陛下明旨赐婚,太子亲随不敢以替太子送嫁衣的名义进侯府,就将嫁衣藏在木盒中,谎称“药材”,让侯府门前的小厮进去通报。 小厮进去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红五来了。 王府送嫁衣,送得正大光明,派头十足,吹拉弹唱一个不落,后面还跟着舞龙舞狮的队伍,沿街百姓无不出来凑热闹。 红五也瞧见了侯府门前的太子亲信,隐约记得对方姓杜,便问:“杜兄也在?” 姓杜的太子亲信皮笑肉不笑:“哟,王府好大的派头。” 红五瞥了瞥他手中木盒,冷淡移开视线:“他日东宫有喜,怕是派头比王爷还要足,杜兄不必羡慕。” “羡慕?等大喜之日,有你们…”姓杜的话未说完,侯府的小厮就跑了出来,请他们进去。 红五皱了皱眉,将太子亲信的话记在心底,待侯府收下嫁衣后,立刻灰王府找到穆如归,将所听之言说与他听。 彼时,穆如归端坐在已经布置好的新房中,手里捏着一枚桂圆发愣。 黑七手里抓着花生,小心翼翼地往榻上撒:“太子殿下的亲随成日阴阳怪气,你记他们说的话,做什么?” “属下见姓杜的手里拿有一方木盒,说是药材,却无药香,总觉不妥。”红五并不搭理黑七,将心中疑虑说与穆如归听。 ——咔嚓。 穆如归用手指碾碎了桂圆的壳:“你竟猜不出盒中之物是什么?” “王爷……”红五沉默片刻,陡然一惊,“难道……?!” 穆如归将桂圆攥在掌心里,仰头望窗外步履纷纷的宫人。 婚期将至,昔日冷清的王府也有了些人气。 可穆如归知道,这都是假象。 夏朝生不愿嫁,太子又有意迎娶,大婚当日,必生变故。 他准备得再充分,将王府布置得再华丽,也等不来一个不肯嫁的夏朝生。 “王爷,咱们还要去迎亲吗?”红五绷着脸,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倘若小侯爷当真不愿上王爷的花轿,那可是……那可是……” 那可是奇耻大辱啊。 榻边传来几声轻响,是黑七撒完花生,站在阳光里掸手心里的灰。 “红五,你这话说得不对……陛下赐婚,小侯爷怎么会不愿意上花轿呢?” 就算夏朝生是侯府的小侯爷又如何? 抗旨不从,世间没有胆子这么大的人。 再者,黑七联想到在侯府时所见的夏朝生,总觉得外面的传闻并不一定是真的。 这位小侯爷,似乎真的挺想嫁进王府哩…… 红五不搭理黑七,只等穆如归的回答。 穆如归望着窗外的光景,许久未说话。 风吹过他漆黑的眼睛,他想起刚送到侯府的嫁衣。 那是他在陛下尚未赐婚前,就暗中让江南的几十位绣娘缝制的。 他藏在心里的感情,就如同殷红布匹下暗藏的金线,沉浸在黑暗中数载,终于等来了能见天日的机会。 只是,夏朝生会穿吗? 穆如归送到侯府的,哪里是一身嫁衣? 分明是他忐忑的心。 他的心千疮百孔,交到夏朝生的手中,已经不怕再受伤。 穆如归只求一个了断。 若夏朝生当真不嫁,他便切断所有的妄念,远远地离开上京。 他要把那个在桃树下对他怒目而视的少年,深深地埋葬在过去。 “我亲自去迎亲。”穆如归闭上眼睛,疲惫地吩咐,“红五,去看看聘礼,一百六十四抬,一抬都不许少。” 话音刚落,桂圆的果仁掉落在地上。 “啪嗒”一声轻响,穆如归的心跟着狠狠地颤动。 他终究舍不得。 舍不得斩断心里对夏朝生的妄念。 舍不得见他另嫁他人。 他想接他回王府。 他想接他回……家。 * 王府的嫁衣送到夏朝生的院中时,他喝药喝得眼冒金星。 夏花和秋蝉将箱子搬进来,夏朝生立刻扭开头,急匆匆地吩咐:“快……快让我瞧瞧!” “小侯爷,瞧不得。”夏花好笑地摇头,“这是规矩,大婚当天您才能见嫁衣。” 秋蝉也跟着附和:“是啊小侯爷,婚前看嫁衣不吉利。” 夏朝生只能作罢。 “对了,小侯爷,这是东宫送来的药材。”夏花好不容易将箱子放在屋内,擦了手,将另一个木盒捧到榻前,“您瞧瞧吗?” 他兴趣缺缺,目光还停留在王府送来的描金大木箱上,随口道:“放边上吧。” 夏花依言将木盒放在了榻边,晚上夏朝生休息时,一不小心,将木盒踢到了暖炉边。 木遇火,很快就烧起来,还好秋蝉发现得及时,端着一盆水冲进来,哗啦一下,浇灭了火苗。 只是盒中嫁衣早已烧成了破布,散落在暖炉四周。 “这是……”夏花狐疑地捡起碎布,偷偷打量夏朝生的神情。 他眼神微动,猜出盒中是东宫送来的嫁衣,“啧”了声:“烧就烧了,捡起来放在库房吧,到底是太子殿下赏赐的东西……” 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了。 嫁衣送到后,眨眼就到了成婚之日。 夏朝生难得清早就被夏花和秋蝉从榻上拉起来。 两个侍女一人为他净面,一人杵在门前,攥着手等开脸嬷嬷进门。 结果开脸嬷嬷没等到,先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那位姓杜的太子亲随。 他躲在窗外,偷偷与困顿的夏朝生传话:“太子殿下的花轿就在偏门外候着,小侯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殿下等着您呢!” 今生与前世渐渐重合。 两个选择再次摆在了夏朝生的面前。 第27章 27 替夏朝生净面的夏花一惊,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上。 他循声睁眼,懒洋洋地问:“人走了吗?” 夏花结结巴巴:“走……走了。” “你慌什么?”夏朝生打了个哈欠,见侍女三魂吓去七魄,好笑地敲了敲面前的铜镜,“去做你该做的事。” 夏花浑浑噩噩地走开几步,又急匆匆跑回来:“小侯爷,您跟奴婢透个底儿,您到底想上谁的花轿?” 夏朝生端坐在镜前,并未直接回答。 他托着下巴,镜中人肤若凝脂,巧笑嫣兮,眼神中并无犹疑。 “到了此时,你竟还怀疑我的心意?……罢了,去把你们不许我看的嫁衣拿来吧。” 夏花不让夏朝生看的嫁衣,自然是先前王府送来的那一身。 “小侯爷……” “你真当我那么傻?”夏朝生见夏花踌躇不前,登时有些哭笑不得,“非要违抗圣旨,去和太子私奔?” “奴婢当然知道小侯爷的选择。”夏花揉了揉眼睛,“奴婢只怕小侯爷日后会后悔。” 道理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夏朝生的手指从眉间轻轻滑过,脸上的笑意浅了几分:“夏花,我心已决,不仅仅是为了侯府,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你是担心我,只是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他怕穆如归听到,多心。 夏花用力点头:“奴婢只求小侯爷平平安安。” “会的。”夏朝生垂下眼帘,自言自语,“今生……一定会的。” 屋内静了会儿,秋蝉咋咋呼呼的惊叫声打破了沉默。 开脸嬷嬷来了。 侯府的小侯爷出嫁,来的开脸嬷嬷是崔氏族中的全福夫人,也是有诰命的命妇。 夏朝生尊称她一声“姑母”。 全福夫人长得一团和气,实际上心里满是苦楚。 夏朝生抗婚之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婚事,明面上是喜事,暗地里,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若不是崔氏仰仗镇国公府已久,她还真不想揽为夏朝生开脸,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全福夫人料定,今日见到的小侯爷,必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却没想到,净完面的小侯爷笑吟吟地坐在镜前,等她进屋,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有劳姑母。” 全福夫人愣愣地应了声,好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挤出一丝笑意来:“小侯爷,快坐下,今儿个累着你的时候多着呢!” 此言不假。 夏朝生出府前,先要去祠堂祭拜先祖,再与爹娘辞别,同时,侯府需派人装模作样地拦门,闹到吉时,他才能戴上凤冠霞帔出府。 这是礼数,不管两府人对婚事是否满意,既然陛下赐了婚,明面上的规矩就一样都不能少。 夏朝生老老实实地仰起头,让全福夫人给自己开面。 前世,他也体会过开脸。 也是这位全福夫人,战战兢兢地拿着棉线,替他绞面。 那时夏朝生满心都是穆如期,压根不在乎脸上传来的轻微刺痛,等全福夫人一停手,立刻寻了个借口出门,从偏门离开了侯府。 而今,他闭着眼睛,静静感受,每一丝细微的刺痛,都在提醒他,自己已经踏上了另一条道路。 未来如何,要好好走,慢慢走,和穆如归一同走。 他肩上即将担负的不止是侯府的未来,还有王府的未来。 而他要面对的,是尚未薨逝的梁王,还有一个未来必定登上王位的穆如期…… “心肝儿。”裴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前,垂泪看夏朝生开脸。 全福夫人轻声安慰:“夫人,今日是小侯爷大喜的日子,您可不能惹他哭。” “大喜,哪里是大喜?”裴夫人含泪接过夏花递来的梳子,颤抖着抚摸垂在夏朝生肩头的青丝,“我儿病弱,王爷……王爷又和你爹一样,都是粗人,哪里懂得疼人?” 夏朝生按住肩头的手,吸了吸鼻子:“娘,你怎么说王爷是粗人?” “娘说就说了,你不许说。”裴夫人瞪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继续认认真真地替他梳头。 “一梳到白头……” 裴夫人话音未落,泪再次落下来。 “心肝儿,你让娘如何安心?” 全福夫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外。 夏朝生转身,叹了一口气:“娘,王爷很好,您别难过。” “还没嫁过去,就说他好?”裴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朝生,你可知九王爷是什么人?” “那是上阵杀敌的粗人,娘虽未见过,想来也和你爹差不多……你瞧瞧娘这些年,哪天不和你爹发脾气?” “可是娘和爹吵架的时候,爹从不还嘴啊。” 裴夫人柳眉一挑:“他敢!” 夏朝生止不住地笑。 裴夫人也跟着他笑了片刻,然后忧愁道:“生儿,你爹纵着娘,不愿与娘争吵,那是因为你爹有情义,可九王爷……” “娘,先前去骊山猎场,我与九……九王爷有过接触。”夏朝生连忙替九叔做担保,“他绝对会和爹一样惯着孩儿,不让孩儿吃苦的。” “胡说八道。”裴夫人被他的话逗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婚姻之事,与你爹有什么关系?” “九王爷会像爹对娘一样,对我啊!” “你……你你真是不害臊。”裴夫人的泪彻底被夏朝生气没了,撂下梳子,夺门而去,等走出院子,才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她不奢望九王爷能像夏荣山对待她一样,对待她的生儿。 她只求自己的心肝儿平平安安。 送走了裴夫人,夏朝生松了口气,扭头便见夏花和秋蝉将王府送来的嫁衣捧了出来。 凤穿牡丹,满室流光。 金色的丝线藏在凤鸟雍容华贵的羽毛里,簇拥着凤鸟的牡丹娇艳欲滴。 夏朝生在宫中当了五年伴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可他看清王府送来的嫁衣时,依旧倒吸了一口凉气。 夏花和秋蝉也看呆了,捧着嫁衣,不知该如何是好。 “药香?”还是夏花先回过神,低头凑近嫁衣,狐疑地闻,“像是小侯爷歇下时,点的……香。” 夏朝生快步走过去,低头轻嗅,果然闻到了安神香的味道。 “王爷有心。”秋蝉感慨不已,推他到镜前,帮着换嫁衣。 大红的嫁衣,层层叠叠,如梦似幻,全部压在了夏朝生瘦弱的肩膀上。 男子婚嫁,嫁衣不及女子繁琐,但夏朝生身上这件,也是世间少有的华贵了。 他尚未弱冠,只能束发,等会拜别爹娘的时候,镇国侯会亲手替他戴上简洁的凤冠。当然,到了王府,礼毕后,还是要摘下来,等二十岁后,才能继续戴金冠。 “小侯爷,时辰到了,该去祭拜宗祠了。”全福夫人再次出现,笑着扶住夏朝生的手臂,搀他往侯府的宗祠走。 镇国侯府的宗祠在西南角,梅林的背后。 夏朝生走到梅树下时,脚步微顿。 “小侯爷?”全福夫人不明所以。 他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走吧姑母。” 梅花似雪,纷纷飘落,落在夏朝生的肩头,也落在一墙之外,太子迎亲的寒酸花轿上。 “该是去祭祖了。”太子亲随听见了墙内的人声,算起时辰,“咱们还要再等等呢。” 另一位亲随跺了跺脚,哆嗦着嘀咕:“真冷啊。” “都给我老实点!今日接的可是侯府的小侯爷,就算冻死,也得忍着。” “小侯爷可是个病秧子,若坐上轿子,喊冷,我们怎么办?” “那……那就叫轿夫快些跑。咱们还能帮他将暖炉搬上花轿不成?” ………… “王爷,暖炉可不能放在花轿里。”王府前,红五哭笑不得地拦在穆如归面前,用眼神示意黑七把暖炉搬走。 穆如归眉头紧蹙:“他会冷。” “那就放手炉。”红五退而求其次。 黑七依言捧着三四个手炉跑回来,满头大汗地往花轿里塞。 穆如归还觉得不妥:“铺上狐皮。” 黑七只得继续跑去拿狐皮。 “熏香。” 黑七任劳任怨地熏香。 “软垫。” 黑七气喘吁吁地找软垫。 穆如归还欲开口,红五急中生智,高唱:“吉时到!” “王爷,可不能错过吉时啊!” 穆如归这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上马。 大梁的九王爷成婚,除了太子和五皇子,剩下不得宠的皇子都来道喜,还有年纪小的皇族子弟,壮着胆子嘀嘀咕咕:“如果侯府那边拦门不让进,怎么办?” 迎亲拦门,向来图的就是个热闹,出嫁之人的兄弟姐妹总要在门前出题,给新姑爷下马威。 “小侯爷并无兄长,”红五闻言,谨慎地分析,“怕是从族中找了些适龄之人拦门,想必不会闹得太厉害。” 皇族子弟安下心,紧跟着翻身上马。 他们平日里与穆如归连话都说不上一句,今日为了面子,都挤出喜气洋洋的笑脸,热热闹闹地往侯府去。 王府娶亲,万人空巷。 穆如归凶名赫赫,上京的百姓平日里不敢提他的名字,大喜的日子却都忍不住跑出来凑热闹。 身形挺拔的男子端坐高头大马之上,着一身红,身上煞气全无,丰神俊朗,似世间寻常成亲男子,神情之中有期待,也有淡淡的窘迫。 路边未出嫁的姑娘家纷纷红了脸,看了又看,目光止不住地往花轿上飘。 谁心里没有凤冠霞帔,端坐闺中,等着八抬大轿来迎亲的美梦呢? 看完花轿,又看聘礼。 大红的绸缎绑着成箱的聘礼,一抬又一抬,竟是望不到尽头。 穆如归为了一桩世人皆知的玩笑般的赐婚,做到如此地步,路人皆惊叹不已,也敢抬头去看所谓的“杀神”了。 大梁的杀神也有七情六欲,也愿倾尽所有,去迎一个心有所属的男子。 迎亲的队伍穿过大街小巷,经过宫城时,金吾卫送来了梁王再次赏赐的贺礼。 穆如归面无表情地谢恩,态度比平日里更冷漠。 金吾卫和随行的皇族子弟都当他不满这状婚事,唯有熟悉穆如归的黑七和红五明白,穆如归这是紧张了。 穆如归的确紧张。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夏朝生是在等他的花轿,还是在焦急地想办法逃出侯府的囚笼,挣扎着飞到东宫去。 他只知道,自己即将面对命运的裁决。 他不求上天垂怜,只求夏朝生多看他一眼。 吹拉弹唱又一曲,迎亲的队伍终究还是来到了侯府门前。 侯府挂满了大红灯笼,拦门的公子哥早早候在一旁。果然如红五猜测的那般,都是崔氏族中挑选的生面孔。 两边都不熟悉,没人先开口。 皇族子弟怕崔氏子弟出的问题太刁难,崔氏子弟怕皇族子弟不给面子,不愿意回答,两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半晌,勉强对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拦门没能热闹起来,众人的目光就落在穆如归身上。 指望穆如归说些好话,自然不可能。 但今日毕竟是九王爷的大喜之日,总有人大着胆子耍嘴皮。 侯府门前的小厮就是个胆子大的:“奴才斗胆,问问王爷,若是娶了咱们侯府的小侯爷,该如何对待?” 穆如归循声垂眸,眼角的伤疤随着蹙眉的动作,抖动一下,小厮瞬间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腿一软,跪在地上,刚欲求饶,就听那人沉声承诺:“与君相知,白首不离。” 言罢,红五眼疾手快地往小厮怀里塞了把金瓜子。 众人见了金瓜子,哪里还顾得上恐惧? 连凑热闹的百姓都争前恐后地往前挤,侯府前一时乱作一团,彻彻底底地热闹了起来。 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太子亲随,见迎亲拦门冷场,先是笑作一团,后因为穆如归的回答,面面相觑。 “怎会如此?”有人不安地张望,“如此热闹,万一小侯爷……” “不可能。”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反驳,“小侯爷为了太子殿下,心甘情愿在金銮殿前跪到晕厥,怎会因为几句甜言蜜语,就嫁去王府?” “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先开口那人顿了顿,“若是接不到小侯爷,太子殿下那边我们也不好交差!” 亲随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寻到了恐惧,继而四散开来,融入了吵吵闹闹的人群。 不和谐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 ——小侯爷不是心悦太子殿下吗? ——夺妻之仇,太子殿下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我看小侯爷压根不想嫁进王府! 穆如归何等耳力,脚步微顿,向着人群中冷漠望去。 太子亲随见势不妙,脚底抹油。 黑七和红五对视一眼,追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变故并没有太多人注意,穆如归收回视线,走进了侯府。 侯府门前发生的事情,也有人说给夏朝生听。 当提到穆如归说的那句“与君相知,白首不离”时,他面颊飞起红云,把全福夫人逗得直乐:“小侯爷这下可安心了?” 夏朝生羞红了脸,攥着衣摆,不好意思说话。 他前世逃了婚,哪里知道九叔还说过这样的话? 当真是又急又感动,恨不能省去繁琐的礼节,这就跑到门前,扑到穆如归怀里去。 当然,夏朝生只能想想。 他还要去拜见爹娘呢! 夏荣山早已和夫人等在了房中。 裴夫人早前去见了夏朝生一回,此刻心安不少。倒是镇国侯夏荣山,恪守礼节,不敢去儿子房中,此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在屋中转圈圈。 他一会儿吩咐人检查凤冠,一会儿让人把桌上的糕点热一热,冬日的天,愣是急出了满额头的汗。 “生儿出府之前是不能吃这些的。”裴夫人没好气地捏起一块糕饼塞进嘴里。 夏荣山不以为意:“我许他吃,谁敢拦着?” 裴夫人当然不会拦着,夏朝生可是她的心肝儿,她比谁都心疼,别说吃糕点了,就算他要吃山珍海味,裴夫人也能将王爷扣在侯府,陪着夏朝生吃山珍海味。 她说话,只是想让夫君冷静些。 谁料,夏荣山闻言,更加焦虑:“生儿身子不好,坐着花轿一路颠到王府,骨架都要颠散了,要不,让他坐马车去算了!” “胡闹!”裴夫人瞪着杏眼,将夏荣山拉到身边,“生儿大婚,哪儿能坐马车去王府?你是想让我的生儿沦为全上京的笑柄吗?” 她言罢,没好气地嘀咕:“暖炉和毛毯,我早让人备下了!等到你想起这些事,我的生儿才是真要冻着了!” 夏荣山闻言,长舒一口气,凑到裴夫人身边,长叹短嘘:“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到。” 裴夫人冷笑不语,听屋外传来下人的通报,说夏朝生来了,登时浑身一个激灵,顾不上和夏荣山争吵,两人携手走到门前,迎上穿着嫁衣的儿子。 大红的嫁衣,火一样烧着。 夏朝生常穿红色,裴夫人原以为自己瞧见穿着嫁衣的儿子能忍住眼泪,但当夏朝生随着全福夫人进屋时,她的泪还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好看,当真好看。 她的生儿风华绝代,上京无人能及。 与裴夫人不同,夏荣山见嫁衣暗光流动,绸缎柔软似云,上面绣的凤鸟牡丹精致绝伦,才算是安下一半的心。 他虽不懂绣工,但时常出入宫中,也曾见过梁王后宫嫔妃所穿锦衣。 没有哪个比得上穆如归送来的这一件。 夏荣山之前都想好了,倘若穆如归送来的嫁衣粗制滥造,他绝不会替生儿戴上凤冠。 这是他夏荣山的唯一的儿子,就算嫁入皇家,也不能受半点委屈。 若是受了委屈,大不了斗个鱼死网破。 夏荣山眼底闪过一道狠劲,心底那道“忠君”的念头缓缓动摇。 “爹,娘。” 夏朝生跪下,行了大礼,再抬起头时,眼前雾蒙蒙一片。 全福夫人见状,连忙将盖头递到镇国侯手边,急急道:“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惹小侯爷哭!” 夏荣山恍然回神,讷讷地抓起盖头,想要盖到夏朝生的头上时,才想起还未替他戴冠,又手忙脚乱地抓起金冠,颤抖着戴到夏朝生的发间。 夏朝生规规矩矩地跪在他爹面前,余光里是晃动的光影,耳边徘徊着夏荣山的自言自语。 “可不能戴歪了,今日是我儿大喜的日子……” 他鼻子发酸,哽咽道:“爹……” “生儿。”夏荣山总算摆弄好了那个复杂的金冠,不顾全福夫人的催促,一把捉住他的手腕,“若是王爷对你不好,就回侯府,爹和娘都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夏朝生再也忍不住,泪扑簌簌地落下。 他想再抬头看一看爹和娘,那张赤红色的盖头却在此时落下,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小侯爷,快些吧。”全福夫人催促道。 夏朝生不得不往屋外走。 裴夫人又忽然扑过来:“生儿!” 她往夏朝生的手心里塞了一块温热的糕点。 “路上……路上……”裴夫人哭得说不出话来。 夏朝生会意,攥住糕点,再次转身,对爹娘的方向行大礼,带着哭腔,高喊:“孩儿走了。” “小侯爷哎!”全福夫人催了三次,夏朝生才真真正正地从屋中走出来。 他含着泪,攥着糕点,不敢也不能回头,踏过前世今生走过无数遍的路,终于听见了侯府外的鞭炮声。 吉时到了。 牵着夏朝生的全福夫人忽然一顿,懊恼道:“坏了,小侯爷上花轿,得由兄长背上去啊,你们谁来?” 她问得是崔氏中挑选出来,为夏朝生的婚事凑数的公子哥。 公子哥们苦笑摇头。 不是他们不愿意背,是他们不敢当小侯爷的兄长啊! “这可如何是好。”全福夫人急得直哆嗦,不断地给夏花和秋蝉打手势,寄希望于她们能想出法子。 可夏花和秋蝉都是未出嫁的姑娘,连大婚的礼节都没记住,哪里懂全福夫人的意思? 眼见夏朝生离侯府的大门越来越近,全福夫人身上的冷汗也越出越多。 “姑母?”夏朝生察觉到全福夫人的异样,闷声闷气地问,“可有不妥?” 全福夫人连忙将成婚的规矩说给他听:“小侯爷,是我事先考虑不周,没想到这一茬……得有人背您出侯府啊!” 其实也不是全福夫人考虑不周。 寻常人家婚嫁,有兄长的自是不必说,肯定由兄长背着新妇出府,至于没有的……也总要在族中早早挑选一个合适的来背新妇出府。 镇国侯府出嫁的是男子,镇国侯膝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才会闹出如今无人可背的局面。 夏朝生还当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闻言不甚在意:“我自己走出去吧。” 全福夫人第一个不同意:“小侯爷,出府的时候,您的脚不能沾地,这是礼数。” “可我并无兄长。”他无奈地叹息,“想来,王爷也不会介意吧?” 九王爷介不介意,全福夫人还真不知道,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穆如归就站在侯府门前,双手背在身后,定定地注视着夏朝生来的方向,在确定他真的穿着嫁衣款款走来后,瞳孔狠狠一缩。 原来夏朝生穿上嫁衣……这般好看。 鞭炮声更响,淹没了笑闹和道贺声。 他们隔着一层红色的盖头,遥遥对视。 夏朝生看不清穆如归的神情,只能隐约瞥见九叔和自己一样,着一身红,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他在等他吧? 夏朝生的眼睛又湿了,甩开全福夫人的手就要冲过去。 全福夫人不是第一回 参加喜宴,眼疾手快将人拽回来:“小侯爷,不合礼数!” 他藏在盖头下的脸兀地红了,支支吾吾地道:“还……还不能……?” “得背过去!”全福夫人固执得很,转头,目光一一扫过崔氏族中子弟,准备挑一个长得周正得背夏朝生之际,穆如归忽地动了。 这世上有比夏朝生还不守规矩的人。 穆如归一声不吭地走到夏朝生面前,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我背。” 全福夫人差点吓晕过去,连呼“使不得”,硬是把夏朝生巴巴递过去的手掰回来:“不吉利!” 全福夫人快气死了:“王爷,小侯爷还没过门呢,您现在背他,不吉利!” 正正是吵吵闹闹的档口,夏荣山急急跑来。 原是裴夫人在屋中哭哭啼啼半晌,猛然想起无人背夏朝生出府,立刻将夫君踹出门。 “我背。”夏荣山将穆如归挤开,二话不说,弯腰背起夏朝生。 全福夫人愣了愣,在王爷背和侯爷背之间权衡片刻,最后还是觉得侯爷背好些,便不再纠结,重新挤出满脸的笑意,招呼着大家往府外走。 而夏朝生趴在他爹背上,吸着鼻子喃喃:“爹……” “生儿,爹背你出府。”夏荣山听见了他的声音。 夏朝生哭着点头,在盖头被风吹起的刹那,瞥见了他爹额角的白发,睫毛颤颤,又抖落一串冰冷的泪珠。 镇国侯夏荣山,征战沙场数载,将夏朝生背出侯府的时候,背却是佝偻着的。 “生儿,不要怕。” 震天响的炮竹声里,夏荣山清晰地听见了父亲的承诺。 “无论是王府,还是陛下……在爹心里,都没有你重要。” 夏朝生浑身一震:“爹……” 他话未出口,夏荣山已经背着他,停在了花轿前。 不远处,红五和黑七分别逮住一个太子亲随,踩在脚底。 “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太子亲随誓死不答。 红五甚是不安,将脚下亲随交给黑七,飞奔至侯府的偏门前,果然瞧见一顶简陋小轿,瞬间变了脸色。 而未被他逮住的亲随已经回到了东宫:“殿下……太子殿下!” 穆如期老神在在地站在案前,面前的山水图就差最后几笔。 “慌什么?小侯爷抗婚,父皇必然动怒。但父皇的怒气是对侯府,又不是对东宫。” “不是,殿下……” “那就是九皇叔追来了?”穆如期淡淡地笑着,在山水图上提了字,“追过来又何妨?夏朝生自己愿意嫁,又不是我逼他上的花轿。” “殿下……” “行了,多大点事?”穆如期不耐烦地抬头,“大不了,我明日进宫向父皇请罪就是,九皇叔还能吃了我不成?” 他想好了,请罪时就说,夏朝生甘愿屈居侧妃之位,只求嫁入东宫,不求正妃的名分。 如此一来,就算父皇再生气,也不好说什么。 至于王妃和侧妃……穆如期觉得夏朝生更不会在意。 退一万步讲,就算夏朝生在意,哄哄就好。 他那么想嫁进东宫,就算当个侍妾,也肯定感恩戴德。 穆如期念及此,笑意重回嘴角:“还不滚?” 亲随打着哆嗦,硬着头皮答:“殿下,小王爷……小王爷刚出侯府,并没有……” 穆如期的神情,在听见“没有”的瞬间,陡然扭曲:“什么?!” 亲随本想实话实说,说小侯爷没有上他们的花轿,但他想起穆如期笃定的神情,立刻改口:“小侯爷并没有找到东宫的花轿,因为……因为九王爷身边的侍卫发现了属下的踪迹……好几个兄弟已经折在他们手里了啊!” “殿下……殿下您快想想办法!” 亲随话音刚落,就被太子一脚踹出了房门。 穆如归身边的侍卫,可都是上过战场的玄甲铁骑,他身边的这群亲随,哪里比得上? 可前世,夏朝生明明上了他的花轿,今生……今生怎么会…… 穆如期忽地逼近哀嚎的亲随,面目狰狞:“你们去送嫁衣时,遇到了谁?!” “殿下……我们……我们遇到了九王爷身边的……”亲随剩下的话,随着穆如期的拔出的剑,化为了哀嚎。 剑尖带着银芒,刺入亲随的心口,再带出一丝红线。 “原来如此。”穆如期彻底冷下了脸。 前世,他并未给夏朝生送过嫁衣,自然也不会引起穆如归身边红五的主意。 弄巧成拙,真真是弄巧成拙。 穆如期愤怒地将亲随踢到一旁:“来人,备马!” 既然夏朝生没能找到他的花轿,他就去把人接回来。 而在宫中的梁王,也在听长忠汇报情况。 “陛下,太子殿下的花轿果然停在了侯府的偏门边上。” 梁王暗暗点头:“夏荣山家的小子会出来吗?” “太子殿下肯定给小侯爷传过话。”长忠替梁王轻轻揉着肩,“陛下莫急,只等着给镇国侯降罪便是。” 梁王闻言,将长忠推到一旁:“快,笔墨伺候,朕要先将降罪的圣旨写好,不能给夏荣山那个粗人申辩的机会!” 长忠连忙招呼伺候的宫人:“还愣着做什么啊?笔墨伺候啊!” 夏朝生还没上花轿,夏荣山的降罪诏书已经被梁王摆在了龙案前,爱不释手地把玩。 金銮殿外,时不时有金吾卫进来禀报。 “九王爷出王府了!” “九王爷领了陛下的赏赐!” “九王爷到侯府门前,拦门者无人敢刁难,侯府前很是冷清!” ………… 起初,金吾卫的禀报都让梁王很满意,可是后来,事情开始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先是王爷说出了“与君相知,白首不离”的誓言,后是镇国侯亲自将夏朝生从侯府门前背了出来。 “混账!”梁王暴跳如雷,一脚踢翻了龙案,“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朕的太子不是去抢亲了吗?!” 跪在殿下的金吾卫,如实禀报:“九王爷身边的侍卫似乎发现了太子殿下的花轿。” “怎么会发现?!” “大概……是因为太子殿下遣人往侯府送嫁衣时,碰到了王爷身边的侍卫。” 梁王心口一紧,双眼发黑,踉跄着跌回龙椅,喘了半天粗气,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金銮殿内鸦雀无声。 长忠眼疾手快地从袖笼中取出装着丹药的盒子,递到梁王面前。 “好端端的,他往侯府送嫁衣做什么?”梁王颤颤巍巍地伸手,抠出丹药,塞入嘴中,“他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好儿子啊!” 梁王骂完,挥袖将长忠手里装丹药的盒子打翻,再次跌坐在龙椅内,大口喘息。 与太子和陛下在宫中的情状不同,侯府门前,堪称剑拔弩张。 夏荣山背着夏朝生,缓缓直起腰杆:“九王爷,今日,本侯将生儿交到你的手里,你就得像本侯一样,背他进王府……你能做到吗?” “爹。”夏朝生一听就急了,“这不合礼数。” “你住口。”夏荣山轻哼着不让他继续说话,转而面向穆如归,目光灼灼,“王爷,你能做到吗?” 穆如归望着趴在镇国侯背上,盖着红盖头的夏朝生,目光渐渐痴了。 “本王……能。” “一诺千金。”夏荣山满意点头,掀开花轿,目光在暖炉和软垫上过了一圈,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 夏朝生被放进花轿,红色的轿帘一下,他与侯府的关系就仿佛刹那间断开来。 他眼含着泪,颤声唤:“爹!” 他的呼唤淹没在再次响起的炮竹声里,只有穆如归听到了。 穆如归已经翻身端坐在了马背上,循声,迟疑地靠近花轿。 他们隔着一道红色的轿帘对视。 “我……会带你回来。”穆如归嗓音干涩,安慰的话听起来甚是吓人,“你……别哭。” 夏朝生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此举落在九叔眼里,必定是不愿嫁入王府的表现,连忙擦干泪,急急道:“九叔!” 花轿外穆如归的身影已经远去,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的呼唤。 夏朝生叹了口气,透过盖头的缝隙瞧见了还是热滚滚的手炉,破涕为笑。 九叔虽不与他多言,关切却藏在小小的细节里,也暖到了他的心窝里。 轿身微晃,是轿夫抬起花轿,往王府去了。 穆如归艰难地将视线从花轿上收回来,红五也刚好来到了他的面前。 “王爷,太子殿下当真派了花轿来,就在侯府的偏门边上,属下们瞧得真真的!”红五压低声音,焦急地询问,“王爷,我们该当如何?” “就在侯府的偏门?”穆如归兀自咀嚼着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 夏朝生心心念念想上的花轿,是那一顶吧? 穆如归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拦住了吗?” “拦住了。” 穆如归握紧了缰绳。 夏朝生已经坐在了他的花轿里,哪怕是阴差阳错,他也不想他离开。 哪怕夏朝生往后怨恨,只今日……就一日。 穆如归悲哀地想,大喜的日子,夏朝生本该属于他,哪怕是一日也好。 可天不遂人愿。 花轿行至宫墙下,穿着喜服的太子,领着随从,乌泱泱地赶了过来。 穆如期勉强凑齐了一套看上去还算可以的聘礼,带着七零八落的迎亲队伍,拦在了王府的八抬大轿前。 众目睽睽之下,穆如期冲到了穆如归的马前:“九皇叔,您就成全我和朝生吧!” 第28章 28 石破惊天的一声吼,直接逼停了迎亲的队伍。 坐在花轿里的夏朝生吓了一跳,而随侍在侧玄甲铁骑已经先他一步,快速拦在了太子面前。 金吾卫不甘示弱地从宫墙内涌出来。 黑白两色泾渭分明,黑蛟与白龙悍然相撞,将红色的浪潮彻底压了下去。 风里飘来硝烟的气息。 “九皇叔,你明知朝生心中只有我一人。”穆如期振臂一挥,银甲的侍卫轰然前进,“为何故意赶走我的人,逼朝生上你的花轿?!” 穆如期痴痴地望着被玄甲铁骑围住的花轿,目光仿佛穿过了轿帘。 他要让夏朝生知道,自己曾经来过。 更要让夏朝生知道,穆如归是一个赶走旁人花轿的小人。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穆如归死死地勒紧缰绳,掌心泛起灼烧般的痛楚。 玄甲铁骑没有得到命令,不得不在金吾卫的威势下,后退半步。 “九皇叔,你是不是不敢告诉朝生,东宫也有花轿在等他?”太子乘胜追击,步步紧逼。 “那又如何?”穆如归咬紧牙关,沙哑的嗓音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的确心虚,那些在偏门前等候的太子亲随,是他默许红五和黑七赶走的。 玄甲铁骑再次后退半步,银色浪潮隐隐翻涌起水花,渐成合围之势。 穆如期从穆如归的反应里,自觉窥见“真相”,愈发嚣张,总觉得下一瞬间,夏朝生就会迫不及待地掀开轿帘,泪眼婆娑地向他跑来。 得意洋洋的太子殿下甚至张开了双臂,准备拥抱上一世没有好好珍惜的男后。 可短暂的沉默过后,花轿静静地停在原地,纹丝不动。 穆如期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朝生,我来接你了!” “是我,你的太子哥哥……我来接你了。” “朝生,你怎么不出来见我?” 风将穆如期的话送至四面八方,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花轿之上,连穆如归都忍不住望过去—— 风将轿帘吹开,露出一抹火似的红。 坐在轿中的夏朝生悄无声息,甚至没有给出只言片语的回应。 不知是谁,忍不住发出了第一声轻笑,须臾,所有的玄甲铁骑都笑了。 铁甲铮铮,顷刻之间如同黑云压境,将银色的金吾卫逼退至宫墙边。 穆如归骑马缓缓踱到花轿前,在玄甲铁骑的哄笑声里,拦在了夏朝生与穆如期之间。 他眼里跳跃着两点奇异的火苗,是希望燃烧殆尽许久后,死灰复燃的余温。 起初,穆如期向着花轿里的夏朝生说话时,穆如归差点压抑不住心里的暴虐。 可很快,暴虐就被诧异取代。 ……夏朝生居然没从花轿里出来。 穆如归终于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不论出于什么理由,夏朝生都肯嫁入王府了。 不是他逼迫,也不是他强求,而是夏朝生自己愿意。 玄甲铁骑似山,横在穆如期面前。 “不……这不可能!”穆如期隔着黑漆漆的“山峰”,看不清花轿中的情状,竟大声质问穆如归,“轿中之人是谁?九皇叔,你……你把朝生藏到哪里去了?” 黑七实在听不下去,在一旁“好言”提醒:“太子殿下,您瞧仔细了,花轿边上跟着的,都是小侯爷的亲随,您说,轿中是谁?” “不可能,不可能!”穆如期愤怒地推开黑七,瞪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花轿。 那是为了嫁入东宫,连侯府富贵都不要的夏朝生。 那是他前世赶也赶不走,毫无尊严的夏朝生。 前世之错,他今生来弥补了,夏朝生怎么会反过来嫁给穆如归呢? “不……不可能,你骗我!”穆如期踉跄着向前扑倒,敌视身边所有人:“你们都骗我!”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穆如期眼底泛起红意,不断推开想要搀扶自己的金吾卫,挣扎着向前走去,某一刻,突然欣喜若狂:“他不会不理我……九皇叔,你给他下药了,对不对?” 大梁曾有这样的先例。 前朝的一位朝夕公主不愿和亲,在公主府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时的梁王只得命人给她灌下一碗迷魂汤药,连夜送出了上京。 等朝夕公主再睁眼时,已到了边关,再怎么哭闹,也没有了回天之力,只能嫁给蛮夷。 穆如期相信,夏朝生之所以不回应自己,也是被灌下了迷魂汤的缘故。 “咳咳……” 坐在轿中的夏朝生闻言,一个不留神,呛住了。 他听穆如期吵闹,听得厌烦,干脆将手心里攥着的糕点塞进了嘴里,还没咽下去,就因为“下药”二字,吃呛了。 夏朝生的咳嗽给了穆如期勇气。 他仰起头,指着穆如归,得意大于气恼:“九皇叔,朝生可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你怎么能如此对他?” “都……都给我让开!” 玄甲铁骑铸就的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沉默且坚决地拦在穆如期身前。 “你们疯了,我……不,孤是太子……孤可是大梁的太子!”穆如期的愤怒原本只有三分,如今,硬是被穆如归的态度彻底激发了出来。 他是谁? 他是大梁的太子,是从前世重生归来,注定要登上帝位的真龙天子! 穆如归又算什么? 前世若不是他贪图享乐,哪里会拱手将皇位让出去! 穆如期怒火中烧:“都给孤滚开!” 可惜拦住他的,是大梁最坚固的防线,玄甲铁骑。 穆如期只能眼睁睁看着穆如归下马,撩起花轿的轿帘,将夏朝生挡得结结实实。 夏朝生刚把最后一口糕塞进嘴里,隔着盖头,与穆如归大眼瞪小眼。 他没忍住,又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纤细的少年裹在大红的嫁衣里,盖头随着他的动作,在风里窸窸窣窣地飘动。 穆如归一不小心瞥见了夏朝生尖尖的下巴和湿软的唇,立刻红着耳根移开视线,同时,狐疑地想,朝生唇边好像沾着……糖霜? “九叔。” 夏朝生慌慌张张地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带着一丝羞涩,抓住了穆如归的衣袖。 穆如归条件反射地一躲,见他没有再次将手伸过来,眼底划过浓浓的懊悔,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九叔,怎么还不走啊?”夏朝生明知故问。 穆如归的目光黏在他放在膝头的纤纤玉指上,低声道:“太子……你若愿意同他走……” “九叔要我同他走?!”隐约察觉到穆如归要说什么,夏朝生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如穆如归所愿,再次攥住了垂在眼前的衣袖,“九叔是不是忘了,我在去骊山围场的途中,说过什么?” 他那时说,他后悔为太子跪在金銮殿前,差点跪没了和九叔的姻缘。 穆如归浑身一震,撩起眼皮,目光如炬。 隔着盖头,夏朝生看不清穆如归的神情,但他回忆起过去,眼前不禁泛起湿意:“九叔当时承诺,信我。” “我信九叔信我,可九叔若真的信我,今日太子拦住花轿,你定不会犹豫!” “朝生,我……” “九叔难道真要看着我被太子殿下带走吗?”夏朝生不给穆如归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抛出了血淋淋的质问。 穆如归没有回答,但是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反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痛苦地呢喃:“朝生……” 习武之人,手劲之大,吞下改变体质的药丸的夏朝生根本承受不起。 但他咽下了所有的痛苦,将掌心轻轻地贴在在九叔的手背上。 这世上,没有比夏朝生更不愿见穆如归难过的人了。 前世,他看了三十载,早就看够了。 可夏朝生也知道,今日不将话说清楚,九叔必定还要继续自苦,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赌气道:“九叔可知,若放我走,日后你我……你我再无瓜葛?” 他会是太子的王妃,会是未来大梁的男后,却绝不会是穆如归身边的任何人。 即便穆如期很快就会为了另一个人,废黜他的后位,他和穆如归死生也再无可能。 风掀起了红艳艳的盖头,一行清泪顺着夏朝生的面颊滚落,最后“啪嗒”一声跌在穆如归的手旁,洇出小小的水痕。 “朝生,你为何逼我至此?”穆如归仓惶松开手,颤抖着抚摸他手腕上的红痕,“为何逼我至此?” 穆如归将额头贴在夏朝生冰凉的手心里,心里阴暗的占有欲再次探出了尖锐的刺,将心房扎得血肉模糊。 压抑太久的感情已经不受穆如归的控制,化为了凶残的猛兽,在他的身体里咆哮:“朝生……朝生……” “你……不后悔?” 穆如归眼底泛起血丝,再次抬头的时候,声音哑得骇人。 夏朝生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明白,九叔在问他,今日不与太子同归,会不会后悔。 “不后悔。”他吸了吸鼻子,手探到九叔面颊边,小心翼翼地摸索。 那只手攥过裴夫人塞的糕点,一不小心将糖霜粘在了穆如归的唇边。 但他们谁也没在意。 穆如归得了承诺,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攥住夏朝生手腕的手指,眼里翻涌起冷清的光。 所有的光都汇聚在夏朝生身上。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给你后悔的机会。” 这话说得语气凶狠,且带着杀伐果断的血腥气,饶是侯府出身的夏朝生,也哆嗦了一下,再回过神的时候,穆如归已经匆匆起身,放下轿帘,离去的脚步声里弥漫着慌乱。 九叔也只是会放狠话而已嘛。 夏朝生忍不住笑了。 穆如归的话,当然不仅仅是狠话。 他给了夏朝生机会,是夏朝生自己没有选择太子,所以余生只能陪伴在他的身侧。 “王爷……”红五见穆如归从花轿边回来,担忧地问,“小侯爷可是想……” “把赐婚的圣旨拿来。”穆如归打断红五的话,嘴角少见地擒着笑意。 红五愣了愣,再去看并无动静的花轿,眼前一亮:“好嘞!” 赐婚的圣旨,穆如归刚回上京的时候,没有接受。 后来在骊山围场,大抵是镇国侯成日去王帐中撒泼打滚,梁王烦到不行,干脆直接让长忠将赐婚的圣旨丢到了穆如归的手里。 意思是,九王爷圣旨都接了,你一个镇国侯,再怎么闹,也没有用。 穆如归那时刚得了夏朝生想嫁入王府的承诺,心里再怎么怀疑,还是将圣旨留了下来。 没想到,这道昔日被推三阻四的圣旨,今日倒是有了用处。 红五双手捧着圣旨回到穆如归身边。 穆如归勒紧缰绳,示意玄甲铁骑分开。 黑色的洪流听话地散开,穆如归骑马缓步至狼狈的穆如期身前,居高临下地望过去。 他是大梁的九王爷,尚未登基的太子与他而言,不过尔尔。 “九皇叔,你到底对朝生做了什么?” 穆如归并不理会的穆如期的纠缠,淡淡地命令:“红五,念。” 红五翻身下马,跑到太子面前,展开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侯府夏氏……” 洋洋洒洒百十来字,将夏朝生与穆如归牢牢拴在一起。 穆如期的神情逐渐发白扭曲。 那哪里是赐婚的圣旨? 那是穆如归的警告,是命运的嘲讽,是打破他美梦的诅咒。 “不许念了……不许念了!”穆如期捂着耳朵,作势要抢红五手中的圣旨。 红五眼疾手快地躲开,远处的金吾卫也骚动起来。 满头大汗的长忠从宫墙之中跑了出来:“陛下口谕……陛下口谕!” 穆如期陡然回神。 “太子殿下,陛下口谕,让您立刻进宫见驾!” “父皇……”穆如期呆呆地望着长忠,半晌,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 他艰难地仰起头,目光穿过玄甲铁骑,落在了宫墙上。 大意了。 穆如期还当自己是已经登基的梁王,忘了父皇尚未薨逝,他仍是太子。 不过穆如期并没有慌张多久。 穆如归将夏朝生迎进王府又如何? 夏朝生就是个病秧子,别说圆房了,就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都有一命呜呼的可能,等他登上帝位,夏朝生一定还是完璧之身,到那时,他想得到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穆如期冷着脸让到一旁,在长忠的催促声里,抬手示意金吾卫后退。 玄甲铁骑簇拥着花轿,再次启程。 穆如期注视着那片猩红渐行渐远,重重地哼了一声。 “来人。”他叫来自己的亲信,“孤以前让你们找的那个人……可有眉目了?” 穆如期终于想起了前世心心念念多年的白月光。 命运弄人。 前世穆如期不想要夏朝生的时候,夏朝生进了东宫。 今生他想要夏朝生了,夏朝生却坐上了穆如归的花轿。 “我记得他的眼睛和朝生长得很像……”穆如期眼里涌起浓浓的兴味,“找个机会,把他送去王府,在朝生和九皇叔面前露一面。” “……朝生性子烈,若让知道他自己是庶兄的替代品,定然会与九皇叔闹翻。” 亲信闻言,犹豫不决,觉得一个民间寻来、来路不明的男子,掀不起那么大的风浪。 “孤让你去,你就去。”穆如期见亲信不动,不耐烦地命令,“三日内,若不将那人送进王府,你就将自己的脑袋送到孤面前吧。” 亲信连忙领命而去。 至于穆如期为何如此笃定…… 他前世可是亲眼见过,夏朝生得知自己是替代品后的所作所为。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的爱轰轰烈烈,恨也轰轰烈烈。 既然九皇叔非要将夏朝生从他的手里抢走,那就尽情地去体会离心的滋味吧。 作者有话要说:码出来啦w上夹子前更的都会比较迟,大家可以早上起来看! 还有一个幻耽的预收《步步低点神机》,写完古耽的预收会写这一篇,大家感兴趣可以点一点~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和地雷!!!不知道为什么阿江又不给我自动感谢了啊啊啊啊 第29章 29 “太子殿下!” 穆如期堪堪收回视线,扫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长忠,负手往宫中走去。 “公公慌什么?” “殿下,陛下得知小侯爷嫁入王府,龙颜大怒。”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长忠也不藏着掖着了,愁眉苦脸道,“您等会儿进了金銮殿,可得小心着点,千万别说错了话!” 穆如期神情扭曲一瞬,又飞速装出惶恐模样:“寻芳姑姑可有为我说话?” “姑姑这些天服侍在太后身前,并未在金銮殿当差。” 穆如期眉心微皱,不再多问。 寻芳是太后调/教出来的宫女,再早些时候,却是随秦皇后一同入宫的。 穆如期自信若寻芳在侧,必定能为他细心周旋,只是如今…… 他刚迈进金銮殿的门,奏折便雪花般扑来。 ——啪! 墨迹未干的圣旨直接砸在了穆如期的额角。 宫女太监噤若寒蝉,乌泱泱跪倒一片。 他也“噗通”一声跪在殿前:“父皇息怒!” “息怒?”梁王狠狠地拍着龙案,“看看你干的好事!” “谁要你多此一举,往侯府送嫁衣?” “若是送也就罢了,你……你偏偏叫王府的人瞧见!” “你九皇叔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朕这么些年,隐忍不发,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可以同时贬责侯府与王府的机会……全被你这个逆子毁了!” 穆如期唯唯诺诺地匍匐在地,嘴里止不住地呢喃:“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啊!” 长忠见状,忙不迭地将丹药塞进梁王的手中——那个装丹药的木盒子已经被梁王打碎了,剩下的丹药都被长忠收进了瓷瓶里。 穆如期看见长忠的动作后,眼神微动,一眨不眨地盯着梁王将丹药咽下肚,面上浮现出转瞬即逝的讥笑。 长寿仙丹,越吃命越短。 算算时间,他这位父皇,也就剩不到三载的寿数了。 “你说,你给朕说……以后要如何是好?”梁王没察觉到穆如期的异样,眼皮跳了跳,“若两府的关系真因这桩婚事有所缓和,朕看你这太子的位置还不如给你的五弟坐!” “父皇,儿臣知错了!”穆如期立刻诚惶诚恐地嗑起响头。他的懦弱无能是装的。 穆如期重生归来,知道五皇子身上有胡人血统,断然不可能继承王位,所以梁王的威胁,也仅仅是威胁而已。 梁王在砰砰作响的磕头声里短暂地平息了怒火:“罢了,你且起来。” “……王府与侯府的婚事已成定局,你可有办法让他们二人离心?” 穆如期暗暗一笑。 让穆如归和夏朝生离心,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但他当着梁王的面,并不直言,反而思忖良久,做出苦思冥想之态:“父皇,朝生心里有儿臣,自然不会与九皇叔亲近,只不过他嫁入王府,儿臣日后与他相处的机会就少了。” 相处的机会少,把人带回东宫的机会也少。 “这有何难?”梁王不以为意,“前些时日,夏荣山求朕恩准他的儿子回太学继续做你的伴读,朕准了。等婚期过后,朕就传旨召他入宫。” “多谢陛下。”穆如期大喜过望,再次叩拜行礼,“朝生与儿臣相识许久,只要见了面,话说开了,肯定会愿意离开王府,进儿臣的东宫。” 他的话并无夸大的成分,连梁王都没有怀疑。 因为夏朝生的的确确为了赐婚之事,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事前,还毫不犹豫地吞下了改变体质的药丸。 其实跪多久,梁王并不在意,只是那药丸…… 大梁男子,除非家道中落,迫不得已卖身,或是流落勾栏,迫于营生,根本无人愿意吞下改变体质的药丸。 逼迫他们吃药,不如直接要他们的命。 那是比死还痛苦的惩罚。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夏朝生,骄傲自负,刚烈似火,倘若不是真心想嫁入东宫,怎会甘受如此羞辱? 再者,抢亲也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太子抢亲,还要对抗玄甲铁骑,梁王细想起来,觉得穆如期能将夏朝生抢进东宫才可怕——若太子手里有一支足以与玄甲铁骑对抗的势力,那么对皇位威胁最大的,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了。 “朕暂且饶了你。”梁王的心思百转千回,已经不再像先前一般愤怒,“不过,今日你抢婚闹得众人皆知,朕不得不罚。” 穆如期低眉顺目:“但凭父皇处置。” “就罚你禁足一月吧。”梁王面上浮现出疲态,挥手让长忠送太子出宫,“一月以后,如何在太学中说服夏朝生,就不是朕的事了。” “父皇放心,儿臣心里有数。” ………… 穆如期跟着长忠出了宫。 长忠无奈摇头:“殿下,您怎么直接和王爷的玄甲铁骑对上了?” 倘若能在小侯爷上花轿前,偷偷将人带进东宫,事情哪里会闹到这般境地? 穆如期抿唇不语,神情阴郁。 他也不想这么早与九皇叔的玄甲铁骑对上,可不过是做出了一点点与前世不同的选择,事情就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他也始料不及。 宫城中的甬道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公公留步。” 长忠依言停下。 等候许久的东宫侍从急匆匆赶来,小太监替穆如期披上披风,见长忠离去,才小声道:“殿下,不好了,五皇子那里得了您抢婚的消息,正准备联合朝臣,写折子弹劾您呢!” “让他写去。”穆如期耷拉着眼皮,不甚在意,“写了也没用。” “那陛下那边……” “父皇不会怪罪的。”穆如期神情稍冷,“五皇子不过是个……” “是什么?”小太监没听清太子的话,狐疑地追问。 “不该你知道的,别多嘴。”穆如期没好气地拢了拢衣袖,半晌,忽而眉头紧锁,“你说,朝生为何不从花轿上下来?” 重生后非但没能过上顺风顺水的日子,还挨了梁王训斥的穆如期,心中终于生出了疑惑。 但他没有将夏朝生的异样与重生联系在一起。 他是真龙天子,是大梁未来的帝王,重生乃天命所授,夏朝生再尊贵,比得上天家血脉吗? 穆如期只觉得奇怪。 “奴才觉得,九王爷定是威胁小侯爷了。”小太监见穆如期陷入沉默,眼珠子一转,凑过去,嘀嘀咕咕,“殿下,您想想,小侯爷不甘心委身于王爷,他对您的感情,大梁谁不知道?但是,若王爷以侯府相逼,那就不一样了。” “……小侯爷是孝顺之人,肯定不愿侯府其他人被自己牵连。” 小太监这话,可谓是说到了穆如期心里。 他曾经斩尽夏氏满门,让夏朝生痛不欲生,最后夏朝生竟不愿死在他的手里,饮下毒酒不等毒发,就横剑自刎了。 穆如期眼前一亮。 九皇叔必定是用侯府威胁了朝生! 他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心里的疑虑散了,对一月后在太学上劝回夏朝生也更有信心了。 还在轿子上的夏朝生就没穆如期那么乐观了。 他从早到现在就吃了一个糕饼,人没到王府,肚子已经空了,再加上身子弱,轿子没停,意识已经模糊了。 夏朝生只觉得耳边全是乱哄哄的爆竹声,还有刺耳的吹拉弹唱,乱七八糟乱做一团,让他本就不清醒的意识断了片。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忽然震了一下。 迎亲的队伍回到了王府,在王府门前站了许久的喜娘,迫不及待地跑来,等着夏朝生掀开轿帘,好将红绸递进去。 红绸的一端被穆如归抓着,他要用这根红绸,将夏朝生带进王府。 可轿中毫无动静,轿中之人并没有掀开轿帘。 杵在一旁的红五和黑七脸色同时变了,喜娘的脸上更是乍青乍白,慌得时不时拿余光瞄穆如归。 谁都知道小侯爷不乐意嫁进王府,可谁也没想到,他到了王府前还不愿意下花轿。 这……这当真如传言所说一般,完全不愿嫁啊! “王爷……”喜娘战战兢兢地捧着红绸,“小侯爷……小侯爷他……” 小侯爷他不愿接红绸! 这可怎生是好? 夏朝生并不是不愿接红绸,他还花轿中泛着迷糊。 这幅身体当真是虚弱透了,不过是颠簸了一路,如今竟然连掀开轿帘的力气都没有。 “让开。”穆如归拧起眉,全然不在乎众人复杂的目光,弯腰掀开了轿帘,“朝生?” 夏朝生只觉得眼前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继而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前栽去。他搂住了穆如归的脖子,冷汗涔涔:“九……九叔……” “可是难受?”穆如归嗓音微沉,作势要将他抱进王府。 夏朝生察觉到九叔的意图,强撑着一口气,咳道:“不妥,得……得行……行礼!” “九叔,带我……带我拜堂呀……” 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拜堂呢? 带着哭腔的恳求让穆如归兴奋了一路的心轰然坠地,砸成一滩烂泥,继而泛起又酸又涩的暖意。“好。”穆如归收紧揽在夏朝生腰间的手,在喜娘的惊呼声里,将他打横抱出了花轿,“我们去拜堂。” 穆如归抱着夏朝生跨过火盆,一步一步走到了王府中。 喜娘满脸震惊,揪着帕子,愁得都快崩溃了。 新人入府,要跨火盆,再跨门栏,侯府的小侯爷再怎么尊贵,也不能被抱进去啊! 王爷这不是胡闹吗? 难道……小侯爷不愿下花轿,王爷硬是将他从轿子上抱了下来? 这,这如何使得! 可喜娘再怎么纠结,也不敢开口阻拦,于是穆如归一路顺顺畅畅地走进了喜堂。 空无一人的喜堂里,摆着两张软垫。 先皇与贤太妃已逝,他们不用拜高堂,但夏朝生还是挣扎着从穆如归怀里挣脱。 他牵起红绸,在喜娘颤抖的高唱声里,与穆如归拜了天地。 盖头摇晃,将夏朝生苍白纤细的手和红绸另一端骨节分明又伤痕累累的手联系在一起。 他的面颊不由一热。 夏朝生轻咳着背过脸去,觉得自己忐忑不安的心也被九叔握在了掌心里。 拜过天地,便要入洞房。 红烛摇曳,合衾酒酒香四溢。 夏朝生走到床边坐下,几颗先前黑七认认真真撒在床上的花生滚到了他的掌心里。 他迟钝地开始紧张。 前世,夏朝生也进过洞房。 那时,他激动无比,时不时偷偷掀开盖头,期盼地注视着房门,想象着太子从门外走进来的模样。 可他如今记住的只有得知真相的愤怒。 夏朝生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隔着红盖头偷瞄洞房里影影绰绰的火光。 他知道穆如归就站在身前,也知道九叔抬起的手迟迟未落下。 他比前世还要激动,又比前世还要沉静。 因为他等了三十年,不怕这短短的一瞬了。 红烛爆出一朵灯花。 穆如归猝然回神,伸手狠狠扯下了夏朝生头顶的红盖头,就像是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隔阂粉碎。 赤红色的盖头如流水般滑落。 头戴金冠的少年仰起头,水汽氤氲的眸子里先是涌起惊慌,继而在看清面前人后,泛起笑意。 他望进了他的眼底,也望进了他的心里。 穆如归忽然安下心来,伸手抚摸夏朝生冰凉的面颊。 ……他真的嫁进来了。 穆如归迫不及待地将夏朝生搂在了怀里。 环佩玎珰,他在滚烫的胸膛里吃痛地吸气,腰一软,被压在了一颗圆滚滚的花生上。 站在一旁的喜娘见状,在心里高呼“吾命休矣”,继而视死如归地凑上来:“王……王爷,小侯爷还没吃饺子,也没……也没喝合衾酒……” 您再急,也不能抱他啊! 喜娘经历过无数场喜事,却从没见到哪家的相公猴急到王爷这样,礼数未尽,就急不可耐地搂人的。 穆如归闻言,身体猛地僵住,尴尬地收手,转身端起桌上的合衾酒,绷着脸递到了夏朝生手中。 夏朝生扬起眉,见穆如归耳根泛红,强忍笑意,主动饮下交杯酒。 滚烫的酒液下肚,热浪直烧进了心窝。 穆如归又要去搂他。 喜娘眼疾手快递上饺子:“小侯爷!” 夏朝生接过,咬了一口:“生的。” “这就对了。”喜娘如释重负,抢走剩下的饺子,逃也似的离开了洞房。 夏朝生皱着眉头将嘴里的生饺子咽下,抬眼,见穆如归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不由好奇道:“九叔?” “我娶你,并不是为了……” 他想起自己吞下改变体质药丸之事,了然一笑:“不过是礼数而已,我知道九叔没有那个意思。” 穆如归神情依旧没有丝毫的放松,像是想起他连花轿都没力气下之事,竟不再抱他,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硬邦邦地说:“方才,你不该喝酒。” 夏朝生瞪圆了眼睛:“那是合衾酒。” 不喝,还算什么成婚? “那也不该。” 他无辜地“啊”了一声,脱了鞋,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对穆如归眨眼:“可是九叔,喝了合衾酒,我才算是你的人。” 夏朝生话音刚落,穆如归的耳朵彻底红了。 他瞥见,忍着笑伸手:“九叔……” 穆如归好不容易严肃起来的神情瞬间溃散,不受控制地向他靠近。 “朝生……” ——砰! 洞房的门忽地被红五和黑七硬着头皮撞开。 “王爷,您还要去前面吃酒呢!” 喜宴都摆好了,宾客到齐,就差王爷了! 夏朝生噗嗤一声笑,目送红五和黑七将路都走不稳的九叔拉走,准备换下身上沉重嫁衣之时,门外又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快拦住王爷啊!”红五和黑七的喊叫紧随而来。 “砰”得一声巨响,穆如归撞开了门,直勾勾地盯着站在烛光里的夏朝生。 “朝生,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周一要上夹子,所以更新改在晚上11点左右(也可能会提前,下夹子以后就固定在原来的时间了_(:з」∠)_ 这一章我怎么总是发不出来啊啊啊啊啊………… 预收还放了个幻耽《步步低点读机》大家感兴趣可以点一点~ 感谢在2020-08-06 13:56:42~2020-08-07 23:3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穆慕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出版了请叫我一下(买 10瓶;啊肥u 8瓶;依玥儿 5瓶;沐清清清呀、天在水、药药是欧皇、陌竹月 2瓶;棉花糖的猕猴桃、词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30 烛影随风明暗不定,夏朝生的身影也仿佛变成了一朵烛火,在穆如归的眼底摇曳。 他眉如墨画,面若桃花,纤纤细腰不盈一握,只瞥了穆如归一眼,穆如归就定在原地,挪不开视线了。 红五和黑七哭笑不得地跑回来,一人扯着穆如归的一条胳膊,硬生生将九王爷拉出了洞房。 躲在一旁偷看的夏花笑得直不起腰,和秋蝉一起进屋,替夏朝生卸下了金冠。 男子成婚所戴金冠已简洁至极,依旧压得夏朝生脖颈酸涩。 他按了按后颈,痛苦地吸气。 夏花见状,打趣道:“小侯爷,一顶金冠您就受不了了?女子成婚,戴的凤冠更重呢。” “真是稀奇了。”他坐在镜前,好笑地望着夏花,“秋蝉你听听,夏花都惦记起凤冠了。” 侍女面上登时飞起两团红霞,跺脚羞恼道:“小侯爷,奴婢……奴婢没想嫁人!” “奴婢要服侍小侯爷一辈子!” 夏朝生闻言,笑意忽地僵在嘴角,失手将放在桌上的金冠碰到了地上,金光熠熠的金冠登时缺了一个角。 夏花和秋蝉同时惊叫起来。 “哎呀,好好的金冠……”侍女们心痛不已。 “坏了就坏了吧。”夏朝生捂着心口虚弱地摆手。 他只是想起了前世夏花和秋蝉的下场,心有愧悔。 模样俊俏的夏花死时,身首异处,机灵古怪的秋蝉沉在井中好几日,才被发现。 “小侯爷?”夏花不知夏朝生面上为何血色尽褪,焦急地问秋蝉,“药煎好了吗?” 秋蝉道不知,蹬蹬蹬地跑出门去,一路上遇到王府的宫人,若要拦着她,她都不管不顾地推开。 不消片刻,除了在喜宴之上的穆如归,王府众人都听说,镇国侯府的小侯爷不满婚事,在洞房中砸了金冠,还被气得面色煞白,差点一口气撅过去。 “本来身子就不好,这下怕是不行了吧?”守在洞房外的王府侍女等秋蝉端着汤药回到洞房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也是,王爷那样,谁愿意嫁呢?” “这话也敢说,不要命了?!” “我又没说错……王爷一年到头,有几日在上京?小侯爷身体虚弱,必是无法陪王爷出征的。到时候小侯爷常年待在王府,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咳咳!”端着饭菜走过来的红五低低地咳嗽。 侍女们惊慌散开。 “自己去领罚吧。”王府大喜的日子,红五不欲发作,冷淡地瞥了她们一眼,然后抬手敲响了洞房的门,“小侯爷,王爷让属下给您送些吃的来。” 红五送来的都是好克化的吃食,夏朝生挑挑拣拣,吃了个半饱。 前院时不时传来喧哗声。 他担忧地望去,院墙层层叠叠,只有烛影映入他的眼帘:“王爷可是被灌醉了?” 红五犹豫片刻,摇头:“王爷……酒量极好。” 就算王爷酒量不好,上京也无人敢灌他的酒。 想通其中的关巧,夏朝生忍不住勾起唇角:“还是备一碗醒酒汤吧。” 红五点头应下,因为侍女们的话而悬起的心缓缓落地,片刻,悄无声息地退到室外,见黑七百无聊赖地蹲在院子里,抿唇走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红五拧眉,“王爷呢?” “五皇子殿下亲自来贺喜,前面人手不足,王爷遣我来唤你。”黑七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叶,歪到红五面前,悄声耳语,“你可听见她们说的话了?” “什么话?” “小侯爷……” “慎言。”黑七刚开口,就被红五打断,“侍女胡言乱语,领罚便可,你我随侍王爷左右,怎可听信谣言?” “……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此话若传到王爷耳中,定有你好受。” 黑七赶忙拱手讨饶:“我就是来的路上随便听了一耳朵,不会当真。你还是赶快和我走吧,王爷等着呢。” 黑七当没当真,暂且不提,侍女们说的话,夏朝生也听见了。 他净了面,脱下嫁衣,见夏花和秋蝉面露恍然,好笑摇头:“慌什么?” 穆如归总要上战场,他在嫁过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其实,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准备。 若不是这几年荆野十九郡太平,他爹也常年征战在外。 再退一步讲,假如能重生回更早的时候,不吃下改变体质的药丸,日后承袭爵位,继续征战沙场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夏朝生幽幽叹了一口气,不知今生还能不能披甲上阵。 他发了会儿呆,回神后,敛去眼底的失落:“去看看,给王爷熬的醒酒汤好了吗?” 夏花依言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已然多了一碗醒酒汤。 “放炉子上温着吧。” 夏朝生皱着鼻子嗅嗅,觉得解酒汤连自己治病的药还难闻,立刻捏着鼻子躲到了喜榻上。 他没让侍女继续随侍在侧,而是随手抽了支玉簪,托着下巴挑红烛的烛心。 挑着挑着,夏朝生眼前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暗影,须臾,他枕着胳膊,趴在桌边睡着了。 穆如归回到洞房时,见到的就是趴在桌上熟睡的夏朝生。 他睡得不舒服,脑袋时不时晃动一下,仿佛寻找舒适环境的幼兽,哼哼唧唧地说着梦话。 穆如归凝神细听,听见一声软软糯糯的“九叔”后,连忙走过去,将夏朝生打横抱起。 夏朝生迟钝地睁开双眼,艰难地看清了抱着自己的男人,继而主动勾住穆如归的脖子,困顿地唤:“九叔。” 穆如归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踏着红烛破碎的光,将夏朝生放在了喜榻上。 他闭着眼睛,乖顺地侧卧,身体微微扭了几下,似乎是在确认榻上有没有没清理干净的花生和桂圆,等确认后,立刻软下来,舒舒服服地滚进了被褥。 穆如归的眸子迅速暗下去,俯身迫不及待地靠近夏朝生,目光在他泛红的脸颊和如羊脂玉一般的脖颈上逗留片刻,又迅速狼狈挪开,唯有呼吸久久徘徊在夏朝生唇边,不肯散去。 夏朝生清醒了几分,却没有睁眼的勇气。 他前世并未经历过洞房花烛夜,所以就算死后陪伴了穆如归三十载,依旧手足无措。 他先是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呼吸,耳根滴血,睫毛轻颤,觉得九叔会亲他。 但让夏朝生没想到的是,那道熟悉的呼吸忽然远离,仓惶的脚步声在他耳边响起——穆如归居然狠狠地后退了几步,站在喜榻前喘气。 于是夏朝生只能假装睡醒,倏地睁开了眼睛。 红烛已经燃烧过半,葳蕤的灯火映亮了穆如归的眼睛。 洞房内氤氲着淡淡的酒气。 红五说得没错,穆如归不似喝酒的模样,他只有衣衫上沾了酒味。 夏朝生抱着被子,窸窸窣窣地坐起身,不好意思直视穆如归的眼睛,就用手指勾九叔的衣袖:“醒酒汤已经备下了,九叔,你喝一点。” 穆如归绷着脸点头,端起温着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沉默又在洞房内蔓延。 倒不是他们之间没有话说……夏朝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与九叔听,穆如归也有许多话想说与他听。 可惜他们一个紧张,一个习惯于将话藏在心里,好长的时间过去,居然都没有开口。 “九……” “你……” 夏朝生愣了愣,方才的紧张兀地消散殆尽。 他嫁进来了,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夏朝生鼓起勇气,对穆如归张开手臂:“九叔,现在可以抱了。” 喝了合衾酒,去席间敬过酒,喜娘再也不会阻止他们亲近。 穆如归浑身一震,三步并两步,将刚刚才拉开的距离缩短回来,低哑的呼吸又喷在夏朝生的面颊上。 ……然后又僵住了。 夏朝生无奈地撩起眼皮,在九叔近在咫尺的面上寻到一丝迟疑。 他好笑地伸手,按着穆如归眉间的疤痕,轻声问:“怎么伤的?” “……一不当心。”谈起伤疤,穆如归不再紧张,不知不觉间,被夏朝生拉到了喜榻上,两人肩并肩坐着,小声说话。 “差一点就伤到眼睛了,哪里是不当心的事?” “箭羽……扫到罢了。” 夏朝生心疼地用指尖不停地抚摸穆如归眉间的伤疤。 穆如归眼里闪过一道微光,不等他收手,就卷起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 夏朝生果然扑过去,颤抖着抚摸。 穆如归又开始卷裤管。 夏朝生……夏朝生这回没摸,他仰起头,不再犹豫,直接凑了过去。 一触既离。 温热的触感比春风还柔软,早前喝下的合衾酒好像忽然在穆如归的身体里燃烧起来。 大梁的九王爷呆呆地摸了摸被夏朝生碰过的嘴角,又试探地伸手,粗粝的手指在他的面颊上游走,眼里的困惑与不解最后都被闪烁的光取代。 穆如归按着夏朝生的后颈,将他牢牢嵌在了怀里。 “我的……”穆如归嗓音嘶哑,不断地收紧手臂又松开,笨拙地确认着他的存在,“我的……” “朝生,在幽云,抢来的,就是自己的。” 夏朝生循声抬起头,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你是我从太子手里抢来的。”穆如归吹熄了榻前的红烛,黑暗壮胆,沉寂在夏朝生后颈上的手敢去摸他的耳垂了,“是我的。” “……不会还了。” 穆如归借着夜色,在夏朝生面前,小心翼翼地展现着自己的占有欲,刚将阴暗的心思表露一角,就不敢再开口。 浅浅的呼吸在穆如归的耳畔徘徊,是夏朝生在笑。 他说:“好,我记住了。” “九叔,可……不许食言啊。” 穆如归被夏朝生的话震得心神巨震,捧住他脸颊的时候,还磕磕绊绊地扯到了他垂在肩头的发丝。 夏朝生吃痛闷哼,穆如归却再也忍不住,直接跳过浅尝辄止,直奔着长驱直入去了。 一吻终了,夏朝生气喘吁吁地歪在喜榻上,里衣顺着肩头滑落,露出白得发光的肩膀。 不等他自己伸手脱下衣服,穆如归就伸手用喜被将他裹成了长长的一条。 “九叔?” “好好休息。”穆如归的手摸索着罩住了夏朝生的眼睛,“你的身体……” 他的身体根本经不住洞房。 夏朝生沉默许久,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裹着被子,费力地拱到了穆如归的身边,用脑袋轻轻蹭九叔的肩膀。 穆如归僵硬地伸长胳膊给他枕。 夏朝生自顾自地寻了舒服的姿势,冰凉的手从喜被下探出来,悄悄勾住穆如归的手指,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寂静在榻上蔓延,夏朝生的呼吸渐渐平稳,而握着他手的穆如归突然翻身,隐忍又颤抖着靠过去—— 第二日,穆如归早早惊醒,先握紧夏朝生的手,确认他的确在自己身边,后无声地勾起唇角,目光在他微肿的唇上逗留片刻,又挪开。 穆如归静悄悄地起身,换了身劲装,走到了院中。 红五和黑七都在院中。 “王爷。” “禁声。”穆如归抬手止住侍从的话,走出院子,才问,“何事?” 黑七抢着说:“王爷,照顾小侯爷的人挑好了,您瞧瞧?” 穆如归答非所问:“自去领罚。” 黑七:“?” “你刚刚叫他什么?”穆如归冷冷地睨着黑七。 “属下……属下……” “王爷,小侯爷并不是女子。”红五见黑七汗如雨下,于心不忍,轻声提醒,“称呼王妃,似有不妥。” 穆如归皱眉:“是吗?” “……他嫁给我,为何不是王妃?” 在穆如归的心里,王妃是男子亦或是女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夏朝生。 这个称呼更像是一个夏朝生再也不会离开他的承诺。 “他若不愿,你们不叫便是,在本王面前,他就是王妃。”穆如归一锤定音,“黑七,领罚。” 黑七:“……” 红五闻言,忍笑提醒:“王爷,时辰不早了,您和……王妃今日要去宫中面见陛下。” 穆如归点了点头,反身往屋中走去。 那些被挑出来伺候夏朝生的下人齐齐行礼。 穆如归目不斜视,余光扫过一人面容时,脚步微顿,继而皱起了眉,心里总有些怪异的感觉。 但穆如归并没有细想,直到回到屋中,见夏朝生迷迷糊糊地靠在床边,向自己伸手,才恍然觉得有些熟悉。 似是……眉眼有些相像。 “九叔?” 穆如归回神,自然而然地揽住夏朝生的腰,将他从床上抱起来:“侯府里的侍从任你差遣。” “包括红五和黑七?”他清醒了些,循着热源,将脸朝着九叔贴了过去。 那可是穆如归的亲随,夏朝生不过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要差遣红五和黑七,穆如归却认认真真地回答:“可。” 继而顿了顿:“黑七挑选了一些侍从,你可要去看看?” “不必。”夏朝生瞧见了站在门前的夏花和秋蝉,摇了摇头,“人多吵闹,我不喜欢。” 穆如归从善如流地点头。 他也不喜欢人多。 于是得了太子暗示的夏玉,等其他侍从离去,依旧在寒风中苦苦等待。 他不知道穆如归和夏朝生已经在进宫的路上,还在回忆太子亲随找到自己时说的话。 “你的眉眼……与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有七八分的相似,肯定不甘心过现在这样的苦日子吧?” 夏玉兀地攥紧了藏在袖笼里的玉佩,那上面隐约刻着一个“夏”字。 夏玉不知道太子如何得知了他的身世,但他明白,太子殿下指了一条明路——他是夏朝生最好的替代品。 夏朝生不愿嫁给九王爷,他愿意。 他为了荣华富贵,可以装得比任何都爱慕穆如归。 穆如归……大概也会对他这个替代品感兴趣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睡太早没看见评论……封面图是我约的,可能是尺寸问题小图看不大清,我的锅呜呜呜……今天调大了,画手太太画得真的很好看!!!!!!!要不是没有wb,我就放原图给大家看了!!!!!! 是古早风味,避雷都写在文案上了,放飞自我的产物,后面的剧情肯定还是会按照原来的大纲写,要不然就违背当初放飞自我的初衷啦_(:з」∠)_ 是耽美是耽美是耽美是耽美是耽美是耽美。。。 感谢在2020-08-07 23:37:04~2020-08-10 20:0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困灰了、血糖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殇 2个;愉快的炸考场、黑泽空、廿四味回甘、师兄/师尊、今天的楚长官也和杨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里 40瓶;泷悦、落叶知秋、白卿宁、警花和安慕希 20瓶;生而為人 當先為人、32064645 18瓶;夏天的回忆、楼月明 12瓶;叶子、清风女公子、小乌鸦会掉毛吗、月殇 10瓶;卡卡卡卡卡卡卡住了 8瓶;酱酱酿酿 6瓶;小鱼眼、金满地 5瓶;再来一份草莓雪冰 3瓶;京城小眉烟、下点儿雨、轻罗曼舞 2瓶;词意、如果欢脱不欢脱、江水流春去欲尽、、花汐、煜?尼、莫相忘、棉花糖的猕猴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31(二合一) 马车摇摇晃晃,端坐在轿中的夏朝生也跟着摇摇摆摆。 他身体不好,精神不济,时常要歇到正午才清醒,今日着实起得早了些。 穆如归亦没有骑马,陪夏朝生坐在轿中,见他像是要睡着的模样,犹豫着伸手,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脖子,夏朝生就惊醒了。 “九叔?” 穆如归闪电般收手,沉默着移开视线。 半晌,肩头一沉,是夏朝生主动靠了过来。 三千青丝散落在穆如归肩头。夏朝生低声咳嗽着,把手塞进了穆如归的掌心里。 暖意涌上来,他眼前渐渐清明。 “九叔,等会儿见到陛下,我们不能表现得过于亲近。”他若有所思,“若陛下知道我们……咳咳,日后必定会更加忌惮侯府与王府。” 夏朝生觉得穆如归一定明白自己话里的深意,说完,低着头继续打起瞌睡,可当马车停在宫墙前时,他睁眼就听见穆如归低声道:“我们如何了?” 他迈出马车的步子顿了顿,用心分辨九叔的语气里有几分认真。 而穆如归见夏朝生不下车,以为他跳不下去,直接伸手,搂着他一跃而下。 然后定定地望着夏朝生的眼睛,直言不讳:“我与你尚未行周公之礼。” 他的脸立时红了。 夏朝生抢过夏花递来的手炉,连退好几步,直退到长忠迎过来,才止住步伐。 他也想啊。 可他在金銮殿前跪坏了身子,走几步路都难,哪里……承受得起? 再说,昨夜不圆房,也是穆如归自己的决定,现在提起来,倒像是他的不是似的。 夏朝生到底没经历过人事,又羞又急,竟连穆如归的脸都不敢看了,反而梗着脖子去看天上的云。 云当然没有穆如归好看,但云胜在不会同他说房中之事。 走过来的内侍监垂着头,含笑站在他们身侧,掐着嗓子说:“王爷,小侯爷,陛下特赐软轿一顶。” 其实长忠已经躲在一旁,瞧了好一会儿了。 梁王忧心侯府与王府因为一桩婚事,关系缓和,长忠自然要替陛下分忧。 原先,内侍监见穆如归搂着夏朝生下轿,还忐忑不已,以为梁王的担忧变成了现实,可很快,他就瞧见夏朝生推开了穆如归,一路后退。 这摆明了是关系不好嘛。 长忠一下子安了心,脸上笑意愈发真诚:“小侯爷身子不好,陛下念得紧呢!” 夏朝生不情不愿地谢恩,看也不看身后的穆如归,艰难地爬上了软轿。 穆如归犹豫一瞬,并没有跟上去,转头,冷着一张脸望长忠。 “王爷……”长忠被冰冷的目光刺得差点挂不住脸上的笑意,苦笑道,“王爷可也要坐软轿?” 御赐的软轿可坐两人,穆如归不愿与夏朝生同坐一顶,长忠也没办法再变出一顶。 “走吧。”好在穆如归并未强求,双手背在身后,跟着软轿往宫中走去。 路上,轿中时不时传来夏朝生压抑的低咳,长忠追着轿子嘘寒问暖,他不冷不热地回了两句,很快就来到了金銮殿前。 “奴才真是糊涂了。”长忠装作懊恼的模样,连连请罪,“陛下还未下朝呢!王爷、小侯爷,请随奴才去御书房吧。” 就在内侍监自责的档口,金銮殿的大门轰然打开,身穿四爪蟒袍的太子被朝臣们簇拥着走了出来。 穆如归循声回头,对上了穆如期的视线。 太子站在金銮殿前,挑衅地扬眉,一步一步走来,故意在夏朝生曾经跪过三天三夜的石砖上停留,然后再走到软轿边,隔着半透明的薄纱,温柔地唤:“朝生。” 穆如归面色微变,不由自主向软轿边靠近。 只听软轿中传来几声痛苦的咳嗽,夏朝生窸窸窣窣地起身,拎着衣摆下轿行礼:“太子殿下。” 他面色惨白,唇无血色,穆如期看得心痛不已,当他触景生情,想起抗婚之事,心有戚戚然,迫不及待地伸手,作势要将人拉进怀里。 这是他们一起跪过的地方,旁人如何懂? 可不等穆如期的手碰到夏朝生,穆如归却先一步,揽住了夏朝生的腰。 “九皇叔……”一手落空,穆如期不满地蹙眉。 这个前世谋逆的罪人,原来从这时开始,就如此胆大妄为了吗? 穆如期心生警惕,再次去看夏朝生,却发现他已经被穆如挡在身后,只露出一片青色的衣摆。 好在,穆如期方才已经看清了夏朝生的脸——他还和前世一样,被磨平了大部分棱角,又娇气又虚弱。 可那份遗传了裴氏,又被眉宇间曾经的英气压制住的天人之姿,恰恰好完全暴露了出来。 裴氏多出美人,果然不是虚言。 穆如期越是将目光放在夏朝生身上,越是觉得前世的自己瞎了眼。 夏玉有什么好? 不就是温柔一点,乖巧一点……这样的男子,只要他想找,比比皆是。 唯有夏朝生,独一无二,一颦一笑动人心魄,在他的心口烙下了深深的烙印。 穆如期眼里冒起精光,觉得重生就是老天给的机会。 他不仅仅是来夺回皇位的,他还要将夏朝生从穆如归的手里拯救出来。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若不是今生出了纰漏,送嫁衣时撞见了王府的侍从…… 他们明明可以重头开始。 差一点就可以重头开始! 穆如期念及此,藏在袖笼里的手一点一点攥紧,面上却丝毫不显,还微笑着对夏朝生说:“你身子不好,快些上轿,父皇在御书房里等着你呢。” 他只说“你”,不说“你们”,目光也不放在穆如归身上,好像夏朝生身边是一团空气。 夏朝生皱了皱鼻子,心里隐隐不安,以他前世对穆如期的了解,此人故意出现,必定有所图谋。 “朝生,父皇……知你难处。”果不其然,穆如期旁若无人地向夏朝生伸手,要不是他假装咳嗽,差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牵住了。 “父皇会为我们做主。” 他的狐狸眼里闪过一道寒芒。 梁王会做什么主? 他如今已经是穆如归的人,难不成梁王要逼他们和离? 夏朝生打了个寒战,不等穆如期再开口,直接以“陛下还在等”为由,行礼告辞。 只是轿子行出老远,他还能感受穆如期灼热的目光。 夏朝生既恶心又纳闷。 前世此时,那位自称是他庶兄的人,应该已经出现了吧? 就算穆如期当真觊觎侯府权势,为了夺位,想将他娶进东宫,也不该表现得如此急切。 当着众臣的面,与他亲近,就不怕传出去,被全天下耻笑吗? 他现在……可是太子名义上的长辈呢。 “小侯爷,到了。” 软轿落地,夏朝生回过神,与穆如归一起,走到御书房前,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梁王才带着一群侍从,姗姗来迟。 “九弟。”梁王笑意吟吟,目光隐晦地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游走。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容貌迤逦无双,换上朝服的穆如归长身玉立,两人站在一起,居然意外地般配。 梁王心里立刻不舒服了,口不对心地问夏朝生的身子是否有好转,目光频频落在长忠身上。 长忠会意,隐晦地摇头。 梁王这才安心,大手一挥,又赐了夏朝生几箱珍贵的药材。 身子不好,就补吧,至于能不能活命……全看天意! 赐完药材,梁王看向穆如归:“九弟,你新婚燕尔之际,朕本不该说这些……可前日幽云十六洲的狄人又不安分,朕就想起了你……也只有你能为大梁出这份力了。” 站在穆如归身旁的夏朝生恍然想起前世,幽云十六洲的狄人听闻穆如归回了上京,也起了异心。 那是,他困于东宫,听闻太子也跟着九叔出征,只是总比九叔慢一步。 穆如归带着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穆如期躲在后面装模作样地安抚流民,于是穆如归残暴的凶名愈胜,太子却贤名远播。 远在上京的老百姓哪里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 一传十,十传百,穆如归和前线将士的功劳反倒全成了太子的,连赏赐都没有得到半分,只得了个“将功抵过”的荒谬圣旨。 夏朝生出身侯府,虽未上过战场,平日里耳濡目染,加上对穆如期死心,不再带着偏见瞧九叔,方知以往许多事,都是他想差了。 只可惜,那时的他,自身难保,看清又如何? 世上许多事,他都已经无力回天了。 “陛下。”但今生的夏朝生还有很多事可以为九叔做,“安邦定国乃臣子本分。” 梁王和穆如归都没料到他会开口,皆诧异地望来。 夏朝生淡定自若,并不多言。 梁王皱眉想了会儿,明白了:哦,夏荣山的小子不想见到九弟,巴不得穆如归上战场呢! 如此看来,他们二人当真不睦。 梁王本就想要穆如归回幽云十六洲镇守,当即顺着夏朝生的意思,酌情让穆如归七日后再回幽云,然后叹气道:“朕知道,太子前几日做出许多荒唐事,可他终究是朕的儿子……九弟,就让他随你一同去幽云,随你差遣,如何?” 夏朝生听得暗暗冷笑。 今生,梁王果然还想让太子截穆如归的功劳。 穆如归没有一口应允,而是去看夏朝生。 他们刚成婚七日…… 只是,这到底是夏朝生主动开口提出的请求,再者,安邦定国的确是臣子本分,穆如归犹豫片刻后,应下了。 梁王大喜,还想再说几句,穆如归已经冷淡谢恩,说要去太后处请安。 “去吧。”梁王并不阻拦,只在夏朝生快要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冷不丁开口,“朕想起来了,夏荣山前几日还同朕说,让你继续回太学,做太子伴读。” “……朕准了,只是想到你刚与九弟成婚,正是情浓之时,便推迟了一月,你看如何?” 在梁王看来,这算是给夏朝生的另一种“赏赐”了。 夏朝生心里一紧,不由自主抬眼,去追寻穆如归的身影。 去太学,他就要面对太子,可不去太学,梁王生性多疑,必定认为侯府有所图谋。 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已经走到御书房外的穆如归对他点了点头。 逆着光,夏朝生看不清九叔的神情,但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去就去,太子还能吃了他不成? 离开御书房,夏朝生没有上软轿,而是与穆如归肩并肩走在去太后所住的慈宁宫的路上。 他捧着手炉,费力跟上穆如归的脚步:“九叔,我……” 他顿了顿,见穆如归下颚紧绷,没有等自己的意思,立刻憋闷地用手指勾住九叔的衣角:“九叔,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比如出征,比如太子。 比如他的承诺,他的心。 穆如归闻言,低头捉住夏朝生的指尖,攥在手心里握着,仿佛在融化一块寒意森森的冰。 夏朝生的心里也涌动起暖意,不再咄咄逼人,而是靠在穆如归身边,打了个小喷嚏。 穆如归刚要说出口的话,被这声喷嚏吓了回去,转而替他拢了拢肩头的披风。 穆如归本欲说,夏朝生是自己抢来的,就算他现在后悔,哪怕梁王亲下谕旨,命他们和离,也不会放手。 可话到嘴边,金銮殿前的石阶陡然浮现在眼前。 那是夏朝生为了抗婚,硬生生跪了三天三夜之地。 穆如归常年在军中,熟悉军中律法,有时抓到逃兵或是闹事之辈,便会行跪罚。 习武之人尚且熬不过三日,更何况侯府的小侯爷? 可夏朝生挺了过来,还跪去了半条命。 穆如归想象不出,那是何等的深情,只觉得心如刀绞,恨不能手刃了太子,将夏朝生牢牢困在身边。 他可以不在乎,新婚七日,夏朝生就将自己推去幽云,可他不能不在乎夏朝生所选之人,太子。 那不是夏朝生的良人,那是将怀孕姬妾扔进水里毁尸灭迹的凉薄之人。 穆如归心里阴暗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 他想把他困在身边。想让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想……想做一切夏朝生必定厌恶之事。 可他最后,只将夏朝生拉进怀里,轻声道:“我信你。” 既然已经承诺过信任,今生就不会再变。 夏朝生心里一软,反握住穆如归的手,嘀嘀咕咕地解释起来:“九叔,我不想见到太子,也不想回太学。” 穆如归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他继续道:“要不是担心陛下忌惮,刚刚在御书房,我也不会点头。” 穆如归的手指紧了又紧。 “九叔……”夏朝生迟疑地再次停下脚步,想起前世穆如归曾经谋反,试探道,“若日后,陛下……陛下忍不下侯府……” “我必站在你身边。”穆如归打断他的支支吾吾,抬起的手先落在他的头顶,又忍不住贴在了他的面颊上。 狰狞丑陋的伤疤蹭过夏朝生的脸,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又展颜笑开。 其实他不必问的。 穆如归能做到何种地步……他一清二楚。 但他不想再让九叔过得那么苦了。 他的九叔不是什么暴君,也不是绝情绝爱的杀神。 更是他此生想要白头偕老之人。 夏朝生深吸一口气,揪着穆如归的衣袖,轻声承诺:“还有一事。” “什么?” “我要随你去幽云。” 穆如归几乎在听清他说什么后,怒喝出声:“不可!” 男人眼角的疤还未掉落,一蹙眉,一瞪眼,人就凶起来,连宫内路过的宫女闻言,都接二连三地跪在地上,惊慌得大气不敢喘,唯有夏朝生,捧着手炉,对着穆如归无辜地眨眼。 “我们成婚才七日,九叔就要抛下我?” “朝生,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穆如归一把攥住他细细的手腕,狰狞的伤疤膈得夏朝生连连吸气。 他哆嗦着喃喃:“我知我身子不好,会成为九叔的拖累,我也不会真的去幽云十六洲……我就在嘉兴关等你,好不好?” 嘉兴关是离幽云十六洲最近的州府,荒芜偏僻,但胜在安全,只要幽云在,嘉兴关就不会破。 “九叔,你信我,我也……我也信你。”夏朝生见九叔迟疑,立刻拱到穆如归怀里,悄声说,“我不想离开你。” 他面颊发红,声音又软又轻,像一缕春风,吹进了穆如归的心窝。 穆如归眼里涌动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又迅速平静如死水。 他觉得夏朝生不会明白自己的承诺代表着什么。 但他宁愿他不知道。 若是知道他早生反骨…… 穆如归用力将夏朝生往怀里带了带,确信风不会吹进他的衣领,才迈步再次往前走。 “九叔,你这算是答应我了?”夏朝生不明所以,一路走,一路急吼吼地追问。 他可不想让太子再抢九叔的功劳,更不想让九叔被全天下的人误会。 可穆如归任他闹,脚步沉稳,抿唇不语。 “九叔……” “……” “……九叔!” “……” “九叔九叔九叔……” 行了约莫两刻钟,他们来到了慈宁宫外。 穆如归这才伸手替夏朝生拂开额角的发丝,勉强应允:“回府再说。” 夏朝生知道穆如归松口就意味着带他去,喜笑颜开,也不闹了,转而向慈宁宫的方向行礼。 太后卧病在床多年,并不能见人。 夏朝生与穆如归在殿外拿了赏赐后,便回了王府。 而在院中苦站多时的夏玉,终于意识到,穆如归和夏朝生并不在府中。他随着侍从们跑到府前,果然见到自己苦苦等候的九王爷站在马车下,扶着侯府的小侯爷下车。 隔着远远的距离,夏玉看不清夏朝生的面容,但他看见了那身繁杂华贵的青色朝服。 男子为王妃,朝服不如女子雍容,却也让人眼热。 侯府,王妃…… 夏玉眼红得近乎滴血,攥着刻有“夏”字的玉佩,挤开拦在自己身前的侍从,向马车走去。 “哎,你这人……” “疯了吧,挤什么挤?” “有毛病!” 不断被挤开的侍从低声咒骂,夏玉却不管不顾。 他想要的一切,夏朝生都不珍惜,那么就让他替他珍惜吧。 夏玉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咬牙扑向马车。 他在寒风中想了一个早晨,想明白了一件事——再好的计谋,都不如让九王爷注意到自己来的实际。 他长得和夏朝生那么像,若是受伤,王爷爱屋及乌,定会将他收入房中。 夏玉的计划,某种程度上来说,成功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面上,连牵着穆如归手的夏朝生,都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夏玉将其理解成惊愕,后悔,以及恐慌。 实际上,夏朝生当真吓到了。 因为拉车的四匹骏马被突然出现的夏玉惊住,高高扬起前蹄,然后狠狠向地上踏去。 “朝生。”穆如归眼疾手快,将夏朝生拥在怀里,躲开受惊的马。 夏玉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满脑子都是奸计得逞的喜悦,压根没听见众人的惊呼,直到被骏马踢飞出去,嘴角还擒着一丝得意的笑。 直到重重砸落在地,听见骨骼破碎的声音,夏玉面上的笑容才僵住,然后不等惨呼出声,就彻底晕了过去。 “哪里来的侍从?”红五急匆匆勒住缰绳,安抚住骏马,厉声呵骂,“惊着王爷与王妃怎么办?!” 黑七闻言,抬腿飞奔到夏玉身边,见他身上所穿服饰乃最低等侍从,立刻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拖回府中医治。 只是谁都知道,夏玉就算活着,惊扰了王妃,也断不能在王府中继续待下去了。 “王爷。”红五将缰绳交给是从,翻身跃下马车,“此人如何处置?” 穆如归早忘了夏玉是何人,更不记得他的眉眼和自家王妃相似,只搂着神游天外的夏朝生,以为他受了惊吓,心痛不已,语气便愈发阴森:“先治好,再打四十棍,撕了卖身契,赶出府去。” 红五应下,又听穆如归狠厉道:“还有黑七,打二十军棍,日后不必再在王妃身前伺候了。” 红五陡然一惊,面露为难,但想到这一批侍从的确是黑七挑选的,便压下了求请的话,领命而去。 “朝生。”穆如归吩咐完,见夏朝生还没回神,眼神慌乱一瞬,直接将他打横抱起,“我在……不要怕。” 可夏朝生哪里是害怕? 他是侯府的小侯爷,从小算不上在马背上长大,也算是日日与骏马相伴。 别说是受惊的马,他连草原上的烈马都降伏过。 夏朝生只是想不通,那个被太子惦记了多年,最后还成为大梁男后的夏玉,怎么会出现在王府,还正正好躺在他的马车前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10 20:03:10~2020-08-11 17:2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p.Apathy 12个;啾啾小红绳 2个;(?)、古董奇偶、准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麒麟崽崽 124瓶;酱酱酿酿 66瓶;子慕 45瓶;Sp.Apathy 40瓶;防弹玩家无所畏惧 30瓶;切尸红人魔、卡卡卡卡卡卡卡住了 20瓶;miya、46744457、精灵灵灵灵、漏里漏气QAQ 10瓶;溟渚 6瓶;(●°v°●)、烨雨咕咕咕 5瓶;两条鱼 3瓶;墨白 2瓶;沫|*雅轩、出版了请叫我一下(买、煜?尼、沐清清清呀、_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32 夏玉被黑七拖进了王府的刑房。 “这是哪个啊……”佝偻着腰的老者拖着长长的棍子从黑暗中走出来,“这么重的血腥味,还能受刑吗?” “先救他一命。”黑七把夏玉丢在老者面前。 老者俯身,陶醉地嗅闻:“腰部受重击,哎呦,脊椎还断了?……被马踢了吧?” “别提了,这人惊了王爷和王妃的马,害得我也跟着挨棍子。”黑七没好气地脱下外袍,看也不看瘫软在地上的夏玉,背对着老者,道,“来吧。” 老者怪笑着抡起棒子。 他虽双鬓斑白,舞起棒子却虎虎生风,动作一看就是行家。 黑七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棍,差点站不稳,趴在地上,气喘如牛。 “惊了王爷和王妃的马,只打你二十棍,已是开恩。”老者收起棍子,伸手将黑七从地上拎起来,见他面若金纸,冷汗涔涔,摇头道,“只怕你到现在,还不知王爷为何罚你!” 黑七反驳:“我……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那人……是我挑给王妃的……”黑七艰难地解释,“是我……是我没办好差事……” “不对!”老者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从袖笼中掏出一个黑漆漆的药瓶,抛到黑七手里,让他擦药的同时,又顺手将夏玉从地上拎起来,“你为王爷和王妃办事,怎么会不尽心?你该想想,此人从何处来,又是如何入了你的眼!” 疼得龇牙咧嘴的黑七不以为然:“还能从何处来?王府的人都是我从牙婆手里买……” 他忽而怔住,猛地一拍大腿:“不对,当时牙婆给我的人里,并没有他!我快挑好的时候,牙婆才将他带到我面前,说这是刚到的货里最好的,我便将他带进王府……好家伙,敢算计我?!” 黑七跟着穆如归多年,也不是傻的,顾不上后背上的伤,一瘸一拐地往刑房外走。 老者闻言,一边往夏玉身上撒药膏,一边摇头感慨:“说你蠢,你总是不信……你去问牙婆有什么用?牙婆只负责买卖,这人模样不错,在她眼里当然算是好货。我看,你与其现在冲出去与人理论,打草惊蛇,不如等我将人救醒,直接盘问。” “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嘛。” 他们二人吵吵闹闹,全然没注意时不时痉挛的夏玉。 夏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是太子殿下深爱的白月光,不仅早被穆如期藏在东宫,备受宠爱,还在夏朝生和太子的大婚之夜,堂而皇之地出现。 那个骄傲的小侯爷瞧见他时,眼里的光全熄灭了。 再后来,穆如期登基,封夏朝生为后,却只宠爱他一人,甚至听信了他的话,将夏氏满门斩于午门之下。 他在行刑当天,走到凤栖宫前,命宫人紧锁宫门,不许夏朝生出来。 宫女们面露不忍,掩面抽泣,唯有他在笑。 夏朝生嘶吼得越绝望,他越高兴。 他拿走了属于夏朝生的皇后宝册,暗示穆如期往凤栖宫送去毒酒,然后安安稳稳地坐上了男后的宝座。 夏玉在狂喜里睁开双眼,入眼的,只有一点昏黄的烛火。 他想喊“来人”,话到嘴边,全变成破碎的呻/吟。 梦破碎了。 他不是太子的白月光,更没有成为大梁帝王的男后。 他眼前一片漆黑。 他沦为了阶下囚。 血腥味和腐败的恶臭混杂在一起,熏得夏玉差一点吐出来。 更可怕的是,黑暗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佝偻的身影,摇摇摆摆地向他靠近。 “啊——” 刚恢复意识的夏玉又生生吓晕了过去。 至于被穆如归抱进王府的夏朝生……他蹬着腿,试图从九叔的怀里挣脱失败,不仅被按在了榻上,还被一窝蜂涌进屋的大夫围了个彻底。 “九叔,我真的没被吓到。”夏朝生委屈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穆如归被他放软的声音勾得心痒,硬撑着站在卧房的门前,直到大夫们诊完脉,才慢吞吞地踱过去。 夏朝生垂着头坐在榻上,发丝散乱,腮帮子微鼓,看见九叔靠近,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躲伸过来的手。 接二连三的拒绝让穆如归心生燥意,双手撑在榻边,俯身向夏朝生靠去:“身子不好,不要闹。”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何……”夏朝生羞恼地抱住被褥,手指在上面划出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可我真没被马吓到。” 他倏地抬起头,狐狸眼里闪着灼灼的光:“九叔,我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上京没有我降伏不了的骏马!” 夏朝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即便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气性也不会变。 穆如归愣愣地望着夏朝生气鼓鼓的脸,半晌,唇角飞速勾起,又轻咳着板起脸。 可惜速度再快,夏朝生也看见了。 他受伤地推着穆如归的肩膀,同时身体往后倒,试图躲开九叔炙热的怀抱。 不过,穆如归想抱他,他躲得再远也没用。 夏朝生的鼻尖撞上穆如归硬邦邦的胸膛,别扭地唤了声:“九叔……” 他想,若九叔再笑,他就真的生气了。 可是穆如归没有再笑,而是认真地承诺:“会好的。” “……什么?” “你的身子。”穆如归用指腹蹭了蹭夏朝生的耳根,“会好的。” 他鼻子微酸,低低地“嗯”了一声。 穆如归又道:“等你好了,我带你骑马。” “好。”夏朝生不再抗拒,软下来依偎在九叔身前,眼前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前世,他到死,也没能再骑一回马,做回原来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侯爷。 穆如归嘴上说夏朝生肯定能好,可听到大夫们得出的结论后,心却狠狠地沉了下来。 大夫们说,王妃伤到根本,恐不能长久。 ——啪! 青瓷茶碗在地上四分五裂,穆如归不顾指尖涌出的鲜血,拎住一个大夫的衣领,逼问:“何为不能长久?” “王爷……王爷!”其余的大夫围上来,苦口婆心道,“不是我们不愿救……” “可是王妃服下易子药后,没有好生将养,还在金銮殿前跪了那么久,元气大伤。” “听说太医院的太医们用了无数法子,最后靠冲喜之术,才吊住王妃一条命。王妃如今能恢复成这般模样,已经是造化了。” “王爷,我等才疏学浅,至多保王妃五年寿数,还请王爷恕罪啊!” 纷乱的解释穆如归一概不听,只拿通红的眸子瞪着那个说“五年”的大夫:“多久?” 大夫哆嗦着:“五……五载。” 继而又硬着头皮改口:“若王妃能保持身心愉悦,不操心劳神,七八载,也不是不可能!” “七八载?”然而,穆如归还是不满意。他的朝生尚未弱冠,即便能再活七八载,也仍旧韶华之年,怎能就这么去了? 穆如归闭上眼睛,又恶狠狠地睁开:“本王不管。” “……无论你们用什么药材,写什么药方,本王要王妃好好的!” 大夫们皆苦着脸应下,互相对视一眼,背着药箱,摇头离去。 若夏朝生的身子能好,侯府中何须养那么多太医? 窗外,衰败的桃树在风中摇曳。 细雪落下,远看,即便是枯枝败叶,也隐隐透出几分梅花的神韵。 可那终究不是梅树,积雪融化后,终究会露出斑驳的枝丫。 就像夏朝生,如今看着与寻常人无异,可内里已经虚透了。 上京的冬天愈发寒冷,夜里穆如归回到卧房时,夏朝生抱着手炉缩在榻上,就着榻前的一点烛火看画册。 穆如归走过去瞧了瞧,发现他在看一本游记。 “九叔。”夏朝生也看见了穆如归。 他裹着被子起身,哆哆嗦嗦地将手指送到穆如归的腰带边。 穆如归按住了夏朝生的手,自己脱下了外袍,又弯腰去试被褥里的温度。 除了夏朝生周身有些许的暖意,其余地方竟都冷得像冰。 “怎会如此?”穆如归冷着脸检查榻边的火炉——都烧得很旺,又蹙眉摸他手里的手炉——也是热滚滚的。 只有夏朝生的手,冷得人心惊。 夏朝生自己倒是习以为常,待九叔掀开被子,顺势贴过去:“我体弱,再多的暖炉也不当事。” 就算在侯府,屋里温暖如春,他一觉睡醒,也是手脚冰凉。 至于昨日洞房……那时喝了合衾酒,身子自然暖和。 穆如归听了夏朝生的解释,又想起大夫们说的话,立刻在被褥下捉住他的手,攥在掌心里焐着。 常年征战之人,手心粗糙,满是老茧,动作却温柔,仿佛捧着挚爱之物,处处小心。 夏朝生的耳根悄悄红了,既想抽手,又贪恋那一丝源源不断的暖意。 “明日,我让人给你准备地龙。” “要什么地龙……九叔,你替我焐焐。”他欲盖弥彰地解释,“焐热了,我就能睡。” 夏朝生边说,还边用脚踢身前的被褥,像是在证明,真的会老老实实地入睡。 穆如归的嘴角弯了弯,以沉默代替回答。 得了默许,夏朝生欢喜地挨过去,手脚贴着热源,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夏朝生就睡得昏天黑地,手脚缠着穆如归的身子,怎么都不舍得撒开了。 真暖和啊。 穆如归早知夏朝生会忍不住睡去,只是还没来得及窃喜,就被颈窝里温热的呼吸搅得浑身僵硬,心如擂鼓。 夏朝生是只吃饱喝足,露出肚皮的猫,餍足地趴在穆如归的怀里安歇。 穆如归怕夏朝生冷,就着他的睡姿,不断调整姿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勉强闭上眼睛打起盹。 然而,一个时辰不到,穆如归又睁开了眼睛。 平日,他都会在这个时候起身练拳,可今日,夏朝生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稍微觉得有一点冷,就不满地哼哼。 穆如归痛苦又甜蜜地煎熬,直至正午十分,才听到身边之人发出迷糊的呢喃:“九叔?” “嗯。” “什么时辰了?” “午时。” “午时……午时了?”夏朝生兀地惊醒,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起身,揉着眼睛,确认穆如归还在自己身边,“九叔,今日休沐吗?” 穆如归回上京,也是要上朝的。 “不必去。”穆如归顺势起身,用被褥将他裹起来,眼底闪过一丝嘲讽:“我不在,有些人才会安心。” 夏朝生闷闷地“啊”了一声。 穆如归身份特殊,又身负战功,的确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不去好。”他敛去眼里的心疼,伸手在九叔结实的腰间摸了一把,察觉到掌心下的皮肤寸寸僵硬,忍不住勾起唇角。 可夏朝生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他想起九叔受伤的腿。 人人都说,九王爷穆如归因为瘸了一条腿,性情大变,还打断过身边侍从的腿。 只是平日里,穆如归行走间并没有太大的异样,他们也没有圆房,加上前世夏朝生死后,化为一缕幽魂,并未见到九叔的腿有过受伤的痕迹,便没有在意。 可是就在方才,他不小心碰到了九叔的腿。 穆如归的反应不像是没受伤的模样。 夏朝生立刻变了脸,掀开肩头的被褥:“九叔,你的腿……”“无碍。”穆如归不着痕迹地将他按在怀里,尝试着转移话题,“那个惊了马的侍从已经醒了。” 夏玉的事情固然重要,但再重要,在夏朝生心里也比不上穆如归。 他固执地黏着穆如归,非要看一看那条伤腿,连榻都不让九叔下。 在门外侯了许久的红五搓了搓手,百无聊赖地将屋檐下的雪扫到院中。 起初,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以为王爷和王妃还在熟睡,可是很快,他就捕捉到几声模糊的争吵,还大部分是夏朝生的声音,冷汗立刻从额角挂了下来。 成婚不过两日,王爷就惹小侯爷生气了吗? 红五越想越是心惊肉跳,急得在院中团团转。 黑七一瘸一拐地来到院前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乐得边吸气,边笑:“这是怎么了?” “王爷和王妃……”红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打量着黑七,蹙眉摇头,“二十军棍而已,你怎么伤成这样?” 黑七“呸”了一声:“二十军棍能伤到我?” “……老李头从夏玉嘴里撬出了一个名字,我去打探消息时遇到硬茬子了。” 老李头就是王府刑房里的行刑人。 红五事前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所以并不意外:“谁?”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后之人。”黑七龇牙咧嘴地挠了挠后颈,“金吾卫统领的胞弟,言裕风。” “他可是太子的人。”红五瞥了一眼紧闭的卧房门,低声道,“难道是太子派来的?” “我想也是,不过一个小小的侍从,如何能伤到王爷与王妃?” 就算是惊马,依穆如归的身手,也断不会让夏朝生伤到分毫。 “老李头还在审。” “怕是审不出什么了。”红五暗自摇头,“夏玉只是一颗棋子,下棋之人究竟想做什么,棋子不会知道。” “也不能这么说,好歹知道了下手之人是太子殿下。” “太子如何了?” 他们身后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身穿青色绣金色回字纹路长袍,外罩祥云披风的夏朝生,跟在穆如归身后走了出来。 他面颊泛着淡淡的红,嗓音也有些颤,绷着脸,又问一遍:“太子如何了?” 夏朝生的异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穆如归轻咳着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他被披风遮住的白莹莹的脖颈——那上面有几块淡红色的印记,是克制又难耐的吻留下的痕迹。 方才,夏朝生非要看穆如归腿上的伤,吵闹间扯住了九叔的衣带。 穆如归本不欲吓到他,谁知,衣带刚松,夏朝生就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往榻下爬。 穆如归见腿伤并未露出来,不明所以,蹙眉沉思片刻,恍然大悟:“朝生,你……害羞了?” 夏朝生捂着脸反驳:“我也有的东西,有什么好害羞的?” “可你的脸……” “九叔看错了!”他飞快披上披风,将自己整个笼罩进去,然后杵在门前,打死也不肯再靠近穆如归。 穆如归慢吞吞地系上衣带,换上黑色的劲装,出门前想拉一拉夏朝生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这一回,穆如归没失落,嘴角反而还带了笑意。 因为他知道,夏朝生不是厌恶自己,而是害羞。 穆如归神游天外,自然不会搭理出现在院中的黑七。 黑七得了命令,不能在夏朝生面前伺候,趁穆如归未怪罪之际,把红五往前一推,脚底抹油溜走了。 红五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单膝跪地,硬着头皮将夏玉的来历一五一十说给夏朝生听。 红五有苦说不出。 小侯爷曾经心悦于太子,全上京都知道。 这话说重了,夏朝生会伤心,说轻了,夏朝生念及太子,又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让王爷追究。 总之,怎么说,好像对他们王爷都不利。 “太子的人?”果不其然,夏朝生听完红五的解释,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红五苦笑点头:“王妃应该知道,言裕风是太子殿下的人,他的手下做事,自然也是为了太子殿下。” 夏朝生没察觉出红五的异样,他拽着穆如归的衣袖,暗暗摇头。 依他对穆如期的了解,若真见到夏玉的相貌,必不会舍得将人送到王府。 那可是太子殿下的白月光啊,前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言裕风自作主张,将长得与他有些许相像的夏玉,送到了穆如归身边,至于目的……大概是想挑拨他与九叔之间的关系吧? 今生与前世已不同,万事万物皆发生改变,夏朝生就算重生归来,也有疑惑。 夏朝生在想事情的时候,穆如归又在偷偷打量他。 少年眉心微皱,青丝在微风中翻卷,露出来的半截耳垂还泛着淡淡的红晕。 曾经心悦之人,以如此低劣而歹毒的手法加害于自己,他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可夏朝生的眉头仅仅皱了一小会儿,然后很快松开:“我要见他。” 跪在地上的红五愣了愣:“王妃……想见谁?” “自然是夏玉。他既然是太子殿下送来的人,总要审一审。” 前世,他被困在后宅之中,无法探究夏玉与侯府的关系,如今,夏玉机缘巧合落在九叔手里,他自然要去搞清楚,这个自称是他“庶兄”的人,究竟有何来路。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定时又没发出来_(:з」∠)_今天给大家发红包叭 感谢在2020-08-11 17:21:24~2020-08-12 18:1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准尧、请你们原地结婚、朝如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彤、精灵灵灵灵 20瓶;溟渚 18瓶;奶茶分你一半、IHYAM 5瓶;乱七 2瓶;煜?尼、星宇、奋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33(二合一) 老李头和黑七已经审过了夏玉,但夏朝生说要审,穆如归还是将他带去了刑房。 昏暗的内室腥臭扑鼻,夏朝生急着搞清楚夏玉的来历,自然不惧,穆如归征战沙场,尸山血海尚且不怕,更不会畏惧小小的刑房。 穆如归只是牵着夏朝生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捂住他的口鼻:“慢点。” 夏朝生魂不守舍地点头,心思全放在刑房角落里那团不成人形地黑影上。 这是前世耀武扬威的夏玉? 这只是一滩烂泥,与夏朝生记忆中的人大相径庭。 在他的记忆力,夏玉总穿着一身靛蓝色的流云滚边长袍,如同世家子弟一般,带银冠,腰间系宝玉,温文尔雅,雅致异常。 穆如期时常嘲讽夏朝生不如夏玉,说他骄矜自负,心胸狭窄,无容人之心,不配后位。 这还是夏朝生第一次见到夏玉如此狼狈。 他走过去,不顾地上的脏污,俯身细细地打量着地上的“烂泥”——夏玉满脸血污,双目无神,人虽还在喘气,精神气已经没有了。 哪里与他有半分的相似? 老李头见夏朝生不说话,主动解释:“被马蹄踹了一脚,断了脊椎,要不是老头子我医术高明,他这口气已经咽下了!” 夏朝生收回视线,望着老李头,轻声问:“可问出了些什么?” “算是问出了些东西。”老李头搓了搓手,“他总反反复复地唤‘太子殿下’,想必来历和太子殿下有些渊源。” “太子殿下?”夏朝生猛地攥紧了手,沉吟片刻,再次将目光落在夏玉身上,沉声问,“你认识太子殿下?” 现实中的声音和梦境重叠在一起,夏玉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艰难地仰起头,借着刑房微弱的光,模糊地看清了夏朝生的脸,突然疯了似地尖叫起来:“鬼啊!” 在梦里……在梦里,这个人明明已经喝下毒酒,死在凤栖宫里了! 怎么会还活着…… 怎么可能还活着! 穆如归在夏玉发疯的刹那,将夏朝生护在了身后,抬腿踢开瘫软在地上抽搐的人影。 夏玉早已麻木,不知疼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鬼……是鬼……” “……你是鬼!你肯定是鬼……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啊!” 老李头见状,赶忙重新拎起军棍:“王爷?” 穆如归见夏玉被自己踢开后,还想往夏朝生脚边爬,冷着脸颔首。 军棍落下,惨叫又起。 血污飞溅,落在夏朝生如玉的面颊上,瞬间绽放出血红色的花朵。 穆如归眉心微蹙,大手罩在了他眼前,不让他看夏玉受刑的画面。 夏朝生的唇角勾起又按下。 他想起前世,夏氏满门魂断午门,自己却被困在凤栖宫中,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穆如期…… 夏朝生的指甲深深扣进了掌心。 当今朝堂,太子一党如日中天,连抢婚之事,都可以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甚至还准备堂而皇之地抢玄甲铁骑的军功。 前世,穆如归如何一步一步攻入上京,困在凤栖宫里的夏朝生并不知晓,但今时今日,玄甲铁骑多数留在幽云十六洲,现在于太子撕破脸,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要忍,九叔也要忍。 二十军棍毕,老李头让到了一旁。 夏朝生垂眸,冷漠地注视着瘫软的夏玉:“你到底是谁?” “鬼……你是鬼……我……不要来找我……”可夏玉嘴里冒出来的,还是和刚刚一般的胡话。 “谁是鬼?!” “你……是你……”夏玉眼神涣散,望着夏朝生,疯疯癫癫地哭嚎,“你已经死了……你死了……是我……是我……” 夏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夏朝生凑得极近,才能听见他的呓语。 “是我让陛下将你……将你……关在凤栖宫……”夏玉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夏朝生瞬间瞪圆了眼睛,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不顾老李头和穆如归的阻拦,伸手捏住夏玉的下巴,厉声质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双目猩红,呕出一口血,嘶哑道:“夏玉,你给我……” 夏朝生话音未落,腰间忽然多出一只大手。 穆如归霸道地将他抱起,硬揽着往刑房外走。 夏朝生挣扎着要回去,又呕出一口血:“咳咳……九叔,我还没问完!” “他既已疯,交给我便是。” “九叔,你不明白……”夏朝生挣了一下。 他是真的想搞明白夏玉的真实身份。 “刑房里冷,而且……这样审,永远没有结果。”穆如归将夏朝生搂得更紧,不由分说,带他回到卧房,监督他净了手,脱下外袍,抱着换了炭火的手炉缩进被子里,才承诺,“我帮你。” 夏朝生愣愣地望进穆如归的眼睛,半晌,强笑着点头:“好。” 穆如归这才离去,红五已经等在门前了。 “看着门,不要让王妃出来。” 红五怔住:“王爷,这……” 这……这是禁足令? “有何不妥?” 红五苦笑:“您是王爷,如此做,并无不妥。” 只是不消半日,小侯爷夏朝生被九王爷禁足之事就传遍了上京,赌坊中甚至有人暗中开了赌局,压夏朝生能不能活到一月之后。 “一月之后?”皇城之中的梁王听长忠说起此事,哈哈大笑,“依朕看,半月都难。” 长忠连连道是,当日抽空出宫,走进赌坊,却没有将金元宝压在不能活上。 赌坊中人见他才粗气大,都愿结个善缘,纷纷上前劝说。 “这位大人,你怕是刚从外面来,不知上京中事……这小侯爷啊,心心念念的是当今太子殿下,嫁人前,还在圣上的金銮殿前长跪不起,宁死不愿接受赐婚呢。” “是啊是啊,还吃了那种药以示决心……嗐,好好一个小侯爷,日后竟再也不能骑马射箭,更不能上战场了!” “我要是镇国侯,肯定活生生被他气死!” 约莫是赌局在赌徒眼里中成定局,更多的人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其实,不怪小侯爷要闹……换我,我也不敢嫁给九王爷!” 哄笑声起,但无人反驳。 是啊,大梁的九王爷穆如归,不仅性情残暴,还瘸了一条腿,病歪歪的夏朝生在他府中,哪里能活过一月? 长忠但笑不语,听完众人议论,拂袖而去。 赌徒当他不信,唉声叹气地散开。 赌坊中事,穆如归并不知晓。 他又回到了刑房中。 老李头早有所料,乐呵呵地将藏在墙后的刑具翻出来:“王爷,此等小事,哪里劳您费心?” “王妃在乎。”穆如归随意点了点墙上的刑具,“问吧。” 军中拷问方式多且残忍,穆如归却似没事人一般,伴着夏玉的惨叫声,垂眸打量自己的手——伤痕累累,沟壑遍布,每每碰到朝生,他都会躲。 “祛疤的药可还有?” 老李头将用过的铁钳重新塞入炭火之中,随口道:“有,王爷可是要拿给王妃用?” 他当夏朝生身上有疤痕,穆如归看不惯。 穆如归并不答话,只道:“给我。” 老李头连忙将刑房内藏着的伤药拿出来,一一罗列在穆如归面前:“此乃止痛膏药,此乃祛疤膏药……王爷,此药药效极强,只是需割去原有伤疤,让伤口长出新肉。王妃身娇体弱,怕是承受不……王爷!” 老李头话说一半,就惊得说不出话来。 穆如归摆弄着手里的匕首,不耐烦地催促:“继续审他,不必管我。” 老李头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半晌,终是从地上爬起来,慌乱地拿起铁钳,继续往夏玉身上烫。 在他身后,阴暗的角落里,穆如归背靠着墙,面不改色地用匕首刮去掌心的疤痕。 那只狰狞可怖,布满疤痕的手已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穆如归的神情却渐渐放松。 夏朝生嫌疼,他便挖去伤疤,让伤口重新长起。 不过是痛一痛,府中伤药效果极佳,三四日后,他的手就不会再有可怖又凸起的疤痕,再摸朝生……就不会被躲开了吧? “王爷,审出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穆如归将自己的手包扎好,老李头终于撬开了夏玉的嘴,“他说有一块玉佩。” “什么玉佩?” “属下不知。” “去找。” 老李头领命而去,在侍从所居的偏院里翻箱倒柜,最后找出一枚刻有字迹的玉佩。 似乎是一个模糊的“夏”字。 “王爷,难道他也夏氏族中之人?” 穆如归缓缓摇头:“若是夏氏族人,方才受刑,他为何不说?” 老李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舀了一盆冷水,尽数泼在夏玉面上。 夏玉再次苏醒。 他已疼到神志尽散,嘴中喃喃着:“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 “太子让你来,你就来啊?”老李头怪笑着挥舞起铁钳。 火星飘落在夏玉满是鲜血的脸上,他疼得满地打滚,哭嚎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王爷。”老李头见问不出什么,退后半步。 穆如归走过去,单手拎起夏玉:“你与镇国侯府有什么关系!” 夏玉猛地一个哆嗦,被鲜血模糊的眼睛渐渐凝聚起一点光:“我是……” 然后他看清了穆如归的脸。 男人线条凌厉的面上阴云密布,凌厉又威严,像远古的战神,眼底跳跃着两点血光。 “啊!”凄厉的惨叫在刑房内回荡。 夏玉竟比见到夏朝生时,更加疯狂,抽搐着躲避穆如归的手,甚至低头,咬住自己的手腕,宁愿舍弃一只手,也不愿被穆如归逮住。 “别杀我……别杀我!” 夏玉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晕厥后的梦境里也并未出现过穆如归的身影,可恐惧深入骨髓,让他不受控制地发起疯。 “王爷……”老李头见势不妙,快步上前,将夏玉从穆如归手中抢走,“再审,属下就保不住他的命了。” “罢了。”穆如归不以为然地收回手,“放了吧。” 老李头会意,一声不响地退下。 穆如归用帕子将指缝里的血污洗去,又重新包扎,最后匆匆更衣,确认身上没有什么血腥味,才推门走进卧房。 夏朝生焦急地扑过去:“可有结果?” 他在屋中魂不守舍地思索了半晌,先是觉得夏玉与自己一样有重生的奇遇,可很快,他又否认了这样的想法。 若夏玉当真重生,断然不会愚蠢到舍弃封他为男后的穆如期,而来找日后极有可能造反的穆如归。 但话又说回来,若夏玉没有重生,怎么会说出“是我让陛下将你关在凤栖宫中”这样的话? 夏朝生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 或许,夏玉并没有重生,但这世上,还有和他一样的人。 穆如归见他走神,便用尚未割破的手将玉佩递过去:“这是你们侯府的玉牌吗?” 夏朝生愣愣地接过,继而摇头:“我从未听父亲提过侯府有这样的玉牌。” 穆如归绷着脸坐在床边,试探着用手指碰夏朝生的手,见他没有躲开,便放心大胆地拉住了他的手。 夏朝生顺势靠在九叔结实的胸膛上,嘀嘀咕咕:“九叔,你准备如何处置夏玉?”“你想如何?”穆如归反过来问他。 “……留他一命,关在刑房。”夏朝生想起前世种种,自不肯轻易放过夏玉,“他手里既然有刻着‘夏’字的玉牌,说不定与侯府有关。” 要知道,以前,夏玉可是打着是他庶兄的旗号,才名正言顺地成为了继后。 现下,夏朝生要查清楚真相。 他不相信父亲在外有妾室,可那时夏氏满门已经被尽数斩杀于午门之下,他就算有再多的疑问,也无人可问。 如今倒是个盘问的好机会,只是夏玉瞧着,竟是疯了。 穆如归粗粝的大手神不知鬼不觉滑到夏朝生腰间,缓缓游走,柔软触感惹得喉结微滚,须臾,嗓音嘶哑道:“镇国侯并不似养外室之人。” 夏朝生哑然抬头:“你竟知我在担心什么?” 穆如归抿了抿唇:“一般刻字的玉牌都是宗族子弟的身份象征,你见他手握玉牌,自然会猜测他身上是否有侯府血脉。” 夏氏一脉,如今只有夏朝生一人,若忽然多出一人,他就算不愿,也只能将怀疑的目光放在父亲身上。 可夏荣山与裴夫人伉俪情深,大梁人尽皆知,夏朝生在他们身边生活了十余年,只是猜测,就足以让他伤心。 穆如归不愿见夏朝生伤心,掐着他的腰,将他抱在怀里:“此事……必有隐情。” 这已经是大梁杀伐果断,狠厉无情的九王爷,所能表达的,最直白的关心了。 “若你想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其实还有一法。”穆如归见他眉心紧锁,忍不住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寻个理由将他放了,派人跟踪即可。” 与其将夏玉关在刑房中严刑拷打,不如让他自以为逃出生天,带着他们去见幕后主使。 夏朝生仔细一琢磨,深觉有理,激动之下,差点跌到榻下。 穆如归眼疾手快将他捞回来,不让他乱动,还让他枕着自己的腿,侧身躺着。 过于亲密的姿势让夏朝生愣了愣,片刻,他的狐狸眼里划过干净又耀眼的笑意。 夏朝生搂着穆如归的脖子,温驯地倚靠过去:“九叔,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你不明白。”他幽幽叹息。 夏朝生曾经失去了所有的族人,成为世间一缕幽魂,唯有九叔记得他。 今生,九叔依旧是他的倚靠。 “九叔,以后你不必避着我做任何事。”夏朝生的手指摸索着,顺着穆如归的手腕摸下去,试着十指相扣的时候,动作微顿。 穆如归躲避不及,被夏朝生抓了个正着。 “怎么会……怎么会受伤?!”他哆嗦着捧着九叔的左手,那块缠绕在虎口的细布已经被鲜血浸透,透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来。 “是不是夏玉?!”夏朝生气糊涂了,也不想想夏玉如今是个什么情状,万万不可能伤到穆如归不说,就算夏玉没有受伤,也绝没有伤到穆如归的可能。 他气咻咻地从榻上爬起来,连穆如归的解释都不听,踹开门,在红五的惊叫声里,一股脑往刑房里冲。 “王妃?”红五满脸茫然地望着被丢在卧房内,手忙脚乱地穿靴子的王爷,又急忙追赶跑出老远的夏朝生。 夏朝生刚吐过血,身子虚,跑了两步就被红五追上。 “王妃,您和王爷吵架,别伤着自己的身子啊!”侍从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当穆如归又说错了话,“您慢点!” 夏朝生张开嘴,呛进去满嘴风,先发出一串咳嗽,然后才哑着嗓子道:“与王爷何干?” “您看,您又说气话。” “我……”夏朝生话未说完,就被赶来的穆如归揽进怀里。 “胡闹!”穆如归无奈地替他裹上披风。 夏朝生哪里敢让九叔动手,红着眼眶抢过披风,盯着穆如归的手瞧了会儿,又咳嗽着往刑房跑。 穆如归只得追上去,眼睁睁瞧着刚被老李头假装放出来的夏玉被夏朝生一脚踹回去。 趁着老李头“打瞌睡”,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夏玉,还没瞧见刑房外的太阳,就吐血倒飞回去,瘫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抽搐。 “王妃?!”老李头循声赶来,目瞪口呆。 按理说,夏朝生吃了易子药,以前习武练出来的功夫都废了,可经历酷刑的夏玉比他还不如,加之这一脚又用了实打实的力气,所以才有如此效果。 老李头哭笑不得。 按照穆如归的计划,老李头会发现试图逃走的夏玉,直接打一顿,再将他当成“死人”,丢到府外。 如此一来,夏玉醒来,必定会寻到幕后之人,寻求庇护。 王府只需派人跟着,就能捉住太子极其党羽的把柄。 可谁都没想到,老李头还没动手,夏朝生先将计划完成了大半。 夏朝生也没想到自己一脚有如此威力,呆了呆,第一反应是转身去看穆如归。 穆如归忍笑将他拉回怀里,轻声哄:“不怕。” “……一脚而已,死不了。” “可……可你刚刚说……”夏朝生清醒过来,想起穆如归方才说出的计划,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怎么可能伤到你?” “九叔,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站在一旁的老李头闻言,撇了撇嘴,被红五瞪了一眼,压下满腔的话,勾住脖子,稀奇地看王爷哄王妃。 其实穆如归也不会哄人,就是装哑巴。 夏朝生问问题,能答的,他答,不能答的,他就伸手摸夏朝生的耳根和脸颊,直摸得人说不出话,才恋恋不舍地撒手。 而歪在角落里的夏玉,被刑房外的冷风吹醒了。 他已经忘了自己受刑时说的胡话,也忘记了昏迷时的梦。 他见鬼一般望着夏朝生和穆如归。 世人都说,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宁死不愿嫁进王府,可眼前的这一幕,又算什么?! 夏玉想起太子亲随诱惑自己进王府时说的话,嫉妒以及悔恨一股脑从心口喷涌而出。 假的,都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 夏朝生想嫁的是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关心九王爷呢? 夏玉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向刑房外爬。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一切都是梦魇。 明明……明明站在那里,被九王爷搂着的,该是他。 粘稠发黑的血滴落在地上,很快凝结成丑陋的冰渣。 “王爷,您……您看看我的脸……”夏玉终于爬到了刑房门前,沙哑的嗓音宛若残破的风箱。 他靠着刑房的门,满眼憧憬。 他和夏朝生长得那么像,九王爷若是瞧见他的脸,怎么会不心疼? 可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夏玉脸上后,都厌弃地移开——一张鲜血遍布,肮脏丑陋的面庞,谁愿意多看? 夏玉却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毁了,还在喃喃自语:“我……我可以取代他,九王爷,我真的可以取代……啊!” 夏玉又被踹回了刑房,这回踹他的是穆如归。 “不知天高地厚。”穆如归搂着夏朝生,蹙眉不耐地望向老李头,“乱棍打死,丢出府去。” 老李头眼里闪过一道会意的光,拎着棍子向夏玉走去。 夏玉眼见逃脱无望,拼劲最后的力气,狰狞地笑道:“夏朝生,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王府中……有……” 老李头的面色忽而一变,扑上去,试图捂住夏玉的嘴。 可是他终究迟了一步。 夏玉已经啐出一口黑血,大喊:“有怀有身孕姬妾,我……我进王府时,亲眼所见,你……你嫁与谁,都不过是个笑话!” “姬妾?” 穆如归想要捂住夏朝生的耳朵,可惜已经迟了。 他狐疑地望着被拖进刑房的夏玉,又仰起头,对僵着脸的穆如归眨眨眼。 “朝生,你听我解释。”穆如归再也顾不上旁的,一把攥夏朝生的手,语气少有得急切:“我此生只要你一人。” 那不是他的姬妾,而是被白六从水里救上来,怀着太子骨肉的悦姬。 作者有话要说:夏·虽然吐血,但还是能把人踢飞·朝生 感谢在2020-08-12 18:18:51~2020-08-13 18:2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准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cocco 12瓶;琉衾、一颗小冰糖、von.、空城 10瓶;听说名字长的话你们就 8瓶;无隅.、邻家的龙猫咪、DMM321 5瓶;你是不是不行 4瓶;大二土 3瓶;下点儿雨、白驹过隙 2瓶;煜?尼、奋斗、46400984、梁上雁、时天、九尾白泽、蔚崆、劫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34 “我信你。” 穆如归想象中的质问并没有出现,夏朝生重新低下头,捧着九叔受伤的手,轻声细语:“九叔,夏玉说的人是谁?” 他的冷静感染了穆如归。 穆如归一五一十地将悦姬的来历说给他听。 “你说,那个怀有太子骨血的人叫悦姬?”夏朝生吃惊地仰起头。 穆如归当他听说过悦姬的名号,点头道:“嗯,是悦姬。” 悦姬初到上京的时候,曾经引起过一阵小小的轰动。 因为她身上流淌着狄人的血脉,有着高挺的鼻梁与淡绿色的眼睛。 幽云十六洲的狄人时常侵犯大梁,有狄人血脉的女子流落上京,只能沦落到烟花之地,至于最后成为哪个府邸的姬妾……夏朝生并不在意。 他只是想起,前世,悦姬是金吾卫统领最宠爱的妾室。 当初,他与太子成婚时,金吾卫统领言裕华,还带着悦姬来道喜,那时,悦姬腹中似乎也怀着孩子。 “她腹中之子,当真是太子殿下的吗?”念及此,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穆如归微微变了神情,反握住夏朝生的手,肃声道:“我不骗你。” 也不屑于用如此低劣的手段斩断他们之间曾经的情愫。 夏朝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九叔误会了。 他连忙温声解释:“九叔,我不是怀疑你,只是……” 夏朝生犹豫片刻,试探着将前世发生过的事情,换了一种说法说出来:“我曾听父亲提起,金吾卫统领对悦姬有意。” 夏荣山自然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只不过想找个合理的借口罢了。 穆如归果然没有起疑,还让红五出府探查消息。 “九叔,若金吾卫统领当真对悦姬有意,悦姬又怎会成了太子的姬妾,还怀了太子的孩子?”夏朝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拉着穆如归的衣袖,说要去见一见悦姬。 穆如归想了想,点头应下。 悦姬怀有天家骨肉,身份特殊,穆如归不便将其安排在侍从居所,而是另辟了一处院落,让她独自居住,也正因如此,才让潜入王府的夏玉瞧见,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穿过天井,经过下人们居住的偏院,连库房都走过,他们才在一处干净整洁的偏殿前驻足。 “母妃生前,喜欢在这里作画。”穆如归低声道,“春日,这里曾经开满桃花。” 可惜,先帝去后,贤妃忧伤成疾,也跟着去了,此处的桃树一夕衰残,穆如归只能命人将此处改为院落,从此荒芜。 悦姬如今,就住在这里。 “王爷,王妃。”她刚刚显怀,着一身布衣,向他们行礼。 夏朝生仔仔细细打量着悦姬的容貌,确认她就是前世嫁给金吾卫统领之人,柔声询问:“你可认识金吾卫统领,言裕华?” 他不过试探一提,悦姬竟激动得落下泪来。 原来,她刚入上京,就与言裕华相识,本等着情郎来赎身,谁料,半路杀出了一个太子殿下,强行将她带入了东宫。 悦姬是歌姬,又有狄人血脉,在上京无依无靠,想要向言裕华求救,却困于后宅,无法传递消息,直至怀有身孕,被灌下迷药丢入河中,被白六救起,才算是脱身。 “我腹中已有太子殿下的骨肉,他竟狠心至此,将我扔入河中!”悦姬摸着小腹,哭得梨花带雨,“我当真是恨透了他!” “……只是苦了言郎,至今还当我是贪图荣华富贵,嫁入了富贵人家,却不知,掳走我的人,就是他最信任的太子殿下!” 太子身边的亲随带走了悦姬,烟花之所不敢多言,哪怕是言裕华亲自来问,他们也只能苦着脸说,悦姬已经被贵人赎走。 天底下,比金吾卫统领还富贵的,能有几人? 言裕华痛不欲生。 他不能去翻皇城子弟的宅院,只能暗中让人探查。 然而,他太过信任穆如期,从未想过悦姬就在东宫之中,哪怕穆如期带着悦姬一起去了骊山围场,言裕华都没能有所察觉。 “妾身何德何能,得九王爷施以援手?”悦姬哭诉完,抹干眼泪,跪拜在地,“日后王爷若有所差遣,妾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只求九王爷事成之后,能让妾身与言郎相见。” 倒是个明事理的,怪不得见惯美人的金吾卫统领会动心。 夏朝生咬着下唇,眼珠子转了几圈,偷偷去瞧穆如归。 穆如归却也在看他。 他总在看他。 夏朝生面颊微红:“九叔……”“想做什么,便做。”穆如归碰碰他的耳垂,“有我,不怕。” 夏朝生脸色更红,用帕子捂住嘴,轻咳几声,收拾好心情,将悦姬从地上扶起来:“或许,当真有需要你的地方。” 悦姬会意:“但凭王妃吩咐。” “你可想回到金吾卫统领,言裕华的身边?” 悦姬用力点头:“妾身虽怀有太子骨肉,心里只有言郎一人。” “你可想向太子报仇?” “妾身想!若不是他,妾身与言郎情投意合,岂会落得落入河中,差点一尸两命的下场?” 一问一答之间,夏朝生已经确定了悦姬的决心。 他长舒一口气,眨眼间,将几件事全部串联在一起。 让太子失去圣心,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当务之急,是让穆如期留在上京,无法抢夺九叔的功劳。 悦姬就是一个可以将太子留下的引子。 夏朝生将手指慢吞吞地塞进袖笼,露出半截雪似的皓腕:“你来上京城的时日不短,又在太子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应当知道,就算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陛下念及太子身份,至多训斥几句罢了。” “至于朝臣……谁会去深究?甚至连你的言郎,都不会知道,差点被淹死的狄女,是你。” 悦姬如何不明白? 她早在被掳进东宫的时候就明白,单凭自己,万万撼动不了太子。 “陛下必不会为妾身住持公道,还请王妃为妾身指一条明路!” “五皇子。”夏朝生叹了口气,“当今朝堂,唯有五皇子能与太子分庭抗争,有他以你之事做筏子,他的党羽才会在朝堂之上,为你辩护。” “只是,在此之前,你恐怕还是不能与言裕华相见。” 金吾卫统领与太子私交甚密,甚至可以说是天子与太子的近臣。 夏朝生不敢赌悦姬在言裕华心中的地位。 若是言裕华甘愿舍弃一个狄女,换取天家的信任,那么就算有五皇子相助,此事注定会沦为一场对太子而言,不痛不痒的闹剧。 说不定,悦姬甚至会在走出王府的刹那,就惨遭就情郎的毒手。 悦姬领悟得很快,蹙眉思忖了半柱香的时间,爽快点头:“妾身明白了。” 她再信任言郎,也要先顾及自己与腹中孩儿的性命,不敢托大。 “如此甚好。”夏朝生见她眉宇间并没有半分迟疑,心下微松,凝神提醒,“本不该着急将你送去五皇子府中,只是不日,王爷就要回幽云十六洲,若你独自待在王府,总有被发现的危险,万一太子再起歹心……” “王妃不必再说。”悦姬打断他的话,眼里燃起两团仇恨的火苗,“妾身巴不得现在就站在五皇子殿下面前,将知道的事说出来,再亲自问一问那冷酷之辈,如何下得去手的!” 如此说定,当天深夜,悦姬就被王府的人,暗中送到了五皇子府中。 而被丢在乱葬岗的夏玉,悠悠转醒。 他摸着血肉模糊的面颊,颤抖着起身,踉踉跄跄地翻过散发着腐臭的尸/体,欣喜若狂地大叫。 他没死! 他还活着! 他……他逃出了王府! 夏玉在自己发出第二声尖叫前,死死捂住了嘴。 远处灯火葳蕤,是上京热闹的夜市,他眼里滚出两行热泪,很快,涕泗横流。 他恨急了将自己骗入王府的太子亲随,可如今,能帮他报仇的,也只有太子。 于是浑身散发着恶臭气息的夏玉狂奔起来,路上行人见他,避之不及,更有甚者,将泔水泼在他身上。 等夏玉狼狈地跑到东宫前时,他身上散发的臭味连狗都嫌弃。 “什么人敢夜闯东宫?”东宫侍从发现了他,疾步走来,尚未靠近,就被臭气熏得两眼发黑,连连后退,“哪里来的叫花子?快点滚!” “我……我要见太子殿下……”夏玉牙齿打颤,浑身颤抖着喃喃,“我要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岂是你这种叫花子能见的?”侍从被臭得受不了,一时竟然也拿夏玉没办法,就抽出腰间佩剑,厉声呵骂,“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夏玉刚从王府中脱身,自然不愿再丢了性命,可他也不愿放弃报复穆如归的机会,执拗地杵在东宫前,扯着嗓子嚷嚷。 “我要见太子殿下!” “让我见太子殿下!” ………… 也是夏玉命不该绝,就在侍从准备将他斩于剑下之时,太子的马车从远处缓缓而来。 穆如期老远就听见了夏玉的呼喊。 到底是前世宠过的人,他虽不再视其为白月光,总是心有不忍:“你……” 穆如归掀开车帘,满心的怜惜在对上夏玉皮开肉绽的脸后,烟消云散。 要不是他熟悉夏玉的声音,都要怀疑这个浑身散发着恶臭,佝偻着身形的叫花子,到底是谁了! “太子殿下!”夏玉压根没察觉穆如期的态度变化,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太子殿下,是您派人让我去王府的,是您……” “来人,来人!”穆如期不过恍惚一瞬,衣摆上就沾上了臭气熏天的泔水,气得差点晕厥,再顾不上什么前世情分,直接让侍从将夏玉从身边拉走,“孤要了他的命……” 他话到嘴边,硬生生咽回去。 “罢了。”穆如期疲惫地叫住侍从,“留他一命,洗干净,带到孤面前,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夏玉就这么被带进了东宫,被侍从粗暴地用凉水冲净,换上一身粗木麻衣,像块破布似的,被丢弃在了穆如期身前。 “你到底有何话要对孤说?”穆如期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前世的男后。 脸毁了,声音哑了,最可怕的事,他的腰竟然直不起来了。 夏玉咬牙从地上爬起,重重跪在穆如期身前:“太子殿下,我……我在王府看见一个怀着孩子的狄女!” “什么?!”穆如期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跌碎在地上。 “千真万确啊!”夏玉生怕穆如期不信,边说,边磕头,“殿下,九王爷常年驻守幽云十六洲,与狄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他府中却有怀有孩子的狄女,岂不是说明……他有与狄人勾连的嫌疑?!” “殿下,九王爷此举,实乃叛国!” 实际上,大梁与幽云十六洲的战事由来已久,狄人在大梁也算常见,许多达官贵人家中都有狄人血脉的姬妾或是奴仆,只是事情放在穆如归身上,就可以做出无数文章。 穆如期眼前一亮。 他不愿再被夺走一次皇位,若是能以此事打压九叔,何乐而不为呢? “你可看清了,当真是狄女?” 夏玉咬牙道:“她的眼睛是绿色的,不会错,绝对是狄女!” 狄人皆绿眸。 穆如期彻底放下心来。 他压根没将狄女与悦姬联系在一起,一来,他当悦姬葬身于河水之中,二来……他当天下男人都与自己一般凉薄。 就像他不信前世穆如归造反的理由。 为了一个夏朝生,值得吗? 穆如期觉得,九皇叔只是打着复仇的幌子觊觎皇位罢了。 还有什么比皇权富贵更让人眼馋的呢? “下去吧。”穆如期心里有了计较,面上不显,叫来亲随,让他们打探消息。 东宫的亲随忙碌了一个晚上,终于打探来了几条有用的消息。 其一,夏朝生被九王爷关了禁闭,怕是不久就要归西; 其二,五皇子府中,忽然多了个怀有身孕的狄女。 “朝生当真是不容易。”穆如期唏嘘不已,“不过……你说哪儿多了个怀有身孕的狄女?” 亲随道:“五皇子府。” “五弟……”穆如期没将同样有狄人血脉的五皇子放在眼里,好笑地摇头,“我看他是糊涂了,九皇叔的人也敢收留?” “五皇子殿下,怕是想拉拢玄甲铁骑吧?” “糊涂东西。”穆如期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歪在榻上,自言自语,“不必管他,到时候,父皇斥责九皇叔勾连外族,他也讨不到好!” “那殿下可还需要属下继续在五皇子府上探查?” “不必。”穆如期自觉料事如神,老神在在地摆手,“他们想藏着掖着,咱们偏不……我明日上朝,就将此事禀告父皇,让天下人评判!……对了,你们要在上京各处散步消息,务必闹得人尽皆知才好。” 皆是,穆如归必定受万人唾弃,必定会被父皇重罚。 穆如期越想越远,甚至幻想到父皇雷霆震怒,褫夺穆如归手中兵权,将玄甲铁骑交由他驱使的场面。 金吾卫加上玄甲铁骑,大梁……不,幽云十六洲,荆野十九郡,哪个他还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王府之中,夏朝生正与穆如归下棋。 他自诩棋艺精湛,在穆如归面前,却如同刚学下棋的稚童,被杀得片甲不留。 “哎呀,下错了。”夏朝生刚落子,就急急忙忙要悔棋。 穆如归但笑不语,由着他闹。 夏朝生把棋子按在自己想要下的位置,撩起眼皮,笑眯眯地觑穆如归:“九叔,你的人跟着夏玉了?” “嗯。” “他去了东宫?” “不错。” “不知太子听说九叔府中有怀孕的狄女,会不会想到被他丢入河中,试图毁尸灭迹的悦姬。”夏朝生手中的白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被故意放走的夏玉并不知道悦姬的名字,也并不知道太子身边曾经有过狄女姬妾。 所以,他只会当穆如归宠幸狄女,并以此事向太子殿下邀功。 穆如归修长的手指随意落下一子,白色的棋子不声不响被黑棋吞下一小片。 “不会。” 凉薄之人哪里会为棋子落泪? 夏朝生闻言,先是笑,目光落在棋盘上,又懊恼地叹息。 他气咻咻地瞪着棋盘,挣扎片刻,试图再次悔棋。 穆如归按住了他的手:“不早了。” “好。”夏朝生当即将手中棋子丢回棋坛,“我没输,是九叔不让我继续下了。” “嗯,你没输。”穆如归拉着他的手往榻边走,有意转移话题,“悦姬身边也有人暗中保护……五皇子已经连夜将几名亲随叫入府中,想来,近几日就会写出不少弹劾太子的奏折。” “太子若真以为悦姬是九叔的姬妾……说不定也在写奏折。”夏朝生想想那场面,就觉得好笑,躺在榻上依旧不老实,抱着被子滚来滚去,“明日朝堂之上,他们谁会先开口?” 穆如归脱去外衣,掀开被子,将夏朝生按住,无奈道:“别闹。” “九叔,你不觉得有意思吗?”他勾着穆如归的脖子,笑得浑身颤抖,“太子现在,怕是觉得能参你一本呢!” 穆如归当然也觉得有意思,只是再有意思的事,都比不上衣衫半解,笑意盈盈的夏朝生。 雪落红梅,斑斑点点的花瓣碎在他纤细的颈侧。 上京中不少有特殊癖好之人,偏爱瘦削羸弱少年,穆如归则觉得如今的夏朝生美则美矣,却少了未吃下易子药时的肆意张扬与平安喜乐。 怎么看,怎么觉得心疼。 穆如归俯身,堵住了他的嘴。 极尽缠绵与霸道的长驱直入终于将夏朝生的笑声截断。 他用被子遮住半张通红的脸,老老实实地缩在九叔身边,安稳入睡了。 第35章 35 与王府的一夜平静不同,东宫与五皇子府中,兵荒马乱。 两方府邸的谋士们熬了一夜,写出无数奏折,皆铆足劲儿想致对方于死地。 只是东宫的谋士们更忙些,因为穆如期不仅想要弹劾穆如归,还想将五皇子顺势拖下水,一箭双雕。 他绞尽脑汁,总结穆如归和五皇子近些年来犯的错事,找不到就瞎编了一气,命人全数加在奏折里。 其间,有谋士试探道:“殿下,九王爷身边从未有过姬妾,是否要再派人去王府中探探虚实?” “不必。”穆如期把玩着酒盏,醉醺醺地拎起面前的奏折,“九皇叔是什么样的人,孤能不知道?” “……不就是个……”他剩下的话都化为了酒嗝。 小太监从一旁跑来,扶着穆如期的胳膊,好言相劝:“殿下,该上早朝了,让奴才扶您更衣吧。” “对……对,更衣。”穆如期摇摇摆摆地站起身,倚着小太监向屋外走去。 皑皑白雪映着刺眼的天光,满地流淌着琉璃般璀璨的光华。 穆如期被冷风一吹,清醒了大半:“什么时辰了?” “殿下放心,未到卯时,五皇子殿下那边还没动静呢。” “未到卯时……”穆如期眯起眼睛,将腰间腰牌取下,递到小太监手中,“为确保万无一失,你拿着孤的腰牌先行入宫,将奏折交给长忠,务必确保父皇最先看到的奏折,是咱们东宫递上去的。” 小太监领命,捧着太子腰牌,小跑而去。 “殿下,臣还是觉得……此事蹊跷。” 正是穆如期觉得万无一失之际,谋士中,居然有人敢泼他冷水。 “你算个什么东西?”穆如期不耐烦地回头,见阻拦自己的,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于是连讽刺都懒得讽刺,揣着手,居高临下地睨过去,“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妄议朝政?” “臣虽年幼,但还请殿下听臣一言!” 穆如期懒洋洋地站在门前,并不在意谋士的话,笑着调侃:“孤居然需要一个小孩儿出谋划策?” 谋士涨红了脸,在下人们的哄笑声里,硬着头皮道:“殿下,秦皇后是臣的姑母。” “母后?”穆如期脸上的笑意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谋士身上时,只剩轻蔑,“秦氏一族衰落至此,也不是没有缘由。” 秦氏乃当今大梁最大氏族,曾倾全族之力,将穆如期推上太子之位。 穆如期并非不懂投桃报李之辈,但他犹记,前世,穆如归造反时,身边曾有秦氏族人出谋划策。 秦氏……并非他穆如期的秦氏,而是大梁皇族的秦氏。 他们可以推他上王位,也可以辅佐旁人,将他从至高之位上拉下来。 他不过是他们弄权的一枚棋子罢了。 穆如期循规蹈矩地过了一辈子,下场凄惨,如今再也不愿受任何束缚。 他看秦家人,只觉得厌烦。 是他没有真龙天子之相,让秦氏一族早早另寻他路,还是秦氏觉得九皇叔登基,就能保住秦氏满门百年基业? 当真愚不可及。 穆如期懒得再与秦氏虚与委蛇,挥手让下人将谋士带走。 被穆如期三言两语打发的秦轩朗,涨红了脸,在下人的哄笑声里,“噗通”一声跪下:“殿下,九王爷与五皇子殿下并无深交,他怎么会将怀有自己骨血的姬妾送到五皇子殿下府中?” “是何人告诉了您这样的消息……臣建议严查!” 秦轩朗的怀疑不无道理,只可惜穆如期自负重生一世,可掌握命运,不但不理会他的劝解,还当着一众谋士的面,将他赶出了东宫。 年轻气盛的秦轩朗从未受过如此羞辱,气得浑身发抖,将怀中纸笔全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雪。 穆如期并没有意识到,前世在穆如归身边出谋划策的,就是他今日瞧不上眼的“乳臭未干”的小儿。 几乎在同一时间,骑着马的小太监从东宫的偏门疾驰而出。 五皇子府上同样闪出一道身影。 他们争分夺秒地赶往皇城,而在王府中的夏朝生睡眼惺忪地趴在穆如归怀里。 上京城的冬天总是很漫长。 夏朝生心里装着事,天蒙蒙亮就醒了。 他先将冰凉的手脚贴在穆如归的身上,再枕着穆如归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翻身。 朱红色的窗外,鹅毛大雪纷飞。 夏花和秋蝉似乎已经醒了,正在院中小声说话。 说的都是些煎药熬汤的事宜。 夏朝生听得舌根发苦,打了个哈欠,把脸埋在九叔的颈窝里,慢吞吞地想,今日朝堂必定腥风血雨,他可不想九叔掺和进去。 于是夏朝生抬起头,不管穆如归醒没醒,直接将凉丝丝的手指贴在了九叔的面颊上。 “九叔。”他披着被子坐起身,软软地唤,“九叔?” 穆如归无奈地睁开双眼。 夏朝生醒时,穆如归就醒了。 只是时辰尚早,加上夏朝生自觉地贴上来,他就不敢动了。 清晨时分,正是最敏锐之时,夏朝生温凉的皮肤宛若潺潺流水,隔着单薄的衣料,在穆如归的小臂上游走。 连呼吸都是浅浅的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于是穆如归心里的浪潮再汹涌,也只能化为暗潮,憋闷地翻涌。 “九叔,我们去玄天观吧。”夏朝生见穆如归睁开眼睛,立刻凑过去,“今日上京,不知道有多乱呢。” 他说话间,发丝垂落,穆如归的脸颊顺势泛起细细密密的麻痒。 “九叔,今日太子必定在朝堂之上弹劾你,我们不要趟这趟浑水,去城外清净清净,可好?” “九……”他没得到回应,刚欲再开口,忽而红着脸翻身,缩在被子里,用一双泛着水汽的眸子望着穆如归。 穆如归轻轻吸了一口气,苦笑坐起,下榻前,伸手捏了捏夏朝生的耳垂。 他面色更红,眼神游离,支支吾吾半晌,蹦出句:“以后可以。” 穆如归的目光瞬间炽热,精神抖擞地起身,在院中打了半个时辰的拳,终是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王妃。 夏朝生捧着手炉,裹着领口缝着银狐皮的披风,笑吟吟地走到穆如归身边,牵住九叔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走吧。”他看了看天色,“开朝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出城了。” 雪落无声,相依相偎的两行脚印很快延伸到了王府外。 “小侯爷。”夏花和秋蝉早已候在马车边,见夏朝生走来,连忙掀开车帘,想要扶他上车。 穆如归的动作却比她们都快。 他将夏朝生打横抱起,轻轻松松跃进马车。 “九叔,你的腿到底受了什么伤?”夏朝生阻拦不及,再开口时,人已经坐在了马车里。 “小伤。”穆如归替他掸去肩头的碎雪,低声道,“没有大碍。” 夏朝生欲言又止。 若按照前世的记忆,九叔的腿的确并无大碍,可若当真如此,九叔是如何骗过了太医的眼睛? 夏朝生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又意识到,自己就算重生一遭,也不算真正了解穆如归。 九叔的一生,他只经历了尾声。 夏朝生失落地垂眸,捧着手炉叹了口气。 穆如归心里登时一紧:“朝生?” 他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手炉上的花纹。 “我的腿当真无碍。”穆如归坐在夏朝生身边,攥住他的手腕,“只是……” “这是九王爷的马车?”马车外忽然传来了喧嚣声。 想要出城,马车必得穿过上京热闹的早市。 “你们谁能看清,马车上挂着的,是哪个府邸的标志?” “的确是王府。我家侄儿在王府当下人,他和我说过,那个图案代表玄甲铁骑!” “呸,什么玄甲铁骑……不过是通敌叛国的叛徒罢了!” “你胡说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吧?九王爷与狄人暗通款曲,说是七日后,就会打开嘉兴关,将狄人放进大梁!” “怎么可能?!” “你居然不信?……得,我就好心同你说说。这回九王爷回上京,带回来一个怀有身孕的狄女!要不是陛下赐婚,这王妃的位置,小侯爷都得给她让路呢!” “还有此等荒唐事?咱们大梁的王爷,居然要娶一个狄女为妻?!” “自然有。九王爷素来性情凶残,离经叛道,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此言有理,我还听说,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刚嫁进王府,就被九王爷禁了足,锁在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位兄台,我看你神情,像是不信我说的话?那好,你跟我解释解释,若九王爷并未和狄人有所牵连,为何辛辛苦苦将一个狄女从幽云十六洲带回来?” “这……还是兄台你说得对,九王爷和那狄女,肯定有私情!” “他必然叛国,是我们大梁的败类!” ………… 同样的对话在上京各处反复上演。 人群中总有不信服之人,看似相信九王爷不会通敌叛国,最后却都在旁人的反驳声里没了声息,功成身退,悄悄潜回东宫。 坐在马车里的夏朝生侧耳倾听片刻,已经猜到流言必是太子散布,且今日过后,真相必定大白,可他依旧气得火冒三丈。 夏朝生捂着嘴,趴在穆如归怀里咳嗽,瞥见掌心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立刻收拢五指,将拳头藏在身后,继而愤愤不平道:“说风就是雨,他们怎么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 什么将他囚禁在府中,求生不能不死不得;什么千里迢迢将狄女从幽云十六洲带回来……倒像是他们亲眼见到了似的! 梁人与狄人开战数年,嘉兴关外的战火终年不歇。 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回。 谁身边没有从军的亲友呢? 若九王爷当真与狄人勾连,那他就是大梁的罪人,他对不起葬身于嘉兴关外,致死都未能回到家乡的梁人。 可想而知,现在上京百姓有多恨穆如归。 夏朝生又急又气,明明计划他也参与了谋划,事到临头,却做不到淡然处之。 他摔上木窗,一头扎进穆如归的怀抱,颤抖着抚摸九叔右手上的疤痕,那是证据亦是功勋,更是横在他心头的亏欠。 穆如归的好,只有他知道。 “九叔……” “嗯。”穆如归心满意足地抱着夏朝生。 倘若红五或黑七在侧,定会惊讶万分,因为穆如归懒洋洋地倚在马车边,是少有的彻底放松的状态。 “九叔,世人都误会你。”夏朝生替穆如归委屈。 “那便误会。”穆如归不以为意,低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哑声道,“我习惯了。” 谁不曾有一腔热血? 可当他浴血奋战三天三夜,将狄人赶出幽云十六洲后,却发现,他成了梁人心中比狄人还可怖的存在。 他们说他是杀神,说他手中尽是亡魂。 他们在上京安稳度日,却指责守土□□的他残忍无度。 荒谬吗? 穆如归已经不觉得荒谬了,他紧紧地搂着夏朝生纤细的腰,满足地叹息。 “我知你是何人。”夏朝生闷闷地呢喃,“九叔,世人皆误会你,我也信你。” 穆如归眼神微动。 他有这句承诺就够了。 王府的马车在百姓唾弃的目光里,缓缓驶离了上京城,而皇城中,手捧拂尘的长忠正扯着嗓子,唱:“开朝!” 朝臣们鱼贯而入,太子与五皇子各站一边,等梁王现身,立刻山呼万岁。 梁王神情阴郁,气息不稳,显然在上朝前,已然看过穆如期遣小太监送入宫中的奏折。 梁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若穆如期当真要与狄人勾结,大梁的末日就要来了。 驻守在幽云十六洲的玄甲铁骑,是大梁对抗狄人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防线。 这么多年,梁王纵使再忌惮穆如归,也不敢当真要了他的性命。 一把双刃剑,只要刀尖没有对准自己,就是可用之剑。 但如今,太子却说,穆如归已经有了异心,梁王震怒之余,发现,大梁之中,竟无人能与玄甲铁骑抗衡。 若穆如归反了,他是要以从未上过战场,在上京中养尊处优的金吾卫来对抗玄甲铁骑,还是急令召回尚在荆野十九郡驻守的夏家军? 他刚把夏朝生的宝贝儿子塞进王府,但凡夏荣山心里有一丝的不满,夏家军就不一定肯来上京! 穆如归,穆如归…… 梁王想起早年,先帝临终,连国本社稷都不在乎,撑着病体,硬是将尚在襁褓之中的穆如归赐名“如”字辈。 那时,穆如归就是他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若不是穆如归年幼,加之残废了一条腿,说不准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 “陛下,臣有本上奏!” 山呼万岁过后,太子身后颤颤巍巍地扑出四五个位高权重的老臣。 五皇子一派的朝臣迟疑一瞬,失去了先机。 梁王强忍怒火:“何事?” “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开口之人却不再是老臣,而是金吾卫统领,言裕华,“我大梁是否要与狄人休战?” 梁王勃然大怒:“言裕华,朕念你身为金吾卫统领,守卫宫城多年,不治你口出狂言之罪,但你必须给朕说清楚,是谁在上京、在大梁,传播这样的荒谬之语?” 言裕华跪拜在地:“并非臣口出狂言,而是皇族中人与狄人私下有所往来……” “言统领,何出此言啊?”朝臣之中有中立派,大惊失色,“我大梁与幽云十六洲交战多年,上京之中并非没有狄人,朝中大臣府中也多有狄人血脉的奴仆,‘私下往来’一说,是否言过其实?!” 言裕华扫视众朝臣,见多数人面露不安,暗暗好笑。 “各位大人不要着急,狄人与我梁人交战多年,上京中尚有许多百姓留有狄人的血而不自知,若如此都算是‘有所往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言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臣要弹劾之人,实在罪大恶极,臣不敢妄言,只问陛下与各位大人,通敌叛国之人,该当何罪?” “罪当论斩!” “如若犯错之人与当今陛下流着一样的血呢?” “即便是我,犯罪也与庶民同罪。”穆如期慢悠悠地接过话茬,不等五皇子表态,也跪在了梁王面前,“还请父皇明察!” 准备齐全的五皇子及其党羽,本因为被太子抢去全部风头,气得面色发青,现下却面面相觑。 这个跪在金銮殿前,求陛下严惩的,当真是当朝太子? 五皇子甚至开始怀疑府上的狄女所言,究竟是不是实话。 可她言辞凿凿,还说出了太子身边的亲随姓名,以及东宫中密事,的确不似作假。 难不成,太子自知犯错,为了不让旁人弹劾自己,先行认错? 那也不能……说出与庶民同罪的话啊! 五皇子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与党羽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太子一党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准备好的奏折一下子烫起手,竟不知道该不该递到梁王面前了。 穆如期见五皇子一言不发,还当他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当即得意洋洋地问:“五弟,你说,通敌叛国之人,该当何罪?” “儿臣以为……”五皇子顿了顿,“皇兄所言极是,罪当论斩。” 穆如期闻言,不屑撇嘴。 他觉得五皇子羞愤难当,不愿再帮九皇叔隐瞒,立刻厉声道:“既然如此,五弟还不将藏于府中的狄女交出来吗?” 满室哗然。 五皇子面上出现短暂的空白:“皇兄,当真要我将狄女带到父皇面前?” “自然!你帮着隐瞒,已经做错了一次,难道还要一错再错,让父皇失望吗?”穆如期义正言辞,“还不快将人带来?” 梁王也道:“旭儿,还不将人带到金銮殿前,难道要朕下旨搜宫吗?” 五皇子浑身一震,忙道:“臣这就让人将狄女带来,父皇息怒!” 小半个时辰过后,戴着头纱,怀有身孕的悦姬被带到了金銮殿前。 穆如期隐约觉得那身影有些许的熟悉,却并未多想,而是在悦姬到来的刹那,再次跪拜在梁王面前:“父皇,此女乃九皇叔暗中勾连狄人之证据,她腹中怀着的,就是九皇叔之子!” 一语石破天惊,五皇子尚未有所反应,一直站在角落里,因为未能等到夏朝生三朝回门而默默生闷气的夏荣山先跳了起来。 “岂有此理?!我儿刚嫁入王府三日,她腹中竟然已经有了王爷的孩子?!” “陛下,陛下!恳求陛下恩准我儿和离啊!” 作者有话要说:夏朝生:?不,我不想。 *重生的只有朝生和太子,以后也不会出现别的重生人物,夏玉看见的画面可以当成……回光返照_(:з」∠)_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出自汉代的《乐府诗集》 感谢在2020-08-14 17:49:54~2020-08-15 17:4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准尧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准尧 4个;Yuki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漫步雨巷、精灵灵灵灵、旺仔小馒头、咔哒kada 20瓶;宁鸣而死 15瓶;von.、小鱼干丶 10瓶;纠了个纠纠纠 9瓶;孔殷。 4瓶;忘羡的酸菜瑜 3瓶;绾笙、蔚崆 2瓶;煜?尼、秘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36 修 起初,夏荣山并不想理会太子与五皇子的争斗。 为了至尊之位,他们哪一天不明争暗斗呢? 不是说你有错,就是说对方有错。 错来错去,此消彼长,到头来还得看梁王的心意,朝臣们废再多的口舌,也是白费劲儿。 夏荣山揣着手,埋头想自己的心思。 今天是夏朝生三朝回门的日子,按照大梁礼数,九王爷该陪同夏朝生一同回到侯府。 可今日,他特意早起,与夫人在府前等了又等,等到差点赶不上早朝,都没看到王府的马车。 “生儿不是女子,无需刻意遵守礼节。”夏荣山心里愤怒到了极致,但在夫人面前,还是装出淡然的模样,大度地摆手,带着随从翻身上马,慢悠悠地往皇城晃。 继而一离开裴夫人视线的刹那,神情开始逐渐狰狞。 生儿不是女子又如何? 九王爷难道还要扣着他,不许他归家吗?! 大梁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夏荣山怒气冲冲,特意绕远路,经过王府的时候,甚至故意驻足,却只见到王府大门紧闭,门前连个小厮都没有。 夏荣山哪里知道,夏朝生一大早就和穆如归坐马车去了玄天观? 他知道儿子受辱,气呼呼地赶上早朝,被两位皇子吵得头疼,正是烦闷之际,忽地听到了那句“此女腹中已有九王爷的孩子”,瞬间炸了。 他的朝生嫁进王府才三天! 穆如归非但没有陪朝生三朝回门,还想将一个怀了孕的狄女扶成王妃,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朝堂之上的争论,因为夏荣山的加入,瞬间乱成一锅粥。 五皇子穆如旭看看穆如期,又瞧瞧扯着嗓门,非要梁王同意自己的儿子和离的镇国侯,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没开口。 没搞清楚状况,穆如旭不敢贸然开口。 而静静跪于殿下的悦姬,透过面前的薄纱,痛苦地注视着言裕华。 言裕华早在悦姬出现的刹那,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不是太子,身边没有数不清的姬妾,即便隔着薄纱,也认出了太子口中,怀有九王爷骨肉的狄女是谁。 言裕华在争吵声里,一屁股瘫坐在了金銮殿冰冷的石阶上。庄严的金銮殿好像变成了上京随处可见的热闹集市。 “都给朕闭嘴!”坐在龙椅上的梁王头疼欲裂,抢过长忠手里的奏折,尽数向朝臣们摔去。 夏荣山眼皮微跳,侧身不着痕迹地躲避,而站在他身侧的太子尚未反应过来。 穆如期正唾沫横飞地谴责着穆如归的“罪行”。 “九皇叔镇守幽云十六洲,却与狄人勾结,此乃叛国!” “他此时回到上京,究竟何意?当真是听从父皇的旨意,心甘情愿地娶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还是为了向狄人传递消息,才被迫接受了父皇的赐婚?” “梁人与狄人正在开战,九皇叔身份特殊,他身边出现的狄女,岂是常人?!” ………… 说话间,金黄色的奏折不偏不倚,刚刚好砸中穆如期的额角。 穆如期的控诉戛然而止,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下。 “殿下!” “殿下,你怎么了?!” 惊呼声又起,离他最近的言裕华本欲伸手,最后抬起的胳膊却僵在了半空中,因为想到了悦姬,始终没有真的伸出去。 于是,穆如期“咚”得一声倒在地上,朝臣们潮水般涌过去,有叫着喊太医的,也有伸手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的。 穆如期恍惚片刻,不顾众人的搀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见言裕华讪讪地将手收回去,并未在意,而是扯着嗓子叫:“父皇!” 梁王的神情微微僵硬,伸手指着跪在殿下狄女,转移话题:“她当真是你九皇叔从幽云十六洲带回来的狄女?” 穆如期笃定道:“父皇问问五弟便知!” 梁王又去看静默不语的五皇子:“旭儿,你来说!” “父皇,儿臣想说,但……” “我看你是不敢说吧?”穆如期捂着额头,抢过话茬,激动道,“父皇,让儿臣来说,儿臣什么都知道!” “那你就说罢!” “此女乃九皇叔从幽云十六洲带回来的奸细!二人在回上京途中,暗生情绪,珠胎暗结!” “王府中下人偶然发现了此女的藏匿之所,竟被九皇叔处与私行,靠假死才得以逃生。” “此人费尽千辛万苦,逃至东宫,寻求儿臣的庇护,并将所知之事全部道来……九王爷察觉出异样,竟连夜将狄女送至五弟府中,妄图躲避追查,实在可恨!” “竟有此事?”梁王龙颜大怒,“旭儿,太子所言,可属实?” 穆如旭同样跪在金銮殿前,高呼“冤枉”。 “你有何冤?”穆如期挥舞着双臂,愤然感慨,“你可知我大梁儿郎,有多少葬身在狄人的马蹄下,无法魂归故里?” “你可知道,父皇为了幽云十六洲之事,费尽心力,夜夜难寐?” “若你真的冤枉,就该自己请罪,为那些葬身在嘉兴关外的儿郎诵经七七四十九天,求佛祖原谅你的罪行!” 穆如期在开朝前,喝了酒,如今酒劲儿上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至激动处,甚至用衣袖不断地擦拭着眼角。 奇怪的是,如此重的控诉,五皇子党羽竟都闭着嘴,不置一词,甚至用莫名的目光注视着跪地哭泣的太子。 有大臣壮着胆子问:“敢问太子殿下,此事若发生在您身上……” “若九皇叔想将怀有身孕狄女藏在我府中,我必定不为他隐瞒!”穆如期不假思索地答,“我会将其带到父皇面前,恳求父皇看在她怀有身孕的份上,恩赐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连她腹中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乃大梁皇子,血脉之中,怎可有狄人的……”穆如期一时忘形,没有发觉,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梁王变了神情,长忠也吃惊地捂住了嘴。 五皇子穆如旭的生母,去世多年,宫中少有人提及,更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 可旁人不知道,梁王还能不知道吗? 穆如旭是狄女之子。 不过他运气好,并未遗传狄人的绿眼睛,仅仅是眉眼比较深邃而已,多年来,朝中并无人猜疑他的身份。 但同样一句话,从太子口中说出来,立刻引起了梁王的猜疑。 穆如期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五皇子的身份呢? “给朕闭嘴!” 雪花似的奏折再次砸落下来。 穆如期说到激动处,又被砸中,捂着脑袋瘫在了地上,嘴里止不住地念叨:“父皇,九皇叔他……” “你九皇叔若有罪,朕自会询问!” 长忠闻言,立刻低声吩咐身边内侍:“快去将王爷请进宫来!” 穆如期尚不满意:“父皇……” “还不给朕闭嘴?!”梁王怕他再提血脉之事,狠狠地拍着龙案。 而五皇子穆如旭忍到现在,已看不出穆如期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傻,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趁太子被奏折砸中,意识恍惚之际,高声道:“父皇,儿臣自知藏匿狄女有罪,不会为自己开脱,但儿臣也有一事上奏!” 梁王刚对太子起疑心,面对五皇子,态度自然好上不少:“旭儿,将你所知尽数说出来说吧,父皇自有判断。” 穆如旭定了定神,说出口的话,却比太子还惊人。 他道:“父皇明鉴,此女的确和九皇叔有关,却不是九皇叔的姬妾!” “你狡辩!”穆如期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父皇,五弟定是想拉拢九皇叔,才为他隐瞒……父皇,您想想玄甲铁骑!” 梁王果然犹疑。 镇守嘉兴关的玄甲铁骑,是大梁最大的依仗,若五皇子想要夺位,必然会动拉拢的心思。 穆如旭心中火起,再也忍不住,偏头望着穆如期,冷笑连连:“皇兄,你方才所说的话,可作数?” “什么话?” “皇兄方才说,九皇叔与狄人勾结,罪当论斩……” “自然作数!难不成五弟还想为九皇叔求情不成?” “臣弟不敢。”穆如旭忽地转身,对龙椅上的梁王重重磕头,“父皇,儿臣有罪,儿臣欺瞒君上,藏匿狄女……却不是为了九皇叔,而是为了皇兄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反应最强烈的,并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后早已面色雪白的言裕华。 他意识到了什么,跪着向悦姬爬了两步。 戴着兜帽的悦姬含泪摇头,深深垂首,再也不与他对视了。 言裕华脑中,仿佛有一口古钟沉沉敲响,震得他肝胆俱裂,心肠寸断。 他依稀想起弟弟与自己说过的话。 那还是在骊山围场发生的事。 言裕风刚从太子帐中怒气冲冲地回来,抱怨殿下不为自己教训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还顺嘴说了句:“殿下近日怎么总是沉迷声色?” 言裕华不以为意:“秦皇后对太子殿下最为严苛,太子殿下也不是宠爱姬妾之人,定是你看错了。” “可是兄长,那是我亲眼所见……”言裕华不等弟弟的话说完,急匆匆地披上盔甲,带人去帐外巡视了。 如今想来,悦姬很可能就被困在太子身边,而他……而他却因为对太子的信任,选择了视而不见。 言裕华猛地抱住了头,心底信念摇摇欲坠。 连他那个整天只知道跟在太子身后胡闹的弟弟,都发现了异样,金吾卫之中,又有多少人……不,不对。 言裕华浑身一震。 金吾卫听令于天家。 他的下属,也并不都听令于他。 在言裕华痛苦纠结的时候,穆如期还没从五皇子的话中回过神来。 他毫无危机感地笑着,连连摇头:“五弟,你就算想要随意攀咬,也得寻个像样的理由……怎么说是帮我藏匿狄女呢?” “父皇,儿臣与五弟虽血脉相连,可您也知道,我们二人交往并不密切,他怎么会在此事之上,帮儿臣隐瞒?” 穆如旭闻言,淡漠道:“皇兄,你刚刚自己也说了,身为皇室子弟,血脉之中不能有狄人的血。” “我虽与你交往不密,可天家颜面为上,就算皇兄不领情,我也会为皇兄隐瞒!” “你……” “父皇,还请听儿子将此事一一道来!”穆如旭不再理会太子,而是看向梁王。 梁王疲惫地摆手。 穆如旭立刻道:“去骊山猎场那日,儿臣的府兵见玄甲铁骑聚集在河边,就去瞧了瞧。” “父皇应该还记得,是您让玄甲铁骑担了巡防一职,儿臣的府兵也就是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吓人!” “玄甲铁骑居然从河里捞出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什么,怀有身孕的女子?”站在朝堂之上的臣子们,议论纷纷,“怎么会有女子……” 梁王眼皮子一跳:“既然有女子,当时为何不上报?!” 穆如旭苦笑:“父皇有所不知,当时玄甲铁骑只当她是孤苦无依的女子,想给她些银子,随意打发,儿臣的府兵却发现,那女子身上所穿衣料甚是精美,不似寻常人家,反而像是宫中之人……” “宫中之人?” “难道是宫人背着主子,和外面的人有了联系,怀孕后无法隐瞒,一时羞愤,投了河?” “各位所说之事,也是我所猜之事。”穆如旭向着身后的朝臣拱手,再次面相梁王,“宫人的命也是命,儿臣不敢让玄甲铁骑将其送走,便留在身边好好救治。” 穆如旭现在所说之词,当然不是真的。 但他为了减轻梁王对自己的怀疑,就将事情全揽到了身上。 欺瞒之罪不可怕,可怕的是梁王怀疑他与九皇叔勾结。 “谁知,这狄女醒来,居然说自己腹中之子……是皇兄的!”穆如旭猛地提高了嗓音。 穆如期脑海中忽而划过一道精光,隐隐觉出异样。 他似乎……真的让身边的太监处理过一个狄女。 “等等,父皇,儿臣有话……”穆如期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向龙椅前挪,“父皇,儿臣……” “父皇!”五皇子不愿给他辩解的机会,接着说,“儿臣想着,此事牵连了皇兄,又损害了皇家颜面,自不能乱说。而且……此女说是皇兄下令,将其投入河中,儿臣不知真假,却不得不防!” “……就算有狄人血脉,那也是皇兄的血脉,就算真要处置,也应该由父皇出面,怎能由着皇兄胡来?” “可惜儿臣能调动的,只有百十来个府兵,无奈之下,摆脱九皇叔帮忙,保护这位怀有皇兄骨肉的狄女,直至昨夜,查清事实真相,才敢将其接回府中。” “大概是接人的时候不当心,被皇兄发现了端倪,今日在朝堂之上,才会被皇兄如此污蔑!” 穆如旭一口气说到最后,瞥见太子发青的面色,差点绷不住笑意。 他迅速调整好情绪,将穆如期曾经说过的话,都抛了回去:“通敌叛国一词,儿臣不敢妄言,但皇兄说的没错,若当真通敌叛国,无论是谁,都理应论斩!” “……可皇兄乃一国储君,所以儿臣斗胆,请父皇开恩,若皇兄糊涂,做了错事,还请免去死罪!” ——哐当! 穆如期再次瘫软在地,而梁王也失了态,差点从龙椅上滑了下去。 狄女……又是狄女。 穆如旭字字句句说的是太子,可在梁王耳朵里,被天下人质问的,仿佛变成了自己。 □□羽傻了眼,眼见大势已去,有不甘心者,跪地高呼:“陛下,何以证明此女是太子殿下的姬妾?” “是啊,陛下,此女腹中到底是谁的骨肉,不能听一面之词!” “镇国侯……镇国侯!你儿子乃王府正妃,此女若一直在王府中,他当真不知情吗?” 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的夏荣山骤被点名,立刻暴跳如雷:“我儿刚入王府三日,你想他知道些什么?!” 眼见朝堂之上又要吵起来,悦姬忽而摘下了兜帽。 两行清泪顺着她瘦削的面颊跌落。 她绿色的眼睛里凝聚着浓浓的悲哀:“太子殿下,您不认识我了吗?” 穆如期恍惚回头,在看清那张狄人的面庞后,四肢一颤,不等亲随开口,就失声大叫:“鬼啊!” 悦姬是鬼。 是被他命人扔下河后,不甘心地从阴曹地府爬上的鬼魂。 此言一出,真相大白。 若太子不心虚,不会见到悦姬,当众高呼有鬼。 其党羽纷纷灰白了面目,反观五皇子一派,各个喜气洋洋,偷偷摸摸地将弹劾太子的奏折从袖笼中往外拿。 唯有夏荣山,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同时隐隐有些郁卒。 看来朝生……又没法和九王爷和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夏朝生:?不,爸爸,我不想,莫cue。 感谢在2020-08-15 17:44:33~2020-08-16 18:2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经的悠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兮雅奕 51瓶;唯一 20瓶;漫步雨巷 10瓶;獭兔易、易. 5瓶;小猪、大二土 2瓶;奋斗、离小姐、煜?尼、Yuki、暮雪烟、沫|*雅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37(二合一)修 玄天观坐落在上京城外的金山之上。 夏朝生和穆如归坐着马车,一路到了半山腰,在玄天观的牌坊前下了车。 朔风凛凛,山路难行,夏朝生拎着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披着大氅的穆如归从夏朝生身后走来,将手炉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九叔。”夏朝生仰起头,注视着雾似的雪,继续咳嗽,“从这里开始,就要走上去了。” 视线的尽头,扫雪的小道士在风雪里时隐时现,夏朝生轻轻吸了一口气,想起前世尚未被废黜后位的时候,也曾经来过一次玄天观。 那时他的身体较之现在,更不堪,刚下马车就咳了一口血,可穆如期并不在意,反而牵着夏玉,一起走在漫天的风雪里。 他咬着牙,硬撑着往上爬,最后晕厥在雪地里。 失宠的男后身边并无多少侍从相伴,夏朝生失去意识前,看见的最后的画面,是几个宫女惊慌失措的脸。 连宫人都不敢搀扶他。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夏朝生在一间竹屋里苏醒。 暗香袅袅,烟雾缭绕。 他隐约听见屋外传来飘忽的说话声。 “有劳……道长……” “无妨……哦,对了,这是……你……桃林图……” 夏朝生硬撑着起身,踉踉跄跄地扑到竹屋外,却不见说话之人。 他又冲到屋外,只见皑皑白雪上有两行即将被积雪覆盖的脚印,而脚印的尽头,站着不耐烦的穆如期。 “还愣着做什么?”穆如期也感受到了夏朝生的目光,烦躁地伸出手,“过来。” 他眼里亮起微弱的光。 可惜,这丝光很快就熄灭在更多失望里,夏朝生越是记起穆如期身披风雪,向自己伸出手的画面,越恨他日后薄情寡义,诛灭夏氏满门的决绝。 若不是在死后见到了九叔,夏朝生甚至觉得,帝王都是无情之人。 “上来。”墨色的身影忽然在夏朝生面前蹲下,回忆戛然而止。 风卷起了穆如归的衣摆。 夏朝生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并没有趴上去,而是俯身道:“一起走吧。” 他记得玄天观前有上千级台阶,穆如归腿上又有伤,怎么能背着人爬山呢?穆如归抿了抿唇,不甚赞同地牵住夏朝生的手,然后抢走红五手里的伞,替他遮挡风雪。 一阵风吹过,台阶两旁的松树的枝丫上,雪纷纷落下。台阶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雪,该是扫雪的小道士的功劳。 夏朝生走得很慢,走两步就要歇一歇,穆如归就着他的速度,陪着他一起走。 只不过,最后一小段距离,夏朝生实在走不动,被穆如归硬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背上了山顶。 玄天观矗立在银白色的雪地里。 香烟袅袅,方才扫雪的小道士正候在观前,向他们行礼。 穆如归将夏朝生放下,回了一礼。 “王爷,请随我来。”小道士熟稔地引路。 听语气,二人很是熟悉,穆如归竟不是第一次来。 “大梁的习俗,每次出征前,军中军衔最高的将领都要来玄天观,请天坤道人算一卦。”穆如归见夏朝生面露不解,小声解释,“侯爷肯定也来过玄天观。” 他连忙细细回忆,果然想起小时候,镇国侯每回外出,都会给他带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想来,也是从玄天观顺手求的。 夏朝生的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捏着穆如归的手指,也想找天坤道人求平安符。 玄天观倚着山势而建,小道士领着他们穿过山洞,走过岩洞,最终来到了一处竹屋前。 “天坤道人就住在这里。”穆如归牵着夏朝生的手,敲响了竹屋的门,“他甚是和善,你不必紧张。” 他点了点头,面前的竹门应声而来。 开门的,居然是个看上去尚未知天命,穿着劲装的修士。 “道长。”穆如归在夏朝生诧异的瞬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开门之人的身份——这位,就是名动上京的天坤道人。 天坤道人睡眼惺忪,不耐烦地招呼他们进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出炉的素饼,王爷进来用一些吧。” 夏朝生眼前一亮。 穆如归有所察觉:“想吃?” 天坤道人这才瞧见俏生生站在雪地里的夏朝生,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掀起:“咦?” 夏朝生行了一礼。 “有趣,有趣!”天坤道人一改先前的萎靡不振,要不是有穆如归拦着,差点拉着夏朝生的手,在竹屋里打转。 穆如归皱着眉,将他护在怀里,硬邦邦地提醒:“素饼。” 天坤道人如梦方醒,嘴上招呼着弟子端来素饼,实则将他们留在屋中,挤作一团,乌泱泱地围着夏朝生。 夏朝生在穆如归怀里浑身紧绷,捧着素饼,魂不守舍地咬了一口。 道士们的眼珠子也随着他的动作,滚动了一下。 “有趣,有趣。”天坤道人第二次感慨的时候,面相穆如归,直言,“王爷可愿意将王妃送入道观,当贫道的关门弟子?” 夏朝生惊得差点拿不出手中热滚滚的素饼,而穆如归彻底黑了脸,握住腰间剑的剑柄,咬牙道:“本王的王妃才不会上山当道士!” 天坤道人笑嘻嘻地坐在穆如归身旁:“王爷,贫道就想让王妃当个俗家弟子……” “不可。”穆如归的脸色黑如盆底,眼见要拽着夏朝生的手直接杀下山去,天坤道人才摆手,讪讪道,“罢了罢了,王爷不愿,贫道没有强求的道理。” 穆如归的手仍不愿从剑柄上挪开,瞪着围在夏朝生身边的道士。 冰冷的视线在道士们身上割来割去,夏朝生轻咳一声,主动靠在穆如归身旁,以行动证明自己不愿当什么俗家弟子。 穆如归的目光瞬间温和,伸手拿了一块素饼,递到夏朝生的嘴边。 夏朝生忙不迭地咬了一小口,然后继续捧着饼,认真又慢条斯理地啃。 “俗家弟子有什么不好,贫道是看王妃有资质才开的口……”天坤道人嘀嘀咕咕地从袖笼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平安符,丢在夏朝生面前,“喏,想要这个是吧?” 夏朝生放下素饼,捧着平安符道谢。 “你若真要谢谢我,就多来玄天观。”天坤道人不顾穆如归再次变冷的目光,望着夏朝生,自言自语,“命星断而后续,炽火死而复生,天生凤命,怪哉怪哉。” 挤在屋中不肯散去的道士们跟着附和:“怪哉怪哉。” 夏朝生手中的素饼随着天坤道人的话,落在了桌上。 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心中的震惊。 天坤道人有意或无意,道破了他重生的秘密。 “对了,王爷要的画。”然而,天坤道人说完,很快就变回了原来那副懒洋洋的德行,打着哈欠,催促徒子徒孙将竹屋里的画卷搬出来,“一十二幅梅林图,皆在于此。” “有劳。”穆如归终于将目光从夏朝生的身上撕下来,抬手取过一幅画,小心翼翼地摊开。 坐在一旁的夏朝生无意中瞥见画布上的桃林,瞳孔微微一缩:“梅林图?” “贤太妃在世时,时常来玄天观静修。”天坤道人指了指桌上的画卷,“春日里,观内的桃花开得极好,贤太妃每日坐在树下,画就梅林图无数……只是观中杂物颇多,极难翻找,贫道至今找出三十三幅,已经尽数交给王爷了。” 天坤道人这话说得再透彻点,意思就是,贤太妃在世时,画的画太多,玄天观内东西又太杂乱,找到三十三幅图已经仁至义尽,九王爷,你以后可千万别再逼着我找了。 可惜,天坤道人的暗示,穆如归并没有听懂。 亦或者,听懂了也当没听懂。 穆如归将梅林图慎重地重新卷起。 “王爷。”屋外忽然传来红五的声音,“宫里来人了。” “何事?” “说是陛下有急事传召……” 穆如归拧眉轻啧,低头去看夏朝生。 “九叔,你去吧。”他咽下嘴里的素饼,替穆如归系上了大氅,“该是太子……” “我去了,你如何回王府?”穆如归担心的 ,却不是自己,而是玄天观的一千多级台阶。 “慢慢走,也能下去。”夏朝生勾起唇角,轻声催促,“九叔,宫里来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呢,你千万别耽误了时辰。” 穆如归抬起胳膊,用那只伤口已经全部愈合,只留下些许粉色痕迹的左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让红五送你回府。” “不用。”夏朝生摇头,“我等雪停,自己下山就行。” 穆如归一听他还要在玄天观中逗留,眼神一戾:“不许拜他为师。” 夏朝生忍笑点头:“好,不拜。” “俗家弟子也不行。” “好。” 穆如归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候在门外的红五不得不再次催促:“王爷,时辰不早了。” 金銮殿里还吵着呢! 穆如归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玄天观。 夏朝生站在竹屋前,目送九叔离去,再回首时,眼眶居然红了。 “王妃,是否有话要问贫道?”站在屋内的天坤道人揣着手,老神在在地招呼道士们倒茶,“若是有问题,或许贫道可以为你解惑。” “有劳道长。敢问道长,九……王爷所说的梅林图,只有他一人会来玄天观中寻吗?” “自然。”天坤道人将茶盏推到他的手边,“如今上京还挂念着贤太妃的,也就剩王爷一人了。” 夏朝生垂眸,注视着隐隐泛着绿意的茶水,好不容易忍下的泪意再次翻涌。 原来,前世将晕厥的他送进竹屋的,是九叔。 那……先前许多事,是不是也和他亲眼所见不同呢? “其实,王妃不用太过纠结过去之事。” “什么?” “过去之事已经过去,很多事,王妃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夏朝生捧着茶盏发了会儿呆,继而缓缓笑开:“多谢道长解惑。” 天坤道长闻言,立刻又摆出一副不正经的笑脸:“王妃又谢了我一次,干脆直接拜入我门下吧。日后素饼天天吃,平安符月月带,但凡贫道有了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少了王妃一份儿。” “是啊是啊。”旁边趁穆如归离开,重新聚集起来的道士,附和道,“玄天观很好的……小师弟。” 竟是连“小师弟”都叫出来了。 夏朝生有些心动,但他想起对穆如归的承诺,连忙摇头,抱着吃剩的素饼,狼狈地离开了竹屋。 “小侯爷,怎么跑这么急?”等在院子里的夏花和秋蝉见他衣摆上全是碎雪,惊讶地扶住他的手臂,“天坤道长不在里面吗?” “说来话长。”他心有余悸地将素饼递给侍女,然后揉着鼻子打喷嚏。 “有人惦记着小侯爷呢。”夏花随口一句玩笑话,夏朝生却突然僵住。 “小侯爷?” “坏了。”他攥住夏花的手腕,哆嗦着喃喃,“今日……今日是不是三朝回门的日子?” 夏朝生问完,夏花和秋蝉也都怔住了。 “三朝回门?”侍女们的神情逐渐苍白。 不怪夏花和秋蝉没想起三朝回门之事。 夏朝生毕竟是男子,成亲的礼数与女子不同,他身边的侍女都想不起来三朝回门的礼数,穆如归身边的侍从,便更加想不起来。 于是一来二去,他们竟然都忘了,今日该回侯府。 “小侯爷别急,现在回侯府,应该不算太晚。”夏花最先冷静下来,“夫人很喜欢玄天观的素饼,小侯爷,您这一包……” 夏朝生忙不迭道:“给娘带回去吧。” 但一包素饼,远远不够,三朝回门的贺礼该由穆如归准备妥帖才对。 只是此时,穆如归恐怕已经进了金銮殿,哪里能分出心神准备呢? 身披金吾卫银甲的侍从将穆如归带入了皇城。 他们离宫前,悦姬尚未表露身份,他们便当九王爷是通敌叛国的叛徒,说是“护送”,实则“监视”。 穆如归并不在意,不急不缓地来到金銮殿前,正听太子哭嚎道:“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 他隐晦地瞥了一眼跪在殿下的悦姬,又扫了扫得意洋洋的五皇子,心下一片了然。 唯一让穆如归困惑的,就是镇国侯夏荣山的目光——喷着火,带着怒,似乎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九弟,你来了。” 梁王的话,让金銮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逆光而来的九王爷单膝跪地,淡然行礼。 穆如归平日里常穿墨色劲装,就连进宫面见圣上,也不过换件符合品级的朝服,可今日,他因要去玄天观,特意穿了身玄色蟒袍礼服,头戴金冠,不仅英气逼人,还有几分独属于天家的威严气息。 朝臣们见了穆如归,竟都不敢再开口。 “九弟,不必拘礼。”梁王疲惫地抬手,示意他起身,“朕知你不愿掺和朝堂之事,也听闻你今日去了玄天观,只是……事关太子,朕不得不将你唤回来。” 穆如归抿唇不语。 梁王其实已经后悔了。 穆如期刚开始控诉穆如归的罪行时,他暗暗欣喜——赐婚之事已难再做文章,但若是抓住穆如归宠幸狄女的把柄,依旧可以寻机降罪。 可谁知道,事情发展到最后,做出荒唐事的,居然就是太子自己? 梁王不仅后悔,还失望。 他膝下诸子,唯有穆如期和穆如旭资质尚佳。 但穆如旭身体里流淌着狄人的血脉,不到万不得已,梁王不愿意让他登上皇位,所以梁王最看重的,还是太子穆如期。 穆如期也的确让梁王满意。 在秦氏以及秦皇后的教导下,太子虽称不上什么千古一遇的贤德,却也洁身自好,稳重识大体。 今日一看,竟都是假象…… 不过好在事情没有闹大,梁王定了定心神,望着跪在殿下,腰杆笔直如松的穆如归:“九弟,朕的旭儿说,你的玄甲铁骑从河里救了一个狄女?” “是。” “当时的狄女,可是跪在殿下之人?” “臣弟并未细看,皇兄还是问臣手下的玄甲铁骑吧。” 梁王立刻召来玄甲铁骑,一连召请了十来人,皆说,当日救下的女子,就是悦姬。 “可是旭儿开口,拜托你保护这位狄女?” “正是。”穆如归淡淡地瞥了穆如旭一眼,知道这是五皇子的托词,并不反驳。 □□羽病急乱投医,纷纷站出来怒斥:“九王爷,您在幽云十六洲征战多年,怎么会救下一个狄女?” 穆如归的目光陡然转冷:“老幼妇孺,即便是狄人,本王也不会赶尽杀绝。” “更何况……”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地笑意,“此女腹中所怀,乃太子血肉,本王怎可随意处置?” 穆如归甚少出入朝堂,朝臣们都快忘了,他不是闲散王爷,而是常年征战在外,满身戾气的杀神,一旦开口,就将众人震慑住。 “都给朕闭嘴!”而梁王的面色较之方才,愈白。 梁王已经意识到,狄女之事,太子再无法辩驳,唯有一事,他尚且满意——事情并未闹大,只要天下人不知太子做出的荒唐事,他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穆如归偏偏不让梁王如愿,在殿下自言自语:“难不成,皇侄为了脱罪,谎称此女腹中怀的,是我的骨肉?……怪不得方才进宫时,听路边百姓议论纷纷,说本王勾连狄人,不愿镇守嘉兴关,竟是这般缘故……” “什么,百姓议论纷纷?!”梁王眼前一黑,望着长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快,快给朕……吃……吃……” 长忠立刻从袖笼中掏出一枚丹药,塞入梁王口中。 梁王吃了丹药,喘息片刻,血色慢慢重回面颊。 “朝中之事,怎会传到宫墙外?”梁王怒火中烧,踹着想要上前的内侍监,见太子再一次瘫倒在地,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你是要气死朕……你是要气死朕啊!” “父皇……父皇!”穆如归追悔莫及。 那些流言,都是他派人散播出去的,原想搞臭穆如归的名声,却没想到,最后遭殃的,成了自己。 “来人!传旨下去……太子失德,险酿出大祸。责今日起,禁足于东宫,写罪己诏书公之于天下,非召不得出,至于此女……” 跪在一旁的言裕华闻言,浑身紧绷。 “此女虽是狄人,却怀有太子骨肉,暂且留于宫中,由金吾卫看守,直至生产,再送去幽云十六洲吧。” 言裕华紧绷的心陡然一松,差点没回过神,被梁王点名询问,才哑着嗓子答:“臣遵旨。” “裕华,你护卫宫中多年,也应知晓,两军交战,罪不及妇孺。”梁王当他不愿看护悦姬,蹙眉道,“下去吧,不要让朕失望。” 言裕华苦笑领旨,颓然走到悦姬身边,将其带出了金銮殿。 “九弟,前几日朕所提的,让太子跟随你一起去嘉兴关之事,就罢了吧。”纵使梁王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耐着性子说,“等他反省好了,朕再将他交给你。” 一个失德的太子,别说在玄甲铁骑中立足了,连大梁的百姓都暗暗唾弃,就算去了嘉兴关,又如何? 平白费力不说,到时候成了穆如归的陪衬,才更让梁王恐惧。 穆如归不置可否,也不再关心朝中事,蹙眉挨到下朝,不等长忠的“下朝”的“朝”字念完,就急匆匆地冲出了金銮殿。 镇国侯见状,猛地一拍大腿,也追了上去:“王爷!” 穆如归生生刹住步伐,绷着脸给岳父行礼。 “王爷,我家生儿呢?”夏荣山磨着牙,僵着脸,一字一顿道,“方才陛下说,王爷去了玄天观……难不成,将生儿关在府中了?” “朝生……与我一同去了玄天观。” “一同去的?”夏荣山的心放下大半,又猛地提起,“生儿身体不好,玄天观又在金山之上,你怎可带他去?!” “我……” “王爷,本侯知道大梁有出征前,将领必须去玄天观求卦的习惯,本侯也曾经去过。”夏荣山越说越急,语速越说越快,最后直接拉着穆如归的衣摆,将其拉上了侯府的马车,“你今日不带朝生回家就罢了,怎可让他去玄天观受冻!” “今日……” “王爷就不要多说了,先跟本侯回府吧!” 穆如归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到侯府,又稀里糊涂地和杵在正厅的夏朝生对上了面。 可怜兮兮的小侯爷揣着手焐子,脚边摆着好几个暖炉,眼巴巴地望着裴夫人吃素饼,不住地咽着口水:“娘,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朝生?”穆如归连忙快步走过去。 夏朝生循声回头,惊喜地扑进九叔怀里,继而哆嗦着小声喃喃:“九叔,今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我给忘了!” 穆如归的面色陡然一僵。 这么重要的事,他也给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16 18:26:20~2020-08-17 17:3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p.Apathy、神经的悠米、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侦探的弟子 14瓶;45688377 10瓶;柒慕、Baser 5瓶;出版了请叫我一下(买 3瓶;我要上天! 2瓶;烨雨咕咕咕、时天、阿竹QWQ、江焚鹤、Yuki、糖醋排骨、沐清清清呀、离小姐、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38 裴夫人低咳一声,夏朝生迅速松开搂着穆如归的胳膊,老老实实地站回去,继续眼巴巴地盯着素饼。 穆如归心疼不已,想要开口求情,身旁的夏荣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夫人,你罚生儿做什么?” “……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穆如归:“……” 按品级,夏朝生嫁入王府,镇国侯和夫人都该向他行礼,但夏朝生不在乎,穆如归就更不会在乎了,现下更是陪着夏朝生一起站在屋里,手足无措地“罚站”。 “爹、娘,今日真的是我的错。”眼见火要烧到穆如归身上,夏朝生连忙接下话茬,“九叔不日就要回嘉兴关,出征前得去玄天观卜卦。” “王爷要出征了?”裴夫人闻言,微微一怔,目光隐晦地与夏荣山对上,又迅速移开。 她强压下唇角的笑意,一改先前的态度,热情地招呼穆如归坐下用午膳:“王爷一出征,王府里岂不是没人了?生儿身子弱,身边少不得人照顾……干脆就让他回侯府吧。” 穆如归哪里愿意?当即反驳:“朝生要和我……” 话音未落,衣袖就被夏朝生扯住了。 夏朝生并不敢当着爹娘的面给九叔使眼色,生硬地转移话题:“娘,这素饼是我清早上山,和王爷一起去玄天观求的。” 穆如归顿了顿,低头若有所思地瞄夏朝生纤细的手指。 他又把平安符从袖笼中取出来:“还有这些平安符,也是天坤道人亲手给的。” “当真如此?”裴夫人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腰杆,从夏朝生手中小心翼翼地捏起黑乎乎的平安符,神情复又缓和,“你竟见到了天坤道人?” 玄天观的天坤道人深居简出,连梁王请他主持皇家祭礼,他都不是每一次都肯来,裴夫人也曾多次上金山求拜,可惜,连天坤道人的面都没见到,更别说拿到天坤道人亲手给的平安符了。 “是啊,多亏了王爷。”夏朝生笑眯眯地点头,将另一个平安符递到夏荣山手里,最后一个,悄咪咪塞进了穆如归的掌心。 “多谢王爷。”裴夫人这回的感谢真心多了。 穆如归的下颚猛地绷紧,抓住夏朝生的手,生硬地解释:“母妃曾……曾与天坤道人,有一面之缘。” 裴夫人蹙眉回忆片刻,恍然大悟:“是了,我记得那时,贤太妃时常去金山上清修,一走就是数月,天坤道人也曾说过,贤太妃命数奇绝,适合做俗家弟子……想来,王爷和天坤道人也是很熟悉的。” 夏朝生想起在金山上看见的天坤道人以及九叔与他的相处模式,噎了一噎,忍住反驳的欲望,偷偷摸摸拿起一块素饼,塞进嘴里,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裴夫人瞧见当没瞧见,招呼下人上菜,一家人总算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安稳饭。 吃完饭,夏朝生急不可耐地拉着穆如归,回了自己的卧房。 他的院子还和离开前一样,屋内陈设也未变,榻边点着好几个暖炉。 穆如归一进门,就将肩头的大氅脱下,又脱了外袍。 暖炉里噼里啪啦冒着火星,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是难得的静谧。 夏朝生抱着手炉站在一旁,眨了眨眼:“九叔,太子……” “禁足一月。”穆如归抬眼看他,又垂眸将双手放在暖炉之上,眼底映出两点赤红色的火光,“不再与我一同去嘉兴关。” 夏朝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很快皱起眉头。 他在犯愁和穆如归同去嘉兴关之事。 方才,他娘所言,哪里是愿意他离开上京的模样? 他娘巴不得他日日夜夜宿在侯府,永远不回王府才好。 夏朝生都能想象到,若是刚才九叔直言,要带他出征……他爹绝对会拎着刀,将九叔赶出侯府。 说不准,连和离的话都说得出口。 夏朝生长叹一口气,坐在榻边打瞌睡,并不知道他爹不仅说了,还当着满朝文武官员,以及梁王的面,连骂带吵地说了。 站在暖炉边的穆如归,耐心地等手上的寒意尽数散去,继而走到夏朝生身边,替他宽衣。 “九叔,我不告诉爹娘,偷偷和你去嘉兴关,可好?”夏朝生依偎过去,舒服地闭上眼睛,由着穆如归将他脱得只剩一件里衣,然后迅速钻进被子,冻得直哆嗦。 穆如归也掀开了被子,将夏朝生拢在怀里,替他焐冰凉的手脚:“不妥。” 去嘉兴关不是小事,私心来将,穆如归宁愿夏朝生在上京安稳度日,也不要去边关苦寒之地。 夏朝生自知失言,并不反驳,打了个哈欠,竖起耳朵,听窗外的落雪声。 结果落雪声没听见,倒是听见了夏花和秋蝉的说话声。 “小侯爷的药煎好了吗?” “还有一副,你先把这一碗端过去,让他尽快喝,凉了就不好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秋蝉冒雪走了过来。 她敲了敲门:“小侯爷?” 夏朝生一听到“喝药”二字,嘴里就泛起苦意,将脸紧紧地贴在穆如归的颈侧,闭着眼睛,假装睡熟,甚至寄希望于九叔也没听见敲门声。 可惜事与愿违,夏朝生都能听见的声音,穆如归怎么会听不到呢? 再者,自从夏朝生嫁进王府,他喝的药,就由穆如归亲自过问,每日定时定点,监督着一滴不落地喝。 穆如归循声起身穿靴,而蜷缩在床上的夏朝生,神情瞬间垮了。 他虽明白良药苦口的道理,可实在是对苦涩的药汁产生了抵触心理,不等穆如归回来,就窸窸窣窣地拱到了榻里侧。 穆如归接过汤药,一转身,忍不住勾起唇角。 榻上的被褥被拱起了小小一团,夏朝生在底下不安地颤抖。 “朝生,喝药。” “九叔,药太烫,等会儿再喝吧。”夏朝生闷声闷气的拒绝从被子底下传来。 “不烫。” “……太苦。” “良药苦口。” “九叔……” 夏朝生使劲浑身解数,找了万般借口,奈何穆如归在喝药这件事上,格外霸道,不论他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最后,穆如归甚至欺身将夏朝生压在榻角,困在双臂之间。 “九叔……”夏朝生雾蒙蒙的眼睛里盛满了抗拒。 穆如归还欲再逼,忽见他领口在挣扎间敞开大半,雪白的胸膛泛着粉意,某处更似白雪之上落下的两朵红梅,捏着药碗的手骤然一紧,手背更是蹦出了青筋。 “九叔,你让我缓缓再喝,可好?”他尚未察觉出穆如归的异样,用手指轻轻地挠穆如归的脖子。 穆如归忍得额角青筋直跳,药碗中的药汁微微晃动。 “九叔,我困了。”夏朝生见穆如归不开口,还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立刻抬腿去勾精壮的腰,“我们歇……” 他后半句话断在不可置信的吸气声里。 穆如归硬着头皮,托着夏朝生的后颈,连哄带骗,逼他将汤药全数饮下。 “咳咳……九叔……”夏朝生喉咙发苦,眼眶通红,控诉地瞪着面前的男人。 他都这样了……九叔怎么还有感觉?! 九叔……九叔真是…… 夏朝生年纪尚小,又因为服下易子药的缘故,面部线条柔和,委屈起来,竟是面若傅粉,唇若凝脂。 穆如归理亏,一时没了话说。 逼他喝药时尚且知道为了他好,现下,竟忍不住自责起来。 ……朝生瞧着真是可怜。 穆如归到底心疼他,放下药碗的时候,主动开口,说要给他蜜饯吃。 夏朝生并不理会,揪着被子,背对九叔,窝在榻角咳嗽。 压抑的咳嗽声让穆如归的心瞬间揪了起来:“朝生……” 然后见夏朝生不回答,又飞速从床上跳起来,厉声唤:“红五!” 红五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王爷!” “去买蜜饯!” “蜜饯?”气喘吁吁地跑来的红五,面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王府和军中无人吃蜜饯。 王爷……更不可能吃蜜饯,红五甚至怀疑,他家王爷不知蜜饯为何物! 穆如归的确不吃蜜饯,只听军中副将提过一嘴,说家中小儿啼哭,每每吃下蜜饯,就能安稳一夜,便依葫芦画瓢,想安慰夏朝生。 他见红五不答话,当即冷了脸:“不去?” 红五回过神,赶忙答:“去,去!属下现在就去街上买,很快回来。” 穆如归勉强满意,转头去看夏朝生。 只见侯府金贵的小侯爷捂着嘴,病歪歪地靠在榻边,还在生闷气,听见“蜜饯”二字时,微红的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我想吃桂花糕。”夏朝生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闷闷地嘀咕。 桂花糕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凡酒楼,都有的做,只是夏朝生现在想到的,是他娘亲手做的桂花糕。 他身体还好时,偶感风寒,吃不下苦涩的药,裴夫人就会亲自做桂花糕,给他压嘴里的苦味。 红五买不到裴夫人亲手做的桂花糕,好在街上多得是会做桂花糕的小贩,不一会儿的功夫,夏朝生面前就多了好几碟糕点。 他裹着被褥挑挑拣拣,三两块糕点下肚,就不计较九叔逼自己喝药的事了。 “九叔,太子如今只是禁足一月。”夏朝生吃了糕点,心思活络起来,靠在穆如归的身边,目光时不时往下瞄。 他还惦记着喝药前,不小心踢到的家伙呢! 穆如归抓住夏朝生的手,替他擦指尖粘着的糖霜:“一月足矣。” 夏朝生不满地咬住下唇。 他没亲去金銮殿上听朝臣们争吵,但也想象得出来,若是同样的错处放在九叔身上,必不会“禁足一月”轻轻放下。 只是夏朝生再怎么想,也没想到,穆如期是抱着要诛杀穆如归的心,在朝堂上控诉的。 “也不知……悦姬和言统领如何了。” 穆如归眼底闪过一道暗芒:“他们二人并未受到太大牵连,陛下有旨,让悦姬在宫中产子。” “也算是一件好事吧?”夏朝生茫然地望着穆如归,揪着衣摆,喃喃自语,“可万一悦姬想和言统领走呢?” 他两世都未经人事,就算吃下易子药,依旧不能理解已经怀有身孕的悦姬。 但异位而处,夏朝生绝不愿为仇人之子,苦熬十月。 窗外的雪静静地飘落,侯府里宁静祥和,皇城中却是鸡犬不宁。 早朝过后,皇城压在一片厚重的银白之下。 言裕华一言不发地护送着悦姬前往后宫。 风卷起了悦姬头上的帷幔,露出了她毫无血色的脸。 “言郎……” 沉闷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言裕华僵硬地转头,张了张嘴,干涩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悦姬静静地注视着他,片刻笑了。 她笑得很开心,也很绝望。 “我不怪你。”悦姬的声音比落雪还轻,落在言裕华的耳中,好似炸响的闷雷。 铠甲叮当作响,他猝然转身:“悦姬,我……” “你个贱人!” 横斜里冒出的戾呵打断了言裕华的话。 不知何时,穆如期带人出现在了茫茫白雪中。 穆如期显然已经气到了极点,不顾身边亲随的阻拦,直勾勾地向悦姬冲来:“孤要杀了你!” “太子!” “太子殿下!” 悦姬和她腹中的孩子是梁王亲口承诺,要送回幽云十六洲的人,金吾卫不敢托大,当即拦在穆如期的身前。 “太子殿下三思啊!” “太子殿下,陛下让您禁足醒过,您可千万不能再惹事啊!” “你们也要拦孤?”穆如期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金吾卫的面上缓缓移动,“你们也敢拦孤?!” “……言裕华,管管你的人!” “……你难道忘了吗?金吾卫誓死效忠的是天家!” “太子殿下。”言裕华从太子出现,就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悦姬身前,此刻微垂着头,没人能瞧见他的神情,“陛下在金銮殿前,当着众臣的面,命臣保护此女,臣依旨,要将其送去后宫,让各宫娘娘代为照顾。” “言裕华,你……!” “殿下,臣告退。”言裕华疲惫地行礼,带着悦姬绕过太子的仪仗,走进漫天的飞雪中。 可被金吾卫护在中间的悦姬在和穆如期擦肩而过的瞬间,眷恋地收回落在言裕华背影上的目光,眼里满是戾气。 她将手伸进袖笼,脚下一崴,向着太子的方向狠狠栽倒,同时嘴里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不远处,刚从金銮殿走出的梁王打了个寒颤,扶着长忠的手,急言:“何人敢在宫中喧闹?!长忠,快,快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而被悦姬扑倒在地的穆如期呆坐在雪地里,望着捂着小腹,痛叫出声的悦姬,如坠冰窖:“怎么会……怎么会……” “悦姬!”言裕华“噗通”一声跪在悦姬身边,颤抖着扯开她捂住小腹的手——一柄雕着龙纹的匕首没入了悦姬的小腹,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刀柄的红宝石旁,刻着一个“期”字。 “杀……杀人了……杀人了啊!”太子亲随多是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血的文臣,不知哪个胆小的先叫了一声,很快,更多人惊呼起来。 “不是我……我没有……”穆如期低下头,望着掌心里尚未干涸的鲜血,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可无人听他辩解。 悦姬瘫在雪地里,宛若一朵徐徐盛开的花,在最好的年华凋零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会修一修前面的错别字,如果有更新提示不用点_(:з」∠)_ 感谢在2020-08-17 17:33:37~2020-08-18 18:2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曲青山映小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四行 25瓶;倾无羡 20瓶;慕歌 18瓶;漫步雨巷 10瓶;Cococco 8瓶;羡羡呀、三千鸦杀 6瓶;35464104 5瓶;東雲 4瓶;元白白的妈妈 2瓶;烨雨咕咕咕、离小姐、时天、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39 佩剑上朝,乃宫中大忌。 太子携匕首入宫,还刺伤了怀有自己骨肉的狄女,此事一传到梁王耳中,梁王就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若非宫人搀扶,已经栽进雪地里了。 “怎么就……就……”梁王眼前一阵阵发黑。 先前在朝堂之上,穆如期污蔑九王爷穆如归之事,好不容易用“禁足一月”的惩罚敷衍下来,现下又多了条带匕首入宫,且把人刺伤的罪状,这还怎么包庇?! “他是要将朕气死啊!”梁王扶着长忠的手,颓然叹息,“曾几何时,他是朕心中最适合继承皇位的皇子,如今……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真是……真是……荒唐!” “难道朕这些年都看错了吗?难道五皇子……” 长忠闻言,连忙屏退侍从,凑到梁王面前,悄声道:“陛下,五皇子身体里流着的,可是狄人的血啊!” 梁王静默不语。 长忠悄悄打量着梁王的神情,暗自揣测帝王心意。 远处的宫墙下,宫女太监们匆匆而过,手里端着染血的铜盆与帕子。 “知道旭儿身体里流着狄人的血的,又有几个人呢?”梁王瞳孔微缩,目光落在那些宫女太监身上,“悦姬如何了?” “已经被就近安置在了偏殿里,太医也去了。” “她腹中怀着的,到底是我皇室血脉。”梁王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当年旭儿的生母也是这般……” “陛下!”眼见梁王要吐露过去,长忠慌张地开口,“隔墙有耳!” 梁王恍惚一瞬,见身边侍从除了长忠,都已经退到十步以外,便缓缓摇头:“罢了,既然太子犯错,就让他在东宫好好反思,年前的祭礼,都由旭儿操办吧。” “奴才知道了。”长忠压下眼底的惊涛骇浪,心知,梁王心里的天平已经不再向太子倾斜,“那王爷和小侯爷那边……” “太子禁足,就算夏荣山的小子去太学,又能如何?”梁王身心俱疲,已经无暇顾及先前的赐婚,扶着长忠的手,继续往前走,“去皇后宫中吧,朕有许多话要同她说。” “摆驾凤栖宫!” ………… ——啪! 凤栖宫里的秦皇后,失手打碎了茶盏,发间的金步摇叮铃作响。 跪在地上的宫女哭着说:“皇后娘娘,奴婢听得真真的……太子殿下诬陷九王爷不成,在金銮殿外,用匕首刺杀了怀有身孕的狄女,陛下震怒,责令太子殿下在东宫中闭门自醒,禁足一月不得出啊!” 秦皇后跌坐在美人榻上,喃喃自语:“本宫的皇儿怎么会诬陷九王爷?” “皇后娘娘,您快想想办法,救救太子殿下吧!”宫女继续哭诉,“禁足一月,殿下就不能同九王爷一起去嘉兴关,年终的祭礼也参加不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本宫又有什么办法?”秦皇后颤抖着拔去发间的金步摇,“来人,为本宫更衣。” 为今之计,只有脱簪请罪,以求陛下宽恕罢了。 “皇后娘娘!”凤栖宫外又跑进来一个小宫女,慌里慌张地跪下,“陛下……陛下来了!” 秦皇后手里的金步摇跌落在地。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您快拿个主意啊!” 秦皇后在宫女的惊呼声里,拆去了发间所有配饰:“还能如何?” 她赤足走到凤栖宫前,面向梁王仪仗,苦笑着跪拜在地。 冰冷的雪花落在秦皇后瘦弱的肩上,也融化在悦姬鲜血淋漓的指尖。 她已经被抬进了偏殿,宫人们一盆接着一盆血水往外搬。 意识游离之际,悦姬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言裕华的时候,她掀开青色的帷帐,忐忑又不安地探出头去。 脱去银甲的将军端坐在屋内,盯着手中茶盏,目不斜视。 悦姬的目光从此就落在言裕华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我不后悔。”她喃喃自语,“若能以此扳倒太子,大仇得报,我……我不后悔。” * 宫中之事,直至傍晚时分,才传到侯府中。 夏朝生刚醒没多久,散着发靠在穆如归的怀里打盹。 他纤细的手指在男人伤痕遍布的右手上游走,像一只雪白的蝴蝶,抖动着脆弱而美丽的翅膀。 “王爷,宫中出事了。”来禀报的,是许久未曾出现的黑七。 “太子殿下被禁足后,不知怎么的,竟然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将悦姬刺倒于地。” “啊?!”懒洋洋歪着的夏朝生猛地惊醒,焦急地问,“悦姬如何了?” 黑七顿了顿:“回王妃的话,悦姬身受重伤,孩子……是肯定保不住的,人也流了很多血,属下回来时,听说太医们将她的命勉强吊住,至于能不能熬过今晚,就要看造化了。” 夏朝生听得心脏砰砰直跳。 悦姬入宫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如今悦姬蒙难,他难逃其咎。 “与你无关。”穆如归察觉出夏朝生的异样,拧眉低头,“她入宫前,曾见过我一面。” “嗯?” “那柄刺入悦姬腹中的匕首,是她尚在太子身边时,太子随手赏赐的。”穆如归叹了口气,将夏朝生搂在怀里,“你有你的计划,她也有她的。” 亲手报仇,远比借他人之手痛快。 “她果然不想要太子的孩子……”夏朝生揪着穆如归的衣领,头疼地咳嗽。 换了他,前世吃下易子药后,如果也不幸怀上穆如期的孩子,怕是会生不如此,做出和悦姬一样的选择。 “她不求活命。”穆如归捏了捏夏朝生纤细的腰,俯首在他耳边呢喃,“她求……报仇。” 夏朝生浑身一震,耳边泛起麻痒的同时,心揪成了一团。 悦姬所求,何尝不是他之所求? 前世血海深仇,今生即便未曾发生,他依旧是恨的。 夏朝生知道,就算改变了命运,穆如期也丝毫未变——前世,他可以灭夏氏满门,今生,他照例可以为了名声,将怀有自己骨肉的悦姬扔入河中,杀人灭口。 所有阻碍穆如期登上皇位的人,所有能被穆如期利用的人,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只要穆如期还是东宫太子,镇国侯府就没有安宁的日子。 夏朝生想得太过入神,没发现自己将穆如归的手指捏红了。 穆如归也不在意,由着他捏,低头轻唤:“朝生。” “九叔……”夏朝生堪堪回神,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继而疲惫地将额头抵在穆如归的肩头。 前世太多事,他困于东宫,未能参与,今生改变了命运,万事万物又走向不同的结局。 即便现下太子失势,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夏朝生不敢大意。 “九叔,你说悦姬之事,陛下会如何处置?” “太子毕竟是太子。”穆如归替他穿衣,沉声道,“悦姬又是狄人。” 言下之意,就算太子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梁王也不会在此事上做文章。 “问题出在那柄匕首上。” 夏朝生深以为然:“配剑入宫,自古以来,就是宫中大忌,如若发现,等同谋反。” “我记得史书中记载,前朝的一位权臣,因早朝前,无意中将裁纸刀塞入袖中,山呼万岁时落出,当场就被那时的君王株连了九族。” 穆如期身为皇子,自然不可能被株连九族,只是先前的“禁足一月”,定然不再适用。 “不必你我操心。”穆如归单膝跪地,替夏朝生套上鹿皮短靴,“五皇子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伸长胳膊,勾住穆如归的脖子,顺势起身:“也是,五皇子殿下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吧?说不准……” “还不够。” “不够?” “嗯。” “……也是。”夏朝生思忖片刻,深以为然,“梁王宠信太子多年,五皇子殿下再怎么弹劾,梁王也不会这么轻易将其废黜。” “小侯爷。”夏花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话,“该喝药了。” 那一碗夏朝生午睡前没煎好的药,现在总算是煎好了。 他瘪了瘪嘴,将吃剩下的糕点全部抓在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只能吃两块。”穆如归趁夏朝生不备,忍笑将他手里的糕点抢走,“回王府,我再给你买。” 夏朝生苦着一张脸,哪里顾得上只能吃两块? 他将剩下的糕点一股脑全塞进嘴里,压制住苦味后,深吸了一口气:“好苦啊。” “良药苦口。”穆如归的大手滑到他的后颈边,耳边忽然响起大夫说过的话——王妃寿数不过五载。 五载…… 穆如归的心狠狠一痛,仓惶收手,将颤抖的指尖藏进袖笼。 “九叔?” “无事。”穆如归垂下眼帘,心思百转千回,面上依旧是一片淡然。 他也不多问,裹上披风,和穆如归一道去见爹娘。 一路上,夏朝生瞧见不少扛着箱子,累得气喘吁吁的侍从。 穆如归低声解释:“三朝回门的贺礼。” 竟是赶在他们回府前,全送了过来。 夏朝生不由握紧了穆如归的手:“九叔,谢谢你。” “你我之间,为何总要言谢?”穆如归冷了脸,漆黑的眼睛里盘旋着两点寒芒。 偏偏夏朝生不怕,还凑过去,笑眯眯地抱住九叔的手臂,摇啊摇。 穆如归紧绷的脸迅速僵硬,撇开脸,不肯让他瞧见自己止不住上扬的唇角。 “咳咳。”推门而出的夏荣山刚好看见这一幕,气恼地咳嗽起来。 成何体统,真真是成何体统! 他的生儿,以前生气都要别人哄,现在居然要哄冷着脸的九王爷? 镇国侯要气死了。 “爹?”夏朝生循声回头。 “你过来。”夏荣山忍着怒火,负手站在屋前,对穆如归怒目而视,“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他眨眨眼,恋恋不舍地松开抓着九叔胳膊的手,快步走到镇国侯面前:“爹,可有事吩咐?” “没嫁的时候,瞧你挺有主意。”夏荣山没好气地用手指戳夏朝生的额头,当然没用力气,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怎么一去王府,就把爹跟你说过的话忘了?” “你是我夏荣山的儿子,就算嫁进王府,也得九王爷哄着你,而不是你哄着九王爷!” 夏朝生听得面颊发红,眼神游离地为自己辩解:“爹,王爷待我很好,我……我也没哄他。” 那能算哄吗? 那……明明是撒娇。 “爹,我和王爷用完晚膳就要回王府了。”眼见夏荣山又张开嘴,夏朝生连忙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时辰不早了,请爹同我们一起去用膳。” “你呀,你!”夏荣山见状,没好气地拂袖而去,经过穆如归身边的时候,重重地哼了一声。 “九叔。”夏朝生忍笑拽住穆如归的衣袖,拉着他进了屋。 镇国侯和夫人皆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用膳的时候,自然又提起了让夏朝生回侯府的事。 夏朝生假装对桌上的松茸汤产生了兴趣,一边含糊其辞,一边转移话题。 裴夫人心下了然,他这是不愿意,吃完饭,气回了卧房,唯有夏荣山一直将他们送到侯府外。 “生儿。” 冷清的街道上,王府的侍从打着橙红色的灯笼,夏朝生石榴红的披风映着赤色的火光。 他循声回头,潋滟的灯火在周身跳跃。 夏荣山一时恍惚,觉得昔日熟悉的稚童在一夜之间,化为了浴火重生的凤鸟。 “爹?” “生儿,爹之前的话,依旧作数。”夏荣山回过神,定定地望着他。 夏朝生沉默片刻,意识到此次朝堂之变,彻底地改变了夏荣山对太子的看法。 在世人眼里,大梁太子一直贤明达观,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连镇国侯夏荣山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他连姬妾腹中的骨肉都谋害,显然阴狠至深。 夏荣山甚至开始庆幸,当初没有阻拦夏朝生嫁入王府。 九王爷瞧着凶狠,眼里的情意却浓得化不开。 只是残了一条腿…… 镇国侯眼底闪过莫名的光,目光从夏朝生身上,隐晦地落在站在马车边,长身玉立的九王爷面上。 穆如归也在看夏朝生。 飘摇的烛火柔和了穆如归面上锋利的线条,连眼角尚未消散的伤疤都透出几分缱绻意味来。 一阵风吹过。 夏朝生披风上跳跃的火光烧到了穆如归身上。 暗色衣摆上的金蟒仿佛一瞬间腾空而起,鳞片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威严无端。 夏荣山的心狠狠一跳,倒退半步,猝然抬眼,目光与穆如归短暂地接触一瞬,隐约明白了什么。 “生儿……生儿!” 风停了,穆如归再次隐于黑暗,身上的气势也在北风中消散殆尽。 一切都像是夏荣山的自作多情。 “爹?”钻进马车的夏朝生又探出头,“何事?” 夏荣山愣愣地摆手:“罢了,走吧。” 夏朝生狐疑地眨了眨眼,放下车帘的时候,又探出头去:“爹,帮我和娘说一声,我走了。” “知道了。”夏荣山像是不耐烦,背着手走进了侯府。 夏朝生这才安心,老老实实地缩回马车内,然后被穆如归抱了个满怀。 “九叔?” “无事。”穆如归的嗓音隐约有些嘶哑,勒在他腰间的手却不断收紧。 此生不可多得之温暖,终是留在了身边。 穆如归的心反而愈发沉重。 他不愿做谋权篡位之人,却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 长年累月被梁王忌惮,穆如归怎会不防? 现在朝生成了他的王妃,他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要护住朝生。 玄甲铁骑的利刃总有一天要面向上京。 穆如归将脸贴在夏朝生微凉的皮肤上。 为了朝生……他做什么都可以。 只是镇国侯何其心志?方才一眼,必然看出了端倪。 天坤道人的那句“天生凤命”也仿佛是个预示。 预示着他将在那条……不被世人理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时间可以点一点收藏作者呀_(:з」∠)_ 感谢在2020-08-18 18:29:35~2020-08-19 15:0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经的悠米、Sp.Apath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 18瓶;卡卡卡卡卡卡卡住了、漫步雨巷 10瓶;彼岸 3瓶;月是故乡明 2瓶;鎏沭、伊卡修桃子、煜?尼、秋墨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40(二合一) 回到王府,已是子时。 夏朝生精神不济,更衣后便歇下了。 穆如归哄他吃了药,又陪他睡了一个时辰,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 “王爷。”红五打着灯笼候在院中。 寒风一阵又一阵刮过,昏黄的灯火将他映成一只地狱里爬出来的野鬼。 “人都到齐了?”穆如归在风雪中披上了大氅。 “到齐了。” “黑七呢?” “黑七已经在城外了。”红五的目光落在穆如归恢复如初的右手上,又蹙眉瞧了瞧紧闭的卧房门,“王爷,此次回幽云十六洲,带着王妃……是不是不妥?” “有何不妥?” 红五压低声音,小声答:“王妃乃侯府出身,王爷所谋之事,怕是瞒不住他。” 穆如归不以为意,踏着破碎的灯火,走到了院外。 乌啼踏雪的战马静静地站在雪地里,听见脚步声,亲昵地蹭过来。 “王爷……”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穆如归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望着沉浸在夜色中的王府,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天亮前得赶回来,不能让朝生担心。 纷乱的马蹄声过后,世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鹅毛大雪落下,抹去了他离去的痕迹。 夏朝生早上醒时,翻了个身,手指在被褥底下游走,没摸到熟悉的人影,兀地睁开眼睛。 穆如归背对他站在火炉边,像是刚起的模样。 “九叔?” 穆如归的动作僵了僵,抬头望向夏朝生:“醒了?” “嗯。”他抱着被子,疲惫地喃喃,“九叔,你怎么醒这么早啊?” 夏朝生的嗓音含着困顿的沙哑,较之平日更软糯。 穆如归忍不住将手从暖炉上挪开,转而贴在夏朝生的脸颊边。 他嫌冷,不满地撇嘴,继而翻身背对着穆如归,又睡着了。 穆如归坐在榻边,指尖在夏朝生的耳根后游走片刻,似乎在用掌心丈量他纤细的脖颈,却又不敢真的触碰。 最后,穆如归蹑手蹑脚地脱下外袍,掀开被子,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夏朝生搂在了怀里。 * 七日之期在先,夏朝生很快忙碌起来。 边关苦寒,比不上上京,要带的东西很多。 好在夏朝生幼时,曾经被镇国侯带去过荆野十九郡,知道去边关需要带些什么,所以就算时间仓促,也没乱了手脚。 穆如归见夏朝生处理事情井井有条,干脆将王府的事物也交给他打理。 夏朝生嫌累,皱了皱鼻子,勉强同意,当天就让夏花把王府的账本拿来,窝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 他出身侯府,又是府中嫡子,看起账本,信手拈来。 夏朝生耐着性子将账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很快耐不住性子,趁穆如归不在王府中,叫上红五,坐着马车出门了。 “王妃,今日落雪,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赶着马车的红五望着银装素裹的长街,忧虑道,“王爷若是知道您出来,肯定要担心。” 夏朝生捧着手炉,掀开车帘:“无妨……停一停,这家铺子我许久没来了。” 红五依言勒紧缰绳,夏朝生扶着夏花的手从马车上跳下来,仰起头,望着顺来布庄的牌匾,吸了口气。 顺来布庄是上京城中最大的布庄,也是上京的权贵人家最喜欢的布庄,全大梁最好的布料尽汇聚于此。 “小侯爷,您要来布庄,遣奴婢来一趟就好,何必跑这一趟呢?”夏花搀扶着他,不满地嘀咕,“现在雪下得这么大,日光一散,夜风肯定更冷,您要是被吹病了……” “好好好,我买完就回府。”夏朝生敷衍几句,走进布庄,逮住一个小伙计,直言,“我要找你们掌柜的。” “我们掌柜的……”抱着成卷的布料的小伙计刚欲抱怨,瞧见夏朝生的面容,骤然一愣,“我们……” “你们掌柜的可在?”夏朝生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小伙计恍然回神,面颊微红,仓惶低头,见他身上衣料皆是上成,连忙解释:“我们展柜的在里面替金吾卫统领,言大人的弟弟裁衣呢,劳驾您等等。” “言裕风?”夏朝生挑眉,与夏花对视一眼,“冤家路窄啊。” 小伙计闻言,又悄悄打量起他来。 他是顺来布庄掌柜的侄子,刚来上京城没多久,却已经将上京的权贵认识了个遍,却没见过面前之人。 少年容貌瑰丽,眉眼精致,身上所穿长袍是各大布庄进贡进宫的布料所制,即便站在乱糟糟的布堆中,也透出一股难言的矜贵来。 小伙计还识得夏朝生手中捧着的小巧手炉。 前几日,五皇子府中的姬妾曾经来布庄挑衣料,手里拿的也是这样一只手炉,只是,那些姬妾的手炉并没有夏朝生的精致。 小伙计的目光刚落在手炉上,夏朝生就开始低低地咳嗽。 “王妃这边请。”电光火石间,小伙计已经确认了夏朝生的身份。 如此天人之姿,还体弱多病的,只能是嫁给九王爷的小侯爷,夏朝生了。 夏朝生抗婚不成,硬生生跪去半条命的壮烈事迹,在大梁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以前,大家提起这桩婚事,唏嘘为主,前几日,宫中传出“九王爷勾连狄人”的谣言后,百姓更是恨不能昔日的小侯爷再次拿起刀剑,将通敌叛国的九王爷斩于榻前。 现下却不同了。 将狄女带入府中之人,不是穆如归,而是太子。 穆如期的罪己诏书尚未写好,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刚被禁足于东宫,掳掠狄女,还在其怀有身孕的时候,将人丢入河中之事,已经不胫而走。 两军交战,罪不及妇孺,是不成文的规矩。 坊间传闻,更是一天万变。 悦姬与太子的纠葛被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说成了另一番模样—— 一位狄女在逃难时,被梁人所救,二人暗生情愫,诞下了悦姬。 悦姬从小在嘉兴关长大,因为生得美艳,不幸被歹人掳入上京,流落青楼。就在她悲痛欲绝,几欲自绝的时候,遇上了一位好心的恩客。 恩客愿意为她赎身,娶她为妻,只是尚未考取功名,二人便约定,来年放春榜后,再行周公之礼。 谁知,恩客不过离开一日,悦姬就被太子看上了。 太子残忍地处置了悦姬的恩客,并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掳入东宫,强行羞辱。 悦姬受了□□,怀上了太子的骨肉,太子这时才开始紧张。 他生怕陛下责备,竟然起了歹心,命人将怀有身孕的悦姬丢入冬日冰冷的河水中,并在事情败露后,栽赃陷害五皇子与九王爷! 百姓对穆如归被陷害,并不关心,但是当朝太子污蔑另一位皇子,向来是上好的谈资。 小伙计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面上笑意更盛:“门口风冷,王妃小心冻着。” 小伙计的态度变化过于明显,夏朝生诧异地望过去,若有所思:“夏花,赏。” 夏花立刻从袖笼中掏出几颗金瓜子,塞进小伙计的掌心中。 “多谢王妃!”小伙计得了金瓜子,态度更加殷勤,满脸堆笑地将夏朝生带上了二楼。 此处幽静,与茶馆无异。 “你怎知我是谁?”夏朝生落座后,叫住了小伙计。 “王妃天人之姿,没人认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夏花被小伙计的奉承逗乐,捂嘴偷笑。 “王妃,真不是小的瞎说,上京就这么大,王爷和王妃的事,谁不知道呢?”小伙计得意忘形之下,将心里话脱口而出,言罢,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再说,王爷被太子殿下污蔑,是板上钉钉的事啊!” 夏朝生目光微闪:“王爷被太子殿下污蔑的事,已经传开了吗?” “谁说不是呢?”小伙计感慨不已,“原先,大伙儿都以为王爷……嗐,王妃您别往心里去,咱们这些人,怎么会想到,太子居然当着陛下的面,污蔑九王爷?” “知人知面不知心。”夏朝生含笑点头,“行了,你下去吧。掌柜的什么时候有空,你带他见我便是。” 言罢,他又用眼神示意夏花打赏。 小伙计抓着金瓜子,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只是当他找到掌柜的,将夏朝生之事和盘托出后,被掌柜的狠狠地踹了一脚:“糊涂东西,九王妃想嫁给太子,你不知道吗?你居然敢在他面前说太子殿下的坏话,简直……简直不要命了!” 小伙计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地叫唤,同时,心里也涌起后怕。 是啊,镇国侯府的小侯爷为了嫁入东宫,连易子药都吃了,必定不愿做这劳什子九王妃,他刚刚还当着他的面,说太子殿下的坏话,当真是嫌命长! 于是乎,刚到手的金瓜子变得烫手起来,小伙计不敢再去夏朝生面前晃悠,只杵在布庄前,担忧地望着掌柜的的上楼的背影,长叹短嘘。 准备离开布庄的言裕风见小伙计魂不守舍地靠在铺子前,不耐烦地呵骂:“别挡道!” 小伙计一个激灵,清醒了,佝偻着腰送言裕风出门。言裕风仰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晃出布庄,继而目光微凝。 停在布庄前的马车上,挂着王府的牌,靠在马车边的侍从,也是常年随侍在九王爷身侧的红五。 “二公子?”言裕风身边的下人见他不动,小心翼翼地问,“可有不妥?” “回去。”言裕风绷着张脸,转身回布庄,揪着小伙计的衣领,厉声逼问,“九王妃在哪儿?” 夏朝生正坐在二楼,喝着热茶,与夏花说话。 “小侯爷,您觉得刚刚那个伙计说的话,是真的吗?” 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坊间传闻自然是假的居多……但此事一出,太子的名声算是毁了大半。” 夏花睨着夏朝生的神情,试探道:“依奴婢所见,此事对太子殿下是坏事,可对王爷……恰恰相反。” “不错。”他的手指在茶盏边缓缓游走,嘴角微勾。 这才是夏朝生的最终目的。 前世,穆如归登基之初,以雷霆手段控制了朝廷,日后更是为他报仇,斩尽□□羽,血洗朝堂,一生与“残暴”为伍。 可穆如归所做之事,何错之有? 若没有玄甲铁骑,大梁此刻早已覆灭,若穆如归不狠心斩去朝中太子旧部,朝堂之上,白食俸禄,互相污蔑之风盛行。 他所做,皆是贤明君王该做之事,就因为有心人肆意散播谣言,大梁的百姓才会将他当成可怖的杀神,而不是战无不胜的战神。 夏朝生不愿任这样的情况继续发生下去。 他不知今生九叔是否还有谋权篡位的打算,他也不在乎。 他只是想让世人不再误解穆如归。 悦姬就是扭转舆论的第一步。 “滚开,让我上去……让我上去!”楼下忽地传来喧闹声。 夏朝生回神,对夏花颔首:“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夏花领命而去,很快神情古怪地回来:“小侯爷,言家的二公子吵着闹着要见你,被布庄的掌柜的拦住了。” “他要见我?”夏朝生拿起手炉,思忖片刻,迈步向楼下走去,“那便去看看,他为何要见我。” 他和言裕风算不上熟识。 夏朝生瞧不上言裕风的纨绔作风,言裕风也看不上他拼命嫁入东宫的做派。 先前在骊山猎场时,两人还起过言语的冲突,今日,言裕风怎么非要见他呢? “言二公子。”夏朝生缓步下楼,果然见穿着一身华服的言裕风被掌柜拦住,气喘如牛,一副气到极致的模样。 言裕风循声抬头,逆着光,看不大清夏朝生的神情,只觉得他周身都闪着朦胧的光影,耳根没由来一红,支支吾吾道了声:“王……王妃。” “你找我有事?”夏朝生示意掌柜退下。 掌柜千恩万谢地离去,顺便赶走了布庄里看热闹的人,独留他们在铺子内讲话。 言裕风不敢直视夏朝生的眼睛,垂着头,按照礼数又好好行了一次大礼,然后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憋出一句比□□还细弱的话:“求……求王妃救救我兄长。” “你兄长?”夏朝生的眉头一点一点蹙起,隐约觉得言裕华的事与悦姬有关。 “是。”话已出口,言裕风反而不难堪了。 他是言家的二少爷,虽纨绔,却也晓得,言家的风光,全靠身为金吾卫统领的言裕华。 言裕华一倒,言家也就散了。 到时候,他这个在东宫担了个虚职的言家二公子,必定成为全上京的笑柄。 就如同……不久之前的夏朝生。 言裕风面颊又红,悔恨加上羞耻将他淹没,说完话,再也不肯张口,就站在夏朝生面前,一言不发地攥着拳头。 “你兄长与我何干?” 夏朝生却没有丝毫的动容。 昔日金吾卫为太子穆如期所用,与夏氏满门的覆灭逃不开干系。 纵使他同情悦姬的遭遇,也不会主动对言裕华伸出援手。 这不是他手里的刀,这是大梁皇室的刀,在九叔没有登上皇位前,他不但不会碰,还要想法设法地压制。 想象之中的冷嘲热讽没有出现,言裕风松了一口气。 “王妃有所不知,兄长他……兄长他想去求陛下开恩,将那怀有太子骨血的狄女娶进门!”言裕风言及此,舍弃了最后一丝尊严,撩起衣摆,跪在夏朝生面前,“想必,王妃也知晓,我兄长身为大梁的金吾卫统领,若此时求娶狄女,不但会和太子殿下产生隔阂,也必定会引起陛下的怀疑!” “你兄长竟要去金銮殿前求陛下开恩,求娶悦姬?”夏朝生微微瞪圆了眼睛。 “是。”言裕风苦笑点头,“娶狄女在大梁,并非稀奇事,只是兄长和此女的身份都过于特殊……若兄长执迷不悟,当真去金銮殿前,将求娶之事说出口,言家必遭灭顶之灾!” “我又能如何帮你?”夏朝生垂下眼帘,敛去眼底的惊异,“言二公子,你找错人了。” “王妃!”言裕风见他转身欲走,急忙大叫,“悦姬是王爷所救,想必王爷说的话,兄长会听……我想求王妃与王爷劝一劝兄长,让他放弃求娶狄女之事!” “若……若事成,我们言家愿意……” 夏朝生闻言,猛然转身,指着言裕风的鼻子,冷笑出声:“言二公子说笑了,你们言家的事,我和王爷怎么能掺和?” “……若被陛下知道,玄甲铁骑与金吾卫有所牵连,你可想过后果?” 言裕风面色陡然一变,瘫坐在了地上。 “若陛下知道王爷与言统领交往过密,你猜,先遭殃的是言家还是王府?”夏朝生不顾他的神情,愤然道,“无论哪家遭殃,后果你都承担不起。” “可……” “我不帮你,与你我之间的恩怨无关。”他抬手,深吸一口气,平复翻涌的心虚,打断言裕风,“言二公子,我佩服你向昔日仇敌寻求帮助的勇气,但我不能将王爷牵扯进来。” 言裕风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只是…… 只是不在乎王府罢了。 夏朝生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冷着脸,怒气冲冲地走出布庄。 红五举着伞迎上来:“王妃,回府吗?” “不。”他看了看天色,在夏花不赞同的神情里,道,“去前面用完膳再回去。” 红五只得赶着马车,又带夏朝生去前面的酒楼用膳。 与此同时,一支隐秘的队伍来到了酒楼的后门口。 穆如归跳下马,掸去肩头雪沫,问身边侍从:“秦大人到了吗?” “回王爷的话,已经到了。” “黑七呢?” 侍从一时语塞:“许是……路上耽误了,一会儿就会赶来。王爷,先见秦大人要紧。” “他若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穆如归撂下这句话,掸了掸衣摆,从后门走进了酒楼。 几乎是同一时间,夏朝生吃惊地问:“雅间都被包了?” 店小二陪笑点头:“是啊,早前就被一位大人包下了,这会儿人已经到了。” “也罢,给我寻个安静的位置吧。” “好嘞,您请随我来。”店小二殷勤地将夏朝生带到窗边,“客官,您先坐下,小的这就去给您搬个屏风。” “有劳。” “王妃,属下去喂马。”红五见夏朝生坐下,寻了个理由,翻出了酒楼的窗户,与满脸郁气的黑七撞了个正着。 “你怎么也在这里?”红五抬手拦住黑七,“王妃在里面,你别进去。” “别拦我。”黑七一把推开红五,“王爷也在,我得进去复命。” “王爷也在?”红五这几日都跟在夏朝生身边,不知道穆如归也来了这家酒楼,怔神间,让黑七闯了进去。 “王爷,属下……”黑七的声音戛然而止,仓惶跪在地上。 穆如归和秦大人站在一处。 秦大人大腹便便,和蔼可亲,并没有因为骤然闯入的黑七生气,反而摆着手,先行走进雅间,留给他们主仆二人说话的空间。 “何事?”穆如归目光如刀,眉眼间冰霜覆盖。 黑七打了个寒颤,继而又因为愤怒,硬着头皮道:“王爷,方才属下路过顺来布庄,瞧见了王妃和言家的二公子。” “朝生?”穆如归紧绷的眉眼,陡然一松,连语气都缱绻起来。 “王爷,言家的二公子恳求王妃救言统领。”黑七见状,愈发气恼,“言语间有所松动,似是想让金吾卫为王爷所用……可王妃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在黑七看来,夏朝生拒绝言裕风,必定是因为对太子旧情难忘,不愿让本听令于天家的金吾卫成为王爷的附庸。 “王爷,王妃怎能如此……” “他是怎么说的?”穆如归藏在袖笼中的手攥成了拳,紧张得心跳如擂。 “王妃说……”黑七顿了顿,回忆道,“王妃说……若陛下知道王爷与言统领交往过密,两府都会遭殃。” 穆如归嗓音微微颤抖,难言激动:“他真是这么说的?” “属下听得真真的,此话必然是托词……” “你退下吧。” “王爷!”黑七不可置信地抬头,见他家王爷面上没有丝毫的愤懑,反而多了几丝压抑的笑意,心里不由一沉。 在他看来,穆如归被夏朝生的脸迷惑,连自身大业都不顾,已然走上了错路。 日后……若王爷荣登大统,这娇娇弱弱的小侯爷,还不得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后”? 穆如归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黑七,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意,轻轻摸索着已经没有伤疤的左手,转身向雅间走去:“他此举为我,你若不懂,就去问红五,然后再领二十军棍,留在上京,不必同玄甲铁骑一同回嘉兴关了。” 黑七浑身一僵,等穆如归走进雅间,立刻飞身往酒楼外跑。 他经过夏朝生身边屏风时,不甘心地停下脚步。 屏风里的夏花也在问夏朝生同样的问题:“小侯爷,方才言家的二公子,言语之间,似乎有将金吾卫为我们所用的意思,你为何拒绝?” 夏朝生捏着一块糕点,慢条斯理地咀嚼。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宫城之上。 白雪皑皑,金黄色的宫殿威严无端。 “你说,金吾卫为何人所用?” “小侯爷,金吾卫当然为陛下和太子所用。” “嗯。”夏朝生收回视线,舔去唇角的糖霜,“为陛下和太子所用。” 夏花不明所以:“小侯爷?” 他叹了口气,不想将话说得太透,只再重复一遍:“为陛下……所用。” “什……”夏花猛地捂住嘴,震惊地望着平静的夏朝生,“小……小侯爷……” 屏风后的黑七也大惊失色,想要冲回穆如归身边,将夏朝生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达,但他还是耐下性子,继续偷听。 “慌什么?”只听夏朝生咳嗽两声,将糕点咽下,自言自语,“只要是陛下,金吾卫都会效忠,言家现在的效忠,日后……说不准也是王爷的。” 只要登上至尊之位,金吾卫就为穆如归所用。 何必以今日恩情要挟之? “不过悦姬的确可怜。”夏朝生自言自语,“还是得想个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细节,迟了抱歉_(:з」∠)_ 感谢在2020-08-19 15:04:32~2020-08-20 18: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樱吹司霆 19瓶;酒将、辞 10瓶;潇潇雨歇 6瓶;芝士莓莓 5瓶;35464104 2瓶;Yuk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41 夏朝生剩下之话,黑七没脸继续听下去,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酒楼外,见红五在喂马,磨磨蹭蹭地靠了过去。 “怎么,冷静了?”红五将草料摔进马槽,“王爷罚你什么了?” 黑七的脸色乍青乍白,憋气道:“二十军棍。” “尚好。” “……留在上京,不许回幽云十六洲。” “嗯?”红五的动作顿了顿,继而了然,“该。” 黑七抱着胳膊,蹲在马槽前,一边看红五喂马,一边低声喃喃:“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小侯爷到底是什么意思。”黑七踢开一根滚到脚边的马草,“不久之前,他明明想嫁入东宫,眼里压根没有我们王爷,短短几日之间,怎么会……” 红五接过话茬:“怎么会在几天之内,与太子产生了隔阂?” 黑七忙不迭地点头。 “你难道没听说悦姬之事吗?”红五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小侯爷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夏朝生性子刚烈似火,想嫁入东宫时,拼尽全力,连命都可以不要。 因为他当穆如期是良人。 可如今,太子身边多了个怀有身孕的狄女,且狄女被掳进东宫的时候,恰是陛下赐婚之时。 自己为了婚事,拼死拼活之际,“如意郎君”却沉醉于温柔乡,任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背叛。 更何况是至情至性的小侯爷? 不记恨太子殿下都是他大度了。 “旁人想不到这一点,也就罢了。”红五拍了拍黑七的肩膀,神情严肃,“你我时常侍奉在王爷身侧,以后不可再乱想。” “可王爷的大业……”黑七也想到了这一点,羞愧地低头,片刻,不甘心地咬牙,“王妃若是知道,会不会……” “王爷有王爷的考量。”红五听他言语间弥漫着浓浓的不信任,忍不住蹙眉,“黑七,如今朝中局势,王爷比你我看得清。王妃出身侯府,也不是等闲之辈,你怎么总是不放心?” “王爷走到这一步,付出多少,你我皆看在眼里,我总担心……”黑七想到夏朝生那张脸,神情纠结,“王妃终究不是女人。日后王爷大业一成,他真的甘愿困于后宫,做一个被世人耻笑的男后吗?” 眼见他越说越过分,红五戾呵:“黑七,慎言!” 黑七毫不畏惧地梗着脖子,反问:“我的话有什么错?王妃出身侯府,他父亲镇国侯夏荣山,手握重兵,镇守荆野十九郡,自不是等闲之辈。若是他们家有异心……” 无论是向梁王告密,还是起了和王爷一样的心思,对穆如归而言,先前的筹谋与隐忍都白费了。 黑七的话有理有据,红五一时没了话说。 黑七又道:“先前,太子殿下为了王妃,跪在金銮殿前时,上京城中曾传出流言蜚语,说王妃的相貌过于妖艳,惑人心智,若当真嫁入东宫,日后成为男后,必定引起腥风血雨,必成大患。” 红五闻言,终是回神,伸手烦躁地将黑七推出马厩:“旁人说是旁人说……裴氏一族多出相貌出众之辈,镇国侯夫人年轻时也曾名誉上京,可曾对我大梁有影响?” “市井流言愚昧不堪,你在王爷身边多年,居然还会受到影响,当真愚不可及。”红五冷笑连连,“若你觉得王爷是贪恋美色之辈,现在赶快离开王府,没人会拦你。” “我的命是王爷救的,救命之恩尚未报,怎可离开?” “既还记挂着王爷的救命之恩,为何还怀疑王妃?” “我……”黑七被红五说了个面红耳赤,攥紧拳头,撂下一句,“罢了,你跟着王爷回幽云十六洲后,记得让王爷找薛神医拿腿伤的解药。” 然后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红五掸去衣摆上的灰烬,自言自语:“还用你提醒?” 就算红五不提醒,夏朝生也惦记着九叔的腿伤。 因为穆如归刻意的隐瞒,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道九叔的腿伤成了何种模样。 夏朝生食不知味地喝着热汤,想着,无论如何,去幽云十六洲之前,都得将这件事搞清楚。 “小侯爷,下面好像出事了。”正想着,替夏朝生给手炉换碳的秋蝉,一蹦一跳地回来了,“后门边,有人打人呢。” “打人?”夏朝生放下汤匙,狐疑道,“你可看清了?” 他来的,是上京城里有名的酒楼,此刻天色未晚,金吾卫尚在城中巡逻,怎会有人当街打人?夏花用干净的筷子帮夏朝生剥虾,一边剥,一边附和:“别是你看走了眼……定是哪家的下人做错了事,被主人家训斥,再挨几下打,有什么稀奇?” 哪家还没个规矩呢? 秋蝉却摇头,将手炉塞进夏朝生的手里,继续解释:“我偷偷站在一旁听了会儿,挨打的是个公子嘞。” “公子?”夏朝生放下了筷子,“夏花,给秋蝉倒一碗茶水。秋蝉,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花依言给秋蝉倒了一碗茶水,秋蝉接过,一口气饮尽,继而站在屏风前,将自己所听所见,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原来,秋蝉是在等碳火烧热的时候,察觉出异样的。 酒楼的后院人烟稀少,秋蝉蹲在暖炉前,烤着手,昏昏欲睡,恍惚间,耳边飘来几声压抑的低咳。 她侍奉在小侯爷身侧,对咳嗽声格外敏感,几乎在听见异响的刹那,就惊醒了。 冷风吹动着秋蝉的衣摆,她揉了揉眼睛,先是依照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声音望过去,可是除了堆在院中,乱糟糟的柴火,她什么也没看见。 秋蝉收回视线,用铁钳拨弄烧红的碳火,她想,自己许是过于担心小侯爷,才会在做梦的时候,也听到了咳嗽声。 可很快,风里送来更痛苦的喘息。 “谁?”秋蝉惊慌得从暖炉前蹦起来,四下张望,“出来!” 她从小在侯府中长大,胆子比寻常下人大,未得到回应,立刻拎着裙摆往柴火边寻去。 那呻·吟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秋蝉将柴火翻了个遍,才反应过来,发出声响的人在酒楼的院墙后。 “后院的门上了锁,奴婢本来准备翻墙出去瞧瞧。”秋蝉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口干舌燥地回忆,“谁知,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在说话,说什么……‘小公子要是继续执迷不悟,我们就只能下重手了’。” 夏朝生听及此,再也吃不下:“然后呢?” “然后……然后奴婢就来找小侯爷了。”秋蝉不好意思地揪着衣袖,“小侯爷,咱们要去看看吗?” “自然要看。” 秋蝉面上一喜,搀扶着夏朝生,为他引路:“小侯爷,往这边来,奴婢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院墙外……但是奴婢是在这附近听到人声的。” 夏朝生走到酒楼的后院,这里果然如秋蝉描述一般,堆满了柴火,院门紧闭。 “小侯爷,让奴婢去看看吧。” 夏花得了夏朝生的首肯,立刻后退半步,踩着柴火堆,单手勾住院墙,身形轻盈如燕,眨眼间,翻出了院墙。 “如何?”秋蝉急不可耐地问。 夏花默了片刻:“小侯爷,墙外的确有血迹。” “当真有血迹?”夏朝生的神情逐渐凝重,“能看出血迹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不可。”夏花又沉默了一会儿,“小侯爷,只墙下残留了一点血迹,想来痕迹已经被人特意掩盖过,许是不想旁人血迹追上去。” “……除非请专人探查,否则单凭我们,恐无法追踪其踪迹。” 夏朝生闻言,知道挨打之人不是已经逃离,就是被带走,干脆唤来酒楼的店小二,让其打开后院的门。 店小二并不推诿,殷勤地取来钥匙,替夏朝生打开后院的门。 两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门外。 “这是……”夏朝生还来不及去看地上的血迹,就因为瞧见王府的马车,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揣着手,绕着马车,紧绷着脸晃了两圈。 “小侯爷,许是王爷今日也在酒楼中。”夏花站在一旁,轻声道,“那店小二方才不是说,今日酒楼的雅间全被贵人包下了吗?” “是王爷包的?”夏朝生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语气里也弥漫起淡淡的不满,“他没有同我说。” “小侯爷,您也没问啊!”秋蝉没心没肺地嘀咕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被夏花拉到了身后。 夏花问:“小侯爷,既然王爷在,可要等等?” “王爷该是有要紧事。”夏朝生按捺住心里蠢蠢欲动的酸涩,摆手往回走,“我们自行回去吧。” 若是等在酒楼里,倒像是他不放心九叔似的。 “也好,奴婢这就去叫红五将马车赶过来。”秋蝉挣脱夏花的手,灵活地跑进了酒楼。 夏花等她走远,无声叹息:“小侯爷,您别将秋蝉的话放进心里。” “她说得没错。”夏朝生没所谓地笑笑,捧着手炉,准备往回走的时候,酒楼里居然传来了熟悉的人声。 “秦大人,慢走。” “王爷客气了。” 穆如归低沉暗哑的声音在北风中格外冷冽。 夏朝生与夏花对视一眼,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他爬上了王府的马车,不管不顾地钻了进去。 要是让外人瞧见,他站在穆如归的马车边,必定认为他不放心九王爷,连出来应酬都要跟着。 那可太丢人了! 夏花见夏朝生躲进马车,也悄无声息地攀上树枝,屏息凝神,望着从酒楼内走出来的九王爷。 今日的穆如归与往日不同,浑身散发着逼人的气势。 他身侧的中年人脸上堆着不走心的微笑,显然不想笑,但碍于身份,不得不笑。 “秦大人,方才之事,还望三思。”穆如归走至马车边,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望着身侧的侍从,目光从院外树上匆匆扫过。 隐于人群中的几名暗卫悄无声息地离去。 被称为“秦大人”的中年人毫无察觉,拱手作揖:“劳王爷挂心,下官回去后,定当慎重考虑。” 穆如归眯了眯眼睛,听出秦大人言语间的推诿,薄唇抿成一条线:“秦大人……” “大人!”他的话被秦大人身边的侍从冷不丁打断。 “大人,小公子不见了!” “什么?!”秦大人不顾穆如归在侧,仓惶转身,费力爬上马车,掀开车帘,望着空空荡荡的车厢,大惊失色,“人呢?!” “小的不知啊,小公子明明……” “还不快去找?”秦大人面色青白,强笑着爬下马车,“小儿顽劣,让王爷见笑了。” “无妨。”穆如归垂下眼帘,望着马车边浅浅的脚印,若有所思。 秦大人的目光也落在王府的马车上。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倏地涨得通红,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制住心头的怒火,闷闷地对穆如归行大礼:“王爷,可否……可否让下官看一看您的马车?” “小儿……小儿可能……” 穆如归负手站在马车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秦大人想搜本王的马车?” 秦大人浑身一僵,硬着头皮道:“王爷,若是小儿当真在您的马车上,就是下官的罪过了。” “还请……还请王爷开恩。” 穆如归不为所动,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身上冷意更甚。 正是僵持之际,王府的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响。 “谁?!”穆如归身边侍从齐齐拔剑。 秦大人如释重负,偷偷擦去额间冷汗,板脸怒喝:“混账逆子,还不从王爷的马车上滚下来?” 车帘随着风,微微颤抖。 马车中的人,不为所动。 “王爷恕罪,这个逆子实在是可恨……下官亲自将其揪下来!”秦大人撩起衣摆,笨拙地爬上王府的马车,眼见就要掀起车帘,一只手先他一步,主动掀起了车帘。 “王爷,是……我。” 裹在一席红色披风中的瑰丽少年跳下马车,面颊似雪,眼中雾气升腾。 不是夏朝生,又是谁? “秦大人。”他行了一礼,不着痕迹地拢起衣领,遮掩脖颈间被匕首压出的淡淡红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0 18:54:07~2020-08-21 18:1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想容颜 3个;神经的悠米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782428 357瓶;麒麟崽崽 78瓶;精灵灵灵灵 14瓶;我要上天! 2瓶;晓米、Yuki、客行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42(二合一) 秦大人脸上青青白白,尴尬地站在马车边,直到身边侍从提醒,才回过神,尴尬道:“给王妃请安。” 他哪里想得到,藏在王爷马车里的,不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而是传闻中与穆如归关系极差的夏朝生? 夏朝生的心情也没比秦大人好到哪里去。 他躲入九叔的马车,是因为害臊,结果人刚钻进去,就被藏身于马车中的“歹徒”凶狠地勒在身前,脖子也被匕首抵住了。 夏朝生的身子虽然废了,终究是侯府出身,愣了一瞬,凭本能,飞速反手,钳住颈侧的手。 挟持他的人显然没想到他还有反抗之力,加上自身武功不高,竟真的被夏朝生反过来,扣在了马车里。 车帘摇晃,照亮了一张稚嫩的脸。 夏朝生眯起眼睛,俯身凑近。 柔软的发丝垂在秦轩朗的额边,光线太暗,他没能发现秦轩朗青青紫紫的面颊透出了羞恼的红意,只觉得面前的人有些许的熟悉,前世的自己肯定见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夏朝生陷入了沉思。 他死后,只能跟在穆如归身边,所见之人,肯定是穆如归见过的人,那么这个被揍得不成人形,连匕首都不会用的少年…… “你是谁?”夏朝生握着夺来的匕首,反过来抵在少年的颈侧。 秦轩朗身形微僵,没想到自己和夏朝生的身份调换如此之快,羞恼之余,又忍不住抬眼,偷偷瞄他的面容。 都说裴氏一族多出美人,秦轩朗向来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容貌乃皮囊,再好看的外表里藏着一个只知情爱,毫无内涵的灵魂,又有何用? 所以秦轩朗瞧不上夏朝生。 他从前醉心于谋略,只远远瞧见过几眼跟在太子身边的夏朝生。 美则美矣,没有灵魂,不足挂齿。 而今…… 扼制住他的九王妃明明和他差不多大,身体也真如传言中一般,羸弱不肯,哪怕捏着匕首,也时不时地咳嗽。 但夏朝生的手指很用力,咳嗽的时候,宁可划破的他的喉咙也不肯撒手。 秦轩朗:“……” 秦轩朗在刺痛中,咽了咽口水:“我是秦家人!” 大梁的秦氏,谁人不惧,谁人不怕? 偏偏夏朝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吓,只略略挑眉,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觉得面前的少年熟悉,原是九叔登基后,提拔的当朝宰相,秦轩朗。 秦轩朗出身秦氏,却与秦氏一族势如水火,即便位极人臣,也没有回到秦氏,只是另立宅院,对昔日辉煌,今日门庭冷落的母族,不闻不问。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秦氏即便衰落,也不是寻常氏族,哪怕是穆如归,也耗费了多年,才将其安插在各处的棋子,一一拔去。 拔去时,秦轩朗自然出了一份力。 那时候的秦轩朗,善于诡谋,手段与穆如归一般狠厉,与现在被揍得鼻青脸肿,只能藏身于马车,还被夏朝生反过来遏制的倒霉样,天差地别。 秦轩朗对九叔的大业究竟有没有帮助,夏朝生不知,他只知道,九叔能在登基后将秦轩朗安插在权利的中心,此人必非池中之物。 于是,当车外传来说话声时,夏朝生没有求救,而被匕首抵着脖颈的秦轩朗亦闭上了嘴。 秦氏一族,出过五任皇后,三任宰相。 每一次皇权的交替,都是他们崭露头角的时刻,秦轩朗之所以出现在东宫,就是为了参与储君之争。 穆如期没有让他失望。 不论真也好,假也罢,秦皇后所出嫡子,基本上达到了秦轩朗心中对“明君”的标准,就在他准备大展宏图之时,穆如期忽然变了一个人,不仅为了一个男子,跪在金銮殿前,触怒陛下,后又大肆搜刮美人,纵情声色。 秦轩朗尝试着劝诫,却因为年幼,被穆如期含讽带刺地赶出了东宫。 他一怒之下回到秦家,对当朝宰相,也就是正在马车外叫嚣着要将他拽下去的“秦大人”说:“父亲,太子实难当大任!” 他义愤填膺地将太子最近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本想让父亲带领秦氏一族,另谋出路,却不想,反过来遭受了一顿训斥。 “皇后尚在宫中,太子也并未被贬斥,只因他被陛下禁足一月,你就要另谋出路?逆子,你也不想想,如若你真的背弃东宫,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秦氏一族?!” 秦轩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父亲,太子无德,害人害己,若秦氏真的支持此人登上皇位,如何对得起天下人?” 可惜,秦氏已经牵扯在了权利的纷争中,不是秦轩朗说抽身就能抽身的。 再者,唯有太子登基,秦氏才能保住今日的荣华富贵,所以无论秦轩朗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被行了家法,关在柴房中,靠一个衷心的奴仆冒死偷出钥匙,才得以逃生。 可是秦轩朗的话引起的秦氏一族的恐慌,族人生怕他偷跑去五皇子府中,让尚未被废除的太子心生芥蒂,于是暗中派出无数家仆,试图将其逮回家。 秦轩朗对秦氏的依恋逐渐消磨在不断的躲藏与追逐中。 他是秦氏年轻一辈中,唯一一个直接进入东宫的谋士,也是秦皇后最欣赏的小辈,秦氏不敢对他下杀手,却也不会对他多客气。 他只是秦氏一族手里比较有分量的筹码,他爹也不止他一个儿子。 秦轩朗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望着夏朝生的目光频频闪烁。 谁说只能辅佐五皇子? 九王爷穆如归可是先帝最喜爱的皇子。 先帝宾天之前的赐名,不正是为了让他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吗? 秦轩朗心中所想,夏朝生并不知晓,他跳下马车,望着秦大人仓惶离去,心有揣揣,假装咳嗽,用帕子捂住嘴,实则悄悄打量穆如归的神情。 九叔该生气了吧…… 果不其然,穆如归脸色冷若冰霜,定定地盯着他,漆黑的眸子里升起两点刺人的寒芒。 夏朝生心一痛,揪着帕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朝生!”穆如归面色巨变,疾步上前,将他搂在身前,“可是冻着了?” 他趴在九叔怀里,悬起的心落下,复又委屈,伸手在穆如归的脖子边轻轻挠:“九叔,你……咳咳……你来酒楼,怎么不同我说?” 穆如归身边亲随闻言,瞬间绷紧了脸。 王爷找秦大人,自然是为了大业,此时王妃尚不知情…… “下次带着你。”穆如归不顾身边侍从紧张的神情,坦然保证,“绝不瞒你。” 夏朝生尚未有所反应,站在穆如归身边的亲随先疾呼出声:“王爷,不可!” “有何不可?”夏朝生踮着脚尖,将下巴搁在九叔肩头,仔细打量亲随的面色,见他目光躲闪,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九叔此刻,怕是已经动了反心。 夏朝生心里滚过一阵心悸,短暂的诧异过后,主动转移了话题:“九叔,你和秦大人谈得如何?” 穆如归抿了抿唇。 他了然,秦氏一族有了太子,哪里会再看穆如归一眼? 夏朝生正想着,颈侧忽而一凉。 他惊呼着想要攥住衣领,穆如归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手上用力,锦缎崩裂之声响起。 穆如归身边亲随耳力惊人,当即红着脸,齐齐背过身去,不敢再看他一眼。 夏朝生目瞪口呆地捂着衣领:“九叔……” 穆如归眼里划过一道尴尬。 他哪里知道王妃身上的衣料这么脆弱? 不过轻轻一撕,居然…… “九叔,你怎么撕我衣服?”惊诧盖过了羞恼,夏朝生揪着衣领,气鼓鼓地跺脚。 穆如归耳根微红,伸手欲替他将衣领拢紧,却不料已经裂开的布料又发出一声轻响。 夏朝生:“……” 穆如归:“……” 夏朝生红着脸,软着嗓子“你”了半晌,红晕顺着脸颊蔓延到脖颈。 穆如归眸色一深:“我……” 随即因为瞥见他颈侧明显的红痕,瞬间黑了脸。 他霸道地将夏朝生抓紧怀里,撕了外袍还不够,将雪白的里衣也撕开,嗓音嘶哑异常:“谁弄的?!” 夏朝生光顾着害羞,全然忘了马车内还有一人,此刻终是回过神,拍开九叔的手,涨红着一张脸,喘着气爬上马车:“九叔,我……我这里有个人,你肯定很想一见!” 他用披风将自己裹紧,眼神游离,不敢对上穆如归吃人一般凶狠的目光,仓惶躲进了马车内。 等得焦头烂额的秦轩朗眼里凑上来:“你……” 夏朝生哪里顾得上和秦轩朗说话? 他被九叔碰过的地方,仿佛滚过了一条赤红色的火带,就算已经爬上了马车,那里依旧在往外蹦着灼人的火星。 夏朝生手忙脚乱地撩起车帘:“九叔,这就是我想要你见之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加之,秦轩朗起了辅佐穆如归之心,当即心急火燎地探出头去。 只是他没想到,夏朝生对上穆如归的目光后,脖颈间被摸过的地方又烧起来,一个不留神,脚就碰到了他的后腰。 被秦氏一族派出来的家仆打得遍体鳞伤的秦轩朗措手不及,栽下马车,摔了个狗吃屎还不够,爬起来的时候,触动内伤,当着穆如归的面,喷出一口血。 穆如归身边的亲随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惊骇地望着虚弱地靠在马车边,瞧上去娇弱无比的夏朝生。 先前,王府刑房的老李头说王妃踢飞了一个奸细,他们还不信,笑老李头喝酒喝多,看花了眼。 王妃吃下易子药,又在金銮殿前跪去半条命的事,大梁还有谁不知道? 若是病秧子都能将人踢得倒飞吐血,他们这些成日习武之人,还有什么脸面从军? 直到今日亲眼见到夏朝生将人从马车上踹下来,亲随们才知道老李头所言非虚。 王妃……王妃虽然娇弱,但真的能将人踢吐血啊! 跪在地上咳得眼冒金星的秦轩朗,满腹牢骚在吐出淤血后,消散殆尽。 夏朝生无意中的一脚,看似让他丢了颜面,实则让他吐出胸中积血,身体里的滞涩感尽退,当真是救命的一脚。 “是他?”穆如归脸上的冷意并未因为秦轩朗吐出的血消退。 男人弯腰,单手掐住秦轩朗的脖颈,语气森然:“是你伤了本王的王妃?” 没缓过神的秦轩朗被穆如归拎了起来。 倒霉的秦家小公子喘不上气,无力地蹬着腿,双手艰难地扒着掐住自己喉咙的手,气若游丝:“王……王爷……” 穆如归手背上很快多出几道血痕。 但是穆如归目不斜视,五指继续收紧。 秦轩朗双腿一蹬,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在死前听见脖颈断裂的声响。 可他心中没有愤怒,只有遗憾。 如此行事狠辣之辈,不能辅佐,当真是…… “九叔!”眼见秦轩朗被穆如归掐得面若金纸,夏朝生不得不再次跳下车,捂着衣领跑到穆如归身边,“你快把人放下来。” “为何?”穆如归的目光在他微红的颈侧划过,眼底暴虐又起。 “九叔,他……他于你有用。”夏朝生不知如何解释,揪着穆如归衣袖,焦急地晃,“九叔既然与秦大人有事相商,为何不利用此人呢?” 秦轩朗闻言,回光返照一般挣扎起来:“我……我是……我咳咳,我是秦家人!” “当真?”穆如归眉头微拧,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松。 夏朝生忙不迭地点头:“他是。” 钳制在秦轩朗脖颈边的手指这才松开。 秦轩朗“噗通”一声跌跪在地,捂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咳嗽。 “来人,拿本王的金疮药来。” “多谢王爷,我……”秦轩朗还当穆如归是要为自己疗伤,感激抬头,却见九王爷看也不看他,当众将自家王妃打横抱起,跳上了马车。 秦轩朗:“……” 拿着金疮药的侍从很快也跑到了马车前,穆如归迅速抢过药瓶,摔下车帘,再也没让夏朝生在外人面前露面。 秦轩朗:“……” 秦轩朗无言以对。 他没习过武,用匕首威胁夏朝生的时候,也没想过真的要了小侯爷的性命,所以并未用力。 至于夏朝生脖颈上的红痕……只是擦伤,不会有大碍,至于这么紧张吗? 穆如归比秦轩朗想得还要紧张。 他逼着夏朝生拉开衣领,难堪地缩在角落里,非要用金疮药去擦那道都快消失的红痕。 “九叔,我真的没事。”夏朝生按着领口,被穆如归过于滚烫的目光烧得双颊绯红,颤声抗拒道,“不用……不用擦药。” 穆如归倾身凑到他面前,不知为何,身上戾气更胜:“你方才,与他待在马车里?” 夏朝生愣了愣:“是……” 话音刚落,他就小声惊呼起来。 原是穆如归发狠一般埋头向他颈侧咬去,触碰皮肤的刹那,又生硬地停住。 略微粗重的喘息声传入了夏朝生的耳中。 他睫毛轻颤,颤抖着抬起胳膊,搂住了穆如归的脖子:“九叔。” 他的声音于穆如归而言,是最甜蜜又最凶猛的毒药,只一声,就能让人丢盔弃甲。 穆如归强压下心底暴虐的占有欲,想到夏朝生被秦轩朗勒在身前威胁,怒火就止不住地往外冒。 但穆如归不想伤夏朝生,就霸道地勒着他细细的腰,埋首在他颈间亲吻,借以宣泄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纷杂情绪。 “九叔,秦氏一族已与太子牵扯过深,与其去找秦大人,不如让秦氏变成你的秦氏。”夏朝生浑身发软,眼里盛着两抹沉甸甸的雾气,兀自撑着,将心里话说与穆如归听,“秦轩朗……秦轩朗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九叔可以试试他。” 夏朝生费尽心思想出的理由,穆如归仅用一句话就拒绝了:“他伤了你。” “那王爷就罚了他,再试。”他锲而不舍地劝。 穆如归默了默,按着夏朝生的后颈,缓缓抬头:“都听你的。” 他松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微风将车帘吹起。 穆如归在冷风中寻回神志,僵硬地松开勒在夏朝生腰间的手,看也不敢看他被自己亲得水光潋滟,微微泛红的脖颈。 夏朝生也后知后觉地拢起衣领,恨不能将头埋进披风里。 九叔……九叔怎么这样啊? 他前世只在死后与穆如归相处过,也未见九叔有任何嫔妃,所以并不知道,穆如归动心后,居然连他的脖子都啃得津津有味。 实在是…… 实在是太奇怪了。 夏朝生想得浑身发软,等马车徐徐动起来后,依旧缓不过神。但穆如归的马车上没有暖炉,他一觉得冷,就不由自主地依偎在了九叔身边。 穆如归解开大氅,沉默着将夏朝生裹紧,冰冷的指尖时不时扫过他的脖颈。 粗粝的手指带起一阵难言的暖意。 没有春风那么柔软,却比任何暖炉都要合夏朝生的心意。 他忽地抬起手,捉住了穆如归的手指。 穆如归浑身一震,似有所感,缓缓低头。 夏朝生的头依旧微垂着,泛着水光的眸子却颤颤巍巍地合上。他乌黑如鸦羽的睫毛轻颤,暗红色的舌尖从紧闭的唇缝间探出,轻轻扫过嘴角。 穆如归一瞬间心如擂鼓,明白了,这是夏朝生的邀请。 他急不可耐地捏住夏朝生的下巴,缩短二人距离,却又在即将触碰的刹那,陷入了犹豫。 紧接着,细密的恐慌束缚住了穆如归的手脚。 他对夏朝生,总是无可奈何。 他怕自己笨手笨脚,弄疼他,亦怕自己过于急切,吓到他。 穆如归犹豫不决之际,夏朝生也在忐忑地等待着。 他搁在膝头的手攥成了拳,因为紧张,掌心里已经被自己的指甲压出几道月牙印。 马车没由来地颠簸了一下。 “王爷王妃,小心着点。”赶车的侍从见前路覆盖着积雪,好心在车外提醒。 他却不知,车内二人早已搂做一团,急不可耐地试探,拉扯,最后夏朝生败下阵来,被穆如归按在了马车车厢里铺着的毛毯上。 颠簸的路成了他们最好的遮掩。 穆如归早将心中担忧抛之脑后,满心只剩甜蜜。 夏朝生瘫在毛毯上喘息,仅仅是唇齿相濡,就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不是他羸弱到连亲吻都无法承受,而是穆如归…… 夏朝生拎着衣领,没好气地瞪了穆如归一眼,却见穆如归红着耳朵,硬邦邦地坐在车帘边,竟比他看上去还要僵硬。 “九叔。”夏朝生没好气地笑了,“拉我一下。” 穆如归震了一震,生硬地伸手,仿佛关节都在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夏朝生忍笑起身,趴在穆如归的怀里,坏心思地碰那只微红的耳垂。 穆如归呼吸微滞,却不肯撒手,由着夏朝生胡闹,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马车缓缓行至长街,万家灯火亮起,不远处,东宫中灯火葳蕤。 “混账……混账!”穆如期踢翻了桌子,身边跪满了噤若寒蝉的下人与侍从,“当初是谁去解决悦姬的?” 跪在角落里的太监浑身一紧,手脚并用爬到穆如期脚边:“殿下……殿下,奴才亲眼瞧见悦姬被丢入河中的啊!” 穆如期一脚将他踹飞:“那在金銮殿前指认孤的是鬼吗?” “你们谁背叛了我?!” 太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见穆如期抽出了佩剑,冷汗如瀑,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另一人:“殿下,是那个夏玉……就是那个夏玉说,九王爷宠幸了一个狄女,殿下信了他的话,今日才会被困在东宫中!” “夏玉。”穆如期捏着佩剑的手骤然攥紧,额角青筋直蹦。 对。 夏玉。 穆如期心头最后一丝对前世的眷恋消散殆尽,眼中滴血,阴测测地笑道:“去,将夏玉带来见我!”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因为夏玉的存在,他才和夏朝生渐行渐远。 穆如期将自己的移情别恋,冷漠无情归结于夏玉,待侍从将佝偻着身形,满面惊慌的夏玉拖来后,直接用长剑刺瞎了他的双眼。 夏玉跪在血泊中惨叫出声。 “你很痛苦?”穆如期仿佛看见了前世在凤栖宫中自刎的夏朝生,疯疯癫癫地笑起来,“你居然也知道很痛苦……你可知他比你更痛苦?!” 直至此刻,穆如期再也无法忽视心中对夏朝生的在意。 也不得不面对心中的悔意。 重活一世,他终于品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把更新放入存稿箱,然后忘记定时就出门QAQ 感谢在2020-08-21 18:14:06~2020-08-22 20:0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炎辰 20瓶;长路生CLS 5瓶;衿琯 3瓶;我要上天! 2瓶;煜?尼、Yuk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43(二合一)修 “都是你,都是你!”穆如期疯了似的挥舞着手中长剑,夏玉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中。 “都是你,孤才会失去朝生!都是你,孤才会走到那样的地步……都是你!”眼见太子双目赤红,行为疯癫,东宫的侍从纷纷硬着头皮扑上去,高呼着“殿下”,将其拖入卧房中。 穆如期手中染血的长剑颓然跌落在地,宫人们乱作一团,唯有他自己,眼神一点又一点清明。 宫灯摇曳,议论声忽高忽低。 他听见有宫人惶恐道:太子失心疯了。 亦有宫人唏嘘不已:殿下受宠多年,从未被禁足在东宫过,如此疯癫,情有可原。 穆如期躺在榻上,冷笑不已。 他在乎的,哪里是禁足? 父皇身体日渐萎靡,皇位迟早会传到他的手里,就算被禁足到天荒地老,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在自己心里,夏朝生居然不是一个可以随时抛弃的玩物。 重生以来的所有不甘,所有愤懑,都找到了源头。 穆如期浑身冰冷,悔意刚冒头,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为什么不像前世一样,安心等着夏朝生逃婚,跑来东宫呢? 为什么不像前世一样,将夏玉藏在东宫,等一切成为定局,再好好安抚夏朝生呢? 是了,即便到了此时,穆如期后悔的,也并不是没有给夏朝生一颗真心。 他自负又卑劣地审视着过去的自己,将错处归结于夏玉。 穆如期开始回忆与夏玉的初遇。 如果穆如期没有记错,那是在一个阴霾天,尚未被册封为太子的他,因为忍受不了秦皇后的严格要求,带着几块碎银子,负气独自离开了皇城。 养尊处优的皇子从小到大,只出过两次宫。 一次,是皇家祭礼,他被秦皇后抱在怀里,同梁王浩浩荡荡的仪仗,去了金山上的玄天观。 一次,是骊山春猎,他骑着刚驯服的宝驹,耀武扬威地穿过市集。 他生来尊贵,从不将寻常百姓放在眼中,直到独自离开皇城,褪去皇子光鲜亮丽的外壳,他才知道,宫外之人有多冷漠无情。 穆如期穿出宫的华美衣衫很快被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乞丐抢走,垂在腰间的钱袋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 他大叫着:“我是皇子,我是皇子!” 可那些曾经跪拜在他脚下,连他的脸都不敢看的贱民,居然哄堂大笑,说他是疯子。 “你若是皇子,我就是天王老子!”更有甚者,不耐烦地驱赶着他,“小疯子,快滚!” 穆如期又气又怕,绝望之际,胳膊上忽然多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 “跟我来。” 他被一个比自己瘦弱许多的小乞丐拉着奔跑起来。 风在穆如期的耳畔呼啸,他记住了那双古灵精怪的狐狸眼。 后来,小乞丐将他带到侯府门前,撂下一句,“这是我的家”,然后撒腿就跑。 而穆如期被下朝的镇国侯瞧见,当即折返,送回宫中。 穆如期回宫后,试图寻找救下自己的小乞丐,多次派出暗卫,屡屡无功而返,直到那一日宫宴,他瞧见了夏朝生。 镇国公府的小侯爷,生得粉雕玉琢,绵软可爱,穿着一袭华贵的红色长袍,眨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夏朝生有一双让穆如期觉得很熟悉的眼睛。 他当即不顾颜面,哭喊着要夏朝生入宫,梁王被逼无奈,只好当着众臣的面,许诺,让夏朝生进宫,当太子伴读。 穆如期在夏朝生的身上找到了那个小乞丐的影子,暗地里,则继续让暗卫在上京搜寻。 人海茫茫,寻找一个小乞丐,无异于大海捞针。 穆如期找了几年,心灰意冷之际,那个小乞丐居然主动找上了门。 夏玉哭哭啼啼地来到东宫,拿着一块刻有“夏”字的玉牌,将多年前的事娓娓道来。 原来,他是镇国侯夏荣山的私生子。 原来,夏朝生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夏玉的。 原来,那日夏玉之所以在镇国侯府前停下,是因为身份不被承认,哪怕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得像个乞丐一样靠乞讨度日。 穆如期听得心如刀绞,着了魔一般将夏玉接入东宫,再也不愿看骄傲自负的小侯爷一眼。 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他知道,只要自己熬到登基,坐上至尊之位,届时,就算夏荣山再怎么暴跳如雷,也奈何不了他了。 于是穆如期虚情假意地应对着夏朝生,直到洞房当夜,本性暴露,将残忍的真相摆在骄傲的小侯爷面前——他出身再高贵,也比不上夏玉——一个被侯府抛弃,苟且偷生的庶子。 回忆戛然而止,重生的穆如期察觉出了异样。 所谓的“庶子”之说,都是夏玉的一面之词,他前世竟未想过要验证,甚至沉迷在温柔乡里,将夏朝生的后位拱手送出。 如今细想起来,夏玉的说辞明明满是漏洞。 镇国侯府若有私生子,必定闹得满城风雨。 夏荣山若在府外有其他姬妾,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透露出来? 再者,前世他斩尽夏氏满门,一是因为忌惮镇国侯手中的兵权,二责是为夏玉报仇。 夏玉当时是怎么说的? 夏玉哭得梨花带雨,说:“如此冷血无情的家族,臣妾不需要。” 穆如期当时满心满眼被怜惜填满,大手一挥,顺水推舟,允了。 夏玉说要斩,他也觉得要斩,便真的斩了。 可……夏玉当真是不需要家族吗? 穆如期满心阴翳。 夏玉很可能只是怕编造的身份暴露,失去得到的一切,才不断以眼泪激起他的保护欲,最终将真相掩盖在鲜血之中。 “别让他死了。”太子念及此,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在宫人们惊恐的目光里,扬声威胁,“如果他死了,你们跟着陪葬!还有那双眼睛,也给孤治好,孤要留着!” 只一句话,夏玉就从瘫在血泊里的臭虫,变成了东宫的“香饽饽”。 无数名贵的药材砸下去,他就算被阎王爷勾走了魂,也硬生生睁开了眼睛。 宫人们诚惶诚恐地跪在榻边,见夏玉醒来,皆松了一口气。 “醒了醒了。”他们互相道贺,全然不顾躺在床上的夏玉正急促的咳嗽。 夏玉不知道宫人们心中所想,他在极度的惊恐之中惊醒,梦里的修罗地狱并未出现,东宫中人的态度也与他想得不一样。 眼前的一切万般熟悉。 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对他卑躬屈膝,那些曾经对他呼来喝去的人,对他俯首称臣。 夏玉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心里不禁重燃起了希望——难道先前传到东宫的消息是错的,那个狄女不是太子殿下的姬妾,当真是九王爷与梁人勾连的证据? “我……咳咳……”他一时激动,硬撑着起身。 宫人们循声望过来,各个面露惊恐。 “公子可是不舒服?” “公子快躺下!” 昔日对夏玉又大又骂的宫人,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玉飘飘然起来,全然忘了身上的伤是如何得来,只觉得搭上了东宫这条线,日后必定衣食无忧。 他情不自禁地摸起自己的脸。 原来和夏朝生有三分相似,会对他心生怜惜的,不是九王爷,而是太子殿下! 夏玉暗暗懊悔,当初为何要听信太子亲随的蛊惑,妄想在王府中立足。 明明太子殿下才是最好的人选! 夏玉孤芳自赏时,没注意到宫人们面露嫌恶,虽在榻前极尽所能地服侍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恭敬。 太子因为污蔑九王爷而禁足,夏玉“功不可没”,宫人们拼了命地照顾他,不过是为了穆如期的那句“如果他死了,你们跟着陪葬”罢了。 谁愿意为一个相貌丑陋,身形佝偻的陌生人赔上性命呢? “你说,我和九王妃……像不像?”夏玉沉浸在美梦中,拽住离榻最近的宫人的衣袖,狂热又兴奋地捧着脸颊。 宫人手里端着热滚滚的汤药,被他这么一拽,手背上立时被溅出的药汁烫出两个水泡。 她咬牙甩开夏玉的手,望着那张狰狞可怖,蜡黄失血的脸,极尽嘲讽道:“像,像极了……你和九王妃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若夏玉清醒些,必然能听出宫人语气里的揶揄。 可惜,他此时此刻被“像”字所困,连铜镜都不看,捧着脸,神经质地笑。 像就对了。 只要像,他就是镇国侯府未被承认的庶子,他就可以借太子殿下之手一步登天,将那个从不拿正眼看人的小侯爷拖下地狱。 “来人,我要见太子殿下。”夏玉越想越兴奋,竟直接端起了主子的架子,“为我更衣!” 宫人们对视一眼,顾及穆如期的威胁,各个紧绷着脸凑到榻前,敷衍着照顾夏玉。 “给我找身绛色的衣服。”夏玉目光闪烁,“动作快点,听到没有?” 宫人忍着一肚子火气跑出门,逢人就说夏玉疯了:“他说自己和镇国侯府的小侯爷长得像,还要穿绛色的衣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听见她所言的宫人皆大笑出声。 夏朝生未嫁入王府前,时常来东宫之中走动,这些人都或远或近地瞧过他的面容。 “怕是真的得了失心疯,九王妃天人之姿,哪里和他长得像?” “若他俩都算是相像,我或许和宫中……也像呢!” “你可真是不要命了,这话都敢说!” “呸呸,我说了胡话,你可要当没听见啊!” ………… 宫人在笑闹声里,皱着鼻子从刚浣洗好的衣服里挑了件绛色的罩衫,转身就走。 坐在井边浣洗衣服的宫女连忙叫道:“哎呀,姐姐,那罩衫已经破啦,穿不得!” 却不想,宫人闻言,将罩衫抓得更紧:“就是要破的……他配穿好的吗?” 她兀自“呸”了一声。 古有东施效颦,今有夏玉效夏朝生,真是既可笑又可悲。 宫人一路想着,回到夏玉面前,将破了角的罩衫呈上去。 “还愣着做什么!”夏玉的眼睛染上了罩衫的血红色,压根没瞧见被宫女刻意攥在手心里,稍有破损的衣角,他急不可耐地抬手,“快帮我换上。” 宫女们私下里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去提醒夏玉罩衫上有洞,也不提屏风后有铜镜之事。她们替夏玉披上罩衫,然后垂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间。 “我是夏朝生……我是夏朝生!”夏玉陶醉地抚摸着衣摆,佝偻着腰,在屋中转圈。 他想起镇国侯府的高墙大院,想起夏朝生纵马穿过街市的身影,最后,想起身边的闲言碎语—— “仔细看,你与小侯爷真有几分相似……” 有时,夏玉端起铜镜,也会想:为什么我不是小侯爷呢? 夏玉心里第无数次响起哀怨地喃喃:我们长得这么像,为什么…… 不,我就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 他眼里迸发出两团疯狂地火焰。 “我是小侯爷……我是小侯爷!”夏玉疯笑着跑出门,在漫天大雪里,不断地拉扯着躲避开自己的宫女,“太子殿下在哪儿?王爷在哪儿?” 他才该是被两位殿下放在心里的人。 夏朝生……夏朝生不配! 宫人们在夏玉的大笑声里,惊叫着四散开来。 “胡闹什么?”身披银甲的金吾卫循声而来,一脚踢倒一个神情慌乱的小太监,“他是疯子,你们也是疯子吗?” 乱哄哄的院子瞬间落针可闻。 被踢倒的小太监狼狈地爬起来:“大人,您有所不知,他……他疯得谁都控制不住!” 满院皆是手无寸铁的宫人,的确对发疯的夏玉没辙。 金吾卫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提剑向夏玉走去。 夏玉被金吾卫银色盔甲反射的光晃花了眼,奇迹般冷静下来。 他掸着衣摆上不存在的灰,仰起头,自以为高贵地颔首:“是殿下派你们来接我的?” 金吾卫望着面前连腰都直不起来,脸上爬满可怖伤痕,却自以为是到极点的人,一时没了话说。他忽然明白了宫人们为何拿夏玉没有办法——这是个疯子,让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疯子。 可惜,太子殿下放出话,要留夏玉一条命,金吾卫再不愿看见这张令人作呕的脸,也得按捺住杀意,领着他往太子的寝殿走。 如此一来,夏玉愈发笃定,自己已经得了穆如期的青睐,态度愈发嚣张,竟然从地上揪来几片枯叶,说要赏给金吾卫。 金吾卫攥住刀柄,手指节捏得咯哒作响。 金吾卫乃天家近卫,寻常官员尚且不能比肩,更何况是一个将东宫置入畏惧的细作? 如此羞辱,当斩。 银剑出鞘的刹那,穆如期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人呢?” 金吾卫猝然惊醒,冷汗如瀑,握着银剑,单膝跪地:“回殿下的话,人带到了。” 他居然被夏玉气到差点忘记穆如期的命令,险些酿成大祸。 “那还不让他快点滚进来?!” 金吾卫连忙伸手将夏玉推进殿内,不肯将目光在他面上多停留一眼,直到殿门关上,才长舒一口气。 “不怪你。”护卫在殿前的金吾卫缓缓摇头,“此人……当斩。” “那也得等太子殿下裁决。” 他们对视一眼,皆是露出了苦笑。 太子殿下要留着这人问什么呢? 东宫中发生的变故与王府无关。 夏朝生回到王府后,先急吼吼地将穆如归扒坏的衣衫换去,然后又被九叔以擦药之名,按在榻角,扒去了刚穿上的外衫。 “九叔。”夏朝生拼命拽着滑落到肩头的衣衫,两条腿更是不住地在被褥之上滑动。 一圈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随着他的挣扎在榻上四散开来,捏着金疮药的穆如归呼吸随之粗重。 屋内的暖炉烧得很热,连夏朝生这么怕冷的人,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敢对上穆如归热滚滚的目光,揪着被褥,颤声道:“不痛了。” 就算痛,在马车上也擦过药了呀! 穆如归棱角分明的脸微微紧绷,锋利的眉随着夏朝生的话,一点一点挑起。 方才在马车上,他也是这样,欲拒还迎,勾得人心跳如擂。 怎么一回王府,就不行了呢? 难道是药膏没擦上去的缘故? 穆如归捏着药膏的手微紧,膝盖霸道地抵住夏朝生乱动的腿,沉声道:“别动。” 他统领玄甲铁骑多年,不怒自威,板起脸时,冷冽的气息压根控制不住。 夏朝生微怔,眨眼间,脖子上浸染了凉意,唇也被困在暖意融融的热浪里。 他的手无力地搭在九叔眉间的伤疤上,气恼之余,想用手挠,却终究舍不得,最后只能不甘心地跌落在高挺的鼻梁上,再匆匆钻进被褥里。 夏朝生逃得再快,也比不上穆如归。 他的手腕被迅速攥住,按向了墨色的长袍深处。 等夏朝生冰凉的指尖当真触碰到穆如归的胸口,穆如归才意识到,此举过于唐突,但却舍不得松手,就用漆黑如墨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瞧。 夏朝生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知道,但凡自己有一定点的抗拒,九叔就会松开手。 可他舍不得。 他垂着头,颤抖着将另一只手也递过去。 穆如归愣住,呆呆地将衣衫扯开,替他将手按上去,片刻,抿唇扭开了头。 夏朝生壮着胆子睨了一眼。 九叔的耳根果然是红的。 夏朝生想笑,可惜他不仅耳朵红,脸也红,只得蜷缩在穆如归身边,老老实实地焐手,连掌心下紧实的腹肌都不敢多碰。 “王爷,王妃。”偏偏有煞风景之辈来搅扰他们的安宁。 红五苦着脸站在门外,在夏花和秋蝉怜悯的目光里,硬着头皮敲门。 卧房的门猛地被人从内拽开,脸色黑如锅底,衣衫半解,袒露着胸膛的穆如归,阴森森地望向红五。 红五心里咯噔一声,直挺挺地跪下去:“王爷,东宫那边……来人了。” “什么人?”穆如归的薄唇瞬间抿成一条线,不着痕迹地回头,见夏朝生因为羞恼,缩在被褥底下,微微蠕动,立刻将声音放得更低,“是太子,还是白六?” “回王爷的话。”红五咬牙,“是太子殿下。” 穆如归周身的气压骤然一低。 红五死死垂着头,抬高双手,将一沓书信,高举于头顶:“王爷,太子殿下派人将这些书信直接送到了府上。” “直接送来的?”穆如归藏在袖笼里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颤。 他已经猜到,穆如期遣人大张旗鼓送来的是什么了。 穆如归的心在想通的瞬间,坠入了寒潭。 但他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的愤怒与不满,甚至随手将信件接过,塞进了袖笼中。 “知道了,下去吧。” 红五担忧地望着他:“王爷,过去之事……” “王妃今日还未喝药,你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穆如归却不给红五说话的机会,干脆利落地转身,挺直的脊背隐隐透出一丝孤寂。 “九叔?”在被褥底下闷得满面通红的夏朝生实在忍不住,将头探了出来。 他没听清穆如归和红五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九叔周身笼罩着一层落寞,忍不住赤足跑过去,搂住了男人的腰。 穆如归眼神一闪,垂眸死死地盯着腰间的手。 “九叔,你去做什么了?” “无事。”穆如归将手指搭在夏朝生的手背上,温柔又眷恋地摩挲,“你今日未喝药。” 他神情一僵,想要收回搂住九叔的胳膊,不曾想,只不过刚撤去些许的力气,就被穆如归反身抱住,用力勒在了身前。 “咳咳。”夏朝生吓得连咳好几声,“九叔?” 穆如归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眼底全翻涌着晦暗纷杂的情绪。 朝生曾经心悦于太子,与之写了无数封书信,这本就在穆如归的预料之中。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反应,居然会如此强烈。 他嫉妒,他眼热,他无奈,他疯魔。 他想拥有夏朝生的一切,哪怕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朝生。”穆如归凶狠地含住夏朝生的耳垂,在他的惊呼声中,喃喃自语,“你是我的……我不会再放手。” 哪怕跌入地狱,粉身碎骨,也不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合一~ 感谢在2020-08-22 20:00:21~2020-08-23 19:1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漫步雨巷 20瓶;墨辰若曦 10瓶;煜?尼、雾灯、奋斗、Yuki、离小姐、小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44 “九叔?”夏朝生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了穆如归的异样。 他从九叔的怀抱中挣脱,纳闷地仰起头:“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 “说无事,那必定是有事!” “朝生……” “九叔,说好的有事不瞒着我,你难道要食言吗?”夏朝生想起穆如归在酒楼前说过的话,气恼地质问,“是不是秦氏一族威胁你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方才九叔从酒楼里走出来时,语气已然冷冽,必定是和秦大人商谈之事出了岔子。 现在的穆如归能有什么事需要秦氏的支持? 只有……谋权篡位一事。 “我去找秦轩朗。”夏朝生念及此,当即转身。 穆如归眼疾手快拉住他的手,眼里涌起细碎的光,面上戾气尽退。 大梁的九王爷本就是俊美之辈,只是凶名太盛,眼角又有狰狞的伤疤,才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除了夏朝生。 夏朝生仰起头,看着九叔深邃的五官,面颊微红:“九叔,你信我,秦氏不足为惧。” “嗯。”穆如归将他搂回怀里,轻轻揉了揉脑袋。 盘亘在心中的嫉恨消散了。 穆如归想,不管夏朝生曾经和太子发生过什么,只要日后他心中有自己,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但此时的穆如归低估了人性的贪婪。 日后他还会想要更多更多。 既然已经提到了秦轩朗,夏朝生很快耐不住,说要去见一见秦氏一族的小公子。 他说什么,穆如归都答应,当即拿起手炉,塞过去:“走。” 夏朝生美滋滋地接过,拉着九叔的手来到了秦轩朗歇息的小院。 侍从来不及通报,院内就传来了秦轩朗的大喊大叫:“我乃秦家人,九王爷居然将我塞入如此荒芜的院子,当真是……” 侍从们闻言,以为他要抱怨,纷纷露出不满的神情。 却不想,秦轩朗顿了顿,朗盛大笑:“当真是深谋远虑,用此举来磨炼我的心智啊!” 侍从们:“……” “旁人若见我是秦氏族人,必定谄媚无比,唯独九王爷,不但将我安置在如此破烂的屋中,还不管不问……”秦轩朗语气激动,“一片苦心,着实让人感动!” 站在院外的夏朝生不由轻笑出声。 秦家的小公子实在有趣,能屈能伸,什么糟糕的情况都能被他说出朵花来,秦氏有他,才令人畏惧。 “九叔,我们进去瞧瞧。” 夏朝生有意让二人单独见面,将穆如归领进院后,就扶着夏花的手,回屋喝药去了。 穆如归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大雪纷飞,撑着伞的红五垂着头,去看跪在地上的秦轩朗。 秦轩朗绷着脸,眼里闪着明明灭灭的光。 他观太子无能,五皇子又不得圣心,而今,能让他实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梦想的,只有九王爷了。 “那些话,王妃听一次也就罢了。”穆如归并不在乎他内心的纠结,双手负于身后,倾斜的伞遮住风雪的同时,也遮住了大半的光。 他的面容仿佛被光割裂,一半棱角分明,一半晦暗阴诡。 秦轩朗咬着下唇的牙齿抖了抖。 他之前说的那些不着调的话,的确是说给夏朝生听的。 传闻,穆如归杀人如麻,阴狠狡诈,世间所有投诚的花言巧语在九王爷面前,怕是都没用。好在,秦轩朗亲身感受过,穆如归对夏朝生的关切,所以在瞥见院外遥遥出现的两道身影后,迅速制定好了计划。 只要将夏朝生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穆如归也必定会来。 “王爷明鉴……我愿辅佐王爷成就大业!”秦轩朗念及此,深深跪拜在地。 穆如归鹰目微眯,无趣一哂:“此言荒谬,本王想要成就什么大业?” “王爷所想,旁人或许猜不透,我却知道!”秦轩朗掌心沁出了冷汗,想起在东宫遭遇的一切,硬着头皮,将剩下的话,坚定不移地说了出来,“王爷身负军功,屡屡被当今陛下忌惮,我没说错吧?” 穆如归并不搭理他。 秦轩朗自顾自道:“或许以前,王爷尚且可以忍受,但……娶了王妃以后,王爷绝不愿他跟着自己受苦。” 提及夏朝生,穆如归背在身后的手果然动了动:“说下去。” “王爷,如今大梁朝堂由秦氏把持,可手握兵权的,只有您与镇国侯。”秦轩朗精神一震,语速加快,“梁王多疑,当初赐婚,并非真的想让王爷与王妃成婚,陛下只是想要两家因为一桩婚事反目。如此一来,镇国侯府不得不依附于东宫,日后太子登基,即便王爷手握兵权,起了不臣之心,也要先顾及镇国侯府……可我只见王妃两面,便知王妃与王爷的关系并非外界所传那般不堪……” “外界所传?”穆如归忽而打断秦轩朗的话,挑眉问,“说本王与王妃如何?” 秦轩朗面色微僵,为难地抓着头发:“王爷,我说了,您可不能迁怒于我。” “但说无妨。” “外面都说……都说……”秦轩朗一边观察穆如归的神情,一边小声嘀咕,“都说王爷性情残暴,肯定会打断王妃的腿。” “还说,王妃心系太子殿下,就算嫁入王府,心中之人也必定是太子殿下。” “王爷若是知晓此事,王妃的命……定是要没了。” 外界传闻当然比秦轩朗所说,还要赤/裸难听,什么浑话都说得出口,秦轩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穆如归面前嚼舌根。 他偏着头,想要从九王爷的面上寻到一丝一缕的气恼,最终却都以失败告终。 穆如归漆黑的眸子仿佛没有焦距,透着深深的寒意。 “如果王爷和王妃的关系,真如外界所传一般,倒不必担心梁王的忌惮,可如今……”秦轩朗赶忙转移话题,“如今,王府与镇国侯府的关系并未如梁王所料交恶,但凡梁王有所察觉,王爷为了王妃的安危,也必定走上那条路!” “王爷,秦轩朗愿意肝脑涂地,辅佐在侧!” 他慷慨激昂的话引来的,只是一声嗤笑。 “肝脑涂地?”穆如归拂去肩头的雪,“本王身边,从不缺肝脑涂地之人。” 他是大梁的九王爷,亦是玄甲铁骑的统帅。 上京的百姓畏惧他,觉得他是恶鬼,从军之人却奉他为神明。 他自抑,从不是因为梁王。 他只是不想,不愿,也不屑于去做那些事。 直到朝生真的嫁入了王府…… 穆如归对秦轩朗失去了兴趣,转身往院外走。 秦轩朗跪在地上往前爬了两步,电光火石间,大喊:“王爷,我知王妃与太子殿下……啊!” 银色的剑芒直逼秦轩朗的面门,他惨叫出声,狼狈地瘫倒在雪地里。 “本王的王妃与太子,再无瓜葛。”穆如归满眼阴翳,戾气横生。 “王……王爷,我……我并不是此意……”秦轩朗手脚并用地躲避几乎已经碰到自己眼珠的剑尖,哭丧着脸道,“我只是想说,王爷与王妃并未反目,不甘心的,不止陛下,还有太子殿下。” “太子?”穆如归像是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冷笑摇头,“他若真心待朝生,就不会有今日禁足之祸。” 要是穆如期真心待夏朝生,府中怎么会有怀孕狄女? 说到底,太子本是凉薄之人。 “王爷所言极是,可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一句话,终于让穆如归正视跪在地上的秦轩朗。 秦轩朗还在滔滔不绝:“我在东宫当过谋士,知道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他越是不甘心,越是会有所作为。王爷,我说得可对?” 穆如归沉默应答。 秦轩朗了然:“我不知太子殿下想出了什么法子,但,凡涉及情爱之事,往事最难忘……想来,王妃在未嫁入王府以前,和太子殿下的往来信件,王爷很快就能看见了。” 穆如归尚未有所反应,撑伞的红五已经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秦轩朗见状,知道自己猜对了方向,得意洋洋高呼:“王爷,王妃出身侯府,与大计有利,您就算心生芥蒂,也千万不能将其废去!” “本王自然不会因为过去之事与王妃起龌龊。”穆如归刚有所缓和的神情,又因为秦轩朗的话冷下来,“本王娶他,也不是为了侯府。” 银光一闪,碎发从秦轩朗额角跌落。 “以后再有此言,直接割舌。”穆如归将长剑送回剑鞘,墨色的衣摆卷起浪花似的雪沫,“红五,留下几个人,别让他死了。” “是。”红五低声应下,神情复杂地望着瘫在地上的秦轩朗,依照穆如归的吩咐,留下几人,然后离开了破败的院子。 穆如归却没有直接回卧房。 他站在一株枯拜的桃树下,捏着那些从东宫送来的信件,不知在想什么。 说不在意,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只是,怜惜压过了在意。 世人皆知,夏朝生对穆如期的感情,炽热又浓烈。 他爱得轰轰烈烈,却伤人伤己。先前,悦姬之事,他刚得知的时候,必定深受打击。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连尊严都不要了,换来的,却是一段堪称笑话的感情。 他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遍体鳞伤。 穆如归宁愿夏朝生去哭,去闹,也不愿他在人前云淡风轻,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伤神。 有时,穆如归甚至希望,穆如期能不那么凉薄。 如若缓和一些,给朝生一点适应的时间……或许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可惜,穆如期终究不在乎夏朝生。 他的背叛如同夏朝生的信赖,皆带着孤注一掷的果决。 穆如归捏着信的手,蹦出了青筋。 朝生那么好,他怎么敢……怎么敢?! 事已至此,竟然还想用曾经真挚的信件,来唤回一段已然走到尽头的感情。 那不是回忆过去,而是对夏朝生的羞辱。 夏朝生有多骄傲,穆如期能不知道吗? 他知道,依旧这么做了,只是觉得,夏朝生宁愿忍受羞辱,也不愿从自己的身边离开罢了。 穆如归恨不能将手中信件撕碎。 这些信件是夏朝生的,他无权处置,可他又担心夏朝生看到这些信后,当真抛弃尊严,不管不顾地离开王府。 如果穆如归从未得到过夏朝生,还能狠下心来放手。 可他……已经放不开了。 “好苦……咳咳。”风里忽然飘来几声压抑的低咳。 是夏朝生在屋里喝药。 穆如归心中一痛,将信收起,快步回到卧房,接过夏花手里的药碗,扶着他的后颈,温柔地摩挲。 夏朝生舒服地眯起眼睛:“九叔,秦公子如何?” 他暂时忘记了苦涩的药汁,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穆如归。 穆如归犹豫片刻,不忍心让夏朝生的期待落空,勉强道:“可用。” 夏朝生悬起的心落下,靠在九叔的肩头,继续喝药。 “九叔,我先前去顺来布庄,其实是想为你定做一件金丝软甲。”他回屋后,又整理了一遍去幽云十六洲要带的东西,“可惜,被言裕风搅和了。” 他刚刚已经吩咐秋蝉再跑一趟顺来布庄,务必让他们赶在王爷出征前,将软甲做好,送来王府。 “以前我爹也有一件,说是刀枪不入,也是顺来布庄的掌柜做的。”夏朝生的心思已经从秦轩朗身上飘到了旁处,“九叔,我也要给你买一件。” 穆如归眼里闪过一道异色,轻轻捏着他的面颊,主动拿起一块糕点,塞过去,算是奖励。 夏朝生咬着甜糕,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在药效的作用下,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所以他不知道,顺来布庄的掌柜在黄昏时分,来到了王府。 “王爷,王妃……”掌柜的哭笑不得,“王妃要给您定一件金丝软甲。可您的软甲,不一直是小老儿负责的吗?” 上京鼎鼎有名的顺来布庄,其实是穆如归的暗桩之一。 “他要做,你便做。”穆如归不以为意,只接过夏朝生亲手写下的订单,温柔地摩挲。 金丝软甲不是凡物,私制甲胄若是被发现,更是诛九族的大罪,夏朝生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找上了顺来布庄,甚至将要求细细写下,连样式,都按照记忆中的模样,粗略地画了一遍。 穆如归感其心意,心里滚过阵阵热潮。 不管过去如何,朝生已经将他放在了心上。 与穆如归的欣喜不同,镇国侯夏荣山此刻已经怒发冲冠,连裴夫人都压制不住了。 起因是今日下朝后,金吾卫统领,言裕华的弟弟,忽而在无人的角落拦住他,行了大礼,然后痛哭流涕地恳求他让王爷和王妃帮着劝一劝兄长。 太子宠幸狄女之事,已经让夏荣山觉得匪夷所思,而今又闻,此狄女竟然是言裕华心爱之人,竟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你求本侯,本侯又能做什么呢?”夏荣山不耐烦地摆手,“我儿已经嫁入王府,且身份特殊。你兄长之事,涉及金吾卫,别说我儿不会参与,王爷也必定不会插手。” “侯爷,此言差矣!狄女是王爷所救,若王妃能在一旁劝一劝王爷,或许王爷愿意成全家兄!” “胡话胡话,我儿怎么会劝九王爷?” “侯爷,王妃前日还去了顺来布庄,状似为王爷制衣,他二人关系……” “什么,我儿竟然还要亲自出府,为王爷寻人制衣?!”言裕风话音未落,镇国侯已经气得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狂奔而去,像是要去找九王爷算账。 事实上,夏荣山气归气,倒也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夸张。 他只是懒得和言裕风周旋罢了。 但夏荣山回府后,还是派人出去打听,夏朝生这几日,都在干什么。 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夏荣山差点气吐血。 夏朝生采购之物,件件眼熟。 他是从军之人,哪里看不出儿子打得什么算盘? “气煞我也……真真是气煞我也!”镇国侯拎着刀,在侯府里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王爷居然逼着朝生一起去边关?他是要我儿的命啊!” 裴夫人比他淡定许多,板着脸饮茶:“你又怎知,不是生儿自己愿意?” 先前三朝回门的时候,夏荣山没瞧出来,裴夫人却看出来了。 夏朝生看穆如归的眼神,比看太子殿下,亮多了。 她又想了想夏朝生的性子,冷笑出声。 金銮殿都跪过,跟着去边关,又算什么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裴夫人:不生气,我一点儿也不生气。 感谢在2020-08-23 19:18:19~2020-08-24 18:2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莳、伊人夕岸、仙九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064645 25瓶;獭兔易、墨辰若曦 5瓶;奋斗 3瓶;Yuki 2瓶;衿琯、煜?尼、星宇、离小姐、4287824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45(二合一) 在王府准备得热火朝天的夏朝生并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爹娘知晓,还派了人马在城门前阻拦。 他成日揣着手焐子,跟着穆如归跑来跑去,只在临行前一日,暗中写下书信一封,派夏花送到言裕风手中。 言裕风拿到信的当晚,与兄长密谈至天边泛起鱼肚白,而再来到皇城中的金吾卫统领,言裕华,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一切看似安排妥帖,临行前,王府门前却多了一个不成人形的夏玉。 “饶命啊……饶命啊!”夏玉捂着满是伤痕的脸,气若游丝地哭嚎。 “把人带进来。”穆如归将夏朝生护在身后,示意红五把门前看热闹的人尽数赶走,“派人携行李先行,本王和王妃稍后再出发。” 夏玉很快被人带入了王府,老李头也背着药箱从刑房跑了出来。 “让开让开,让我瞧瞧。”老李头蹲在地上,点住夏玉的几处大穴,一边探查他身上的伤势,一边乐呵呵地念叨,“他的脊椎是我打断又接上的,至于这眼睛……哎呦,虽未伤及根本,眼眶周围却全是伤疤,该是被人用匕首划破过许多次,又用上好的膏药治好……身上其他各处皆有伤,性命倒是无忧。” “王爷,属下这就带他下去医治,如何?” 穆如归闻言,并不答话,而是去看夏朝生。 只见他盯着夏玉,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某种纠结的情绪。 而躺在地上的夏玉,在听见“医治”二字后,突然抽风般抽搐起来,面上涕泗横流,身下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在众人嫌弃的躲避里,捂着脸哭嚎:“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与小侯爷不像,我与小侯爷一点儿都不像!” “王爷,他在说什么?”老李头背着药箱蹿到穆如归身边,“什么像不像?” 夏朝生也没有听清,他俯身凑近夏玉,凝神看那张早已看不出面目的脸:“你说什么?” “我……我……”夏玉瞪圆了眼前,眼前血光褪尽,刺眼的光融融散开,他看清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那是他做梦都想拥有的面容。 也是他噩梦的开端。 这些天,夏玉的美梦被彻底打碎。 穆如期将他关在卧房内,并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宠爱他,而是用一把匕首,将他最珍视的脸毁了。 “这是你欠他的。” “你不配。” “你要为他所遭遇的一切恕罪。” 夏玉听不懂穆如期在说些什么,但是他明白,这张与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容,将他推入了无尽的深渊。 短短几日,穆如期不断折磨着他,却又不让他死。 他将生不如死的滋味,品尝了个彻底。 夏玉念及此,忽然抬起双手,当着夏朝生的面,将五指深深扣进了眼眶。 “朝生!”穆如归心里一沉,将他拉入怀中,可动作再快,夏朝生的面颊上还是沾了零星的血迹。 那滴血,如同一抹血泪,顺着他的眼眶,拖着令人心惊的红痕,蜿蜒而下。 夏朝生抬手,用纤细的指尖,冷漠地将血迹抹去。 他不知太子与夏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 染血的眼珠滚落在地,夏玉明明应该痛不欲生,但他却像是摆脱了什么枷锁,仰起头,用空洞的眼眶,对着天空,如释重负地微笑。 不像了,再也……不像了。 “九叔,我们走吧。”夏朝生没有回头去看夏玉的惨状,他把冰凉的手指塞进了穆如归的掌心。 夏玉似有所感,转着鲜血淋漓的头,两个血窟窿对上了夏朝生离去的方向。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他要的是你。” 夏朝生脚步微顿,意识到夏玉口中说的“他”,指的是穆如期。 夏朝生有些恍惚。 若是他没有经历过前世的背叛,或许……遇到同样的情况,心里当真会掀起波澜。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他也不信背叛者的谎言。 夏朝生重新迈开步子,坚定地向府外走去,却没有发现,穆如归的脚步略有些僵硬。 穆如归最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太子后悔了。 那么朝生,会后悔吗? 正是出发前的混乱之际,王府外,又来了一位客人。 长忠弓着腰,笑眯眯地候在府前:“王爷,陛下……有话对您说呢。” 穆如归看了夏朝生一眼,示意红五将他带上马车,自己跟着长忠进了宫。 他在金銮殿前,遇到了金吾卫统领,言裕华。 二人目光短暂地接触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挪开,冷淡一如往昔。 但就在一炷香之前,穆如归尚未进宫时,梁王召见了言裕华。 多疑的帝王信任的人,寥寥无几,直接听令于天家的金吾卫,算其中之一。 梁王疲惫地靠在龙椅之上,不介意向言裕华袒露内心的无力:“裕华啊,事情过去好几天了,上京城中,可还有人议论太子?” 言裕华单膝跪地,微垂着头,恭敬地说出梁王并不想听到的回答:“启禀陛下,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不仅上京城中,怕是大梁境内,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梁王的手抖了抖。 其实,这个问题即使言裕华不回答,他心里也有答案。 天家之事,向来是上好的谈资。 太子宠幸狄女,又意图将其投入水中,残忍杀害……每一个环节单拎出来,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这么说,罪己诏书,太子是不得不写了。”梁王幽幽长叹。 跪于殿下的言裕华猛地攥紧的拳头。 到了此种地步,陛下非但不追究太子的过失,居然还想着如何将悦姬之事压下去。 他的悦姬,被太子□□、又惨遭抛弃的悦姬,失去了腹中之子,即便保住了性命,今生也不会再有孩子。 可她在帝王眼中,不过是个惹人厌烦的污点而已。 言裕华想起了那柄埋入悦姬腹中的匕首。 他知道,那支匕首是悦姬自己捅向腹部的。 她在报仇。 他愿意帮她。 “罢了,写就写吧。”梁王揉捏着眉心,喃喃自语,“过些时日,再寻个理由,将太子放出来便是……这几日,就让他好好在东宫待着吧。” 言裕华目光微闪:“陛下,太子殿下并无大过错,求陛下开恩,一月后,允其归朝!” 此话戳中了梁王的心窝,他当即承诺:“裕华此言甚合朕心!” 言裕华得了承诺,尤不放心,再次跪拜:“陛下,此次朝堂申辩细想起来,都与五皇子殿下有关,还望陛下为太子殿下做主,彻查真相!” 梁王面上的笑意微僵。 言裕华似乎无知无觉,仍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大声道:“陛下,太子乃大梁储君,若一直被幽闭在东宫,恐万民惶恐!” 梁王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抬起手想要将龙案上的奏折全部砸落,最后却忍了下来。 “还有年终的祭礼,由五皇子操办,于理不合……”言裕华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 “退下。”梁王忍无可忍,咬牙道,“去东宫看着太子,告诉他,祭礼之事已无回旋余地,让他好好禁足,若是再出乱子,朕关他一辈子!” 言裕华在梁王看不见的角度,自嘲一哂,毕恭毕敬地行礼,退出了金銮殿。 然后他看见了穆如归。 冬日的冷光在穆如归的衣摆上流淌,四足金蟒静悄悄地蛰伏在丝绸间,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暴起。 言裕华对上了穆如归的目光。 寒意刺骨。 他心一沉,将到嘴的寒暄咽了回去,也不敢提夏朝生的信,弯腰行了该行的礼,仓惶离去。 穆如归微微颔首,随长忠走进了金銮殿。 余怒未消的梁王刚吃下所谓的“仙丹”,捂着心口喘气。 他在气言裕华对太子的态度。 言裕华身为金吾卫统领,守卫着整个皇城。 他的衷心,刻在骨血里。 可梁王方才发现,言裕华的确衷心于天家,只不过,忠于的不是稳坐皇位的自己,而是被幽禁在东宫的太子。 梁王回想起过去种种,忽然意识到,金吾卫与东宫走得太近了。 该听命于他的金吾卫,居然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亲自开口,为太子开脱。 荒唐,当真是荒唐! 一个尚未有所建树的太子,居然与金吾卫统领有如此深交……穆如期眼中,可还有他这个父皇? 梁王怒极反笑。 也罢,既然太子的手已经伸到了皇城之中,那么在东宫多反省几日,也未尝不可。 “寻芳,传话下去,三日之内,将太子的罪己诏书分发至各地,不得有误。”梁王冷笑不已,“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寻芳敛去眼里的担忧,低低地应下:“奴婢知道了。” 梁王又去看被长忠引入金銮殿的穆如归。 大梁与幽云十六洲的战事,常年不息,如今太子犯的错事若是传到狄人耳中,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此时此刻,他需要穆如归回去镇守嘉兴关。 “九弟,”梁王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此番出征,不知何日才能回来……夏荣山的小子在你府上,可要朕派人照顾?” 穆如归淡淡拒绝:“不必。” 他从未想过,要将朝生留下。 梁王心下一松,觉得夏朝生与穆如归关系不佳,又问:“太医……总是要的吧?” “多谢皇兄关心。”穆如归还是拒绝,“臣弟府上有大夫。” “既然如此……” “皇兄,军情紧急。”穆如归冷漠地打断梁王的试探,抬眼望向蜷缩在龙椅里的帝王——他佝偻着腰,面色苍白,眼神躲闪,似乎在伸手,向长忠要着什么东西。 穆如归收回视线,垂眸走出了金銮殿。 他身后的梁王狼狈地吞下仙丹,勉强压下了疯狂的心悸。 梁王将其当成余怒未消的后遗症,念及太子,怒意又起,直接下旨,将秦皇后也禁足在了凤栖宫中,非召不得出。 “传旭儿进宫!他身为朕的皇子,太子能担起的重任,他也能担!” 皇城中的风起云涌尚未波及到夏朝生身上,他端坐在马车里,想着浑身是血的夏玉,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他做出了与前世不一样的选择之后,穆如期就瞧不上夏玉了? 不应该啊…… “王妃。”马车忽然没由来一停,红五紧张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镇国侯……侯爷在城门前。” “我爹?”夏朝生瞬间将夏玉抛在脑后,整颗心悬起来,“没看错吗?” 红五:“错不了,一看……就是侯爷。” 夏朝生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停车,我去同爹好好说一说。” 红五依言勒紧缰绳,扶着他下马车。 这日,没有落雪,风却比平日更冷冽。 夏朝生紧绷着脸,攥着热滚滚的手炉,忐忑地走到城门前。 镇国侯夏荣山坐于马背之上,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睨着他。 夏朝生心虚地唤了声:“爹。” 夏荣山用一声重重的冷哼回答他。 “爹,我要同王爷去嘉兴关……” “去嘉兴关?”夏荣山手里的马鞭狠狠抽向地面,卷起一片雪浪,也带起一串闷响,“真是翅膀硬了,就你这个身子骨,还敢去嘉兴关?”“爹……” “跟为父回家。”夏荣山翻身下马,指着停在身后的马车,“你娘在家里等你。” 夏朝生鼻子一酸,想到裴夫人,眼眶微红,却坚定地摇头:“爹,我要去。” 夏荣山闻言,脸色黑如锅底,怒吼着让众人退下:“你以为为父不舍得对你动家法吗?” “小侯爷!” “王妃!” 夏花秋蝉,以及红五等人,皆惊呼出声,却阻止不了夏荣山。 夏朝生白着脸,被他爹拽到马车后,抱着手炉,将大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领口。 他有不得不走的苦衷。 上京风云变幻,镇国侯府至于风口浪尖,只要他在梁王的眼皮子底下,就会成为要挟侯府的把柄。 只有远离上京,跟在九叔身旁,才能淡出梁王的视线,再为未来做打算。 夏朝生的心思百转千回,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肩头忽而一沉。 雪白的披风搭在了他的肩头。 “爹?”夏朝生呆呆地抬起头。 夏荣山暴躁地替他将兜帽戴上,没好气地摸着披风肩头的雪白鹤羽:“你的心思,我和你娘能不知道?……既然你选择了王府,爹娘也选择王府!” “我……” “你真以为爹是来拦你的?”夏荣山戳着他的脑门,痛心疾首,“爹还没那么蠢!……若将你硬留在上京,不日,陛下定会下旨,让你去太学,到时候遇到太子殿下,又是一堆烂事!” “爹就是被你娘赶来,给你送东西而已。” 夏荣山梗着脖子,不肯说自己也想送一送儿子,把裴夫人备好的干粮衣物一应塞到他的怀里:“你身上的披风,也是你娘亲手做的。” 夏朝生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夏荣山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安慰:“哎呦,不是不让你去……怎么病了一场,还会掉眼泪了?” 以前的夏朝生,可是受再重的伤,宁愿流血,也不肯哭的。 “爹,我会照顾好自己。”夏朝生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小声喃喃,“还有一事……爹,陛下身体欠佳,你要做好准备。” 夏朝生下定决心,抬起头,眼尾多了一抹水润的红:“爹,日后不论谁登基,于侯府而言,都无益处。” 夏荣山神色一凛:“爹知道,你无需担心……爹还是那句话,有爹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夏朝生老老实实地点头,须臾,轻轻道了声:“爹,我错了。” “错什么?”夏荣山推搡着他回王府的马车,“你才多大?要不是陛下下旨,你以为我和你娘舍得你嫁人?” 话说开后,镇国侯又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老父亲。 夏朝生压抑不住唇角的笑意,一步三回头地爬上了马车,而穆如归也在此时,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隔了老远,穆如归就看见了侯府的马车。 他的心提起又提起,最后悬在了嗓子眼,直到确认夏荣山并没有将夏朝生带走,红五又对着自己点头,才狠狠砸落下来。 穆如归急不可耐地撩起车帘,与红着眼睛的夏朝生打了个照面。 夏朝生慌乱地抹去眼角的泪:“九叔……” 穆如归落下的心被他沙哑的嗓音碾了个稀巴烂。 他私心应允夏朝生的恳求,带他离开上京后,竟然没去想一想,夏朝生要如何向爹娘解释。 “朝生,你若不想……” “九叔,没事的。”夏朝生哑然失笑,用力握住穆如归的手,“我爹只是来送些东西而已。” 穆如归抿唇不语,显然不信。 随侍在车外的侍从就更不信了。 王妃明明被侯爷拉到马车后教训,眼睛都哭红了,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软话,才被放行。 “你且在这里等我。”穆如归眼里闪过一道狠劲,像是下定了决心,决绝地跳下马车,快步走到夏荣山身边。 夏荣山眼皮子哆嗦了一下,即便知道儿子已经认定此人,心里已经泛起浓浓的不爽。 却不料,穆如归二话不说,直接抽出腰间佩剑,割破手腕,以二指蘸着鲜红的血,涂于唇上,歃血为盟:“此行,必不让朝生受伤。” 夏荣山被穆如归的举动惊住,直到红五疾步上前,将金疮药敷在穆如归的手腕上,依旧未能回神。 穆如归摆了摆手,示意红五退下:“还请侯爷不要为难于朝生。” “王爷……”夏荣山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唇角滚落的鲜血,“王爷有心,本侯不会再阻拦,只求王爷顾念生儿身体,切莫强迫于他。” 穆如归冷峻的神情随着夏荣山的话,隐隐有分崩离析的架势,最后耳根也红了起来:“本王……本王不会。” 夏荣山背着双手,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没发现穆如归会错了意,独自晃悠到马车边,看看自己的马,又瞧瞧布置得舒舒服服的马车,最后欣然选择了后者。 侯府的侍从撩起车帘,悄声问:“侯爷,回府吗?” 夏荣山虎目圆瞪:“回什么侯府?本侯要进宫!” 夏朝生是走了,可他的任务还没完呢! 若让梁王知晓,夏朝生心甘情愿随着穆如归出征,不知要猜忌到何种地步,倒不如他亲自去闹,闹到梁王听到夏朝生的名字就头疼,巴不得他远离上京才好。 于是没多久,吃下药丸准备在后宫歇息的梁王就被镇国侯的哭嚎,拽回了金銮殿。 他头疼地歪在龙椅上,面有菜色。 而跪在殿下的夏荣山,正老泪纵横地控诉:“陛下,九王爷实在过分!竟然不顾我儿性命,非要带他出征……连老臣亲自前去,都拦不住啊!” “陛下,婚是您赐的……我儿性命不报,老臣也不活了啊!” 梁王眼冒金星,恨不能堵住双耳。 可夏荣山的话,没说错。 这桩婚事,的确是梁王钦赐,闹得越不堪入目,越合他的心意。 梁王痛并快乐地觑着夏荣山,巴不得夏朝生一去不返,病死在嘉兴关,这样,侯府和王府……不用他出手,自能斗得不可开交。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听闻夏朝生被穆如归强行带走后,欣喜若狂。 穆如期歪在美人榻上,脸上氤氲着病态的红晕。 跪在地上的金吾卫低声道:“九王妃被镇国侯训斥之事,城门前,许多人都瞧见了。” “穆如归比我想得还要愚蠢。”穆如期眯起眼睛,喃喃自语,“再好的局势落于他手中,得到的也只能是最糟糕的结局。” 谁叫夏朝生心里惦记着的,永远是他呢? 穆如期得意地闭上了双眼。 他在折磨夏玉的几天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不断地寻找着理由,为前世,也为今生。 很显然,夏玉就是他找到的“缘由”。 穆如期残忍地折磨着夏玉,将他那张与夏朝生有几分相似的脸毁去,尤其是那双眼睛。 假的永远是假的。 只有夏朝生才是他心中所念。 仿佛这样,就能彻底抵消他曾经犯下的罪孽,也能让夏朝生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殿下,可要派人去拦?” “他去也好。”穆如期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底酝酿着可怖的疯狂,“反正此战,穆如归不会输。” 穆如归当然不会输,前世,他还追在后面捡走了全部的军功,彻底坐稳了太子之位。 “还有一事……”金吾卫斟酌着开口。 “说。” “近日坊间有传闻,说九王妃去玄天观祈福时,曾得天坤道人批文,天生凤命。” “天生凤命?”穆如期猛地坐起身,神情中却并未多少惊讶。 前世,不论时间长短,夏朝生的的确确当过他的男后。 天坤道人的批文并无差错。 “殿下,此言可要告知陛下?” “不必。”穆如期不耐烦地摆手,“朝生注定是孤的人,天生凤命又有什么稀奇?” “……不过,你还是要去替孤寻一样东西。” 金吾卫恭敬道:“殿下请讲。” “不是什么稀罕物。”穆如期阴恻恻地勾起唇角,“朝生被逼去嘉兴关,回上京后,定是最思念孤的时刻。孤让他吃些能更舒服快乐的药……不足为过吧?” 金吾卫皱了皱眉,并不反驳,双手抱拳,领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1.吐槽负分的评论我其实不是特别介意,写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但是别在评论提别的作者以及别的文引战啊……我不介意你说我辣鸡,但是踩一捧一这种引战的评论肯定会删的,希望大家理解,抱歉。 2.太子和前世没区别,就是因为他太懦弱辣鸡,才会将所有的过错归结到别人身上,他还是个觉得自己啥毛病没有的胆小鬼。 3.再说一下,古早梗,那什么药的梗肯定也会有……毕竟生子嘛,给九叔一个机会嘿嘿嘿_(:з」∠)_ 4.朝生的病百分百会好,HE 感谢在2020-08-24 18:21:06~2020-08-25 18:3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子呀、范天覆地coco、精灵灵灵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要减肥 24瓶;宿画 20瓶;东篱Lu 5瓶;陌竹月、墙头猫、瑩 2瓶;煜?尼、Yuki、烨雨咕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46(二合一) 穆如期所说之药,当真不是什么稀罕物。 秦楼楚馆中多得是,只是宫中最忌秽乱宫闱之物,尤其怕后宫嫔妃以此法迷惑圣上,一经发现谁宫中有迷药,全宫上下,必得受重刑。 金吾卫离去后,思前想后,暗觉不妥,纠结之下,还是将此事如实禀告了言裕华。 “统领,此事……还要帮殿下做吗?”金吾卫一来不齿太子殿下寻迷药的行为,二来,生怕金吾卫上下受牵连,“若是让陛下知道……” “我们金吾卫向来听命于天家,太子殿下说什么,我们便做什么。”言裕华的表情波澜不惊,掌心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不甚在意地让他退下,“难不成,你还要我去拒绝太子殿下吗?……不过是找点药而已,你我小心,不被发现便是。就算真的被陛下知晓,难道陛下还会管太子殿下宠幸谁,不宠幸谁吗?” 金吾卫听了此话大觉有理,抱拳行礼,安心离去。 他并没有发现,言裕华手里拿的,不是别的,正是那柄曾经被悦姬捅入腹部的匕首。 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凝成一层又一层丑陋的疤痕。 “慢慢来。”言裕华盯着掩藏在血痕下的那个“期”字,目光里渗出一层寒意。 他脚边,暖炉里有一封即将燃尽的信,火舌舔舐而过,将“夏朝生”三个字彻底吞没。 * 离开上京城,行不过三日,夏朝生就病倒了。 说是“病倒”,也不尽然,他意识尚存,只是身体虚弱,不能下马车行走,相较于平日里,多咳了几口血而已。 夏朝生虽懊恼于自己的身子骨太弱,却也没有自怨自艾。 从重生起,他就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此刻唯有遗憾:“九叔,你且先行,和我一同走,太慢了。” 穆如归闻言,许久不语。 他感受得到九叔的挣扎,轻笑道:“军情紧急,怎么还舍不得走啊?” “等我。”穆如归没有再纠结,摸了摸夏朝生瘦削的脸颊,离去前,将他按在马车内肆意亲吻一番,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夏朝生摸着微肿的唇瓣,耳根微红,喘了喘气,喝完该喝的药后,让夏花将秦轩朗找来。 此番离京,他没有将秦轩朗留下。 前世,他直到死后,方知九叔身边有这么一个谋士。 秦轩朗可用,但何时可用,夏朝生并不确认。 如若他有二心,表面投诚,背地里却依旧和秦家有来往,那么他将秦轩朗引荐给九叔的行为,就是大错了。 再说这秦轩朗,听闻自己能跟着去嘉兴关,非但不害怕,还兴奋了许久,说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小小一个上京城让他无法发挥,实在憋屈。 如今,离了上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像先前一样高兴? “小侯爷,人给您带来了。” 夏朝生用帕子捂住嘴,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秦轩朗轻快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九王妃寻我,可是王爷有事?” “我不能寻你?”他撩开车帘,上下打量跪在马车边的秦轩朗——伤痕褪去,秦轩朗的脸上显现出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但是那双时常闪着精光的眼睛,与夏朝生记忆中的当朝宰相一模一样。 “王妃寻我,也是我之荣幸。”秦轩朗愣了愣,想起穆如归曾经的警告,立刻嬉皮笑脸道,“不知王妃寻我何事?” “我想问你,你可愿有自己的‘秦氏’?” 秦轩朗脸上的玩世不恭在听到夏朝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绷不住了。 他猛地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面色雪白,唇角还带着血迹的夏朝生:“王妃可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夏朝生微微一笑:“我知。” “那王妃可知,要对抗如今的秦家,不仅要面对当朝皇后,还要面对如日中天的秦宰相?……那人还是我爹?” “我知。” “王妃可知,就算我现在点头,单凭王爷在朝中势力,就算我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对抗秦氏,依旧难如登天?” “我知。” “那您还问我这样的问题?”秦轩朗气红了脸。 夏朝生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你若不愿,便算了。” 言罢,直接放下车帘,竟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秦轩朗见状,浑身一震,大惊失色,扑到马车前,大喊着“我愿意”,试图掀起车帘。 站在一旁的夏花见状,面不改色地伸手,在秦轩朗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就惨呼跪地,额角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 秦轩朗在习武之人面前,宛若脆弱的孩童。 但他被卸了手腕,不仅不生气,眼里还迸发出了炽热的光芒。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他毕生所求。 太子成全不了他的,皆在夏朝生口中呈现出来。 纵然前路艰险,又有何惧? 若是一帆风顺,他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秦轩朗在剧痛中慢慢理清思绪。 九王爷并不是毫无胜算。 亦或者说,他的威名,他的废腿,常人看来与登基无望的一切,反而是他养精蓄锐的本钱。 “王妃,我明白了。”秦轩朗从地上爬起来,一改先前的玩世不恭,“但凭王妃吩咐。” 端坐在马车里的夏朝生勾起了唇角。 他说:“此行嘉兴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来后……” 秦轩朗眼神一闪,心领神会:“王妃担心王爷的名声?” 九王爷穆如归杀□□号在大梁人尽皆知,想要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穆如归如若要踏出那一步,必得得民心。 “王妃可有事交于我做?” “不是什么难事,就看秦公子如何选择了。”夏朝生的声音从马车后幽幽传来。 秦轩朗自顾自地想,还能如何? 不就是多写几篇歌功颂德的诗文,四散在各处,潜移默化地改变百姓的看法吗? 可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夏朝生居然说:“我要你从现在开始,亲自给秦大人……也就是你的父亲,写信。” “什么?!”秦轩朗震惊地仰起头。 “至于信上的内容,如实写就是。”夏朝生有条不紊地说着自己的计划,“你离去前是怎么和他争吵的,在信中也继续吵,反正你已经离开上京,天高皇帝远,秦大人想派人将你抓回去,也无济于事。” “只要让他觉得你依旧心系太子殿下即可。” “可……可是,我已经跟随九王爷……” “你忘了吗?先前,陛下亲口说过,要让太子殿下与九王爷一同出征。”夏朝生微微蹙眉,“秦公子,这么简单的借口你都要我帮你想,王府要你何用?” 秦轩朗面色微红,咬牙道:“王妃说的是。” “每十五日写一封信,寄之前给我过目。” 秦轩朗点头应允,继而耐心地等待,直到确信夏朝生没有再说话,才纳闷地询问:“王妃,然后呢?” “然后?”夏朝生疲惫地打了个哈欠,“你现在只管写,等你父亲上钩,我们再谈然后。” “王妃……”秦轩朗听得一头雾水,还欲望再问,夏花的手已经再次伸了过来。 一模一样的剧痛卷土重来。 秦轩朗哆嗦着跌坐在地上,被卸下的手腕倒是可以动了。 夏花抿唇一笑,聘聘婷婷地站在马车前,柔声下逐客令:“秦公子,我们王妃要歇息了。” 被卸了一回手腕的秦轩朗不敢将夏花当成寻常侍女,连见到端着药的秋蝉都止不住地打哆嗦。 “夏花,他慌什么啊?”秋蝉莫名其妙地爬上马车。 夏花接过药碗,随意答:“可能是怕路上遇到狄人吧?” “真是胆小鬼。”秋蝉信以为真,“咱们大梁境内,有狄人又如何?这还没到嘉兴关他就怕成这样,真到了嘉兴关,还不得吓得尿裤子?” “胡说八道,小心污了咱们小侯爷的耳朵!” 秋蝉闻言,连忙闭上嘴,小心翼翼地瞧蜷缩在马车里,裹着狐裘蹙眉闭目养神的夏朝生。 他比离开上京时,更苍白了一些,白得似乎能看清颈侧微微凸起的青筋。 夏朝生低低得咳嗽了几声,纤细的手指间,跌落下几滴刺目的鲜血。 秋蝉心里一紧,跪在马车里,含泪用帕子擦去那些还带着热意的鲜血。 随行的大夫不是没来看过,而是看过以后,别无他法。 夏朝生的身体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凋零,五载的寿数仿佛一个恶毒而可怕的诅咒,如影随形。 他不会立刻死,只是会虚弱下去,直到耗光身体里残留的精神气。 “小侯爷,奴婢去给您煮参汤,您先把药喝了。”秋蝉扶着夏朝生坐起,触及他冰凉的手指,小小地惊呼,“难道是手炉不够热?奴婢再去给您换一个。” 夏朝生无力阻止,秋蝉已经跳下了马车。 “小侯爷,先把药喝了。”一旁的夏花稳稳地扶住了夏朝生的手臂,“您的身子要紧。” 他抿了抿唇,不再多言,蹙眉饮下苦涩的汤药,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夏朝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副身体的极限在哪里。 至多五载。 五载过后,就算没有穆如期的那杯毒酒,他也活不下去了。 “哭丧着脸做什么?”夏朝生沉默片刻,忽而勾起唇角,用冰凉的手拍了拍夏花的肩膀,“不就是咳了几口血?我更糟糕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 夏花连忙绷起笑脸,连声称是。 是啊,夏朝生病得要用棺材冲喜都挺了过来,现在不过是咳了几口血,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瞧着侍女逐渐放松的眉眼,指甲深深扣进了掌心。 只剩五载了。 他和九叔在一起的时间,只剩这么多了。 十五日后,夏朝生终于在风沙中,隐隐瞧见了嘉兴关的影子。 秦轩朗的第一封信也写好了。 夏朝生看过后,颇为满意地点头:“让人送回上京。” 话音未落,马车外已经响起了夏花的惊呼:“小侯爷,玄甲铁骑!” 夏朝生心里一颤,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 广袤的地平线上,赤红色的夕阳融融燃烧,墨色的黑云随着夜色,宛若一支利剑,直奔他们而来。 “九叔……”夏朝生喃喃道,“九叔!” 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黑云中闪出一道电光,转眼来到了他的面前。 穿着甲胄的穆如归匆匆跳上马车,又在夏朝生惊讶的目光里转身离去。 穆如归在马车后飞速脱下漆黑的铠甲,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嗓音带着略微的气喘:“朝生。” 四目相对,穆如归的眼神狠狠地颤动起来。 夏朝生苍白得仿佛随时会消失,明明在笑,薄唇却毫无血色。 他像个已经死去多时的鬼,隐在马车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穆如归惊慌之下,将他狠狠勒在怀里,反复确认他还在:“朝生。” “九叔。”夏朝生艰难地仰起头,将脸颊贴在穆如归生出胡茬的下巴上。 穆如归的心彻底软了,抱着他钻进马车:“可有好好喝药?” “九叔闻闻马车里的药味,就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了。”夏朝生无奈地揣起手,倚靠在穆如归肩头,眯着眼睛,轻声问,“九叔呢,可有受伤?” “不曾。”穆如归用粗粝的手掌不断摩挲夏朝生纤细的腰,不满地蹙眉。 怎么又瘦了这么多?夏朝生怕九叔不说实话,伸手在对方胸口摸索了几下,没摸出异样,方才安心:“那九叔的腿呢?” 穆如归浑身紧绷着给他摸,下腹盘旋着一股热流,硬着头皮压抑着,才没在夏朝生面前露出端倪。 穆如归不着痕迹地按住他乱动的手,干巴巴地答:“无碍。” 夏朝生抿了抿唇,不太乐意听到这样敷衍的回答,却没有多纠缠。 他已经发现了,有些事,穆如归不想让他知道,就算他磨破嘴皮子,当真闹起来,也没有用。 所以夏朝生来到嘉兴关以后,一直表现得很乖巧,穆如归让他喝药他就喝药,边关的大夫来给他看病,他也不抗拒,伸出手,让人家诊脉。 穆如归逐渐放松了警惕,直到……晚上沐浴时,红着脸的夏朝生冲了进来。 “朝生!”穆如归瞬间变了脸色,直接打翻了桌上的烛台。 夜色掩盖了穆如归的狼狈。 谁知,夏朝生准备充分,从怀里摸出火石,吧嗒吧嗒地点亮早已准备好的蜡烛。 飘摇的烛火映亮了他覆着水汽的双眸。 水汽氤氲,穆如归已经分不清脑海里翻涌的情绪是气恼还是激动了。 夏朝生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九叔,是你逼我的。” 又不说实话,又不许他撩起裤腿看,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夏朝生带着一丝得意,晃到穆如归身边,赤红色的火光映衬下,紧实的肌肉线条蒙上一层暧昧的水光。 他兀地红了脸,后退半步,后知后觉地觉得羞:“九叔。” “嗯。”穆如归的嗓音比平日还要低沉。 夏朝生咽了咽口水:“我……我看看你的腿……” 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直接蹲下身去,怕火光照到不该照的地方,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笼罩着火苗。 橙色的光芒爬上了穆如归的小腿。 夏朝生迫不及待地望过去,继而浑身僵住,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眼泪也扑簌簌地坠落。 “朝生。”穆如归于心不忍,随手拽来一件内衫披在肩头,又慌忙将他从地上抱起来。 夏朝生被热烘烘的潮气包裹,无声地抽泣。 “不疼。”穆如归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真的。” “怎么会不疼?”他哑着嗓子喃喃。 地上的水都被血染成了红色,九叔怎么会不疼呢? 那道顽疾至今渗着血,流着脓,可怖又狰狞。 “九叔,你擦药了吗?”夏朝生心疼过后,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流着血怎么能浸水呢?九叔,你真是……” “朝生。”穆如归见他慌乱,心像是浸泡在热水里,又酸又涨。 穆如归伸手将夏朝生再次抱在怀里,低低地解释:“是蛊。” “什么?”他没听清。 “是蛊。”穆如归拉着夏朝生坐下,银色的月光照亮了穆如归棱角分明的脸,那双鹰目里,只剩脉脉温情,“朝生,这是给皇兄看的。” 穆如归顿了顿,剩下的话在舌尖翻转了多次,始终不知如何诉说。 夏朝生曾经心悦于太子,就算现在嫁入王府,成了他的王妃,若是知道他有反心,也难自处。 侯府,王府…… 牵一发而动全身。 穆如归对那个至尊之位不感兴趣,他只想将夏朝生护在身边而已。 但如果坐上去能保夏朝生一生顺遂,他做什么都可以。 夏朝生似有所感,反握住穆如归的手,紧紧地依偎过去:“九叔,我明白的。” 穆如归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闭上眼睛,苦笑:“陛下忌惮侯府与王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以前糊涂过,如今已经清醒了。” 他清醒地知道,侯府与王府面对的是什么。 “我明白的事,我爹也明白。”夏朝生搂住穆如归的脖颈,认真地说,“你不必……不必防着我。” “朝生,我没防你。”穆如归闻言,面容一肃,托住他的双腿,语气急促,“可此事若暴露,牵扯到你,我要如何……” “那就小心些。”夏朝生忽而一笑,眼神比窗外的月光还灿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九叔要是担心我,就多关心关心自己。” 他偏要将两人绑在一条船上。 穆如归心里掀起多少滔天巨浪暂且不谈,现下另一件事更重要。 单薄的外衫已经被水打湿,湿漉漉地隔在他们二人之间。 夏朝生扭了扭腰,脸冷不丁涨红,继而羞涩地低头,片刻,颤声道:“九……九叔……” 穆如归强自镇定,将他放在一旁,转身穿衣:“你……先回去。” 夏朝生眼神挣扎,没动。 “朝生?”穆如归系衣带的手微顿,嗓音嘶哑,“会吓着你的,先回去。” “九叔,我们……我们成亲了。”他嗫嚅着凑过去,将手窸窸窣窣探进衣摆,脸红得近乎滴血,“我可以帮你。” 他的身子虽然经受不起折腾,手却还可以。 穆如归本可以拒绝,但当微凉的触感绽放出来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夏朝生的时候。 站在院墙下的少年明艳如春光,纷纷扬扬的落花卷起了阵阵香风。 “九叔。” “九叔……” “朝生。”最后的最后,穆如归将瘫软在地上的夏朝生抱起来,亲了亲他满是泪痕的眼角。 他手腕酸涩,抬都抬不起来。 穆如归抱着夏朝生回到卧房,让红五寻了伤筋膏药来。 夏朝生半张脸藏在被褥里,不住地嘀咕:“好久。” 穆如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耳根微红:“不久。” “怎么不久?”他不服气地反问,脸色愈红。 穆如归却不说话了,捧着夏朝生纤细的手,用擦了药油的手来回按摩,动作轻容,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温热的药油渗入皮肤,逐渐缓解着酸涩,他渐渐歇了闹的心思,歪在榻上,眼皮子打战,很快睡着了。 穆如归擦完药,却是夜不能寐。 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九叔”,叫得人浑身燥热,四肢酸软,只恨不能听到更多。 食髓知味,不过如此。 而远在上京的秦家的门,也在此时此刻,被风尘仆仆的旅人扣响。 接信的下人在看见书信上的字迹后,陡然变了神情:“家主大人,小公子的信,是小公子的信!” 半个时辰后,信已经摆在了当朝宰相,秦通达的案前。 “这个逆子,居然跑到嘉兴关去了!” 侍奉在一旁的年迈老仆笑着劝慰:“小公子不是在信中问了,太子殿下何日去吗?他定是以为,太子殿下的禁足能解,又拉不下脸给家主您道歉,才擅自离开了上京。” “我能猜不透他的心思吗?”秦通达冷笑不已,“他在心中还言之凿凿地指责太子的所作所为……可当今大梁,唯有五皇子能与太子一争!这个逆子在气头上觉得太子不堪大用,不愿辅佐,但冷静下来细想,必定会意识到,有个当皇后的姑母,注定了他只能和秦氏绑在一起!” “……再者,就凭他的身份,真向五皇子投诚,又能如何?” “……五皇子肯定不会重用秦氏一族中的任何人,他去了也是白去。” 老仆连连点头:“不过,小公子所做也没错……谁知道陛下当真将太子殿下幽禁在东宫之中了呢?” “罪己诏书一张贴出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秦通达念及此,面色不善,“陛下也没办法找理由将太子从东宫放出来……罢了,让那小子在边关吹吹风,冷静冷静再回来。” 老仆应下,离去前,将秦轩朗寄回来的信妥善地收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埋下一个小小的关于治病的伏笔嘿嘿嘿嘿嘿嘿?(? ???ω??? ?)? 感谢在2020-08-25 18:36:45~2020-08-26 19:4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080375、范天覆地coc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on.、糖小一 10瓶;Ying、卡尔要遛啦 5瓶;烨雨咕咕咕 3瓶;青鸾、墨白、下点儿雨、我要上天! 2瓶;Yuki、宋清远、沫|*雅轩、劫安、煜?尼、衿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47(二合一) 天更冷一些的时候,狄人龟缩回了苍莽的草原。 夏朝生和穆如归在嘉兴关过了年。 边关的新年过得不热闹,只是风里多了一抹肉香。 夏朝生早早起身,让夏花为自己换了身干净利落的劲装。 “小侯爷瘦了。”夏花一边替他穿衣服,一边吸鼻子。 这身衣服还是夏朝生未生病时做的,如今自然有些宽大。 夏朝生对着铜镜挑眉,依稀在模糊的影子里分辨出昔年自己张扬的神情,然后勾起唇角,有些无奈地摇头。 身为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这身衣服自然做得漂亮。 衣料是宫里御用的,上面绣着的祥云纹路,精细一如天边的云霞。 只是再好看的衣服,穿在现在的他身上,都成了摆设。 夏玉将衣带系好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用披风将他裹起来,然后着急忙慌地递来手炉:“小侯爷,快抱着,千万别冻着。” 夏朝生张嘴,想要说“怎么会冻着”,结果舌头都来不及动,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侯爷,您这样真的能出门吗?”夏花心疼地拍着他的脊背,不顾夏朝生的抗议,又拿了条雪白的银狐皮,围在他的脖子上,“王爷也真是的,不该答应您……年节里,居然还陪您一起胡闹!” “九叔也是问过大夫,才答应陪我去骑马的。”夏朝生用帕子掩住唇,眉宇间浮现出一层喜色,“九叔在上京,就答应过我……他从不食言。” “骑马,骑马。”夏花幽幽叹息,“以前可没见您这么喜欢骑马。” 是啊,以前的夏朝生骑马到厌烦,累的时候,恨不能在马车内瘫成一滩烂泥。 可惜,今非昔比。 已经不是那个能轻轻松松驯服烈马的夏朝生了。 “小侯爷,王爷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们正说着话,秋蝉搓着手从院外走了进来。她先站在门前将衣摆上的碎雪抖去,抱怨几句“真冷”,然后仰起头,一边对着暖炉暖手,一边望夏朝生,“小侯爷……” 她刚开口,就呜咽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是夏花还是秋蝉,都太久没见到这样的夏朝生——他着赤色连云锦的劲装,腰间一抹墨色犀角带,连块玉牌都没坠,就这么干干净净地站在铜镜前,与以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小侯爷近乎没有分别。 “咳咳。”夏朝生用帕子捂住嘴,咳嗽着回头,“看花了眼?” 秋蝉鼻子一酸,知道过去的那个夏朝生终究是回不来了,摇着头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忍不住的抽泣就会被他听见。 夏朝生眼神一黯,假装没察觉到秋蝉的失态,抬头向院中看去。 披着黑色大氅的穆如归果然已经站在了雪地里。 他独自撑着伞,在满天飞雪中一动不动地等待。 夏朝生那颗被酸涩填满、不断加速跳动的心,很快平静下来。 他扶了扶发间的玉簪,脚步轻快地跑过去:“九叔。” 穆如归垂眸望进夏朝生的眼睛。 干净,湿软,一如他的人。 穆如归心中微涩,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将他的五指攥在掌心,轻声道:“慢点。” 夏朝生屈起手指,挠了挠穆如归的掌心,笑眼弯弯:“嗯。” 朔风呼啸,卷起了穆如归肩头纹着金色流云的大氅。 夏朝生不着痕迹地倚靠过去,目光落在领先自己半步的九叔身上,心一点一点烫起来。 不论看几回,他都看不够。 原来重活一回,是这样的畅快。 哪怕边关苦寒都掩盖不了那一丝甜蜜。 “王爷。” 走出院子,夏朝生瞧见了等候多时的红五。 “这是……”他看清红五牵来的乌云踏雪后,诧异得忘记了说话。 直到穆如归翻身上马,又对他伸出手后,夏朝生才寻回神志:“我以为……” “以为什么?”穆如归锋利的眉上落了一片雪花。 他抿唇发了会儿呆,然后敛去眼中的水雾,将手递到了九叔的掌心里。 风再次在夏朝生的耳畔呼啸,但这一回,他稳稳地落在了穆如归的怀里。 夏朝生以为,穆如归顾及他对身体,会寻一匹温驯的马,或者干脆找一匹小马驹,哄着他玩儿。 他怎么也没想到,穆如归会抱着他,骑着自己的战马,在嘉兴关内飞驰。 风雪模糊了夏朝生的眼睛,但他不觉得冷。 恰恰相反,他凝结的血液仿佛又在血管中流淌起来。 ——怦,怦怦! 不知是谁的心在胸腔中重重地跳动。 夏朝生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双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穆如归的手上。 穆如归心有所感,将手中缰绳递了过去。 “九叔?”夏朝生眼里闪着光。 穆如归将他搂得更紧些,低沉的嗓音被风搅散,听起来格外温柔:“跑吧。” 跑吧,像你心中所想一样,也想以前一样。 夏朝生抓着缰绳的手猛地攥紧,笑声淹没在狂风里。 他虽身体羸弱,内里却藏着一颗火热的芯子。 他是侯府的小侯爷,不是什么只能生长在旁人羽翼下的娇嫩花朵。 傍晚,他才被穆如归抱回嘉兴关的别院。 夏朝生精疲力竭地窝在温暖的怀抱中,眼里的光却比穆如归每一次见到他,都强烈,颇有些初遇时的味道。 穆如归心想,这个年,自己没让朝生失望。 他们走进别院的时候,夏花和秋蝉在院中监督红五搬爆竹。 穆如归抱着夏朝生停下脚步,没有急着现身。 “九叔,你以后也要陪我过年。”一片喧闹声里,夹杂着一道细弱的恳求,“好不好?” 穆如归搂在夏朝生腰间的手骤然收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承诺:“好。” ——啪! 火光映亮了夏朝生的眼睛。 穆如归在澄澈的光里,寻到了自己的身影。 “九叔……”他的声音变了,带着一丝让人耳红心跳的娇软。 穆如归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哑着嗓子扶住夏朝生的脸。 那些澄澈的光全变成了万家灯火,暖得穆如归心里发涨。 若他们只是凡世中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该有多好? 可惜,他们不是。 荣华富贵何尝不是一种枷锁? 穆如归忍不住用拇指怜惜地抚摸着夏朝生雪白的面颊。 许是今日骑了马的缘故,他的脸颊上带着一丝醉酒似的红潮。 夏朝生羞涩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着即将到来的亲吻。 “王爷!” 谁知,平地响起了一声惊雷。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秦轩朗,拎着一封信,焦急地跑来。 夏朝生愣了会儿,面色迅速涨红,在穆如归回神前,慌张地跑进了屋里。 穆如归望着空落落的怀抱,面沉似水。 秦轩朗还不知道自己搅了王爷和王妃的好事,念念叨叨地摆弄手里的信封:“王爷,狄人好像有所行动。” “拿来。”穆如归冷冷地摊手。 秦轩朗不疑有他。 反正九王爷平日里待他就在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再说,他更喜欢穆如归对待他的方式,比起阴阳怪气的太子,不知要好多少倍。 就在秦轩朗美滋滋地回忆过去时,穆如归发话了:“红五,给他一桶水。” 红五领命,跑到院外,打了一桶尚未结冰的井水,交到满头雾水的秦轩朗手里:“保重。” “什么……”秦轩朗茫然地拎着桶,继而被重量直接拉回地面,努力半天,也没能将水桶再次拎起来。 红五默默摇头。 细皮嫩肉的世家公子怎么挨得过去王爷的刑罚呢? 拎着一桶井水,直到水全部结冰才能松手,这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在军中嚼舌根的油头的法子。 这倒霉的秦家小公子肯定说了什么话,惹王爷生气了。 红五一边摇头,一边拉走了看热闹的夏花和秋蝉。 秦轩朗有苦难言,想走,又觉得王爷让他拎着水桶,此举大有深意,不敢擅自挪动,愣是在寒风中哆嗦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怕是犯了大错,被罚了。 可他做错了什么? 低低的咳嗽声将秦轩朗从困惑中拉了出来。 夏朝生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已经换上了厚实的冬衣,裹着雪白的披风,站在风雪里,一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模样。 “进来吧。”只消一眼,夏朝生就明白秦轩朗为何受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气是气穆如归就这么把人留在了他的屋前,笑是他知道,穆如归了解他,才把秦轩朗不管不顾地丢下——只要夏朝生看见了,就不会忍心让人继续杵在院子里挨冻。 “王妃。”秦轩朗晕乎乎地跟着夏朝生走到屋内,扑面而来的暖意逐渐融化着他冻僵的思绪,“王妃,王爷此举何意?” 夏朝生将手放在暖炉上,面不改色道:“去一去你身上的浮华气。” 秦轩朗浑身一凛。 “这可不是上京。”他又适时地添了一句,“王爷是为你好。” 秦轩朗差点感激得五体投地。 “你可有寄信?”眼见糊弄过去,夏朝生话锋一转,“今日该是你寄信的日子。” 迄今为止,秦轩朗已经往上京寄回了三封信,今日该是他寄第四封信的日子。 “尚未。”说起正事,秦轩朗神情微肃,“不过,属下已经大致猜出王妃的计策了。” ……就在他给九王爷送信的刹那,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头浮现了出来。 不会吧。 当时的秦轩朗迅速摇头,觉得夏朝生不会想那么多。 可一个念头一旦冒出头,轻易不会消散。 秦轩朗拎着水桶的时候,都在情不自禁地想,自己所想,和王妃所想,究竟一不一样。 倘若一样,那真是一举扭转九王爷的名声,同时将秦家贬低到尘土里的绝世之法。 可王妃尚未弱冠,当真能想出这么一环扣一环的法子吗? 且此法实行起来,格外危险。 王爷……王爷会配合吗? 想得头晕脑胀的秦轩朗被夏朝生带进了屋,他茫然地仰起头,对上了夏朝生清亮的眼睛,一个激灵,醒了。 夏朝生笑吟吟地打量着秦轩朗的神情:“不错,迟几日寄才好。” 秦轩朗闻言,悬起的心重重落下,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王爷和王妃当真兵行险招,准备向秦家下手了。 “过几日嘉兴关怕是要乱,你莫要慌乱。”夏朝生不管秦轩朗在想些什么,静静地注视着暖炉里的炭火,“看见什么,便写什么,务必要让你爹,让陛下,以及上京城的百姓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明白了吗?” 秦轩朗额角滚落一滴冷汗,跪在地上,哑着嗓子说:“明白了,但凭王妃吩咐。” 夏朝生盯着他瞧了片刻,收回视线,疲惫地咳嗽。 候在一旁的夏花会意,上前一步:“秦公子,请。” 自从被夏花卸了一次手腕,秦轩朗就不敢怠慢夏朝生身边的侍女,闻言,立刻对她欠身行礼:“有劳。” 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去。 夏花将人送出去后,秋蝉凑上来,替夏朝生更衣。 他恹恹地换上寝衣,窝在榻上,等穆如归回来。 自从那次,夏朝生在浴室中使坏后,穆如归警惕了不少,连沐浴都不和他在一处,每每带着一身水汽回来,都不肯告诉他,究竟去了哪里。 夏朝生不是没抗议过,只是每次抗议到最后,穆如归都会板起脸,道:“伤身。” 他瞬间失去了争吵的理由。 九叔是为他好。 他不能再让九叔担心。 但夏朝生活了两世,第一次和人有了相对亲密的接触,一开始当然羞涩,不过很快,残留在心间的,就只剩下回味了。 两团火在他的身体里熊熊燃烧,一团在心里,一团……在不能说的地方。 夏朝生不信九叔没有感觉,夜里总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不知道,自己的试探在穆如归眼里,犹如飞蛾扑火,若不是火焰硬着头皮收住不断往外冒的火苗,他早就被烧得粉身碎骨了。 夏朝生只当穆如归冷淡。 他翻了个身,痴痴地盯着不断飘出火星的暖炉,压下纷乱的情绪,开始反复推敲自己的计谋。 夏朝生没有发现,卧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又飞速关上。 冷冽的风吹到榻前就被暖炉里的热气轰走。 夏朝生裹着被褥,蜷缩在榻上,念念有词:“秦通达看见信,肯定慌乱……就是不知道爹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正喃喃着,面颊微凉。 夏朝生仰起头,一声“九叔”卡在喉咙里,化为了羞恼的喘息。 穆如归脱下外袍后,里面居然只有一件沾了水,近乎变成透明的里衣。 他窸窸窣窣地拱到床里侧:“不冷吗?” 穆如归想到夏朝生,心里就暖意融融,哪里会冷?但还是将手递过去,给他摸。 夏朝生抓着九叔的手,哈了口气:“好凉啊……九叔,我知道你腿上的伤是用蛊虫弄出来的,可流出血是真的。” “以后沐浴完,多穿些。” 穆如归安安静静地听着夏朝生的嘱咐,目光越来越温和。 “对了,你怎么把秦轩朗留在我这儿了?”他说着说着,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小声抱怨,“九叔是知道我见不得人受罚吧?” 穆如归但笑不语,伸手撩起夏朝生垂在肩头的碎发,细细地拈动。 “不过将他留下也好。”他呼出一口气,被穆如归身上的热气烘得有些困倦,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向热源栽过去——穆如归顺势搂住了夏朝生的腰,将人牢牢按在了怀里。 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 穆如归也将榻前的烛火吹熄:“歇息吧。” 黑暗中传来夏朝生迷糊的呢喃:“九叔,我之前和你说的事……” “很好,不会出差错。”穆如归蹙眉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呼吸平稳,才收手。 修长的手指微微颤动,夏朝生呼吸的残留在那里,暖暖的,潮潮的,像三月的春雨。 穆如归轻轻“咝”了一声,压下身体里的躁动,闭上眼睛,学着夏朝生之前做的那样,琢磨着埋好的一道道引线。 将秦氏拖下水的法子,绝大部分是夏朝生想出来的。 穆如归还记得当时他刚睡醒,蹑手蹑脚地起身,生怕惊醒怀里的夏朝生,却不料,夏朝生兀地睁开双眼:“九叔,我有个法子!” 穆如归一惊,俯身仔细打量夏朝生眼下的青色,脸色逐渐阴沉。 夏朝生尚不知自己触怒了穆如归,踌躇了一个晚上,终是忍不住,硬着头皮将想好的计划说了一遍,言罢,惴惴不安道:“九叔,我需要你的配合,你……” “不妥。”穆如归想也没想,冷着脸,将他重新压回榻上。 夏朝生满耳都是熟悉的心跳声,呆了呆,反问:“为何不妥?” “你不歇息。” “……”红潮爬上夏朝生的耳根,他不言不语地拎起被褥,将发红的面颊遮住了大半。 后来,夏朝生睡醒后,又将心中所想重新讲给穆如归听。 这回,穆如归毫不犹豫地点头:“剩下的,交给我。” 他说交给自己,当真揽下了全部的事。 夏朝生只需和秦轩朗推敲,如何往上京写信即可。 一条一条暗线,埋在嘉兴关平静的外表下,直到几日后,彻底炸响—— 狄人居然趁着梁人过新年,偷偷渡过了天堑尧山,直接出现在大梁境内。 尧山矗立在嘉兴关与幽云十六洲之间,山峰巍峨高耸,山上终年都在下雪。 若只是一座山,倒也不足为奇。 偏偏尧山半山腰上还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将山体硬生生劈成两半。 如此一来,梁人无法翻过尧山,狄人也没法从尧山偷偷潜入大梁。 多年来,尧山作为一道天然的防御线,既保护了梁人,某种程度上,也保护了狄人。 谁曾想,狄人居然会跨过这道天堑,直接出现在大梁境内? 嘉兴关一下子空了,穆如归带领着玄甲铁骑奔赴战场,而远在上京的秦通达,没过几日,也收到了秦轩朗的信。 这封信和往常不同,字迹潦草,信纸上尽是折皱,而送信之人,眼中也尽是慌乱。 秦通达的心没由来一沉:“怎么回事?” 送信之人却只是磕头,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最后直接双眼一闭,晕死过去。 秦家登时乱做一团。 秦通达只得让人将送信之人抬下去医治,自己按捺住满心的惊惧,将信拆开。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砸碎了手里的茶碗,时常带着和煦微笑的脸上血色尽褪,独留惊惧:“来人……来人,快给我更衣,快给我更衣!” 他捏着信的手止不住地哆嗦,扶着侍从的手一步一软地走出书房,却又瘫软在花园里。 “陛下……陛下啊!”堂堂宰相跪在地上,哭成了一团烂泥,“陛下,嘉兴关若是失守,大梁……大梁就要完了啊!” 他手中的信封飘飘悠悠落在地上,瞬间沾上了地上肮脏的淤泥。 但上面属于秦轩朗的字迹还是残留了一些。 “狄人翻过尧山,九王爷……坠马……伤重,大梁危矣……” 很快,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传遍了上京城。 在后宫中享乐的梁王,仓惶滚到地上,推开想要上前搀扶的长忠,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喝:“再说一遍,你给朕再说一遍!” 金吾卫跪在地上,低沉的嗓音在宫殿内回荡:“启禀陛下,前线来报,狄人翻过了尧山,九王爷重伤,嘉兴关许是……许是……” “混账!”梁王将尚未来得及穿的龙靴砸了过去,“狄人怎么可能翻过尧山?朕不信,朕……朕不信!” “陛下!” 梁王的咆哮被一声更凄惨的呜咽打断。 秦通达跪在殿外,哭嚎道:“陛下,我儿从嘉兴关写信来报,九王爷……九王爷怕是……” 他嚎得真情实感。 一来,秦通达比谁都明白,没了九王爷的玄甲铁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二来,若是嘉兴关失守,大梁就彻彻底底暴露在了狄人的铁骑下,少则三日,多则五天,上京危矣! “朕的九弟如何了?”梁王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朕的九弟怎么会出事?!” 梁王虽然忌惮穆如归,却又深深地依赖着玄甲铁骑,此刻竟然不信秦通达的话,无头苍蝇似的在殿内打转,某一刻,忽然顿住:“夏荣山……快把夏荣山给朕叫来!” 就算没了玄甲铁骑,他还有镇国侯啊! 长忠领命而去,很快白着脸回来:“陛下,镇国侯三日前离京了!” “什么?!”梁王目眦欲裂。 “陛下,三日前,是镇国侯带兵换防的日子。”跪在殿前的金吾卫忽然出声,“您……应该知道的。” 面色惨白的梁王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朕知道,朕自然知道。” 三日前,梁王嫌整日为儿子上奏章弹劾穆如归的夏荣山太烦,随便寻了个换防的借口,将他打发出了上京。 “陛下,现在派人去追……”长忠压低声音提醒,“或许还来得及。” 梁王如梦方醒,哆嗦着下旨:“快,让言裕华带人去追……不,不要言裕华,他得留在上京保护朕!” 佝偻的老皇帝彻底乱了阵脚。 “你去……对,就是你。”梁王指着跪在地上的金吾卫,“快把夏荣山给朕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改回晚上十点啦_(:з」∠)_ 下一篇要写个真的能打(但还是时不时吐血)的小将军,嘿嘿,就是预收啦 感谢在2020-08-26 19:42:04~2020-08-27 21:3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豆腐的咖啡豆融化了 60瓶;32064645 22瓶;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20瓶;Dinaao、一颗小冰糖、池渊 10瓶;卡尔要遛啦 6瓶;余羽、蓝九歌 5瓶;瑩 2瓶;啊肥u、沫|*雅轩、Yuk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48(二合一) 可是,已经离开上京三天的夏荣山,又如何好追? 金吾卫离去后,梁王急召言裕华进殿。 “陛下。”身披银甲的金吾卫统领,跪在了冰冷的大殿之下。 “裕华,你和朕说实话,上京城中有多少金吾卫可用!”梁王紧张得嘴角抽搐,说话时,眼里迸发出不正常的光——他为了压抑住心悸,一口气将长忠递来的丹药全灌进了嘴里,现下虽然四肢微微抽搐,神情狰狞,好歹算是撑住了,“若是狄人来犯……可撑多久?” “启禀陛下,上京城中金吾卫不足两万,若是狄人来犯……”言裕华适时顿住。 瘫坐在龙椅上的老皇帝冷汗如瀑。 言裕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拼死而战,至多撑三日。” “三日……竟然只有三日?!”梁王不信邪地追问,“为何只有三日?” “陛下,上京城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金吾卫守卫宫城,从不上战场,三日……已经是极限了。” “三日……三日……”梁王的眼神渐渐空洞,哆嗦着攥住龙袍。 言裕华又追问:“陛下,嘉兴关传回来的消息可属实?……要不要再……” “还派什么人?!”梁王嘴角狠狠一抽,“秦通达的儿子亲笔写的信,还能有假?!” “那现在……” 梁王回过神:“去,把太子给朕叫来!” 言裕华领命而去。 他走出金銮殿时,被刺目的光晃得眯起了眼睛。 天地一片银白。 风里传来梁王怨天尤人的咆哮。 他恨天恨地,恨“伤重”的穆如归,恨三日前离京的夏荣山……他只不恨自己。 言裕华冷笑一声,缓缓向东宫走去。 宫中大乱的时候,穆如期还在醉生梦死。 他被禁足在东宫之中,连朝堂之事都无法插手,旁人若是落得如此境地,必定绞尽脑汁,寻找机会翻身,唯独他,先是花了整整七日折磨夏玉,后将自己关在房中,喝酒度日。 穆如期打发走了所有来劝说的谋士。 他为何要费力去讨父皇的欢心呢? 就算走不出这方寸之地,他也依旧是大梁的太子,依旧是父皇的唯一选择。 穆如期抱着酒坛,觉得众人皆醉,唯有他是清醒的。 那些谋士是什么说的? 他们说:“殿下,年终的祭礼,您说什么也要争取一下啊!” “若是让五皇子殿下站在秦皇后身边住持祭礼,简直是对您的羞辱!” “殿下,您也可以请求陛下让您前往嘉兴关,将功补过啊!” ………… 各式各样的说辞,穆如期听倦了。 他望着一张一张殷切的面容,疯疯癫癫地笑。 都是蠢货! 大梁的天下是他的,永远是他的。 不过这几日,劝解的人忽然消失了。 穆如期得了清闲,躺在榻上,高呼道:“拿酒来……给孤拿酒来!” 拿着酒进屋的却不是东宫的下人,而是言裕华。 “殿下。”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瘫在床上的穆如期,仿佛在看一滩毫无生气的肉。 “嗯……嗯?”穆如期费力地翻身。 言裕华缓缓跪在榻前:“殿下,陛下有请。” “父皇?”穆如期打了个酒嗝,两个言裕华在眼前来回转悠,“父皇找我……哈,父皇找我!” 穆如期忽然开始笑:“孤就知道,父皇最后还是……还是会找我……嗝!穆如旭算……算什么东西……” 言裕华继续沉默地跪在地上。 “父皇将我禁足又如何?……现在……现在还不是要巴巴地盼着我回去,因为……因为我才是……”穆如期从榻上爬起来,抓着床纱才勉强没有跌跪在地上。 他头晕脑胀的哼哼让言裕华皱起了眉。 “五皇子……他……流的脏血……” “什么血?”言裕华谨慎地问,“太子殿下可要属下搀扶?” 穆如期笑嘻嘻地用手指戳着他身上的盔甲:“还能是什么血?当然是身体里流淌的血!” 言罢,甩开言裕华伸过来的手:“孤好得很,不用你扶!” 言裕华干脆地收回手,将穆如期说过的话默默记下,然后掏出帕子,擦了擦被碰过的衣袖,目光嫌弃又恶心。 但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恭敬:“殿下,还请动作快一些,千万别让陛下等急了。” 喝醉的穆如期哪里能快? 太子变成了无头苍蝇,在屋内不断打转,被衣带绊倒后,才想起来叫侍女:“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人都躲起来了。 穆如期折磨夏玉的手段,宫人们都看在眼里。 如若太子未被禁足,他们还能为未来的一份虚无缥缈的荣光,硬着头皮留下,可眼见禁足时,穆如期不思进取,陛下也对东宫不管不问,宫人们的心思就变了。 谁也不想死得那么痛苦,好些人宁愿去浣衣局,也不愿意继续留在东宫。至于那些实在走不掉的,能离穆如期多远,就有多远。 所以穆如期喊得嗓子都哑了,才有两个面色苍白的宫女跑进来,替他更衣。 “孤……孤要进宫,你们……你们,竟敢怠慢……”穆如期怒气冲冲地拔出了挂在墙上的长剑。 宫女们惊叫着瘫软在地上。 言裕华蹙眉走过去,挡在了她们面前,再次跪地行礼:“殿下,先进宫,回来再处置她们吧。” “对……先进宫。”穆如期趔趄着后退半步,手中长剑伴随着一声脆响,跌落在地,“等我见过父皇,再来……再来处置你们!” 宫女们面如土色。 “还不快起来,替太子殿下更衣?”言裕华无声地叹了口气,催促道,“耽误了时辰,唯你们是问。” “是……是!”宫女哭丧着脸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替穆如期系衣带。 喝了酒的穆如期却已经忘了要杀她们的话,美滋滋地站在铜镜前:“孤若是穿上龙袍……” 说话间,两个宫女“噗通”、“噗通”地跪倒在了地上。 连言裕华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穆如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前世当过皇帝,知道坐在至尊之位之上是什么滋味,更无法忍受跌落的痛苦。 没有人在尝过权利的滋味后,舍得放手。 “……你们知道吗?父皇老糊涂了,居然信什么仙丹!”穆如期扶着铜镜,对着镜子里的影子哈哈大笑,“照这么吃下去,他……他最多再活三年!” 言裕华面色大骇,两个宫女更是恨不能戳聋双耳,哭倒在了地上。 “行了,走吧。”穆如期笑了一会儿,渐渐回神,大摇大摆地走出卧房的门,“孤要去见父皇,孤……要将让那些觉得孤一蹶不振,与皇位无缘的人都跪在孤的脚下!” 言裕华抿了抿唇,并不说梁王让言裕华入宫为何,只同往常一般,跟在太子身后,化为了一抹银色的暗影。 而在宫中的梁王已经等不及了。 “怎么回事,太子怎么还没有来?!” 长忠端着参汤,苦口婆心地劝:“陛下,太子殿下许是被什么事耽误了……您先把参汤喝了吧!” “耽误了?”梁王一把推开长忠,顺手将那碗热滚滚的参汤全部泼在了金銮殿前,“现在还有什么比国事还要重要的事情吗?!” “陛下……” “去,把五皇子给朕叫来。”梁王倒回龙椅之上,揉捏着眉心,咬牙道,“旭儿……旭儿也是朕的儿子。” 长忠会意,转身催促身旁的小太监:“还不快去五皇子府上请人?” 殿前的灯漏滴滴答答作响,在击铙的响声过后,五皇子穆如旭出现在了金銮殿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 “旭儿?”梁王见先到金銮殿前的是五皇子,眼里划过一丝失望,又很快急切地坐起身,“旭儿,你可听说了嘉兴关之事?” 穆如旭的神情微微有些慌乱,显然也听到了穆如归伤重,嘉兴关或许已经破了的传闻,当即道:“儿臣知晓!” “若狄人打入上京,你……你可有法子?” “儿臣……”穆如旭苦笑摇头,“若狄人当真打入上京,儿臣愿意带着全部府兵,守卫皇城,宁死不降!” 可五皇子府上的府兵,也就八百人,如何面对穷凶极恶的梁人? 梁王的心凉了半截,将希望寄希望于被禁足的太子。 穆如期以前行事,甚是有条理,在政务上也有独到的见解,如今大梁危矣,他或许…… ——哐当! 梁王的思绪被一声巨响打断。 只见穆如期不知何故,竟然被金銮殿前的门槛绊倒,头朝下栽倒在了地上。 “哎呀!”侍奉在梁王身边的长忠吃惊地张大了嘴,弓着腰跑过去,“都愣着做什么?快把太子殿下扶起来啊!” 穆如期跌得晕晕乎乎,起身后,先没觉得疼,单单觉得恼火。 他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伸手就将守卫在金銮殿前的金吾卫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 区区一个门槛,也敢拦他?! 剑身上银光闪闪,刚跑过去的长忠叫了声“天哪”,又忙不迭地退了回来。 梁王一时没反应过来殿前发生了什么,眯起眼睛,指着四处乱跑的长忠,问跪在殿下的五皇子:“旭儿,他们在做什么?” 梁王看不清,穆如旭还能看不清吗?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在金銮殿前举剑发疯的穆如期,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向梁王描述。 不过也不需要穆如旭来描述了。 举着剑的太子冲进了金銮殿,金吾卫也跟着闹哄哄地追了进来。 他们怕伤着穆如期,不敢出手,却又不敢放任他乱跑,就这么一追一赶得在金銮殿前闹起来。 梁王气得七窍生烟,一口气噎在胸腔中,憋得面色涨红,“你”了半晌,忽而双眼一翻,软绵绵地栽倒在龙椅上。 “父皇!”穆如旭大惊失色,扑过去,“父皇……太医呢,快叫太医啊!” 这下可好,金銮殿前彻底炸开了锅。 太医匆匆而来,将晕过去的梁王送到了后殿,穆如期也被冷眼旁观了半晌的言裕华攥住了手腕。 “胡闹,真真是胡闹。”五皇子这才腾出心神去看穆如期,结果还没凑近,就被冲天的酒气熏了个踉跄,“皇兄,大梁危急存亡之际,你竟然……竟然还去喝酒?!” 穆如期醉醺醺地甩着手腕,满不在乎地说着胡话:“大梁危急存亡之际?……荒唐,穆如归又没造反,大梁有什么……” “皇兄!”穆如旭倒吸一口凉气,“九皇叔在嘉兴关为了守护大梁江山,受了重伤,你怎么能如此污蔑他?!” 穆如旭倒不是真的为穆如归鸣不平,但如今,太子摆明了犯了大错,他要做的,就是将更多的罪名堆在他的头上。 “受了重伤?”穆如期敏锐地捕捉到四个字,喜笑颜开,“当真是喜事啊!” “皇兄,你……” “怎么不是喜事呢?”穆如期拍着手,指着穆如旭,“难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吗?” 穆如旭躲开穆如期的手,愤怒道:“皇兄污蔑九皇叔不够,还要来污蔑臣弟吗?” 穆如期不甘示弱地骂回去:“你就是这么想的!” 无人阻拦,两个皇子居然就这么在金銮殿前毫无形象地吵了起来。 另一边,梁王幽幽转醒。 准备上前伺候的长中忽而愣住,懊恼地自言自语:“真是糊涂了,奴才该换身衣服,免得酒气熏到陛下!” 他转身的时候,被言裕华一言不发地拦下。 金吾卫统领身上同样沾染着浓浓的酒气。 “言统领,您这是……”长忠不解地蹙眉。 “公公莫要换衣服才是。” “言统领此言何意?” “两位殿下方才在金銮殿前的争吵,想必公公也听见了。”言裕华压低声音,与长忠耳语,“待会儿陛下问你,你肯定要如实禀告,也要承担陛下的第一波怒火,倒不如……对陛下说,太子殿下是酒后失言,说不定陛下不会那么生气。” 长忠眼底划过一道精光,不评价言裕华的话是对是错,却也没有将身上的衣服换下。 很快,床帐内传来了梁王虚弱的声音:“长忠……长忠!” “陛下,奴才在呢。”长忠命人将床帐拉开。 头疼欲裂的梁王好不容易有些力气坐起身,就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生生熏了回去。 “谁敢在朕的金銮殿内喝酒?!” 长忠顺势跪倒在榻前,愁眉苦脸道:“陛下,奴才有罪,方才奴才去搀扶太子殿下后,没来得及换身衣服……” “什么,太子喝酒了?!” “哎呦,陛下您别生气。”长忠觑了一眼同样跪在榻前的言裕华,话锋一转,“太子殿下许是心情不太好……这不,言统领也在这儿呢,您问问他!” 梁王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身:“裕华,你过来!太子是你请来的,朕要听你……你给朕滚远一点!” 梁王话未说完,更浓郁的酒气随着言裕华的靠近,飘了过来。 “混账,一群混账!”梁王瘫倒在榻上,暴跳如雷。 言裕华重新跪回去,一板一眼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禁足期间,日日自省,只是念及陛下,五内郁结……” “你给朕闭嘴!” “陛下?” “事已至此,你还为他找借口?”梁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咬牙切齿,“裕华,你给朕记住……朕还没死呢,你该效忠的是坐在龙椅上的朕,不是在东宫中禁足的太子!” 言裕华磕了个头:“臣……谨遵陛下教诲。” “那你和朕说实话,你去东宫请太子的时候,太子在做什么?!” “太子殿下醉倒在榻上,还说……” “还说什么?朕不许你吞吞吐吐!” “陛下恕罪。”言裕华做出犹豫之态,不提太子在做什么,只一个劲儿地求情,“太子殿下只是喝了些酒,请陛下不要因此就让五皇子……” “言裕华!”本就恼火的梁王听到言裕华提穆如旭,剧烈地咳嗽起来,“你……咳咳……你再为太子,随意攀咬旁人,朕……朕就诛你九族!” 言裕华面色微白,将额头“砰”得一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陛下恕罪!不是臣随意攀咬,而是臣不敢说……若陛下要听,臣……臣恳求陛下,听过后,只治臣之罪,不要牵连臣的家人!” “他究竟说了什么,让你如此惧怕?”梁王止住咳嗽,见言裕华额角挂着豆大的汗珠,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言裕华为人,梁王自觉了解。 他忠诚,可靠,从不干涉朝政,连对太子亲近,也是从穆如期入住东宫开始的。 这没什么特别的,金吾卫从来只听从天子以及未来天子的命令。 可如今,言裕华为了维护太子,竟然到了一心求死的地步。 太子究竟说了什么?! 梁王惊疑不定道:“朕不治你的罪,也不治言家的罪,但朕要你一字不差地将太子说过的话告诉朕!” 铺垫了这么久,言裕华终是松了口:“陛下,太子殿下酒后失言,妄议您所服丹药……” 梁王暗中松了一口气。 可言裕华接下来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在他的耳畔炸响。 “太子还说,您……您天寿不足三载……” 言裕华话音刚落,长忠就惊呼起来:“陛下!” 刚苏醒的梁王,硬生生被太子的胡言乱语气吐了血,然后软绵绵地晕倒在了龙榻上。 太医再次涌进金銮殿,皇城中一片混乱。 上京城中也不遑多让。 秦通达出宫后,浑浑噩噩地回到秦府,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捏着秦轩朗的信,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信件的真实性。 有什么好怀疑的? 穆如归废了一条腿,被从尧山过来的狄人偷袭,身受重伤,是多么合理的事情! 秦通达现在考虑的,是上京能撑住几日,自己还有多久好日子可过。他没那么天真,认为金吾卫能守住皇城。 那都是些从未上过战场,靠着出身,作威作福的黄口小儿,别说狄人了,就算是边关流窜的马匪,都能将他们轻松斩落下马。 与其指望金吾卫保住大梁的江山,不如自己想办法!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秦通达额头冒出了冷汗。 若是大梁不复存在,秦家的辉煌也不复存在。 “来人。”秦通达念及此,咬牙将候在门外的老仆叫进来,“去,派人去收粮……不管用什么办法,将市面上的米都给我收过来!” 老仆犹豫一瞬:“大人,狄人来犯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买米买粮的百姓很多……” “管他们做什么?”秦通达满不在乎地摆手,“我们有钱,店铺不卖给我们,还能卖给谁?!” “买完粮,再把银票都兑成现银。” “大人……” “快去啊!”汗水顺着秦通达的脸颊滚落,“要是狄人打进来,钱票就成了破纸,到时候,想花都花不出去!” 老仆唯唯诺诺地离去。 秦通达疾步走到门前,又踉跄着退回来。 他望着窗外茫茫白雪,以及被白雪压住的富丽堂皇的庭院,眼神逐渐阴冷。 秦家的荣华富贵不能断。 他不想离开上京。 只要保住秦家……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 与上京的混乱相反,嘉兴关一派祥和。 夏朝生裹着狐裘,坐在地毯上,好奇地翻动着地上狄人货商行囊里的货物。 而“病重”的穆如归躺在一旁的榻上,捏着一册书,状似在看,实则目光钉在夏朝生的身上。 “九叔,你看,我戴这个帽子,好看吗?”他翻出了一顶粘着羽毛的帽子,顶在头上,兴冲冲地跑到穆如归身边。 穆如归微微挑眉,没告诉夏朝生,这种帽子,狄人只有在成婚时才会戴:“好看。” 他美滋滋地跑回去,摘了帽子,继续翻货物。 是了,这就是所谓的翻过尧山的狄人——只是几个投机取巧,又胆子极大的狄商而已。 “尧山山势复杂,气候恶劣。”夏朝生喃喃自语,“就这么几个商人,跨过天堑的时候,都折损了大半,军队又怎么可能过得来?” 他笑着摇头:“咱们这位陛下和那位秦大人,可真是……天真。” 穆如归暗暗一笑,知道夏朝生把“愚蠢”两个字咽了回去。 “不过九叔,你又在腿上放蛊虫,当真没问题吗?” 穆如归想说无妨,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声轻喘。 夏朝生果然上当,扑过去,作势要掀被褥,结果后颈被粗粝的掌心按住。 “九叔?” 他仰起头,迎来的,是温情脉脉的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没榜,争取一直二合一~ 月底啦,求一求营养液,鞠躬感恩 感谢在2020-08-27 21:33:02~2020-08-28 22:1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卡卡卡卡卡卡住了 20瓶;文荒(╥_╥) 10瓶;卡尔要遛啦 9瓶;南寻 8瓶;35464104 5瓶;我要上天! 2瓶;沫|*雅轩、奋斗、煜?尼、Yuk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49(二合一) 这个吻缠绵又温柔。 夏朝生被放开的时候,脸颊微微发红。 他顺势躺在穆如归身边,生硬地转移话题:“九叔,你说陛下会怎么做?” 穆如归盯着夏朝生发红的耳朵看了会儿,伸手去摸,察觉到他的颤抖,才满意地收回视线:“皇兄……什么都不会做。” 穆如归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讥诮。 夏朝生愣了愣,恍然大悟。 他捉住九叔的手,凑过去,眼睛里闪着光:“那九叔也什么都不要做,我陪你。”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稍微急切一点的吻。 * 梁王终于能从龙榻上起身的时候,穆如期的酒醒了大半。 他记不太清自己醉酒后说了什么,但也不在意。 反正穆如旭身体里流着狄人的血,与皇位无缘,他就算犯了再大的错,父皇也不会动废黜他的心思。 穆如期如此想,也是如此挑衅地望着换了一身衣服的穆如旭的。 穆如旭被他莫名其妙的挑衅目光逗乐了:“皇兄又想污蔑臣弟什么罪名?” 穆如期了然。 想来,自己喝醉以后和穆如旭吵了一架,期间说了些过分的话。 不是什么大事。 他理了理衣袖:“是不是污蔑……全看父皇圣心□□。” “臣弟也是这么想的。”穆如旭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在后殿屏息凝神,等他们说完话的长忠,终于开了口,“陛下醒了。” “父皇醒了?”穆如期抢在五皇子之前,低声询问,“可是要召见我们?” 长忠沉默片刻,笑着摇头:“太子殿下莫急,陛下此番召见的,只有五皇子殿下。” 穆如期心里一突,微微蹙眉:“父皇只召见他?” “太子殿下,陛下刚苏醒,精神头还不太好呢。您先前被禁足在东宫之中,许多事,是五皇子殿下帮陛下处理的。”长忠脸上笑容不变,“现下,陛下找五皇子殿下问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穆如期目光微闪。 是了,他被禁足在东宫之中,许多事便宜了穆如旭。 等此事了了…… 穆如期悬起的心又放下了。 他是大梁未来的天子,他有什么好怕的? 穆如旭由长忠领进了后殿。 长忠压低了声音:“五皇子殿下,太子殿下近日来行事颇为怪异,陛下这是生气了呢!” 穆如旭明白了内侍监话里的深意,压下心底翻涌的激动,哑着嗓子,道:“多谢公公提点。” “哪里哪里?”长忠的声音小得像是叹息,“还是五皇子殿下有福……”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龙榻前。 长忠敛去脸上的笑意,五皇子也正了正神情,撩起衣摆,准备行礼。 梁王刚喝完一碗参汤,瞧见穆如旭,面色稍霁,虚虚一抬手,免去了他的礼数。 “父皇,保重龙体为上。” “朕哪里不想保重龙体?还不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闹的……”梁王冷着脸摆手,“你同朕说说,方才,朕不在的时候,他又说了什么混账话?” “这……”穆如旭为难地望了望站在一旁的长忠和言裕华。 他这幅模样像极了不久前吞吞吐吐的言裕华,梁王一瞧,就知道有问题,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他说了什么,是朕听不得的?!” 五皇子直直地跪下去:“父皇,那些个污言秽语,您何必要听呢?” “污言秽语……污言秽语?” “父皇……” 穆如旭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梁王拽着床纱,双手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眼前一阵阵发黑。 先是在言裕华面前,诅咒他寿数只剩三载,又在旭儿面前说污言秽语,这个太子……这个太子是要翻天了不成?! 梁王越想越是心惊,不顾长忠的劝阻,翻出木盒,把里面剩余的丹药全部塞进了嘴里。 “朕真是低估了他!”血色重回梁王的面颊,他燃烧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精气神,腾地起身,“先是拉拢金吾卫,后诅咒朕短命……好,当真是极好!旭儿,你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朕听,朕还没老糊涂,朕受得住!” “父皇!”穆如旭看出梁王只是表面精神,实则内里虚透了,痛心道,“还请父皇息怒,龙体要紧啊!” 可惜,他的话形同火上浇油。 “旭儿,你也要忤逆朕吗?!” 穆如旭咬了咬牙,跪在地上,颤声道:“父皇,皇兄指责……身受重伤的九皇叔要造反,还说……还说,还说九皇叔伤重不治是好事……他,他巴不得九皇叔……” “逆子!” 穆如旭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暴跳如雷的梁王打断。 梁王将装着丹药的木盒砸碎在地,又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碎:“这个逆子,是想要大梁的江山灭亡吗?!” 梁王的确忌惮穆如归,可大梁危急存亡之际,只有穆如归重新统帅玄甲铁骑,才有可能将狄人拦在上京城外,穆如期现在诅咒穆如归,就如同诅咒大梁的江山。 “陛下息怒啊!”长忠和言裕华也跪了下来。 后殿内的动静不可避免地传到了金銮殿内。 穆如期百无聊赖地竖起耳朵,在风中捕捉到“逆子”二字,不屑地嗤笑。 穆如旭可不就是逆子吗? 他身上流着狄人的血,压根不配活着。 “逆子……逆子!”梁王砸完所有能砸的东西后,满脸茫然地跌回榻上,望着跪成一片的侍从,木木地发起愣。 若穆如归真的死了。 若狄人真的攻破了嘉兴关…… 他还有几日皇帝可以做? “逆子啊……”梁王捂住了脸,烛火映亮了他佝偻的背影。 仓惶的老皇帝再次露出了浓浓的疲态。 另一边。 秦通达换上了朝服,铁青着脸让人备马车:“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侍从不敢多言,赶着马车,将他送到了皇城下。 秦通达心中有事,气喘吁吁地跑到金銮殿前,等不及通报就闯了进去。 “陛……太子殿下?”金銮殿内却只站着眼皮子打战的穆如期。 秦通达惊疑不定。 太子殿下难道先见到了陛下? 他会不会主张死守上京…… “秦大人?”穆如期循声望去,见秦通达衣冠不整,好笑摇头,“秦大人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父皇正在气头上,若是见了您这幅模样,定然会迁怒于你。” 秦通达心虚地扶正头冠,试探道:“太子殿下,陛下因何事生气?” 穆如期哪里知道梁王因为什么生气? 他只当梁王要解了自己的禁足,随意道:“政事。” 反正前世这个时候,大梁境内,无事发生。 念及此,穆如期眸色晦暗,如果不是被禁足,他应该已经跟在穆如归身后,捡他的军功了。 罢了。 反正皇位最终都是他的,那些军功,不要也罢。 穆如期的态度让秦通达更加困惑。 难道陛下也想死守上京吗? 容不得他细问,长忠传召的声音已经从后殿内传了过来。 “太子殿下,臣先告退。”秦通达的心思百转千回,面上还是一贯的温和。 穆如期摆了摆手,继续站在金銮殿内打瞌睡。 他不是不能回东宫,他只是想瞧瞧自己亲爱的五弟会被发落到什么地方去。 他到现在都觉得那声“逆子”,骂的是穆如旭呢! 秦通达跟着长忠来到了后殿。 五皇子和言裕华已经退下,昏暗的后殿内,只有老皇帝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烛火里。他的脊背弯成了一张弓,向前怪异地延伸着。 秦通达的心微微一跳,凝神细看,才发现梁王在看龙榻边的长剑。 “陛下,臣有事上奏。” “说吧。”梁王嗓音嘶哑,仿佛干涸的河床,一阵风吹过,刮起的全是砂砾。 “陛下,倘若嘉兴关破,那上京……”秦通达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描述着狄人来犯的血腥场面,“陛下也知道,上京城中只有金吾卫,就算镇国侯赶得及回来,上京……上京也不一定能守住啊!” “臣一把老骨头,愿意与上京共存亡,可陛下……陛下不能留在上京!” “臣请陛下前往骊山猎场暂时避难!臣定会死守上京,就算撑不到镇国侯回来,也定不会退缩!” 秦通达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连梁王都被感动了。 他不想跌落至尊之位,却又不敢留在上京城。 秦通达的话给了他台阶下。 “爱卿所言,甚是有理。”梁王哆嗦着将取下长剑,交到秦通达的手中,“朕赐你尚方宝剑,在夏荣山没回来以前,留在城中的金吾卫任你差遣!” 秦通达注视着眼前华而不实的宝剑,暗暗嗤笑。 梁王要去骊山围场,必定会带走大部分金吾卫,留给他的,能有几人? 再说,用不了几日,上京的天就要变了。 谁坐上皇位,还不一定呢! “陛下隆恩,臣受之有愧!”秦通达垂下头,并不去接那柄尚方宝剑。 梁王愈发感动,硬将长剑塞入他的怀中:“朕说你拿得,你就拿得!” 秦通达这才双手接过长剑,跪地谢恩离去。 “陛下。”隐在暗处的长忠现出了身形,有意无意地提醒,“太子殿下还在金銮殿内候着呢。” 梁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个逆子,朕真不想再见到他!” “陛下,太子殿下只是喝醉了酒……” “别再拿喝酒那套说辞来替他求情!”梁王用力拍着龙榻,“咚咚”声不绝于耳,“朕禁他足,是要他反省,不是让他在东宫中胡作非为!” “本来朕还以为,禁足能让他冷静冷静,现在看来,竟是让他心怀怨恨!” “想来,他先前在朕面前那副贤德的模样,都是惺惺作态……他真是让朕寒心。” 梁王怒气冲冲地抱怨完,再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长忠连忙奉上热茶,叹息道:“也不知道嘉兴关,现在是何种光景。” “还能如何?”梁王缓了缓神,“九弟现在……唉。” 穆如归的处境,与梁王所想,天差地别。 他倚靠在榻前,凝视着夏朝生纤细的十指,微微出神。 夏朝生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从嘉兴关的百姓口中打听出了一种药方,说是能活血化瘀,正迫不及待地要在他身上验证。 “九叔,虽然你腿上的伤是蛊,但总躺着也不好。”夏朝生笑眯眯地撩起穆如归的衣摆。 肌肉紧实的腿出现在他眼前。 夏朝生趴在榻前,瞬间红着脸,方才的嚣张气焰熄灭,眼神局促,不知从哪里下手。 “我……我开始了,九叔你若是嫌疼……”他胡乱将手上的膏药抹在九叔的腿上,语无伦次,“不对,你怎么会嫌疼呢?我……” “慢慢来。”穆如归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伸手将他额角的碎发撩开。 夏朝生的心一下子定了,专注地将掌心里的药膏揉开,摸索着揉捏。 “这样……可以吗?” “嗯。” “我要不要再用一点力?” “嗯。” ………… 站在屋外的红五面色怪异,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 他现在进去,不会搅了王爷和王妃的好事吧? 红五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门。 “进来。”穆如归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澜,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红五松了口气,垂着头走进去。 “何事?” “启禀王爷,咱们留在上京的人传来了话。”红五单膝跪地,将得到的消息一股脑全说了出来,“陛下不日就会前往骊山猎场,秦大人……留在了上京城。” “秦通达留下来了?”穆如归诧异地挑眉,目光落在夏朝生皎洁如月的面颊上,若有所思。 “去把秦小公子叫来。”一直没有出声的夏朝生忽而开口,示意红五去叫人。 而等他离去后,穆如归望着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夏朝生,不着痕迹地勾起了唇角。 一炷香的功夫,红五带着秦轩朗回来了。 秦轩朗搓着手,笑着对他们行礼:“王爷,王妃。” 夏朝生并不卖关子,直言:“你的信起作用了。” “我爹当真了?”秦轩朗没有丝毫的意外,脸上的笑意透出几分凉薄,“也是,我爹当了这么多年宰相,骄傲自负,就算我在信中含糊其辞,并没有说明,王爷到底受了什么伤,他只要看到我字迹潦草,王爷被狄人所伤,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嘉兴关守不住了。” 夏朝生没有打断秦轩朗的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爹不会同大梁的江山共存亡。”秦轩朗冷漠道,“王爷,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了解父亲,也了解在他眼里,秦家的荣华富贵比大梁的江山更重要。” “可以这么说,若是大梁国破,狄人能许他同样的荣华富贵,他……” 秦轩朗说不下去了,鄙夷地抿起唇。 将手放在暖炉边的夏朝生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前世秦轩朗会和秦氏一族断了联系,宁愿自立府邸,也不愿回到盘庚错节的秦家之中,是因为他们父子有着不同的立场,一人想做谋臣,一人却想做权臣。 “那你觉得,你爹会做什么?”夏朝生收回思绪,轻声问,“以你对他的了解,能判断出他留在上京的用意吗?” 秦轩朗犹豫道:“许是……按兵不动,看上京城能坚持几日,然后……” “然后,将大梁的都城拱手让给狄人。” 夏朝生倒吸一口凉气,联想到方才红五带回来的消息,意识到秦轩朗猜得半点不差。秦通达当真支开了梁王,在上京城内按兵不动。 他忍不住抬起头,与穆如归对视一眼。 穆如归会意,起身揉了揉他的头:“是时候回去了。” * 秦通达与梁王密谋后的第二天,圣驾就带着后宫妃子与宫中皇子,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上京。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秦皇后怎么哀求,太子依旧被留在了东宫之中。 城中人心惶惶。 虽然梁王寻了个“狩猎”的名头,可谁不知道,梁王前不久刚去过骊山,还逮到一头雪白的猛虎? 于是,原本不信狄人攻破嘉兴关的人,也准备携家带口往上京城外逃,而走不掉的人,则想尽一切办法囤积粮食,寄希望于上京城能在狄人的侵略下,多支撑几日。 可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街上的粮铺全部关上了门,有门路的一打听,方知,秦宰相趁着夜色,将粮食全搬进了自己的府邸。 此事一出,比狄人攻破嘉兴关,还令百姓愤怒。 距离狄人打进来,还有几日的时间,可一日没米,就要饿一日的肚子。 当即有不少人,拎着斧头,义愤填膺地冲到秦宅前。 当朝宰相的府邸哪能那么好闯? 去的百姓一批又一批,回来的非死即伤。 秦通达的名声彻底臭了,上京百姓提及他,无不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大人,我们这么做,是不是……”跟在秦通达身边的老仆于心不忍,“咱们要这么多粮食也没有用,要不,放出去一些,让百姓好过日子?” “糊涂。”秦通达双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地摇头,“这些粮食若是放出去,岂不是摆明了让他们上我秦府抢吗?” “再说了,这些粮食是我向狄人投诚的诚意。” “他们一路打到上京,就算沿途抢掠,到了上京,还能剩多少粮食?” “到时候,只要我放出有粮食的消息,狄人还不把我捧为座上宾?” “我秦家的百年荣光,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断!” 老仆人闻言,神情复杂地低下头,当晚收拾了行礼,悄悄从秦宅的后门离去了。 当下人捧着老仆留下的信出现在秦通达的面前时,秦通达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甚至没去看那封信:“再去街上看看,若是看见哪家米铺偷偷存了粮……你们知道该如何做。” 下人谄媚道:“知道,知道。” 于是乎,不消半日,上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哭嚎声。 不仅仅是米铺,连稍微有些钱财的人家都被秦家的下人光顾,他们搜刮着各户的米缸,仗着梁王不在,耀武扬威地在上京城里游荡。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抗议的都被秦家的人打得非死即伤,留下的,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罢了。 他们隔着门缝,仇恨地盯着秦家的下人,心中甚至生出了让狄人快些来的想法。 左右都是一死,与其在自己人手里受气,还不如死在狄人手里畅快! 如此搜刮了五日,上京城亦然一座死城。 除了秦宅,各处都游荡着饥肠辘辘的百姓,若不是这些年上京百姓富庶,家中除了米,还有点别的吃食,说不准,就要饿殍遍地了。 不过,就算有别的粮食,百姓的情绪也到了临界点。 秦通达每日吃饱喝足,都要偷偷去城墙上,提心吊胆地等着大梁的万丈江山被狄人的铁骑撕碎。 这日,他也像往常一般,爬上了城墙。 赤红色的夕阳在天边燃烧,秦通达眯着眼睛,望着地平线,紧绷了太久的心弦已经逐渐疲惫。几个时辰以前,在骊山的梁王也派人来问上京城的情状。 事已至此,秦通达反而不敢让梁王回来了。 上京城民怨沸腾,他家中粮食堆积成山,只要梁王回来,他必死无疑。 怎么还不来? 秦通达烦躁地在城墙上来回踱步。 难道九王爷还在负隅顽抗? 真是荒唐! 他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又如何,还是被陛下忌惮?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笨之人? 就在秦通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身边侍从忽而惊呼:“大人,来……来了!” 他猛地扑到城墙边,只见被夜色吞没的地平线上浮动着漆黑的暗影。 秦通达倒吸一口凉气:“快……快让人去……去探!” 他将冰凉的双手藏在袖笼中,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若是狄人,直接……直接开城门……” 侍从飞奔而去,随侍的金吾卫对视一眼,齐齐跪地:“大人,为何要开城门?” 秦通达回过神,望着金吾卫,眼里闪过狠厉的冷意:“不开城门,怎么出去作战?” “二位将军快快请起,狄人来犯,本官还要仰仗各位……来人,快扶两位将军下去休息!” “大人……” 金吾卫还想再说些什么,秦通达身边的侍从已经笑眯眯地将他们请下了城墙。 “一群废物。”他们身后,是起了杀心的秦通达。 而出去探路的人也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顶粘着羽毛的帽子:“大人,来的的确是狄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白白的营养液?( ????` )比心 感谢在2020-08-28 22:11:32~2020-08-29 22:2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steria 99瓶;米布丁、尘星晓夜茶 98瓶;艾斯的飞蛾 59瓶;扬素 32瓶;云雀恭弥的夫人、一颗小冰糖 20瓶;小乌鸦会掉毛吗、呲花儿叫小白糖、辞、就是个看书的、紫藤衣、衣依铱、珺临澜书、Dalao、参商、Yuki 10瓶;将阑●°^°●。。、不甜不看、唯一、自由行走 5瓶;下点儿雨 4瓶;两条鱼、白沫妍、寒陌 3瓶;天在水 2瓶;煜?尼、奋斗、星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50 若是秦通达再冷静一些,仔细想一想,为何回来的探子,神情中毫无惊慌,且手里拿着的冠帽崭新无比,就会察觉出异样。 可如今的秦通达,已经在上京城中困了许多日,宛若惊弓之鸟。 他的精神早已崩溃,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摇摇欲坠。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要了他的命。 秦通达输不起。 他身上背负着秦氏一族的百年荣耀,走错一步,既是粉身碎骨。 但若是赢了……他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秦氏一族出身的孩子身上依旧流淌着,除了皇族以外,最尊贵的血。 秦通达因为幻想中的画面,笑得疯癫而又诡异:“把城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恢宏的城门应声而来,可远处疾驰而来的队伍,似乎不尽是狄人。 秦通达的侍从察觉出了异样,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纷乱的马蹄声掩盖下,无数人借着漆黑的夜色冲进了城门,为首的,的确是狄人,但他们冲进城门后,却没有横冲直撞,而是以一种畏惧的态度,老老实实地停了下来。 迫不及待地跑下城墙的秦通达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们……” 他的话被一杆银枪截断。 秦通达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认得这杆枪,这是……这是那个瘸了一条腿的穆如归的□□。 穆如归怎么会在这里?! 秦轩朗的信中明明……明明说他伤重…… 秦通达目眦欲裂。 穆如归并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迈步走出了浓稠的夜色里。 日夜兼程赶回上京的九王爷,眉眼间萦绕着淡淡的疲惫,但眼中的戾气让他的眸色比漆黑的夜空还要深邃。 “秦大人,好久不见啊。”穆如归似笑非笑地望着宛若见鬼的秦通达,嘴里随意的客套化为了冰冷的催命符。 秦通达“噗通”一声跌跪在地上。 他不畏惧死亡,他只畏惧秦氏一族的荣光断送在自己的手里。 可如今穆如归的出现,已经让他看见了结局。 秦氏……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秦通达冷汗如瀑,觉得自己运气不好,一场豪赌,他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穆如归的死亡上,可谁又能想到,穆如归身受重伤以后,还能赶回上京? 原来,只要有玄甲铁骑在,他就输了。 他输了不要紧,可成为筹码的的秦氏一族……都被他输干净了。 秦通达念及此,扯着头发,哀嚎出声。 他又哪里知道,与他在赌局上博弈的,从来不是穆如归,而是身娇体弱,时不时吐血的夏朝生。 时间回到几日前。 穆如归和夏朝生踏上了归途。 春风吹融了官道上的积雪,他们回程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但夏朝生万万没想到,会在半道上撞上夏家军。 风尘仆仆的镇国侯瞪着通红的眼睛,拎小鸡仔似的,将夏朝生从马车上拎下来。 穆如归伸手作势要拦,夏荣山立刻冷笑出声:“九王爷,生儿嫁与你,你可要称呼本侯一声岳父大人!” 穆如归神情一僵。 夏荣山趁机将夏朝生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认他没有丝毫不妥以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翅膀硬了,晓得出谋划策,怎么不晓得知会为父一声?” “你可知道,为父换防路上,听到嘉兴关破的消息,有多担心吗?” “把你假惺惺的眼泪憋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别以为为父没瞧见你刚刚打了哈欠!” 夏朝生连忙眨了眨眼,将泪水憋回去,然后拽着夏荣山的衣袖,讨好地晃了晃:“这么拙劣的法子,爹一准能看出端倪……” “还说?!”夏荣山眼睛一瞪,他瞬间不敢说话了,就可怜兮兮地偷瞥穆如归。 穆如归被他含着水光的眼睛看得满心柔软,当即走过来:“朝生。” “九叔。”夏朝生的眼睛亮了,迈着步子,要往穆如归身边跑。 镇国侯气得两眼一翻,伸手拽住他的披风领子,硬是将人拽回来:“夏、朝、生。” 语气冷气四溢,是真的生气了。 夏朝生彻底僵住,半晌转身,规矩地行礼:“爹,我知道错了,可我事先明明让人往侯府中传过话……” 他顿了顿,狐疑道:“爹,你为何会在此时换防?” 夏荣山不自在地轻咳:“陛下觉得为父年节里过于清闲……” 夏朝生闻言,恍然大悟:“爹,你是不是成天上奏本弹劾九叔?” 大过年的,梁王都休朝了,他爹还成日在金銮殿前闹腾,梁王能不烦吗? 估计是实在受不了了,才下了让其去换防的旨意。 “没大没小,都成婚了,不许叫王爷‘九叔’!”夏荣山被戳到痛脚,假意教训他,实则掩饰心里的尴尬,“行了,为父瞧见你就安心了……跟为父回去!” 上京城中的权贵信了秦通达的鬼话,夏荣山却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他在得了嘉兴关破的消息后,特意询问前来报信的金吾卫:“可有准信?” 金吾卫如实禀告:“回侯爷的话,嘉兴关或许守不住的消息,是秦小公子在书信中说的。” 夏荣山提起的心,听了这话,放下了大半。 上京城中的权贵都当他是莽夫,殊不知,在他眼里,他们简直连边关三岁小儿都不如。 就算穆如归伤重又如何? 嘉兴关横在大梁与幽云十六洲之间这么多年,狄人要是真能趁着穆如归受伤,就趁虚而入,凶名赫赫的玄甲铁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此中道理,与龟缩在上京,连边关都没去过的人,是无法言明的。 他们的理智早已被繁华浸染,听到战事,第一反应是保全自己,其次是富贵,再然后,才去思考,若是国破,该如何自处。 他们被玄甲铁骑和夏家军保护得太好了,早已忘却,上京城的繁华是建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之上的。 只有在边关捷报送到皇城中时,他们才会装模作样地抒发一些类似于“何不食肉糜”的感慨。 “和为父回去。”夏荣山确定嘉兴关无恙,不由分说,拉着夏朝生往马车边走,“先回侯府见见你娘。” “朝生……”穆如归一听镇国侯要将夏朝生带走,不由自主往前一步,抿唇拦在夏荣山前,“跟我回去。” 夏朝生瞧瞧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爹,又看着板着脸的九王爷,最后灵机一动:“爹,带我去骊山!” “骊山?”夏荣山犹豫一瞬,恍然大悟,“是了,陛下若是信了秦通达那个无耻老儿的话,肯定会去骊山避难。” 夏朝生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咱们去救驾!” 边说,还边歉意地向穆如归眨眼睛。 穆如归知道夏朝生去骊山,要做的,必定不止“救驾”一件事,且身边还有夏荣山护着,依旧不放心:“红五,跟着去。” 红五依言纵马来到夏朝生身边,笑眯眯拱手:“王妃。” “爹,我和王爷还有话要说,你等等我。”夏朝生眼珠子一转,软声恳求,“就一句话。” 夏荣山冷哼着松开手。 夏朝生如蒙大赦,拎着衣摆,小跑着回到穆如归身边:“九叔,你到上京以后,先别急着进去,等我这样……这样……” 穆如归眼里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待夏朝生说完,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呀。” 夏朝生面颊微红。 他总觉得从嘉兴关回来以后,穆如归对他的态度有了些微的变化,像是更大胆了,也像是更纵容了。 以前的九叔太压抑,太克制,面对他时,小心翼翼得让人心疼。 现在这样就很好。 “咳咳!”冷眼旁观的夏荣山见夏朝生说完话还不动,当着众人的面,与穆如归含情脉脉地对望,只觉得面上无光,气不打一处来,“还不过来?” 夏朝生回过神,灰溜溜地跑回去:“爹。” “走吧,以后有你嫌他烦的时候!”夏荣山咬着牙,翻身上马,亲眼瞧见夏朝生爬进自家的马车,才回头,与穆如归行了一礼,“王爷,上京中事就拜托你了。” 抛却碍眼的婚事不谈,夏荣山对穆如归纵有再多的不满,看着军纪严明的玄甲铁骑,心中就生不出太多的厌恶。 身体残缺又如何? 若是没有穆如归,上京城早就被狄人踏破了! “还请王爷回去后,替本侯照应侯府。” “自然。”穆如归低声应允。 夏荣山安下心,低呵一声“驾”,纵马来到马车边:“走吧。” 马车的车轮滚动起来。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夏朝生却已经有些不习惯了。 他撩起车帘,黑漆漆的玄甲铁骑尚未动,他揉了揉眼睛,觉得背着银枪的穆如归格外显眼,像是印在他的眼底。 夏朝生的心跳一下子乱了,慌忙放下车帘,但很快又急不可耐地撩开。 扬起的烟尘模糊了他的视线,玄甲铁骑也化为了黑云,向着另一个方向急掠而去。 “王妃,烟尘大,您将车帘放下吧。”红五拽着缰绳来到马车边,小声安慰,“咱们绕道骊山,不会比王爷晚到几日的。” “嗯。”夏朝生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放下车帘前,眉毛一挑,“秦轩朗呢?” “回王妃的话,也跟着咱们来了。” “他倒是聪明。”夏朝生笑着摇头,“……现在秦通达最恨的人,就是他了吧?” 秦通达的确恨。 他毕竟是秦家的家主,又当了多年宰相,短暂的崩溃过后,逐渐恢复了神志。 问题出在秦轩朗寄回来的信上。 电光火石间,秦通达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了惊骇。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会忤逆自己,就如同他从不怀疑秦轩朗心中所说的话一样。 可细想起来,那些信件上并没有直言,嘉兴关破。 只说狄人翻过了尧山,穆如归伤重…… “伤重”是个有多重含义的词。 就像镇国侯夏荣山家的那个病歪歪的小子,时不时吐口血,若是感染风寒,可不就是“伤重”吗? 但同样的风寒放在常人身上,两副汤药一灌,再无性命之忧。 同理,若是穆如归残废的腿受了伤,也的确算是“伤重”。 秦通达额头上冷汗直冒,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连带着秦轩朗的意图都想得明明白白。 “逆子,你竟……你竟……”秦通达哆嗦着咬住下唇,仰起头,浑身痉挛。 他的视线里,身披黑甲的穆如归一步一步靠近。 秦通达恍惚间感受到了边关凛冽的风,鼻翼间也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 穆如归伸来的不是手,而是森森白骨。 “啊!”秦通达被自己的幻想吓得涕泗横流,身下散发出阵阵恶臭。 穆如归眉心一拧,飞速拎起插在地上的银枪,重新背在背后。 “你……你是不是要杀我……”秦通达瘫倒在地,眼神逐渐涣散,“太蠢了,我真是……我真是太愚蠢了……是啊,你是先帝最宠爱的……” “我不会杀你。”穆如归冷漠地打断秦通达的话,在城门前驻足,遥遥望着地平线上燃烧起来的火光,语气里难得透出一丝温柔,“陛下自由决断。” 他的温柔并不是对梁王,但是秦通达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他身边的石子微微颤动起来,遥遥的,是让大地都跟着震颤的马蹄声。 狼狈逃离上京的梁王,带着金吾卫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他佝偻的脊背都仿佛在这一刻板得笔直,不等几位皇子出声,已经从龙辇上跳了下来。 五皇子眼皮子一跳,试图扶住梁王摇晃的身影。 但是不等他靠近,梁王已经冲到了城门前,一脚将秦通达踹倒在地。 “朕……朕当真是信错了你!” 赤红色的火光映亮了秦通达毫无血色的脸,他张了张嘴,不甘心就这么输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陛下,这一切都是……都是九王爷的阴谋!” 梁王闻言,怒气反笑:“好啊,死到临头,你还要随意攀咬?” “陛下,你听我解释……”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 “陛下,九王爷明明没受伤,你看他尚有回上京之力,为何……为何要说伤重?!”秦通达不管不顾地向穆如归爬去,“陛下,纵然臣心怀不轨,九王爷……九王爷也有不臣之心!” 梁王眼底划过一道惊疑。 他太多疑了,即便知道此刻秦通达所说之话,是临死前的攀咬,仍然不可不避免地怀疑起穆如归来。 ……背着□□的穆如归身形挺拔如松,的确没有伤重的迹象。 秦通达见梁王沉默,眼里迸发出浓浓的喜意。 他是活不下去了,但是就算死,也多拉一个垫背的。 秦通达的身体里又重新凝聚起了力气,竟然真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穆如归的身边,伸手扒着沉重的铠甲:“伤重不能作假,陛下……陛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 隐在人群中的夏朝生早在秦通达开口时,就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若不是夏荣山拦着,他怕是要冲过去对着秦通达拳打脚踢。 “生儿,莫要添乱!” 夏朝生在夏荣山的低呵里,猝然回神。 是啊,九叔的腿伤是蛊虫咬出的,就算梁王真的要验伤,也不会露馅。 他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忽然明白,九叔为何提起梁王时,嘴角总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原来世间真的有如此凉薄的帝王,如此无情的兄弟,仅凭一面之词,就怀疑起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将士们。 “九王爷,您敢说,自己伤重吗?”秦通达癫狂地笑着。 穆如归淡然道:“臣不敢。” “陛下,陛下您听到了吗?他不敢!” 梁王心中疑窦丛生,望向穆如归的目光也起了变化。 穆如归不为所动,垂着眼眸望向发疯的秦通达。 秦通达哈哈大笑:“九王爷,您是不是生了反心,才如此污蔑……” 他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因为穆如归身后的玄甲铁骑,默不作声地替他卸去了厚重的铠甲。 漆黑的衣袍在风中翻卷,九王爷骨节分明的手,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撩起了衣摆。 “咝——” 血肉模糊的伤口横贯了穆如归的腿,粘稠的脓水打湿了半条裤管。 这岂止是伤重? 换了旁人,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梁王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穆如归血肉模糊的腿,心里也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丝内疚。 他恼羞成怒,后悔于方才的怀疑,便将怒火全倾泻在秦通达身上,抬腿不断踹过去:“让你污蔑朕的九弟……让你污蔑朕的九弟!” 秦通达痛呼不已。 穆如归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趁着梁王在气头上,将先前送入城门内的粘着羽毛的帽子,呈给了梁王:“皇兄,不知道为何,秦大人一瞧见它,连臣弟派来的人是何种身份都未验证,直接将城门打开了。” 人群中的五皇子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不是狄人之物吗?” 秦通达猛地仰起头:“不——” 可是,太迟了。 所有人看向秦通达的目光都变了。 鄙夷,不屑,还有仇恨。 通敌叛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秦通达的面色在如炬的目光里,彻底灰败。 作者有话要说:以为能在一章把秦通达解决掉的_(:з」∠)_失败了呜呜呜 谢谢大家白白的液体!!!嗝!!!感谢在2020-08-29 22:24:37~2020-08-30 22:2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殇忘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便取个名字、老拾泉了 10瓶;花吃了桃茜茜、千殇忘璃 5瓶;十九 3瓶;烨雨咕咕咕、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51(一更) 证据确凿,富贵了百年的秦氏一族,终是繁华覆灭。 朝堂之上,秦氏一家独大的局面,也即将走到尽头。 夏朝生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安稳地坐在了马车里。 他接过夏花递来的手炉,顺便瞥了一眼隐在人群中,神情变幻莫测的秦轩朗。 一日前,他们赶到了骊山猎场。 仓惶逃离上京的梁王,憔悴不堪,瞧见兵马就吓得肝胆俱裂,连龙袍都来不及披,由几个金吾卫护送着离开了王帐。 “狄人怎么会打到这里来?”梁王不可置信地喃喃,“难道上京已经……” “陛下,是镇国侯!”气喘吁吁跑回来的金吾卫,高呼,“镇国侯来救驾了!” “夏荣山?”梁王的眼里猛地停下脚步,眼里重新汇聚起光,疾步回到王帐前,揪住金吾卫的头上的翎羽,“是镇国侯夏荣山吗?” 回答他的是夏荣山沉稳的脚步声。 “陛下!” 梁王惊喜地扑过去:“好……好,当真是极好!” 梁王知道,有镇国侯在,他已性命无忧。 “夏卿,你回来就好!”梁王拍着夏荣山的肩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与先前将夏荣山赶去换防时,判若两人。 夏荣山也知趣地不提换防之事,只说自己在换防途中遇见了玄甲铁骑。 “朕的九弟还活着?”好事一波接着一波,梁王忍不住哈哈大笑,“天不亡我大梁!” “陛下,有一事颇为蹊跷……” 梁王心情好,不在意夏荣山的吞吞吐吐,手一挥:“但说无妨。”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夏荣山低下头,敛去眼底的讥笑,沉声道,“陛下也知道,臣的儿子嫁入王府已经好些时日了……” 梁王一听他提夏朝生,面色微变,耳边仿佛绕上来两只苍蝇,嗡嗡嗡,叫个没完。 可惜梁王“但说无妨”的话已经放了出去,只能绷着一张脸,耐着性子听夏荣山说话。梁王甚至想好了,要是夏荣山再提让他那个宝贝儿子回侯府的话,就直接替穆如归和夏朝生做主,再下一封和离的诏书。 让两府反目成仇固然重要,但梁王已经听够镇国侯的抱怨了。 可是,令梁王诧异的是,镇国侯并没有提和离之事。 “……生儿与我说话时,偶尔提到,在嘉兴关遇到了秦小公子。” 梁王顺着夏荣山的话思考了一会儿,又被身旁的长忠提醒,才想起来“秦小公子”是谁:“秦通达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小儿子。朕记得,在太子身边见过那孩子。” 夏荣山低头应了声是:“小儿随便一提,就放下了,臣回去后,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秦小公子在上京城中呆的好好的,怎么会去边关之地呢?” “……他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近臣,太子殿下尚在上京,他是不可能独自前往嘉兴关的。” 梁王一听,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挺直了腰,面色微沉:“继续说。” “臣心知不对,就暗中派人先回上京打听消息。” “朕的上京如何了?!” “陛下……”夏荣山顿了顿,待梁王等得不耐烦了,才继续道,“上京城城门紧闭,无数百姓从城中逃了出来。” 梁王闻言,背后不知不觉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离开上京时,打的是“围猎”的幌子,可是百姓不是傻子,很快在微妙的气氛中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朕……会回去的。”梁王难以启齿自己曾经做出过的决定,按住了夏荣山的肩膀,“夏卿,带朕回去!” 夏荣山领旨,并没有继续说上京城中之事,而是留下了足够的空白给梁王想象。 梁王也的确如夏荣山所料,心安以后,回到王帐中,睡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好觉。但他很快惊醒,尖叫道:“长忠,长忠!” 内侍监循声从帐外疾跑而来:“陛下,奴才在呢!” “长忠,你听到夏荣山说的话了吗?”梁王面色苍白地坐在榻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心也被风吹得逐渐凉下去,“他说秦通达的小儿子在嘉兴关!” “奴才听到了,还纳闷了好一会儿呢。”长忠小声附和,“这小公子是犯了什么错,竟被赶到边关去……他小小年纪,又没习过武,去嘉兴关,不是找死吗?” “对啊,你说,秦通达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嘉兴关?”梁王惊疑不定,“难道说,秦通达在谋划什么……被自己的儿子发现了,他舍不得杀亲生儿子,又怕他坏了自己的计划,才将他送到嘉兴关?” 梁王的猜测毫无逻辑,只是猜忌。 长忠欲言又止,开口的刹那,想到了什么,立刻将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秦小公子可是太子殿下的朋友呢。” “什么朋友,不过是一个……”梁王不屑地嗤笑,话音未落,忽而愣住,“不对!” 长忠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梁王明显焦躁了起来。 他从榻上起身,反复摩挲着手:“那小子肯定发现了什么……是不是太子和秦通达在密谋什么?” “对,一定是这样。”一旦埋下猜疑的种子,梁王就不再信任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子身上也流着秦氏的血!” 还有些话,梁王没说出来。 若太子因为禁足,心生怨恨,生出不臣之心,秦通达是最有可能支持他的人。 “传旨下去,朕现在就要回宫。”梁王顾不上休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对了,问问夏荣山,秦通达的儿子,有没有跟着他们回来。” 答案是肯定的。 秦轩朗很快被带到了王帐。 他不慌不忙地拿出准备好的信:“陛下,我每次给家父写信,都一式两份,自己留一份,给家父一份。” “长忠。”梁王示意内侍监将秦轩朗手里的信拿过来。 长忠会意,弓着腰拿回了信纸。 梁王瞥了淡定自若的秦轩朗一眼,觉得他不像是撒谎的模样,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信上。 秦轩朗在信中直言,太子殿下的行为有些不妥,他不愿再辅佐下去。 “太子的言行有何不妥?”梁王的面色阴晴不定,色厉内荏地怒斥,“朕的太子,也容你置喙?” “陛下恕罪!”秦轩朗不卑不亢地反驳,“陛下,您是大梁的天子,太子殿下纵然尊贵,做出了有悖德行之事,臣也不能容忍。” “他做了什么,你倒是……”梁王的语气陡然一弱。 他想起了醉醺醺的太子,以及金吾卫统领言裕华的话:太子殿下说您寿数不足三载。 梁王眼皮子直跳。 还有什么好问的? 太子敢醉酒上金銮殿,在近臣身边,必定更加不知收敛。 梁王越想,越是心惊。 秦通达为何将秦轩朗赶出上京? 为何又执意留在注定被狄人攻破的上京城中? 是真的忠心,还是要趁着他不在,拥立新君呢? 回上京的路上,梁王一直胆战心惊,生怕回到上京城,自己就变成毫无实权的“太上皇”。 他恐惧且愤怒着,将秦轩朗写过的心,翻过来调过去看了无数遍,怎么看,怎么觉得秦通达心怀不轨,而秦轩朗这个被赶去嘉兴关的秦家小公子,着实无辜。 也多亏有了秦轩朗,才能让他察觉出秦通达起了异心! “长忠,若秦通达真的起了不臣之心,朕要留着他的儿子。”梁王怒气冲冲地对身边的太监说,“秦家是不能留了,但朕可以等第二个‘秦家’,等一个完全属于朕自己的‘秦家’。” 长忠低眉顺目地侍奉在一旁:“陛下,恕奴才多嘴……这秦小公子毕竟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要是太子殿下开口要他回去……” “要回去?”梁王冷笑,“长忠,你真是糊涂。要是太子和秦通达串通一气,秦轩朗又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回东宫,只有死路一条,朕让他留在身边,是保他的命呢!” 长忠恍然大悟:“陛下英明。” “也还好他去了嘉兴关。”梁王攥着手里的信,低声喃喃,“要不然,朕都不知道,朕‘忠心耿耿’的宰相,居然还有这份心思。” 长忠不言不语,心知,太子已经完全失去了陛下的圣心。 只是,连梁王都没想到,赶到上京后,面对的是这样一番景象——秦通达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无从抵赖。 “回宫吧。”倦意漫上了梁王的心房。 他望着灯火葳蕤的上京城,眼眶发酸。 这是他的江山。 没丢。 “对了,让玄甲铁骑开路。”梁王踏上龙辇时,脚步微顿,“言裕华,你且退下吧。” “是。”言裕华不着痕迹地与穆如归交换了一个眼神,坦然自若地带着金吾卫退下。 银色的光芒被黑色的乌云淹没,漆黑的玄甲铁骑刺破了上京城中的繁华。 这一次,上京城的百姓,不再畏惧玄甲铁骑,他们循声挤到官道两旁,含泪望着沉默的将士们。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柄守卫大梁的利刃,“它”锋利的一面从不对梁人。 “它”的确血腥,但“它”身上沾染的是狄人的血,是每一个妄图践踏大梁国土的敌人的鲜血。 他们不该畏惧这柄利刃。 他们畏惧的,是战争本身。 坐在马车上的夏朝生撩起了车帘,望着聚在街道两旁的百姓,知道玄甲的名声已经在无形之中扭转了过来,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来。 他没有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入宫,而是中途回了侯府。 街上的热闹裴夫人也有所耳闻,见夏朝生回来,欣喜不已:“生儿,快让娘瞧瞧,是不是瘦了?” 夏朝生温声道:“没瘦。” “还说没瘦,明明瘦了一圈。”裴夫人眼眶微红,连叫了好几声“心肝儿”,然后又唏嘘不已,“不过话说回来,还好你没留在上京。” 夏朝生怔了怔:“上京城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夫人惊讶反问:“你竟不知道?” “我刚随陛下从骊山回来。” “怪不得。”裴夫人恍然大悟,拉着他坐下,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陛下一离开上京,秦通达就将城中的所有粮铺打劫一空,还派人四处搜刮粮食?” “什么?!”夏朝生大惊失色。 裴夫人回忆着秦通达的所作所为,苦笑:“娘不忍百姓受苦,开府送了些粮,还被秦家的人找上门来,一锅救济粥都被打翻……好在,王爷身边的一位侍从在暗中相助,才没有酿成大祸。” “……也或许是秦通达另有所图,不屑于与娘纠缠,后来娘再开府送粮的时候,秦家的人没有再出现。” 夏朝生转瞬想明白了秦通达的意图——他不仅要通敌叛国,还要用满城的粮食,谋求荣华富贵。 “那位帮娘的侍从,是黑七吧?”夏朝生压下满心的愤怒,强笑着起身,“娘,我去看看他。” 夏朝生在院子里找到了黑七。 “王妃。”黑七也瞧见了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属下给王妃请安了。” “这次多谢你。”夏朝生语气急切,“黑七,你快去找王爷,将上京城中这些天发生的事,说与王爷听。” 秦家根基深厚,若不能一击致命,后患无穷。 黑七知道事情轻重,当即化为一道暗影,翻出了侯府的院墙。 夏朝生站在寒风中吐出一口浊气。 秦家不除,穆如期就永远有依仗。 他无法直接将穆如期从太子的宝座上拉下来,但他可以一步一步,斩断穆如期的臂膀。 他还有几年可活,一切都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等会儿还有一更~ 被编编通知改了书名,呜呜呜暴君不能用了_(:з」∠)_ 感谢在2020-08-30 22:24:00~2020-08-31 22:1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屁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ki家的小迷妹 52瓶;23129974 40瓶;草莓小蛋糕 25瓶;沫漓、潇穆青 10瓶;高洁党员 6瓶;辞、红米酒、Yuki 5瓶;……、离小姐、庆彦、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52(二更) 天色漆黑如墨。 夏朝生站在冷风中,久违地想起前世。 想起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撞着凤栖宫的门,却无人理会,夏氏满门在他的哀嚎声中,尽数丧生在午门下。 他眼前涌起一片猩红,双手仿佛再次变得血肉模糊。 夏朝生在凤栖宫沉重的宫门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手印。 “咳咳……” “小侯爷!”夏花扑上来扶夏朝生的手臂,焦急道,“院中风大,小侯爷快随奴婢回去吧。” “无妨。”他拂开夏花的手,定定地注视着眼眶发红的侍女,半晌,颓然一笑。 他还活着,夏花还活着,夏氏满门也还活着。 九叔也还活着。 “夏花,你说太子殿下,现在在做什么呢?” 夏花被夏朝生语气里的凉薄吓得心尖一跳,踌躇道:“殿下……殿下……” “许是在想,秦通达为何会叛国吧?”他冷漠地接下话茬,自言自语,“他的太子之位,都是秦家帮着夺来的呢。” 可夏朝生终究高估了穆如期。 同样是重生,大梁的太子连父皇去骊山围场都不在意。 穆如期的想法很简单。 去就去吧,就算穆如旭再怎么在父皇面前长脸,就算父皇当真动了易储的心,只要他将五皇子的身份抖出来,满朝文武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谁愿意侍奉一位身体流着狄人肮脏的血的人为主呢? 上京城中风起云涌之时,穆如期将自己关在了东宫之中,继续饮酒。 他不是没听见侍从的低语,什么嘉兴关破,什么穆如归伤重不治。 他不信。 穆如期纵然想要穆如归死,也知道,玄甲铁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前世,直到他身死,穆如归也没让敌人踏过嘉兴关半步。 与其听这些流言蜚语,他更关心自己让金吾卫寻找的药。 那种能让朝生□□的药。 他迫不及待了。 留在东宫的金吾卫不敢忤逆太子的命令,当真在兵荒马乱之际,寻到了穆如期要的药。 “真的那么有用?”醉醺醺的穆如期随意指了一个宫女,“你过来。” 宫女畏畏缩缩地来到穆如期身边。 穆如期将加了药的酒递过去:“赏你的。”宫女不敢不喝,白着脸将酒喝下后,很快就满面通红地蜷缩在地上,撕扯着衣衫,发出了一声又一声微弱的喘息。 “果然好用。”穆如期满意地将剩下的药全部收起,让人将宫女拖出去时,又后悔了,“把人留下吧。” 他捏着宫女的下巴,啧啧称奇:“长得几分姿色。” 最让他觉得稀奇的是,宫女含着水光的眼神,很像前世得知真相后的夏朝生——崩溃,愤怒,又绝望。 “你命好,孤不让你死。”穆如期俯身凑过去,着迷地望着那双眼睛,“孤太怀念这样的目光了……他许久没有这样看孤了。” 宫女微弱的挣扎很快就淹没在锦缎的碎裂声中。 掩上门的金吾卫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可他无法阻止屋内的是太子,因为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 他想做什么,谁敢拦? 金吾卫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怀疑,若是太子登基,大梁……会变成什么模样?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连回到皇城中的梁王都不能。 而从侯府赶来的黑七,终于追上了进宫的穆如归。 “你怎么来了?”穆如归蹙眉道,“王妃回侯府了?” 黑七抓了抓头发:“回王爷的话,王妃的确在侯府,也是王妃让属下来的。” 他凑到穆如归身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还有此事?”穆如归的神情随着黑七的话,逐渐阴沉。 穆如归知道秦通达动了通敌叛国的心思,却没想到,他还有此等“投诚之心”,震怒之余,低声吩咐:“立刻带着一队玄甲铁骑围住秦家,秦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知道了,王爷。”黑七在上京城憋了小半个月,闻言,精神抖擞地抱拳应下,然后趁人不注意,再次消失在了暗影里。 旁人没发现穆如归身边少了一个人,夏荣山却注意到了。 “王爷。”镇国侯背着双手晃悠到穆如归身边,“可是出了事?” 穆如归面对名义上的岳丈,没有丝毫犹豫,三言两语将秦通达做的“好事”复述了一遍。 他说得比黑七简洁,却更加直白,夏荣上没听完就气跳脚,要不是走在宫道上,肯定要直接冲到梁王面前痛骂秦通达三百遍。 “玄甲铁骑已经围住了秦家,侯爷放心。” “王爷做事,本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夏荣山歇了心中的怒火,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王爷觉得,秦通达谋划之事,太子知晓吗?” 穆如归垂下眼帘,锋利的眉眼间浮现出淡淡的讥讽。 “本是一家,同气连枝。” 夏荣山了然点头,侧开一步,与穆如归拉开了距离。 回到金銮殿的梁王,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朕的太子何在?”任谁都能听出梁王语气里的不满。 长忠暗暗给了身后小太监一个眼神,主动凑到梁王面前:“陛下,太子殿下许是还在东宫,您且等等,奴才遣人去请。” “还在东宫?”梁王冷笑不语。 上京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信穆如期一无所知。 宫中的太监很快赶到了东宫,穆如期还和宫女滚在榻上,神志不清地嬉闹:“你再哭一哭,你哭的时候和他最像。” “殿下……殿下!”小太监满头大汗的在屋外催促,“陛下急召,您……您快些吧。” 穆如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父皇要召见我?” “……不可能,父皇在骊山,哪里想得到我!” “殿下,陛下刚回来,正在金銮殿召见群臣呢。”小太监急得快哭了。里面那位主子耽误时辰不要紧,最多挨几句骂,他的项上人头可要不保了。 穆如期一把推开怀里的宫女,不耐烦地披上衣服:“父皇为何要召见我?” 小太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不敢妄议国事。 “行了,行了,孤这就去。”穆如期烦闷地抱怨了几句,“来人啊,给孤更衣。” 在榻上晕厥过去的宫女很快被人抬走,穆如期也换上了朝服,揉捏着眉心,随着小太监进了宫。 一来一去,到底是耽误了时辰。 梁王又困又累,坐在龙椅上气得直哆嗦。 夏荣山与穆如归对视一眼,先一步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事要上奏。” “说。”梁王没好气地摆了摆手。 夏荣山随便寻了个理由,说进宫前听到百姓议论秦大人,便派人去探查,结果发现秦家的米粮堆积成山,似是从各处搜刮而来的。 “秦通达!”梁王一怔,继而暴跳如雷,直接将手边的砚台砸到了跪在殿内,面无血色的秦通达的头上,“你让朕说你什么好,说你什么好?!” “你搜刮粮食想做什么,给狄人吗?” “你可真是朕的好宰相啊!” 秦通达自知无法辩解,顶着一头血,一言不发。 “言裕华,朕的金吾卫统领何在??” 言裕华得令,快步从金銮殿外走了进来:“陛下,臣在此。” “朕要你现在就带人去秦家,核实情况,若是情况属实,格杀勿论。”梁王杀气腾腾地坐回龙椅,胸腔剧烈起伏。 若不是还要留着秦通达与太子对峙,他根本不想再看见这张脸! 梁王可以忍受皇子结党,可以忍受大臣们有私心,但他无法忍受旁人染指自己的江山。 秦通达触了梁王最大的逆鳞,即便是死了,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再去派人催催,太子怎么还不来?” 梁王的耐心即将消散殆尽之际,太子终是姗姗来迟。 他迈入金銮殿,恍惚一瞬。 四下里站满了朝臣,连他那个基本上不上朝的九叔也在。 可现在明明不是上朝的时辰…… “啊……太子殿下,您怎么……”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打破了金銮殿内的死寂,“您怎么一身酒气?” 梁王闻言,双手撑着龙案,猛地站起身。 他死死地盯着站在殿下的穆如期,很快就在穆如期的面上寻到一丝不自在,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太子的确饮酒了。 在禁足期间,第二次饮酒。 梁王颓然倒回龙椅,忽然不想问,穆如期是否知道秦通达的计划,是否有不臣之心,是否真的想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梁王只觉得可笑。 他忌惮穆如归与夏荣山多年,最后才发现,最大的威胁居然就在身边。 他亲手立的太子,最想要他的命。 “父皇。”穆如期并不知道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然不保,坦然自若地行礼,“骊山之行,可还顺利?” “顺利?”梁王发出两声嘶哑的苦笑,“皇儿觉得呢?” 穆如期察觉出梁王语气里的异样,蹙眉道:“儿臣……” 他话未说完,瞥见了跪在殿前的人影。 穆如期顿了顿,觉得那道佝偻的身形有些熟悉,像是……秦通达。 但他并不觉得那是秦通达。 秦通达是大梁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深受梁王信任,又有秦皇后为后盾,怎么会满身恶臭地跪在金銮殿上呢? 所以穆如期将疑惑收起,继续道:“父皇必定是在骊山大有所获。” 他说完,金銮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错,朕的确大有所获。”许久以后,梁王才再次开口,语气阴森,“朕都没想到,朕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父皇……” “你还知道朕是你的父皇?!”梁王骤然怒喝,朝臣们乌泱泱跪成一片,唯有穆如归还笔直地站着。 “父皇,儿臣究竟做错了何事?”此时此刻,穆如期终于察觉出了异样,他第一反应去看穆如归,“父皇,定是九皇叔污蔑儿臣,儿臣冤枉啊!” “与你九皇叔何干?”眼见到了这时,穆如期还攀咬穆如归,梁王气不打一处来,“你九皇叔身受重伤,还不忘从嘉兴关赶回来,你倒好,居然说他污蔑你……你倒是说说他污蔑你什么!你再看看,跪在你面前的是谁!” 金吾卫依言伸手逼着秦通达仰起头。 穆如期看清了那张脸,瞳孔骤然一缩,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 跪着的人当真是秦通达! “你有心思攀咬你九皇叔,不如想想,怎么自己有没有通敌叛国吧!”穆如期的心随着梁王的话,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意识到,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超出自己的控制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待会儿会修一修错别字 改名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家追别的文可能也发现有暴君两个字的书名都改了_(:з」∠)_ 感谢在2020-08-31 22:18:53~2020-08-31 23: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宿画 48瓶;天在水、下点儿雨 2瓶;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53(二合一) 父皇不是去骊山了吗? 九皇叔又为何会从嘉兴关赶回来?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穆如期的额沁出了冷汗,站在寂静无声的金銮殿,忽地想起几日前,和穆如旭的争吵。 他似乎说了什么,希望九皇叔伤重不治的话。 穆如期的眼皮微微一跳。 那时,穆如旭为何会提到九皇叔呢? 他的头隐隐作痛,竟然想不起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兄可是想不起来了?”站在一旁的五皇子见状,幸灾乐祸道,“那就问问秦大人……说不准,和他聊上几句,皇兄就能将自己做过的事情全都想起来了。” 电光火石间,穆如期眼前一亮:“父皇,九皇叔受伤,与儿臣并无半点关系!” 梁王差点气死。 穆如旭瞥了一眼神情淡漠的穆如归,主动跪在殿下,朗声道:“父皇,皇兄所言,甚是怪异!” 不仅五皇子觉得怪异,满朝文武百官也觉得怪异。 梁王召请太子,所要询问的,是秦通达通敌叛国一事,可太子来到金銮殿前,每一句辩解都离不开九王爷穆如归。 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穆如归所受之伤,与他有关? 梁王面色一沉,眼神讳莫如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穆如期心里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焦虑像蚂蚁,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心房。 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跌落,穆如期想起了前世—— 前世,他并未被留在上京,而是同穆如归一起去了嘉兴关。 边关苦寒,他承受不住,战场血腥,他接受不来,原想狼狈地逃回上京城,身边的谋士却说:“忍过这一时,殿下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九王爷的玄甲铁骑,名声极差,殿下只要稍加利用……” 穆如期听懂了。 他不算愚笨之辈,从小在争权夺利的染缸中沉浮,瞬间就明白了该如何做。 他在写回上京的奏报中,反复提及穆如归的英勇,间接让父皇心生忌惮,从而让军功悉数落在自己身上。 那时,穆如期也站在同样的位置上,面对着梁王,面对着众臣,耳边传来的,全是赞美之词。 可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之下,穆如期发现,身边的气氛变了。 群臣看他的眼神不对劲,连坐在龙椅上的父皇,看他的目光都格外冰冷。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穆如期攥紧了垂在袖笼中的手,惊慌地想:就算今生与前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登基之事,也不会改变。 对,他是大梁未来的王,就算现在蒙冤受难,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能继承皇位的……只有他而已。 穆如期念及此,干脆直接跪了下来,坦然认错:“父皇,儿臣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请父皇赎罪!” 满殿哗然。 连梁王心中的惊诧都压过了愤怒。 梁王在长忠的搀扶下,疾步走到穆如期身前,弓着腰,颤颤巍巍道:“你再说一遍,你一时糊涂,做了什么?” “儿臣……” “父皇,皇兄已然承认,还有什么好问的?”纵使知道这个时候开口会引起梁王的不快,五皇子还是站了出来,“父皇,如今上京城民怨沸腾,还请父皇早下决断啊!” 五皇子身后的朝臣也回过神,纷纷进言:“请陛下早下决断!” “决断……你们……你们让朕下什么决断?”梁王惊怒交加,反问,“你们是要朕罢黜太子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跪在地上的穆如期猛地仰起头,眼睛被金銮殿内内跳跃的烛火刺得一花:“父皇……” “你还有脸叫朕父皇?”梁王踉跄着扑到他面前,想要踹上穆如期的肩膀,却先一步,跌倒在地上。 “父皇!” “陛下!” 头晕脑胀的梁王被长忠扶了起来。 他面色苍白,抬起的胳膊抖如筛糠:“你……你给朕滚!” “父皇……”五皇子心里一沉,心知梁王气归气,却还是不愿废黜太子,心下不免生出一股怨气,“父皇,此事若不给百姓一个交代,恐难以平民愤。” 梁王颓然靠在长忠身上,耷拉着眼睛,像是没听见穆如旭的话。 梁王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太子千不好万不好,都是太子,他的身上流着最尊贵的血。 大梁的江山不能让一个有狄人血统的皇子继承。 起码,此时此刻,梁王是这么想的。 “长忠,扶朕回去。” “父皇!” “陛下!” 五皇子携众臣急急忙忙地阻拦:“此事万不能……” 突然,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冷不丁横插进来:“皇后娘娘驾到!” 跪在地上的穆如期愣了愣,满殿朝臣也愣住。 梁王止住脚步,阴沉着脸转身:“皇后来此,是要为太子求情吗?” 脱簪的秦皇后缓步走入金銮殿,白着一张脸,惨笑跪拜:“臣妾此来,并非为太子求情……臣妾为母家请罪,恳请陛下收回臣妾的皇后册宝!臣妾愿此生与青灯古佛相伴,只求陛下顾念一丝旧情,留秦氏一点血脉!” 五皇子闻言,眼里闪过一道厉色。 梁王不愿重罚太子,秦皇后又甘愿领罚,看来这一次,穆如期还是能勉强保住太子之位。 不过,穆如旭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失去了秦氏一族的支持,穆如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令人忌惮的太子了。 就算今日能保住东宫之位,来日,也保不住。 就暂且让穆如期高兴几日吧。 来日方长。 秦皇后自请出宫,文武百官也不好说些什么,梁王沉默片刻,不冷不淡道:“皇后既然愿意如此,那便如此吧。” “只是秦氏一族,罪孽深重,朕不能不给天下一个交代。” 秦皇后的身形微微摇晃,含泪喃喃:“陛下……” “皇后不必再说了。”梁王背过身去。 他已暗中留下一个秦轩朗,秦氏剩下的族人,就为秦通达所做之事赔罪吧。 天方将明,昏沉的夜色被赤红色的朝阳驱散。 “朕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死。”梁王望着秦通达,冷声下旨,“朕赏你一个凌迟之刑,至于你的那些族人……亲近者处以斩刑,其余族人变卖为奴,永生永世不得踏入上京半步!” 自此,威名赫赫的秦氏一族,终是走到了尽头。 * “秦通达被凌迟处死了?”夏朝生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第二日正午了。 他在侯府歇了一夜,醒来便瞧见穆如归带着一身寒意,站在暖炉边。 “九叔。”夏朝生揉着眼睛从榻上爬起来。 他睡眼惺忪,青丝四散,裹着锦被,面色依旧透着虚弱的白,但唇很红,覆着薄薄的水光,像四月盛开的桃。 穆如归艰难地移开视线,清了清喉咙:“太子有秦皇后作保,暂时无忧。” “未必。”夏朝生说了两句话,困劲儿泛上来,又栽回去,抱着被褥喃喃,“九叔,你想啊,太子虽然保住了东宫之位,可他最有利的靠山已经没有了……秦通达已死,秦皇后自请出宫,他在朝堂之中还剩什么呢?” “哦,对了,五皇子殿下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眼皮子打战,说到最后,近乎呓语,“九叔,你且等等,不消三日,上京城中定会民怨沸腾,五皇子再借机进言,到时候,就算陛下真心想保太子的东宫之位,也会碍于民意,冷落于他。” 夏朝生说到最后,当真睡起了回笼觉。 穆如归也终于驱散了手上的寒意,轻手轻脚地来到榻前,撩起了青色的床纱。 夏朝生只占了榻的一角,乖乖地蜷缩着,像是在等他回来。 穆如归的心兀地柔软,将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抛之脑后,侧身躺下。 不等穆如归伸手,夏朝生已经自觉地拱过来,循着热源,将自己嵌进了九叔的怀抱。 另一边,也刚下朝的夏荣山,抱着一碗面,狼吞虎咽。 裴夫人坐在一旁,含笑摇头:“慢点,没人和你抢。” “夫人,你是不知道。”夏荣山放下碗,摇头感叹,“今日朝堂,有多凶险。” 裴夫人不以为意:“凶险也不是你凶险,是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凶险。” 她将“殿下”二字咬得极重,语气里颇有怨气。 “今日一想,生儿当初做的选择,当真是没错。”夏荣山唏嘘不已,“谁能想到,太子殿下居然会如此……” 连被称为“粗人”的夏荣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骂穆如期,沉默片刻,憋出句:“下作。” 裴夫人瞪他一眼:“胡说些什么?” “夫人,你是不知道。”夏荣山想起穆如期在金銮殿上承认的话,鄙夷之余,又觉得匪夷所思,“殿下已经承认,秦通达那个老儿暗中谋划之事,东宫也有参与。” “什么?!”裴夫人惊着了,“他……他可是当朝太子啊!” 谁能想到,当朝太子会与朝臣勾结,将大梁的江山拱手让给狄人? 就算真的能想到,说出去,也无人会信。 “千真万确啊夫人,你夫君我在金銮殿上亲耳听见的。”夏荣山见裴夫人满脸怀疑,举起双手,苦笑道,“如若不然,秦皇后为何会自请出宫?……秦氏一族走到今天,算是完了!” “其身不正,如何当得了储君?”裴夫人见夏荣山神情不似作伪,半晌,恍然道,“生儿当初不愿嫁入东宫,可是察觉到太子德行有失的缘故?” “许是吧。”夏荣山心里只剩下庆幸,“还好生儿现在已经是九王妃……不对,九王爷此人,也颇为难缠!” 镇国侯吃饱喝足,开始向裴夫人倒苦水:“夫人可知,今日下朝,为夫饿得眼冒金星,只盼着回来吃夫人亲手做的一碗面,九王爷却拦着为夫,问东问西!” 裴夫人噗嗤一声笑:“生儿回了侯府,王爷的心便也在侯府。” “寻常女子出嫁,还能时不时回娘家,怎的,我夏荣山的儿子嫁出去,就不能回来了?” 裴夫人但笑不语。 “九王爷先是问我最近身体如何,又说什么王府中的院子正在修葺……我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吗?”夏荣山越想越气,吹胡子瞪眼道,“本以为王爷能明白为夫的意思……谁知道居然跟着回了侯府!” “气煞我也,真真是气煞我也!” “九王爷连陛下的赏赐都不要,非要跟着我一起出宫,甩都甩不掉!” 裴夫人还是笑。 穆如归关心她的儿子,她能不高兴吗? 这厢夏荣山气得冒烟,那边,夏朝生依偎着穆如归睡得香甜。 他今生要做的事,很多,东宫的倒台只是其中之一。 但或许是穆如归带回来的消息,稍稍缓解了他心头的恨意,让他久违的在梦里,梦到了一些不那么痛苦的过去。 那时,他还是太子伴读,入太学,随侍在穆如期左右。 穆如期不善骑射,又爱与五皇子等较劲,每每上了猎场,都是夏朝生出面,为他挣回颜面。 他骑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在阵阵叫好声里,搭弓射箭。 每一支箭,都正中靶心。 穆如旭斗不过他,嘴上又甘心认输,就将常年征战在外的穆如归搬出来:“我九皇叔比你厉害多了!” 太子一党大笑:“厉害又如何?再厉害,也不是你厉害。” 五皇子气得直跺脚,拂袖而去。 后来,穆如归伤了腿,坊间接二连三地传出他打断侍从腿的流言蜚语,皇子们心照不宣得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 但是,夏朝生记住了穆如归。 他从小跟随镇国侯练习骑射,自视甚高,不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加之,在太学之中寻不到敌手,便抓心挠肺地想同这位“九皇叔”比一比。 可惜,自打夏朝生成为太子伴读,穆如归就常年驻守在嘉兴关,哪怕回上京,也是匆匆见陛下一面就离去。 夏朝生久等不到机会,渐渐淡忘了比试之事,谁曾想,年尾的时候,穆如归回到上京,破天荒地参加了皇族的祭礼。 夏朝生身为太子伴读,也在随行的队伍里。 隔着老远,他看不太清穆如归的身影,只觉得那道漆黑的背影孤傲绝伦,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太子不知夏朝生心中所想,心中却已经生出了占有欲——夏朝生生得极是精致明丽,笑起来有一种无人能及的风华,上京城中的贵女们都在暗中打听,他何时娶亲。 十四五岁,已经是可以订婚的年岁了。 穆如期不想夏朝生娶亲。 他想夏朝生永永远远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离不开那双眼睛。 所以穆如期拉住夏朝生的手,问:“你看着九皇叔做什么?” “五皇子殿下曾经说过,他甚善骑射。”夏朝生如实回答,“我在想,九王爷究竟有多厉害。” 穆如期嗤笑一声,心下微松,靠在软垫上,摇头道:“再厉害,有什么用?……我前些时日听父皇和太医们说,他那条腿已经废了,药石无用,以后永远是个走不远路的瘸子。” 夏朝生眉心微皱。 他是习武之人,知道瘸了一条腿对上战场的将士而言,是怎么样的打击……更何况,是统帅玄甲铁骑的九王爷? 穆如期没有察觉出夏朝生的异样,自顾自地嘀咕:“不过,朝生,你以后真要离九皇叔远一些……你难道没听说吗?他自从瘸了腿,连身边侍奉许久的侍从都打,断腿的不下十人,被打死的,只可能更多!” “陛下……不劝劝吗?” “劝什么?”穆如期反问,“九皇叔是皇族,打死几个宫女太监,不算大事,再说了,父皇还需要他征战沙场……” 他的话噎在喉咙里,发现夏朝生震惊地望着自己,连忙不着痕迹地改口:“我也是听穆如旭说的。” 夏朝生压下心底的惊骇:“殿下以后莫要说这样寒人心的话。” “好,以后不说。”穆如期敛去眼底的不屑,递给夏朝生一盏茶,“等祭礼结束,我亲自劝一劝九皇叔。” 夏朝生这才安心。 穆如期当然不会搭理穆如归,与夏朝生说的话,不过是托词。 夏朝生身后站着整个镇国公府,是他登基所需的有力筹码,他只是不想将好好的棋子让给旁人。 但是穆如期没想到,祭礼回去的路上,自己的马车竟然惊了马。 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将车夫抖落在地,然后拉着太子的轿辇,向树林中狂奔而去。 夏朝生见状,当即夹紧马腹,高呼着“驾”,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林中草木繁茂,他不熟悉地形,全凭骑术,才没从马背上坠下,但脸上不可避免地多了几道血痕。 夏朝生来不及擦去脸颊上的血珠,生怕跟丢,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在越来越近的马车。 “啊!”车辇中传来穆如期的惨叫。 夏朝生提起一口气,从马背上直接跳到了马车顶,咬牙将吓傻的太子拎出来,搂在怀里,就地一滚。 嶙峋的碎石划破了夏朝生的脊背,他却顾不上疼痛,瘫在地上,长舒一口气。 “朝……朝生?”被夏朝生护着的穆如期如梦方醒,慌乱地扑上来,想要探他的鼻子。 夏朝生玩闹心起,闭气假装失去意识,然后感觉到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心兀地一跳。 穆如期珍重又小心的触碰,让夏朝生的心跳得快了些。 “我……”他装不下去,睁开了眼睛,下一秒,面色大变,拽着看不清神情的穆如期,扭头就跑。 一只吊睛白虎隐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夏朝生的脊背瞬间爬满冷汗。 那只老虎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吸引来的。 “朝生……你……你跑什么?”穆如期没有看见身后的老虎,气喘吁吁地挣扎,“我……我跑不动了……” 穆如归想坐在地上,等着金吾卫来救自己。 夏朝生胸腔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咽下喉咙间涌起的血腥气,哑着嗓子戾呵:“老虎!” 穆如期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们身后传来了震天响的呼啸。 白虎不屑于逗弄自己的猎物,张着血盆大口,扑了上来。 “你先走!”千钧一发之际,夏朝生狠狠推开穆如期,狼狈一滚,躲开了致命一击。 穆如期跌倒在地,目眦欲裂:“朝生!” “走!”夏朝生咳出一口血,“它是闻着我身上的血腥味来的……你快去叫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抽出腰间佩剑,在老虎再次扑上来的时候,转身格挡。 腥臭的风扑面而来,夏朝生看清了白虎滴着鲜血的牙。 这是一只刚捕猎完,尚未填饱肚子的老虎。 他的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 老虎一击不成,再次扑来。 夏朝生故技重施,举剑再挡,却被白虎扇飞,坠入草丛中,半晌都爬不起来。 恍惚间,他听见了猛兽独有的轻慢脚步声。 风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哀嚎,像是没有走远的穆如期。 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但死之前…… 夏朝生再次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他宁愿在死之前,与白虎殊死一搏。 树林里风声飒飒,遮天蔽日的枝丫遮挡住了日光。 夏朝生面无血色地盯着白虎,咬牙支起上半身,摇摇欲坠地举起了剑—— 破空之声骤起。 黑色的箭矢没入白虎的右眼,鲜血溅在了夏朝生的面颊上。 他呆住了。 马蹄声从四面八方用来,是姗姗来迟的金吾卫。 受伤的白虎惨叫着没入树林的阴影,夏朝生这才想起来转身,寻找射箭之人——呼啸的风声里,穆如期畏畏缩缩地站在草丛里,手里拎着一把长弓。 夏朝生的眼睛里逐渐凝聚起璀璨的星光。 从此以后,他不再将穆如归当成潜在的对手。 因为他在生死存亡之际,遇上了能射中白虎右眼的太子。 “啊!”夏朝生自梦中冷汗涔涔地惊醒。 他双手撑着穆如归的胸膛,呼吸又急又虚。 耳边似乎还缠绕着林间混着腥臭味的风,身上也隐隐作痛。 “朝生?”穆如归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夏朝生抱住的双臂,心里涌动着异样。 他居然才察觉出不对。 穆如期不善骑射,那样昏暗的环境里,怎么会射中白虎的右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夏荣山:莫挨老子.jpg 感谢在2020-08-31 23:59:26~2020-09-01 22:2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范天覆地coc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卡卡卡卡卡卡住了、精灵灵灵灵 20瓶;秦羡羡、随便取个名字、唯一 10瓶;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54 隐瞒,欺骗,怀疑…… 夏朝生背后冷汗如瀑。 白虎的事发生以后,他与穆如期的关系一下子亲近起来。 穆如期待一个人好时,能伪装得非常完美,不露出丝毫的破绽,就如同他的为人,明明虚伪至极,朝臣乃至百姓提起他,却都说不出半句坏话。 夏朝生不是没提起过树林里那一箭。 那宛若神来一笔的一箭,他自问,射不了那么准。 可穆如期每每听他提起白虎,眼神里都会涌出伤痛,再拉着他的手,说:“还好那一箭……若是偏了分毫,你要孤如何是好?” 穆如期甚至因为这件事,再也没碰过弓箭,连骑马,都抗拒了一段时日。 夏朝生心痛不已,明白穆如期是受了惊吓。 穆如期却反过来安慰他:“有你在,孤就算一辈子不能搭弓射箭,又有何妨?” 这样的安慰到了夏朝生的耳朵里,是另一种负担。 也是他后来心甘情愿吞下易子药的契机。 他以为,穆如期对骑射产生阴影,是为了救自己的缘故,所以心甘情愿地“还”回去一个健全的身体。 事实证明,夏朝生错了,还错得很离谱。 白虎的眼睛,根本不是穆如期射中的。 想通这一点后,有那么一瞬间,夏朝生的整颗心被恨意填满。 但很快,他听见了穆如归的声音:“魇着了?” 他呆呆地“啊”了一声,如梦方醒。 他不再是前世被蒙在鼓里的夏朝生。 他重回一世,嫁给了九叔,现在正好端端地躺在榻上,望着流水般的青纱床帐发呆。 “可是魇着了?”穆如归替夏朝生擦去额角的冷汗,蹙眉道,“换身衣服再歇息吧。” 他浑浑噩噩地点头:“好。” 穆如归将夏花叫进来,吩咐她去拿干净的里衣,然后不着痕迹地问:“梦到什么了?” 夏朝生疲惫地按压着眉心:“白虎。” 穆如归一怔,眼神里有零星的恍然:“可是先前祭礼归途中,遇到的那一只?” 他点了点头。 “它瞎了两只眼睛。”穆如归等夏花拿来干净的里衣后,轻声说,“已不足为惧。” 夏朝生走到屏风后,闻言,纳闷道:“为何瞎了两只眼睛?” 他记得,当时在树林里,只有一支箭没入了老虎的眼睛。 却听穆如归淡淡道:“前些时日,在骊山猎场出现的白虎,就是它。” 屏风后的夏朝生如遭雷击。 他指尖发颤,电光火石间想到了许多。 ——九皇叔甚善骑射。 ——九王爷在猎场射中了白虎的眼睛,得了陛下的厚赏。 白虎,白虎。 夏朝生穿上新换的里衣,定了定神,走到榻前,拉着穆如归的手,颤声问:“九叔,那头白虎……” 话到嘴边,他却不知如何发问了。 穆如归会错意,将夏朝生搂在怀里,娓娓道来:“他日,我曾射中白虎的另一只眼睛,所以在猎场,它回来,只为报昔日之仇。” 穆如归言罢,惊觉他抖得愈发厉害,蹙眉喊人:“红五!” “王爷,属下在。”红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去宫中请太医。” “不用!”夏朝生猛地提高嗓音,用汗津津的手扯出了穆如归的衣袖,“九叔,我……我没事。” 穆如归见他面色苍白,透着一丝病态的红晕,哪里肯听他的话,直言,让红五快去快回。 夏朝生见阻拦不及,也不拦了,索性拽着穆如归的衣袖,又哭又笑。 “九叔。”他笑前世的自己愚蠢,也哭前世的自己可悲,“那年……是你救了我?” 穆如归常年不在上京城,并不知道,那一箭的功德已经被穆如期尽数揽去。 他不过是随手一箭,哪怕即将被猛虎所伤的,不是夏朝生,他也不会袖手旁观,遂,思忖片刻,才想起来,夏朝生说的“救”是哪一回:“白虎记仇,相隔多年,在猎场见我,愤怒如初。” 这话算是承认了。 夏朝生眼里霎时滚下两行泪。 是啊,穆如期连军功都要抢,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九叔。”他扑到穆如归怀里,哽咽道,“你为何不说?” 穆如归当夏朝生还沉浸在可怖的梦里,无奈道:“不过是一箭……不足挂齿。” 他浑身一震。 怎么能说是不足挂齿呢? 那是他和穆如归兜兜转转,终究错过的一辈子。 后半宿,红五将太医从宫中请了出来。 梁王刚回到上京,正是重视穆如归的时候,半夜惊闻九王妃病重,还以为夏朝生命不久矣,连贴身的内侍监都派了过来。 如此大张旗鼓的一通闹,天未亮,上京城里又开始传,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活不过这个冬天。 紧接着,联想到近日来的传闻,以及太子洋洋洒洒的罪己诏书,大家纷纷感慨:“如今看来,陛下的赐婚也不无道理。” “是啊,太子殿下……哼,还不如那瘸了腿的九王爷呢!” “对,九王爷虽然瘸了腿,却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嘘,这话你也敢乱说?” “秦通达都被凌迟处死了,有什么说不得?” ………… 坊间流言与夏朝生无关。 他半夜骤然得知真相,缓过神后,当真发起热,蜷缩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听九叔与太医说话。 说的尽是些生涩难懂的药名,许是在谈病情。 他自知寿数不过五载,悲伤之余,又很快冷静下来。 前世未得真相,苦苦盘桓在穆如归身边三十年,今生……已经是赚了。 他向来看得开,想通后,安然陷入了沉睡。 夏朝生一睡,便是三天,再醒时,仿佛又回到了重生之初,鼻翼间萦绕着浓浓的药香。 “夏花。”他勉强坐起身,扶额轻咳。 “小侯爷,您醒了?”进屋的,却是秋蝉,“夏花在为老爷和夫人打点进宫的朝服呢。” 秋蝉手里端着药,不用夏朝生开口问,就将所知消息一应说了出来。 原来,梁王匆匆躲去骊山时,连历年在宫内举办的年宴都省了,如今四海安定,年宴便又提上了日程。 “虽说年节已经快过了,但谁不知道,陛下举办年宴,是为了嘉奖王府和咱们镇国侯府呢?” “数你机灵。”夏朝生喝了药,难得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病,仿佛把他心头的郁结全病没了,身上轻松不少。 “小侯爷醒得及时,年宴就是今晚呢。”秋蝉笑眯眯地感慨,“今早,夫人还说,若你今日不醒,来日知道错过年宴,怕是一整年都不消停。” 夏朝生失笑摇头:“王爷呢?” “王爷在侯府逗留了两日,府中政务堆积如山,不得不回去了。”秋蝉边说,边抿唇笑,“不过小侯爷不必担心,红五就在院子里候着,奴婢和他说一嘴,王爷准会赶回侯府的。” 夏朝生面颊微红,却没有反驳秋蝉的话。 穆如归的心思,他都知晓。 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过后,穆如归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穆如归在侯府逗留了两日,连太医都回宫了,还不肯离去。 最后,是镇国侯亲自出面,才将他“请”走。 穆如归记得自己离去时,夏朝生面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虚弱得连呼吸都很微弱,所以当他再次推开卧房的门,瞧见夏朝生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时,悬起的心重重坠落,眼前更是闪过细碎的光。 穆如归疾步冲过去,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微凉的风顺着门缝钻进来,秋蝉极有眼力见地合上了门,悄悄拽走了红五。 夏朝生眨了眨眼,主动环住穆如归的腰:“九叔。” “嗯。”穆如归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叹了口气:“我的身子并无大碍。” 他想,许是骤一接触真相,精神承受不住,演变成了骇人的急症。 如今郁气散尽,病也就顺势好了。 穆如归松开了箍在夏朝生腰间的手,仔细打量他的面色。 确实是好多了,还透着点大病初愈的红。 “宫中年宴,可想去?” “想去。”夏朝生点头,虚虚地勾着穆如归的手指,“陛下还请了哪些人?” 穆如归知道,他想了解朝中局势,便拉着他坐在榻前,耐心道:“除了太子,其余人等,都和往年没有分别。” 夏朝生若有所思地挑眉。 年节里,他不想见到穆如期。 想到那张脸,他就倒胃口。 * 夜深霜重,东宫中传来几声瓷器破裂的声响。 穆如期将案前一应器物全摔在地上:“秦通达怎么会通敌叛国?!” 跪在地上的宫人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抬头。 穆如期只觉得荒谬。 他认错时,当秦通达犯了什么无痛不痒的小罪,压根没将事情往“通敌叛国”上想,直到秦皇后脱簪请罪,秦通达被凌迟处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这不是一个东宫太子该沾染上的罪责。 ——啪! 穆如期又将一套青瓷茶具砸在地上。“父皇连年宴都不许我参加。”他扶着桌案,气喘如牛,“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子吗?!” 最让穆如期恐惧的,是秦皇后自请出宫。 他在宫中失去了最有利的支持。 就因为没将夏朝生娶进东宫,这一世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预期。 夏朝生,夏朝生。 穆如期双目猩红,阴恻恻地打量着面前跪着的宫人,最后目光定格在随侍的小太监身上。 “你,过来。” 穆如期的声音无异于催命符,小太监吓得跪倒在地:“殿下,饶命啊!” “谁要你的命?”穆如期不屑地嗤笑,扫了一眼其余宫人,“都给孤滚!” 小太监哆嗦得更厉害了。 他匍匐在地,涕泗横流:“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穆如期不耐烦地走过去,一脚将小太监踹翻在地:“孤还有用的着你的地方。” 面如土色的小太监刚松一口气,就因为穆如期接下来的话,彻底瘫软在地。 太子殿下要他去给镇国侯府的小侯爷,也就是如今的九王妃下药。 小太监颤抖着接过穆如期递来的药瓶,想到那个被□□后,痴痴傻傻的侍女,手一抖,差点失手将药瓶砸碎。 “今日年宴,是个好机会。”穆如期眯起眼睛,鞋尖抵着小太监的肩,将他死死踩在地上,“好好把握机会,是死还是活……全看你自己的选择。” 小太监不想死,哭着将药瓶收进了怀中。 穆如期满意地收回脚:“孤就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想到夏朝生,神情不复先前的狠厉,眼神里流淌着怪异的温柔。 “殿下,若是……若是王妃不愿来……” 小太监剩下的话被惨叫淹没。 穆如期一脚叫他踹到了门外,气急败坏地咆哮:“怎么可能?!” “他为了我,金銮殿跪得,易子药吃得……怎么会不愿来东宫?!” 小太监的话触及了穆如期心中最隐秘的担忧。 今生与前世天差地别,唯有朝生的喜欢,不能变。 穆如期冷眼瞧着小太监,见他吐出一口血,勾起了唇角:“你若不去,有的是人代替你去。” “殿下,我去……”小太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麻木地喃喃,“我去。” 他不想死啊。 只有去这一条路。 太子虽被幽禁,但金吾卫不会拦一个太监。 小太监在宫城前,遇到了在御前伺候的寻芳姑姑。 “跟我来。”寻芳早已等候在此,见到小太监面上的红肿伤痕,不着痕迹地蹙眉,“怎么搞的?” 脸上带伤,很难安排在年宴上伺候。 小太监知道寻芳是秦皇后身边的旧人,不敢直言脸上的伤是太子弄出来的,嗫嚅道:“是奴才不小心。” “糊涂东西。”寻芳哪里猜不到伤痕的来源? 只是她猜到了,也不觉得太子有错,反而冷嘲热讽道:“惹主子生气,也算是你的本事。”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畏畏缩缩地应是。 “东西拿来了吗?” “回姑姑的话,拿来了。”他将怀里的药瓶取出,递与寻芳,“此药药性极强,只要一滴,就能让人失去神志,请姑姑小心着用。” “还用你提醒?”寻芳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颗金瓜子,“行了,你脸上有伤,还是走吧,回去和太子殿下复命即可。” 小太监收下金瓜子,提心吊胆地走了。 月色昏沉,皇城中的热闹逐渐远去。 他走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只觉得周身寒气肆意,摇晃的树影都像是索命的亡魂。 “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小太监头一次亲手害人,胆战心惊之下,快步奔跑起来。 风里似乎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小太监吓得肝胆俱裂,眼见不远处就是宫门,眼里迸发出一丝希冀的光。 可那丝光很快黯淡下来。 银芒闪过,小太监僵硬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须臾,几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身边,先将金瓜子从他怀里取出,然后趁着夜色,将他拖至一口枯井,毫不犹豫地抛下。 ——噗通。 闷响过后,皇城陷入了一片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1 22:28:53~2020-09-02 22:1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曲青山映小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珺临澜书 70瓶;von.、花花嘟~ 10瓶;我要上天! 2瓶;沫|*雅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55(二合一) 申时三刻,天上飘下些许的小雪。 镇国侯府中一片兵荒马乱。 穿着朝服的夏荣山,背着双手站在夫人的卧房前,焦急地催促:“夫人,快些吧,误了时辰可不好。” 他说完,又让夫人屋里的侍女去催:“怎么弄到现在都没好?” 侍女连忙推门进屋,裴夫人却还是没有出来。 夏荣山竖起耳朵细听,只闻裴夫人问侍女:“哪只簪子好看?” 登时气了个倒栽葱。 夏荣山无语地转身,正见到不远处,夏花打着灯笼而来。 微红的火光里,夏朝生搀着穆如归的手臂,有说有笑。 二人站在一起,遥遥看起来,竟真有几分登对的意思。 太子出了事,夏荣山对九王爷这个儿婿,越看越满意,也不冷嘲热讽了,等他们走来,先问:“都准备妥帖了?” 夏朝生揣着手,躬身行礼:“爹,都准备好了。” “就你娘最慢。”夏荣山见他身上裹着自己给的那条鹤氅,满意地收回视线,“你也去催催,虽说陛下不会怪罪,但迟得太过,不合礼数。” 夏朝生应了声“是”,还没走到门前,裴夫人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不过是选了只簪子,你爹就嫌烦。”裴夫人穿着一品诰命的礼服,没好气地挽起夏朝生的手,“走,陪娘坐一辆马车。” 夏朝生犹豫一瞬,妥协了。 太子势弱,他不能让梁王将怀疑的目光放在穆如归身上,倒不如与母亲同乘,虽会落人口实,却着实不会引起陛下的注意。 再说……九叔肯定不会怪罪。 夏朝生的心思转来转去,眨眼间,已经走到府外。 他将裴夫人搀上马车,自己也拎着衣袍钻了进去。 “生儿,来娘这儿。”裴夫人一落座,就拉住了他的手,“让娘瞧瞧……气色是好了许多,这回的药,像是有大用处。” “娘,我的身子已经好很多了。”夏朝生笑吟吟地将手炉递过去,“您瞧,我有好好照顾自己。” “一个手炉算什么?”裴夫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见侍女并未跟进来,连忙压低了声音,“娘是怕王爷……” 夏朝生茫然地反问:“九叔怎么了?” “你嫁进王府,他……有没有为难你?”裴夫人有些难以启齿。 她从未想过儿子会吃下易子药,更别说嫁人了。如今心中担忧,叮嘱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夏朝生眨了眨眼,花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裴夫人话里的意思。 “娘……”他红着脸移开视线,去看车窗外的灯火,“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裴夫人急得抓着夏朝生的手晃动了几下:“娘是担心你的身子!……前几日太医来时,娘就想向他讨教讨教,可惜他是宫中当值的太医,不能在侯府久留,娘没找到机会,才没问。” “娘实在是担心你。”裴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你也知道,九王爷的名声……娘不是在乎流言蜚语的人,可你是娘肚子里蹦出来的,娘怎么可能不担心?” 夏朝生面上的红潮缓缓褪去,鼻子发酸。 侯府的人都希望他好,前世的他怎么那么傻呢? 夏朝生打起精神,斟酌道:“成婚时,王爷与我说过,我的身子实在不适合……所以娘不用担心。” 裴夫人其实看夏朝生的模样,就知道穆如归没有为难他,但得了他的亲口回答,心里才算彻底安稳,当即按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如此甚好……对了,你日后,不要在王爷面前提起太子殿下。” 裴夫人的顾虑是有道理是有道理的。 夏朝生为了嫁入东宫,在金銮殿前跪去半条命的事,并未过去多久,如今太子身败名裂,不论是从什么角度看,他都不能牵扯进去。 夏朝生巴不得赶快结束这个话题,连忙保证:“娘,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当初,我既然不愿意嫁进东宫,就是察觉出太子并非良人的缘故。如今他强撸狄女,害人害命,还牵扯上了通敌叛国的罪责……于家于国,我恨他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在王爷面前说他的好话?” “正是这么个理儿。” “还请娘放宽心。” 裴夫人的确放心了。 她倚在软垫上,掀起车帘,望着灯火葳蕤的上京城,幽幽长叹:“你说,咱们大梁这么好的江山,怎么能让给狄人糟蹋呢?……太子殿下,真是糊涂。” 夏朝生抿唇不语。 穆如期糊涂吗? 不,他清醒得很。夏朝生冷笑着勾起唇角。 穆如期比谁都冷静,或者说,冷漠。 他只在乎那个至尊之位,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就像前世,穆如期坐稳皇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了镇国侯府满门,以绝后患。 今生,若是狄人许诺他,保他登上皇位,说不准,他真的会做出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娘有的时候想想,都后怕。”裴夫人收回了视线,拍了拍夏朝生的肩膀,“若你真的嫁入东宫,现在该如何自处?” “前些时日,我也与你爹说过……你爹说,若是你真的嫁进去了,现在就算是抢,也要将你从那火坑中抢出来。” 夏朝生兀地攥紧了衣袖,一声“娘”断在喉咙深处,被马车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小侯爷,到了。”夏花低声提醒,“您该和王爷一起入宫。” 夏朝生嫁入王府,身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进宫,也要以九王妃的身份进宫。 “母亲,孩儿告退。”夏朝生压下满心的苦涩,收拾好情绪,拎着衣摆与裴夫人告别,然后转身掀开车帘。 穆如归已经候在车边,见他出现,便淡去肩头落下的碎雪,向他伸出了手。 没有人提醒夏朝生,这样不合规矩。 他也不去想规矩,只是将手递了过去。 “可是觉得冷?” 夏朝生摇头笑道:“母亲的马车里怎么会冷呢?暖炉烧得比侯府还暖和。” 穆如归也就不再多言,将他的手牢牢攥在掌心里,走向了巍峨的宫墙。 拎着红色灯笼的太监们早早候在了皇城前。 各府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地赶到。 “王爷,王妃。”长忠拎着灯笼向他们行礼,“陛下知道二位来,特命奴才在此等候呢。” 梁王有意施恩,连身边的内侍监都派了出来,给足了王府的面子。 穆如归不置可否,淡淡道:“多谢皇兄厚爱。” 长忠像是察觉不到穆如归态度冷淡,笑眯眯地引路。 前几次进宫,宫城门前没有这么多内侍,夏朝生尚未觉察出异样。 如今,他却发现,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离他们远远儿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穆如归一眼,被攥住的手指动了动。 “嗯?”穆如归似有所感,脚步微顿,询问似的看过来。 夏朝生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等穆如归有所反应,忽然喊起疼:“王爷,你……你松手……” 穆如归:“……” 穆如归松手的同时,瞥见他眸子里潜藏的笑意,登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他们之间的互动旁人瞧不见,那些本就离他们好几步远的太监宫女,全部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躲,连参加年宴的达官贵人,都神情怪异地加快了脚步。 九王爷真是吓人,那镇国侯府病恹恹的小侯爷,怕是真的命不久矣了吧? 走在宫道上的的夏荣山,闻声停下脚步:“刚刚是不是生儿的声音?” 裴夫人端着一品诰命夫人的架子,没好气地奚落:“你儿子是个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 “那声音一听,就是起了坏心思,你别管。” 夏荣山将信将疑地跟上去:“夫人所言当真?” “自然当真。”裴夫人扯着镇国侯的衣袖,低声催促,“时辰不早了,快些走吧。” 要说了解,裴夫人当真了解自己的儿子。 那厢夏朝生喊完,憋着笑,重新拉住穆如归的手。 走在他们身边的长忠像是短暂地聋了,连头都没有回,只在快要到金銮殿前时,状似无意道:“王爷,今日年宴,太子殿下并不在受邀之列,您可以轻松些。” 穆如归的眼睛微微一眯,在夏朝生好奇的视线投来时,敛去眼底的锋芒:“今日在宴席上,不准喝酒。” 他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犹豫道:“一杯也不行吗?” 穆如归斩钉截铁道:“不行。” 又见夏朝生面露不满,缓声解释:“太医曾经嘱咐过,你的身子不宜饮酒。” 他这才作罢。 长长的宫道绵延向富丽堂皇的宫城。 夏朝生走着走着,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前世,他走过这条路,穆如归也走过这条路。 他走向了永无尽头的暗夜,而穆如归则将夜色彻底撕碎。 而今,他再次踏上这条路,前途未卜。 “有我在。”穆如归察觉到夏朝生的迟疑,笨拙地安慰,“他们不敢笑话你。” 穆如归以为,他在担心遇上昔日在太学的同窗。 能进入太学的,非富即贵。夏朝生又是太子伴读,自然耀眼。 曾经,他是太学中最引人注目的学生,而今……却已是体弱多病的王妃,巨大的落差感让他感到难堪,也是常情。 “我不是担心这个。”夏朝生回过神,微微一哂。 那些追随着太子的人,那些真正伤害过他的人,前世都落了个凄惨的下场。 他的仇,前世九叔就为他报过,如今再看,就算心底恨意难消,他的心神也不会为琐事影响。 “王爷,王妃,今儿个年宴,你们的座位,可是在陛下身旁第一位。”长忠适时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如此恩宠,王府是头一份儿。” “多谢皇兄。”穆如归面对长忠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长忠将他们引入殿内,说了几句吉祥话,话锋一转:“王爷,陛下在御书房等着您呢。” 穆如归颔首道:“本王安顿好王妃就来。” “应该的,应该的。”长忠拎着灯笼,在殿前止住了步伐。 夏朝生也听见了长忠的话,但他并未细问。 一来,殿内人多口杂,不宜谈论大事,二来,如今梁王倚仗玄甲铁骑,万不会贸然下手。 所以夏朝生安安稳稳地走进了大殿。 时辰未到,殿内没几位皇亲国戚,二品以上的官员倒是来了小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殿外的太监唱“王爷王妃驾到”,他们瞬间闭上嘴,跪在地上行礼。 穆如归凶名在外,就算坐在梁王手边最近的位置上,也无人敢来搭话,官员们多是匆匆行礼,着急忙慌地退下,生怕触了穆如归的霉头,全家遭殃。 穆如归早已习惯如此,安顿夏朝生坐下后,起身匆匆离去。 长忠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恭敬地候着。 “走吧。”穆如归离了夏朝生,又变回了那副人鬼莫近的冷漠模样。 长忠连忙拎着灯笼在前引路。 宫墙森森,将他们的身影映在墙上,宛若挣扎怒吼的野鬼。 “寻芳是皇后的人。”就在转角的刹那,长忠忽而落后半步,在穆如归身边低低道,“还请王爷小心。” 内侍监说完,不着痕迹地晃了晃灯笼。 灯火摇曳,无人看清他们的身影。 “哎呀,王爷您可小心些,今日风大呢。”风里飘来长忠含笑的抱怨,“刚刚那阵风,差点将奴才手里的灯笼吹飞,吓了奴才好大一跳。” “无妨。”穆如归垂下眼帘,想起了不久以前,前往骊山猎场时,那盏烧起来的灯笼。 那时,夏朝生明明白白地说,愿意嫁进王府。 那双被灯火映亮的眼睛仿佛世间最璀璨的星辰,照进了他的心里。 “王爷。” 穆如归收回思绪,仰起头,看着御书房的牌匾,掩去唇角的笑意,推门而入。 梁王早已等候在内。 “九弟。”梁王殷切地扶起想要行礼的穆如归,“你腿上有伤,免礼免礼。” 穆如归顺势起身。 “九弟腿上的伤可好些了?” “好些了。” “可不能马虎。”梁王招了招手,早已等候在御书房的太医鱼贯而出,“朕实在是不放心。你向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要不然,也不会落下旧疾……你称朕一声皇兄,皇兄自然要关心你。” 穆如归听着梁王冠冕堂皇的借口,在心里冷笑一声,继而撩起了裤管。 狰狞的伤口依旧可怖,但是上面的血水比先前少了许多。 梁王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踌躇不安地等着太医们的结果。 相比起梁王,穆如归就要冷静多了。 他坐着,脊背如松,就算一条腿已然残废,身上依旧透着凌厉的气势。 静静燃烧的蜡烛爆出一朵灯花。 白发苍苍的太医跪在了梁王面前:“陛下,王爷腿上的伤,着实严重啊!” 梁王眼皮子一跳,垂眸望着太医:“王太医,你可是太医院中治疗骨伤的国手,难道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王太医匍匐在地:“臣……臣拼尽一身医术,或许能……或许能……” 梁王想要发怒,但想起王太医已是古稀之年,硬生生忍下。 而听到诊断结果的穆如归,坦然自若地放下裤管:“劳皇兄费神,臣弟的腿,臣弟心里有数,这就告辞了。” “九弟……”梁王阻拦不及,穆如归已经推门离开了御书房。 “他的腿真的不行了吗?”梁王待他离去,眼神晦暗不明,低声问跪在地上的太医,“可有治疗的法子?” 王太医还是摇头:“回陛下的话,九王爷的腿,除非华佗在世,否则断无医治之法……臣拼尽一身医术,或许能……或许能让他多站几年。” 梁王心里暗松一口气,又想到在嘉兴关外对大梁虎视眈眈的狄人,连忙道:“几年也是好的。你快些回太医院配药,再亲自送到王府,朕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不能在朕之前瘫了!” 太医应着是,战战兢兢地告退。 而离开御书房的穆如归,并没有直接回金銮殿。 他望着打着灯笼的红五:“黑七去了多久了?” “快一炷香的时间了。”红五答,“可要属下也去找?” “不必。”穆如归眼神一动,望着宫墙角落里的暗影,“人回来了。” “王爷。”黑七果然从阴影中走出,轻手轻脚地凑过来,“属下打听清楚了。” “在御前伺候的寻芳的确有问题,咱们安插在宫中的人说,她早年是秦皇后身边的人。” “秦皇后?”穆如归将双手负在身后,恍然,“这么说,要对朝生出手的,还是我那个好皇侄?” 黑七挠了挠头:“属下本来想寻到寻芳,直接将她打晕,掳到王爷身边拷问,可她竟然已经进了大殿,属下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回来向王爷复命。” 穆如归闻言,眸色一冷:“找不到她,你就不知道找旁人吗?” 黑七怔住:“属下……” “王爷,让属下去吧。”红五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道,“想必寻芳身边有些熟悉的宫女或是太监,属下去去就回。” 穆如归抿唇道:“要快。” 红五应下,转瞬就翻出了宫墙。 黑七自知做了错事,老老实实地拎着红五留下的灯笼,替穆如归照亮前行的路。 但他到底是个憋不住的性子,走了几步,就忍不住问:“王爷,您说,太子殿下都被禁足在东宫中了,一个寻芳,还能做什么?” 黑七不以为然:“就算她真的想做什么,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临死反扑,向来最是可怖。”穆如归蹙眉停下脚步,“将你留在上京,你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今夜回府,自领三十军棍。” “啊?”黑七登时苦了脸。 正说着,红五已经回来了。 两声闷响过后,他将手里拎着的人丢在了穆如归面前.“王爷,时间紧迫,属下来不及询问寻芳平日与谁交好,便将她身边的两个宫女都打晕带来了。” 穆如归弯下腰,靴尖扫过宫女的面颊,面无表情地吩咐:“弄醒。” 红五和黑七立刻去点宫女们的穴道。 军中折腾人的法子多得很,这两个宫女就算奄奄一息,他们也有让人保持清醒的法子。 而躺在地上的宫女,从小跟随寻芳,在宫中地位非寻常宫女可及,刚一睁眼,就摆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你们是何人,竟敢……” 但他妈面上的愤怒,很快变成了恐惧。 无边的夜色里,月色朦胧。 一盏红色的灯笼影影绰绰地映亮了三条身影。 宫女的脸色难堪无比,嗓音发颤:“你们……你们是何人?” 黑七蹲下身,笑嘻嘻道:“王爷在此,你们居然不行礼,是不要命了吗?” “王爷……”宫女面上出现短暂的空白,继而双双跪拜在地,哭喊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穆如归的名声,即便她们从小生活在宫中之中,也有所耳闻,还曾听出宫伺候过穆如归的嬷嬷说过,九王爷性情残暴,杀人如麻,看人不顺眼,还会将人做成人皮灯笼玩乐。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她们心中所想,红五忽然在一旁,幽幽道:“今日的灯笼……不太亮啊。” 宫女登时抖如筛糠,更不敢看那隐在暗处的穆如归。 那袭黑袍,像是染上了火光,袍角浸着淡淡的血红,连四爪金蟒都像是浴了血。 皇族子弟大多丰神俊朗,穆如归是其中翘楚,只可惜,他锋芒太盛,眼神里的戾气若是不加收敛,便演变为浓烈的杀气,谁还会注意到他的长相? 宫女吓得几欲死去,瘫软在地。 “别怕,我们王爷很好说话。”黑七托着下巴,玩笑似的问,“喂,寻芳姑姑成日都干些什么?” “姑姑……姑姑侍奉陛下……” 话音刚落,银芒直直落下来。 黑七眼疾手快地捂住宫女的嘴,将惨叫声拦了下来。 “本王没时间与你们废话。”穆如归眼里没有一丝怜悯,提剑转身,“红五,找个枯井将她们扔下去。” 宫女魂飞魄散,顾不上疼,涕泗横流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奴婢什么都说。” “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黑七见状,没劲儿地移开视线。 宫女继续道:“姑姑做事,向来避着我们,但今日,我听她说要去见什么东宫中的内侍……说是……说是和小侯爷有关。” “王爷?”红五神情一凛,望向了穆如归。 穆如归已经走出了老远,回答红五的,依旧是银色的剑芒。 红五了然,接过长剑,宫墙下瞬间盛开出两朵血花。 “不知天高地厚。” 穆如归满心厌恶,拂袖而去。 夏朝生是他护在心尖之人,东宫居然还妄想使腌臜手段。 那他们就比比,谁的手段更令人胆寒。 穆如归加快了脚步,忽然很想回到大殿内。 他想见到夏朝生,迫不及待。 而在大殿内的夏朝生身边围了一圈人。 他撩起眼皮,草草打量一眼。 那都是他在太学时的“同窗”。 作者有话要说:有榜单啦w开心 感谢在2020-09-02 22:18:44~2020-09-03 22:2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巴瑶 20瓶;赵纤罗 10瓶;下点儿雨 2瓶;煜?尼、Yuki、奋斗、烨雨咕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56 夏朝生放下了手里的茶。 “小侯爷好兴致。”最先开口的 ,是中书令之子。 他已经忘记了这人的名字,却依稀记得,中书令姓刘,前世,被抄家时,府中抄出了黄金万两。 国库空虚,朝中要员家中却富得流油,当真是可叹。 刚登基不久的穆如归闻讯,震怒不已,直接将先前拟定的流放充军的处罚,改成了就地问斩。 “不知小侯爷现在得闲,是吟诗还是作画啊?”刘公子没有察觉到夏朝生的失神,嬉皮笑脸地俯身,望向他的目光里盛满了轻蔑。 大梁风气向来如此,富贵人家多瞧不起吃下易子药的男子。 更何况,夏朝生未吃下药丸前,耀眼得令人嫉妒。 只要他在太学,就没有其他人的立足之地。 如今他困于后宅,当初瞧他不顺眼的公子哥们,自不会放过大好的落井下石的机会。 “唉,话不能这么讲。”刘公子听着众人接二连三的嘲讽,得意地摆手,“小侯爷一定在王府里绣花呢吧?” 公子哥们哈哈大笑。 他们敢嘲讽夏朝生,也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桩婚事,九王爷并不上心的缘故。 怎么会上心呢? 夏朝生为了嫁入东宫,连命都可以不要,足以见情根深种。 若是陛下将他赐给旁人,也就算了,偏偏赐给了穆如归。 要知道,穆如归可是太子的九叔啊。 刚过门的王妃深爱着自己的皇侄,换了任何一个人,估计都得恶心死。 上京城的公子哥们,私下里谈起这桩婚事,都觉得,夏朝生命不久矣。 倒不是觉得他的身体撑不住,而是觉得,依穆如归暴虐的性子,断不能容忍,王妃心有所属。 他们甚至幻想出了无数种夏朝生受虐待的情状。 毕竟,当初陛下赐婚时,穆如归连诏书都不肯接呢。 众人所想,夏朝生一概不知,他微微一笑,轻轻拍着面前的桌案:“跪下。” 他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徘徊。 刘公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你耳朵聋了吗?我说……”夏朝生屈起手指,一下又一下,耐心地敲着桌案,“跪下。” “你……” “我依圣旨嫁入王府,是名正言顺的九王妃。怎么,你们见我,居然不跪?”夏朝生温温和和地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格外咄咄逼人,“以下犯上,你们是瞧不起王府吗?” 公子哥们的心里,齐刷刷地打了个突。 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即便已经成了裹着鹤氅,抱着手炉,说一句话,喘一口气的病秧子,依旧有让他们下跪的资本。 公子们稀稀落落跪下去一些,还有几个,不甘心地杵在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跪吧。”夏朝生不耐烦地催促,“现在不跪,等着王爷来,再跪吗?” 他话音刚落,面前已再无人站着。 “你别搬出九王爷吓唬人。”刘公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在地上,咬牙道,“谁先死在九王爷手里,还说不一定呢!” 夏朝生瞧他,就像瞧着移动的两万两黄金,连句话都懒得回。 刘公子以为自己戳中了夏朝生的痛脚,面露不屑。 耍威风谁不会? 等九王爷来了,说不准先折磨的,就是狐假虎威的夏朝生。 刘公子如此想,心情稍稍转好,礼毕,准备从地上爬起来时,肩头忽而一沉。 描金的漆黑长靴抵在了他的肩头,有条不紊地用力。 刘公子是个手不能拎,肩不能扛的富家公子,肩膀被踩,瞬间瘫软在地,狼狈地哀嚎:“谁……我要杀了你!” 他肩头的那只靴子并未挪开,还更用力了几分。 刘公子疼得痛不欲生,顾不上颜面,扯着嗓子哀嚎:“爹,救命啊爹!” 在殿外与同僚寒暄的中书令,闻言,慌里慌张地赶来,看清殿内情形,两眼一翻,差点跟着瘫软在地。 逆子,当真是逆子! 好端端的,却惹什么九王爷?! 但他好歹在朝中当了十来年的官,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硬是缓过神,没脸没皮地跪在地上打滚。 “王爷饶命啊 !” “王……王爷?”刘公子的瞳孔狠狠一缩,迟疑地回头,视线落在黑靴上的金色暗纹上,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中书令还在一旁,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求情:“王爷,小儿口出狂言,是我管教不严之故,您……您脚下留情啊!” 穆如归轻嗤一声,将脚下的瘫成烂泥的刘公子踢开,抿唇坐在了夏朝生身边。 夏朝生迅速靠过去,甜丝丝地唤了声:“九叔。” “他们为难你了?”穆如归冷着脸问。 夏朝生瞬间怔住。 跟在穆如归身后的红五,也怔住了。 方才,夏朝生身边乌泱泱跪了一圈人,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谁在为难谁。 这样护短的问题,也就他家王爷能问得出口了。 “没有。”夏朝生勾起唇角,忍笑道,“九叔,你刚刚出去做什么了?” 穆如归并不隐瞒,将寻芳之事说与他听,只把两个侍女的处置方法略过不提。 “你说穆如期想给我下药?”夏朝生诧异极了。 “嗯。”穆如归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轻声问,“回府吗?” “不必。”夏朝生抱着手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内殿的宫女与太监,“且不论,寻芳有没有机会下药……就算真的有,也不会在宴会开始时下。” “现在就下药,万一药效在宫宴上发作呢?陛下察觉出我的异样,必定会彻查整个皇宫。到时候,查到东宫头上,于穆如期而言,得不偿失。” “如今太子禁足在东宫之中,他若是聪明一点,绝不会选在此时,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算他真的蠢到,想在宫宴之上动手,寻芳在宫中多年,也不会冒险在宫宴开始时,直接将药下在我的饮食里。” “我猜,他们要下手,定会挑宫宴结束之时,或是我们回王府之前。”夏朝生一口气说了许多,口干舌燥,饮下一口茶,笑眯眯地感慨,“所以现在不必回去,他们不敢直接动手的。” 穆如归不甚赞同地蹙眉。 夏朝生的分析固然可靠,可穆如归不愿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无事。”夏朝生向九叔眨了眨眼,余光瞥见殿外走来一队气势恢宏的仪仗,连忙正襟危坐。 “陛下驾到!” 梁王终是来了。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帝王,乐呵呵地踱进殿内,免去了众臣的礼数。 “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臣子们山呼万岁,其乐融融。 宫宴之上,山珍海味轮流着来,夏朝生挑挑拣拣,吃了个半饱,好几次想要喝酒,都被穆如归拦了下来。他死了心,专心致志地吃御膳房做的甜点。 酒过半酣,梁王忽然端着酒,走下龙椅,拉着穆如归的手,亲切地说:“九弟,今日天色已晚,你与王妃就歇在宫中吧!” 梁王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朕这几日,时常回忆起过去……那时朕刚登基,九弟你年纪尚幼,在御花园中受了欺负,也不晓得哭,还是朕将你抱回寝殿的。” 穆如归沉默着饮酒,冷声道:“臣弟不记得了。” “你那时候太小,不记得是自然。”梁王乐呵呵地拍着穆如归的肩膀,“你那时,还没朕的这些个儿子大呢!” 梁王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九弟,你觉得朕的几个儿子,哪个最好?” 坐在一旁的夏朝生,吃甜点的动作微微一顿。 寻常臣子,若是听了这样的问题,必定吓得魂飞魄散,唯有穆如归,端着酒盏,照喝不误:“又不是臣弟的孩子,臣弟怎么知道哪个更好?” 梁王心里陡然一松,哑然失笑:“说的是什么胡话?等你有了孩子,再想想朕今日的问题,必定有别的感悟!” 夏朝生又是一顿。 梁王这话……是试探吗? 试探穆如归究竟想不想要孩子,还是试探穆如归对几位皇子的态度? 梁王却已经回到了龙椅边。 他抿了抿唇,同穆如归嘀咕:“留下吗?” 穆如归蹙眉,没说留,也没说不留。 但是家宴之后,皇帝留皇族亲眷在皇城中过夜,是历年来的传统。 穆如归不怕被留在皇城中,只怕寻芳借机下手。 “寻芳会不会趁机下手?”夏朝生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们留在皇城中,于她而言,是极好的机会。” “嗯。”穆如归敛去眉宇间涌起的烦躁,偷偷握住了他的手。 夏朝生轻咳着挠穆如归的掌心:“将计就计。” 穆如归不着痕迹地颔首。 家宴过后,梁王果然将穆如归和夏朝生安排在太后所居的慈宁宫旁歇息。 “这是桃晖宫,我母妃曾经住过的地方。”穆如归拉着夏朝生的手,低声与他解释。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穆如归的嗓音比平日里还要低沉。 夏朝生揉了揉耳朵,红着脸问:“贤太妃原来住得离慈宁宫这么近吗?” “母妃生性恬淡,不喜热闹。” 夏朝生闻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宫中哪里不热闹呢?” 穆如归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纳闷道:“朝生?” 夏朝生回过神,前世种种在眼前散去。 他笑着转移话题:“九叔,你瞧,前面那是……” 慈宁宫中人影幢幢。 “回王爷和王妃的话,太后虽然不能下床,但每年年宴时,都会在后宫开祭坛,请玄天观的道长们来宫中做法,保佑大梁来年风调雨顺,各位主子娘娘也在呢。”走在他们身边的小太监,殷勤地解释,“虽说,年节已经过去了,但今夜肯定还是要守岁的。” 穆如归和夏朝生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里寻到了一丝凝重。 今夜如此混乱,怕是真要出大事。 桃晖宫久无人居,即便打扫干净,依旧有些荒凉。 穆如归和夏朝生在主殿歇下后,殿内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宫女太监。 他们搬来了梁王的赏赐。 夏朝生揣着手,让宫人们将箱子全部打开,溜溜达达地望过去。 半人高的玉珊瑚,金雕的菩提树……梁王当真是下了大手笔。 只是夏朝生眼前一片冰冷。 昔年,穆如期刚登基时,也送了他这些。 而就在此时,红五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王爷,寿安宫的宁妃娘娘来了。” 梁王的宁妃,出身并不高贵,可当年失去生母,尚在襁褓之中的五皇子,就是她养大的。 “看来,今夜不用睡了。”夏朝生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穆如归,似笑非笑,“九叔,你说,今夜还会有谁光顾桃晖宫?”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忙,只有一更,明天争取补上_(:з」∠)_ 感谢在2020-09-03 22:21:56~2020-09-04 22:1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沫忆失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卡卡卡卡卡卡住了 20瓶;陌下桑 10瓶;白沫妍 4瓶;四肆十陆、高洁党员、我要上天!、唯一 2瓶;Yuki、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57(二合一) 事实上,来的只有宁妃而已。 宁妃被请进了桃晖宫。 她长相甜美,落落大方,屏退众人后,直言,自己是为了五皇子而来。 “穆如期如今只是被禁足在东宫,陛下依旧没有夺走他的太子之位,我儿还是没有翻身之日。”宁妃屏退众人,从袖笼中取出一张药方,“此乃补身秘法,王爷大可拿去给太医验证,再给王妃使用……本宫只求他日事变,玄甲铁骑莫要为太子所用。” 穆如归收下了药方。 “玄甲铁骑,只会是玄甲铁骑。” 宁妃心满意足地走了。 月色昏沉,慈宁宫内的喧嚣声渐渐沉寂下来,夏朝生托着下巴坐在榻前打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穆如归的手指。 他隐隐觉得不对。 寻芳今晚定有所图,绝不可能收手。 那么她到底在哪里呢? 正想着,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声锣鼓的巨响。 紧接着是太监们的惊呼:“走水了!” “走水了?”夏朝生慌忙从榻上爬起来,扑到窗边,只见慈宁宫内火光冲天,不由惊叫道,“九叔,慈宁宫走水了!” 说话间,穆如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桃晖宫外,夏朝生也披着披风,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 慈宁宫外已经乱做了一团,太监宫女们慌里慌张地扶着同样慌乱的主子娘娘,站在滔天的火光里,面容惊骇地抖做一团。 夏朝生随手拉住一个宫女:“太后呢?” 满身是灰的宫女哆哆嗦嗦地指着慈宁宫:“太后……太后……” 夏朝生的心狠狠一沉,扭头再向火光中望去时,瞥见了穆如归一晃即过的身影。 “九叔……”他心里一突,跟着跑过去,“九叔!” “王妃。”红五和夏花连忙冲过来,“王妃,去不得!” 他眼眶兀地一红:“可是王爷……” “王妃,王爷无事的。”红五按住了夏朝生,“你且安心。” 夏朝生也知道穆如归定然无事,只是关心则乱,他看着满天的火光,心猛地提了起来。 “让让。”不远处,太监们抬着水龙,一路泼泼洒洒地奔来,夏朝生赶忙着让到一旁,衣摆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凉水。 “王妃恕罪。”太监们大惊失色,作势下跪。 “还跪什么啊?”夏朝生拎着衣摆,焦急催促,“先灭火!” 太监们千恩万谢地走了。 有了水龙,慈宁宫中的火很快被熄灭,穆如归也在回到了桃晖宫。 夏朝生拽着九叔的手,心疼得上下打量,再伸手掸他沾了水的长袍:“冷不冷?快回去换身衣服吧。” 说话间,连绵的火光从远处烧来,想来是梁王得了消息,派金吾卫来了。 太监们紧随其后,有几人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恭请他们回去歇息。 “陛下知道慈宁宫走水,桃晖宫必定受到牵连,所以请王爷和王妃到偏殿休息。”太监们跪地请安,“王爷,王妃,请跟奴才来吧。” 夏朝生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慈宁宫:“太后呢?” 他在宫中住了五年,对太后的感情颇为复杂。 太后并非当今陛下生母,对皇族中小辈一视同仁,连带着他这个太子伴读,也沾了不少光,甚至还能时常留在慈宁宫用膳。 但梁王赐婚的时候,太后也是默许了的。 “太后安好,已经在玄天观的道长陪同下,另择宫殿,继续祈福了。” “太后辛苦。”夏朝生叹了口气,走进了打扫干净的偏殿。 “王妃,一应换洗衣物已经备好。”太监毕恭毕敬地站在殿前,并不入内,“陛下说了,今夜凶险,明日,王爷和王妃好好休息便是,不必特意去金銮殿前请安。” “谢陛下隆恩。”夏朝生全了礼数,见穆如归进了隔壁的门,安心遣退跟上来的侍女,只留夏花和秋蝉在身旁。 夏花与秋蝉替他解开了披风系带。 “你们今夜在屋外,可觉得慈宁宫不妥?”夏朝生走到屏风后,轻声问,“可看到什么不对的人?” 夏花背对着屏风,用铁钳拨弄着暖炉里的炭火,闻言,蹙眉思索起来:“小侯爷,今夜慈宁宫前人来人往,奴婢实在是看不清。” 烧着茶水的秋蝉也道:“奴婢倒是多瞧了几眼,却都是些宫女太监,剩下的,都是玄天观来的道长了。” 夏朝生解下腰间玉佩,无奈摇头。 他知道夏花和秋蝉必定不会察觉出异样,连他都没想到慈宁宫中,竟然会出此等大事,也不知道和寻芳有没有关系。 但是夏朝生左思右想,都觉得今夜的火来的奇怪。 “对了,奴婢倒是打听到一件事。”秋蝉猛地一拍脑袋,忽然叫起来,“小侯爷,我听宫女们碎嘴,说今夜的祭礼虽说在慈宁宫中举办,但是太后精神不济,实际上并没有插手,一营安排,都是宁妃娘娘安排的。” “太子殿下犯了大错,皇后娘娘自请出宫,宫中只有养育过五皇子殿下的宁妃娘娘,能担起主持后宫中祭礼的重任。”夏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暗暗摇头,“五皇子殿下不日就要前往玄天观,主持皇家祭礼,陛下现在让宁妃娘娘主持祭礼,也属正常。” 独自站在屏风后的夏朝生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心里没由来闪过一阵心悸。 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宁妃主持祭礼,所以才会在中途暗中前往桃晖宫,恳求穆如归不要支持太子。 可她这么做,就安心了吗? 夏朝生猛地攥紧了衣带,指尖滚过一阵热意。 他咳嗽了两声,将外衫脱下:“夏花,暖炉不必烧得那么热。” 夏花愣了愣,抬头看着模糊映出夏朝生身影的屏风:“还有几个炉子奴婢没点呢。” “是吗?”他拉开衣领,一滴汗从额角滴落。 夏朝生似有所感,缓缓瞪大了眼睛。 * “王爷,薛神医来了。”捧着衣物的红五进屋后,与穆如归轻声耳语。 “他来做什么?”穆如归动作微顿,“本王去嘉兴关时,他不在,现在又回来了?” 红五赔笑道:“薛神医虽然不在嘉兴关,却将蛊虫解药全部留给了王爷,也算是没有辜负王爷对他的期望。” 穆如归不置可否。 红五只好自己说下去:“王爷,薛神医连夜冒死进宫,肯定有急事要禀告。” “让他进来吧。”穆如归脱下沾水衣袍,在红五离去前,哑着嗓子说,“将暖炉都搬出去,本王不需要。” 王妃未过门前,穆如归也不点暖炉,红五不疑有他,招呼了几个人,将殿内的暖炉全部搬走,关门前,笑着说:“王爷,属下将这些炉子都送给王妃去。” 穆如归抿紧的唇边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想到夏朝生娇弱的身子,又忍不住叹息:“罢了,让他进来吧。” 红五知道王爷这是肯见薛神医了,连忙打起精神:“属下这就去将薛神医请来。” “不必请,我自己来。”红五话音刚落,另一道喑哑刺耳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过来,“红五,快快快,去给我倒酒,这一路跑得我啊……累死了!” “薛神医。”红五恭敬地让到一旁,忍笑道,“知道您来,酒早就备下了。” 薛神医满意地摸着胡子,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薛神医”本名薛谷贵,原是前太医院院首之子,因父亲早年牵扯进一桩后宫旧案,全家被流放到了边关。 薛谷贵从小跟着父亲行医,耳濡目染,长大后,走遍大梁境内,逐渐对蛊虫产生了兴趣,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穆如归,也就帮着他在腿上伪造了一处可怖的伤势。 薛谷贵抬手,含混地行了个礼:“王爷恕罪,我急着赶回上京,一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断了一手一腿,就不给您行大礼了。” 穆如归免去他的礼数:“可是找到为王妃续命的法子了?” 薛谷贵笑嘻嘻地点头:“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着急赶回来啊!” 薛谷贵是个面似书生的中年男人,不笑的时候,瞧着还有几分正经,一笑,眉眼间流出的却是满满的算计。 也就穆如归瞧见当没瞧见,更完衣,从屏风后疾步走出:“说正事。” “王爷。”薛谷贵在穆如归面前不敢托大,拱手道,“您先听我说一说,再做决定不迟。” “直言便是。” “好,那我就直说了……”薛谷贵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木桶,用手指轻弹,里面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穆如归凝神细听:“蛊虫?” “正是。”薛谷贵点头,“王爷,您也知道,我在医术上的成就不如父亲,但世间必定没有比我更了解蛊虫之人了。” “昔年,我曾在一本狄人书写的书册中,寻到续命之法的蛛丝马迹,于是便趁着年关,偷偷潜去幽云十六洲……嘿嘿,也是我幸运,还真找着了。” 薛谷贵抚摸着手里的竹筒,恋恋不舍地叹息:“只是,王爷叫我寻续命之法,我去了才知道,这实在不是续命之法,而是以一命养一命的法子。”“这对子母蛊服下,可以配合汤药,以王爷的精气,慢慢滋养王妃的身体。只是,服下双蛊,再无解蛊的可能。” “且,服用母蛊之人,不仅要用命养着服用子蛊之人。子蛊命陨,母蛊必亡。” “也就是说,若是服用子蛊的人死了,服下母蛊之人也活不。” “将蛊虫给我的狄人说,此蛊即将绝迹,王爷可知为何?” 穆如归哪里能猜不出缘由?勾起唇角,颔首道:“知。” 薛谷贵长叹一声:“王爷知道就好。” “此蛊并不难炼……但是世间愿意将自己的命交付在旁人手中之人,太少了。” “有人服下前犹豫,有人服下后后悔。” “世间深情,大抵都抵不过怀疑。” “王爷,您是天潢贵胄,日后大有可为,我虽为你找着了延续王妃性命的蛊虫,却还是要劝您三思。” 断了胳膊和腿的薛谷贵跪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依旧恳切道:“而今,太子无德,五皇子只知争朝夕长短,大梁危矣。王爷,您既有大志,为何要让旁人掌控您的性命?” 蛊虫在竹筒中缓缓爬动。 穆如归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薛谷贵的话有丝毫的动摇。 他伸手碰了碰竹筒,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服下蛊虫,可会难受?” 薛谷贵一脸早有所料地从地上爬起来:“我早知,无论我说什么,王爷都不会在乎。罢……寻到就是缘,不日,我就替王爷去给王妃诊脉,寻机将蛊虫下到王妃的饮食里,也好解了王爷的心结。” “多谢。” 薛谷贵连连摆手:“罢了罢了,王爷这声谢,我可担不起,若是叫王爷身边的侍从知道了,怕是要了我的命!” 他说的是黑七和红五。 穆如归闻若未闻,只不厌其烦地叮嘱:“不能让王妃察觉,你必要小心。” “我知道。”薛谷贵忙不迭地点头,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穆如归已经将手伸了过来,不由纳闷道,“王爷何意?” “先将母蛊给我。” 薛谷贵的脸上浮现出了丝丝裂痕。 “你若想骗本王,本王就将双蛊服下。”穆如归神情微冷,“这样的心思,以后不许有。” 薛谷贵脸上的笑意消散殆尽,冷汗涔涔地跪在地上:“王爷恕罪,我一时糊涂……” “给我。” 薛谷贵苦笑着将另一只一直收在袖笼里的竹筒,递给了穆如归。 他进宫前,嘴快,将蛊虫之事说与黑七听。 黑七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假意将子蛊当成母蛊,交给穆如归服下,让夏朝生来滋养王爷的命。 薛谷贵心有不忍,却没有拒绝。 薛家早年家中发生变故,薛谷贵身为太医院院首之子,只能在乡野之间游走,连坐堂的资格都没有,极为不甘心。 他跟着穆如归,一来,是觉得九王爷是唯一能让大梁“起死回生”之人,二来,想要在改朝换代后,重新回到太医院,了却父亲的遗愿。 所以黑七所言,让薛谷贵动心。 他不能让穆如归为了一个体弱多病的王妃,放弃即将到手的皇位。 他们所谋之事太大,经不起任何的疏漏。 但薛谷贵万万没想到,穆如归将他的谋算看穿,毫不犹豫地服下了母蛊。 “医者仁心。”穆如归将竹筒砸在地上,轻轻踩碎,“你切莫钻了牛角尖。” 薛谷贵浑身一震,跪伏在地,许久未置一言,再抬头时,满脸羞愧:“王爷所言极是,是我……” ——咚咚咚。 敲门声骤起。 穆如归抬手止住了薛谷贵的话头。 红五在殿外道:“王爷,宁妃娘娘来了。” 穆如归眉头一挑:“所为何事?” “娘娘送来了陛下御赐的姜汤。” “拿进来吧。”穆如归用眼神示意薛神医跟在自己身后,然后打开了门。 殿外果然灯火通明,两队太监护送着姜汤,分立在宁妃身后。 宁妃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绝口不提先前曾经在桃晖宫见过穆如归的事,双方各自行了礼。 “王妃呢?”宁妃笑着让太监将姜汤送到紧闭的偏殿殿门前。 满头大汗的夏花跪在地上,低声道:“王妃尚在更衣……” 宁妃不以为意,摆手道:“无妨无妨,既然在更衣,就且等等。今夜王妃定是惊着了,出来也不必谢恩,将姜汤喝下后,直接歇息便是。” 夏花支支吾吾地应了。 站在一旁的穆如归心头一跳,隔着火光去望紧闭的殿门。 “王爷,夜里风寒,您喝完姜汤,也快些休息吧。”宁妃却在这时,开口道,“本宫不宜在此逗留,就先走了。” 穆如归行了礼,目送浩浩荡荡的队伍远去,眼里凝重之色愈重。 “王爷,这姜汤……”待宁妃离去,红五领着一个太监模样的宫人走过来。 “放在殿中便是。”穆如归收回视线,低声吩咐,“你去王妃那看看,可有不妥。” 红五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跑着去找夏花了。 而他带来的那个送姜汤的小太监,放下汤后,却没有离去。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穆如归面色如霜,厉声道,“还不滚出去?” 小太监哆嗦了一下,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向后退了一步。 穆如归愈发烦躁,额角冒出细细的汗珠。 那“太监”忽而拔下发间发簪,哭着扑上来:“王爷!” 竟是位女子。 另一边。 离开偏殿的宁妃轻轻哼了一声:“如儿今夜若是不得手,我不会放心的。” 扶着她的嬷嬷低声恳求道:“娘娘,二小姐是您的嫡亲妹妹,又被陛下挑中,不日就要入宫为妃,您怎么舍得……” “有何舍不得?”宁妃沉下脸,顾及身边是从娘家带出来的教养嬷嬷,不好发火,只压低声音,“九王爷说不支持东宫,你觉得我会信?倒不是让如儿成了王府的侧妃,将来若是有了一子半女,等镇国侯府的小侯爷一死,她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妃,不比她进宫强?” “陛下最近龙体有恙,不知能支撑到几时。嬷嬷是宁家出来的老人,心疼如儿情有可原,但千万别当了宁家的登天路!” “可那九王爷……” “是啊,都说九王爷性情残暴,还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宁妃甩着帕子,擦了擦纤纤玉指,“可你看那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嫁进去的时候还是个病秧子,如今瞧着,气色居然比先前好……可见传言不尽可信,九王爷明知他心中所念是太子殿下,吃穿用度也是一应不愁的。” “本宫的如儿生得国色天香,当得起‘王妃’的称号。”宁妃似乎已经瞧见了来日,五皇子登基,自己成为太后的盛况,咯咯笑道,“如今上京之中,谁不知道,太子已无登基可能?九王爷若是聪明些,今夜……就从了,也不枉我费尽苦心在两碗姜汤中下药。” 嬷嬷唯唯诺诺地点头:“娘娘,镇国侯可不是软骨头……” “那又如何?嬷嬷,我与你说实话吧……本宫只在太监们泼在九王爷身上的那一点水里,下了药。如儿却是亲手将鹤顶红下在了姜汤里的。” 嬷嬷浑身一抖。 “如儿嫌小侯爷挡了自己的道儿,才在汤里下毒,嬷嬷可不要再觉得如儿不愿嫁入王府了,倒像是本宫逼她似的!” 嬷嬷果然不再提宁二小姐的事,而是问:“那个寻芳姑姑……” “寻芳是秦皇后身边的旧人。”宁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她要做什么,咱们不能管,也管不着。” 嬷嬷这才闭上嘴,老老实实地扶着宁妃回宫。 而在偏殿中的夏朝生已经将侍女全赶了出去,还勒令她们锁门去找穆如归。 而他自己跌跪在地,扯着衣领,颤抖着咳嗽。 到底是哪里…… 夏朝生强迫自己冷静,反复思索,自己在宫中到底哪一步走错,才着了寻芳的道。 直到他看到那些换下来,还未来得及拿出去浆洗的衣物,手里的手炉终是跌落在了地上。 “竟然……竟然……”他喃喃自语,“竟是掺在水里了吗?” 慈宁宫走水,情况紧急,就算有太监抬着水缸到处走,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更别说为了救火,将水“无意”中泼洒到他的身上了。 夏朝生刚想到此处,脑海中就烧起炽热的火。 赤红色的火舌残忍地将理智吞噬,他撑在身体两侧的胳膊瑟瑟发抖,汗水瞬间打湿了衣衫。 ——啪。 不知是哪里来的石子,打灭了烛台。 夏朝生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 他第一反应,是将扯下的衣服重新裹在了肩头。 “谁?”夏朝生颤声问,“是……是谁?” 他的嗓音在药效的作用下,轻得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轻快的脚步声贴着窗户向他靠近。 月色朦胧,漆黑的身影在夏朝生眼前一晃而过。 他心中大骇,脊背猛地撞在身后的琉璃屏风上。 闷响声起,屏风摇摇欲坠。 一只手扶住了屏风。 黑色的人影逐渐显现出来。 那人粗重的呼吸,和踉跄的脚步声在夏朝生的耳畔炸响。 “朝生……” 夏朝生脸色大变。 来人,居然不是穆如归,而是被禁足在东宫之中的太子! 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强忍着不适,挪动着酸软的手脚,咬牙向后缩去。 夏朝生不是没想过呼救,可寻芳下的药,药效太强,仅这么一会儿,他的里衣就被汗水打湿,连挪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别费力气了,朝生。”穆如期向他扑来,□□着抓住了他的衣摆,“孤……孤也吃了一样的药,你与孤……同甘共苦。孤……孤疼你!” 夏朝生虽然说不出话,却不肯就范,咬破嘴唇寻回一丝神志,蹬开穆如期的手,含泪向门外挣扎爬去。 “朝生?”穆如期手背一痛,不满地追上去,“你……你心里有孤,为何抗拒?” “孤……孤知道皇叔不会碰你……孤,孤这就来满足你。” 夏朝生听得几欲作呕,再次咬住下唇,喊出一声含着血腥气的“九叔”来。 谁知,这一声“九叔”让穆如期恨得近乎发狂。 穆如期拎起放在屏风边的花瓶,向他砸去。 “你居然叫他?……你,你当着我的面,居然……居然叫他?” “朝生,人人都可以背弃我……只有你不能!” “你忘了吗?……你为了我,在……在金銮殿前跪去半条命!……所以,所以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 花瓶跌落在柔软的地毯上,落地无声。 夏朝生狼狈地躲过,目光微闪。 他身上无力,无法叫出声,门外的夏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带着九叔回来,为今只有一个法子…… 夏朝生又逼着自己叫出一声带血的“九叔”,穆如期果然怒发冲冠,不断举起屋内的饰物,向他砸去。 夏朝生刺激着穆如期脆弱的神经,挨了几下子,才终是挪到没有地毯的地方。 ——擦咔! 瓷器碎裂的脆响在夜色中荡漾开来。 偏殿的门终是被人踹开了。 “九叔!”夏朝生提在心头的气散了,呕出一口鲜血,竟是从地上爬起来,不顾穆如期伸来的手,转身胡乱一踢,再跌跌撞撞地扑到穆如归怀里。 “九叔……”夏朝生又吐了口血,眼前发黑,软绵绵地软倒下去。 而同样喝了药,被情/欲麻痹神经的太子,头朝下扑倒在地,好半晌,才惨叫出声——地上都是他砸碎的瓷器,这一跌,不知多少碎瓷片扎进了身体。 穆如归颤抖着搂着夏朝生,满是寒意的眼睛没了焦距,甚至不敢去试探他的鼻息。 跟着进殿的薛谷贵扑上来诊脉,心情上上下下:“王爷……王妃不好了啊!” “去。”穆如归嘴里霎时涌起血腥气,望着在地上哀嚎的穆如期,眼神冷得像是结了冰,“把他给本王扔到榻上。” “既然喜欢下药,本王怎么能不成全他?” 红五闻言,立刻将浑身是血的穆如期从地上拽起来,板着脸扔到了隔壁偏殿的榻上。 而那张榻上,依稀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给夏朝生下了鹤顶红的宁家二小姐,被绑住了手脚,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很俗套的下药梗w但是我很吃_(:з」∠)_…… 感谢在2020-09-04 22:12:08~2020-09-05 22:1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不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一头小傻猪 18瓶;雨过天青 10瓶;瑩、煤球、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58(二合一) 穆如期嘴里迸发出一声哀嚎。 他身上扎了无数碎瓷片,被红五这么一摔,伤上加伤,惨叫着翻身,连药效都短暂得被疼痛压制了下去。 “孤杀了你……”穆如期从榻上弹起,颤抖着伸出染血的手指,试图拽住红五的衣摆,“孤要杀了你!” 红五呸了一声,轻松将穆如期拂开,蹿到殿前,锁上了门。 灯火远去,连带着整个宫的人都远去了。 偏殿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穆如期直挺挺地瘫回榻上,失血加上药效作祟,让他眼前弥漫起黑雾。 夜色里,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心里的惊惧也逐渐演变成了茫然。 朝生怎么会拒绝他呢? 穆如期哆嗦起来,眼前浮现出夏朝生扑进穆如归怀里的画面,瞬间呕出一口鲜血。 不。 不可能! 穆如期张开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干嚎。 夏朝生怎么会离开他呢? 这不可能啊…… 全上京,谁不知道,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心悦于他,甚至甘愿付出尊严和生命! 就连前世,夏朝生知道真相后,也没有离开皇宫。 今生……今生他什么都没做,连夏玉都未沾染,夏朝生凭什么选择穆如归? 不,一定是梦。 穆如期忽而神经质地笑起来。 他想起了夏朝生跪在金銮殿前的模样。 红衣的少年被瓢泼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冻得面色发青,还转身,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过来。 “没事的。”夏朝生失去血色的唇在风雨中,开开合合,“我没事的。” “没事的。”穆如期喃喃自语,颤抖的手抚上了胸口。 对,夏朝生说过,没事的。 一定会没事的。 穆如期自欺欺人地望着窗外已经化成星光的灯火,痴痴地笑起来。 朝生心里有他,不会将他丢在这里。 穆如期信心满满地等待着,为了打发时间,甚至回忆起前世的点点滴滴。 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出夏朝生刚入太学时的模样,还有他们一起搭弓射箭,纵马欢歌…… 宫城里打更的太监从偏殿外经过,看着上锁的殿门,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 穆如期眼前的画面被更锣声敲散,心里浮现出些微的动摇。 天都快亮了,朝生怎么还不来? 他们都中了药,不来,如何解? 难不成要穆如归替夏朝生解身体里的情毒吗? 不,不可以! 穆如期的心兀地一沉,夏朝生扑进穆如归怀里的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 他登时满脸惊恐地挥舞起双手,试图从榻上爬起来,谁料,胳膊上的伤作祟,他非但没爬起来,还歪在了身边软绵绵的人身上。 宁如惨叫一声,借着晦暗的月光,看清近在咫尺的狰狞面庞,吓得魂飞魄散,叫都叫不出声,直接歪在榻上,骇丢了魂。 穆如期才发现,榻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扭过头,双目赤红,鼻翼间弥漫着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 隐藏在身体里药效瞬间盖过了失血的虚弱。 穆如期翻身压在宁如身上,气喘如牛。 他拉扯着宁如被捆住的手臂,心里想的却是夏朝生。 为什么……为什么朝生会走? 难道甘愿豁出性命的感情,也会变质吗? 穆如期一门心思埋怨着夏朝生,却没想过,这段感情是自己骗来的。 他从没救过夏朝生。 他只是个无耻的小偷,将属于穆如归的感情,卑劣地攥在了手心里。 天边泛起一丝朦胧的青白,玄甲铁骑从沉睡的皇城中疾驰而出。 穆如归搂着夏朝生,一马当先,在上京城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纵马狂奔。 家家户户门前点着的灯笼,汇聚成了璀璨的星河,照耀着转瞬即逝的黑云。 穆如归怀里的夏朝生,面若金纸,把能吐的血都吐了后,陷入了沉睡。 他的身子本就虚弱,穆如期下的药药性又凶险,如今发作起来,直接要了半条命,先前稍微养出来的精气神,经过这一遭,算是败完了。 穆如归不敢耽搁,将夏朝生带回王府,遣退众人,独留一个满脸焦急的薛谷贵:“蛊。” 说话间,蜷缩在榻上的夏朝生开始剧烈地咳嗽,四肢抖得近乎痉挛。 他意识模糊间,隐约瞥见了穆如归,苍白无力的手挣扎着抬起。 “朝生。”穆如归疾步扑过去,“朝生……” 夏朝生的手凉的像冰。 穆如归俯身在他耳边,听见一声含着浓重血腥气的“对不起”。 夏朝生的眼角滚落下了泪。 他太熟悉这种身体逐渐冰冷的感觉了。 前世,他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望着没有一颗星的苍穹,身体也是这么失去温度的。 就像是化为了一块枯石,即便保留着人的意识,日后也只能受风吹雨打。 没有人看得见他,亦没有人能听见他说的话。 夏朝生原以为重活一世,自己能活得久一点。 他并不贪心,只想将前世嫁入东宫后,浑浑噩噩的五年还给九叔。 可惜,原来这么一丁点的念想,都是奢望。 “还愣着做什么?!”眼见夏朝生的眼神逐渐空洞,穆如归一把将薛谷贵拖到榻前,“快把蛊虫喂给他!” 薛谷贵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竹筒拧开,将蛊虫融入刚熬好的参汤中:“王爷,快喂王妃服下。” 穆如归依言将参汤喂到夏朝生唇边,趁着他还有意识,硬是将一碗汤喂了进去。 子母蛊入腹便有了效用。 夏朝生不再吐血,苍白的面色也渐渐透出一丝红润。 穆如归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面色,直至此刻,才长舒一口气,伏在榻边,低低地笑起来:“朝生,谁也不能从我的身边夺走你。” 穆如归嗓音嘶哑,眼里满是血光。 可是夏朝生的命算是保住了,身体里的药依旧未解。 薛谷贵擦着汗,弓腰站在一旁,愁眉苦脸道:“王爷,您和王妃中的毒看似一样,实则……不同。” “您中的药,就是后宫中最普通的春/药,意志坚定者,忍忍就过去了。我本以为王妃和您一样,方才见情况凶险,细细诊脉,才发觉其中大有乾坤。” “不同的人下药,药效自然不一样。”穆如归语气平静,替夏朝生掖好被角,眸色中闪过一道厉色。 他冲入慈宁宫,见各处火光冲天,宫中之人却逃得干净,就料到,有人早早安排好了这一场大火。 再然后,抬着水龙的小太监将水泼到了他的身上。 想必,宁妃的药,就是下在水里的。 依照当时的情况,能想到将药加在水里,恐怕不止宁妃一人。 “王妃换下的衣服带回来了吗?”穆如归就算再愤怒,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只那双鹰目中,再无暖意。 他可以在腌臜的手段中栽跟头,朝生不行。 薛谷贵瞬间明白了穆如归的意思:“我这就去将王妃的衣物取来,一一验证。” 卧房的门再次合拢,暖炉里飘出几点淡红色的火星。 蜷缩在榻上的夏朝生做了个梦。 梦里,他没有重生,而是站在富丽堂皇的凤栖宫中,眺望上京城的万家灯火。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他只觉得世间所有触手可及的光芒都离自己甚是遥远。 冰冷的孤独潮水般涌来。 夏朝生脚下一软,向深不见底的深渊跌去。 “九叔……九叔!”他变成了溺水的旅人,在湍急的忘川中挣扎。 “九叔!” 暖黄色的光在眼前绽放开来。 夏朝生迟疑地睁开了双眸。 距离服下蛊虫,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他已然冷汗涔涔地窝在榻上,身体因为梦境中的画面,不断轻微地抽搐。 但是夏朝生的心安定了。 他躺在穆如归的怀里,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像前世一样,再次变成一缕幽魂。 “九叔。”夏朝生揪住穆如归的衣袖,还活着的惊喜压倒了一切疑问。 他扑过去,搂着九叔的脖子,眼里再次涌出稀薄的泪。 穆如归箍着夏朝生的腰,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药效不同,散去的时间也不同。 穆如归体内的药效早已淡去,但是夏朝生身体里的药效还在发挥着作用,就这么一搂一抱间,他已经感觉到了夏朝生的异样——手极热,眼极亮,纤细的双腿无意识地摩挲着。 “九叔。”夏朝生将滚烫的面颊贴在了穆如归的颈窝里,眷恋地磨蹭着,搂在穆如归脖颈边的胳膊更是不断收紧,像是搂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穆如归僵着身子,往榻边挪了挪。 “九叔,你怎么将我带出宫了?”他毫无所觉,拼命往穆如归怀里拱,“深夜出宫,是……是大罪。” “无妨,明日皇兄不会有心情管我们。”穆如归咬牙将黏糊糊的夏朝生从怀里撕开。 夏朝生眼前蒙着一层水汽,茫然地向前伸手:“九叔?” “朝生,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冷。”他在药效的作用下,蹙眉闹起脾气,固执地向穆如归伸着手。 穆如归几经挣扎,还是没忍住,将夏朝生重新拥在了怀里。 夏朝生舒服得喘了口气,然后用腿勾住了穆如归的腰。 穆如归:“……”唉。 穆如归耐着性子与他说:“朝生,你中了药。” “我知道。”夏朝生还没被药效烧糊涂,得意地扬起下巴,“九叔,我知道,是太子殿下在水中下了药……他,他和寻芳当真是好计谋啊,故意让小太监将水泼在我身上,想逼我……逼我就范。” “我才不会让他们如意!”夏朝生说着说着,居然腾地坐起身,脱去了碍事的里衣,再重新钻进穆如归的怀抱,“九叔,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光滑的皮肤犹如平静的湖面,穆如归不舍得在上面留下任何的涟漪。 但湖水自己不甘寂寞地摇晃起来。 “厉害。”穆如归吹熄了榻前的烛火,回答在夜风里,化为了纵容的叹息。 一颗沉重的石子坠入湖心,溅起一串晶莹的水花。 * 晨光微熹,梁王尚未起身,宁妃就哭倒在了金銮殿前。 “长忠,去看看,她有什么脸在朕这儿哭!”梁王在龙榻上不耐烦地翻身,“朕看在旭儿的面上,不计较他将太后的慈宁宫烧了的事,已经算是宽大处理了,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长忠应了声,迈着小碎步跑出去,很快,又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陛下……陛下?” 昏睡的梁王再次被叫醒,面色不虞道:“问出是什么事了吗?” 长忠点头应是:“宁妃娘娘说得含糊,奴才听了半天,只听出……似乎是宁家的二小姐出了事。” “宁家的二小姐?”梁王沉默片刻,翻身坐起,撩起床纱,“可是不日就要入宫的那个宁家的二小姐?” 长忠点头:“是啊陛下,就是那个二小姐。” “走,去瞧瞧。”梁王记得宁妃的妹妹生得国色天香,身上还有一股宁妃所没有的娇憨之态,立刻迫不及待地起身,“朕倒要看看,谁敢欺负朕的人!” 长忠连忙扶住梁王的胳膊:“陛下,奴才……奴才还有一句大不敬的话不敢说。” “嗯?”梁王动作微顿。 “方才娘娘口中,似乎……似乎提到了……” “提到了谁?” “提到了九王爷。”长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梁王的神情,斟酌道,“奴才觉得这等胡言乱语,千万不能让外人听见,便请宁妃娘娘去偏殿等候。谁知,宁妃娘娘竟然哭着说,自家妹妹和九王爷现在就在偏殿呢!” “胡说八道!”梁王脚下一个趔趄,怒道,“朕昨日,明明让九弟和夏荣山家的小子住在了偏殿,宁妃的妹妹又怎么会在偏殿?” 梁王满眼惊疑,气得面色发青,冲到金銮殿外,拽着宁妃就往偏殿去。 “陛下,你要为臣妾做主啊!”宁妃哭得梨花带雨,“臣妾的妹妹不日就要入宫,如今清誉被毁,还怎么做人?!” 宁妃打了一副好算盘。 若是陛下撞见了宁如和穆如归的丑事,为了天家颜面,必定会准许他们二人成婚。 届时,玄甲铁骑还能不为五皇子所用吗? 至于宁家会不会因此失去圣心…… 只要五皇子能登基,宁家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拉拉扯扯间,梁王伴着哭声,来到了偏殿。 “长忠,将殿门打开!” 长忠用眼神示意偏殿的掌事太监:“还不快将门打开?” 掌事太监是个不经事的,哆嗦了半天,才将殿门打开,继而跪倒在地,哭嚎:“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可九王爷昨夜……” 长忠闻言,眼疾手快地将他踹到一旁:“陛下在此,你居然敢拦?” 宁妃没听清掌事太监的话,跟着附和:“没根的玩意儿,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快快滚开?” 她说完,又对着梁王抹眼泪:“陛下,臣妾……臣妾的妹妹……” “都给朕滚!”梁王佝偻着腰,甩开宁妃的手,“你们都给朕滚开,朕……朕自己去看!” 垂暮之年的帝王,怒火中烧。 宁如虽然不是登记在册的妃子,但是宫中已经定好了她进宫的日子,在梁王心中,她已经是自己的女人了。 现在,宁妃却说,穆如归很可能羞辱了宁如。 梁王怎么能不气? 他恨不能杀了穆如归,又在冲到偏殿门前时,顿住了脚步。 梁王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推门的手抬起又落下。 “给朕后退二十步!”最后,梁王还是没将门推开。 他暴跳如雷地甩着衣袖,驱赶宁妃与跟来的宫人。 宁妃擦着眼角的泪,默默后退。 “再退二十步!”梁王尤不放心。 宁妃只好再领着宫人后退,直退到宫道尽头,梁王才安心踹开偏殿的门,冲了进去。 宫人们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唯独宁妃一眨不眨地梁王消失的身影,直到听到陛下崩溃的大叫从殿内传来,她才长舒一口气。 宁妃觉得事成了。 陛下绝对撞破了宁如和穆如归的丑事。 果不其然,梁王的声音很快再次传来。 他大叫着“贱人”,不断摔砸碎着偏殿内的摆件。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劝劝陛下!”宁妃扶着嬷嬷的手,迫不及待向偏殿跑去。 她可不能让穆如归溜了。 若是溜了,她做的局不就白费了吗? 这一刻,宁妃一点儿也不像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妃子,跑得比任何宫人都快。 她气喘吁吁地冲到偏殿门前,直挺挺地跪下:“陛下,您一定要给宁家一个公道啊!” 宁如就在这时,狼狈地跑出了偏殿。 宁妃面色一喜:“混账东西,还不快跪下求情?!” 宁如面如土色,抖如筛糠:“阿姐……” “快跪下!”宁妃不知偏殿中人不是穆如归,压低声音,急不可耐地扯着她身上的裙摆,“你糊涂了,忘了阿姐和你说过的话吗?” 宁如顺着裙摆上的力道,呆滞地跪在地上。 她当然记得。 那时,宁妃信誓旦旦地说,若她嫁入九王府,从此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信了,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将鹤顶红下在了夏朝生的姜汤中。 可结果呢? 夏朝生没有喝姜汤,她自己中了春/药,作茧自缚,与五皇子殿下的宿敌,太子殿下滚到了一快。 宁如惨笑着将额头磕在地上,地面瞬间绽放出一朵血花:“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梁王却没有从偏殿内跑出来。 风里满是他的怒吼:“贱人……逆子,朕……朕咳咳!” 紧接着,是一声骇人的闷响。 长忠神情微凛,率先冲进去。 满是狼藉的内室里,梁王面朝下,毫无声息地栽倒在地。 长忠倒吸一口凉气:“来人……快来人,陛下晕过去了!” 宁妃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领着宫人,乌泱泱地冲进偏殿。 她的注意力不在老皇帝身上,而是在躺在榻上的人影上。 “来人,封住偏殿。”宁妃剃着涂得红艳艳的指甲,趾高气昂地指挥着宫人,“不能让这个……” 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的人影随着她的话,翻了个身。 “谁敢拦着孤?”穆如期强撑着坐起,咳出一口血,满眼阴翳地打量着宁妃。 宁妃目瞪口呆,捂着心口,尖叫着逃出偏殿,又生生止住脚步。 为何太子殿下会在偏殿内? 难道…… 宁妃眼前一黑,瞬间瘫软在地。 而在宫人们的惊叫声里,宁如呆呆地走进偏殿,寻到那碗早已凉透的姜汤,笑着喝下。 不多时,她便口吐鲜血,晕死在了殿内。 宫中的热闹尚未传到王府中。 清晨十分,天空又飘起了小雪。 几株梅花在风中悄悄盛开。 夏花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将从王府外买来的糕点,交给了秋蝉:“快放在炉子上温着,小侯爷醒了,便能直接吃了。” “还叫什么小侯爷?”秋蝉悄声嘀咕,“该改口叫王妃了。” 夏花噗嗤一声笑,没好气地推她的肩膀:“这话要是被小侯爷听见,准罚你不许吃饭。” “小侯爷才不会呢。”秋蝉将糕点从篮中拿出来,笑嘻嘻地摇头,“说不准还会给我赏钱!” “美得你。” “哟,都在呢?”侍女笑闹的时候,红五从院外走来,“王妃可醒了?” 夏花摇头:“昨夜凶险,怕是要好生休息一天。” “那可真是要错过大事了啊。” “什么大事?”夏花一愣,“我方才出门,街上与平日里无异,不像是要出大事的模样啊。” 红五靠在门前,笑着感慨:“你出去得太早了。你回来后,我再出去,街上已经乱了套……你猜怎么着?” “红五,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秋蝉心直口快,急匆匆地催促,“说完,咱们还有活儿要干呢!” “得,不瞒着你们了……”红五神情一肃,压低声音,“太子被废黜了!” 夏花和秋蝉齐刷刷“啊”了一声。 红五连忙带上门,苦着脸恳求:“两位小姑奶奶,小声点,要是把王妃吵醒,王爷准罚我。” “难道是昨夜……”夏花和秋蝉对视一眼,都顿悟了。 秋蝉攥着拳头,气鼓鼓地喃喃:“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夏花也气得不轻,“太子殿下想害咱们小侯爷,如今落得这幅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不知道王妃知道这事儿,会不会高兴。”红五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望着窗外的细雪,陷入了沉思。 夏朝生自然会开心,但是他现在没空管旁人的事。 他正揪着被子,羞愤地瞪着穆如归:“九叔,你……你把裤子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唉,昨天可能没有写清楚,在水里下药的是两拨人,两种不同的药_(:з」∠)_ 感谢在2020-09-05 22:19:23~2020-09-06 22:0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十七.、4748603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秦商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萍、Jennifer 50瓶;十七. 20瓶;烨雨咕咕咕、唯一、我要上天! 2瓶;煜?尼、慕心、Yuki、Mohon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59 穆如归耳根微红,袒露的胸膛上有几道新鲜的挠痕。 窗外寒风呼啸,榻上春意盎然。 夏朝生半张脸埋在被褥里,挪动着酸涩的腿,心脏砰砰直跳。 他知道自己中了药,可他没想到……九叔会来真的。 但出乎夏朝生预料的是,身体里并没有特别难受,只是觉得疲累而已。 大概是……九叔温柔。 夏朝生的面色愈红,羞恼道:“九叔,你快把裤子给我呀。” 穆如归轻咳着将目光从他的面上挪开:“昨日的……不能穿了,你且等等。” 昨日的衣物为何不能穿,他们心知肚明。 夏朝生的整张脸都埋进了被角,忍不住在被子底下,踢了踢穆如归的脚踝。 穆如归微微怔住,心口泛起酥酥麻麻的热意,忍不住伸手,将他拉进怀里。 温热的身躯紧密相贴。 “九叔。”夏朝生惊呼着仰起头,眼尾带着水灵灵的红潮,嗫嚅道,“你……” “疼吗?”穆如归不敢瞧他的神情,结结巴巴地问,“若是疼,我……我……” 一股热潮顺着夏朝生的脊椎滚落。 他忽而笑起来,且越笑,越开心。 原来,他紧张,九叔更紧张。 站在门外,捧着衣服的夏花,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家小侯爷还能笑出声,说明心情不错。 “九叔。”夏朝生的心情的确不错。 他拉着穆如归的手,忍笑道:“我不疼。” 穆如归悬着心落了下来,披着衣服起身,狼狈地走出卧房:“我……我去前院瞧瞧。” 至于瞧什么,谁知道呢? 夏朝生在被子底下闷闷地笑了会儿,坐起身,瞧见垂头站在屋外的夏花,脸又红了:“我自己换吧。” 夏花忍笑应了声是,放下衣袍后,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斟酌道:“宫里出事了。” 夏朝生披上里衣,动作微微一顿:“何事?” “陛下废黜了太子。”夏花将从红五那儿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怕是和昨夜……” “慎言。”他猛地提高嗓音,打断了侍女的话,“昨夜的事,烂在心里,以后不许再提。” “王妃说得是,奴婢知道事情轻重。” “什么王妃……”夏朝生脸上涌起热潮,披上衣服,羞恼地将夏花赶出了房门。 不过走了一个夏花,很快回来一个“罪魁祸首”。 穆如归带着满身的寒意推开门。 “九叔,我听说,太子被废黜了?” 穆如归不着痕迹地蹙眉,显然并不想从夏朝生的嘴里,听到穆如期的名字,但还是点头,道:“皇兄废黜他以后,将宁妃的妹妹宁如,赐给了他。” “不过,宁家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宁如突发恶疾,圣旨传下来时,已经毙命了。” “死了?”夏朝生诧异地挑眉,“圣旨一下,她就死了?” 他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啊,我记得,宁妃的妹妹似乎这几天就会进宫……等等……” 夏朝生微微瞪圆了眼睛。 “嗯。”穆如归走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腰,温柔地揉捏,“昨夜,被下药的不止你一人。” 穆如归将偏殿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夏朝生听。 “作茧自缚。”他听完,沉默许久,幽幽叹息,“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走出东宫的穆如期,回过头,望着巍峨的宫宇,呆呆地想:何必呢? 何必要重生,何必给他第二次机会…… 何必让他再遇见夏朝生? “不对啊。”穆如期攥住了身边的小太监的衣领,“不对,孤才是真龙天子,五皇子算什么……五皇子算什么东西!” 小太监惊恐地挣扎,叫着“殿下疯了”,甩开穆如期的手,眼见着就要逃出生天,却又被双目猩红的穆如期拽回来。 “那个皇位是孤的,是孤的啊……”穆如期疯疯癫癫地笑着,眼里滑下两行泪。 天下都该是他的啊! 小太监浑身发抖,瘫软在地,继而翻着白眼,晕死过去。 宫人们见状,立刻四散开来,生怕受到牵连。 穆如期痴痴地笑着,放开了晕厥的太监,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朕的……都是朕的……” 早已等候在东宫门前的言裕华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殿下糊涂,你们也糊涂吗?”他捏着剑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还不快走?” 宫人们唯唯诺诺地跟上。 “裕风?”穆如期听见熟悉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混沌的眼里透出些许微光,“言裕华,你……你快保护孤啊!孤是未来的天子,你们金吾卫怎么不来护送?” 言裕华眼底滑过一道讥笑:“殿下,金吾卫向来只听从陛下的圣明。” “对啊,孤……孤是……” “殿下慎言。”言裕华打断了穆如期,冰冷又恭敬道,“殿下如今已经不是东宫太子了,金吾卫自然也不受您的调配。” 这话落在穆如期耳中,犹如雷鸣。 “什么?!”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孤……孤还会回来,你怎么……你竟敢如此怠慢?!” 言裕华但笑不语。 穆如期终于意识到,失去东宫之位,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搀扶,最后还是言裕华蹙眉走过去,将他拉了起来。 “殿下身上有伤。”言裕华嫌弃地将穆如期丢给身边的小太监,“禹州路远,你们小心伺候。” 他将“小心”二字咬得极重。 太监们齐齐打着哆嗦,手忙脚乱地抬起穆如期,再不敢拖延,向宫外快步走去。 言裕华站在原地,注视着逐渐化为黑点的穆如期,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梁王不仅被夺走了太子的称号,还将他贬到了荒芜的禹州。 穆如期此生,算是与皇位彻底没了干系。 只是言裕华心中的愁绪依旧无法平息。 他想起了虚弱的悦姬,想起她离去前,跪在自己面前说的那些话,眼眶微微发热。 悦姬说,不愿困在暗无天日的宫城,更不愿留在上京城。 她要回到边关,与寒冷的风作伴,天高海阔,永不再回。 宫城内起了一阵微风。 言裕华又在宫墙下站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坚定。 他离开了皇城,在王府门前,递上了拜帖。 不久之后,一辆马车缓缓离开了上京城。 随车的小太监各个唉声叹息。 车上躺着的,是被废黜的,此生与皇位无缘的太子。 梁王发了话,将其贬去荒无人烟的禹州。 怕是此生,都不会将其召回上京了。 而他们这些跟着去禹州的太监,不也回不了上京了吗? 穆如期在太监们的叹息声里,悠悠转醒。 他身上的伤口并没有被很好地处理,梁王气他行为不端,只派了一个小太医,用了些止血的药粉,再用纱布裹住伤口,就算是完事儿了。 现在,他躺在马车里,肩头虽则马车的颠簸,洇出了血迹。 “来人……来人啊!”穆如期在马车里扑腾起来,“都给孤死进来!” 坐在马车边的小太监,没好气地掀开车帘:“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晦暗的光照进马车,穆如期看清了马车内的陈设,大惊失色:“孤的狐皮毯子呢?” “……还有描金手炉,沉水香……都到哪里去了?” 小太监不耐烦地摔下车帘:“殿下,陛下让您上禹州,不是享福,是反思啊!” “……您说的那些东西,咱们怎么可能带着呢?” “什么?”穆如期费力地爬起来,随手打翻了冒着黑烟的暖炉。 火星四溅,几颗落在马车的地毯上,瞬间燃起了火苗。 穆如期“啊”得一声大叫:“来人!” 小太监不耐烦地撩起车帘:“殿下,您……哎呦,我的天哪,快灭火啊!” 宫人们循声赶来,慌忙将穆如期从马车上拽下来。 火势蔓延得很快,太监们的动作不免失了分寸,穆如期的脑袋在混乱中,被撞了好几下。 他痛得连声哀嚎,却无人顾得上他。 俗话说得好,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穆如期如今就是个被梁王厌弃,与皇位无缘的皇子,他们怠慢一些,又有什么大不了? 天高皇帝远,陛下难道还会为一个犯了大错的皇子,责罚侍奉的人吗? 再说了,穆如期在东宫时,就苛待宫人。 风水轮流转,谁还没有个倒霉的时候呢? 马车着火,太监们将穆如期拽下马车后,急着灭火,逼不得已,在地上草草铺了毛毯,将他放了上去。 穆如期头疼得厉害,晕乎乎地呻/吟着,没有注意到,官道边的草丛里,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北风呼啸,烧着的马车吸引了宫人们所有的注意力。 等到他们听到穆如期的惨叫,再赶过去时,为时晚矣。 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蜷缩着身子,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他涕泗横流,身下黄白之物横流。 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恶臭,直接熏吐了好几个小太监。 穆如期死死瞪着眼睛,望着不远处染血的匕首:“啊……啊……” 他撕心裂肺地叫着。 太监们不由自主跟着望去。 只见,刀柄上刻着“期”的匕首插/在地上,旁边是被砍成几段的腿中之物。 “呕。”不知是谁再一次吐出来。 穆如期在腥臭的气息里,再次晕厥。 好好一个皇子,竟然刚出汴京城,就成了太监。 这个消息传到皇城里,梁王久久不语。 穆如期成了太监,穆如旭身上又流着狄人的血……他已经没有能继承皇位的儿子了。 梁王神经质地攥着所谓的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颤声问:“长忠,朕……朕的皇子……” 他又有些后悔。 穆如期就算轻辱了宁如又如何? 为了一个女人,赔上一个能继承皇位的太子…… 梁王彻底后悔了。 却听长忠在一旁轻笑:“陛下,您福寿绵长,必定长命百岁,就算皇子们不省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您康健着呢。” 梁王听出了长忠的言外之意:“你是说,朕还能等到年幼的皇子长大?” “可不嘛?”长忠笑眯眯地揣着手,“陛下,奴才成日跟着您,说句不恭敬的话,您比皇子们,瞧着还年轻呢!” 明显的奉承取悦了梁王。 他心头的郁气烟消云散,吞下仙丹,自言自语:“旭儿是个好孩子,也不是不能继承皇位,只是……朕总是惦记着他的母妃。” 长忠斟来一碗茶,假意埋怨:“陛下总是想着,可不是惦记吗?” “唉,长忠,你也知道,旭儿的母妃生得有多美。”梁王陷入了回忆,喃喃道,“朕当时就想,这么天仙似的人,怎么能不在朕的后宫里呢?” “陛下说得没错。”长忠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可谁能想到,娘娘福薄,早早得去了呢?” “是啊,她福薄,也还好她福薄。”梁王饮下茶水,眼里的怀念褪去,残忍道,“一个狄人,是万万不能当皇子的生母的。” 长忠以沉默应答。 梁王又琢磨了片刻,吞下的仙丹开始散发起药效。 他自觉精神抖擞,晃去了后宫,准备再折腾出几个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来。 * ——噗。夏朝生将到嘴的茶水全喷了出来。 夏花连忙用帕子替他擦衣摆:“王妃,您小心些。” 夏朝生顾不上这些,追问:“你再说一遍,穆如期怎么了?” “王妃,就是您听见的那个意思。”夏花不好意思再说,生生转移话题,“您这身衣服脏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先不换。”夏朝生撇下夏花,从榻上翻身坐起,“九叔,九叔!” 他叫完,又蹦起来,拎着衣摆,一路叫着“九叔”,跑到了前院,正撞上练枪归来的穆如归。 “九叔!”夏朝生蹦到穆如归怀里,激动得面色微微发红,“你听说了吗?穆如期被……被……唉!” 他说不出口,干脆直言:“他被变成太监了!” 跟在穆如归身后的红五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穆如归无奈地搂住他的腰。 红五替主子答:“王妃,王爷也刚知道呢。” “你知道了?”夏朝生吓了一跳,“难不成,是你……” “不是。”穆如归的眼皮子微微一跳,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望着他,“我不会做这些事。” 穆如期若伤了夏朝生,穆如归有一万种方式,让他痛不欲生。 夏朝生也就是随口一问,得到回答后,继续扯着穆如归的手,急急地猜测:“你说会是谁?” 穆如归将枪背在身后,忽然道:“有人或许知道。” “属下……知道。” 夏朝生循声望去,只见言裕华单膝跪在地上,满脸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对付渣男,就应该剁吧剁吧_(:з」∠)_嗯,变太监 感谢在2020-09-06 22:08:16~2020-09-07 22:1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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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事。”薛谷贵大咧咧地摆手,“我平生最喜蛊虫毒药,能诊治王妃所中之毒,也是乐事一桩。” “先生与寻常医者不同。”夏朝生哭笑不得,“倒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妃不用说什么……王妃只需好好调理身子就是。”薛谷贵收回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洋洋洒洒地写下两份药方,然后欲言又止,“还有一事……” “先生但说无妨。” “我不是爱嚼舌根的人。”薛谷贵别扭地揣着手,小声嘀咕,“可是有一事,我差点走了错路,现在每每想起,晚上都睡不好觉,索性今日都与王妃说了罢。” 薛谷贵硬着头皮将黑七曾经蛊惑他换蛊虫的事说了,言罢,跪在地上,沉声道:“我乃医者,却因三言两语失了心志,险些伤害王妃,罪该万死。” 夏朝生却已经震惊地跌坐在了榻上。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黑七所做之事,而是捂着心口,感受着在掌心下跳动的心脏,潸然落下泪来。 他还当自己幸运,命运垂怜,得以保住一条命。 却没想过,这条命,是穆如归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那蛊虫……何用?”夏朝生颤抖着问,“先生……先生莫要骗我。” 薛谷贵后知后觉地想起,穆如归不让他说出蛊虫之事,连忙后悔地捂住嘴,望着夏朝生泛起血丝的眼睛,心虚地移开视线。 可夏朝生固执起来,什么都不顾。 他用力摔上了卧房的门,在侍女们的惊叫声里,冷静地吩咐:“夏花,锁门,就算王爷来,也不许开!” 夏花吓呆了,等秋蝉急得跳起来,才恍然回神:“坏了,快去找红五!” 秋蝉连忙跑到前院,找到了红五:“快……快去把你们家王爷叫回来!” 红五被侍女焦急的模样骇住,还当薛神医瞧出了什么难治之症,手脚发凉地冲到府前,翻身上马,向着穆如归离去的方向,飞奔而去。 至于穆如归听到红五所言,又是怎么心惊肉跳,不管不顾地赶回来,就是后话了。 上京城外,也有大夫被关了起来。 驿馆里,太监们围着宫里来的太医,七嘴八舌。 “大人,您怎么着,也得给我们个准话吧?” “是啊,要是殿下半路血崩而亡,我们岂不是要陪葬?” “实在不行,您就直说吧,殿下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 太医擦着汗,愁眉苦脸地摇头:“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殿下这情况,实在是凶险啊!” “若是从小……各位想必也是清楚的,受伤后及时治疗,定能保命。可殿下这……这失血过多,加上伤口沾了脏污,就算现在清洗干净,上了药,我也不能担保,殿下能活下来啊!” 太医说的是实情。 他刚接到太医院的通知,说被贬去禹州的太子殿下在上京城外受了重伤,压根没想到,是这样的伤。 他来时,瞧见浑身散发腥臭气息的穆如期,差点吓晕过去。 至于穆如期腿间的伤……还看什么? 被剁烂的碎肉早就被野兽啃噬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太监们心知太医所言有理,但是他们谁也不敢将太医放走。 若是太医走了,穆如期又没挺过来,那么梁王怪罪下来,他们的项上人头铁定保不住。 “哎呦,真是造孽。”太监们纷纷拽着太医的衣袖,大倒苦水,“大人,您替我们想想,若是殿下真在这个驿站没了,我们……我们怎么向陛下复命?” 太医束手无策,最后被纠缠得不耐烦了,给太监们出了个主意:“如若不然,你们带着殿下,跟我回上京城?” 太监们互相对视一眼,觉得这个方法可行,立刻将昏死过去的穆如期抬上了新买的马车——这车,是他们和路过驿站的商队买的,自是比不上宫里头的舒服。 但是事已至此,他们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他们只想把穆如期这个烫手山芋,彻彻底底地甩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上京城,却不想,马车又被门前的金吾卫拦住。 “将军,车上躺着的,可是宫里的殿下啊!”太监们大惊失色。 金吾卫同样为难:“公公,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你们……如今,陛下圣旨已下,命殿下立刻前往禹州,不得耽误。” 大梁的传统,被贬的皇子离京,再想回来,先要得到陛下的传召。 简而言之,非招不得入京。 太监们被金吾卫这么一提醒,各个都白了脸。 是啊,他们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你? 恰在这时,言裕华出现在了城门前。 “统领。”金吾卫们纷纷行礼。 “出了什么事?”刚从王府出来的言裕华,觑着马车,明知故问。 “统领大人,您救救命吧!”不等金吾卫回答,太监们先叫起来,“车里躺着的,是宫里的殿下啊!” 言裕华故作震惊:“哪位殿下?” “就是……就是刚被贬去禹州的太子殿下。” “此言当真?”言裕华神情一肃,故意板起脸,“既然是贬去禹州的太子殿下,为何还在上京城外逗留?” “大人明鉴!不是我们不肯离去,而是殿下伤重,实在是……实在是走不了啊!” 言裕华自然知道穆如期伤重,只一味拖延着时间:“你们的马车呢?为何你们身后的马车上,没有皇室的标记?” 太监们又口干舌燥地将马车着火的事说了一遍。 言裕华暗暗发笑,下马走过去:“将车帘掀开,我要亲眼看一看,里面躺着的是不是殿下,才好在陛下面前复命。” “大人,请。”太监不敢怠慢,掀开了车帘。 冷风瞬间灌进简陋的马车,昏厥的穆如期无意识地抖动着。 言裕华垂下眼帘,冷冷地注视他染血的衣摆,嘴角一点一点地勾了起来。 悦姬这一刀,直刺进了言裕华的心里。 “大人?”太监们左等右等,不见言裕华出来,焦急地在马车外询问,“可查看清楚了?” 言裕华又等了片刻,才慢吞吞地从马车内走出来:“不错,的确是殿下。” 太监们长舒了一口气。 “你们且在这里等一等,我现在就进宫去向陛下禀明此事。”言裕华牵着缰绳,义正言辞地吩咐城门前的金吾卫,“车里躺着的是曾经的太子殿下,你们不可怠慢,听明白了吗?” 他中气十足的一喊,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马车上。 百姓们闹哄哄地围过来。 “马车里躺着的,是谁?” “你没听刚刚那位军爷所说吗?是太子殿下啊!” “哪儿还有什么太子殿下……呵,他今早被贬去禹州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这种草菅人命,将怀孕狄女扔进河里的虎狼之辈,本来就不配为我大梁的储君!” ………… 聚在城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不知是谁,先往车上扔了一颗臭鸡蛋,很快,无数烂菜叶子紧跟着飞向了马车。 太监们躲避不及,沾了满身脏污,骂骂咧咧地躲远。 金吾卫们想要驱赶百姓,又暗暗觉得他们所说,并无错处,行动间略微迟疑,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便有人“哗啦”一声,将整桶泔水泼上了马车。 那人哭嚎道:“小女就是被他强行掳入东宫,至今生死未卜啊!” 众人哗然,骂得更起劲儿了。 而走远的言裕华,自然没有急着入宫。 他在上京繁华的街道上沉默地走着。 他知道,同一时间,悦姬必定与自己背道而驰。 他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 城门前的闹剧发生时,穆如归刚好赶回王府。 夏花和秋蝉轮番上阵,试图劝夏朝生将卧房的门打开。 被关在门里的薛谷贵也时不时地哀嚎:“救命啊!” 夏朝生坐在榻前,快气笑了:“先生,我又不要你的性命,你为何呼救?” 薛谷贵贴在门前,心道,王妃是不会要我的性命,但是知道我将蛊虫之事说漏嘴的王爷,就不一定这么心软了。 他得在王爷回府,先溜! “王爷。”红五满头大汗地跟在穆如归身后,“属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细细想来,必定与王妃的身体有关。” 穆如归急匆匆赶到卧房门前,又在听见薛谷贵的求救声后,生生顿住了脚步。 电光火石间,穆如归什么都明白了。 夏朝生还能为什么生气? 必定是薛谷贵说漏了嘴,将蛊虫之事说了出去。 焦急的红五以为穆如归会踹开门,却不料,他家王爷转身走得比谁都快。 “王爷?”他连忙追上去,“这……” “王妃心情不好,本王等会儿再来看他。”穆如归双手负在身后,僵硬地吩咐,“你去给王妃端些果子,再煮些清热降火的茶。” 红五:“……” “去把秦轩朗叫来。”穆如归正了正神情,义正言辞道,“事情有变,我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红五:“……” 卧房内的夏朝生也听见了穆如归的声音。 他急急地跑到门前,竖起耳朵细听。 薛谷贵瞧着是一副软骨头,不断地求饶,实际上,有关蛊虫之事,一字未透露。 夏朝生也明白,若是穆如归不点头,薛谷贵必定什么都不会说,所以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九叔回来。 现在九叔回来了,却不来见他。 摆明了就是心虚! 夏朝生越想越急,主动打开门,不顾侍女们的阻拦,追上了穆如归的步伐。 “九叔!”他扯住了穆如归的衣袖。 穆如归背对着他,停下了脚步。 夏朝生气鼓鼓地质问:“我的身子为什么能好?” “薛……薛神医药到病除。” “穆如归。”他急了,竟直呼了穆如归的名讳,“你答应过我,从此不再有任何的隐瞒,难道这话,是你用来框我的吗?” 穆如归连忙转身,扶住夏朝生的肩膀:“不是。” “那你就和我说实话。” “朝生……” “九叔,我……” 他的话被传旨的内侍监打断。 长忠捧着圣旨,笑眯眯地出现在了王府前。 “王爷,王妃,请接旨吧。” 夏朝生微微一怔,扯着穆如归的手,转而滑进了衣袖。 穆如归顺势拉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 夏朝生迅速安下心来,与穆如归跪在了一处。 梁王在圣旨中洋洋洒洒写了不下百十来字,其实就是说,边境安稳,狄人龟缩不出,九弟就不用回嘉兴关了,在上京好好陪陪王妃,争取早日生个孩子。 至于夏朝生……先前所说太学之事,因为太子被废黜,就作罢吧,朕知道你学识渊博,不如来当刚学会走路的十一皇子的皇子师。 一封圣旨,明捧暗贬,彻彻底底地将他们困在了上京城中。 夏朝生面色微变,起身谢恩时,不安地低咳。 长忠低眉顺目道:“王妃还要保重身体啊!” “多谢公公关心。”他示意夏花掏出几颗金瓜子,递到内侍监手里,“有劳公公跑这么一趟。” “王妃真是折煞奴才了。”长忠接过瓜子,喜笑颜开,同时压低声音道,“还请王爷和王妃有所准备,昔日太子……怕是不好了。” 夏朝生心里一突,藏在袖笼里的手微微攥紧。 与此同时,一队金吾卫从皇城中疾驰而出。 梁王终究是心软了。 他不忍心让曾经最看中的皇子惨死在宫外。 可惜,当金吾卫赶到城门前时,马车早已被愤怒的百姓砸开,而身受重伤的太子也淹没在了恶臭的泔水中,只剩一口气。 就算是大罗神仙在此,也回天乏术了。 作者有话要说:留渣太子一命,等着给朝生出出气w 感谢在2020-09-07 22:17:37~2020-09-08 22:0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漫漫、Riskitall(?ω?)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inaao 16瓶;倾无羡、老豆腐的咖啡豆融化了、南笙 10瓶;32064645 6瓶;我要上天! 2瓶;奋斗、啊肥u、Yuki、煜?尼、慕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61(二合一) “还愣着做什么?”走到马车边的金吾卫瞧见了车厢内的惨状,一阵恶寒,捏着剑,惊恐地质问,“谁干的……这都是谁干的?!” 护送穆如期去禹州的太监们立刻围上来。 “大人,您瞧瞧,我们也被泼了泔水!” “我的脑袋还被打出血了呢!” “这儿,瞧瞧这儿……” ………… 他们生怕陛下怪罪,一个劲儿地推脱。 一说,丢东西倒泔水的百姓太多,压根分不清谁是谁;二说,自己脑门都被砸开花了,倒在地上,想阻拦,也有心无力。 馊水味飘散开来,金吾卫被熏得几欲作呕。 他心里气得翻江倒海,却又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马车上躺着的穆如期,已经不是昔年那个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太子了,如今上京城中新贵,乃是曾经寄养在宁妃娘娘膝下的五皇子。 人人都说,陛下近日来,将许多要紧事都交给了穆如旭处理,五皇子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退一万步讲,就算五皇子来日与皇位失之交臂,梁王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一个残废的皇子。 所以金吾卫气归气,心里还是有些考量的。 既然事情已经捅到了陛下面前,穆如期那身烂菜叶子,就该由陛下圣裁。 若是整条街的百姓都动了手,梁王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命不久矣的皇子,斩了整条街的人吧? “行了,把殿下抬上。”金吾卫想通其中的关巧,从侍从手里接过干净的帕子,捂着口鼻,不耐烦地催促,“陛下口谕,要见殿下,不可怠慢。” 穆如期就这么被重新抬进了皇城。 他满身泔水,自然不能直接面见陛下,宫人们替他草草换了衣服,又囫囵擦了身子,顾及他身上的伤,终究不敢打水替他沐浴。 只是这样一来,穆如期被抬到梁王面前时,身上依旧散发着一股无法驱散的恶臭。 在金銮殿内苦苦煎熬的梁王,在看见穆如期之前,满心悔意。 他冷静了,清醒了,想了想自己的身子骨,又想了想身体里流着狄人的血的五皇子,终于发现,还是昔日的太子好。 可惜,再好的皇子,如今也成了废人。 “长忠,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长忠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毫不犹豫地说:“奴才觉得没有。” 梁王微怔:“没有?” “陛下,殿下无德,坏了陛下您的名声,您罚他去禹州历练,是对的啊!”长忠避重就轻,将梁王从自责中摘了出来,“奴才跟了您这么些年,能不知道陛下您的心思吗?” “您定是想着,让殿下先去禹州静静心,等时局安定了,再接回来。” “到时候,储君之位,还不是陛下您一句话的事儿?” 内侍监的一番话,抚平了梁王心中的愁绪。 他忍不住附和:“是啊,朕就是个意思!……可谁知,他竟在城外被……” 梁王懊恼地拍着腿:“成何体统,真真是成何体统!金吾卫都去哪儿了?!” 他正发着火,言裕华带着意识模糊的穆如期来到了殿前:“陛下,臣将殿下带来了。” 梁王一腔怒火尚未发泄出去,就被浓重的馊丑味熏了回去。 “这……这是朕的……”梁王兀地站起,又狼狈地跌坐在龙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瘫在担架上的烂肉,继而推搡起长忠,“去,替朕去瞧瞧!” 长忠依言走到担架边:“掀开。” 金吾卫们依言掀开盖在穆如期身上的锦被,金銮殿内登时臭气熏天。 饶是成日在梁王身边提着脑袋过日子的长忠,都忍不住干呕出声。 原是穆如期坏了家伙,连黄白之物都控制不住。 梁王心里的悔意瞬间荡然无存。 “还……还不快叫人去给他换身衣服?”他捂着口鼻,嫌恶地挥着手,“言裕华,快把他抬走!” 言裕华眸子里滑过一丝冷意,跪地称是。 可谁也没想到,意识混乱的穆如期忽地睁开眼睛,望着金銮殿雕满金龙的房梁,痴痴地笑起来:“朕回来了……朕回来了!” 满殿哗然。 梁王顾不上令人作呕的臭气,推开前来搀扶的宫人,冲到穆如期身边:“逆子,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自称什么?!” 言裕华适时回答:“陛下,殿下怕是糊涂了,竟然自称……”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穆如期拍起手,嘴角挂下一串混着血迹的涎水:“朕回来了,朕回来了!” 梁王猛地后退半步。 被赶出东宫的皇子自称“朕”,其含义,不言而喻。 这不单单是“僭越”二字可以解释的了。 电光火石间,梁王怀疑其了许多人。 他惊疑不定地扑到言裕华面前:“裕华,去替朕查秦家……查皇后!” “他敢自称朕,必定是起了不臣之心……来人,来人啊!” 恐惧充斥了梁王的心。 比起后继无人,他更怕在位时被从皇位上赶下来。 “臣遵旨。”言裕华顿了顿,“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有什么事情想要替他隐瞒?”梁王心头火气,一脚踹在言裕华的肩头,“朕以前和你说过的话,你都混忘了吗?!” “朕才是这大梁的天子!你们金吾卫该效忠的,不是太子,而是朕啊!”梁王弓起腰,用手指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口,声嘶力竭,“言裕华,你看着朕,对朕说实话,他究竟背着朕,说过什么?!” 言裕华的话,激起了梁王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如今的大梁,他看似掌握着兵权,实则,玄甲铁骑只听从穆如归的号令,夏家军更是不必说。 若是如今连金吾卫都…… “陛下。”言裕华的声音唤回了梁王的神志,“陛下,臣昔日跟随在太子殿下身边时,曾听殿下议论过五皇子殿下的出身。” ——嗡。 梁王耳畔仿佛炸响了一声闷雷,顷刻间面色惨白地跌坐在了地上。 “陛下!”长忠赶忙伸手来搀扶,“来人啊,快传太医!” “不……不传太医……”梁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竟是看也不再看金銮殿前的穆如期,也不顾长忠的叫喊,直接失魂乱跑地去了后殿。 “公公,陛下这是何意?”言裕华看了一眼长忠,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在听到穆如期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后,回去仔细思索了许久。 他不信太子会空口无凭污蔑一位皇子,便暗中探查了消息。 五皇子的生母过世多年,在宫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言裕华多番打听,只打听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传闻。 ——有人说,穆如旭的生母,身边曾有几个狄人侍女。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联系上穆如期说的醉话,就多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而今,言裕华在金銮殿前试探一说,便试探出了大概的真相。 回到后殿的梁王,遣退了众人,唯独留下一个心腹长忠。 长忠点燃了宫内的烛台,又将安神香捧到了龙榻边。 “长忠,你说……太子是不是发现了旭儿的身份,才会做出这些糊涂事的?”梁王失神地望着静静燃起的香炉,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他以前是那样让朕安心,朕……朕也将他当做储君培养,这一切,竟然因为旭儿有一个狄人生母,就变了吗?” 长忠撩起眼皮,借着昏暗的灯火,借机打量梁王的神情:“恕奴才多嘴,陛下,五皇子生母之事,以后莫要再提啊!” 梁王陷入了沉默。 许久以后,当长忠以后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梁王忽而问:“太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长忠立刻跪在龙榻前:“陛下,不是奴才说!奴才对您,那可是真真的衷心啊!” “朕自然知道不是你。”梁王烦躁地将内侍监踹到一边,“朕还不了解你吗?” 他指了指几个已经不在后殿的侍从。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人精,不到新皇即位,怕是哪边都不会得罪吧?” 长忠连忙磕头:“陛下万岁,哪来的新皇即位呢?” 梁王扶着心口,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在宫中多年,自是了解身边的这群内侍监。 无根之人,哪来的衷心? 不过是看得透,懂得不到最后,不押宝的道理。 也正是因为如此,梁王才信任长忠。 “想必是之前的那些宫人还没解决干净。”梁王神情阴郁,“就怕旭儿心里有了什么……” “不会的。”长忠摇头,“陛下,五皇子最是孝顺,这么些年,您对他的好,他必定记在心里。” “你是说,这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长忠没敢接话。 梁王喃喃自语:“是了,他们兄弟俩斗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 “……长忠,你说,五皇子心中,是不是也对朕……” “陛下,您多虑了。”长忠的安慰并没有起到效用。 梁王神经质地叫嚷着:“言裕华呢……言裕华上哪儿去了?” “陛下,言统领带着太子殿下……” “混账,还叫什么太子?!” “奴才失言,陛下息怒。” “都不堪用。”梁王却已经瘫倒在了龙榻上,不再管长忠了,“都不堪用,还是十一皇子好……”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竟是就这么睡了过去。 长忠一动不动地跪在龙榻前,直到夜色低垂,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将龙帐放下,蹑手蹑脚地熄灭了后殿内的灯火,只留在龙榻前留下两盏,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公公。”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的宫墙下,传来了言裕华的声音,“陛下可有说,如何处置太子殿下?” “未曾。”长忠叹了口气,“不过言统领也不必太过上心,陛下如今……对十一皇子青睐有加。” 言裕华默了默:“十一皇子还是稚童。” 长忠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所以咱们陛下体恤,特意让九王妃入宫,当皇子师啊!” 言裕华会意,对内侍监拱了拱手,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下。 而成了皇子师的夏朝生已经将圣旨收了起来,忧心忡忡地揣着手,和穆如归商量,要回侯府一趟。 “九叔,十一皇子年纪尚小,断无继位可能。”他一针见血道,“陛下此举,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不愿册封穆如旭为太子。” 夏朝生言罢,眼里划过淡淡的茫然:“可是为何呢?” 前世,穆如期的太子位置坐得稳,穆如旭压根没有出头之日,便没有人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如今,太子已废,按理说,梁王怎么都该倚重五皇子,为何会突然将十一皇子推到台前? 穆如归并未回答夏朝生的疑问,只是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攥在掌心:“我陪你回一趟侯府。” 竟是这么将蛊虫的事皆过去了。 夏朝生也没再逼问。 他歇了一夜,早上匆匆前往侯府,拦住了准备上朝的夏荣山。 “生儿?”夏荣山瞧见儿子,总是欢喜的。 镇国侯杵在夏朝生面前,上下打量:“气色好了许多,为父心里甚是欣慰。” “父亲可别说这些了。”他叹了口气,“父亲可知,陛下昨日命我为十一皇子师,不日就要进宫?” 夏荣山神情微微一变:“竟有此事?” “父亲,十一皇子尚且年幼,就算天资聪颖,也比不上如今的五皇子。”夏朝生算着时辰,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道,“陛下此举,可是因为五皇子没有登基的可能?” 他三言两语间,将夏荣山说得恍然大悟。 “生儿此言,甚是有理。”但镇国侯很快皱起了眉,“五皇子殿下虽没先前的太子殿下贤名远播,却也没犯过大错,陛下为何不让他当储君?” 父子俩同时陷入了沉默。 站在夏朝生身后的穆如归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夏朝生似有所觉,拉住九叔的手:“时辰不早了,爹你快去上朝吧。” 夏荣山翻身上马,本欲多叮嘱几句,却见夏朝生说完,挽着穆如归的手,头也不回地往侯府里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梁王不欲穆如归参政,穆如归便可不上朝,夏朝生更是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如今担了个皇子师的虚名,日后就算入宫,也是去后宫。 这么一看,王府和侯府加起来,天天上朝的,就剩他一人,他怎能不气? 但是夏荣山的怒火没烧到夏朝生身上。 他在侯府用了午膳,陪着裴夫人煮茶,傍晚时分才离去,第二日,便被长忠请进了宫。 “九叔,你说,陛下到底要我教十一皇子什么?”夏朝生站在镜前,蹙眉穿着朝服——他是男子,就算嫁入王府,朝服也没有女子的朝服繁琐,这会儿已经差不多穿好了。 他接过夏花递来的手炉,轻笑:“不过,如果陛下真的有意让十一皇子继位,不会将我叫进宫中。” 梁王必定会为未来的储君,寻一位德高望重的师长。 “想来,只是想用我来牵制九叔。”夏朝生得出了结论,转身面向穆如归,张开了双臂,“九叔,好看吗?” 青色的朝服随着夏朝生的动作,层层叠叠散开来,像观音坐下盛开的青莲。 他眉眼弯弯,面上的棱角因为笑意淡去,许是身子在蛊虫作用下大好的缘故,连病气都散尽了。 穆如归恍惚间,觉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穿过岁月,走到了眼前。 直到—— “咳咳。”夏朝生低低地咳嗽着,从秋蝉手里接过披风。 穆如归神情一凛,起身拉着他的手,走到了门外。 候在王府前的长忠见状,为难道:“王爷,陛下今日只传召了王妃。” “本王有事禀告皇兄。”穆如归眉心微拧,冷声道,“公公可是觉得有不妥之处?” 长忠的手微微发起抖,瞬间改口:“王爷,陛下盼着您去呢。” 穆如归轻哼一声,在夏朝生无奈的目光里,堂而皇之地跟到了皇城中。 “九叔,我自去便是。”夏朝生忍笑捏住了穆如归的手指。 穆如归垂头,替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大氅,语气不善:“你嫁与我,不必顾及后宫嫔妃。” 夏朝生怔住。 “若是再碰见……手段。”穆如归说着,轻轻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九叔。”夏朝生红着脸移开视线,知道穆如归说的是先前宁妃在姜汤里下药之事,轻声点头,“我晓得。” 穆如归却还是不放心,不厌其烦地叮嘱,好像他要去见的不是十一皇子,而是龙潭虎穴里的妖魔。 夏朝生被生生逗乐了。 穆如归在他面前向来少言寡语,还是头一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想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呀。”穆如归瞧见夏朝生走神,就知道他没将自己说的话全听进去,无奈地叹了口气,耳朵上的红潮也渐渐褪去。 当着长忠的面,穆如归毫不避讳道:“若是被欺负了……莫怕,一切有我。” 夏朝生的心狠狠一跳,猛地撩起眼皮,对上穆如归的目光,又仓惶垂下头。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手心里也沁出了细汗。 “晓得。”夏朝生颤道,“我都晓得。” 他什么都晓得。 穆如归这才松开手,目送夏朝生随长忠离去。 风卷起了他身上青色的朝服,像卷起一片过早跌落枝头的枯叶。 酸涩淹没了穆如归的心。 蛊虫只能保住夏朝生的性命,却不能还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原来,人都是贪心的。 穆如归想要夏朝生活着,又想要夏朝生好好地活着。 他的欲望在夏朝生身上永无至今,贪婪无度。 又起风了。 夏朝生用帕子捂住嘴,轻声咳嗽。 长忠走在他身前,尖着嗓子道:“王妃可要保重身体啊。” “多谢公公关心。”他攥着帕子,微微一笑,“不知公公了解不了解十一皇子?” 长忠知无不言:“王妃真是问对人了,十一皇子刚初生的时候,正是奴才去给陛下报喜的呢!” “小皇子呀,当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长忠话音未落,宫墙内忽地飘来一阵可怖的哀嚎。 夏朝生心里打了个突,停下脚步:“公公,这是何人在叫?” 长忠面色不变,依旧在笑:“这儿……嗐,吓着王妃了。这儿是先太子殿下休息的偏殿。” “先太子?”夏朝生忍不住挑起了眉。 穆如期。 这个噩梦般的名字,已经彻彻底底地从他的人生里抹去了。 “是啊,先太子殿下受了重伤,陛下于心不忍,特赐他宫殿,在宫内养伤。”长忠乐呵呵地解释,“只是伤重难治,殿下……殿下时常疼得说胡话。” “带我去看看吧。”夏朝生在冷风中站了片刻,低声询问,“不知公公是否方便?” “王妃说笑了,真要细算起来,先太子殿下是您的晚辈呢。您去看看他,有何不妥?”长忠会意,将他引上了另一条宫道,“左右时辰还早,奴才这就进去通报一声。” 长忠说是“通报”,实则是看看,穆如期身上有没有控制不住流出的黄白之物,免得熏着夏朝生。 “都收拾干净了吗?”进了屋,长忠脸上的笑意消散殆尽,捏着鼻子,厌恶道,“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味儿?” 伺候的宫人哗啦啦,全跪在了地上。 “罢了,罢了。”长忠不耐烦地挥着手上的拂尘,“快点上香,等会儿有贵人要来,你们都退下吧。” 他忧心忡忡地走出卧房,心道,若是将王妃熏晕了,九王爷会不会拎着枪直接杀进后宫? 长忠哆嗦了一下,收回思绪,快步走到偏殿前:“王妃,您且跟我来吧。” 夏朝生沉默着跟上了内侍监的步伐。 长忠边走,边旁敲侧击道:“王妃,想必您也听说了,殿下是伤在……待会儿进去,若是闻到什么味道……” “公公不必多说,我都晓得。”夏朝生颔首。 他光听描述,就能想象得出穆如期的惨状,心里没有怜悯,只有痛快。 这是他恨了两辈子的人,他不会愚蠢到同情仇人。 “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长忠替夏朝生推开了殿门。 阴冷腥臭的风扑面而来,夏朝生面色一白,揣在手焐子里的手猛地攥紧。 即便过了这么久,即便穆如期已经成了一滩烂在榻上的肉,他依旧觉得恶心。 而躺在榻上的穆如期不知是疯了还是傻了,听见脚步声,忽地嘻嘻笑起来。 “朕……朕要灭你们九族!” “穆如归,你……你谋逆……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朕是真龙天子,你们怎么能把朕关在这里……哈哈哈!” 沉重的宫门在夏朝生身后缓缓合上,带走了最后一丝光。 他的瞳孔也随着穆如期的“胡言乱语”,骤然紧缩。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合一,迟了点_(:з」∠)_ 对哒,朝生要发现渣太子也是重生的啦w 感谢在2020-09-08 22:02:45~2020-09-09 22:4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公子世无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倾无羡、子非鱼 10瓶;公子世无双 5瓶;糖分控 4瓶;我要上天!、阮榆柒 2瓶;花吃了桃茜茜、赤色凶兵、煜?尼、Yuk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62 疯了的穆如期没有看走进殿内的人。 他举起双手,在虚空中胡乱挥舞:“滚开……滚开!这是朕的皇位,你们……你们……滚开!” 夏朝生一点一点回过神,冰凉的十指无意识地绞紧。 若是换了没经历过重生的人,听见穆如期的疯言疯语,只会说昔日的太子殿下被赶出东宫后,失了志。 但夏朝生是经历过重生的人。 他从穆如期的话里寻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他可以重生,穆如期……也可以。 夏朝生抿唇走到榻前,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形容枯槁的穆如期。 “你认得我?” 穆如期循声,木木地抬起头。 昔日不可一世的太子,眼睛布满血丝,神情万分呆滞,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站在榻边的人是谁。 “朝生……夏朝生!”穆如期的脸上涌起了病态的红潮,仿佛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的稻草。 穆如期伸出了手,拼命向夏朝生抓来。 夏朝生就站在他能差一点能够到的位置,沉默着一动不动。 “朝生?”穆如期的胳膊无力地跌落,眼神阴郁,大声质问,“你……也要背叛我吗?” “不,不可能。” “世界上谁都可能不背叛我,只有你不可能!” “朕……朕这辈子会对你好,你不要走……” 穆如期喊到最后,满脸痴迷。 仿佛夏朝生是自己的必生所爱。 而夏朝生脸上的震惊已经全部由冷漠取代。 他缓缓俯身,靠近那张已经瘦得脱相的脸,轻笑起来:“你会对我好?” 穆如期忙不迭地点头,眼底汇聚起微光。 ……朝生果然离不开他。 朝生心里果然有他。 夏朝生又问:“你想迎我入门?” 穆如期还是点头,甚至描绘出一副“美好”的画卷:“朝生,朕……朕让你当男后,那个……夏玉,朕不会再理睬了。他,他不是你们夏家的人……” 夏朝生笑吟吟道:“真的吗?” 穆如期立刻倒豆子似的,将夏玉的身世说给他听:“朕也是被他蒙蔽了,朕……朕从未对你起过杀心啊!” “既然如此……”夏朝生后退半步,在穆如期越来越亮的目光里,粲然一笑,“那就给我前世死去的族人偿命吧。” 穆如期呆立当场:“你……你说什么?”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手脚并用,艰难地向榻里挪动:“你……你,你不是人!” 穆如期惨叫起来:“你是鬼……你是前世的厉鬼!” 站在殿外候着的长忠听见了殿内的异响,迟疑地询问:“王妃,可有不妥?” “无妨。”夏朝生平静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有劳公公再等一会儿。” 长忠连忙应下:“王妃请便。” 夏朝生又去看吓得魂不附体的穆如期,幽幽道:“殿下不是要道歉吗?……那就去问问,我那些前世死去的族人,他们愿不愿意原谅你。” 夏朝生说出口的每一个,都像是索命的咒,穆如期面如土色,几欲晕厥。 穆如期已经彻底疯了。 他不知道夏朝生也是重生之人,只觉得他是从前世跟来的,索命的鬼,找他来报仇来了。 “朕……朕舍不得杀你!”穆如期哭喊着扭动早已残废的身躯,像一条臭虫,在肮脏的榻上颤抖,“朕真的心悦于你!朕是被骗了……是的,朕是被骗了!” 夏朝生眼里划过一道嫌恶。 即便到了此刻,穆如期竟然还觉得自己无错。 他无趣地止住了话头,看了看窗外青白色的日光,心里涌起浓浓的疲惫。 他想问的,想追根据的,其实只有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穆如期要骗他,为什么穆如期要害他至此,为什么,镇国侯府满门忠义,得到的却是那样的结局。 可直至此刻,夏朝生才明白……根本没有原因。 因为穆如期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前世所想所爱的,一直是穆如期伪装出来的假象。 护着他的,是九叔。 爱着他的,也是九叔。 他知道这个就够了。 “我不要你死。”夏朝生捏着手炉,五指用力到泛白,“你不配轻易就死。”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殿外走去。 “穆如期,我要你活着……天天看着午门,看着我的族人曾经葬身地方。” 他的嗓音温和似水,说出口的话却将穆如期死死钉在了床上。 午门。 穆如期痉挛起来。 昏暗的殿内忽然多出了好些人,他们在夏朝生离去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榻前。 又像是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去。 穆如期吓得肝胆俱裂,仿若被人掐住了脖颈,脸色很快因为缺氧,涨得通红。 他似乎看清了他们的面容,又似乎看不清。 但他知道,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贯穿着一道可怖的伤疤。 “来了……他们来了……”夏朝生推开殿门的时候,听见了穆如期的哭嚎。 “王妃。”长忠却像是聋了,笑着说,“您瞧瞧这天,来时还好好的,一转眼,就要下雪了。” 夏朝生抬起头,果见天上阴云密布,风里也掺杂着细雪。 “走吧。”他收回视线,再也不去看身后时不时传来惨叫的宫殿,与长忠一道,走去了十一皇子的寝宫。 * 十一皇子还是个孩子,由母妃海氏抱在怀里,向夏朝生行了师礼。 夏朝生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当过师长,赶鸭子上架似的教十一皇子认字,好不容易挨到长忠来了,连忙匆匆出宫。 下了半日的雪将皇城重新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 长忠替夏朝生撑着伞,轻声道:“王爷在宫外等着王妃呢。” “王爷来了?”夏朝生心里一暖,揣着手,不由自主勾起唇角,“下雪了,还来做什么呢?” “王爷惦记着您呢。” 他耳根微红,想要反驳的时候,发现宫道的尽头,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穿着朝服的穆如归撑着伞,隔着风雪,向夏朝生伸出了手。 “九叔……”他愣了愣,拎着衣摆,匆匆跑了过去。 其实见过穆如期之后,夏朝生的心情就低落到了谷底,即便打起精神,在十一皇子宫中没有露出破绽,实际上,还是受到了前世记忆的影响。 他又想起了被关在凤栖宫中的自己。 想起了族人们在午门前的哀嚎。 但是站在风雪里的穆如归,让夏朝生顷刻间回到了现实。 “九叔。”他扑了过去。 穆如归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夏朝生甚少在外人面前表露感情,即便是回侯府,至多拉拉手罢了。 “嗯?”穆如归耳根微红,低头揽住他的肩,“怎么了?” 夏朝生将脸埋在穆如归的颈窝里,半晌,哑着嗓子喃喃:“想你了。” 穆如归浑身一震。 “真的。”他又说了一遍。 夏朝生说的是实话。 在死去的三十年里,他只是一缕无法转生,又无法触碰到九叔的孤魂野鬼。 他陪伴了穆如归三十年。 孤孤零零,孑然一身。 穆如归缓缓回神,替夏朝生拂去肩头的落雪,然后转头对着长忠拧眉。 长忠哆嗦起来,待将夏朝生送上宫外的马车,才悄悄对穆如归耳语:“王爷,王妃今日在宫中见了前太子殿下。” 穆如归的神情瞬间阴沉。 长忠苦笑道:“王爷,王妃要去看,奴才拦不住啊。” “罢了。”穆如归跃上马车,掀开车帘前,回头对骑马候在一旁的红五,说,“去查查,现在是什么人在伺候着穆如期。” 红五点头应下。 穆如归这才钻进车厢。 夏朝生已经脱下了大氅,坐在狐皮上,抱着手炉打瞌睡。 穆如归凑过去,胳膊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腰,温柔地揉捏。 夏朝生一开始还能安安心心地享受,后来,不知怎么想到中药的那一夜,面颊迅速染上红潮。 他只记得一开始,穆如归还有些生涩,然后……然后就彻底掌控了他的身体。 “朝生?”穆如归注意到了夏朝生的异样,将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蹙眉道,“可是不舒服?” 夏朝生面色愈红,支支吾吾地摇头。 穆如归却较起真,硬揽着他的肩,将他重新拥在身前,俯身凑近,额头相贴。 夏朝生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穆如归眼尾的伤疤已经淡去大半,只有靠近的时候,他才能寻到淡淡的痕迹。 而离得近了,他又发现,九叔的睫毛很长很密,在深邃的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有些不带人情味的阴影。 夏朝生的呼吸逐渐乱了,拽着穆如归的衣袖,耳垂红得滴血。 “九叔……” 穆如归下颚紧绷,虽然已经感受到了夏朝生额头的温度,却不愿意离开,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垂下眼帘,悄悄打量他湿软的唇。 马车在官道上咯咯噔噔地走着。 夏朝生也在穆如归的怀里摇摇晃晃。 某一刻,大鱼终于叼住了小鱼的尾巴,继而搅动了一池春水。 马车停在王府前时,穆如归和夏朝生并未从车上下来。 红五也不着急,拉着夏花,谈论晚膳用些什么。 “王妃上回说了一嘴。”夏花从王府里搬了条矮凳,坐在背风的地方,搓了措手,“你有回买的甜糕很好吃。” 红五犯起愁:“小姑奶奶哎,我从外头买回来的甜糕,没有十种,也有八种,王妃喜欢的,是哪一种?” “中间掺了馅儿的。” 红五想了会儿,脑海中出现起码五种带馅儿的糕点,但他已经很满足了,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让站在一旁,时不时望马车的秋蝉,去给手炉换炭。 “黑七去哪儿了?”夏花在秋蝉离去后,压低了声音,“许多天没瞧见他了。” 红五面色微僵,沉默着望着远处的残阳,半晌,深深地叹息:“他拎不清是非,被王爷送走了。” 夏花也陷入了沉默。 她是夏朝生的侍女,自然能猜到,能让红五说出“拎不清是非”的过错,必定与自家王妃有关。 “王爷念他在玄甲铁骑中效力多年,留了他一命。”红五收回思绪,笑了笑,“他那样的性格,在嘉兴关待一辈子,也不错。” “也是。”夏花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我去找秋蝉,王妃待会儿怕是要喝水的,我得先预备着。” 红五也跟着往院子里走:“我去替王爷拿身换洗的衣服。” 他们离去后,穆如归终于掀开了车帘。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微的凌乱,却远没有到需要更换的地步。 “朝生。”穆如归见侍从都不在,转身伸出手,“我抱你……” 话音未落,就被一条从马车内飞出来的狐皮打断了。 穆如归无奈地接住狐皮,掀开了车帘。 昏暗的车厢内,夏朝生衣衫凌乱地蜷缩在角落里,狐狸眼里泛着水光,眼尾氤氲着勾人的潮红。 他气急败坏地将脸埋进狐皮:“九叔,你……你真是……” 穆如归捏着车帘的手指微微攥紧,嗓音陡然沙哑:“可还难受?” 夏朝生无话可说。 他揉着酸软的腰,没好气地嘀咕:“要难受,也该是九叔难受。” 不知是不是穆如归的错觉,夏朝生软糯的抱怨落在耳朵里,多了些嗔怪的意味,连那声“九叔”都和平时不一样起来。 穆如归的心酥酥麻麻,伸手将夏朝生抱起,用力按在了怀里。 夏朝生心中的羞涩硬生生被这个拥抱折腾没了。 他无语地抬起头,张嘴在穆如归的下巴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九叔,你不难受吗?” 刚刚,穆如归只帮了他,却没有顾得上自己。 穆如归保持着抱他的姿势,没有回答也没有动,直到红五回来,才哑着嗓子,老实承认:“难受。” 夏朝生没想到九叔如此坦诚,噗嗤一声笑出来,也将马车内的旖旎笑没了。 “难受,下次就别欺负我。” 穆如归闻言,眸色微深,等夏朝生艰难地坐起,蹙眉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才道:“好。” ……下次不在马车里欺负你。 红五拿来的衣袍没有派上用场。 穆如归抱着夏朝生跃下马车,一路将他抱回了卧房。 夏朝生起先还在抗拒,后来彻底放弃了抵抗,捂着脸,望着九叔的侧脸发呆。 他想起了前世的穆如归。 孤独地坐在龙椅上的穆如归。 “九叔,你以后……”夏朝生的心狠狠一痛,忍不住咬住下唇,迟疑道,“你以后……若是我的身子……” 替他脱下外袍的穆如归,眉头一拧:“我不会让你有事。” 夏朝生不知道蛊虫的作用,固执道:“万一呢?” “不会。”穆如归微热的手攀上了他的面颊,“别瞎想。” 他却不能不想。 他的身子若是好不起来,又或许老天只给了他和前世一样长的时间,怎么办? “九叔。”夏朝生硬着头皮道,“若是我不好了,你……你别难过。” 话音未落,穆如归已经从榻前站起了身,不可置信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用眼神谴责他,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 ——哐当。 穆如归的衣摆将榻前的香炉碰倒,滚烫的炉灰飞溅出来,仿若夏夜的萤火。 穆如归沉默着扶起香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房。 夏朝生放在膝头的手颤了颤,低声唤来了候在卧房外的夏花。 “王妃,你尝尝,这是红五特意去夜市买的甜糕。”夏花没听见他们的争吵,将甜糕放在榻前,忽见他面色苍白,不由惊住,“王妃……小侯爷!”夏朝生猝然回神。 “小侯爷,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夏花焦急地向卧房外跑去,“我去叫……” “回来。”他咳嗽了两声,无奈地将侍女叫回来,“我无事,只是和王爷……说了两句话。” 夏花根本不信。 刚刚王爷抱着王妃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可能说了两句话,就把小侯爷气成这样? 夏朝生劝说不成,最后还是等来了薛谷贵。 薛谷贵知道蛊虫的秘密,哆嗦着来到卧房内,生怕他继续逼问。 夏朝生却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他在想,怎么把九叔哄回来。 其实他知道穆如归为何生气。 换个角度想,若他是九叔,也不愿听见与生死有关的丧气话,可……可他是活过一辈子的人,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命数,就算现在不说,未来,还是要面对的。 这些话,他以前不敢对穆如归说,现在却是舍不得说了。 他也想陪着九叔,直到最后的最后。 夏朝生自嘲地自我安慰:能以最好的年华留在九叔的记忆里,也不错。 “王妃的身子已经在逐渐转好了。”薛谷贵坐在榻前,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平日里,忧思烦扰,免不得精神头差些……王妃,您只要放宽心,日后定然性命无忧。” 夏朝生回过神,一时没听明白薛谷贵的意思,诧异道:“先生没说错吧?” “王妃若是信不过我,随便换一个太医问问便是。”薛谷贵抱着药箱,巴不得快点离开这虎狼之地,“先告退了。” 夏朝生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继而想起蛊虫之事,瞬间变了神情。 “夏花!”他又从榻上爬了起来,“快……快去看看王爷在不在府中!” 夏花一头雾水地出门,又很快疑惑地回来:“王妃,红五说,王爷方才匆匆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连个侍从都没有带。” “出府了?”夏朝生的心微微一沉,语气里有少见的茫然,“九叔生我气了?” 他活了两辈子,都没想过,穆如归会和他置气。 “生气?”夏花这才意识到,自家小侯爷和王爷吵架了,神情瞬间紧绷,再次改了称呼,“小侯爷,若是王爷待您不好,咱们直接回侯府吧。” 不怪夏花多想。 上京城中住满了达官显贵,哪家没点龌龊事? 夏花从侯府跟到王府,早就听了不知道多少稀奇古怪的传闻。 如今见夏朝生面色苍白,神情无助,不自觉地将那些事全套在了穆如归头上,焦急得恨不能生出翅膀,当场带着夏朝生飞回侯府。 夏朝生兀自琢磨了片刻,却没有理会侍女的话。 他走到榻边,失落道:“你下去吧,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了,你……你来知会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9 22:47:25~2020-09-10 22:4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于儿 3个;Riskitall(?ω?)、阮榆柒、3594314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萍、Jennifer 50瓶;子非鱼 10瓶;老豆腐的咖啡豆融化了 6瓶;我要上天!、江*慕澄白@、云归 2瓶;煜?尼、慕心、Yuk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63(二合一) 夏花差点气晕过去,走出卧房,拉着秋蝉,悄声嘀咕:“王爷都和小侯爷吵架了,小侯爷怎么还不肯回侯府啊?” 秋蝉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失笑道:“我的好姐姐,你是怎么了?平日里都是你拉着我,不让我胡闹,今儿个怎么也开始说起胡话来了?” “我也是着急。”夏花很快冷静下来,犯愁道,“小侯爷嫁进王府前,夫人特意嘱咐过我,若是王爷待小侯爷不好,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劝他和离。” 秋蝉微微怔住:“我的好姐姐,越说越不成体统了……小侯爷下马车的时候,不是和王爷挺好的吗?” “方才吵架,王爷直接把咱们小侯爷丢在屋里了!” “哎呦。”秋蝉吐了口气,“然后呢?” “还要什么然后啊?”夏花反问,“咱们小侯爷从小到大,可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好姐姐,成婚了哪有不拌嘴的。”秋蝉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你是侯府的家生子,不知道外头的贫贱夫妻能吵成什么样,我可是见过……再说了,咱们小侯爷没吵没闹,说明心里压根就不觉得委屈!” 夏花头一回听秋蝉长篇大论,不由迟疑道:“小侯爷真不觉得委屈吗?” “咱们陪了小侯爷这么些年,也算是了解他吧?”秋蝉点了点头,“他何时隐忍过?就算在侯府,当着侯爷和夫人的面,他有什么不满,也是直说的。” “好姐姐,别犯愁了。”她瞧着升起的圆月,笑着转过头,“明个就是正月十五了,小侯爷今年怕是没法出去闹花灯的,咱们想个法子,让他开心开心。” “日子过得真快,都十五了。”夏花也去看天上的月亮,“今年若是在侯府,夫人肯定会给小侯爷煮元宵。” 离开王府的穆如归也在看天上的月亮。 边境之患已解,上京城的夜晚又热闹起来。 各家各户张灯结彩,满街都是叫卖的小贩和嬉闹的孩童。 穆如归没穿朝服,身边也没有侍从跟随,独自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上,迎面撞来一个稚童。 他脚步微顿,想起先前看见玄甲铁骑吓得哇哇大哭的孩童,隐隐有些头疼。 可撞上他的稚童揉了揉脑袋,踮起脚尖费力地瞧了一眼,然后像模像样地后退一步,行了礼,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穆如归茫然地望着稚童的背影,不知他为何不哭。 “公子,买碗元宵吧。”许是穆如归在街边站了太久,煮元宵的大娘吆喝起来,“家里的小娘子肯定爱喝。” 穆如归果然被吸引,走过去买了两碗。 大娘瞧他衣衫华贵,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公子怎么不带娘子出来看灯会?” “灯会?” “十五了啊!”大娘盛起煮好的元宵,望着满街灯火,朗声笑道,“今年的花灯会可不一般呢,说是宫里的贵人也会来……公子明天可以带娘子出来逛一逛,热闹着呢!” 穆如归心神微动,接过元宵道了声谢,然后掏出金瓜子递了过去。 大娘吓得直摆手,称呼都改了:“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 “无妨。”穆如归却已经悄悄汇入了人流,身影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大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遇上了贵人。 “可不得了。”她收起金瓜子,喃喃自语,“哪家的娘子运气好,嫁了这么好的相公?” 穆如归不觉得自己有多好。 他拎着元宵,缓缓往王府走。 从离开卧房的刹那起,穆如归就开始后悔。 夏朝生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摆明了是心里已经有了他。 可他听见夏朝生谈及生死,头脑却还是空了。 数不清的愤怒和恐惧充斥着穆如归的心,让他一头扎进了冬日的冷风里。 与其说,他生气,不如说,他在恐惧,在逃避。 穆如归被冷风吹醒时,才意识到,向来杀伐果断的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的自己……居然连听到夏朝生提出的假设都无法接受。 夏朝生,夏朝生。 这不是他的命,胜似他的命。 穆如归回到王府的时候,红五正焦急地在府前踱步。 “拿去热热。”穆如归将手里的元宵递了过去。 红五慌忙跑上来接元宵:“王爷,您上哪儿去了?” “出去走了走。”穆如归抿着唇,心思还在元宵上,又吩咐了一遍,“热好了,拿给王妃尝尝……王妃歇下了吗?” “房中还亮着灯,许是未睡。” “还未睡?”穆如归的眉头登时拧了起来,“已是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睡?” 红五一时噎住,心道,您和王妃拌嘴,府中可不止王妃一人不睡,满院的人都不敢睡啊! 但是这话,红五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沉默片刻,试探着说:“王妃晚膳也没用几口。” 穆如归的神情彻底阴沉下来,一脸的风雨欲来,大步流星地冲到卧房门前,瞥见跟在自己身后的侍从,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热元宵!” 红五再次噎住,拎着元宵,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穆如归在卧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怒意土崩瓦解,抬起手,作势要敲门,又怕敲门声吵醒睡着的夏朝生,迟迟不敢动手。 几番犹豫下,穆如归还是将门推开了。 夏朝生并未歇息。 他捧着一卷书,恹恹地翻看,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夏花,头也不抬地嘀咕:“王爷回来了吗?” 穆如归的心里瞬间涌出无数缱绻的情丝:“朝生。” 夏朝生手里的书卷跌落在地上,吃惊地抬头:“九叔!” 他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结结巴巴:“九叔,我说那样的话……不是……不是故意惹你生气,我只是……” 夏朝生只是太害怕了。 他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更害怕穆如归又变成前世孤寂冷傲的模样。 “是我的错。”穆如归将夏朝生抱在怀里,缓缓摇头,“有些话,本该对你说清楚。” “什么?” “朝生,你不用想以后的事。”穆如归的声音含着笑意,微微发哑,“我愿与你同生共死。” “九叔……” “朝生,你懂我,就不要反驳。”穆如归轻柔地捂住他的嘴,望着他泛起水汽的眼睛,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明日是十五,你可愿与我出府看花灯?” 夏朝生死死咬着牙关,浑身颤抖着攥着穆如归的手。 穆如归知他还未缓过神,耐心地坐在榻前,一边抚摸他散落的青丝,一边说:“我听府外的人说,明日的花灯会,宫里也会来人,你若不想见到他们,就罢了吧。” “宫里也会来人?”夏朝生好不容易将用到嘴边的呜咽咽回去,闷声闷气道,“难道是陛下……” “不会,皇兄近日身子不适,不可能出宫看花灯会。”穆如归摇头,“就算真要出宫,也是选一位皇子,代行出宫。” “五皇子?” 穆如归不置可否,见红五将热好的元宵端来,便接过,亲自喂到夏朝生嘴边:“尝尝。” 夏朝生红着脸尝了一口,眼睛立时笑弯了。 红五偷偷瞧了几眼,心下大定,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与站在院中的夏花点头。 夏花长舒一口气,拽着秋蝉离去了。 夏朝生解决了一碗元宵,吃撑了,心情也好了起来。 他趴在穆如归肩头,悄声道:“九叔,明日咱们还是别去看花灯的好。” 如今上京城里,还流传着他们不睦的传闻,若是一起去看花灯,传到梁王耳朵里,怕是又要起疑心。 穆如归吹熄榻前的灯,翻身将乱动的夏朝生按在了身前:“都听你的。” “唉,往年在侯府,我肯定会出门看灯。”他念念叨叨,“我娘以前还说,要把灯会包下来,给我一个人看呢。” 穆如归心思一动:“我……” 夏朝生连忙打断九叔的话:“可别!我一个人看花灯有什么意思?……我娘就是逗我,九叔,你千万别当真。” 穆如归没当真,但是心里有了别的主意。 一夜安安稳稳地过去,第二天,宫里却传来了旨意,说是十一皇子要去看灯会,需要玄甲铁骑护卫。 而夏朝生作为皇子师,自然也要随侍左右。 “怎么是十一皇子?”夏朝生接旨后,蹙眉道,“陛下也没有让金吾卫护送十一皇子出宫。” 他抱怨完,又想通了:“金吾卫向来只听从天子与太子的圣命,自然不会管十一皇子,所以只能劳烦玄甲铁骑,代行护卫之责。” 梁王此举,怕是还有更深层的含义。 太子失势,宫中只有穆如旭这么一个适龄的皇子可以继承皇位。 梁王多疑,为了不养出第二个太子,肯定要为五皇子亲自“树敌”。 尚且年幼的十一皇子,就是梁王亲手选出的靶子。 为了此事,穆如归上了一回朝,回来时,还替夏朝生带了几袋蜜饯。 “今夜的花灯会,怕是不平静。”穆如归换下朝服,在屏风后与他说,“穆如旭在朝堂之上,言语间似有不满。” “他当然不满。”夏朝生了然点头,接过穆如归递出来的衣物,“他和穆如期斗了那么久,都没能和九叔你的玄甲铁骑扯上关系……现在看十一皇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玄甲铁骑的护卫,自然气恼。” 正说着,穆如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元宵佳节,就算上京需要上阵杀敌的玄甲铁骑护卫,将士们也不便穿盔甲。 穆如归也换了身墨色的劲装,长发高束,更显得肩宽腿长。 夏朝生一时看花了眼,捧着衣袍,呆呆地“啊”了一声。 调整着手腕上护腕的穆如归撩起眼皮,眸色深沉地望着他:“怎么?” 夏朝生迅速低头,红着脸嘟囔:“没什么……九叔,你今晚能陪我看花灯吗?” 上京城中的治安向来不错,就算花灯会上真的出事,也不会是大事。 穆如归念及此,唇角微勾:“陪你。” 夏朝生慌乱地应了声,趁穆如归反应过来之前,先溜走了。 他一口气跑回卧房,将夏花和秋蝉全叫来:“快,替我找找,先前那身骑马穿的劲装放哪儿了?” 夏朝生的衣袍向来是秋蝉打点。 她闻言,吃惊道:“王妃,那身劲装刚好在浆洗,您……” “那件流云锦的呢?” “拿去缝补了。” 夏朝生一时没了话说。 秋蝉却已经猜到他在找晚上看花灯的衣袍,连忙将收好的衣袍全抱了出来。 “要不穿这身吧。”秋蝉将雪白色的直襟长袍铺在榻上,“再配上侯爷给您的鹤氅,瞧着一定贵气。” 夏朝生的目光落在长袍上,见衣摆上绣着金色回形纹,与穆如归的劲装甚是般配,心满意足地点头:“就它吧。” 他的小心思摆在脸上,就算秋蝉看不出来,等天色渐晚,穆如归穿着一袭劲装来寻夏朝生,秋蝉也明白了。 “王爷,王妃等您好久了。”秋蝉与夏花一同行了礼,屋里传来夏朝生焦急的声音,“九叔,你怎么才来?” 他推开门,裹着鹤氅,急匆匆跑到穆如归身边,大氅上坠着的鹤羽在风中飘然翻飞。 穆如归何其敏锐,目光落在夏朝生微红的耳垂上,心下一片晴明。 原来,他心心念念的人,也在念着他。 穆如归猛地揽住了夏朝生的腰,在他的惊呼声里,将他抱上了马车。 今夜有要事,他们不能在马车里胡闹,但是夏朝生下车的时候,眼尾依旧染上了红意,唇也有些红肿。 好在,夜色朦胧,无人察觉他的异样。 夏朝生清了清喉咙,在车前向穆如归告别:“九叔,十一皇子就在前面,我这就走了。” 穆如归看他装模作样,看得心痒,面上却也是一片淡漠:“去吧。” 夏朝生故作镇定地向着十一皇子的仪仗走去。 “红五。”穆如归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唤道,“跟上。” 同样穿着劲装的红五,笑眯眯地出现:“属下这就去。” 夜色里,还有十几条人影随着红五一道,隐入了人群。 十一皇子没有穿朝服,随行的太监也穿着常服。 夏朝生赶到的时候,年幼的皇子正拉着母妃海氏的手,闹着要吃元宵。 “先生。”许是听见了夏朝生的脚步声,十一皇子转身跑来,“先生,我想吃元宵。” 海氏慌忙将十一皇子拉到身边:“如意,不得无礼!” 十一皇子,穆如意,被母妃一拽,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仍然畏畏缩缩地拱手,向夏朝生行礼。 夏朝生出身侯府,又嫁给了手握玄甲铁骑的穆如归,身份自然不是一个毫无仪仗的十一皇子可以比拟的。 海氏心知自己与皇子,不过是梁王制衡五皇子的棋子,此刻诚惶诚恐,还欲压着小皇子继续道歉,夏朝生已经好脾气地蹲下了身。 “臣带殿下去吃元宵,好不好?” 穆如意的眼睛亮了:“好。” 夏朝生又直起腰,向海氏行礼:“娘娘也一同去吧。” 海氏暗中松了一口气,然后微笑道:“王妃不必多礼……此番赏灯,依照陛下的意思,是要与民同乐为上,不易暴露身份。” 夏朝生顺势点头:“臣明白。” 他不再称呼十一皇子为“殿下”,只当他是家中幼弟,寻了家人多的铺子,排队买了三碗元宵。 灯火葳蕤,街上人头攒动。 煮元宵的大娘甚是健谈,接过夏朝生递来的金瓜子,失笑:“昨日也有位贵人给了我金瓜子。” 夏朝生心念微动:“可是昨日夜间?” “正是。”大娘抬起头,借着灯火,瞧见了夏朝生的面容,不由一声惊叹,“小公子,您比他还俊俏呢!” 夏朝生乐了,但是他面上角的笑容很快就因为大娘接下来的话,僵在了嘴角:“不过,那位公子今日该是带着娘子一起来赏灯,不知还能不能遇见啦。” “娘子?”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短促的笑。 大娘不疑有他,盛着元宵,乐呵呵地点头:“可不嘛?那样的贵人,娶回家的娘子,也肯定是天仙……” 夏朝生彻底闭上了嘴,连吃元宵的时候,神情都僵着。 十一皇子到底是个孩子,喝了碗元宵就忘了母妃的叮嘱,凑到他面前,叽里咕噜:“先生,您怎么愁眉苦脸?是元宵不好吃吗?” 夏朝生捏着勺子的手微微攥紧,皮笑肉不笑道:“有点酸。” 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啊?” “殿……不,小公子,咱们去看花灯吧。”夏朝生放下勺子,不再去管糟心的元宵,转而拉起了穆如意的手,“可好?” 穆如意点头如捣蒜:“先生,若是月月有花灯会,该多好啊。” 夏朝生听着还没自己腿高的小皇子轻声嘟囔着,心中的气恼全变成了无奈。 十一皇子不过是个稚童,却因为生在皇家,过早地被推到了台前。 若是梁王日后当真的动了立储的心,穆如意怕是命不久矣吧? 夏朝生不是多愁善感之辈,前世更是亲眼见证过宫变,但是他瞧着身边蹦蹦跳跳,连糖人都没见过的小皇子,还是低声提醒:“殿下此话,不可当着陛下的面说。” 小皇子肉眼可见地萎靡了:“我知道的,父皇……不喜我说这些。” 梁王想要的,是像前太子和五皇子那样,将心思放在社稷和算计上的皇子,而不是只知道玩闹的孩童。 十一皇子和五皇子比起来,确实没有胜算,但若是直接失去圣心,结局怕是更凄惨。 夏朝生忧心忡忡地带着穆如意来到灯会前,注意力很快就被站在灯火中的穆如归吸引。 他的九叔负手立在一盏半人高的兔子灯前,半身都被火光映亮。 明明灭灭的火光映亮了他深邃的眉眼,也冲淡了他身上的戾气。 当真是俊美无双。 路过的戴着帷帽的姑娘,纷纷将手中的花与帕子向他丢去。 穆如归常年待在边关,不懂上京城中习俗,却也知道那花怕是接不得,只得步步后退到了灯前,神情紧绷,少有的狼狈。 “九皇……九叔。”十一皇子也瞧见了穆如归,连蹦带跳地凑过去,弯腰行礼,“九叔安好?” 穆如归瞧见十一皇子,料定夏朝生就在一旁,登时放松下来:“你一个人?” “不是啊。”穆如意开心地摇头,“先生陪着我呢。” 夏朝生却没有像穆如归想得那样,陪着十一皇子一同走过来。 他立在橙黄色的灯火里,神情模糊不清。 穆如归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拉住了夏朝生的手:“怎么这么冷?” 说着,就要将他往灯会外拉。 “还是去马车上吧。” “九叔。”夏朝生却没有动。 他挣开穆如归的手,重新抱起手炉,意味深长道:“九叔可是看见了许多漂亮的小娘子?” 穆如归:“……” 穆如归:“?” 夏朝生也就是开个玩笑,并没有生气,见穆如归整个人都茫然了,忍不住勾起唇角,细声解释:“九叔,那些花和帕子,你若是接了,就要把人娶回家。” 穆如归瞬间紧张起来,低头掸着衣摆,生怕沾上花。 夏朝生差点笑出声来,揉着眼睛:“九叔,我知你不是……” 话音未落,一捧花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夏朝生:“……” 穆如归:“……” 不知从哪里来的花车行到了他们身边,花车上扮作神女的小娘子们纷纷将花向夏朝生抛来,连什么都不懂的十一皇子,也追着花车,将拾起的花往他身上砸。 穆如归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二话不说,拉着夏朝生的手就往回走。 两人走走停停,直走到灯会深处,才彻底躲开如雨般的花朵。 夏朝生喘着气,望着穆如归的背影,眼神渐渐痴了。 他甜丝丝地唤了声:“九叔。” 穆如归的回答却是咬牙启齿的:“你已经嫁与我了。” 夏朝生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穆如归气势汹汹地转身,拂去他肩头的落花,然后粗暴地吻上来。 双唇相贴,夏朝生兀地睁大了眼睛。 他鼻翼间萦绕着的淡淡的花香,很快被穆如归身上的气息取代。 夏朝生脚下微软,在听见身后传来人声后,浑身僵住,羞愤道:“九叔既然知道我嫁人了,怎么还和卖元宵的大娘说,家中有娘子?” 这回僵住的,轮到了穆如归。 作者有话要说:撒糖撒糖撒糖哗啦啦 做梦梦到大家把白花花的(营养)液体浇到了我的身上呜呜呜 感谢在2020-09-10 22:45:21~2020-09-11 22:3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Bwingbi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精灵灵灵灵 20瓶;aaayp2 5瓶;我要上天! 2瓶;煜?尼、Yuki、赤色凶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64(二合一) “我……”穆如归急于解释,却被夏朝生捂住了嘴。 他偏着头,等身后的游人离去,才将手收回袖笼,轻哼道:“扯平了。” 穆如归不满地蹙眉,似乎觉得砸在他身上的花,事态更严重,但是明智得没有反驳。 夏朝生重新牵起九叔的手:“走吧,十一皇子殿下在等我们呢。” 他们又走回了先前的兔子灯下。 穆如意还在玩花,听见夏朝生的声音,转身笑嘻嘻地往他身上砸了几朵。 好不容易平复心绪的穆如归,额角瞬间绷起了青筋。 夏朝生忍笑弯腰:“小公子,你可知道,往我身上砸花是什么意思吗?” 穆如意将双手背在身后,老成地点头:“知道呀,母妃说了,往谁身上砸花,就可以嫁给谁!” “可是我已经嫁人了呀!” 穆如意纳闷地反问:“先生的确嫁人了,还是父皇赐婚……但是先生没有娶妻,难道就不能等我长大,娶我吗?” 夏朝生哑然失笑。 穆如归忍无可忍,上手拎着穆如意的衣领,将糟心的小皇子丢在了海氏身前。 穆如意自然不服气,奋力地蹬腿:“九叔?” 穆如归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俯下身去,在他耳边冷笑:“你的先生已经嫁给我了,按照礼数,你应该称呼他什么?” 穆如意呆呆地张着嘴,过了片刻,“哇”得一声哭了。 夏朝生:“……” 夏朝生慌忙将小皇子抱在怀里,哭笑不得:“九叔,你和殿……小公子计较什么?” 童言无忌,他小时候怕是也说过惹人发笑的话。 在场众人都当笑话听,唯有穆如归竟然较起了真。 穆如归冷着脸,杵在夏朝生身后,时不时地瞪穆如意一眼。 穆如意泪眼婆娑地抱着夏朝生的脖子,想到这是自己的皇婶,整个人都蔫了,连路边的花灯都不肯看,一个劲儿地抽泣。 夏朝生别无他法,只能低声哄道:“我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穆如意说不好,继续哼哼唧唧:“不能嫁给先生了,呜呜呜。” 夏朝生:“……” 穆如归看热闹不嫌事大,轻飘飘地来了句:“你的先生已经嫁给我了。”穆如意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立刻冒出来,继续往夏朝生脖子上蹭眼泪。 夏朝生没好气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瞪穆如归:“九叔。” 穆如归不甘心地闭上嘴。 穆如意见状,满意了,吸着鼻子,得意洋洋地对皇叔做鬼脸。 穆如归的眼睛微微眯起,趁夏朝生转过身,故意勾起嘴角,摆出一个阴测测的冷笑。 穆如意:“……” 穆如意又吓哭了。 “九叔?”夏朝生慌忙拿出帕子,替小皇子擦眼泪,同时狐疑地问,“你又做什么了?” “没有。”穆如归失落地垂下眼帘,“朝生,我没有说话。” 夏朝生的确没有听见九叔说话,他用帕子擦去小皇子眼角糊着的泪,瞧见前面似乎有卖纸灯的铺子,灵机一动:“我给你买个兔子灯,好不好?” 穆如意果然破涕为笑:“好。” 夏朝生走到铺子前,买了两盏兔子灯。 小巧的纸灯内竖着一盏蜡烛。 他小心翼翼地让店家帮着点燃,然后递到了小皇子的手里。 “谢谢先生。”穆如意拎着灯,忘了哭,眼巴巴地瞧着手里的纸灯,“我可以将灯带回宫吗?” 夏朝生心里一酸:“可以。” 穆如意立刻兴高采烈地拎着兔子灯跑开了。 他站在灯火里,紧了紧肩头的大氅,幽幽叹息。 “心疼了?”穆如归默默地站在夏朝生身前,替他挡住了风。 “只是觉得,生在帝王家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幸事。” “人人都当帝王好,却不知道皇城中人,来世都不愿生在帝王家。”穆如归眼里映着明明灭灭的灯火,“我母妃生前,长居玄天观,就是不愿再见先帝。” 夏朝生从未听穆如归提起贤太妃之事,不由攥紧了九叔的手。 “无妨。”穆如归似有所安,反握住他微凉的手,将那盏兔子灯拎在了自己的手里,“那是母妃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九叔,我陪着你。”夏朝生心念微动,脱口而出,“我以后一直陪着你。” 穆如归兀地低头:“一直?” 他眼前划过了前世的画面,却不忍心破坏氛围,硬着头皮点头:“一直。” 对夏朝生而言,一辈子长也好,短也罢,都是“一直”了。 穆如归得了承诺,心满意足,拉着他的手,慢吞吞地跟在小皇子身后,沿着扎满花灯的长街散步。 微风拂过,香风阵阵,五颜六色的彩灯摇曳着,在地上晃出一片如梦似幻的光影。 夏朝生踏过破碎的光,心一点一点安定下来。 较之前世,他已经很幸运了。 家人安好,九叔安好,他自己也安好。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十一皇子到底年纪小,逛了小半个时辰就累得走不动道,被穆如归抱在怀里,送回了马车。 穆如意直到最后,困到眼皮子打战,还不甘心地嘟囔:“就算是皇婶,我……我也要……” 穆如归果断摔上车帘,毫不犹豫地吩咐红五:“将殿下送回宫。” 红五憋笑:“属下遵命。” 夏朝生没听见小皇子最后的嘟囔。 他拎着灯,往掌心哈了一口气,雾蒙蒙的水汽在唇角氤氲。 “走吧。”马蹄声远去,穆如归重新回到夏朝生身边。 他撩起眼皮,眉眼弯弯:“好。” 时辰尚早,他们又回到了灯会。 人群熙熙攘攘,笑闹着往河边涌。 “九叔,我们也去看看?”夏朝生好奇地踮起脚尖,隐隐约约在远处的河面上寻到几艘亮着灯的船,忍不住央求,“九叔……” 穆如归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觉得还算温热,勉为其难地应允:“我陪你去。” 夏朝生乖顺地点头,跟着人流挤到河边,瞧见了三四艘点着灯的船。 每一艘船上都攀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龙,龙眼处点着灯,龙身许是由金银丝线勾勒而成,在灯火的映衬下,一副腾空之势。 夏朝生听身边游人说:“听说,那是五皇子殿下的船。” “可真气派啊。” “五皇子殿下怕是要入主东宫了吧?” “五皇子殿下可比先前那个太子好多了!” “你这话说的……我看啊,寻常人都比先前的太子好。” “是啊,谁能做出杀妻灭子那么丧心病狂的事?” ………… 听说船是五皇子的,夏朝生的兴趣登时散去,他转过身,嘀嘀咕咕:“九叔,我饿了,咱们去酒楼歇歇吧。” 与此同时,在船上的穆如旭阴沉着脸,听属下汇报。 “你说什么?穆如意那个小孩儿买了盏兔子灯,就回宫了?” 坐在他身边的谋士暗暗摇头:“殿下,臣先前就提醒过您,十一皇子不过是陛下为了制衡你,特意挑出来的靶子罢了,不足为惧。” “父皇让九皇叔去护着他,又让镇国侯府的小侯爷给他当皇子师,我能放心吗?”穆如旭没好气地端起酒杯,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和穆如期斗了这么些年,习惯了。” 谋士听五皇子提起穆如期,唏嘘不已:“谁能想到,一朝太子,最后却落了个……的下场呢?” 穆如旭冷哼一声:“也是活该,谁叫他胆大妄为,居然招惹狄女?” “陛下没有下令彻查吗?” “彻查……怎么彻查?”穆如旭摇头,“太子的罪己诏书已然公布于天下,就算害他的当真是狄女,天下人也只会拍手称快。父皇不会为了一个已经废黜的太子,逆天下之大不违,将那个狄女抓回来的。” “……天高皇帝远,父皇就是想将行凶者抓回来,也难啊!” 谋士也饮了一口酒,继而恭维道:“如此可见,殿下当真是天命所归!” “天命……”穆如旭脸上的笑意淡去,“可是没了太子,父皇又扶持了一个十一皇子,我当真是天命所归吗?” “殿下多虑了。”谋士侃侃而谈,“依属下愚见,如今陛下将十一皇子推到台前,您反而可以放心了。” “此言何意?” “殿下,请您细想。”谋士用手点了点酒盏,在案上轻轻划了一道杠,代表十一皇子,“若是陛下不扶持十一皇子,当今朝堂,不就是您说了算吗?” “此言差矣,还有镇国侯……” “殿下,臣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如今也无法操纵镇国侯。”谋士叹了口气,“就像九王爷,陛下也拿他没有办法!更何况,他还是先帝爱子,如若不是身上有残疾,现下您最大的敌人就是他啊!” “九皇叔我倒是不担心。”穆如旭无所谓地摇头,“他常年在边关,就算真的存了觊觎皇位的心,朝堂之中,谁会追随他?……我只担心,父皇心中有了什么……” “殿下多虑了。”谋士再次端起酒盏,“陛下忌惮的,从来都不是殿下,而是殿下手中的权力有没有威胁到……罢了。” 他意味深长地抬起手指,向苍穹指了指。 五皇子会意:“父皇多疑,我向来知道,这些年也在隐忍。” “殿下知道就好。”谋士深以为然,“也不差在这么几天了。” 穆如旭眼底闪过一道狠厉的光:“是啊,只要忍过这段时间……”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岸边传来喧闹声,穆如旭才回过神:“那边在闹什么呢?” 侍奉在一旁的宫人快步走到船边,举目远眺,又很快跑了回来:“回殿下的话,岸边似乎有人在抛绣球。” 穆如旭失笑:“上京城中已经许多年无人抛绣球了。” 谋士问:“殿下要去看看吗?” “看看吧。”穆如旭一时兴起,催促宫人调转船头。 而夏朝生和穆如归也在绣楼前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身边不断向前狂奔的人,微微有些吃惊:“这是怎么了?” 从夏朝生身边路过的人,随口答:“御史大夫家的嫡女在抛绣球呢!” “御史大夫……”他眉心微拧,脑海中似乎划过一张脸,但是细想时,却又什么也没想起来。 “御史大夫柴一鸿。”穆如归在他身旁轻声提醒。 “柴一泓?”夏朝生总算是有了些印象,“他可是从一品的大员,嫡女不可能找不到如意郎君,为何要抛绣球?” 还是刚才那个站在他身边的路人,笑着回答:“公子,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这柴大人的嫡女啊,一心爱慕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呢!” 夏朝生:“……”啊? “您怕不是外地来的?”路人见他面露诧异,连连摇头,“郎有情妾有意,可惜啊,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被陛下赐婚,嫁入王府了!” 夏朝生:“……?” 他挣扎着反驳:“不对啊,我……那个小侯爷,不是在金銮殿前……” 流言蜚语要传,也应该传他和穆如期…… 这柴一鸿的嫡女,他见都没见过啊! 夏朝生没注意到身边的穆如归面色阴沉,还在执著地追问:“这位柴……柴小姐,芳龄几许?” “公子也想去凑热闹?”路人上下打量着他,越看,越是心惊,连连拱手,“方才没看清贵人容貌,多有得罪,还请贵人恕罪。” “我不是……哎呀,你先和我说说那柴小姐吧。” “柴小姐可是上京城远近闻名的美人。”路人不敢私藏,将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说了,“贵人既然听过上京城中关于小侯爷和前太子殿下的传闻,自然知道,传闻只是传闻。” “……那小侯爷天人之姿,怎么可能甘心吞下药丸,如女子一般嫁人呢?定是受人胁迫!” “……” “据说柴小姐在诗会上对小侯爷一见钟情,苦苦等着小侯爷与王爷和离,等到现在,终是死了心,这才心灰意冷地抛绣球,准备将自己嫁出去呢!” “……” 故事的主角尴尬地轻咳:“当真如此情深意切?” 路人信誓旦旦地点头:“那还能有假?” 若是他不是夏朝生,还真信了。 夏朝生缓缓揣起手:“那小侯爷……对柴小姐有意?” “有意呢!”路人理所当然地点头,“听说,他对柴小姐有救命之恩,两人之间还有定情信物……所以说啊,这上京城中的传闻,大多不可信,好好一个小侯爷,最后居然被迫嫁入了王府,唉。” “……” “要我是他呀,可能早就不想活了!” “……” 路人摇着头离去,夏朝生战战兢兢地攥住穆如归的手:“九叔。” 穆如归的神情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一派的淡然,俯身于他耳畔,轻声笑:“情深意切,嗯?” 夏朝生抖了抖:“都是玩笑话,九叔,你别当真。” 穆如归“嗯”了一声,牵着他走了两步,又道:“定情信物?” 夏朝生欲哭无泪:“九叔,我真的不知道定情信物之事,你……你别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穆如归垂下了眼帘。 他在将夏朝生娶进门前,就知道上京城中有多少贵女想嫁入侯府。 那个鲜衣怒马的小侯爷,该是许多深闺中的女子梦中的情郎吧? 穆如归甚至能接受,夏朝生在嫁入王府前,与旁人交换过信物。 ……毕竟,夏朝生连金銮殿都跪过。 只是如今夏朝生已经是他的王妃,他再听旁人说起以前之事,心里满是沉甸甸的苦涩。 “九叔,我真的没有。”夏朝生一瞧穆如归的神情,就知道九叔要钻牛角尖,不由急道,“不信……不信,你就……” 他的解释被海浪般的欢呼淹没。 夏朝生循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绣楼,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女子窈窕的身影印在了窗户上。 穿着嫁衣的柴小姐宛若一团烈火,在绣楼上摇曳。 夏朝生眯起眼睛,脑海中再次划过一张脸,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什么,忽地惊叫起来:“是她?” “九叔,我想起来了。”他在穆如归陡然紧绷的神情里,轻呼出声,“原来是她……” 那是夏朝生刚入太学时发生的事。 那时,他与穆如期尚未熟识,太学中的学子也未拉帮结派,大家在先生面前一团和气,都像是好学子。 夏朝生出身侯府,不乐意听先生的长篇大论,时常与同样身为皇子伴读的柴家小公子,一同溜出去,向宫女讨吃食。 某一日,他故技重施,却发现柴小公子扭扭捏捏,不仅不肯走,还将脸埋进了臂弯。 夏朝生不明所以,独自溜出去,找了两颗甜枣,带回来分给了柴小公子。 柴小公子眼里瞬间冒出泪花,哭着跑走了。 后来,夏朝生才知道,那不是什么柴小公子,而是被同胞兄长打扮成男子,硬塞进太学的妹妹。 而被发现的柴小公子,被柴大人毫不留情地上了家法,屁股挨了藤鞭,在府中躺了一个多月才再次出现在太学里。 夏朝生还因为此事,嘲笑了他许久。 当然,不久以后,夏朝生就因为跟随太子,逐渐与柴家的小公子断了联系。 他万万没想到,年幼时的一颗甜枣,居然引出这么一长串的事。 夏朝生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穆如归。 穆如归僵硬的身子逐渐放松,重新执起他的手,温声道:“传闻不可当真,方才路人的话,也不尽可信。” 谁料,穆如归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十来个人骑马狂奔而来。 打头的公子哭嚎道:“妹啊!那小侯爷有什么好?小时候在太学,他就知道拿石头弹我的脑袋,你为何非他不嫁啊?!” 不是柴小公子,又是谁? 柴文轩在绣楼下翻身滚下马,惊慌失措地望着举起绣球的妹妹:“阿姝,快下来!父亲大人给你说的亲,你不喜欢,推了就是,何至于此?” 抱着绣球的柴姝闻言,中气十足地喊:“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给小侯爷!” “他……他都嫁人了,你还怎么嫁啊!”柴文轩气不打一处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干嘛非要嫁给他?” “他待我好!” “他就给了你一颗枣!” “你连枣都没给我留!” 柴文轩:“……” 夏朝生:“……” 穆如归:“……” 夏朝生只觉得握住着自己的五指猛地收紧,不由跟着哆嗦起来:“九叔……” “非你不嫁?”忽明忽灭的火光再次在穆如归的眼底跳动起来。 夏朝生眼见不妙,连忙主动挽住穆如归的手臂,踮起脚尖,于九叔耳边,轻声呢喃:“九叔,我去与她说清楚便是,你别气。” 穆如归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心里掠过一阵痒意,口干舌燥地垂下眼帘。 昏黄的灯火在夏朝生的脸上镶了一圈细腻又柔软的边。 他眼里波光粼粼,盛着世间最璀璨的星光。 他眼里,只有一个他。 穆如归烦闷的心绪瞬间平静,拉住夏朝生的手,递到唇边细细亲吻。 夏朝生红了脸:“九叔……” 穆如归却已经拉着他,大步流星地往柴文轩身边走了。 柴文轩为了自己的妹妹,还在大肆贬低夏朝生:“你是不知道,他就是看着好看,实际上心黑着呢!” “你嫉妒他!” “我嫉妒?我……我跟你说,当时太学的先生让我们背书,每次先生点他,他都说自己肚子疼,站不起来!” “那是他机智!” “还有骑射的时候,谁不知道他是侯府的小侯爷,甚善骑射?他找不到对手,就逼着我们轮流和他比射箭,输了还要给他买甜糕吃!” “那是他英勇!” 柴文轩说了个口干舌燥,又被妹妹气了个眼冒金星,接过侍从递来的水壶,咬牙切齿:“夏朝生,别让我再瞧见你,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非要把你以前干的那些……”柴文轩自然而然地接下话茬,继而浑身僵住,“夏……夏夏夏……” 他含着一口水,慌乱地转身,在看见浑身散发着冷意的穆如归后,一个没忍住,“噗”得一声,将水全喷向了穆如归的衣摆。 穆如归躲避及时,仍是有几点水星溅在了长靴上,脸色愈发阴沉,一脸的风雨欲来。 柴文轩见状,竟是双眸一闭,当着夏朝生的面,直接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穆如归:好气,怎么都要嫁我的朝生?? 嘿嘿嘿,谢谢大家白色的……嘿嘿嘿…… 感谢在2020-09-11 22:33:04~2020-09-12 22:4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如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圣光千舞 40瓶;慕月晞 30瓶;瞳璇 26瓶;于儿 20瓶;是知折啊、双叶 12瓶;卡卡卡卡卡卡卡住了 10瓶;922、自由行走、35464104 5瓶;蘼途执返 3瓶;天在水 2瓶;Yuki、哈索拉木、慕心、衿琯、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65(二合一) 柴家的下人惊慌失措地扑上来,唯有夏朝生和穆如归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穆如归看了夏朝生一眼。 夏朝生胸有成竹地摇头。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柴姝从绣楼上跑了下来,看也不看自己被掐人中的兄长,直直地向夏朝生扑来。 只见昏迷的柴文轩瞬间睁开双眼,一把拉住了妹妹:“阿姝,你做什么?” 昏黄的灯火里,红衣的女子双颊绯红,眼波流转,望着夏朝生,娇滴滴地叫了声:“小侯爷。” 柴文轩看着神情晦暗不明的穆如归,急得跳脚:“是王妃,是王妃!” 柴姝这才不情不愿地改口:“王妃。” 柴文轩见周围人越围越多,逼不得已,将夏朝生和穆如归请到了绣楼内。 “我这个妹妹……被家父宠得无法无天,还请王爷和王妃恕罪。”柴文轩边走,边满头大汗地请罪。 夏朝生揣着手,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那你背后说我坏话的罪呢?” 柴文轩一噎,眼皮上翻,又想故技重施。 “你再晕,我就把你当初在太学干得糗事全写下来,张贴在上京城门口。”他语速极快地威胁,“你知道我干得出来。” 柴文轩:“……” 柴文轩无语地看了夏朝生一眼,神情中的拘束渐渐散去,转变为了怀恋:“多年不见,小侯爷……当真是变了。” “自然是变了。”他张开双手,咳嗽着说,“我……咳咳,我现在可不会逼着你和我比骑射了。” “你……”柴文轩没好气地瞪着夏朝生,想要像年幼时那般,拍一拍他的肩膀,胳膊抬了起来,又顾忌着他的身体,迟迟未能落下。 夏朝生垂下眼帘,故意问:“怎么,想报仇?我可告诉你,小时候我打你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你若打回来,明天就可以去给我打口棺材,直接送我出殡了。” 他顿了顿,补充:“我要金丝楠木的,最好是双层,里头塞满银票。” 柴文轩身上最后那点拘束,终于在夏朝生的调侃里消散殆尽。 柴文轩:“我呸,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咱们都要长命百岁!” 夏朝生笑眯眯地点头,轻声说:“好啊。”他也想和穆如归长命百岁。 “其实,让你们进绣楼,还有别的事。”柴文轩抱怨完,轻咳着转移话题,神情微肃,拉住了柴姝的手,“家父在此等候许久了。” 夏朝生闻言,并不意外。 在他走进绣楼,发现楼内寂静无声,且绣楼内并无半点喜庆色彩时,就知道,柴姝的“抛绣球”,只是将他引来的幌子。 怕是连那个在他耳边说了无数闲言碎语的“路人”,也是柴家安排的。 柴文轩停下脚步,对夏朝生深深地行了一礼:“事态紧急,出此下策,请王爷和王妃恕罪。” 夏朝生无奈地托起他的手臂:“我倒是无妨,你妹妹怎么办?” “……女儿家的清誉,可不是说毁就毁的。” “所以才说事态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柴文轩苦笑着摇头,“还请借一步说话。” 柴文轩将夏朝生和穆如归引入了内室。 御史大夫柴一鸿早早等候在此,见了他们,又拉着一双儿女再次行礼。 夏朝生想要搀扶,见穆如归神情淡漠,便没有动。 柴一鸿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吩咐下人将内室的门关上,继而掏出帕子,擦去了额角的汗:“王爷,老臣……老臣今日斗胆将王爷请来绣楼,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 穆如归坐于上座,端着茶盏,只看不喝,浑身散发着冷意。 柴一鸿更紧张了,捏着帕子,冷汗如瀑:“花灯会上各处都是五皇子的眼线,老臣若是正大光明地请王爷与王妃去府中一叙,怕是明日上朝,就会被狠狠地参一本。” 柴文轩也在旁边附和:“王爷,五皇子结党营私,势力日渐强盛,比之昔日的太子,有过之无不及啊!” 穆如归的目光却还落在茶盏中沉沉浮浮的茶叶上。 大梁的九王爷皮相是一等一的好,身上的沉淀着却是杀伐果断的戾气。 穆如归坐在那里,宛若带血的□□,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柴家父子很快撑不住,求助似的将目光放在夏朝生身上。 夏朝生正捏着桌上的甜糕吃得不亦乐乎,察觉到柴文轩的目光,对他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柴文轩:“……” 柴文轩知道小侯爷这是记着刚才自己背后说他坏话的仇呢。 既然夏朝生这里行不通,柴一鸿只能长叹一声,撩起衣摆,跪在了地上:“老臣庸碌一生,不愿卷进立储之争,本欲置身事外,可老臣……老臣前日发现了一件事,心中大骇,辗转反侧数日,都拿不定主意……” ——啪。 穆如归将手中的茶盏丢在了桌上,冷声道:“废话就不用说了。” 柴一鸿浑身一震。 “你既将本王引至此处,心中必定已经有了决断。”穆如归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拂去夏朝生唇角的糖渣,“说吧。” “什么都瞒不过王爷。”柴一鸿认命了,舔了舔干涩的唇,嗓音干涩道,“前些时日,前太子殿下被废,老臣奉旨处理遣宫事宜,于东宫之中,寻到语焉不详的书简两卷。” “……其中记载的,是当今五皇子殿下的身世。” 穆如归的眉不易察觉地一挑。 柴一鸿继续道:“宫中皇子公主出生,向来都有玉碟记载,老臣起先并未在意,但是后来在整理案宗时,才发现,这卷书简中,竟然说,五皇子的生母……殿下的生母……” 柴一鸿忽而发起抖来,再次拿出帕子,擦去额角上源源不断滚落的汗水。 夏朝生也放下了手中的糕点,擦了擦嘴,狐疑地望着柴一鸿。 只听柴一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继而压低嗓音,慌乱道:“殿下的生母,是狄女!” “什么?”夏朝生惊呼出声,腾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柴一鸿面前,“柴大人,话可不能乱说啊。” 柴一鸿连忙将书简从袖笼中取出:“老臣也知此事过于蹊跷,就算看见了书简,也不敢声张。老臣还暗中打听了一番,果然打听到,五皇子的生母身边,曾有过好几个狄人侍女。” “上京城中有狄人血脉的人,比比皆是。”夏朝生兀自摇头,“单凭两卷书简和几个侍女的身份,柴大人可万万不能断言,五皇子身上流着狄人的血。” 梁人与狄人几十年来,纷争不断,寻常百姓若是与狄人联姻也就罢了,若是当朝即将掌权的皇子身上流着狄人的血……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妃,我岂是胡言乱语之辈?”柴一鸿焦急道,“可是细想陛下近些年来对五皇子殿下的态度,您难道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吗?” 他后半句话,是对穆如归说的。 夏朝生陷入了沉默。 倘若柴一鸿所言是真,那么五皇子就是狄女所出,那么穆如期……电光火石间,他眼前一片清明。 穆如期也是重生归来之人,却与他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抛却私人的仇恨,夏朝生其实想不通,为何穆如期曾经死在穆如归手中一次,有了第二次机会,却还是选错了路。 今日,听闻五皇子身上流着狄人的血,夏朝生算是明白了——五皇子因为生母之故,无缘皇位,剩下的皇子小的小,残的残,穆如期是梁王唯一也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穆如期知道这一点,才会在今生,为所欲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穆如期怪异的举动全有了解释,夏朝生瞬间将五皇子的出身信了大半。 他兴冲冲地去望穆如归,却见穆如归正无奈地望着自己,连忙不好意思地揣起手,继续在九叔身边端坐着。 “你想要本王做什么?”穆如归往夏朝生嘴里塞了一块甜糕后,一针见血道,“或者说,你需要本王许你柴家什么?” 柴一鸿早猜到穆如归并不如传闻中一样,此刻还是有些缓不过来神:“王爷,您……信老臣的话吗?” 穆如归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点了一句:“本王姓穆。” 柴一鸿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啊,穆如归也是皇族中人,五皇子的身份,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了。 柴一鸿想通其中的关巧后,再次跪倒在地:“臣愿辅佐王爷!” 此言一出,愣住的不止夏朝生,还有柴家的两个儿女。 “爹?”柴文轩吃惊地张大了嘴。 他知道了五皇子的身份有异,却没想到他爹居然想…… 柴文轩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穆如归的腿上。 柴一鸿却不给儿子任何思考的时间,直接扯着他的衣摆,让他一同跪倒在地:“柴家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夏朝生的心猛地提起。 他活了两辈子,对九叔未来的选择心知肚明。 但是此时局势尚未明朗,柴一鸿又是朝中一品大元,若是贸然点头,虽说在朝堂之上有了新的助力,可也将两家人置于炭火之上。 绣楼的内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本王不需要你效犬马之劳。”许久以后,穆如归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语气平静道,“只要柴大人日后不胡乱攀咬,本王也无意为难柴家。” 柴一鸿的神情僵住了,急欲解释:“王爷,老臣……” “朝生,走了。”穆如归对渐冷的茶盏彻底失去了兴趣,起身拉着夏朝生的手,眉心打了个结,“怎么这么冷?” 内室没有暖炉,夏朝生手里的暖炉也失了温度。 “无妨。”他挠了挠穆如归的掌心,轻声劝道,“九叔,正事要紧。” 穆如归听到就像没听到,搂着夏朝生的肩,硬是将他带出了绣楼。 红五不知何时,已经将马车赶来了,夏花也眼疾手快地递上了新的手炉。 “扶王妃上车。”穆如归吩咐夏花,“马车上的暖炉可备好了?” 侍女忙不迭地点头:“都备好了。” 穆如归这才满意地转身,面向满脸愁苦的柴家人,重重地哼了一声。 柴文轩挡在父亲与胞妹面前,抖如筛糠:“王爷……家父年老……还请您……还请您……” 他边说,眼前边浮现出无数血腥的画面,昔日上京城中流传的关于穆如归的流言蜚语,一股脑全想起来了。 柴文轩在心里哀嚎:吾命休矣! 同时将心安理得地钻进马车的夏朝生,骂了个天花乱坠。 却不料,穆如归只是站在马车外,用冰冷的眼神剃着他们,尤其是柴姝——柴姝缩在兄长身后,眼眶里蓄着一汪泪——直接被吓哭了! “下次寻本王,不要拿朝生当幌子。”不知过了多久,穆如归的薄唇终于动了,“红五,你每隔七日去柴府一趟。” 红五从穆如归身后探出头来,对柴一鸿拱手:“大人,有劳了。” 柴一鸿还没缓过神,讷讷道:“不敢不敢。” 他们说话时,穆如归已经钻进了马车,将夏朝生拢在怀里,烦闷地攥住他的手指。 柴文轩望着远去的马车,半晌,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对着妹妹的脑门,就是一个暴栗:“事前不是说好,就在绣楼上待着吗?” 柴姝捂着脑袋,左躲右闪:“哥,我就想看看小侯爷……” “你还真在惦记他?”柴文轩气得眼前发黑,卷起衣袖,向柴姝跑去,“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知不知道害臊?” 柴姝不幸被哥哥逮住,不服气地嘟囔:“可是小侯爷不是一般人。” “嫁入王府的能是一般人吗?” 柴姝羞涩地捂住脸:“他生得好看。” 柴文轩:“……” 柴文轩的额角青筋直跳:“阿姝,他嫁人了,你也瞧见了,九王爷待他,很是不错。” 言下之意,你绝无机会。 却不想,柴姝闻言,没有丝毫的不满,面色反而更红了几分:“九王爷……也英俊,他们站在一起,甚是般配。” 柴文轩:“……” 柴文轩将糟心的妹妹丢给下人,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上元灯会上的闹剧,天不亮,就传遍了上京。 五皇子穆如期听了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当夏朝生和穆如归又起了争执,乐得第二天上朝,有意无意地讽刺了柴一鸿几句。 哪晓得,柴一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即跪在金銮殿前,哭嚎着说小女命苦。 梁王自然也听见了灯会上的流言,满脸无奈地让柴一鸿平身。 柴一鸿偏不。 梁王彻底没了脾气。 要说这儿女婚事,本与他无关,偏偏柴一鸿看上的是被赐婚给穆如归的夏朝生,梁王就不得不管了。 梁王揣着手,耳畔回荡着柴一鸿的恸哭,心里想的却是夏荣山。 ……一各个,为了儿女婚事,把金銮殿当成什么地方了?! 奈何,他们一个是镇国侯,一个是朝中一品大员,梁王还真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 “行了行了,朕替你女儿赐婚如何?”梁王不甚其扰,最后搬出杀手锏,“你想要哪家,朕就指哪家。” 柴一鸿哭声微顿:“老臣……老臣何德何能……” 这就是不愿意了。 梁王愈发头疼:“那你要如何?” 夏朝生都嫁人了,就算真的对你家闺女有意,也不可能和穆如归和离,另娶一个女子。 柴一鸿也不说别的话,只一个劲儿地哭。 哭到最后,五皇子也没辙了。 事儿是他挑起来的,也只能由他去解决。 好在五皇子并不是个草包,细细一想,便有了解决方法:“父皇,儿臣有一法……” “快说,快说。”五皇子拱手道:“不如将柴大人家的女儿封为郡主,日后柴大人若寻到佳婿,宫中为其女准备聘礼,风光大嫁……可好?” 也算是弥补柴姝未能如愿嫁入侯府的遗憾。 梁王一听,只需准备些聘礼,立刻拍案道:“如此甚好,柴一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柴一鸿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爬起,心满意足地谢恩后,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他还担心陛下问起昨日之事呢。 好在,连五皇子也没察觉出异样。 柴一鸿哭了一场,为女儿赚来了郡主的封号,美滋滋地下朝,一不留神,撞见了镇国侯。 文臣与武将互相大眼瞪小眼地瞧了半晌。 一人后怕连连,觉得还好女儿未嫁入侯府,一人不甘心地蹙眉,觉得文臣小家子气,还不如自己看不顺眼的穆如归。 凡此种种,都与夏朝生无关。 他前日回府迟,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也不肯钻出温暖的被褥,就靠在穆如归的怀里犯懒。 屋内暖意融融,夏朝生抓起一卷书简,看得意兴阑珊。 他的注意力在穆如归的腿上。 梁王没心思管王府,穆如归就让薛谷贵取走了那只伪造出伤势的蛊虫。流脓的伤口逐渐愈合,如今已经能看见新生的肉。 夏朝生每日都要瞧一瞧,心疼之余,还忍不住埋怨穆如归心狠。 穆如归从来都不反驳,由着他嘀咕,最后凑过去亲一亲,算是认错了。 只是今日,夏朝生叽里咕噜的时候,穆如归没亲他,还颇为冷淡地靠在榻前,取了白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脸。 夏朝生说得口干舌燥,没得到半句回应,狐疑地抬起头:“九叔?” “嗯。”穆如归背对着他,挺拔的背影透出一股高深莫测的味道。 夏朝生心里一紧,贴过去:“九叔?” 他用柔软的手臂环住了穆如归的腰,轻轻地嗅——穆如归身上总有一种风雪的气息,既冷冽,又让人安心。 穆如归僵硬的脊背似乎柔软了一些,转过了半个身子。 夏朝生期盼地闭上眼睛……穆如归却只是拿走了被他压在身下的书简。 夏朝生:“……” 夏朝生敏锐地察觉到,九叔心情不好。 而且不好的原因,与他有关。 其实夏朝生已经猜到了原因。 昨夜,在灯会上发生的一切,足以让穆如归吃一壶了。 但是穆如归知他疲惫,忍了一夜才发作,已经颇为不易。 夏朝生见穆如归吃醋憋闷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就乖乖坐在榻上,老老实实地解释:“九叔,柴姝引我去绣楼,只是让柴大人与您相见的幌子。” 穆如归捏着帕子的手一紧,语气里多了丝咬牙切齿的味道;“夏朝生。” 他立刻黏糊过去:“九叔?” 穆如归看着他茫然的神情,气不打一处来。 旁人看不出来也就算了,连他都能感觉出柴姝眼里的情意,唯独夏朝生,当真信了柴文轩的说辞,昨夜睡前,还大咧咧地表示,要将柴家兄妹请到王府来做客。 穆如归心里又酸又涩,在夜色里,用目光凶狠地描摹着夏朝生的面容,恨不能直接撕了他身上的衣服,好好教训一番,让他长长记性。 不过,穆如归只是想想,也只敢想想。 夏朝生的身子在蛊虫的作用下,有了起色,可也断然经不起那般粗暴的折腾。 穆如归只能用酸涩的苦楚折腾自己,甚至还做了几个模模糊糊的梦。 梦里,他身不由己地看着夏朝生嫁入东宫,被穆如期欺辱,最后成为大梁的男后,彻底困在了深宫之中。 穆如归在梦里肝胆俱裂,心痛欲死,却像是陷入了魔障,怎么都无法向夏朝生伸出手,将他从无尽的深渊里拉出来。 他们渐行渐远,直至再无交集。 穆如归睁眼时,眼前一片血红。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听见了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恐惧与震惊麻痹了穆如归的心神,直到怀里传来夏朝生的呓语,他才狠狠地坠入现实。 然后,穆如归看着夏朝生平静的睡颜,再次咀嚼起未褪去的醋意。 原先,穆如归以为自己将夏朝生娶入王府,就能断绝其他人的窥视,如今才知晓,还有那么多人,盼着他们和离。 穆如归越想越气,幻想出夏朝生回到侯府,门前挤满前来说亲的媒婆的场景,呼吸逐渐粗重。 偏偏夏朝生醒来以后,还像个没事人似的,旧事重提,甚至还说,柴姝对他毫无情意。 穆如归忍无可忍,黑着脸将夏朝生按在腿上,隔着纯白的里衣,对着圆润的弧度,轻轻掌掴。 夏朝生被打懵了,趴在九叔的腿上,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回头:“你……你怎么……” 穆如归抿着唇,只打一下就不忍心了,又把他抱在了怀里。 夏朝生却彻底红了脸,揪着穆如归的衣领,从牙缝里断断续续挤出一句:“我爹……我爹都不打我,九叔,你……你……” 穆如归神情一凛,手又落了回去。 “不是打。”大梁的九王爷信誓旦旦道,“是摸。” “……” 作者有话要说:夏朝生:九叔,你学坏了!!!!!!! 感谢在2020-09-12 22:42:02~2020-09-13 22:5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雪梨雪梨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莳泠 32瓶;Dr艾文 20瓶;Dalao、顾辞云 10瓶;藍轩?靈兒、于儿 6瓶;唯一 5瓶;四肆十陆 2瓶;煜?尼、Yuki、谢公子、ZyZj、慕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66(二合一) 夏朝生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穆如归的手却像是找到了归宿,舒舒坦坦地落下了。 他终究是过于青涩,即便已经和九叔有了肌肤之亲,一时间,因为太过紧张,竟然也做不出什么反应,就微垂着头,蜷缩在穆如归的怀里,慢吞吞地涨红了脸,像只不敢抬头的小鹌鹑。 穆如归捏了捏小鹌鹑的尾羽,小鹌鹑瞬间缩成了蓬松的毛球。 “王妃,御史大夫家的公子给您递了拜帖。” 最后,还是夏花将他从尴尬的气氛里拯救了出来。 夏朝生滚进被子,窸窸窣窣地拱到床边,生怕穆如归再发难,一个健步冲到了屏风后,就露出两只水光粼粼的眼睛:“九叔,我……我先去见见柴文轩。” 穆如归坐在床上,看他在屏风后更衣,一步三回头地跑出卧房,然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好软。 * 柴文轩果然递来了拜帖,还带了好几车的礼物。 夏朝生进堂屋的时候,柴小公子正和秋蝉说着话,三言两语,就把侍女逗乐了。 “咳咳。”他打断柴文轩,“你送这么多东西来王府,有何居心啊?” 柴文轩循声起身,笑嘻嘻地行了大礼:“给王妃请安。” “我可不敢收你的礼。”夏朝生落了座,意味深长地用手指点了点皇城的方向,“不怕陛下疑心?” “怕什么?”柴文轩大咧咧地撇嘴,“我们现在的关系可不一般了!” “怎么?” “我爹今日上朝,在朝堂上哭了一场。”柴文轩凑到他面前,如数家珍,“硬是把陛下哭烦了,逼不得已,封我妹妹为郡主……你嫁了王爷,我妹妹是郡主,这都不算沾亲带故,还有什么算沾亲带故?” 夏朝生折服在柴文轩的歪理之下,无语地捧着手里的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不过,我今日来寻你,还是有正事的。”柴文轩也喝了一口茶,试探道,“我想知道,王爷为何拒绝家父的辅佐之意。” 夏朝生“唔”了一声,缓缓将手揣进了袖笼。 他大致能猜到穆如归的心思,却不能直接言明。 柴文轩也不是蠢人,见夏朝生抿唇不语,无声地叹气,然后转移了话题:“想当初,我们两家的关系也是很亲近的。” 夏朝生轻轻点头:“是啊。” “如果不是你跟着前太子殿下……”柴文轩及时止住了话头,“说不准,我爹真的想将阿姝嫁给你。” 夏朝生沉思片刻,想到向来独善其身的柴家,眯了眯眼睛。 而落后夏朝生一步,准备推门的穆如归,兀地僵在了原地。 柴文轩还在嘀咕:“门当户对,我妹妹又喜欢你,若不是如今的光景……我爹说不准真的会直接在朝堂之上,试探你父亲的意思。” 至于镇国侯会怎么想,就另说了。 反正,此时此刻的穆如归,已经后悔放夏朝生出卧房的门了。 偏偏,听了柴文轩所言的夏朝生并不反驳,还一个劲儿地笑:“你从小就喜欢说胡话。” “哪里是胡说?父亲昨日回府后,直摇头,瞧模样,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试探镇国侯的意思啊!”柴文轩双手一摊,“若是先试探了,咱们两家说不准真成亲家了!” 夏朝生失笑摇头:“不会,我曾经追随太子,柴大人不会将女儿嫁给我的。” 气氛一时凝固下来,只余茶烟袅袅。 柴文轩耐不住性子,喝了两口茶,又道:“朝生……我还是这么叫你吧。当初,你是怎么看上太子的?他……他简直是个……” 夏朝生毫不客气地反驳:“当初觉得他好的,可不止我一个人。你不是收集了一堆赞美他的诗歌,念给我听吗?” 柴文轩瞬间涨红了脸,被茶水呛得咳嗽连连:“你……你怎么……还记得?” “你记得我曾经干的那些破事,我就不能记得你干过的事了?” “你……你……” 柴文轩差点气成斗鸡眼,继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论夏朝生吃没吃过易子药,自己在他面前都讨不到好,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服了软:“好吧好吧,此事以后不提了。” 他们又安安静静地吃了几口茶。 柴文轩好奇心起,小声问:“朝生,王爷待你好吗?” “好啊。”夏朝生双手捧着茶盏,眼底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仿若精致的瓷器,“怎么了?” “外面都说,王爷性情残暴,还喜欢打人,你……” “我这身子骨,王爷若真的喜欢打人,早死几百回了。”夏朝生打断柴文轩的胡言乱语,无奈道,“你今日来找我,到底要说什么?” 柴文轩面露尴尬,双手摩挲着茶盏,不好意思地喃喃:“我们已经许久未好好说过话了。” 夏朝生一愣。 “自从你选择追随前太子殿下,父亲就不许我与你亲近。”柴文轩顿了顿,“柴家一向不涉党争,家父又爱明哲保身,还望你理解。” “柴大人的选择是对的。” “再对,今时也不同往日了。”柴文轩神情一变,欣喜道,“这上京城没了你,无聊透顶,我以后定然日日来王府叨扰。” 夏朝生:“……” 穆如归:“……” 夏朝生又陪柴文轩吃了几碟糕点。 柴家的小公子愣是将茶水喝出了酒的架势,拉着他,哭叽哇啦地表示,自从与镇国侯府的断了来往,自己就在府中闲出了鸟。 “父亲大人很严厉。”柴文轩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每每被关在府中苦读,我总是想起你……带我翻出宫墙的模样,那样潇洒,那样帅气!” 夏朝生:“……” 他忍无可忍地将甜糕塞进柴文轩喋喋不休的嘴。 柴文轩含糊道:“还有……唔唔……还有你烧掉先生胡须时……唔唔……” “天色不早了,府中事物繁多,我就不留你用午膳了。”夏朝生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恼火地将憋着笑的秋蝉叫来,“送柴公子出府!” “别啊,王府中的点心甚是美味,我还没……” “秋蝉,帮柴公子把点心都包起来!” 柴文轩恋恋不舍地推开门,到嘴的一句“朝生”,硬生生被杵在门前的穆如归吓成了短促的惊叫:“王……王爷……” 穆如归不知在堂屋外站了多久,肩头落着薄薄一层积雪。 “九叔?”在堂屋中的夏朝生也惊叫出声,“你怎么来了?” 穆如归心道,不来,说不准你都要和我和离了,面上却一副淡然,向他伸手:“你没拿手炉。” 夏朝生心中一热,跑过去捧起了手炉。 柴文轩在旁边瞧得真切,夏朝生的耳根刷得红了,俏生生地站在屋檐下,欲语还休。 只听穆如归说:“堂屋未点暖炉,同我回去吧。” 夏朝生就真的乖乖点头,跟着九王爷往屋外走,全然不似他记忆中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 柴文轩心里想什么,嘴里便要说出来,可是他话未说出口,就感受到了一道冰冷的视线——穆如归正冷冷地瞪着他。 柴文轩心里兀地打了一个突,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话若真是说出了口,嘴里的舌头怕是就不属于自己了。 夏朝生走远后,秋蝉在一旁善意地提醒:“公子,该走了。” 柴文轩这才缓缓回神。 这九王爷……瞧着真凶狠啊。 夏朝生不知道穆如归单方面与柴文轩的风起云涌。 他拉着九叔的手,小心地躲避着地上逐渐融化的积雪。 “九叔,你是不是不信任柴家?” “不是不信任。”穆如归见他走得艰难,干脆将人打横抱起,“而是没必要。” 夏朝生微微怔住。 他在九叔的眼神中寻到了一丝与前世极像的傲然。 那是坐上龙椅后的穆如归才有的冷漠与孤寂。 夏朝生心里一紧,伸手环住了九叔的脖颈。 “朝生……”穆如归心念微动,“你是不是……” “九叔怎样都好。”他主动道,“我都陪着你。” 穆如归将夏朝生抱得更紧了一些。 那条凶险的路,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走了。 夏朝生心中涌动的情潮直到再次被放在榻上,且腰后出现熟悉的触感后,消失殆尽。 他紧绷着身子,颤颤巍巍道:“九叔,天……天还没黑呢。” 这不是白日宣淫吗? 穆如归将手覆盖在夏朝生的眼前,沉沉道:“天黑了。” 他又是懊恼,又是羞涩,疯狂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心中的情绪。 穆如归却不给夏朝生任何反抗的机会,直接翻身压降上去。 “若我不娶你。”穆如归俯首在他耳畔,哑着嗓子问,“你会娶柴家的嫡女?” 夏朝生涨红了脸,想要解释,腰上的软肉却被掐住了。 他闷哼着蜷缩成一团,鹌鹑似的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穆如归捏着他的手腕,让他避无可避:“若我不娶你,你会娶谁?” 夏朝生哪里知道自己会娶谁? 除了那段被欺骗的感情,他从未对穆如归以外的人动心,所以根本没了解过上京城中的贵女。 如今穆如归步步紧逼,他是又恼火又委屈,没忍住抬起了腿,对着九叔的膝盖来了一下。 穆如归顺势闷哼着栽倒在夏朝生身上。 “九叔?!”他吓住,抱着穆如归的脖子,急急道,“我……我没用力啊。” 穆如归一声不吭。 夏朝生彻底慌了神:“九叔……” 他眼眶微红,低头去寻穆如归的唇亲吻。 谁知穆如归忽地弹起,三两下扯开了他的外袍。 夏朝生:“……” 夏朝生再次变成了小鹌鹑,勉强用翅膀遮住身体,只露出微微颤抖的尾巴。 穆如归专心致志地抚弄着他的尾羽,修长的手指在羽毛见来回穿梭,直到怀里的小鹌鹑哆嗦着舒展开翅膀,才再次握住他被泪水打湿的尾巴。 夏朝生浑身一僵,彻底失去了神志。 直到下午,他才从榻上颤抖着爬下来,且看也不看穆如归,裹着衣衫,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卧房。 穆如归见夏花和秋蝉都跟了过去,便没有担心,谁料,掌灯时分,竟然听到红五前来禀告,说王妃带着侍女们回侯府了。 “什么时候回的侯府?”穆如归手里的书卷“啪”得一声掉在了案上,“备马,本王要去侯府!” 红五连忙阻拦:“王爷,这个时辰您去侯府,不合礼数。” “怎么就不合礼数了?”穆如归推开红五,疾步走到门前,见他不动,眉宇间涌起了浓浓的烦躁,“还不快去备马?” 红五只得跟上去,替穆如归牵来了马。 而溜回侯府的夏朝生刚用完晚膳,被裴夫人点着鼻子,无奈地教训着。 裴夫人骤一听到下人说,夏朝生从王府回来时,吓了一跳。 今日也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他单独回侯府,难道是在王府受了气? 裴夫人连忙跑去堂屋,拉着夏朝生从头打量到脚,确认他连一根都发丝都没少,才松了一口气。 “你回侯府,可与王爷说过?” 夏朝生心虚地摇头。 裴夫人早有所料,见他承认,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你呀!” “娘,我……我就是想你了。”夏朝生难为情地解释,“和王爷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裴夫人一语戳破了他的谎言,“你是为娘肚子里蹦出来的一块肉,为娘还能不知道你?” 裴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夏朝生的脖子上,心微微一跳。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漏了陷,小声嘀咕:“王爷待我很好,就是……就是有的时候太……” 夏朝生想到白日发生的事,耳根红得滴血,话也说不下去了,就一个劲儿地嚷嚷着饿。 “娘,你让我先用晚膳吧。”他软着嗓子恳求,“我吃完就回去,还不成吗?” 裴夫人拿他没法子,嘴上指责夏朝生没规矩,却还是亲自动手,做了他爱喝的汤来。 夏荣山闻讯赶来,态度与裴夫人截然不同。 “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镇国侯大手一挥,放出了话,“侯府是生儿的家,王爷难道还不许他回家吗?” 夏朝生一边喝汤,一边笑眯眯地点头。 夏荣山越说越是激动,想起早前朝堂之上发生的事,唏嘘不已:“那柴一鸿的女儿,原来想嫁给我们家生儿呢。” 笑意僵在夏朝生的嘴角。 他差点将嘴中的汤全喷出去。 裴夫人也惊诧地抬起了头:“御史大夫柴一鸿?……我记得,他膝下的确有一爱女,叫什么来着?” 裴夫人目光落在了夏朝生身上。 他硬着头皮答:“柴姝。” “是啊,柴姝。”裴夫人用帕子轻轻擦着嘴,嘴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府中一大一小两个侯爷猜不透其中的关巧,裴夫人还能猜不到吗? 夏朝生偷偷溜回侯府,定是因为柴姝之事传到了王爷耳中。 感情之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裴夫人知道,自己的生儿曾经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在一个不堪用的穆如期身上,如今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敢同王爷交心了。 裴夫人叹了口气,没去提醒夏朝生该如何和穆如归相处。 儿孙自有儿孙福。 再者,她也挺乐意看着王爷吃瘪,这儿婿,不比那个被废黜的劳什子太子好多了? 再说夏朝生,听父亲说了一通,明明已经不心虚了,可用完晚膳,回到卧房后,注视着自己的床榻,心头再次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他娘说得对。就算真的要回侯府,也得提前和九叔说一声。 可夏朝生转念一想,怎么说呢? 难道要说,自己不想白日宣淫,所以回侯府躲着?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满面通红地捂住脸,不肯再细想了。 活了两辈子,夏朝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原来……鱼水之欢,有快乐也有苦恼。 这厢,他在榻上激动得滚来滚去,那边,穆如归勒紧缰绳,来到了侯府的院墙前。 ……不久之前,夏朝生从院墙上跌进了他的怀抱。 红五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王爷,您不会要……” 穆如归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打量着巍巍高墙,反问:“若是本王现在递拜帖,镇国侯会如何?” 红五老实作答:“侯爷怕是会将王爷的帖子扣下,第二日才给王妃瞧。” 穆如归点了点头,后退半步,单手勾着院墙,翻身跃了上去:“既然如此,本王不如自己寻机会见王妃。” 堂堂九王爷立在墙头,扶着一枝早已枯败的梅枝,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还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礼数。” “可是……”红五还欲再说些什么,穆如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中。 他懊恼地跺着脚,在□□跟上去和离开之间,犹豫不决。 寂静的夜里忽地传来打更声。 红五不得已牵住了缰绳,在守夜的侍卫发现自己以前,急匆匆地离开了。 翻过院墙的穆如归,轻车熟路地穿过了花园,很快就寻到了夏朝生的窗下。 他本欲偷偷潜进去,却没想到夏朝生的屋里还点着灯。 穆如归踌躇片刻,虽然心中好奇如猫抓,依旧没有偷偷将窗户推开。 但他耳力远非常人可比,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微的咀嚼声。 “小侯爷,您怎么在榻上吃甜糕?”回了侯府,夏花对夏朝生的称呼自然而然地变了回来,声音里还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气恼,“那是奴婢准备明日带回王府的,您现在吃了,回去吃什么?” 夏朝生的腮帮子塞满了,含混道:“你再做嘛。” “奴婢是可以做,可做这些的食材,奴婢要跑好几个地方买呢。” “好夏花,等回了王府,我让红五帮你跑腿。” “小侯爷说得轻巧。”夏花叹了口气,似乎将什么东西收了起来,“但是夫人嘱咐过,小侯爷的身子不易多吃甜糕,剩下的这些,奴婢先替您收起来了。” 夏朝生不满地哼了一声。 夏花再次搬出裴夫人:“夫人方才还问我,小侯爷在王府时,有没有保重身体……”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夏朝生心虚地嘀咕:“九叔也没让我吃很多甜糕啊。” “在王府时,小侯爷的确没吃很多甜糕。”夏花忍笑道,“但那是因为王爷什么好吃的,都给您找来了。您在王府,可不稀罕奴婢亲手做的甜糕。” 夏朝生再次陷入了沉默。 穆如归待他,的确好。 好到他要天上的月亮,穆如归都愿意为他去摘。 夏朝生咀嚼着甜糕,发现自己的心里空了一块,呼啦啦地漏着风。 “我想回王府。”他低声喃喃。 夏花起先没听清:“小侯爷,您说什么?” “我……我想回王府。” “小侯爷!”夏花惊着了,“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就算您想回侯府,侯爷和夫人也不会同意啊!” 夏朝生也知道自己没法离开侯府,抱着被褥发起呆:“夏花,你说,九叔知道我回侯府了,会生气吗?” 他想问的,其实是九叔会不会寻到侯府来,但是细想起来,他便知道,那……似乎太不合礼数了。 先不说半夜递拜帖,他爹会不会生气,就算穆如归再行为乖张,怕也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罢了,把灯吹熄了吧。”夏朝生失落地垂下眼帘,蜷缩在床上,抱紧了自己的被褥。 夏花依次吹熄了卧房中的烛火。 屋内最后只剩下榻前的暖炉散发出的,微弱又温暖的橙黄色的光。 夏朝生盯着火星看了会儿,无端觉得冷。 他的身子比起以前,其实已经大好了,但他就是觉得冷。 没有穆如归,他怎么都冷。 夏朝生心里泛起一丝悔意,将脸埋在锦被里,憋闷地吐出一口气。 明日一早就回王府。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风里多了轻轻的脚步声。 夏朝生以为是夏花,并没有睁眼,直到嘴被粗粝的大手捂住,他才慌慌张张地挣扎起来。 “朝生,是我。” 灼热滚烫的呼吸徘徊在夏朝生的耳畔,高大的身影借着夜色,向他笼罩过来。 是九叔。 夏朝生的眼睛亮了,非但不挣扎,还主动伸手搂住的穆如归的脖子。 “九叔。”他激动得直往穆如归的怀里拱,“我爹……我爹竟然放你进来了?” 穆如归闻言,身子微僵。 夏朝生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猛地抬起头:“九叔……” “翻/墙。”穆如归的唇就压在他的耳垂上,说出口的话像翻涌的潮,“我……等不及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夏朝生:九叔,你变了!!! 迟了一点呜呜呜 感谢在2020-09-13 22:51:54~2020-09-14 22:5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0瓶;下点儿雨、小易. 2瓶;唯一、慕心、煜?尼、四肆十陆、离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67 夏朝生将脸埋在穆如归的颈窝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穆如归揉了揉他的脑袋,也没有继续解释自己是怎么来的,只轻轻哄道:“睡吧。” 夏朝生便安心地闭上眼睛,一觉睡到了天明。 他醒来后,发现穆如归还在自己身边,瞬间安下了心,然后瞥见杵在屋内的夏花和秋蝉,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两个侍女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地搬着暖炉,生怕弄出一丁点的声响。 夏朝生面上发烧,用被子捂着头,偷偷踹了穆如归一脚。 装睡的穆如归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眼,继而看见了团成一团的夏朝生。 “九叔,你怎么……怎么……”他想说,你怎么还在,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穆如归却听懂了夏朝生话里的意思,将他搂在怀里,叹了口气:“出不去了。” □□,堂堂九王爷,可不能从侯府的院墙翻出去。 夏朝生闻言,掀开被角,露出两只含笑的眼睛:“那怎么办呀。” 他问得急切,瞧模样,却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穆如归再次伸手,揉了揉夏朝生的头。 还能怎么办? 只能直接从正门走出去了呗。 于是用早膳的夏荣山因为突然出现的穆如归,将喝到嘴里的粥全喷了出来:“九……九王爷?!” 裴夫人眼里闪过一道惊讶,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轻声吩咐王府的下人,给王爷搬一张凳子来。 夏荣山在一旁怒目而视,好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裴夫人拦下了。 直到夏朝生和穆如归用完早膳,甜甜蜜蜜地回了王府,镇国侯才得以张开嘴抱怨:“夫人,你拦着我做什么?……昨夜,侯府压根没有收到拜帖,王爷是怎么进来的?真是不成体统。” 裴夫人拎起帕子,优雅地擦着嘴,等夏荣山抱怨完,幽幽叹了口气:“昨日,生儿是何时回侯府的?” 夏荣山愣了愣:“记不大清,但总归已经很晚了。” “是,已经很晚了。”裴夫人又叹了口气,“单独回府,势必会传出闲话,王爷来找他,才是对的。” “可是没有拜帖……” “侯爷。”裴夫人瞪着夏荣山,叉腰道,“陛下现在的注意力不在侯府上,何必让流言蜚语传出去,平白惹人议论呢?” 夏荣山瞬间熄了火,老老实实地低下头,继续用没吃完的早膳了。 另一边。 夏朝生高高兴兴地和穆如归回了王府,优哉游哉地过了几日,又被柴文轩叫了出去。 柴文轩嘴上说同他一起找乐子,还真就将夏朝生约到了上京城最大的酒楼里。 夏朝生本就在府中待得烦闷,得了帖子,立刻兴冲冲地上了马车,抱着手炉,美滋滋地想起心事。 穆如归不放心他,也跟了上来。 “九叔,你说柴文轩瞧见你,会不会吓一跳?” 穆如归一边替他拢着衣领,一边心不在焉地答:“或许吧。” 夏朝生想到柴文轩一惊一乍的性子,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马车忽然小小地颠簸了一下。 穆如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夏朝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抬起头,而是捂着心口,痛苦地蹙起了眉。 “朝生?”穆如归大惊失色,将他抱在了身前,“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夏朝生面色苍白,艰难地摇着头,但很快,又当着九叔的面,俯身低咳起来。 “红五!”穆如归搂着他的手迅速收紧,催促赶着马车的侍从,“快,回府!” 红五应了声“是”,马车便在空旷的街市里飞奔起来。 “九叔,我无事。”难受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夏朝生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面上也有了血色,“别……别回王府,我想去见一见柴文轩。” 穆如归掐着他的腰,板着脸道:“就算要去,也得先让薛谷贵诊诊脉。” “真无事。”夏朝生急忙摇头,“九叔,我许是早膳用得多了些,有些想吐……哪里需要劳烦薛神医?” 穆如归拗不过他,又见他的面色的确好了不少,勉勉强强应允,让红五再次调转马头,朝着酒楼去了。 柴文轩约夏朝生见面的地点是千金楼。 千金楼,千金楼,身无千金,不得入楼,听名字,就是个适合纨绔子弟一掷千金的地方。 夏朝生跟随穆如期的那段时间,曾经来过几回,但他对纵情声色之所不甚感冒,如今和穆如归一同走进千金楼,更是神情淡淡。 千金楼与普通酒楼不同,站在楼前迎接客人的,是各色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子或是男子。 “公子,这边请。”还不等夏朝生开口,一名俏丽的女子主动走了过来,“可是柴公子的客人?” “你知道我是柴公子的客人?” “公子说笑了。”女子带着他们走到僻静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穆如归,然后迅速垂眸,笑着答,“千金楼中,怎会有人不认识九王妃呢?” 夏朝生一愣。 “公子,这边请。”女子却不多做解释,推开一扇隐蔽在暗处的小门,恭敬行礼,“奴婢告退。” 门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好不雅致。 “朝生!”坐在凉亭里的柴小公子听见脚步声,兴冲冲地蹦起来,“我等你好久……” 他的抱怨因为突然出现的穆如归,戛然而止。 夏朝生仿若未觉,走到凉亭中,轻声感慨:“此处真是安静。” “那可不?这是千金楼里最贵的一处……”柴文轩嘀嘀咕咕地抱怨,“我搬出父亲大人的名号,还预约了好几天呢。” “柴大人可知道你打着他的名号,在千金楼胡吃海塞?” “哎,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柴文轩见穆如归坐下后,并不说话,便大着胆子抖开折扇,摇头晃脑道,“你可知千金楼为何能在皇城中立足?” 夏朝生老实摇头:“不知。” “嗐,你说说你,如今都是这样的身份了,居然连这么点小事都不知道……”柴文轩恨铁不成钢地吸气,想要拍一拍夏朝生的肩,立刻察觉到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柴文轩连忙将手收回来:“上京城里谁不知道,这千金楼背后,有天家的手笔?” “陛下?”夏朝生大吃一惊。 “也不一定是陛下。”柴文轩用折扇挡住嘴,神神叨叨道,“也可能是几位皇子殿下……反正不是太子就是了。” 但是当今朝堂之上,只有五皇子有开千金楼的实力,柴文轩的话没说透,也像是说透了。 夏朝生恍然大悟,没发现坐在一旁的穆如归,神情中似有尴尬。 “不过说真的,谁开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柴文轩将目光落在桌上的菜上,“只要好吃,我花的钱就不亏。” 听了这话,夏朝生也忍不住执起筷子,夹了片肉到嘴里,缓慢咀嚼。 穆如归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神情愈发无奈。 一顿饭,夏朝生和柴文轩都吃得开心。 只是走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想到,方才那位引路的女子又出现了,手里还多了几个精致的食盒。 “公子,这是千金楼为你们准备的。” 柴文轩心大,接过食盒,乐呵呵地点头:“这千金楼的服务真不错。” 夏朝生眼里闪过一丝犹疑,接过食盒时,多问了一句:“为何要送我们这些?” “这是我们千金楼的心意罢了。”女子巧笑嫣兮,并不多言,直接将他们送到了千金楼下。 “九叔,能拿吗?”夏朝生心里忐忑,实在忍不住,一爬上马车,就与穆如归焦急地耳语,“不会出什么事吧?” 无功不受禄,千金楼背后又有五皇子撑腰,他可不敢轻易扯上联系。 穆如归接过食盒,打开扫了一眼,见里面的菜式都是夏朝生方才爱吃的,眼底划过一道满意的神色。 “无碍,你喜欢就拿着吧。” 夏朝生听了九叔的话,悬起的心落了下来,开开心心地抱着食盒,把里面热腾腾的糕点拿出来,又咬了一口。 “今日真是让柴文轩破费了。”他含含糊糊地嘀咕,“改天,得请回来。” 夏朝生虽然不知道在千金楼宴请一顿,具体要多少银子,但是也是有所耳闻的。 他原本只是自言自语,却不料,穆如归竟然在旁边忽地回答道:“不用。” “嗯?”夏朝生诧异地抬起头。 穆如归将手指递到了他的唇边,蹭去了细碎的糖渣:“不用。” “为什么不用?” 穆如归抿起了唇,见夏朝生实在是好奇,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低头凑到他耳边,轻声解释:“是我的产业。” “啊?” “千金楼是我的产业。”穆如归再次解释。 夏朝生呆了一会儿,像是被九叔的话吓住了,然后忽地扑到车窗边,叫着还未走远的柴文轩:“改天再来!” 抱着食盒的柴文轩脚下一个趔趄:“啊?” 夏朝生笑眯眯地对他招手:“改天再来。” 柴文轩被他的话搞得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地问身边的侍从:“王妃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侍从的眼珠子一转,悄声道:“定是千金楼的菜式合王妃的胃口啊!” 柴文轩恍然大悟,继而肉痛地捂住荷包:“朝生可真会吃,只有贵的才合他的胃口!” 而坐在车上的夏朝生眉开眼笑:“九叔,你哪儿来这么多产业?” “今日回去,将账簿都给你。”穆如归没有丝毫地隐瞒,“我长年不在上京城,这些产业都是交给旁人打理的。” “那九叔放心将所有的账簿都给我?” “你是我的王妃,有何不可?” 穆如归的语气太过坦然,夏朝生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伸手抱住九叔的腰,甜丝丝地唤了声:“九叔。” “嗯?” 夏朝生想说,自己不会辜负九叔的信任,也想说一说心底的依恋,但是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将方才自己吃了一半的甜糕塞到了穆如归的嘴里。 “甜。”夏朝生笑眼弯弯,乖顺地将脸埋进了穆如归的颈窝。 * 冬日将尽,五皇子依旧没有等来册立太子的诏书,但是老皇帝也没有表现出对十一皇子出过分的亲近,所以朝堂之上,暂时还算平静。 本该在年初举行的祭礼,耽误到了春日里,终是不能拖了。 梁王让玄天观的道士算了日子,带着妃嫔与皇子,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金山。 夏朝生和穆如归也在仪仗中,安稳地坐在马车上,说些体己话。 “有些日子没见到秦轩朗了。”他趴在马车的窗边,吹着早春的暖风,昏昏欲睡,“九叔,你让他干什么去了?” “秦家虽倒,还有些事需要他去善后。”穆如归伸手关上了窗户,将夏朝生的脑袋按在了肩头,“困就歇歇。” 夏朝生迷迷糊糊地抱住穆如归的腰,闭上眼睛打起顿。 风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金山上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像天色渐晚时,天边的红霞。 仪仗停在金山脚下时,穆如归叫醒了夏朝生。 他还有些不清醒,牵着九叔的手,一路摇摇晃晃地往玄天观的山门走。 穆如归怕夏朝生看不清脚下的路,刻意放慢了脚步,不消片刻,肩头就落满了粉粉白白的花瓣。 夏朝生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彻底清醒了。 他抬起头,在长长的台阶上,看见了道士们模糊的身影:“九叔,祭礼还由五皇子主持吗?” 穆如归将夏朝生拉到了怀里:“皇兄并未指派他人。” “嗯。”他微微蹙眉,又转头专注地瞧金山上的春景。 也不知是不是有玄天观在的缘故,金山上的桃林开得郁郁葱葱,且带着一股言语无法描述的仙气,人置身其中,心中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些对苍穹的向往。 梁王尤甚。 过了一个年,梁王双鬓花白,愈发苍老,连上山时,都要搀着长忠的手,时不时吞下两三颗丹药。 “朕是不是老了?” 长忠笑着摇头:“陛下说什么呢?您瞧瞧您身后,多少人赶不上您呀!” 梁王顺势回头,果然瞧见了不敢快步爬山的皇子们,和互相搀扶着,慢悠悠往山上晃得穆如归与夏朝生。 他心中登时生出万丈豪气,秉着一口气,又往上爬了几步:“朕以前来玄天观,不消半个时辰,就能爬到山顶。” “陛下现在也能。”长忠谄媚地接下话茬,“今日放慢速度,是为了皇子们着想。” 梁王心中熨帖,笑骂道:“你个阉人,懂什么?” 长忠神情不变:“奴才懂您就够了。” “好好好。”梁王眉开眼笑,从袖笼里摸出丹药,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再抬起头时,隐约看见了玄天观的牌匾。 几个身穿道袍的道士从山上快步走下来。 “恭迎陛下。” “道长。”梁王依赖“仙丹”,自然也尊重玄天观的道士,态度诚恳道,“不知道场准备得怎么样了?” “请陛下随贫道来。”道士手执拂尘,不卑不亢地指路,“道场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不知主持祭礼的皇子,有没有斋戒三日?” 玄天观的规矩,世人都懂。 梁王亦点头:“朕的旭儿已经斋戒了七日,道长无需担心。” 道士眉宇间浮现出满意的神色,停下脚步:“陛下跟着贫道的师兄继续向前即可,贫道还有一些俗事需要处理。” 梁王点了点头,负手向道观深处走去。 道士并没有远走。 他站在原地,翘首以盼,直到瞧见落在仪仗最后的夏朝生与穆如归,眼睛才亮起来。 夏朝生正与穆如归说着悄悄话,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小师弟!” 夏朝生:“……?” 他还做出什么反应,站在他身边的穆如归的脸色已经变了。 什么小师弟? 本王的王妃怎么能去当道士! 作者有话要说:穆如归:(╬◣д◢) 感谢在2020-09-14 22:57:44~2020-09-15 22:4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以为期 2个;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萍、Jennifer 50瓶;老豆腐的咖啡豆融化了 17瓶;于儿、棉花糖 10瓶;若若清香 5瓶;红笺 3瓶;慕心 2瓶;唯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68(二合一) 心大的道士还在叽里咕噜。 他是天坤道人的大徒弟,一个被天坤道人从山脚下捡回来,抚养长大的弃婴。 天坤道人给他取名无忧,他就真的无忧无虑地长成为了现在的模样。 无忧道士笑眯眯地望着夏朝生,仿佛在看自己即将多出来的小师弟:“那日一别,甚是想念。” 夏朝生:“……” 夏朝生揣着手,觑着穆如归发黑的脸,欲哭无泪:“这位……道长,我并非玄天观的道士,你为何要叫我师弟?” 无忧道士没看出他神情里的崩溃,老神在在地将拂尘搁在臂弯里:“你我有缘,缘分到了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师弟了。” 夏朝生:“……” 夏朝生对无忧道士死了心,主动对穆如归说:“九叔,我不要当道士。” 穆如归揉揉他的脑袋,僵硬的神情不知何时柔和了些许,然后不再看无忧,转身向道观深处走去。 无忧道士看不懂穆如归神情里的深意,巴巴地跟在他们身后:“小师弟,那日你走后,师父念叨了你许久。” “……” “他说你命格奇特,世间罕有。” “……” “于是贫道掐指一算,你猜怎么着?” “……” “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小师弟啊!” 夏朝生没再接茬。 他看看无忧,又瞧瞧面无表情的穆如归,心里直打鼓。 夏朝生不担心无忧的性命,他担心自己。 自从上一次与九叔亲近,已经过去近半月了,不是他不愿,而是接了王府的账簿,忙得不可开交的缘故。 还有的时候,他不看账簿,身子偶尔也会突然难受一下。 原本,夏朝生想将难受的事说与穆如归听,可一来,他反胃的次数少,且短暂,二来,薛神医不知抽了什么风,又背着药箱,神叨叨地离开了上京城,留下一封信,说是去边关捉蛊虫去了。 夏朝生便将身子不适的事隐瞒了下来,因为他对自己有数。 既没咳嗽又没吐血,只是有时吃东西的时候犯恶心,肯定不是大事。 后来,他换了口味,不再吃甜得发腻的糖糕,而是用了些酸酸甜甜的果子,胃口果然好了不少。 夏朝生如今担心,只是因为他了解穆如归。 别看九叔现在瞧着冷静,晚上回了府,折腾他的时候别提有多酸呢。 夏朝生觉得挺委屈。 又不是他自己想当道士,晚上要遭累的却还是他…… 他越想越气,甩了九叔的手,自个儿揣着手焐子,噔噔噔地往道场走。 在夏朝生心里,穆如归的形象其实一直不错——直到他真真正正地成了九王妃。 夏朝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九叔的脾气原来真的和外界传闻中的一样恶劣。 生气的穆如归会慢条斯理地挑战着他的极限,然后在他崩溃的瞬间,问出内心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夏朝生想得满面通红,在穆如归略带震惊的目光里,一点一点停下了脚步。 他走不动了。 穆如归走过去,弯腰将不知为何闹起别扭的王妃背起,柔声问:“还去道场吗?” 祭礼定在明日一早,现在就算去了道场,看见的也只是一个紧张得不断拉着天坤道人说话的穆如旭。 夏朝生轻哼着点头。 穆如归就将他背到了玄天观备好的客房里。 “我母妃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客房幽静又远离尘嚣,夏朝生一进院子,就察觉到了什么,听了穆如归的解释,恍然大悟。 “这里也曾经种满了桃树。”穆如归陷入了回忆,“我母妃走后,就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 “天坤道人说那些桃树与我的母妃有缘,她不在,桃树也不在。”穆如归顿了顿,又道,“后来我才知道,不过是他有一年忘记来给桃树浇水,金山上的桃树又比别处都娇贵,直接枯死罢了。” 凝神细听的夏朝生一噎,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天坤道人果然不同一般的道士。 天色渐晚,山上下起了绵绵的春雨。 夏朝生惴惴不安地坐在榻上,瞧着九叔吹熄屋内的灯,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他耳畔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穆如归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朝生?”像是察觉都夏朝生的不安,穆如归掀开被褥的时候,动作比平日里还要轻柔,“过来。” 夏朝生硬着头皮没动,蜷缩在榻里侧,瞪着眼睛,试图看清九叔脸上的神情。 窗外晃过一片火光。守夜的侍卫举着火把从院外匆匆而过。 夏朝生捕捉到了穆如归眼底的怜惜。 他的心瞬间被温热的情意充斥,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喃喃:“九叔。” 穆如归搂住夏朝生的腰,替他掖好被角:“睡吧。” 夏朝生稀里糊涂地“嗯”了一声,枕着九叔的胳膊,闭上双眼。 过了片刻,他忽地弹起来:“九叔?” 不对啊,按照穆如归的习惯……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穆如归看穿了夏朝生的心思,无奈地伸手,将他再次拉回来:“明日要参加祭礼。” 既然要参加祭礼,就不便…… 夏朝生恍然大悟,脸也不争气地红了:“九叔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嗯,是我误会了。”穆如归对待他,向来有耐心,也不反驳,低低道,“歇下吧。” 夏朝生安心地裹住了身上的被褥,在穆如归怀里高高兴兴地赴周公的约去了。而抱着夏朝生的穆如归,许久以后,微微叹了口气,手滑到他的后腰上,轻轻拍了一下。 “胡闹。”穆如归的责备在绵绵的春雨里,像一声叹息。 第二日,雨没停。 夏朝生睡眼惺忪地坐在榻前,等着穆如归绞帕子。 夏花安静地站在一旁,等他净好面,才蹙眉嘀咕:“王妃休息得不好?” “为何这样问?”夏朝生打了个哈欠。 “奴婢觉得,王妃最近瞧着,总是倦怠。” “是吗?”他微微一怔。 穆如归也转过身来,仔细瞧他的脸色。 自从吞了子母蛊,夏朝生的身子就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穆如归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要不是夏花无心中的一问,他们二人怕是都察觉不出异样。 “可能是最近看账簿累着了。”夏朝生没心没肺地摆手,从榻上起身,推开木窗,深吸一口气,“还在下雨呢。” 穆如归走到他身后,将大氅再一次披在了他的肩头。 夏朝生撇了撇嘴,并未拒绝。 前几日,他出门已经不用穿大氅了,如今九叔再次将大氅披在他的肩头,定是听了夏花的话,心中担忧的缘故。 夏朝生没有拒绝穆如归的好意,裹着鹤氅,溜达到了院外。 金山上雾气蒙蒙,隔着雨幕,似乎能瞧见山腰上不断挪动的人影。 “走吧。” 夏朝生的头上多出了一片阴影。 穆如归撑伞从屋里走了出来,牵住他的手,算了算时辰:“现在去,祭礼刚好开始。” 夏朝生便乖乖地随穆如归去了道场。 今日是穆如旭表现的日子,他们二人只需陪衬就好了。 穆如旭也的确在意这场祭礼。 大梁历朝,主持祭礼的,都是太子。 仅有的几位代替太子主持祭礼的皇子,后来,无一例外,都成了太子。 穆如旭觉得,只要自己将这场祭礼办好,入主东宫的日子就近了。 他又得意,又紧张,穿着一身华贵的朝服,在道场上,对天祭拜。 夏朝生和穆如归来得时候,祭礼已经开始了。 来的路上,穆如归指着被雨水打落的桃花,说:“今日之后,满山的桃花就要凋零了。” 他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 不过就算他们来迟了,也无人敢置喙。 谁敢得罪威名赫赫的穆如归呢? 连梁王都没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只有服侍在一旁的长忠,听见了帝王的轻嗤:“这么大的日子,九弟还和夏荣山的小子置气?” 长忠一听,就明白,梁王觉得九王爷和九王妃是因为置气,才错过了时辰。他心中自是有别的想法,嘴里却说:“陛下,那都是晚辈的事,您还操心什么呢?” 梁王自然懒得管自己已经赐出去的婚。他的目光落在了穆如旭身上。 “长忠,你瞧,其实五皇子与朕也是很像的。” “几位皇子都是陛下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像呢?” “可他身体里流着……” “哎呦陛下。”长忠慌里慌张地向前一步,将梁王身边的宫女挤开,“大好的日子,您怎么又提陈年旧事?” 梁王恍然回神,见宫女低垂着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又收回了视线:“你以为朕想想陈年旧事?还不是因为十一皇子年幼,宫中又没几个能和旭儿抗衡的皇子,朕心里不安啊。” 长忠眯着眼睛笑:“奴才不懂这些,但看每个皇子,都是好的。” “朕要你看了?”梁王没能从信任的内侍监嘴里听出想要的回答,呵骂道,“说到底,朕还是怕再惯出一个太子来……如今连朝臣们都看出来,只有五皇子登基有望,朕就算不封旭儿为太子,在他们心里,旭儿也和太子差不多了吧?” “陛下,五皇子并未入主东宫,您……您不必想那么多啊!” “东宫?”长忠不说还好,一说,梁王就想起了已经瘫在床上,满口胡言乱语的穆如期,心中大恸,“是不是朕没有将他们教好,以至于一提到东宫之事,他们都忘了,父子之前,还有君臣?!” 长忠谄媚地扶住梁王的手臂:“陛下,虽说太子有监国之权,但是各位殿下也是为了替陛下分忧,才对东宫之位产生向往之心的。您该高兴才是。” “你呀,就别逗朕开心了。”梁王的目光从穆如旭逐渐转移到站在仪仗末尾的穆如归身上,“不过,还好九弟的腿不行了,不然……” “可不是?”长忠垂下眼帘,低声附和,“奴才上次遇上太医,还听他们说,九王爷的腿又恶化了……哎呦那情形,几位太医说起来,直摇头。” “胡言乱语!”梁王轻声呵斥,“朕的九弟,也是你能评头论足的?” 只是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怒意。 长忠猜透了梁王的心思,低眉顺目道了声“奴才有罪”,然后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回了穆如旭的身上:“今日祭礼,陛下还是少些优思的好……奴才前些时日倒是听了件趣事。” “何事?” “奴才听说,五皇子殿下那日替陛下出谋划策,将柴一鸿柴大人的嫡女封为郡主后,懊悔了好久呢。” “他懊悔什么?” “哎呀,陛下。”长忠抿着唇偷笑,“谁不知道,柴大小姐生得貌美如花?” 梁王也忍不住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可惜……” 梁王脸上的笑意忽地僵住。 长忠眼底闪过一道暗芒。 “柴一鸿是当朝一品大员,旭儿此时要娶柴家的小姐为妻,是为了什么?”多疑的梁王,望向穆如旭的目光迅速发生了转变,“长忠,你去替朕查查,五皇子最近下朝后,与哪些人走得近……朕还没死呢,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联系朝臣?!” 长忠应了声是。 梁王越想越气,转身的时候,见夏朝生甩开穆如归的手,往道场外踉踉跄跄地跑,没好气地嘟囔了句:“一个一个,都不成体统。” 长忠适时接话:“陛下,九王爷和王妃的事,您不是一直都知道吗?如今前太子殿下……唉,可就算如此,他们之间也定然满是隔阂。” “朕现在没有心思管他们。”梁王疲惫地摆手,心中闪过无数念头,都是对穆如旭的怀疑,却碍着祭礼当前,不得不继续待在道场上,满脸阴沉。 而甩开穆如归的手的夏朝生,一口气跑到道场外,扶着一棵桃树,干呕起来。 “朝生。”穆如归丢了伞,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雨水顺着夏朝生苍白的面容滑落,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呕了两下,又恢复了正常。 可是这一回,穆如归是无论如何也等不了了,顾不上还在进行的祭礼,将他打横抱起,一路跑到了天坤道人的屋子前。 天坤道人的弟子大部分都在道长,唯有一个穆如归看不顺眼的无忧,盘腿坐在丹炉前打瞌睡。 ——砰! 穆如归一脚踹开了院门,在夏朝生的惊呼声里,三两步就冲进了屋。 “小师弟?”无忧猛地惊醒,慌里慌张地跟上穆如归的脚步,“王爷,师父在静修,您……您……” 玄天观的道士怎么可能拦得住上过战场的穆如归呢? 无忧的借口还没想好,穆如归已经来到了内室。 屋内飘着一阵肉香。 无忧:“……” 背对着他们的天坤道人,盘腿坐在蒲团上,专心致志地剥着手里的泥巴。香气就是从泥巴里传出来的。 无忧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眼睁睁地瞧着天坤道人将泥巴剥去,取出了滴着汁水的叫花鸡。 夏朝生:“……” “王爷王妃何必这么着急呢?”天坤道人的后背仿佛生了眼睛,即便不转身,也猜到了来者何人,“雨还未停,祭礼也未曾结束,二位就在贫道的院子里歇息吧。” 穆如归看也不看天坤道人手里的叫花鸡,低声命令:“诊脉。” 天坤道人终是慢吞吞地转身,打量着穆如归怀里的夏朝生,一字一顿道:“王妃面色红润,眼底有光,是有福之相啊。” 天坤道人话未说完,就见穆如归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之上,立刻改口:“贫道明白王爷的意思,这就替王妃好好诊脉。” 于是夏朝生稀里糊涂地在道观里,由道士诊起了脉。 “天坤道人在医术上,也颇有造诣。”穆如归看出了他的疑惑,轻声解释,“薛谷贵不在上京,下山寻太医又太耗时间,为今只有找他,死马当活马医了。” 天坤道人一听就不乐意了,眉宇间的笑意散去:“王爷,你此话说得贫道心里甚是不服气,定要与你好好说道一番!……无忧,你带王妃与偏室休息,贫道一嘴难敌二手,可不想再在人数上矮人一头。” 无忧是天坤道人的好徒弟,闻言,立刻引着夏朝生往屋外走。 夏朝生瞧了瞧满脸阴郁的穆如归,觉得就算打起来,九叔也不会输,便安心地跟着无忧去了偏室。 几滴冰冷的雨水从屋檐跌落,顷刻间粉身碎骨。 穆如归的神情在夏朝生离去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阴郁不再是对着天坤道人,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慌乱与恐惧:“可是本王的王妃,身子有何不妥?” 天坤道人高深莫测地摇头,直逼得穆如归额角绷起青筋,才拂开衣摆,弓腰深深行了一礼:“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什么?”穆如归的心微微一跳。 天坤道人却不肯再说一句话,将手里的叫花鸡放在早已备好的碗碟中,慢条斯理地剥去外层已经焦黑的荷叶。 穆如归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 他眼里泛起淡淡的茫然,这丝茫然很快就被春雨一般缠绵的惊喜浇灭了。 穆如归的身形微微摇晃,眼底涌起可怖的疯狂,须臾,又都尽数散尽。 “他的身子如此亏虚,如何经得住……” “王爷无需担心,王妃已有大造化,只此一胎,并无不妥。”天坤道人摇头,“只是王妃毕竟是男子,且曾经遭遇过大变,在胎儿稳定下来以前,王爷还是不要告诉他得好。” “朝生并不是胆小之辈。”穆如归明知天坤道人说的是实话,还是忍不住蹙眉反驳。 “王爷误会贫道的意思了……贫道并不是说王妃担心,而是觉得王妃的身子,暂时经不起大悲大喜。” 穆如归抿起了唇。 “不过,王爷也不必太过担心。”天坤道人终于将荷叶与叫花鸡剥离开来,“贫道还是那句话,王妃吉人天相,必定会一生顺遂……如果当我玄天观的弟子的话。” 穆如归逐渐缓和的眉眼,在听见天坤道人的最后一句话后,彻底扭曲。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内室,徒留天坤道人对着叫花鸡,摇头叹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苦已经渡完,你又何须如此着急?” 天坤道人刚感慨完,穆如归又绷着脸回来了:“鸡。” 天坤道人:“……?” 穆如归见他不动,不耐地重复:“给我。” 天坤道人:“……” 天坤道人觑着穆如归腰间的长剑,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还散发着热滚滚的蒸汽的叫花鸡递到了穆如归手里。 穆如归满意地颔首,端着碗碟,再次出了内室。 穆如归走向偏室的脚步,前所未有得轻快,心脏也迟缓地开始加速跳动。 天坤道人的话,无异于一声闷雷,在穆如归的耳边炸响。 他甚至不知道心里还剩什么情绪,那么几炷香的时间,心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夏朝生而已。 如今,那些惊喜、担忧与浓烈的欣喜一起涌出来,饶是淡然如穆如归,嘴角也有了绷不住的笑意。 而在偏室用着茶点的夏朝生,忽地又是一呕。 无忧哪里有天坤道人的医术? 他连诊脉都不会,只能看着夏朝生干着急。 夏朝生这些时日已经干呕习惯了,扶着心口,等着恶心的感觉褪去,无所谓地喝了一口茶:“无妨。” “当真无妨?”无忧忧心忡忡地尝着茶点,生怕有什么不新鲜的东西掺杂进他的饮食。 “自然无妨,若是有事,方才天坤道长诊完脉,定然要将我留下。” 夏朝生说完,兀地怔住,丝丝怪异的情绪在心底盘亘。 九叔不是莽撞之人,怎么会和天坤道人争吵起来? ……定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 夏朝生的心猛地一沉,掌心跌落在小腹边,不安地颤抖。 难不成……难不成…… 夏朝生的面色也跟着白了起来。 他想,难不成是自己的病真的到了药石无救的地步,又或者,天坤道人算出了他这一世早夭的命数,私下里与穆如归交底? 前世的回忆纷至沓来,夏朝生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手里的茶盏“啪”得一声,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要说:夏朝生: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是不是要没了呜呜呜呜九叔呜呜呜呜 穆如归:。 感谢在2020-09-15 22:49:41~2020-09-16 23:0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萍、Jennif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思 60瓶;43079528 55瓶;烨雨咕咕咕 10瓶;Riskitall(?ω?)、可兰 5瓶;唯一 2瓶;一颗甜栗子、离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69 不怪夏朝生瞎想,实在是先前,天坤道人给他的批文,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天坤道人算出了他重生的秘密。 无忧刚落下的心,就因为摔碎的茶盏,再次悬了起来。 这如何是无事的模样? 明明就是出了大事! “请王妃在这里休息,我去师父那里细问。”无忧连滚带爬地冲到偏室门前,门一开,撞上了端着叫花鸡的穆如归。 无忧:“……” 无忧眼巴巴地望着鸡肉,心不在焉地行礼:“王爷来了?” 穆如归把装着鸡肉的碗碟藏在身后,冷声质问:“王妃呢?” “在里面,在里面呢。”无忧口水连连,闻着香味,又跟了回去。 只见夏朝生魂不守舍地坐着,面色发白,咬着下唇,时不时哆嗦一下。 穆如归慌忙走过去:“朝生?” “九叔……”他恍然回神,望着近在咫尺的脸,眼里闪过几点泪花,“九叔。” “我在。”穆如归将夏朝生拢在怀里,不善的目光落在了无忧身上,“他同你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夏朝生揪着穆如归的衣领,心里涌起酸涩的情绪。 他想,原来上天给予他的,真的只有这么几年的恩惠。 他不该太贪心。 世上能有几个人,和他一样,拥有重生的机会呢? 可夏朝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要想到命不久矣,心里就涌起巨大的无助与彷徨。 他窝在穆如归的怀里,难过得直吸气。 穆如归不知道夏朝生与无忧说了什么。 在他这里问不到答案,只能去瞧无忧道士。 无忧道士顶着令人胆寒的目光,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前,想走不敢走,要留不愿留,最后哭丧着脸提醒:“九王爷,那叫花鸡……要凉了。” “叫花鸡……刚刚那只叫花鸡?”夏朝生的难过暂时被好奇压下去,从穆如归的肩头抬起头,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穆如归失笑,低低地“嗯”了一声:“尝尝?” 夏朝生立刻坐回去,执起筷子,当真仔细品尝起来。 鸡肉鲜美多汁,一口咬下去,夏朝生忍不住眯起眼睛,唇角也有了笑意。 “九叔,好吃。”他含含糊糊地夸赞,“天坤道人的手艺真不错。” 穆如归替他擦着唇角,心道,医术也不错。 夏朝生高高兴兴地吃完叫花鸡,想要喝茶的时候,被穆如归按住了手。 “嗯?”他狐疑地抬起头。 “该走了。”穆如归不着痕迹地转移着话题,“祭礼要结束了。” 夏朝生想到五皇子,神情中透出丝丝不自然:“是该结束了……九叔,陛下无意让五皇子殿下当太子,那么日后……日后殿下迟迟得不到册封太子的诏书,会作何感想?” 穆如归沉默许久,低声答:“皇兄也没有旁的皇子可以选择。” 夏朝生恍然点头。 是啊,太子已经残废,在皇城中苟延残喘,新扶持的十一皇子年纪尚小,根本担不起祭礼的重任。 现在的皇城里,唯有五皇子可用。 就算梁王心里不愿意将皇位给五皇子,也没有别的选择。 “再说,就算册封为太子,也不一定能继承皇位。”穆如归语气平淡得仿佛不在说一件悉数平常的事。 夏朝生知道穆如归在说前太子,眨了眨眼:“九叔。” “嗯?” “你是不是担心我心里还有别人?” “……” “没有的。”夏朝生主动牵住了穆如归的手,“我心里只有你。” “……”唉。 穆如归忧愁地注视着夏朝生乌黑的发旋,觉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会经常叹气了。 * 祭礼结束以后,仪仗又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上京城。 五皇子穆如旭激动得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册封的诏书,在朝堂之上,日渐急躁。 梁王察觉出了穆如旭的异样,竟反其道而行之,于一日,当众在御花园中说:“如意类我,大梁有幸。” 穆如旭当众拉下了脸,目光阴翳地注视着瘦弱的十一皇子,而在后宫之中的海妃闻讯,走投无路之下,传话给皇子师夏朝生,意图拯救自己的孩子。 夏朝生自祭礼结束以后,旁敲侧击问了穆如归几回,生怕自己真的命不久矣。穆如归耐心地哄着他,又刻意叮嘱府中下人,不许惹王妃生气,于是日日顺心之下,夏朝生不想吐,吃得也多,自然歇了担忧的心。 这日风和日丽,穆如归带着他在府中的花园里吃桃花酥。 桃花酥是夏花新做的,取金山上的桃花花瓣,混以蜂蜜,精心烹调。 夏朝生最近爱吃,夏花就做了许多,他闲时往嘴里塞上一块,格外舒服。 “王爷,宫里来人了。”海妃派来的人还未到,红五先出现在了穆如归面前。 “宫里来人了?”夏朝生闻言,诧异道,“是长忠公公,还是……” 红五摇头:“都不是。说是海妃身边的人。” “海妃?”他咀嚼的动作微顿,“难道是十一皇子出事了?” 话音未落,慌慌张张的小太监已经跌进了花园。 他浑身是泥水,不知道跌了多少跟头,脸上还有一块滴着血的伤疤,见了夏朝生,立刻跪在地上:“皇子师,求您救救十一皇子殿下,救救殿下吧!” 夏朝生与穆如归对视一眼,伸手将小太监扶起来:“起来慢慢说。” 小太监感恩戴德地爬起来,擦着眼泪说起正事:“奴才叫阿福,是十一皇子殿下身前的贴身内侍监。今儿个,陛下带着咱们殿下和五皇子殿下,在御花园里赏春,不知怎么的,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陛下的原话是,‘如意类我,大梁有幸’。”阿福哆嗦着回忆着梁王说过的话,眼泪又从眼眶里涌出来,“奴才听了,既为咱们十一皇子高兴,又为殿下害怕……当今的大梁,谁不知道,五皇子殿下对皇位虎视眈眈?陛下这话,不是将我们殿下往火坑里推吗?!” 阿福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僭越,可他想到海妃娘娘叮嘱自己时的神情,不敢不将话说透:“皇子师,咱们殿下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娘娘说了,若您肯出手相助,日后……日后十一皇子殿下定不会与王爷相争。” 此话一出,夏朝生着实有些吃惊:“海妃娘娘真是这么说的?” “奴才不敢胡言。” 他忍不住瞧了穆如归一眼。 穆如归轻轻按着夏朝生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问:“穆如旭可有什么异动?” 小太监摇头:“五皇子殿下虽未出手,可……可瞧十一皇子殿下的眼神,是要吃人啊!” “你且回去,告诉海妃,我明白她的意思。”穆如归点了点头,示意红五将阿福送回宫,又轻声道,“穆如旭不蠢,皇兄今日刚夸赞十一皇子,他不会在风口浪尖上动手。” 阿福一怔:“您的意思是……” “你们殿下暂时无碍。” 阿福长舒一口气,对夏朝生和穆如归行了大礼,然后跟着红五,急匆匆往皇城去了。 “九叔,你说五皇子殿下真的会对十一皇子殿下出手吗?”夏朝生揣着手,忧心忡忡地注视着阿福远去的背影。 在他前世的记忆里,甚少有关于穆如旭的画面。 这个身上流淌着狄人的血的皇子,因为穆如期的存在,根本没有走到过世人的眼前。 所以连重生回来的夏朝生都无法判断,五皇子会为皇位,做到何种地步。 “皇权之前,没有兄弟情义可言。”穆如归用另一句话回答了他的问题。 夏朝生眼神黯然地点了点头,继而想起另一件事:“九叔,海妃娘娘似乎看出了你的……” 他顿了顿,恍然:“也是,我们在灯会上,并未表现得像传闻中一样离心,海妃何等聪慧,定然会想到,九叔你的腿也不像传闻中一样伤重不治,从而猜出你的野心。” “野心?”穆如归并未在意夏朝生的分析,而是将他抱起,高举在身前,“你可是不喜?” 双脚骤然腾空,夏朝生不安地晃了晃腿,然后注视着穆如归的眼睛,坦然摇头:“若是你,怎样都可以。” 他厌恶皇城,是因为曾经被折断过翅膀,困在凤栖宫中,直到身死灯灭。 若是九叔…… 夏朝生的眼神明亮起来。 他愿意与九叔白头偕老,无论在哪里,都好。 穆如归又将夏朝生放下,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夏朝生因为痒,笑着躲避:“九叔,还是白天呢。” 穆如归故技重施,伸手捂他的眼睛。 夏朝生哪里还会上当? 他拎着衣摆,在穆如归担忧的注视下,一溜烟跑远了。 不过海妃既然派人来了王府,他们也将五皇子异样的反应放在了心上。 穆如归晚些时候,叫来了秦轩朗。 自秦家覆灭,秦轩朗就像变了一个人,夏朝生与他几月未见,再遇见时,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秦轩朗紧绷着脸,跪在地上向他们行礼,身上隐隐有了大家世子之风。 穆如归将五皇子之事,说与他听。 他默了会儿,点头:“属下明白了。” 然后转身就走。 “他明白什么了?”夏朝生一愣,巴巴地去瞧穆如归。 穆如归不答反问:“你觉得,穆如旭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将目光从穆如意的身上挪开?” “难。”夏朝生实话实说,“五皇子殿下觊觎皇位,任何阻拦他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既然如此,就从根源上解决。” “根源?”夏朝生托着下巴,眯起眼睛细细思索九叔的话。 穆如旭继承不了皇位的根源…… 他的心狠狠一跳,惊叫起来:“他的生母?!” “嗯。”穆如归颔首,“皇兄将五皇子生母的身份视为一生败笔,从不许人提起,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我们有意放出一些消息,穆如旭肯定会起疑心。” 夏朝生听得唏嘘不已:“他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出身吗?” “怀疑?”穆如归嗤笑道,“既已出身在皇家,登记于玉碟,他为何要怀疑自己的出身?皇兄只是厌恶狄女,并不厌恶自己的孩子。” 穆如归说起这些事时,语气里有明显的厌烦。 夏朝生体贴地伸手,捏了捏九叔的手。 穆如归心神微动:“皇兄凉薄,我不会如此……朝生,此生我只要你。” 他哭笑不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穆如归安下心,拉着他回到卧房,安安稳稳地睡下了。 三日后,上京城里忽然传起了流言。 这则留言的确与五皇子有关,却不是关于他的出身,而是预示着他的未来——京郊出现一块刻着“旭日东升”的奇石。 五皇子大喜,认定这是自己即将入主东宫的吉兆,命人将石头抬入皇城,连夜进献给了梁王。 而发现石头的人,也被带入了皇城,作为见证者,一同面见了陛下。 “父皇,此石乃天意,我大梁定会百年无忧!”穆如旭跪在金銮殿下,看不清梁王阴沉的神情,声情并茂道,“儿臣觉得,该将此石立于殿前,以保佑我大梁风调雨顺。” 长忠见梁王一言不发,连忙上前一步:“五皇子殿下,此石为何人发现?” 五皇子示意发现石头的人上前。 那人坦坦荡荡跪下,山呼万岁,然后抬起了头。 长忠倒吸一口凉气。 高挺的鼻梁,墨绿色的眼睛……这竟是一个狄人。 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金銮殿上的异样,字正腔圆道:“陛下,我乃梁人,只是母亲身上流着狄人的血,故容貌有异。” 五皇子先前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不以为意。 上京城中,多得是有狄人血脉的梁人。 他们除了相貌,与梁人无异,生活习惯,无不与梁人相似。 更有甚者,再多通几次婚,连容貌都看不出端倪了。 只要不像前太子似的,折腾出差点一尸两命的糊涂事,穆如旭自觉,父皇不会生气。 但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自己身上同样流着狄人的血。 长忠只听身旁传来沙哑的喘气声,然后不等他回神,梁王就重重地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陛下!”长忠尖声叫着扑过去,五皇子也呆愣愣地张大了嘴。 长忠将梁王扶起。 老皇帝抖如筛糠,哆嗦着喃喃:“旭日东升……旭日东升,你是要……要气死朕吗?” 内侍监连忙给五皇子使眼色。 五皇子瞧见了,却不解其意,全当父皇突发重病,还要上前搀扶。 “殿下,陛下身体有恙,您先带着石头回去吧。”长忠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出声提醒,“待来日,陛下身子好了,您再来进献宝物不迟。” “我……”五皇子面露迟疑。 梁王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于混沌中,瞧见了穆如旭的脸,心中的厌恶,恐惧以及纠结,通通转化成了怒火。 “你给朕滚……给朕滚!”老皇帝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穆如旭的鼻子,在长忠的劝说声里,暴跳如雷,“朕……朕这辈子,立谁,都不会立你为太子,你给朕死了这条心吧!” 满心欢喜的五皇子耳边炸响一道闷雷。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父皇。 梁王气得眼前发黑,连日来挤压的怒火终于有了释放之处,一句话说完,尤觉得不够,又道:“若不是你皇兄身遭不测,你以为朕愿意在朝堂之上,见到你的脸吗?” “你知道朕此生最后悔之事是什么吗?就是遇见你的母妃……就是没将你的皇兄留在上京城!若是他还在,朕……朕何须面对你,朕又何须将如意那么小的孩子牵扯到前朝的事里?” “你别跪在朕的面前惺惺作态……你以为朕不知道这块石头是怎么来的吗?如此卑劣的手段,你也敢拿到朕的面前,当真是胆大妄为!” “陛下,陛下!”长忠等梁王发泄完了,才愁眉苦脸地跪在地上,抱住老皇帝的腿,“您累了,快回后殿歇着吧!” 梁王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半步,又扶着内侍监的肩膀喘气:“你……你给朕回去,好好当你的五皇子,如若不然,朕此生,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穆如归:唉,我的朝生开始闹了 感谢在2020-09-16 23:06:21~2020-09-17 23:0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yona_、Riskitall(?ω?)、殇(^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月 10瓶;唯一 8瓶;离小姐 5瓶;烨雨咕咕咕 3瓶;下点儿雨、于儿 2瓶;寒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70 五皇子穆如期触怒陛下之事,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传遍了上京城。 原因无他,皆因梁王那句:“朕这辈子都不会立你为太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一个皇子被陛下当庭赶出皇宫,还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这在大梁的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朝臣们议论纷纷,连百姓们也在茶楼里口水连天地讨论。 谁都知道五皇子最近风头正盛,唯有一个年幼的十一皇子能与之勉强抗争。 很多朝臣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陛下将十一皇子推到台前,不是因为陛下真的想将皇位传给穆如意,而是忌惮五皇子如今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 他们为官多年,大部分都是人精,既然陛下想看到分庭抗争的局面,那就做出一派分庭抗争的模样,来取悦年迈的老皇帝。 但就算是再精于算计的朝臣,都没有想到,一块奇石,竟然就硬生生断送了一位皇子的未来。 * 穆如旭浑浑噩噩地回到府内,瞬间被身边的谋臣围住。 他们辅佐五皇子多年,兢兢业业出谋划策,眼见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却因为梁王的一句话,直接断送了多年来的努力。 谁能接受? 谁能忍? 谋臣们急红了眼,顾不上尊卑有序,围着穆如旭,七嘴八舌。 “殿下,可是那块石头出了问题?” “发现石头的,是狄人!” “就算是狄人又如何?上京城中狄人无数,陛下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怪罪殿下!” “难道是那个狄人在金銮殿里说了不该说的话?” ………… “都给我闭嘴!”穆如旭终于在吵闹声里寻回了神志,颓然抱住头,“石头没有问题,那个发现石头的人也没有问题……” 他眼前一亮,忽地抬头:“但是父皇提到了我的母妃。” 谋士们面面相觑。 穆如旭的生母,早在他出生时,就已经离世了,就连跟在五皇子身边最久的谋士,也只知道宁妃,不知他的生母。 许久以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谋士颤声道:“殿下,您母妃之事,老臣有些许的耳闻。” 穆如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去:“快说!”谋士结结巴巴道:“您的生母……您的生母,该是已经故去的丽妃。” “这我知道。”穆如旭神情紧绷,“我母妃生我时,血崩而亡……这都是有记载的,做不得假。” “的确如此。”谋士又道,“那时,老臣入仕已有七八载,倒也听到了些传闻……说是丽妃娘娘故去前,似乎因为什么事得罪于陛下。陛下念丽妃诞下皇子,并未追究,但死后的哀荣……殿下也应该知晓。” 丽妃故去后,除了每隔几年宫中会有统一的追封以外,梁王的确没有更多的表示了。 穆如旭念及此,面色苍白。 他自幼失去生母,寄养在宁妃宫中,对真正的亲生母亲,其实并无太多感情。 宁妃膝下无子,为了巩固地位,自然对穆如旭期望颇高,也不会故意苛待于他,久而久之,穆如旭就将自己当成了宁妃的儿子。 可现在,梁王却在暴怒时,失口提到了他的母妃……难道他的生母丽妃,曾经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老臣知道殿下在想什么。”谋士却道,“那时,老臣也曾好奇过,丽妃娘娘做了什么,触怒龙颜……但奇怪得很,丽妃娘娘生前,深居简出,与当今陛下,也算是情投意合。据说,丽妃娘娘未进宫前,是民间出身的女子,入了出巡的陛下的眼,这才进了宫,成了日后的丽妃娘娘。” “这些事,宫里的老嬷嬷也曾说与我听。”穆如旭眼神晦暗,“你想说什么?” “依老臣之见,丽妃娘娘为人谨慎,不会触怒龙颜。”谋士拱了拱手,“再者,老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丽妃娘娘真犯了天大的过错,陛下断然不会将您带在身边,精心教养二十余载,还特意将殿下寄养在宁妃娘娘的宫中。” 穆如旭听得满目茫然,愣愣地问:“依你所言,我的母妃并未有过失,我也未曾做大逆不道之事……那陛下今日为何会大发雷霆?” 谋士们谁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穆如期?”五皇子脸上浮现出一个怪异的微笑,“他是秦皇后所处,我的确不如……可如今,秦家覆灭,秦皇后自请出宫,难道在父皇心中,我还比不上一个残废的皇子吗?” “殿下,依臣之见,陛下定是说的气话。”谋士中又站出一人,语气镇定,面色淡然,“为今之计,只有查清楚陛下为何生气,才得以解困。” 方才说起丽妃的老臣也点头附和:“既然陛下提到了丽妃娘娘,咱们就查一查……即便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也肯定还会有些线索。” 穆如旭已经没力气去管谋士了:“去吧。” 他曾经以为,穆如期倒了,自己的好日子就来了,就算父皇故意亲近十一皇子,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登上皇位前必经的磨炼,不足为惧。 可穆如旭现在才知道,皇位才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枯败的桃树,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 九王府里的桃花谢了。 夏朝生披着披风,站在院子里,看夏花与秋蝉小心翼翼地挑拣先前摘下来的花骨朵。 春日的桃花只需一点雨水,就落尽了。 满地粉白,好不热闹。 秦轩朗匆匆而来,停在与夏朝生几步远的地方,恭敬道:“王妃。” “你来了?”夏朝生回过神,将手揣进袖笼。 姿容绝丽的少年近日似乎有些疲惫,面色微微发白,眼神也萦绕着淡淡的倦怠,但他身上依旧有旁人无法比拟的风骨。 秦轩朗没敢抬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夏朝生望过去:“五皇子之事……办得不错。” “多谢王妃赏识。” “不过,那块石头,真是你埋进土里的?” 秦轩朗笑着摇头:“回王妃的话,那石头,原本就埋在地里……属下不过是在人将石头挖出来以后,偷偷在石头上加了四个字而已。” 他恍然大悟。 的确,将刻好的石头埋入土中,破绽太多,不如在石头挖出来以后,偷偷刻字,反倒让人瞧不出端倪。 “五皇子殿下心急,就算属下不给他寻来这块石头,不日,他自己也会找到的。”秦轩朗但笑不语。 夏朝生赞赏地颔首,继而又问:“你要去找王爷?” 秦轩朗恭敬应是。 “去吧,王爷在书房。”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夏花和秋蝉身上,恹恹地吩咐,“你见了王爷,记得帮我说一句……今日我不想吃酸的,让人送些甜汤来。” 秦轩朗不疑有他,拱手退下,倒是夏花听了他的话,叹气道:“王妃,你这胃口,日日变,奴婢都不知道如何应付了。” 夏朝生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你做的甜点,怎么都好吃,我什么时候嫌弃过?” 夏花闻言,高高兴兴地抬起头:“王妃今日想吃什么?还是桃花酥吗?” “罢了,隔几天吧,连着吃有些腻。”夏朝生自言自语,“不过我最近的口味的确变得快,倒像是……倒像是……” 他微微一怔。 像什么呢? 有一个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夏朝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烦躁地叹了口气,决定不与自己过不去,转身回了屋,执起书简,凝神细看。 ……看不进去。 书简上的每一个字,夏朝生都认识,可当这些字汇聚在一起时,又从他的眼前快速溜走,死活不肯留在脑海中。 他要被自己气笑了。 一天天的,担心什么呢? 夏朝生兀自摇着头,换了衣服爬到榻上,裹着锦被打盹。 屋外的夏花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睡了,在窗下与秋蝉轻声交谈:“最近怎么没瞧见守着门房的王妈妈?” 秋蝉“嗐”了声:“王妈妈家的媳妇肚子大了,告假回去等着抱孩子呢。” “她家的媳妇要生了?……我记得,她家媳妇先前是在王府里当差吧?” “可不嘛,咱们王妃嫁进来没多久,她家媳妇肚子里就有了。” “哟,怪喜庆的。” “哪里喜庆?听说这几天又是吐又是头疼,难受得都下不了地了!” “可我听王妈妈说,大家怀孩子都是这样难熬。” “这话说得也没错。” “哎,夏花姐,等王妈妈家的媳妇生了,咱们是不是有红蛋吃了?” “你呀,这张嘴,王妃听了都得笑话你。” ………… 侍女们的笑闹声,夏朝生听了当没听见。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抱着暖烘烘的手炉,睡意朦胧间,心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紧接着整个人都清醒了。 王妈妈家的媳妇…… 不知不觉间,夏朝生的后背沁出了汗。 他木木地望着榻前的书简,心里电光火石间,冒出了无数的念头。 好像有些是关于前世的,有些……则是这一辈子的。 前世的画面越来越淡,今生的记忆深深刻在脑海中,最后全成了空白。 “九叔……”夏朝生茫然地抱住锦被,手落在小腹上,红着脸喃喃,“九叔。” 他心里冒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夏朝生不是愚笨之人,虽说这些天身子不适,又在穆如归身旁,懒得去动脑思考,可若是真静下心来分析,他还是察觉到了。 或者说,很明显。 夏朝生从榻上爬起,在屋内溜达了一圈。 果不其然,先前放在屋内的茶,不知所踪。 他面色愈红,强行端起王妃的架子,披着披风跑出了卧房。 “王妃?”夏花吓了一跳,“您上哪儿去?” 他的声音被风搅得很温柔:“我就去找九叔。” ……夏朝生想亲口听九叔,告诉他那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夏朝生肯定会发现啊!他还是很聪明的w 感谢在2020-09-17 23:08:36~2020-09-18 23:2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张页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条鱼 25瓶;箐箐 20瓶;甲乙 5瓶;言鹳 3瓶;慕心、赤色凶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71(二合一) 书房里不仅有穆如归,还有刚找到穆如归的秦轩朗。 夏朝生风风火火地冲进去,又尴尴尬尬地站在了原地。 “朝生?”穆如归吓了一跳,快步走到他身边,见他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心都悬了起来,“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夏朝生原本心里还有几分不确定,现在瞧见九叔紧张的神情,是彻底明白了。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穆如归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没有。”夏朝生将到嘴的笑意咽回去,觑着穆如归如临大敌的神情,随口编了个理由,“我就是想来问问你,晚膳想用什么罢了。” 穆如归暗自松了一口气:“听你的罢……只是太酸的就不要用了。” “为什么啊?”他故意反问。 穆如归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不自然的神态。 想来,让直来直去的九王爷骗自己的王妃,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夏朝生憋着笑,挨在穆如归身前,催促道:“九叔……” “牙疼。”穆如归绞尽脑汁,只想出这么一个借口,“还是不要多食为好。” 他拖长嗓音“哦”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一直安静站着的秦轩朗,琢磨了片刻,拱手贺喜:“恭喜王爷。” 穆如归将目光从夏朝生走远的背影上收回来,眼底涌起零星的笑意。 秦轩朗又道:“我观王妃,乃豁达之人,王爷为何要隐瞒王妃已有身孕的消息呢?” “朝生自是豁达。”穆如归顿了顿,冷峻的眉眼间,浮现出淡淡的无奈,“可一来,皇兄忌惮于我,若是他知晓朝生腹中有了我的骨肉,恐会生出加害之心,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二来……玄天观的天坤道人担心朝生大悲大喜,于自身不利,劝我稍加隐瞒。” 秦轩朗恍然大悟:“王爷说得是……只是,为何连天坤道人都建议隐瞒呢?” 穆如归眼底闪过一道忧虑:“天坤道人从无虚言。” 不用秦轩朗说,穆如归自是想到了这一点。 按照天坤道人不着调的性子,怕是更想瞧见夏朝生得知自己有孕,惊慌失措的模样。 如今却叮嘱要隐瞒,怕是另有深意。 穆如归的烦忧与夏朝生无关。 他心情极好地溜达回卧房,睡也睡不着了,便坐在窗台下,眺望停在桃树枝头的鸟雀。 “王妃,小心冻着。”秋蝉将窗户微微合拢,跪坐在一旁,替他倒了一盏温水,“春日里的风一会儿冷,一会儿暖,要真是病了,那可就不好了。” “的确不好。”夏朝生的目光还停留在鸟身上,见它将头埋进翅膀,窸窸窣窣地梳理羽毛,才收回视线,无声地叹息,“怕是往后好久,都要不好了。” 秋蝉被夏朝生的语气吓得发毛:“王妃说什么呢?不吉利的话,呸了罢!” “呸什么呸,在王妃面前没个正行。”从屋外走来的夏花只听见了秋蝉后面的话,没好气地蹙眉,“若是让外人听见,还要笑话咱们侯府没规矩呢。” 秋蝉吐了吐舌头,悄声嘀咕:“外人听见,也不会说咱们侯府没规矩,只会说王府没规矩呀。” 夏花一愣:“你……” 夏朝生就坐在一旁笑。 他生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夏花几欲发作,对上他的脸,就不好意思了,最后跺了跺脚,也跪坐在窗下,顶替秋蝉,为夏朝生斟茶。 夏花斟的是用于调理身体的花茶,由天坤道人亲自调配,前几日,偷偷送入了王府。 夏朝生安静地瞧了片刻,继而语出惊人:“我腹中有王爷骨肉之事,爹娘知道吗?” 秋蝉起先没回过神,大咧咧地摇头:“王爷说您的身子还未彻底调理好,暂且不让咱们……” 她的话被夏花的惊叫打断:“王妃!” 秋蝉也后知后觉地惊叫起来:“王妃!” 夏朝生好笑地望着自己的侍女:“怎么了,很难猜吗?” 夏花和秋蝉对视一眼,皆不敢说话。 不是她们不想说,而是穆如归先前特意叮嘱过,谁也不能将王妃有孕的事透露出去。 她们就算亲眼瞧见了穆如归对待夏朝生的态度,内心深处依旧弥漫着浓浓的恐惧,所以当真一字不敢透露。 “王妃,您是怎么……知道的啊?”夏花犹犹豫豫地询问。 “这有何难?”夏朝生叹了口气,示意秋蝉将搁在榻上的书简拿来,“王爷本就不是善于隐藏之人,他对我的态度那么奇怪,我当然要怀疑。” 夏花和秋蝉偷偷对视一眼,各自腹诽不已。 ……原来是王爷那里露出了马脚。 “加上最近的膳食……”夏朝生接过秋蝉递来的书简,将其卷成一卷,轻轻敲侍女的头,“我能猜不到吗?” 秋蝉笑着缩起脖子:“王妃说得是,是奴婢表现得太明显了。” 夏花则想得更深远一些:“既然王妃已经知道,王爷那边……” “不必告诉他。”夏朝生望着开口的夏花,轻轻一笑,“他不想我知道,自然有他的理由,我又何必让他忧心呢?” 夏朝生垂下眼帘,将书简摊开在膝头。 明媚的春光在书简上流淌,而他想起了先前在金山上被天坤道人诊脉之事。 九叔应该就是那时,知道他腹中有了孩子吧? 夏朝生的睫毛微微一颤。 他不信九叔会故意隐瞒自己,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天坤道人让九叔隐瞒他怀有身孕之事。 可是为什么呢? 夏朝生托着下巴,接过秋蝉递来的茶盏,凝神思索。 他若是知道了自己有孕之事,必定会告知侯府,再然后……天下皆知。 “唉。”夏朝生苦恼地捏了捏眉心。 “王妃,可是不愿……”夏花担忧地望着他。 “若是旁人,我定然不愿。”他摇头,“可是若是为了九叔……你们知道我的选择。” 夏花自然知道夏朝生的选择,但是听他亲口说,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难熬罢了。”夏朝生神情阴郁,“我怀有身孕,为了不让梁王生疑,还要隐忍,而九叔,不知这样过了多少年,定比我更难受。” 单说那些在嘉兴关的岁月,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更不必说,还要时不时提防梁王的忌惮,夏朝生光是想想,就想冲到金銮殿前,为九叔鸣不平。 “王妃不必忧心。”夏花见他神情有异,连忙轻声提醒,“王爷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自然也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 夏朝生“嗯”了一声,将书简再次举起,认认真真看起来。 * 五皇子府前,门口罗雀。 自梁王亲口说,穆如旭与皇位无缘后,除了跟随其多年的谋士,墙头草全部一哄而散。 穆如旭终于明白,昔日皇兄为何要借酒消愁。 因为,当他坐在空荡荡的府邸中,望着触手可及的皇城,心如死灰的时候,只有酒能抚平心绪。 但是穆如旭不是穆如期,他勉强守住了一丝清醒,坚持到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 可是一连几天,都无人打听出有用的消息。 穆如旭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眼底布满血丝,理智摇摇欲坠,距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殿下,属下没能打探出消息。” “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呢?!”穆如旭用手狠狠地锤着桌子,喃喃自语,“如果没有,父皇为何厌弃我?如果没有,父皇为何要特意提我的母妃?” “殿下,宫中之事……我等实在难以探查,除非能寻到当年旧人,或许能寻到一丝线索。” “当年之人?”穆如旭咬牙,“母妃故去时,我尚且在襁褓之中,不久就被父皇寄养在了宁妃宫中,今日再去寻,难于上青天。” “殿下,再难也要试试啊!” “罢了,去试试吧。”穆如旭不抱希望地摆手,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茫然,“如若不然,大抵就是父皇不喜欢我吧。” 又过一日,前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可探查出什么不对的地方?”穆如旭撑着最后一丝希冀,艰难地询问,“我的母妃,当年到底犯了什么错?” “回殿下的话,属下……属下并未寻到当年的旧人,但……但是……” “别废话,快说!”穆如旭的额角蹦出了青筋,失手将桌上的茶盏打碎。 但是,谁也不关心跌落在地上的茶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暗卫身上。 暗卫微垂着头,一字一顿道:“回殿下的话,属下追查了几个娘娘身边的旧人。其中有两人,已于三年前故去,还有三人,属下探查到,他们在嘉兴关失去了踪迹。” “嘉兴关?”谋士们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立刻猜测:“难不成和九王爷有关?” “九王爷统帅玄甲铁骑,难说,他会不会有不臣之心!” 当然,也有谋士持不同意见:“与嘉兴关有关,也不一定与九王爷有关。嘉兴关乃我大梁边陲,丽妃娘娘身边的故人如若想离开大梁,经过嘉兴关也没什么稀奇。” 忽然,有一道不甚自信的声音从人群中冒出来:“可是……他们为什么都要从嘉兴关离开大梁呢?” 满室寂静。 开口的,是个年轻的门客,他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的脸上,登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我……我的意思是,从嘉兴关出去,只能……只能到幽云十六洲。谁不知道幽云十六洲各处都是狄人?狄人凶狠狡诈,与大梁交恶多年,娘娘……娘娘身边的旧人若真是只想离开大梁,肯定……肯定有别的选择啊!” 年轻的门客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有理,直到被几个谋士呵斥住,才讪讪闭嘴。 而那几个谋士,惊骇的神情已经抑制不住了。 年轻的门客根本不知道,自己猜出了什么。 如若丽妃娘娘身边的旧人在离开大梁后,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幽云十六洲,那么就意味着,他们很可能都是狄人。 宫中后妃身边有如此多的狄人,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丽妃娘娘很可能也是狄人。 穆如旭也想到了这一点。 “怎么可能,我的母妃……怎么可能是狄人?!”他矢口否认,“我的眼睛也并非狄人那般的绿色,我身上怎么可能流着狄人的血?!” 但是穆如旭看出了几位谋士眼底的惊恐。 是啊,辅佐多年的皇子,居然是狄人的后裔,他们的衷心定然会荡然无存。 因为他们是梁人的谋士,不是狄人的谋士。 “不可能,不可能!”穆如旭兀自发着疯,还将所有的谋士赶出了皇子府。 这回,没有人逗留,还有许多谋士在府邸前停下脚步,转身作长揖,然后拂袖离去。 从今天起,他们就不再是五皇子的谋士。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穆如旭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堂屋里,面色扭曲狰狞。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我不信……我不信……” 穆如旭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已经残废,困在偏僻宫殿里,苟延残喘的前太子,穆如期。 穆如期是秦皇后所出,或许知道些什么。 穆如旭猛地推开门,在侍从的惊呼声里,大声命令:“备马,我要进宫!” 即便梁王亲口说出穆如旭没有登基的可能,他依旧是大梁名正言顺的皇子,所以宫门前的金吾卫不敢阻拦,连宫内的小太监都殷勤一如往昔。 唯有穆如旭知道,一切都变了。 对于一个为了继承皇位,付出了一切的人而言,什么都变了。 傍晚时分,天上飘下了细雨。 穆如旭推开撑伞的太监,一脚踹开了宫殿的门。 恶臭扑鼻,他又被硬生生地熏出来。 “殿下,您可别进去,里面那位啊,最近已经疯了!”小太监巴巴地凑上来,替穆如旭挡雨,“天天说着胡话,还说自己见到鬼了呢。” “疯了?”穆如旭目光闪烁,“他可有说什么?” 小太监知无不言:“还能说什么?无非是有鬼……□□的,怎么会有鬼呢?” 穆如旭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帕子,捂住口鼻,再次走进了殿内。 残破的大殿里没有点灯,破了一角的窗户吱呀作响。 穆如旭抬起头,隐约瞥见了残破的蜘蛛网。 可怖的呻/吟在殿内徘徊,犹如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几声充斥着死意的呢喃。 穆如旭无端打了个寒颤,然后看见了榻上瘦骨嶙峋的穆如期。 他大惊失色,连退好几步:“这是穆如期?” 小太监的手被穆如旭死死捏在掌心里,痛得直吸气:“回……回殿下的话……是……是……前太子殿下……” “怎么会……”穆如旭打了个寒颤。 榻上躺着的,哪里是他那个曾经春风得意的兄长? 明明,就是一具有呼吸的骷髅。 “鬼……鬼啊……”沙哑干涩的哽咽顺着冷风,飘进了穆如旭的耳朵里。 他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问:“什么?” 躺在榻上的穆如期冷不丁笑起来:“你们是鬼……都是鬼……” 冷风嗖嗖,小太监被穆如期的话吓得魂不守舍,要不是手还被五皇子扯着,说不准,早就夺门而逃了。 穆如期似有所感,艰难地挪动着脖子,枯草一般的头发随着动作,从榻前扑簌簌落下。 穆如旭仿佛闻到了腐烂的气息。 “你……你……”穆如期似乎不认识穆如旭了,毫无血色的唇开开合合半天,吐出来的,还是一个“鬼”字。 穆如旭只觉得浑身都笼罩在一股恐怖的寒意中,转身欲走。 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妃,于是在小太监惊恐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停下脚步:“你去外面等我。” 小太监感恩戴德地应了,跌跌撞撞扑到了殿外,脚步声也跟着远去,像是跑远了。 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他们兄弟二人。 穆如旭咽了口口水,强自镇定:“皇兄,是我。” “皇兄……皇兄……”榻上的穆如期却像个孩子,傻傻地重复着穆如旭的话,神经质地发笑,“是鬼……都是鬼、” “皇兄,你不认识我了吗?”穆如旭强忍不适,俯身凑到榻前,“我是穆如旭。” “穆如旭,穆如旭……”躺在床上的前太子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挂下了散发着恶臭的涎水。 穆如旭的耐心彻底告罄。 他觉得自己来宫中寻穆如期,就是个错误。 这就是失去皇位的继承权后,破罐子破摔,将自己好好的人生葬送在了宫里的疯子。 他不能变得和穆如期一样。 就算真的无缘皇位,也不能成为一具只会说胡言乱语的骷髅。 穆如旭攥紧了手,僵硬地走到殿门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似哭似笑的哀嚎:“穆如旭……你好脏……你的血……哈哈,你比我还不如!”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白日惊雷,直直地将五皇子钉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他的手死死抠着殿门,不知不觉间,在落满灰尘的殿门前留下了五道血痕,“你说我什么?!” 穆如旭冲回去,将宛若死人的穆如期从榻上拎起来,疯狂地摇晃:“你凭什么说我不如你?!你就是个……你就是个太监,你居然说我不如你!” 已经疯了的穆如期傻傻地笑着,然后趁穆如旭不备,向他吐了一口口水:“哈哈哈,你当然不如我,你是个……你是个杂种……哈哈哈,穆如旭是个杂种!” “杂种”两个字,就像是一盆冷水,将穆如旭彻底泼醒了。 他讷讷地松开手,任由穆如期跌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然后一步一摇晃地走到了殿外。 远处的小太监见状,立刻举着伞跑来:“殿下,您……哎呀,您的手怎么流血了?” 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掏出帕子,作势要替穆如旭擦拭伤口。 穆如旭却将他一把推开,独自跑进连绵的春雨里。 冰冷的雨丝砸在五皇子的面上,他无声地咧开嘴,笑着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真的不如穆如期。 穆如期即便失去了东宫之位,即便身体残废,即便置身于冰冷的偏殿,无人问津,身上依旧流淌着大梁最尊贵的血。 不像他。 是个生母是狄人的杂种。 穆如旭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失魂落魄地走着,他跌了许多跟头,又无数次爬起来,浑身湿透。 但他的眼里逐渐迸发出了癫狂的光芒。 “就算我是杂种又如何?”穆如旭攥紧了伤痕累累的拳头,望向浸泡在雨中的金銮殿,“父皇,你……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不远处,抱着拂尘的长忠站在屋檐下,冷漠地注视着五皇子远去的背影,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查查,今日是谁当差。” 小太监机灵地跑开。 “不长眼的东西,怎么就让五皇子近了前太子的身呢?”长忠连连摇头,望向深红色的宫墙,叹了口气,“要出事啊。” 当夜,穆如归就收到了宫内传出来的消息。 夏朝生已经歇下,在榻上蜷缩成一小团,瞧模样,似乎护住了小腹,但穆如归知道,他哪里有那样的心思? 他只是觉得蜷缩着睡,舒服罢了。 穆如归将宫中传来的密信至于蜡烛之上点燃。 赤红色的火苗吞噬了布满字迹的信,也将他深邃的眸子染上了热潮。 穆如归迫不及待地将信烧完,走到榻前,将睡得迷糊的夏朝生搂在了怀里。 他在梦里哼哼唧唧:“九叔。” 穆如归心一软,哑着嗓子应了:“嗯。” 夏朝生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继续说梦话。 穆如归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凝神细听——穆如归的耳力也算是好了,奈何睡梦中人,说出口的话含糊其辞,就算再怎么听,也只能听出零星的词语。 穆如归又躺回来,轻轻掀开锦被。 夏朝生还在哼哼。 穆如归心满意足地吹熄烛台,身边的人忽然翻了个身,一脚踹过来—— 夏朝生的劲儿不大,穆如归压根不在意,可他嘴里说出来的梦话,格外耐人寻味,穆如归不得不在意。 夏朝生委屈巴巴地撇嘴,嘟囔了句:“憋死你。” 穆如归:“……?” 作者有话要说:憋死你,有两种意思。 1,让你不说,憋死你。 2,嘿嘿嘿嘿,憋死你。 大家猜猜朝生指得哪一种哈哈哈 感谢在2020-09-18 23:27:56~2020-09-19 22:2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炎辰 39瓶;xPy、甜甜的香芋奶茶 20瓶;于儿 10瓶;四肆十陆 2瓶;沫|*雅轩、寒陌、煜?尼、慕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72 憋死你…… 什么憋死你? 穆如归将夏朝生小心翼翼地拢进怀里,抿唇思索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伸手替他掖好了被角。 夏朝生在梦里舒舒服服地喘了几口气,习惯性地抱住了九叔的胳膊,即便不清醒,也选择了自认为最舒服的姿势。 穆如归瞬间将他的梦话抛在了脑后,安心闭上了双眼。 一夜好梦。 第二日,夏朝生醒来时,在府中瞧见了长忠公公。 长忠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王府,看上去是背着梁王私自来的,战战兢兢道:“王爷,您说这事儿……” 正说着,夏朝生走进了堂屋。 长忠连忙行礼:“王妃。” “公公快请起。”他纳闷地询问,“今日也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公公怎么得空出宫了?” “若是没有急事,奴才也不敢出宫,实在是……王爷、王妃,五皇子殿下昨日去见了前太子殿下!”长忠深吸一口气,“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前太子殿下已然疯魔,他说的那些疯话若是被五皇子殿下听去,怕是要多心啊!” 穆如归前日夜里就收到了宫里的消息,如今听长忠再次提起五皇子的身世,面色不变:“公公莫要担心,穆如旭说是真的做出什么大不敬之事,我这个当叔叔的,自然要管。” 至于怎么管……那可就难说了。 长忠假装听不出穆如归言语之间的杀意,频频点头:“有王爷这句话,奴才就安心了,至于陛下那里……王爷放心。” 内侍监并未将话说透,但是在场的三人心里都有了数。 “长忠公公是九叔你安排的人?”夏朝生等内侍监离去后,好奇地问,“陛下不会怀疑吗?” “他不是我安排的。”穆如归却摇头,“他只是个聪明人罢了。” 长忠过早地看出了穆如归的野心与皇子的无能,果断地站好了阵营。 但,只要穆如归走错一步,长忠也会成为第一个倒戈之人。 “伴君如伴虎,他若是不聪明,也不会在皇兄身边这么些年。” 夏朝生点了点头。 穆如归说完,盯着他的面色看了半晌,觉得无恙,才问:“今日天气不错,可要出去走走?”“我想游湖。”夏朝生顺势点头,扒拉着手指盘算,“夏花新做了许多点心,我可以全带上。” 穆如归忍不住刮了刮他的鼻子,低低叹息:“小馋猫。” 夏朝生面颊微醺,想说自己现在是特殊情况,又顾忌穆如归隐瞒的心思,只好拎着衣摆往院外走:“那九叔帮我多吃些就是了。” 可穆如归又如何会抢他的吃食呢? 最后,还是由着夏朝生带了大一筐糕点,美滋滋地从上马车开始吃,一直吃到游船上。 和当初五皇子在灯会上乘坐的船不同,穆如归只寻了一艘小船,亲自撑船,带着夏朝生在湖上泛舟。 夏朝生吃了个半饱,趴在船边,伸手触碰凉丝丝的湖水。 穆如归看得眼皮子直跳,生怕他掉下去,干脆扔了竹篙,将他抱在了怀里。 夏朝生顺势倒下来,靠着九叔结实的胸膛,眯起眼睛欣赏远处的春景。 良辰美景,他嘴里说的却的话却是无光风月。 “九叔,我刚刚来时,看见咱们的马车路过了千金楼。” 穆如归明白他的意思,无奈道:“等会儿带你去。” 他又道:“不知道柴文轩得不得空……” “只你我二人。”穆如归语速飞快地打断了夏朝生的话,“不必叫他。” 夏朝生忍笑“哦”了一声,假装没听见九叔话语里的酸意,微转了身,去看远处的风景。 上京城外,风景如画,澄澈的湖水倒映着碧空如洗,远处层峦叠嶂,雾气蒸腾。 “若是夏天来,就可以摘莲蓬吃了。”夏朝生收回视线,喃喃自语。 穆如归想起他腹中有了自己的骨血,眼神柔和:“等天气热了……” 穆如归原本想说,再带他来,却又想到夏日里夏朝生的肚子月份大了,怕是难走动,立刻心疼地抿起了唇。 夏朝生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不着痕迹地敛去眼底的失落,轻快地转移了话题:“九叔,你看,那边也来了一艘船。” 两层的游船破开了清澈的湖水,从远处缓缓而来。 风里飘来悠扬的乐曲声。 “许是哪家人包的船。”夏朝生猜测道,“九叔,我们避一避。” 他来游湖,就是图个清静。 穆如归亦如是。 穆如归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然后单手撑着竹竿,将船缓缓划向岸边。 奈何,他们有心躲避,大船上的人却步步紧追。 “九叔,停一停。”夏朝生蹙眉道,“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穆如归也察觉到了大船有意追赶,放下竹篙,再次走进船舱,揽住了他的腰。 湖水荡起了涟漪,大船停在了他们身边。 歌舞声不知何时终止了,两道熟悉的声音飘进了夏朝生的耳朵。 “哥,人家游湖游得好好的,你做什么要搅扰?” “你这就不懂了,今日来游湖的,除了他们,我没看见旁人……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可……可人家不想见咱们,怎么办?” “我的好妹妹,咱爹可是当朝一品大员,就算人家不想见咱们,自报家门以后,也得给咱们一个薄面吧?” “万一人家……比咱们还富贵……” “不可能!比咱家还富贵,那不得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谁会租这么寒酸的小船啊?” 夏朝生:“……” 穆如归:“……” 夏朝生紧绷的心弦松下来,懒洋洋地靠回穆如归的身前,打了个哈欠:“还真是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大船上的,明显是柴文轩和柴姝两兄妹。 穆如归替他将额角的碎发拂开:“你不想见,不见便是。” “见,为什么不见?”夏朝生却笑嘻嘻地摇头,“吓他一跳才好。” 他的性子里还是有几分顽劣在,试起坏来,穆如归看着都头疼。 柴文轩还不知道自己大水冲了龙王庙,趴在船侧,高声询问:“船上的朋友,我乃上京城柴府之人,今日在湖上相遇,实在有缘,可否愿意来我船上一叙?” 小舟静悄悄地飘在湖上,舟中之人并没有因为柴文轩的话,有任何的反应。 柴文轩诧异地眨了眨眼,望着自己满脸崩溃的妹妹,又高声说:“我是柴家的柴文轩!” 柴姝:“……” “柴文轩可真是……”躲在舟中的夏朝生一时语塞,拉着穆如归的手,嘀嘀咕咕,“九叔,你快出去,他绝对会吓得从船上掉下来!” 穆如归:“……” 穆如归揉了揉夏朝生的脑袋,然后依言从船舱中钻了出来。 另一边。 大船之上的柴文轩喊得口干舌燥:“我爹是当朝一品大员……你,你怎么还不……” 穆如归在柴家小公子聒噪的念叨声里,站在了船头。 柴文轩剩下的话瞬间演变为了尖叫。 柴姝也吓了一跳,但总归表现得比兄长淡定许多:“给王爷请安。” 正说着,夏朝生撩起了船舱上的布帘,笑眯眯地打量仍在尖叫的柴文轩:“柴公子好兴致。” “夏……夏……夏……”柴文轩盯着夏朝生的脸,意识到方才自己在喊话的时候,他一定在船舱中偷笑,便咬牙切齿道,“王妃。” “免礼免礼。”夏朝生笑眯眯地抬手,“你我之间还行礼,多见外啊。” 柴文轩气得快要晕过去了。 偏偏夏朝生还在笑着调侃:“再说,柴大人家的公子包的船,我可不敢坐。” “家兄口出狂言,还望王爷和王妃恕罪。”柴姝连忙告罪。 他也不是真的想要为难柴文轩,点到为止:“今日是我和王爷听见柴兄的话,可以当玩笑,一笑了之,若是换了旁人……” “王妃说得是。”柴文轩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不妥,垂头丧气地行礼,“当真是祸从口出。” 夏朝生又钻回了船舱:“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柴文轩闻言,急急地追问:“不来船上坐坐吗?” 他动作微顿:“我与王爷也要回府了。” 柴文轩这才作罢,再次拱手行礼,谁知脚下一滑,竟然真的像夏朝生方才开玩笑时说的那样,从船上一头栽进了水里。 ——噗通! 柴姝捂着嘴,小声惊叫,柴府的侍从也惊慌地扑到了船边,接二连三地脱下衣服,跃入水中。 春寒料峭,柴文轩掉入水中后,崩溃地叫嚷起来:“救命,救命啊!” 钻进船舱的夏朝生循声,慌张地跑出来:“怎么……怎么就掉进水里了?” 说话间,柴府的下人已经将柴文轩连拖带拽地带回了大船。 浑身湿透的柴文轩冻傻了,呆呆地坐在船头,等柴姝拿来毛毯,才后知后觉地哆嗦起来:“好冷……” “兄长也真是的。”柴姝急急忙忙地吩咐下人去拿手炉,懊恼地嘀咕,“怎么就掉进水里呢?” “肯定……肯定是夏朝生笑话我……害我……” “兄长说什么胡话?那是九王妃。” “怎么,他……他嫁入王府,成了……成了王妃,我就叫不得他的名字了?”柴文轩不甘心地嘟囔,“我只认……只认他是夏朝生。” 柴姝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还好王妃为人和善,也认你这个朋友。” “那是……那是,我和朝生,年幼……年幼相识,要不是……”柴文轩缓了缓,语气低沉下来,“若不是他跟随了前太子……” “兄长莫要提陈年旧事。”柴姝心思细腻,早已看出夏朝生和穆如归之间的情意,连忙提醒,“如今九王妃与王爷关系亲近,王府与侯府的关系自然也好。爹爹时常说,日后大梁的江山,只有在王爷手里,才会守住……兄长要时刻谨记,总有一日,他们为君,我们为臣,关系再好,尊卑也不能忘。” 柴文轩吸了吸鼻子,难为情地低下头:“爹爹也说过,你若为男子,入仕为官,柴家必定光辉百年。” 柴姝眼神里滑过一丝痛楚:“我为女子,自是不能像兄长那样,施展抱负,所以兄长要更加小心,不可再日日纨绔度日了。” 陈文轩连忙点头:“妹妹说的是,兄长必定将妹妹今日所说之话,牢记在心中。” “行了,快进船舱里换身衣服,小心着凉。” 柴文轩忙不迭地点头,回到船舱中,又是沐浴又是更衣,但几日后,在王府中的夏朝生,还是听到了柴家小公子感染风寒,下不来床的消息。 夏朝生兀自笑了许久,穆如归都怕他笑得肚子疼,伸手轻轻按压着他的小腹:“小心别伤了身子。” “九叔,你说……你说,柴文轩怎么那么好笑?”夏朝生揉着眼睛,吩咐在一旁忍笑的夏花,“去,在库房里挑几根山参,不拘什么年份,只要是参就行,都用盒子包好,送到柴府。” “奴婢知道了。” “还有,帮我给柴文轩带句话,就说……春日湖水冰凉,柴小公子还是要善自珍重才是。”夏朝生说完,又在穆如归怀里笑作一团。 穆如归任劳任怨地继续替他揉肚子。 夏朝生笑完,喝了水,安静片刻,再次作起妖:“九叔,你有没有觉得,我近日胖了些?” 穆如归浑身紧绷:“嗯?” 他装模作样地按住小腹:“九叔,你没感觉出来吗?” 穆如归愈发紧张:“许是……许是你甜糕吃多了。” 言罢,当真唤来秋蝉:“从今日起,不要给王妃甜糕了。” 夏朝生:“……” 夏朝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憋闷地冷哼:“胖就胖吧,甜糕总是要吃的。” “可是你已经吃了许多……” “我要吃。”他不管不顾地说,“九叔,我胃口不太好,只有吃甜糕舒心些。” 穆如归立刻应允,甚至另找来专门做甜糕的大厨,养在王府中,变着花样给夏朝生做。 夏朝生这边日子过得舒心,在皇子府中的穆如旭就没么舒心了。 穆如旭得知了自己的出身,也顺势意识到,原来多年来的努力,都是无用功。 梁王无论如何,也不会立一个有狄人血脉的皇子为储君。 他就算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继承皇位。 “凭什么……”穆如旭喃喃自语,“就因为儿臣身上流着狄人的血?可……可儿臣也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侍奉穆如旭多年的小太监于心不忍,硬着头皮跪下来:“殿下,若您心中还有大志,为何要困在区区皇子府中?” 五皇子将桌上物件尽数推在地上:“你想说什么?!” “殿下!”小太监重重地磕着头,“您是天潢贵胄,陛下亲生的皇子,就算身上有狄人的血脉,又如何?难道还要让如奴才一般残废之人,登上皇位吗?难道殿下甘心屈服于黄口小儿之下吗?” “我自然不甘心!”五皇子自嘲地笑道,“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父皇若是下了圣旨,我此生再无翻身之力。” 他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皇子,就算再不愿意屈服于命运,又能如何? 小太监却不认为穆如旭没有反抗的余地:“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常年服用所谓的仙丹,内里早已虚透,若是殿下在丹药中做一些手脚……” “放肆!”穆如旭猛地提高嗓音,打断了小太监的话,“你竟敢……你竟敢……” 小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穆如旭的怒斥声却忽地戛然而止。 他望着窗外衰残的春意,视线的尽头是皇城巍峨的宫墙,心底的欲/念终是压过了理智。 “去……去查查……”穆如旭嗓音颤抖,额角滑落豆大的冷汗,“父皇……父皇什么时辰用丹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9 22:28:39~2020-09-20 23:0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萍、Jennifer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7673666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梨雪梨梨 20瓶;知之为知之 10瓶;疾风小肥牛 5瓶;一禅水 3瓶;于儿、天在水 2瓶;Riskitall(?ω?)、离小姐、慕心、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73(二合一) 梁王何时服用丹药,又用多少,从来不是秘密。 五皇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握了时辰。 还是那个小太监,跪在他脚边,极力劝阻:“殿下,先下手为强啊!” 穆如旭面色苍白,短短几日间,就已经骨瘦如柴:“现在下手,于我何益?父皇才说过,我与皇位无缘,就算我真的篡改了立储的诏书,朝臣们也不会支持我。” 更不用说那些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他身份的谋士们,倘若梁王真的驾崩,绝对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登基。 “殿下,可是要逼宫?” “逼宫?”穆如旭惨笑出声,“你让我拿什么逼宫?我既不像前太子,手里有金吾卫可用,亦不如九皇叔,统领玄甲铁骑……我倒是想逼宫,但我有什么资本逼宫?!” 小太监沉默片刻,幽幽道:“既然无法逼宫,殿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穆如旭点头:“是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那就是在梁王临终前,更改那道立储的诏书。 此举着实凶险,但若是成功……他多年的努力,就不算白费。 “行了,你下去吧,我再想想。”穆如旭将小太监赶走,独自坐在殿内,颤抖着从袖笼中取出了一方小小的木盒——这个木盒竟与梁王藏于袖笼中的木盒一模一样,里面也放着两颗“仙丹”。 只是这两颗仙丹,不是用来延年益寿,而是用来夺人性命的。 穆如旭捻起一颗丹药,手指微微发颤。 他回想起多年来,为了储君之位付出的心血,痛苦不堪。 “父皇……”穆如旭垂下头,嗓音哽咽,仓惶将仙丹收入木盒中,再也不想看到般,将木盒塞进了袖笼。 他不是从小深受梁王喜爱的穆如期,脑海中并未有太多与父皇濡慕的回忆。 可梁王……也并非绝情之辈,就算知道他身体里流着狄人的血,依旧将他当做皇子来培养,甚至为他寻了位出身高贵的养母,让他在朝堂之上立足。 但是,懦弱的情绪只出现了一瞬,穆如旭很快收住了泪,眉眼间浮现出决绝的狠厉。 “父皇当我是一颗制衡穆如期的棋子罢了。我只是个棋子……他只是在利用我……对,他只是在利用我!” 他按住袖笼,指腹死死地抵着木盒的边缘,心里的犹豫消散殆尽,目光极近癫狂:“父皇,休要怪儿臣心狠,是你……是你逼儿臣的。” “……来人!” 候在门前的小太监循声跑了进来。 “天暖了,再过几个月,父皇又要去骊山围猎了吧?”穆如旭眯起眼睛,伸手摸着下巴,语气森然,“年前,父皇以为狄人攻破了嘉兴关,仓惶逃去骊山,丢足了颜面,所以定会将三月的春猎搞得声势浩大,以证明大梁国力强盛……骊山不比皇城,我若动些手脚,很难被人发现。” 小太监谄媚地附和:“五皇子殿下真是好计谋……若是十一皇子殿下不在梁王身边,咱们肯定更好谋划。” “穆如意一个黄口小儿,就算去了骊山,能做什么?”穆如旭不屑地冷嗤,“他连马都不会骑,勉强逮住一只兔子,都是撞大运……不过,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若他不在父皇身边,就看不见父皇立储的诏书,自然也没办法妨碍我的大事。” 穆如旭目光闪烁:“到时候,我在骊山直接宣布父皇的圣旨,登基继位,掌控金吾卫,还有人会反对我登基?就算是远在上京的穆如意心有不满,或是朝臣真有异心,听闻消息,为求自保,也只能俯首称臣。” “殿下所言极是!” “行了,去安排吧。”穆如旭不耐烦地摆手,“你先让暗卫去解决那些猜出我身世的谋士……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我母妃的胡言乱语。” “奴才这就去办!” “还有,我记得朝中仍有几位大臣站在我这一边。这些时日,让他们多写些弹劾我的折子。” 小太监不解地问:“殿下,这又是为何啊?” “父皇多疑,多写些弹劾我的奏折,他反而会对穆如意起疑心。”穆如旭淡淡道,“反正父皇不愿再见我,就算他不对穆如意起疑心,多几道弹劾的折子,于现在的情况而言,也不会更糟糕了。” “奴才知道了。”小太监深深一跪,迈着小碎步,走到门边,掩上了门。 院外阳光明媚,上京城中春色深深,连风都是暖洋洋的。 本该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时节,夏朝生却趴在榻前,吐得撕心裂肺。 穆如归心疼地拍着他的背:“来,喝口水。” 夏朝生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将自己摔在穆如归的怀里,费力地喘息:“九叔……” 他嗓音软糯,眼眶发红,直让穆如归的心也跟着碎了。 男子怀孕,本就要用易子药改变体质,夏朝生的身子又虚弱,故而月份稍微大些,反应就来了。 起先,他只是胃口不好,后来,吃什么吐什么,连最爱的甜糕,都闻不得味道。 穆如归整日陪在夏朝生身边,都准备好坦白他有孕之事了,他却在吐后,苦中作乐地哼哼:“我是不是要死了?” 穆如归:“……” 夏朝生捂住脸,假装抽噎:“九叔,我命不久矣了。” 穆如归:“……”唉。 穆如归将他抱在怀里,无可奈何地叹息:“别瞎想。” 夏朝生透过指缝瞧见了九叔的神情,差点被逗乐,但他的唇角尚未勾起,就因为胃里泛起的恶心,再一次趴在榻前,干呕起来。 万幸的是,天坤道人下了山,来到王府,又为夏朝生开了药,连那整日不见踪影,据说已经云游到幽云十六洲的薛神医,也寄来了安胎的药方。 “王妃虽精神不济,但面色中透着红润,想来是那子母蛊起了作用。”天坤道人替夏朝生诊完脉,走出卧房,站在屋檐下,笑眯眯地与穆如归耳语,“王爷大可放心了。” 穆如归并未仔细问天坤道人如何察觉到了子母蛊的存在,只是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满地问:“还不能将有孕之事,告知于他吗?” “王爷,贫道从不打诳语,只是……贫道掐指一算,王妃近日,还有一劫,且与身孕有关,切莫大意啊。”几日不见,天坤道人终于说了实话,“王妃命数奇绝,绝非常人,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穆如归浑身一震:“一劫?什么一劫?” “贫道也只是算出了劫难而已。”天坤道人缓缓摇头,“还请王爷莫要再追问了。” 天机不可泄露。 穆如归明白天坤道人的犹豫,但他听着屋内夏朝生干呕的声音,还是心如刀绞,恨不能逼着天坤道人将话说明白,连夏花端来的药,都因为焦虑而拿不稳,指尖微微颤抖,泼泼洒洒了大半。“王爷,您小心些。”夏花看得头皮发麻,紧张得恨不能将药夺回来,“这可是天坤道人亲自熬的药啊。” 言下之意,这药珍贵着呢,您怎么给洒了? 站在一旁的天坤道人连忙说:“无妨,只是一味药而已,贫道再去煎。” 穆如归心不在焉地颔首,急匆匆走进卧房,将夏朝生从榻前扶了起来。 他蔫嗒嗒地垂着脑袋,认命般吞咽着苦涩的药汁,那张好不容易养出点肉的小脸,又瘦回了当初刚吞下易子药时的模样。 穆如归狠狠咬住牙,忽地恨透了自己。 若不是他,朝生何须遭罪? “九叔,你说……咳咳。”夏朝生苦中作乐,继续扮演着“无知”的角色,“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命不久矣,你……你咳咳,你摸,我肚子上还有肉呢。” 他边说,边将穆如归的手按在了小腹边。 那里的确软绵了些许。 穆如归心里一热,低头敛去眼底的疼惜,将头埋在夏朝生的颈窝里,喃喃道:“嗯,你定然无事。” 他精疲力竭地搂住九叔的脖子,听着九叔沙哑的嗓音,眼里滚下一串泪珠。 痛苦吗? 痛苦。 幸福吗? ……很幸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夏朝生“病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上京城,却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连梁王听了长忠的话,也只是抬了抬眼皮,百无聊赖地问了句:“又病重了?” 梁王甚至开起了玩笑:“这回,朕的九弟没有再往家里买棺材冲喜吧?” “九王爷怎么会继续干糊涂事呢?”长忠掩唇轻笑,“不过陛下,这回的情况似乎比往常还要凶险,王爷还上了一道折子,特意说明,自己要在王府中照顾生病的王妃,近日就不上朝了。” “他平日里也不常来……不来便不来吧。”梁王随意点头,又补充道,“对了,去库房里寻些好的补药,送去王府。毕竟是朕亲手赐的婚,面子上,总不能太难看。” “陛下不说,奴才也得备着,方才已经遣人去库房寻人参了。” “嗯?”梁王惊诧地撩起眼皮,“你倒是机灵。” 长忠垂着头,奉承道:“奴才跟随陛下多年,知道陛下行事,故而自作主张,还请陛下降罪。” “你做得很好。”梁王不介意地摇头,“要是不给王府送些补品,世人定议论纷纷,说朕是凉薄之辈……对了,镇国侯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这……”长忠迟疑道,“镇国侯向来宝贝自己的独子,若是得到消息,怕是要与王爷拼命啊!” 梁王多年来,被镇国侯折腾的头晕脑胀,如今听他烦忧,心里兀地生起一丝畅快:“不必理会,让他们自己去闹,朕可不趟这趟浑水。” 再者,梁王巴不得夏朝生病死在王府。 如此一来,镇国侯和穆如归之间,就是再也无法调解的血海深仇。 事实上,夏荣山听闻坊间传言,不仅暴跳如雷,还慌了神。 堂堂一国镇国侯,躲在夫人屋中,攥着夏朝生出嫁前留在府中的一柄长弓,面色刷白:“夫……夫夫夫人,生儿……生儿会不会真的不好了?” 裴夫人端坐在榻上,不动如山:“侯爷,你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那是本侯的儿子!”夏荣山猛地抬高嗓音,对上夫人的目光,又瞬间蔫回去,“夫人也知,生儿……生儿身子骨不好,在侯府中时,就病恹恹的,如今……如今到了王府……夫人也知,那王爷就是个不懂情情爱爱的粗人,如何能照顾得好我们的生儿?” 裴夫人冷笑不已:“不懂情情爱爱的粗人?侯爷,这话是说你自己呢,还是说王爷呢?” 夏荣山一时语塞,继续摆弄起怀里的长弓,嘴里嘟嘟囔囔:“我的生儿啊……我的生儿真是命苦!” “侯爷!”裴夫人忍无可忍,起身走过去,将长弓夺走,“若生儿真有事,王爷岂会不告知侯府?就算王爷当真不愿告知侯府,生儿身边的夏花也该回来,与我们说清楚真相。” 夏荣山犹如醍醐灌顶,恍然醒悟:“是啊,理当如此。” 裴夫人取出帕子,细细擦拭起长弓:“侯爷在上京城中多年,当知流言蜚语害人,更甚刀光剑影。生儿多咳嗽一声,面色多苍白一分,皆会被有心人视为不祥之兆。” “……你我夫妻二人,皆是生儿的后盾,若他在王府中不如意,尚且还有退路可走,可若我们都乱了阵脚,生儿在王府中要如何自处?”镇国侯夏荣山被夫人教训得服服帖帖,安心用了晚膳,但等到夜深,依旧在榻上辗转反侧,似乎闭上眼睛,就能瞧见夏朝生奄奄一息的模样。 裴夫人躺在夏荣山身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自然知道夫君的担忧,却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 她为人母,只会和夫君一样担忧。 “罢了罢了。”裴夫人睁开眼睛,无奈地拉住了夏荣山的衣袖,“明日,你我夫妻二人,去王府走一趟吧。” 夏荣山豁然睁开双眼:“夫人不怕流言……” “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胡说去。”裴夫人轻哼道,“难不成我的生儿,还能被他们念死不成?” “夫人不要说那个字,晦气。”裴夫人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长一句话,夏荣山却只在意其中的一个字,甚至慌忙捂住了裴夫人的嘴,“快呸三声。” 裴夫人:“……” 裴夫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转身睡觉去了。 夏荣山又兀自在榻上烙了会儿饼,待天方将明,立刻爬起来,匆匆忙忙唤醒裴夫人,直奔着王府去了。 这日,夏朝生也醒得早。 他因为腹中的孩子,胃口变化得快,前日还能喝两口鸡汤,后一日就连鸡汤的味道也闻不了。 不过,他今天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可以吃两块甜糕。 夏朝生心里想着,身子也动起来。 他窸窸窣窣地钻出锦被,见穆如归双目紧闭,不由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九叔的睡颜。 穆如归和夏朝生不同,睡着了不会胡乱扭动,连手都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俨然一副泰山崩于眼前,亦巍然不动的姿态。 他冷眼瞧了片刻,伸手捏住了九叔的鼻子。 穆如归:“……” 穆如归自然醒了。 夏朝生捏了一炷香的时间,恍然意识到九叔会闭气,又松手去捏九叔的耳朵。 穆如归:“……” 穆如归无端想起军中老兵,谈起家中娘子时,各个都说,怕被揪耳朵。 穆如归面颊微微发红,觉得夏朝生手劲儿小,捏得不疼,反而有点痒。 而夏朝生看着穆如归泛红的耳垂,冷静地收回了手:“九叔。” 他看出来了,穆如归在装睡。 “时辰还早,不再多歇一会儿?”穆如归自知瞒不下去,慢腾腾地睁开了双眼,“早膳想用什么?” 夏朝生趴在穆如归胸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吃甜糕。” “你……前几日吃,会吐。” “今日或许不会。”他自信地宣布,“我要吃桃花酥。” 穆如归自是应允,起身搂住夏朝生的腰,将他抱至屏风后,亲自更衣。 他懒洋洋地倚在穆如归怀里,耷拉着眼睛,与屏风后的夏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桃花酥还有吗?” “回王妃的话,还有几块,奴婢这就去给你拿。” 夏朝生满意地闭上眼睛。 而镇国侯和裴夫人刚好在这时,杀到了王府。 他们气势汹汹地跟随着红五来到后院,心中什么坏的情况都预料到了,偏偏没想到,夏朝生会枕着穆如归的大腿,赖在花园里吃桃花酥。 “爹,娘?”满嘴糖渣的夏朝生慌慌张张起身,“你们怎么来了?” 夏荣山:“……” 裴夫人:“……” 夏荣山的神情一时扭转不过来,嘴角微微抽搐:“为父……为父来看看你。” “生儿清瘦了。”裴夫人迅速冷静下来,心疼地牵起他的手,“让娘瞧瞧……面色怎么这样白?!” “我……”夏朝生一时紧张,不知怎么的,当着娘亲的面,干呕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夏荣山瞬间疯了,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生儿可好?……大夫呢,王府里的大夫呢?!” 夏朝生被吼了个眼冒金星,抱着穆如归的胳膊,躲到一旁,心虚地不停地摸鼻尖。 “侯爷。”好在,裴夫人是过来人,隐隐看出了端倪,“侯爷稍安勿躁。” 镇国侯火冒三丈:“稍安勿躁?夫人,生儿都开始吐了,这可怎生是好啊!” “爹,我那是吃多了。”夏朝生知道九叔隐瞒自己有孕之事,定有缘由,便硬着头皮扯谎,“不是生病。” 夏荣山目瞪口呆:“啊?” 他顶着亲爹质疑的目光,硬着头皮扯穆如归的衣袖:“九叔。” 穆如归立刻附和道:“嗯,这种桃花酥,朝生很喜欢吃。” “当真如此?”夏荣山狐疑地打量着垂着脑袋的夏朝生,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从小到大,夏朝生干了错事,都是这幅德行。 “我看也是如此。”裴夫人何等睿智?当即将镇国侯拉到身边,“王爷,今日冒昧前来,实在是因为思念小儿之故,只是当今陛下多疑,你我两家……还是不要常走动得好。” 夏朝生心里那点隐瞒住身孕的窃喜,瞬间被心酸取代:“娘……” “不过,既然来了,我和侯爷就多留半日吧。”裴夫人话锋一转,笑着问,“不知王爷方便不方便?” 面对岳丈与岳母,穆如归就算不方便,也得方便。 只是有些话,还是要放出去。 不消半日,上京城中就传出了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命悬一线,镇国侯携夫人冲入王府,大开杀戒的传闻。 各大酒楼茶馆中的说书先生,说得有声有色,就像是镇国侯刀上的血沫子都甩到自己脸上一般。 身处宫中的梁王,震惊地望着复述着说书先生话的长忠:“此言当真?” 长忠乐呵呵地摇头:“陛下,侯爷再鲁莽,也不会带着刀杀入王府……那玄甲铁骑,岂是浪得虚名?” 梁王长舒一口气:“真是吓朕一跳。” 他的确想要侯府与王府反目,可听见夏荣山拎着刀乱砍,心里还是浮现出了深深的恐惧。 “不过侯爷的确带着夫人去了王府,面色也不大好。” “废话,他们的儿子都要没了,脸色好才怪!” “说是……说是离去前,还在王府前大吵了一架,好多人都瞧见了呢!” “夏荣山把他那个宝贝儿子带回去了?” “这倒没有。” “居然没有?” “陛下,小侯爷……怕是不好了,若是再经马车颠簸,怕是……” “倒也有道理。” 梁王沉思片刻,问:“朕要你找的补品,送过去了吗?” “都送了,过几日,王爷许是要进宫来谢恩。” “免了吧。”梁王不自在地摇头,“若是夏家的小子在他入宫时咽了气,倒成了朕的不是。” “陛下说得对,奴才这就去回禀王爷,让王爷不用进宫谢恩了。”长忠拱手退出金銮殿,转身的刹那,却又听梁王说,“长忠,近日为何有许多朝臣,上书弹劾朕的五皇子?” 长忠浑身紧绷,面上不显,重新回到殿前:“陛下,这朝中局势,奴才是不懂的,但是奴才跟在陛下身边,也看出了一些门道。” “哦?你说说看。” “陛下,皇子们互相掣肘,朝臣自然也跟着站队,自古以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这是如意趁着他五哥失势,故意让人写的奏章?” 长忠摇头:“陛下,十一皇子殿下才多大?他的母妃……哎,海妃娘娘的出身也不算高,就算真要联络朝臣,这其中的几位……” 梁王听懂了内侍监的言外之意,深以为然:“是了,如意还是个孩子,成日念叨着皇城外的灯会,海妃也没有地位显赫的母家,就算有心联络朝臣,怕是也无力啊……所以,这弹劾的奏折,他们可写不出来。” 大梁垂垂老矣的帝王冷哼着将奏章摔在龙案上:“看来朕的这个五皇子,当真是深藏不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20 23:03:44~2020-09-21 23:2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唯一 11瓶;花吃了桃茜茜 4瓶;下点儿雨 2瓶;慕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74 修 五皇子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梁王忌惮,仍在思索,如何将十一皇子留在皇城中。 其实也不难,但凡皇子有点头疼脑热,就无法跟随梁王的仪仗,一同前往骊山。 但穆如旭想让穆如意在榻上躺的时间久一点……久到和他那个残废的兄长一样,彻底与皇位无缘。 穆如旭的心一旦狠下来,就再也不顾手足情谊了。 穆如意年幼,无法提防时时刻刻想害自己的兄长,但海妃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不详的预感。 “如意,去看看皇子师吧。”海妃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你的父皇也让身边的内侍监送去了补品,你身为他的学生,自然应该去探望。” 十一皇子乖巧地应下,片刻又别扭道:“可是九皇叔好凶。” 海妃笑着点头:“那你就看皇子师便是,尽量不要惹你皇叔生气。” “皇子师高兴,九皇叔就高兴。”穆如意瞬间眉开眼笑,“母妃,我现在就去!” 十一皇子说着,噔噔噔跑去了殿外。 “娘娘,您怎么不多叮嘱殿下几句?”海妃身边的侍女焦急道,“如今五皇子对咱们殿下虎视眈眈,就算您不想算计别人,别人也会来算计您……十一皇子殿下若是得了九王爷相助,那日后……” “休得胡言。”海妃性子温和,即便生气发火,语气也柔柔的,“九王爷岂是你们能编排得了的?我的如意,我心里清楚……他不过是个孩子,向往宫外的自由,从不想那至尊之位。再说,从前太子那般势大,也没有得到玄甲铁骑的支持,我的儿……又如何能得到九王爷的垂青?” 侍女不甘道:“可是,九王妃是咱们殿下的皇子师啊。” “若不是皇子师,如意还有可能得到玄甲铁骑的支持。”海妃苦笑着拔下发髻上的金簪,喃喃自语,“可九王妃为何会成为皇子师,你可知道?……那是陛下为了牵制九王爷,故意将九王妃困在宫中的手段。九王爷不计前嫌,不与咱们为敌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咱们怎么能奢望他来支持一个毫无胜算的皇子?你可千万不要在十一皇子殿下面前胡言乱语,平白断了这份师徒情谊。”侍女听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仓惶跪在地上:“娘娘说得是,奴婢以后绝对谨言慎行,绝对不会教坏殿下的!” 海妃欣慰点头:“你明白事理就好。” 另一边。 十一皇子从库房中找到了自己殿中最好的补品,乐颠颠地往王府跑。 夏朝生刚送走了镇国侯和裴夫人,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毕生演技都奉献在了这半天里,还没来得及歇一会儿,红五就跑来说:“十一皇子殿下来了。” “穆如意?”穆如归皱了皱眉,“让他回去。” “罢了,来都来了。”夏朝生连忙拦住转身的红五,“我也许久未见殿下了。” 他这个皇子师当的,三天打鱼两天嗮网,身子一不爽利,就会被九叔扣在家里,也难怪外头要传他命不久矣的传闻。 “累了?”穆如归见夏朝生眉眼间布满倦色,心疼地扶住他的腰,“让如意见你一面,我就打发他走。” “十一皇子殿下又不是什么顽劣的孩童,九叔不必赶他走。” 穆如归抿了抿唇,不像是听进了他的话的模样。 夏朝生还欲再劝,穆如意已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皇子师,九皇叔。”十一皇子喘着气向他们行礼,“如意叨扰了。” 夏朝生轻咳着将穆如意扶起来,笑着打量年幼的皇子:“这几日没有问你的功课,也不知道你学得如何了。” “如意有好好温书。”穆如意像模像样地背了两句诗,又拉住他的手,“老师怎么瘦了这么多?” 夏朝生将他的手虚虚地按在小腹上:“不,我胖了。” 穆如旭:“……咦,真的哎!” 穆如归:“……” 穆如归无端在夏朝生的脸上寻到一丝炫耀。 穆如旭见夏朝生“胖了”,安下心来,爬到椅子上坐下,伸手够他没吃完的零嘴。 夏朝生把自己最爱吃的桃花酥递过去:“尝尝,夏花亲手做的。” 穆如意道了谢,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然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吃!” “是啊,这个也好吃。”夏朝生又递过去另一块糕点。 穆如意吃得头也不抬,满嘴都是糖渣。 夏朝生看着看着,面色微微一变,疾步跑到屋外,扶着心口干呕。得,他又到了闻到糕点的味道就难受的阶段。 “我开始后悔见如意了。”夏朝生哭笑不得地对跟上来的九叔嘀咕,“他当着我的面吃桃花酥,我又想吃,又想吐,可太难受了。” 穆如归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一包梅干,往他嘴里塞了一颗。 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冲散了夏朝生嘴里的苦涩,他惊喜道:“九叔?” “我听说……想吐时,吃这个有用。”穆如归见夏朝生喜欢,便又给了他一颗,继而将纸包包好,重新塞回怀里,“你若是喜欢,我多备些。” “喜欢。”夏朝生笑眯眯地揣起手,心道,九叔肯定又去问家中有娘子的下属了,心里不由泛起一层如梅干般,酸酸涩涩的温情。 “九皇叔,你们背着我吃什么呢?”十一皇子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眼巴巴地盯着夏朝生鼓起的腮帮子。 夏朝生顽劣心起,故意做出享受的模样:“真香。” 十一皇子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哼哼唧唧道:“九皇叔,我……我不和你抢皇子师了,你也给我吃一口吧。” 夏朝生噗嗤一声笑出来,睨着穆如归,大有看九叔如何回应的架势。 穆如归把梅干从袖笼里掏出来,拿到穆如意的眼前晃了晃:“我的王妃,你该叫什么?” 穆如意撇着嘴,眼里冒出泪花,咬着唇不肯回答。 他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若是真的叫夏朝生“九皇嫂”,长大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啦。 穆如归见穆如意不肯叫,理所当然地将梅干收回袖笼:“朝生,走吧。” “九叔,你就给他一颗吧。”夏朝生忍笑挽住穆如归的胳膊,瞧着穆如意眼角的泪花,于心不忍,“一颗梅干而已……” “不成。”穆如归屈起手指,刮他的鼻尖,“就算没有梅干,他迟早也得改了称呼。” 夏朝生倍感无奈:“九叔,小孩子都有这个时期,他们根本不懂婚嫁的含义,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何须往心里去?” “都有这个时期?”穆如归却眸色一凛,紧紧搂住夏朝生的腰,“你年幼时,也这样?” 夏朝生:“……” 夏朝生一时语塞。 穆如归误会了他的犹豫,嗓音干涩道:“你当年,想嫁给谁?” “九叔,我……我怎么会想嫁人?”他没好气地跺脚,“我是男儿,就算真的有这样的时期,也该和现在的穆如意一样,想着娶哪家的姑娘!” 穆如归顺势接下话茬:“姑娘也不行。” 夏朝生一口气噎在胸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很快,他又从中品尝出了一丝甜蜜。 九叔这是既在意他的未来,也在意他的过去。 “我谁也没想过。”夏朝生的心思百转千回,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我像如意这么大的时候,就知道爬树掏鸟蛋,再长大些,进了太学,也成日溜出去厮混……哪里想得到情情爱爱。” 夏朝生故意没提离开太学前,遇上前太子穆如期的事。 穆如归也没问。 他们手拉着手回到卧房,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 十一皇子不想对夏朝生改称呼,又实在在意,九皇叔袖笼里的零嘴,纠结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夏朝生偷偷回头瞄了一眼,满心柔软:“九叔,你想要什么样的孩子?” 穆如归毫不犹豫地答:“像你的。” “像我的?”夏朝生怔住了,“像我……有什么好?” 他问得直白,倒叫穆如归蹙起了眉:“你哪里不好?” 夏朝生咬了咬唇,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朝生,你很好。”穆如归见状,低头抚摸他微凉的脸颊,“在我眼中,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失落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忽地笑起来:“九叔,若是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娘问你,我和孩子谁好,你也这么回答?” 穆如归不假思索地握紧夏朝生的手,郑重点头:“自然。” “那上京城中的娘子或是嫁人的公子,都要羡慕我有这样的……夫君。”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迈步向榻前走去。 但穆如归没动。 夏朝生只好停下脚步,狐疑地回头:“九叔?” 穆如归的眼底泛着光,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无法压抑的情绪。 夏朝生吓了一跳:“九叔?” “你方才……叫我什么?”穆如归几步走到夏朝生面前,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叫我什么?” “我……”夏朝生回忆起方才说过的话,兀地涨红了脸。 他说“夫君”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或者说,在他的心里,九叔早就是自己的夫君了。 但如今,穆如归逼他亲口承认,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朝生,你再叫一声,好不好?”穆如归俯身凑到夏朝生面前,语气急切,甚至还有一丝丝恳求,“我……想听。” 夏朝生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颈窝里。 他像只煮熟的虾子,颤颤巍巍道:“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一丢丢的忙,少更一点,明天补上_(:з」∠)_感谢在2020-09-21 23:27:45~2020-09-22 23:5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7673666、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沐子 45瓶;唯一、景色宜人 10瓶;煜?尼、慕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75(二合一) 穆如归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下来,最后与夏朝生额头相抵。 夏朝生听见了低沉的叹息。 “九叔?”他红着脸去搂穆如归的脖子。 “要是你的身子好些……”穆如归的指尖在夏朝生的后腰上点了两下,意有所指。 夏朝生瞬间跳脚:“九叔!” 穆如归哑着嗓子笑起来,然后在他再次不舒服的时候,收敛了眼底的笑意:“今日的药还没喝吧?” “没呢。”夏朝生压下喉咙里泛起的酸涩,偷偷摸摸去拽穆如归的衣袖——他想给十一皇子吃梅干。 穆如归误会了他的意思,将梅干再次从袖笼里掏出来,摸出一颗塞进了他的嘴里。 夏朝生含着梅干,含含糊糊:“再来一颗。” “嗯?”穆如归挑眉,“你今天吃得太多了。” “九叔……”他的眼珠子转了转,依偎过去,放软语气,难过地嘟囔,“刚刚我难受的时候,你也让我吃了两颗。” 穆如归瞬间心软,又摸出一颗梅干,递到夏朝生的手里。 夏朝生接过,却没有吃,而是拎起衣摆,在穆如归反应过来之前,一溜烟跑出了卧房。 “如意,如意!”他兴冲冲地跑到院子里,从桃树后,找到哭哭唧唧的十一皇子,将梅干塞进了小皇子的嘴里。 穆如意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吃到好吃的了,躲在树后抹眼泪,这会儿嘴里忽然多了一颗梅干,愣住的同时,蹦起来:“先生!” “好吃吗?”夏朝生揉了揉穆如意的脑袋。 小皇子自幼在皇城里长大,山珍海味都用得,一颗梅干,又有什么稀奇? 但这颗梅干他心心念念许久,又是夏朝生亲手喂到嘴里的,滋味自然不同一般。 穆如意觉得自己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梅干,泪眼汪汪地拉着夏朝生的手:“先生,我不要叫你皇嫂……你等等我吧。” 夏朝生忍俊不禁:“可是,我已经嫁人了呀。” “灯会……灯会的时候,先生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九……皇叔,九皇叔还凶我。”穆如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揉着眼睛喃喃,“可……可我就是喜欢先生。” “先生也喜欢如意。”他拿出帕子,温柔地擦去小皇子脸颊上的眼泪,“但是世间的喜爱千万种,不是每一种都是夫妻般的喜欢。” 穆如意懵懵懂懂地仰起头:“不是夫妻般的喜欢?” “是啊,如意对我的喜欢,也不是夫妻般的喜欢。”夏朝生循循善诱,“以后,如意会碰到自己喜欢的女子或是男子,到了那时,就可以将那个人娶回家了。” “可我现在,只想娶先生呀。”穆如意还有些为难,“万一我遇不到那个人,怎么办呢?” 夏朝生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故作为难:“可是我对你九皇叔,是想要共渡一生,白首偕老的喜欢。” 穆如意意识到自己没希望了,眼底再次冒起泪花,小大人似的感慨:“是如意来迟了。” 他的唇角又浮现出笑意:“如意没有来迟,等如意遇到适合自己的人,那时,才是时机刚刚好。” 穆如意勉强点头,含着梅干,哼哼唧唧地跟着夏朝生。 站在卧房门前的穆如归,原本还在蹙眉摇头,后来见夏朝生蹲下身,与穆如意说话,心里忽而一动。 莫名的柔软情绪在穆如归的心底蔓延,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他心里的所有不安。 日后,他们的孩子出生,朝生也会这般,温柔耐心地哄着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慢吞吞地挪到了卧房里。 穆如归搂住夏朝生的腰,不满地瞪着含着梅干的小皇子。 穆如意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片刻,气势不足,一头扎进了夏朝生的怀抱。 穆如归的嘴角抽了抽,心底好不容易泛起的一丝柔软烟消云散。 “既然吃了梅干,就该改称呼。”穆如归把小皇子从夏朝生的怀里提溜出来,凶巴巴地问,“如意,朝生难道没有教过你,信守承诺的道理吗?” 若是穆如意的先生不是夏朝生,他或许还会耍赖。 但夏朝生在穆如意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只能含着泪,憋屈地叫了一声:“九皇嫂。” 穆如归欣然松手,同时将穆如意推出卧房:“时辰不早了,回宫吧。” “先生,我走了。”穆如意见卧房的门被皇叔残忍地关上,无可奈何地拱手行礼。 站在卧房门内的夏朝生,埋怨道:“九叔,你怎么又同他置气了?” 如意就是个孩子,穆如归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能同孩子置气呢? 更何况,穆如意还是他的皇侄…… 夏朝生腹诽不已,但见穆如归的心情在穆如意离去后,明显转好,也就不再多想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几日后,皇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一皇子穆如意在练习骑射时,骑的马忽然发疯,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当场就断了一条腿。 “皇城里的马怎么会发疯呢?”夏朝生听着回来汇报的红五,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那些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最温驯不过的了,连后宫的嫔妃,有时都会去骑……红五,快说说,殿下可有性命之忧?” 红五连忙摇头:“殿下断了一条腿,疼得厉害,性命倒是无忧,陛下也派了太医去。” 夏朝生这才松了一口气,扭头去看九叔:“那匹马出了问题?” “不是马有问题,是人有问题。”穆如归淡淡道,“红五,穆如旭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五皇子殿下一直在府中自省,并未有什么动静,倒是……” “倒是什么?” “倒是陛下近日在朝堂之上,提了三月春猎的事。” “三月春猎……”夏朝生念叨了几遍,神情逐渐凝重,“谁不想让十一皇子殿下去春猎?” 若是不想让十一皇子去骊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十一皇子连皇城都出不了。 “不妥。”电光火石间,夏朝生陡然惊醒,“九叔,若真是五皇子下的手,那断然不会只让十一皇子断一条腿这么简单!” 穆如归的神情也凝重起来,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红五。” 红五会意:“属下这就去同海妃娘娘传话。” “不,你进宫太过招摇,还是……去找柴一鸿。”穆如归顿了顿,“柴一鸿乃当朝一品大员,皇子受伤,他去探望,理所当然。” “属下明白了。”红五领命而去。 当日,柴一鸿就带着一双儿女进宫探望十一皇子。 柴文轩在长长的宫道上走得汗流浃背,忍不住抱怨:“爹,你把我和阿姝带来,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带你?”柴一鸿没好气地揪住他的耳朵,“若是只带你妹妹入宫,我能省多少心?” “哎呦,爹,疼!” “唉,太后听闻我要入宫,点名要见你妹妹。”柴一鸿谈起此事,忧虑不已,“怕是要指婚啊。” 柴姝如今已经是郡主,婚事自然也要太后过目。 此事是福也是祸,柴家怎么都躲不过。 相比较柴一鸿的焦虑,柴姝倒是一派平和:“爹,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咱们不如想想,九王爷那边传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柴文轩大咧咧地嘀咕,“就是让咱们代为探看十一皇子呗。” “九王爷是十一皇子殿下的皇叔,他若要探病,怎么都行。”柴一鸿恨铁不成钢地敲儿子的脑袋,“何须舍近求远,拜托我们入宫?……阿姝,你说说,九王爷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依女儿之见,或许是九王爷察觉出,有人意图对十一皇子不轨。”柴姝侃侃而谈,“十一皇子在皇城中坠马,本就蹊跷,若是人为,必定有后手。” “为父也是这么想的。”柴一鸿欣慰点头,“如今的上京城,怕是只有那位……才会如此提防一个年幼的皇子。” 这回,柴文轩终于听明白妹妹与父亲话里的意思:“五皇子怎么忍心对十一皇子出手?那可是他的亲弟弟啊!” “皇族天家,哪里有什么兄弟情义?”柴一鸿见十一皇子殿下的寝殿就在不远处,压低声音低呵,“此事莫要再提,省得给十一皇子殿下与九王爷添乱。” “儿子知道了。”柴文轩连忙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候在十一皇子寝殿前的小太监远远瞧见他们,快步走来:“柴大人,殿下刚醒。” “有劳。”柴大人将备好的补品递给太监。 内侍监将他们引入殿内。 柴文轩刚一走进去,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哭闹声:“我不喝……好苦,我不喝!” 继而是海妃柔柔的哄劝:“不喝药,腿怎么会好呢?” “母妃……我、我腿好疼……” “那就把这口药喝了,喝了就不疼了。” “呜,苦。” “殿下年纪小。”小太监无奈地对柴一鸿说,“良药苦口的道理,还不懂呢。” “年幼的孩子皆是如此。”柴一鸿顺嘴就把柴文轩卖了,“我儿小时候,比殿下闹得还厉害,甚至偷偷将药倒进恭桶,挨了好一顿家法。” “爹。”柴文轩以手颜面,难堪不已。 小太监想笑不敢笑,弓腰将他们领到了殿前。 端着药的海妃疲惫地向他们点头:“有劳柴大人跑这一趟。” 她的目光落在亭亭玉立的柴姝身上:“好孩子,你先去慈宁宫吧,太后等你很久了。” 柴姝深深一福,恭敬地告退。 午后的日光落在巍峨的宫墙上,将深红色的墙映出了剔透的滋味。 柴姝浑身发冷,觉得春日的阳光清冷更甚隆冬时节。 对于婚事……柴姝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可她身为柴府的狄女,身上背负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感情,还有柴府的未来。 柴姝很羡慕兄长,却不嫉妒。 柴文轩肩上的担子,日后只会比她更重。 如此一想,去太后宫中谈谈未来的婚事,也不算什么坏事。 柴姝长舒一口气,迈步时,被迎面跑来的小太监撞得一个趔趄。 “贵人……贵人可好?”小太监没认出柴姝的身份,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 “罢了罢了。”柴姝见他手里端着药,让到了一边。 小太监谢着恩,起身时,又是一绊。 柴姝心里起疑:“等等,你手里的药,是给谁的?”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回地上:“回……回贵人的话,药……药是给……是给十一皇子殿下的。” “海妃娘娘不是已经给十一皇子喂药了吗?你手里这又是什么?” “娘娘说药……苦,十一皇子喝不下,故而……故而让奴才去太医院,让太医们……重新熬了一份不苦的药……” 小太监越说,越是语无伦次。 柴姝彻底起了疑:“既然如此,你与我一同去见娘娘吧。” “贵……贵人?!”小太监大惊失色,“这……这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我刚从海妃娘娘那儿出来。”柴姝不由分说,将药抢到手中,“走吧。” 小太监哭丧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了柴姝,等到了十一皇子的寝殿前,还想要偷偷溜走。 柴姝一把拽住小太监,厉声道:“你要去哪儿?” 殿内的内侍监们循声跑出来,帮着将小太监按在了地上。 小太监也是个不经事的,如此阵仗,吓得屁滚尿流,没等审问,就将自己做的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奴才原来是辛者库的,前天,有位贵人让我在十一皇子殿下的药里加仙丹。”小太监鼻涕一把,泪一把,“奴才想,陛下也服用仙丹,那这仙丹必定不是什么不能吃的东西,所以就应下了。” “人家许了你什么好处?”这话,连柴文轩都不信。 “奴才……奴才……” “是不是许你出辛者库?”十一皇子寝殿里的内侍监尖着嗓子问,“既然已经落在了咱们手中,就实话实说了吧。或许,皇子和娘娘还能饶你一命。” 小太监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权衡,声泪俱下道:“奴才的确想出辛者库,可……可那仙丹,的的确确是对十一皇子殿下好的啊!” “既然你说,仙丹对十一皇子好,那这碗药,绝对是大补之物,你就喝了吧。”内侍监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将药碗推到小太监的嘴边,“喝啊!这是娘娘和皇子对你的赏赐!” 小太监眼里闪过一道迟疑。 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想喝,也得喝。 小太监痛苦地捧起药碗,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时间缓缓而过。 小太监焦虑地摸着自己的喉咙,像是喘不上来气,又像是想将胃里的药都呕出来。 但事实上,他面色红润,气息平稳,瞧模样,比原来的面色还要好。 “难不成,真是补药?”柴文轩纳闷地抓了抓脸颊,“我瞧他……” “许是我多心了。”柴姝也皱着眉摇头,“陛下所用仙丹,自然是大补之物。” “娘娘,此人该如何处置?”内侍监见状,转身问海妃,“还有,在宫中传递仙丹之人,是否要彻查?” “先关起来吧。”海妃扶额叹息,“如意还伤着,本宫尚且……” “娘娘!” 海妃的话尚未说完,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口中,忽而喷出一口黑血。内侍监们纷纷惊叫着挡在海妃面前,柴文轩也疾步走到小太监身边,试图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可小太监已经昏死在地上,口中涌出一股又一股黑色的血。 ……竟是,直接没气了。 “娘娘,此药有毒啊!”内侍监惊恐道,“若是殿下喝了,后果不堪设想!” 海妃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惨白。 她在宫中多年,见识了无数下作的手段,早已淡然,但当这种手段真真正正地作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她依旧出离了愤怒:“来人,将此人抬去太医院!” “娘娘,不可。”柴姝冷不丁出声阻止。 海妃疑惑地望向她:“为何不可?” 柴文轩也急急道:“阿姝,毒害皇子,这是天大的事,娘娘必定要让太医院查清楚,再到陛下面前讨一个说法,还殿下公道啊!” “娘娘,此事已经明了,是有人故意要还十一皇子殿下。”柴姝并不理会自己的兄长,沉稳道,“至于下手之人是谁,娘娘心里定然有数。” 海妃恍然点头。 还能是谁呢? 现在上京城中最想让十一皇子死的,自然是五皇子穆如旭。 “既然他已经下手,必定有后招。”柴姝叹息,“十一皇子殿下年幼,在朝中根基不深,想来不是那人的对手……此番若是将中毒之事捅到明面上,就是彻底撕破了脸,日后……日后,不知道还要遭受多少明枪暗箭呢。” 五皇子与前太子斗了多年,心机与狠毒都不是十一皇子能比拟的。 若是撕破了脸,遭殃的唯有穆如意一人而已。 海妃浑身一震,想明白其中道理,扶着心口感慨:“你所言极是,当真是本宫大意了。” “那现在……只能隐忍?”柴文轩看着被白布蒙上,被抬出寝殿的小太监,心有不甘,“若不是阿姝惊醒,这药……” “忍。”海妃猛地攥紧了拳,“本宫在宫中忍的还少吗?再忍忍,也不是难事,只要为了如意好,本宫什么都能忍。” 她说完,不顾柴一鸿惊慌的劝阻,向柴姝行了大礼:“本宫会铭记今日救命之恩,来日若有机会,必定相报。” “娘娘言重了。”柴姝回礼,“今日之事,归根究底,还要感谢九王爷与九王妃。” 海妃颔首:“本宫知道。” 若是穆如归不让红五给柴一鸿传信,今日之祸,必定躲不过。 一桩轰轰烈烈的投毒案,就这么压在了深深的宫墙内。 晚些时候,海妃面见梁王请罪,说十一皇子不肯喝药,将太医院开的几种药偷偷兑在一起,逼着太监们帮自己服下。 药性相冲,身子弱的太监承受不住,直接吐血而亡。 “此事是如意不对,还请陛下降罪。”海妃哭得梨花带雨,“是臣妾教导不周,也请陛下处罚臣妾!” 梁王见海妃哭哭啼啼而来,起先还以为出了大事,而今一听,不过是死了一个太监,便笑着搂住海妃的肩膀:“奴才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降罪的?” “陛下……” “倒是如意的腿,可有起色了?”梁王劝海妃,“药苦,备下些蜜饯便是,等如意喝药,给他吃些,去去嘴里的苦味。”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海妃抹去眼角的泪,柔柔弱弱地行礼走了。 梁王最喜海妃的温柔与体贴,心情颇好地坐在龙榻上,对长忠道:“朕的十一皇子,还是个孩子啊。” 长忠附和:“陛下在,所有的皇子不都是孩子吗?” “你这张嘴……”梁王用手指点着长忠的鼻子,哭笑不得,“别贫嘴了,你得帮朕想想,十一皇子寝殿里的那个太监,当真是因为喝了如意的药,药性相冲而亡的吗?” 宫中见不得人的脏手段,梁王见多了,长忠也见多了。 他当即道:“奴才这就派人去查。” “悄悄的,别叫人发现。”梁王揉捏着眉心,接过长忠递来的仙丹,“朕觉得如旭近日来,安静得反常,瞧着让人不安心啊。” 长忠将装着仙丹的木盒子收入袖笼中,笑着劝慰:“五皇子说是在府中自省,陛下不要多心了。” “朕也不想多心啊……”梁王话锋一转,“三月春猎的事,准备得如何?” “旁的都准备好了,就是九王爷那边……”长忠垂下头,“九王妃病重,九王爷怕是要留在府中照顾王妃,如此一来,玄甲铁骑怕是无法护卫陛下您的安危了。” 若是玄甲铁骑不在,梁王身边可用的,只有金吾卫。 但是梁王年前经历过一次“丧国”之忧,对金吾卫失去了信任,唯有玄甲铁骑在侧,方可高枕无忧。 “朕送去的补品,夏荣山家的小子没吃吗?”梁王腾得从龙榻上起身,“去,让太医去王府……就算是吊着一口气,也得让那小子给朕从榻上爬起来,随着玄甲铁骑一起去骊山!” 作者有话要说:后腰都可以替换成p gu_(:з」∠)_ 昨天写了话梅,今天更新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劲儿……统一改成了梅干! 感谢在2020-09-22 23:54:03~2020-09-23 23:2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珈柒如梦 30瓶;Riviera 20瓶;于儿 2瓶;煜?尼、慕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76 太医进了王府,诊脉时,哆哆嗦嗦,冷汗直冒。 皆因穆如归就站在他的身后,目光如炬,眸色似刀。 夏朝生团在榻上,好奇地看着太医额角滚落的豆大的汗珠,再觑一眼穆如归,恍然大悟——这不是九叔安排在太医院里的人手,肯定能诊出他的身孕。 “王妃……王妃这是……”太医诊出来了,肝胆俱裂,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太医在短短的时间内,想了很多。 陛下尚不知道九王妃有孕之事,王爷又隐瞒不报,究竟是想要这个孩子,还是不想要? 太医心里苦。 皇子之间的纷争已经让整个太医院心力憔悴,如今又加上一个统领着玄甲铁骑的九王爷,这大梁的江山,最后到底会属于谁? “太医诊出什么,直说便是。”穆如归细细检查着手里的暖炉,确认无误后,递给了夏朝生。 太医猛地回神,试探道:“王妃的身体无碍,只是……” 他边说,边偷偷抬眼,打量穆如归的神情,只见九王爷神色如常,唯独唇角挂了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登时大喊:“只是近日来,季节更替,导致脾胃不和,胃口不佳,用几幅药调理调理就好。” 穆如归:“……” 穆如归没想到太医如此上道,诧异地挑眉。 太医又哪里知道,穆如归方才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他听夏朝生身子无碍,当真高兴。 不过如此也好,穆如归心道,免得太医说漏嘴,他还要担心天坤道人口中所说的那一劫。 太医见穆如归神色如常,暗道自己保住了一条性命,唯独夏朝生哭笑不得。 他还当今日自己能被告知怀有身孕的喜讯,却没想到太医胆小,被穆如归吓一吓,就把真话咽了回去。 夏朝生只好配合地问:“我吃什么都想吐,也是正常的吗?” 太医笑得比哭还难堪:“正常,真的正常……王妃只需要依照老臣开的方子,精心调理,六七个月后,必然无事。” ……六七个月。 孩子都出生了,当然无事。 夏朝生明白自己从太医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无奈地团在锦被里,捂着小腹发呆。 穆如归遣走太医,坐在榻前,耐心地安慰:“你身子无碍,再等六七个月就好了。” 夏朝生:“……” 夏朝生委屈道:“要吐六七个月呢。” “也不是真的要吐六七个月。”穆如归用自己恶补来的信息,笨拙地安慰他,“过一阵就好了。” 就像同一种病,有些人反应强些,有些人反应弱些,都是常事。 夏朝生如今闻到什么味道都想吐,等再过一个月,说不准,看见什么都想吃了。 他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这个安慰,依偎在穆如归的怀里,闭着眼睛打盹。 而那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太医,回到皇城中,面见陛下时,却不知如何回答。 王妃有孕之事,看王爷的意思,是要继续隐瞒。 可若是不说,就是欺君之罪。 太医跪在金銮殿下,左右为难,又出了一身冷汗。 长忠看出了太医的犹豫,快步走到金銮殿下,宣太医进殿的同时,压低声音威胁:“小心着点说话!” 太医点头哈腰地表示自己明白了,等梁王问起夏朝生的病情,立刻答:“王妃的身子亏损得厉害,短时间,怕是不能下地。” “不能下地?”这不是梁王想要听到的答案。 夏朝生若不能下地,穆如归无论在不在乎,于情于理,都是要留在王府……总要见着最后一面不是? 就连梁王也寻不出合适的理由,让自己的九弟抛弃重病的王妃,带着玄甲铁骑护卫仪仗的安危。 太医支支吾吾:“久病之人……自然不能下地。” “吃些进补的汤药呢?”梁王不信邪地追问,“人参鹿茸,朕有多少,赏赐多少,还不能把他补得站起来吗?” 太医大惊失色。 有孕之人的确该补补,可也不能一口气补成这样。 若是夏朝生真的天天用人参与鹿茸,补过了头,日后生产都有危险。 太医连忙劝阻:“不可啊陛下,还是该根据王妃的身子,小心地滋补。”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梁王气恼地坐在龙椅上,“你让朕如何是好?” 长忠闻言,适时插话:“陛下,九王妃的病……您也是知道的。” 自金銮殿前一跪,夏朝生就成了全大梁人尽皆知的病秧子。 梁王懊恼不已:“朕自然知晓,可朕从未想过,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得起不来身。” “依奴才看,不如趁着春猎之前,让王妃好好补补,说不准春猎的时候,就能起身了呢。”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梁王叹了口气,觑了长忠一眼,“如意身边太监中毒一事,可查出眉目了?” “回陛下的话,有些眉目了。” “哦?”梁王兴味十足地挑起眉,“说来听听。” “那奴才原不是十一皇子身边的内侍监,而是辛者库的贱奴。”长忠娓娓道来,“只那日,不知撞了什么大运,加上十一皇子身边的内侍监都不得空,才得了给皇子送药的好事。” “辛者库的贱奴?”梁王冷嗤一声,“哪有这么巧的事?” “奴才查到这儿,后面就不太好查了。”长忠尖着嗓子解释,“辛者库的贱奴每三日都会同水车一同出宫,至于出宫会见着什么人……就不好说了。” “不必再查。”梁王想到穆如旭,冷笑着摇头,“下手害朕的皇子,怎么会留下马脚?就算真的追查到底,最后查到的,也只会是替罪羊罢了。” “那十一皇子这事儿……” “朕心里有数。” “陛下定然有数。”长忠低声附和,“也得亏十一皇子运气好,没喝下那碗有问题的药,换个运气不好的,不就和那个奴才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吗?” 梁王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长忠见状,赶忙告罪:“可是奴才有什么话说得不对?” “不,你说得很对。”梁王咬牙切齿,“是啊,若是朕运气不好,喝了什么有问题的汤药,不就死得不明不白了吗?” “哎呀,陛下,此话怎么能乱说?”长忠当即跪在地上,“陛下乃真龙天子,福寿万年!” “什么福寿万年?只能骗骗自己。”梁王不耐烦地将长忠踹到一边,“你说,穆如旭既然敢对亲弟弟下手,是否也敢对朕下手?!” 长忠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一句话。 梁王却已经认定穆如旭生了异心:“去,让金吾卫去五皇子府……” “陛下,不可啊!”长忠闻言,立刻扑上来,“陛下,没有证据证明在十一皇子的药中下毒的,是五皇子。无凭无据,金吾卫就算将五皇子抓来,又要以什么罪名治罪呢?” “朕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梁王怀疑五皇子意图王位后,就不再将他当成亲生儿子,“难道朕处死他,还要理由吗?” “……一杯毒酒下去,朕的江山就稳固了!” “陛下,您的确可以一杯毒酒赐死五皇子,可无凭无据,臣民会如何议论?”长忠苦口婆心地劝阻,“千百年后,史书工笔,会如何写您?” “朕……”满脸狠劲的梁王泄了劲儿,瘫坐回龙椅上,重重地垂下头,“朕难道拿他没办法吗?” 长忠伸手拍着梁王的脊背,替他顺气:“陛下,您可不能这么想……既然知道五皇子殿下生了异心,提防着就是。” “倘若五皇子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陛下想怎么处置都成;可若是五皇子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陛下暗中的提防,也不至于日后父子离心啊!” “也是。”梁王幽幽长叹,扶着长忠的手,摇摇晃晃地向金銮殿外走去,“和朕一起去看看如意吧,这次的事,苦了他。” “十一皇子年纪小,恢复得快,陛下不必忧心。” “就算恢复得快,朕也要补偿他。” “哎,陛下仁慈。” 几日后,在王府中的夏朝生听闻,躺在病床上的十一皇子被梁王封为了亲王。 “亲王。”他啃着梨,嘎嘣嘎嘣地咀嚼,“我记得前太子年幼时,也先是被封为亲王,后来才成了太子……陛下这是做给五皇子看呀。” 穆如归替他将梨削成小块,颔首:“算是敲打了。” “可是五皇子那边没动静。”夏朝生分析得头头是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五皇子放弃了对皇位的争夺,一种,是他还有更深的图谋。”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知道,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些。 “九叔,三月春猎,你去吗?”夏朝生把梨丢下,凑到穆如归身边,咬他手里削得坑坑洼洼的果核,“陛下肯定很想要玄甲铁骑的守卫吧?” “皇兄还未说。”穆如归眼疾手快地将果核丢开,重新拿了一只削好皮的梨,削成快,小心翼翼地喂进他的嘴里,“不过,我看他这几天往王府送补品,想必是想要我带你一起去骊山的。” 夏朝生在王府里待得腻味,一听九叔提骊山,立刻开开心心地点头:“好啊好啊,我要去。” 穆如归切梨的手微顿:“不行。” 怀着孩子,怎么还想乱跑? 作者有话要说:等会儿会修修错别字 感谢在2020-09-23 23:26:37~2020-09-24 23:5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枫留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y、32064645、42116201 10瓶;墙头猫、唯一、于儿 2瓶;慕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77 夏朝生眨眨眼:“为什么啊?” 穆如归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你身子不好,去骊山舟车劳顿,还是算了吧。” 有理有据,夏朝生甚至找不到理由反驳。 但是他深谙穆如归的性子,短暂地失落片刻,又黏糊上去:“九叔,我想去……我都闷在王府许久了,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穆如归抿了抿唇。 夏朝生敏锐地察觉到九叔的松动,连忙伸手搂住九叔的脖子,贴过去,耐心道:“只是在马车里,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就算真的有事,陛下身边还跟着太医。他们能让我出事不成?” “你的身子不能累着。”穆如归的胳膊从夏朝生的腰间穿过,轻轻掂了掂他的重量,“过些日子再说吧。” “九叔,九叔……”夏朝生不甘心地撒娇,“就让我去吧。” 穆如归狠下心不理他,还将他抱到一边,用被子裹起来:“今日还未喝药,等会儿喝了药,就可以歇下了。” “九叔?” “怎么,还想吃梨?”穆如归淡定地拿起一个梨,掏出匕首,耐心地削皮。 夏朝生咽了咽口水,既要吃梨,也要去春猎。 他张嘴咬住穆如归递到嘴边的梨肉,含含糊糊地唤:“九叔……” 穆如归捏着匕首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抖。 “九叔,你陪我去,不会出问题的。”他用沾着果汁的唇蹭了蹭穆如归的嘴角,“好不好?” 穆如归的理智差点全线崩塌,想要点头的刹那,指尖拂过了夏朝生的小腹。 “不好。”穆如归瞬间冷静,“别闹了,起来吃药。” 夏朝生:“……” 夏朝生恹恹地爬起来,瞪着端着药走进卧房的红五,眼神凶狠得,犹如被抢了吃食的小狐狸。 红五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发,将药碗放下,睨着穆如归的神情,觉得九王爷也不似高兴的模样,连忙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苦。”夏朝生得不到肯定的回答,开始闹别扭,“九叔,我不想喝药。” “梅干。”穆如归从怀里默默地摸出一颗梅干,递到他的唇边。 夏朝生忍住诱惑,偏开头:“不吃。” 穆如归为难地望着手里的梅干:“朝生,喝了药,身子才会好。” 他拱进锦被,一声不吭,还用背对着穆如归。 穆如归心疼夏朝生怀了孩子,身子不适,却又顾忌他的情绪,不忍说重话,几番犹豫之下,再次将药碗端了起来。 穆如归绷着脸,含住一口苦涩的药汁,捏着夏朝生的下巴,半强迫地逼他饮下。 “九……九叔……”夏朝生没料到穆如归居然会嘴对嘴喂自己药,臊得面色通红,轻咳着从榻上爬起来,“你……你怎么这样啊?” 穆如归沉默着抬手,用指腹蹭去他唇角溢出的汤药,然后面无表情地再次端起药碗,含了一口药,俯身向他逼近—— “九叔!”夏朝生吓坏了,瞪圆了眼睛,瞧着眼前逐渐放大的俊颜。 他忘了药汁的苦涩,也忘了自己和九叔在置气,迷迷糊糊地抬起胳膊,让那条滚烫的舌头舔过唇齿间的每一处缝隙。 夏朝生最后还是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且如愿以偿得了可以去三月春猎的许诺。 他软磨硬泡,愣是让穆如归点了头。 只是,他最后使的法子,不足为外人倒也——夏朝生等穆如归吹熄了榻前的烛火,迅速脱下外袍,红着脸靠过去。 夏朝生在撞进九叔的怀抱时,感受到滚烫身躯的明显僵硬。 肌肤相贴,熟悉的触感蔓延开来,还有深藏的悸动,也浮出了水面。 夏朝生也很僵硬,但为了三月春猎,他硬着头皮用柔软的手臂缠住穆如归的腰,又挺起微微隆起的肚皮,若即若离地碰着九叔的腰腹。 这回,穆如归给了些回应,用手温柔地按住了他的小腹。 夏朝生羞涩地“哼”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连腿也挨了过去。 穆如归明显更加僵硬了。 “九叔,你……你许久没有……”他强忍羞涩,将手放在穆如归的后腰上,“是不想要我吗?” “你……”穆如归闻言,猛地翻身,按住夏朝生乱动的手,嗓音嘶哑,“等身子好了,再……” “那还要等多久?”夏朝生凶巴巴地质问,“六个月,还是七个月?” 穆如归语塞了。 若是等孩子落地再享肌肤之亲,怕是不止七个月呢。 夏朝生不知九叔心中所想,还以为自己已经将九叔说动了,得意地扬起下巴,直接拿了主意:“三月春猎,我要去。” 穆如归因为床笫之事,愧对于夏朝生,此时不敢反驳,用沉默代替了回答,算是默许了。他心情大好,过了几日,竟然渐渐能吃下去东西,连吐也很少吐了。 夏朝生大喜过望,当日就让夏花将先前做的那些他闻都闻不得的糕点,全拿出来,挨个品尝。 穆如归瞧着夏朝生馋嘴的模样,心惊胆战,喊了大夫在一旁侯着,确定他的身体无碍,才让他继续吃。 夏朝生吃完糕点,又想吃肉。 穆如归赶忙让红五把一直温在炉子上的鸡汤端来:“只能喝一碗。” 他捧起烫碗,吹了吹,遗憾地嘟囔:“没有肉啊。” 然后有滋有味地将一整晚鸡汤喝进了肚子。 如此一来,夏朝生先前因为有孕而日渐消瘦的面颊,又缓缓吃了回来,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梁王遣长忠来王府探望过他几回。 内侍监每回来时,夏朝生都在花园里健步如飞。 有几次,甚至与夏花和秋蝉一道,蹦蹦跳跳地扑蝴蝶。 长忠抱着拂尘,站在花园边,欲言又止:“王妃这……” 穆如归默了默:“气色不太好。” 长忠望着面色有红似白的夏朝生,揉了揉眼睛。 身穿红色锦服的九王妃拎着衣摆,弯腰猫在花圃里,等蝴蝶飞起的刹那,腾得蹦了起来。 长忠:“……” 穆如归面不改色:“难以下地。” 长忠:“……” 穆如归滔滔不绝:“食不下咽。” 长忠:“……” 穆如归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寝食难安。” “王爷,您是知道的,陛下素来疑心重,此行去骊山,已经对五皇子起了疑心,也不放心金吾卫,所以必定格外仰仗王爷手里的玄甲铁骑。”长忠收回视线,转身对穆如归拱手行礼,“您若是再推脱,说不准,陛下会直接下旨,命令九王妃随行。与其这样,不如带着王妃一同前往骊山,到时候出了事,再从长计议。” “公公说得轻巧。王妃的身子出了问题,本王要如何是好?”穆如归冷冷地瞥了长忠一眼,“你能担保,本王的王妃禁得起舟车劳顿吗?” 长忠内心深处,自然觉得夏朝生禁得起,但他顶着穆如归寒意彻骨的目光,自然是半个“是”字也不敢说:“王妃的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若留王妃一人在上京城,岂不是更危险?” 长忠虽不知道穆如归为何不肯带着夏朝生一同前去骊山,但联想到在金銮殿前惊恐万分的太医,加之本身在宫中服侍陛下多年,看多了后宫嫔妃的争斗,几乎在一瞬间就意识到,夏朝生腹中,很可能已经有了九王爷的骨肉。 若非如此,穆如归不会一口咬定,夏朝生的身子不适。 王妃若真的怀孕,便是天大的事。 且不说,梁王听到风声,会如何疑心,就单凭穆如归自己,就会为了孩子,彻底与梁王撕破脸。 穆如归可是先帝薨逝前,最喜爱的皇子,赐名时,连辈分都可以无视,强行封为“如”字辈。 若不是残废了一条腿,梁王当皇帝的这些年,每日都得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了。 也多亏了穆如归的“废腿”,梁王才可高枕无忧。 可如今,“残废”的穆如归后继有人。 若夏朝生腹中,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王爷,多年后再接手玄甲铁骑,梁王膝下的皇子,绝不是他的对手。 大梁的江山,终究要易主到梁王最忌惮的人手里。 “奴才会如实向陛下禀告。”长忠的心思百转千回,最后绕回原点,硬着头皮复述,“王妃身子不适,气色不好,难以下地,寝食难安,怕是不能跟随圣驾,一同前往骊山狩猎了。” “倒也不必如此。”穆如归却出乎内侍监预料地叹了口气,“去,还是能去的。” 长忠一愣,恍然点头:“奴才明白王爷的意思了。” 穆如归是既要梁王知晓夏朝生的病痛,又要带王妃一同去狩猎。 “王爷能如此决断,最好不过。”长忠悬起的心缓缓落下,“陛下瞧见您,心里的那些疑虑,才会散干净。” 穆如归暗暗颔首,见夏朝生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连忙出声道:“朝生。” 夏朝生循声跑来,兴冲冲地扑进穆如归的怀抱:“九叔,你叫我做什么?” “不许再跑。”穆如归蹙眉拭去他额角的汗珠,“回屋同我歇一会儿。” 夏朝生不肯。 怀孕之人的身子,时好时坏,他正在最好的阶段,完全不想回卧房去喝苦涩的汤药。 “九叔,你瞧我捕的蝴蝶。”夏朝生把网兜抱到穆如归面前,喜滋滋地说,“好多呢。” 穆如归从未扑过蝴蝶,也不觉得蝴蝶好看,但王妃主动问,自然不能吝惜夸奖:“真厉害。” 夏朝生笑着点头:“我也觉得自己厉害。” 然后松开网兜,放走了五颜六色的蝴蝶。 绚烂的蝶扇动翅膀,随风飘散。 他揣着手,站在穆如归的身边,烦躁的心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再好看的蝴蝶,也不该拘在网兜里,夏朝生这是在提醒九叔呢。 可惜穆如归眼里只有他的身子,见蝴蝶飞远,立刻将他抱起,打横送回了卧房:“你若喜欢蝴蝶,我去替你抓。” 夏朝生:“……” 夏朝生:“……唉。”罢了。 他蜷缩在锦被里,无奈又好笑地抓住了九叔的手指。 穆如归眼神微闪,反握回去。 穆如归怎么会听不懂夏朝生的暗喻呢? 只是不论是脆弱的蝴蝶,还是嫁入王府的夏朝生,他想要的,一定会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永生永世,至死方休。 又过几日,梁王终是在朝堂之上确定了三月春猎的具体日期,夏朝生也赫然在随行的名单之列。 唯独五皇子,就像是被梁王遗忘了,不论朝臣们怎么暗示,梁王都没有带他一起前往骊山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24 23:53:21~2020-09-25 23:3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悟、于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素玉尘 10瓶;莜莜、小易. 4瓶;唯一 3瓶;煜?尼、四肆十陆、三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78 五皇子却一反常态,连奏疏都没有上奏。 穆如旭太过安静,朝臣们不习惯,梁王也不习惯。 多疑的帝王每时每刻都觉得,五皇子已经在皇城外集合了大军,就等着三月春猎,将他拽下皇位,自立为王了。 可梁王转念一想,金吾卫忠心耿耿,玄甲铁骑更不可能受穆如旭的指使,大梁境内只剩下夏家军,似乎游离在权柄以外,隐隐有不可控的趋势。 但夏家军的统领是夏荣山啊! 夏荣山的宝贝儿子都快没了,成日焦虑得连上朝都神游天外,哪里会有心思和五皇子一起搞叛变? 所以梁王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当自己多疑。 多疑的梁王纠结到正式出发那日,在皇城上瞧见黑压压的玄甲铁骑,终于放下了心。 穆如归端坐在马背上,身披黑甲,背负银枪,见梁王的銮驾从皇城中缓缓而出,立刻撩起身边马车的车帘,瞧里面的夏朝生。 夏朝生蜷缩在软垫上,裹着狐裘,睡得正香。 穆如归暗中松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他清晨赖床,哼哼唧唧不肯起,又说什么都要跟着去三月春猎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夏朝生有时闹起来,可爱得紧,还像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能大大咧咧跟在前太子身后的小侯爷。 只是现在的小侯爷有人疼了,不仅爱闹,还爱撒娇。 想睡懒觉的夏朝生知道穆如归心软,扯着九叔的袖子一通乱拽,穆如归就无可奈何地弯腰,将他从榻上抱了起来。 穆如归不仅亲自为夏朝生擦脸,还亲自替他换上了衣袍。 古有画眉之美谈,他们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睡梦中的夏朝生被马车震醒,睡眼惺忪地一抬头,发现眼前降下一片黑云——披着黑甲的穆如归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穆如归见他裹着雪白的狐裘,满脸懵懂,忍不住屈起手指,用生着茧子的手指刮他的鼻尖。 “醒了?” 沙哑的嗓音在夏朝生的耳边刮了一圈,带着笑意的尾音:“醒了,便起来用些早膳。” “用什么啊?”夏朝生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往穆如归的怀里倒。 穆如归躲了一下,生怕他撞在自己的铠甲上,转而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夏朝生不满地蹙眉:“嗯?” “还没卸甲。”穆如归揉了揉他的脑袋。 “那快些。”夏朝生想在九叔怀里睡觉。 “快不了。”穆如归听他说得简单,没由来觉得好笑:“不然,你帮我?” “哦。”夏朝生眼睛睁也不睁,胡乱摸索一通,最后指尖被锋利的铠甲划出了淡红色的印子,迷迷瞪瞪地望着指尖发呆。 穆如归无奈得连气都不想叹了。 夏朝生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自幼跟随在夏荣山身边,要说他不会卸甲,那就想当于说庄稼人不会种地,渔民不会捕鱼。 可他偏偏不好好给穆如归卸甲,懒得像是身上没了骨头,拼命往下倒。 “红五。”穆如归单手撑着困顿的夏朝生,另一只手撩开车帘,将跟在马车外侍从叫了过来,“帮我卸甲。” 红五应了声“是”,跳上马车,准备替穆如归卸甲,却不料,没睡醒的夏朝生忽地伸长胳膊,从穆如归的身后,霸道地搂住了他的腰。 穆如归:“嗯?” 夏朝生气鼓鼓地嘀咕:“我来。” 这是他的九叔,他的夫君,卸甲这么私密的事,怎么能假以他人之手呢? 夏朝生边生气,边用手指抠抠挠挠。 细微的触感透过锋利的铠甲,隐隐约约地传递到了穆如归的身上。 就像几颗落入干柴的火星,轰得一声,引来了燎原的火。 穆如归飞速摔下车帘,将红五阻隔在外,同时将夏朝生的手从腰间挪开,硬着头皮,自己给自己卸了甲。 耷拉着脑袋的夏朝生打着哈欠,在穆如归面前毫无危机意识地摇摇晃晃。 穆如归的目光落在他纤细的手指上。 夏朝生的手生得好看,纤细柔软,指节修长。 曾经,这双手也扶过长弓,握过长刀,如今,却是连茧子都不见了。 穆如归怜惜地捧起夏朝生的手,递到唇边轻吻,然后目光晦暗地望向了身下——七个月太长,他等不及了。 平稳行驶的马车不易察觉地晃动起来,被风搅散的喘息泯灭在吱吱呀呀的马蹄声里。 许久以后,当仪仗第一次停下时,穆如归掀开车帘,吩咐红五端来热水,他身后,裹在被子里的夏朝生涨红了脸,捂住嘴,试图遮掩急促的喘息。 红五很快端着热水回来了。 穆如归亲手接过,端进马车内,将帕子浸在热水里,然后抱起哆嗦的夏朝生,含笑替他擦拭腿上的痕迹。 夏朝生捂着脸,鼓起腮帮子,在九叔的怀里抠着手指:“到哪儿了?” 穆如归道:“刚出上京城……累了?” “没。”他等九叔的手一挪开,就套上了裤子,生怕又被送回上京城,“早膳呢?” 正问着,夏花站在马车外,轻声询问:“王妃,要用膳了吗?” “用用用。”夏朝生推开窗户,吹了吹微暖的风,见马车旁边已经有人在搭帐篷,纳闷道,“这就休息了?” “陛下累了。”秋蝉在一旁接茬,“说是休息一两个时辰再走。” 年迈且沉迷于“仙丹”的梁王,已经经不起折腾,在龙辇上颠了小半个时辰,就不得不命人将仪仗停下。 长忠服侍梁王用下仙丹,又巧舌如簧地夸赞着周围的风景,让梁王生出几分自得来,仿佛这地方不是他临时起意,而是精挑细选过的。 梁王走了两步,略略气喘,第一反应,是向内侍监伸手。 内侍监从袖笼中摸出装有仙丹的木盒,犹豫道:“陛下,还没到您该服用仙丹的时候呢。” “此等好物,多吃些,也无妨。”梁王不以为然,将长忠手里的木盒抢走,取出仙丹,急不可耐地塞进了嘴中。 长忠欲言又止,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玄甲铁骑上,又将到嘴的劝解彻底咽下了。 梁王也在看玄甲铁骑:“朕的九弟呢?” “九王爷在王妃的马车里呢。” “他对夏荣山家的小子很是上心啊。”梁王脚步微顿,望着仪仗中密密麻麻的马车,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长忠连忙道:“陛下,您想想,九王妃可是为了嫁入东宫,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的人……是想,哪个男子能忍受呢?就算是奴才,想想,心里都膈应呢。” 梁王一听,深以为然:“是啊,夏荣山家那小子,当初为了嫁给穆如期,什么都干得出来,朕有的时候想想,还觉得后怕,要是他真的在朕的金銮殿前跪死了,又或是想出什么极端的方式,以死相逼,岂不是要朕背上拆人姻缘的千古骂名?” 长忠顺着梁王的话,点头:“是啊,所以王妃如今这般模样,陛下放心便是。” 半死不活,硬生生吊着一口气,让穆如归自去烦恼。 穆如归若要另娶,侯府绝对不允,若是不娶,成天还得带着个拖油瓶。 横竖都是个麻烦。 梁王念及此,又开始庆幸当初将夏朝生指给穆如归的决定。 一箭双雕,既拖住了王府,又让夏荣山分不出心神插手国家大事,如果没有穆如旭这个隐患,梁王现在睡觉都能笑醒。 而在梁王心里已经病入膏肓,分分钟要躺下入土的夏朝生,正在轿子里百无聊赖地四处乱拱。 夏朝生乘坐的轿子宽敞,他躺着打滚都嫌富足,但对于在王府中闷了多日的夏朝生而言,不能下车走动,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他也明白道理:“我若是下马车,陛下见我脸色红润,定然会起疑心。” 夏朝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命途多舛,只是有了身孕,非要折腾得和几个月前,在金銮殿下跪到晕厥时似的,怕是此行再从骊山回上京城,还得买些棺材冲喜装装样子呢。 他怎么想,便怎么说:“九叔,你记得让红五去买几幅寿材。” 穆如归闻言,手狠狠一抖,竟是将夏花方才端来的早膳全泼在了车厢里。 夏朝生愣了愣。 穆如归已经火起,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人用力拥在怀中:“买什么寿材?” 几月前,穆如归是真的没办法了,病急乱投医,才买遍了上京城中所有的棺材。 如今夏朝生身子无碍,又怀了孩子,穆如归是连棺材两个字都不想听。 “买了才好堵住悠悠众口。”他趴在穆如归的怀里,曲起腿,捂住小腹,笑眯眯地亲九叔的耳垂,“你知道我无碍,母亲父亲知道我无碍,这就够了。” “那也不成。”穆如归一口回绝,“别瞎想。” 夏朝生哼哼两声,将脸埋进九叔的颈窝,浑身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 穆如归知道他这是舒服了,轻手轻脚地拎起车马里的狐皮,将怀里的人裹住。 穆如归做好这一切,又有一人偷偷潜到了马车边。 是很久未出现的白六。先前,白六是穆如归安插在东宫之中的探子,如今,他又埋伏在了五皇子府中,如鱼得水。 “红五,王爷在马车上吗?”白六抱着头盔,拉住了准备去喂马的红五。 红五“嘘”了一声,乐呵呵地指着马车:“陪王妃呢。” “王妃的身子……” “咱们心里知道就好。”红五暗中点了白六一句。 白六的神情瞬间轻松下来,紧接着,又焦急起来:“我此次来,是有要事要禀告的。” “五皇子殿下要出手了?”红五浑身一凛,“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我……”白六的话尚未出口,就见穆如归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连忙行礼:“王爷。” “说吧。”穆如归示意白六起身,“穆如旭想在什么时候下手?” 白六叹了口气:“王爷,五皇子殿下想在陛下所服用的仙丹上做手脚。” 作者有话要说:_(:з」∠)_这两天有点忙,更得比较少,争取明天或者后天多更点 感谢在2020-09-25 23:35:42~2020-09-26 23:3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阮榆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0瓶;离小姐、慕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79 修 五皇子的想法,倒是没有出乎穆如归的预料。 或者说,手里既没有金吾卫,也没有玄甲铁骑的五皇子,想要登上皇位,只有在梁王的身上下手,才能寻到一丝登上皇位的可能。 “你是怎么知晓的?”红五震惊之余,保持了应有的警惕,“如此机密之事,本不应该让你这个刚潜入皇子府的探子知晓。” 白六苦笑:“我也不是特意去探听的。” 红五面露不解。 “唉,说来也是好笑。”白六抓了抓头发,将先前发生的事,娓娓道来,“那日我刚潜入五皇子府,想着小心谨慎些,不要露出马脚,却不料……五皇子养在府中的歌妓生病坏了嗓子,属下……属下不得已……” 白六剩下的话未说完,红五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们这群跟随穆如归的下属,基本上都身负独一无二的特技。 白六尤为特殊——他会扮女相,唱小曲,姿态婀娜,甚至比得上秦楼楚馆里的歌妓。 白六假扮成了寻常小厮,刚一进五皇子府,巨大的机会就从天而降——五皇子养在府中的歌妓嗓子倒了,左右无人,总管就死马当活马医,让他顶上。 “我……”白六左思右想,生怕是陷阱,好一番推脱,“我只略学过一二,怕是会污了五皇子的耳朵。” 总管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自从陛下放下话,剥夺了五皇子的继位可能,五皇子也变得和原先不一样了。 前太子是寄情于酒,他是寄情于小曲儿,成日困在府中,听靡靡之音。 总管只想找一个替罪羊,代替自己承担五皇子的怒火。 白六的出现,刚好解决了总管的燃眉之急。 白六生得比寻常男子纤细,赶鸭子上架一般换上戏服,往台上那么一站,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总管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趁着五皇子尚未发现异样,脚底抹油,提前溜了。 他想着,无论白六再怎么会唱戏,也绝对比不上府中原有的歌姬。 奈何白六不是常人,只短短一小句,就勾起了五皇子的兴致。 他唱的,刚好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关于夺嫡的戏文。 五皇子只觉得白六口中哀哀切切,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唱得都是自己,于是挥退下人,听着小曲儿自饮自斟,然后将想要做的事,一字不落地全说给了白六听。 红五:“……” 红五有些难以启齿:“五皇子可知,你是男子?” 白六面露疑惑:“许是知道?” 红五:“……” 红五慢吞吞地揣起手,不想搭理白六,转身对穆如归道:“王爷,五皇子怕是要在骊山动手,咱们……” “不,他等不及的。”穆如归打断了红五的话,抬眸眺望王帐,直言,“就在这两日。” “这两日?”红五惊呼出声。 白六倒是深以为然:“五皇子的精神状态不佳,我瞧着,像是再熬几天,就要和前太子一样,疯疯癫癫了。” “王爷,我们是否要……”红五连忙追问。 “我们什么都不必做。”穆如归收回视线,目光落在白六脸上。 白六:“?” 穆如归纳闷道:“你小曲儿唱得真的很好?” 白六:“??” 穆如归抬手掀开车帘:“给王妃唱一句听听。” 白六:“……” 白六苦哈哈地猫在马车边上,给夏朝生唱了小半日的曲子解闷。 夏朝生听得津津有味,将夏花做的零嘴分给了身边的侍从,一群人眼巴巴地盯着白六,连穆如归都坐在马车里,一边替夏朝生揉腰,一边心不在焉地听。 白六压力无限大。 他是穆如归身边的侍从,自然知道王妃怀了身孕,所以唱得比在五皇子面前还要紧张,生怕把王爷放在心尖尖上的小侯爷唱恼了。 好在夏朝生脾气好,加上白六唱得的确不错,这一下午折腾得主宾尽欢,连穆如归唇角都含了笑意。 红五待白六唱完,忧愁地靠在马车边,犯嘀咕:“我当初是不是该和你一样,去学唱戏?” 白六捧着王妃赏的花茶,喝得心花怒放:“你以为想学就能学?这玩意儿是要靠天赋的。” “行了,别嘚瑟了。”红五看他看得心累,摆手赶人走,“咱们都好好替王爷和王妃办事儿,比什么都强。” 白六眼底闪过一道怅然,显然想起了已经被穆如归送去了边关的黑七。 但他也是支持王爷的做法的,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勾起唇角,同样打趣道:“我走了,你可要好好想想,怎么逗王爷开心……王妃腹中,那可是……” 红五闻言,连回答的心情都没有了,兀自蹲在马车前犯愁。 梁王也在犯愁。 他发觉自己过度依赖仙丹,才走出上京城几步,就已经将带出来的仙丹吃了个七七八八,连长忠袖笼里的木盒,都被他抠干净了。 “怎么就没有了呢?”梁王震惊不已。 他在皇城中,想吃多少,吃多少,宫中甚至还有道士常驻,专门炼制丹药。 所以梁王从不知道,仙丹也有吃尽的时候。 “长忠,你快让人快马加鞭,赶回宫中,给朕取些仙丹来!”梁王焦躁得在王帐中踱步,双手负在身后,神经质地喃喃,“不对,把那些道长也给朕一并带来……对,让道长们一起来骊山参加狩猎!” 在宫中的道士,并非金山上玄天观的道士。 玄天观中的道士架子大,只在皇族祭礼时,会下山入宫,其余时间,一概待在金山上,画符修炼。 天坤道人不追求名利,也不在乎金银财宝,偏偏玄天观还是天下第一道观。旁的道观就算心有不甘,也无法在名声上超越玄天观,于是就有好事之辈,在旁的歪门邪道上,试图博得梁王的欢心。 海遂月的道士们,就是为了入宫,才着手研究丹药的。 他们绞尽脑汁研究了十余年,终于入了梁王的眼。 天坤道人私下里,对此嗤之以鼻。 “吃几颗丹药就能延年益寿,羽化登仙,那我辈弟子艰苦修行,图个啥?”天坤道人说得正气凛然,若是手中没有拎着一只肥嫩的叫花鸡,这话或许更有说服力一些。 不过天坤道人的弟子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 但是他们也不会天真地去梁王面前谏言,说仙丹无用。 且不说,玄天观不涉朝局,不涉党争,就算真的涉足了朝政,区区一个半路出家,若是没有研究出“仙丹”,他们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海遂月道观,也不配玄天观自降身价去对付。 于是海遂月与玄天观井水不犯河水多年,倒也相安无事。 海遂月的道士也不笨,在梁王面前,只说自己精于炼丹,绝口不提祭祀卜卦之事,变相得用实际行动证明,海遂月不会同玄天观争高低。 他们这是先服了软。 梁王心里也有一杆秤。 遇上国家大事,大梁王朝的传统,既是上玄天观祭祀。 其中道理,连梁王本人都不甚清楚,但规矩就是规矩。 也正是这样的规矩,让玄天观屹立在金山上,百年不倒。 “陛下,海遂月的道长们就算去了骊山,没有炼丹炉和药材,也炼不出您要吃的仙丹啊!”长忠愁眉苦脸道,“您平日里所服用的丹药,就算是同一个炉子里出来的,也要抽个一两枚,由奴才们试吃,确认无毒,才会放在您的面前。” “不就是试毒?”梁王随手在营帐前点了几个人的脑袋,“就他们了。” 帐外的将士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梁王的牺牲品,隔着一层帐篷,兴冲冲地向梁王行礼。 长忠还欲再劝:“陛下,炼丹炉那么大,那么重,就算您真的派人把炉子搬来,道长们也无处可以炼丹呀!” 梁王不甘心地摇头:“不,不会……肯定会有办法。” “陛下,您先容老奴去清点清点。”长忠见老皇帝神情恍惚,语气癫狂,知道他这是瘾上来了,连忙寻了个得体的理由,跑出了王帐。 但他并没有向随行的车辇走去,而是连身形都来不及隐藏,直直地向九王爷的马车飞奔。 “王爷,陛下身边的内侍监……”红五眼尖,最先瞧见长忠。 话音刚落,气喘吁吁的长忠已经奔到了眼前:“红五侍卫,快……快和王爷说,事情有变,成败在此一举!” 马车的车帘自内被人猛地掀开。 掀开车帘的,却不是穆如归,而是满目震惊的夏朝生:“五皇子殿下要下手了?” 长忠一噎。 夏朝生的腰间很快缠上来两条结实的臂膀。 穆如归无奈地叹着气:“你身子不爽利,且躺着。” 言罢,作势要下车。 夏朝生心里一悸,隐隐约约觉得九叔的大业走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心也不由跟着惊慌起来。 他倒是不担心九叔会失败。 前世那么糟糕的条件下,穆如归拿着一手烂棋,依旧走到了九五至尊之位,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夏朝生等的,只是一个结果。 他知此去一别,再回来,九叔很可能,就不仅仅是自己的九叔了。 “想什么呢?”穆如归见夏朝生神游天外,便习惯性地抬手刮他的鼻尖。 夏朝生失落地垂下眼帘,咬着唇,嘟囔了句:“小心。” 穆如归在关键时刻,还是不善言辞,即便察觉出了他的不安,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 红五抱来了黑甲。 穆如归接过,自己为自己穿上,离去前,面颊刮过一道春风。 他忽地福至心灵,大踏步走到马车边,按着自家王妃的后颈,直直地吻过去。 “我答应你,绝不做……孤家寡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26 23:39:30~2020-09-27 23:4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沫忆失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柚子 2个;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豆腐的咖啡豆融化了 20瓶;于儿 6瓶;自由行走 5瓶;呼噜噜呀 4瓶;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80(二合一) 夏朝生担心的,又岂止是孤家寡人一点? 他久违地回忆起前世,九叔登基后的模样。 那样孤傲,又那样寂寥。 夏朝生不安地抠了抠手指,安慰自己,重生一世,过往种种早已被改写,纠结于过去是没有意义的。 但他心系九叔,自然是无法安心,连侍奉在一旁的夏花,都发觉了他的异样。 “小侯爷,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侍女用最笨拙的借口,安慰于他,“您歇一歇,说不准睡一觉,王爷就回来了。” 夏朝生点了点头,却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他掌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失神地望着穆如归离去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走到王帐边的穆如归,看见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那人穿着小太监的服侍,步履如飞,眼见就要消失在逐渐弥漫起来的夜色里,穆如归身边的红五突然蹿了出去。 风里飘来一声闷响,穆如归收回视线,撩起王帐,直接走了进去。 渴望仙丹的梁王抱着来路不明的木盒,眼神痴迷。 他瞧见穆如归,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质问自己的皇弟为何不经通报就闯入王帐,而是将木盒藏在怀中,大声道:“这是朕的,不许抢!” 穆如归嘴角挂着讥笑,单膝跪地:“皇兄。” 梁王恍惚回神:“九弟?” 红五撩开了王帐,将鬼鬼祟祟的小太监执于地上。 “此人……此人不是刚刚为朕送仙丹之人吗?”梁王抱着木盒的手,猛地一紧,“九弟,究竟出了何事?” 穆如归闻言,慢条斯理道:“皇兄还是不要吃仙丹的好。” “为何?!” “木盒中不止一枚丹药,皇兄给他吃一粒,便知臣弟所言何意。” 梁王狐疑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还有些舍不得木盒中的仙丹。但是最终,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梁王佝偻着腰,护着木盒,一步一犹豫地来到小太监身边。 小太监的额角冒出了豆大的冷汗,抖如筛糠。 “这颗……不行,还是这颗吧。”梁王的额角也冒出了汗珠,却不是紧张,而是为难。 那一颗颗黑不溜秋的仙丹在梁王眼中,仿佛比金子做的珠子还要珍贵,挑选了半天,竟然颗颗都舍不得。 红五面上渐渐露出不耐,唯独穆如归气定神闲,似乎梁王的选择与自己毫无关系。 最终,梁王还是从盒子里忍痛挑选出一颗仙丹,犹犹豫豫地塞到了小太监嘴边。他一脸肉痛,衬得小太监的脸色愈发苍白。 小太监不肯吃。 梁王眼神晦暗,终于信了“仙丹有恙”的说辞,一把按住小太监的后颈,将丹药硬生生塞了进去。 “呜呜。”小太监立刻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喘息了没几声,就口吐白沫,晕死在了地上。 “有毒?!”梁王连退好几步,惊慌失措地将手中的木盒执于地上。 “皇兄,此药服用一次,不至于致命,但是次数多了……”穆如归示意红五将小太监拖出去。 红五照做。 穆如归又道:“次数多了,危及性命。” “是何人要害朕?!”梁王再怎么依赖丹药,也更在乎自己的性命,当即将金吾卫叫进了王帐,“快,去查,那个太监是从哪里来的?” 金吾卫统领言裕华跪在地上,隐晦地看了穆如归一眼,又垂头对梁王道:“陛下,属下有罪,此人瞧着面熟,属下就没有出声阻拦……” “面熟?!”梁王瞪圆了眼睛,“难道是朕身边的奴才?” “回陛下的话,属下似乎在五皇子殿下身边见过此人。” 梁王两眼一黑,竟是连怀疑都没有怀疑:“五皇子……当真是朕的好儿子!” 在梁王眼里,穆如旭身上流淌着狄人的血,就算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大梁堂堂正正的皇子,心底依旧存在了几分怀疑。 如今,这份怀疑成了真。 “朕又不止这一个儿子!”梁王暴跳如雷,又因为吃不到仙丹,愈发癫狂,“去,传朕的旨意!五皇子穆如旭行为不端……从今日起,贬为庶人,再也不是朕的儿子!” “陛下……”姗姗来迟的长忠刚好掀开王帐,闻言,吃了一惊,跪在地上劝慰,“陛下,五皇子殿下好歹是您的儿子……” 内侍监不开口不要紧,一开口,正戳梁王痛处。 连他的亲生儿子都要谋害他,这皇城里,还有谁是可信的? ……还有穆如归。 梁王从未如此感激过穆如归的伤腿。 正是这条伤腿,断了穆如归继承皇位之路,也免去了他们兄弟间的嫌隙。 梁王望着身披黑甲的穆如归,满眼的濡慕之情。 穆如归不为所动,照旧冷冷清清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视,仿佛王帐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梁王心底愈发自得。 这些年,他将穆如归安排在嘉兴关,得以守住大梁江山,又将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嫁入王府,以牵制王府势力。 梁王觉得,自己真是古今最会制衡的帝王。 “九弟,朕已有意立十一皇子为太子,届时,朕只放心你照顾朕的儿子。”梁王简简单单一句话,已经像是托孤了。 而梁王也察觉出所言不妥,微蹙了眉,负手大笑:“只不过,朕龙体康健,怕是近几年,还用不着你。” 站在穆如归身后的红五,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说得好像,他们王爷这些年都在吃干饭似的。 谁不知道,大梁的边陲,有大半,都是王爷打下来的? 梁王自以为体恤地与穆如归说着话,目光频频往王帐外瞥。 穆如归知道,梁王这是药瘾犯了,也不多言,等红五拎着清醒过来的小太监回来,才开口:“皇兄,听一听他的话吧。” “说!”梁王心里认定了五皇子的罪证,也不担心小太监说出什么骇人惊闻的事情出来,当即拍案,“若是知情不报,朕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面无血色的小太监,已经在玄甲铁骑的逼问里,生不如死过一回,如今听到梁王的威胁,痛痛快快招了个彻底,不仅说出了背后主使是五皇子,还说五皇子在府中寄情听曲,成日发牢骚,埋怨梁王,压根没有自省过一次。 梁王气了个半死。 “他配做什么庶人?去,把十一皇子从皇城中给朕接出来!朕要让五皇子给如意当牛做马,做个下贱的奴才!” 梁王清醒的时候,是万万不会下这样的荒唐的旨意的,但是今日,他被仙丹折磨得浑身燥热,几欲崩溃,于是在丹药里下药的穆如旭,梁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穆如归始终不置一词,金吾卫统领更是都没有出声反驳梁王的说辞。 言裕华示意身后的将领带人,将穆如意从皇城中带出来。 如此一番折腾,天彻底黑了。 当断了一条腿的小皇子被金吾卫从皇城中送到王帐中时,梁王因为吃不到仙丹,已经发过一轮疯,瘫在榻上,进气多出气少了。 他长久地服用丹药,早已伤及根本,又不得进补,外表看着强健,实则内强中干,现下倒下,就再无爬起来的希望。 梁王却还觉得身子无力,是没有服用仙丹的缘故。 十一皇子被宫人们搀扶进王帐的时候,他仍在不满地抱怨:“海遂月的道长呢?” 跟着十一皇子一同前来的宫人们恭敬回答:“回陛下的话,道长们在宫中整理丹药,就快来了。” 说是整理丹药,实则搬运香炉,沐浴更衣,焚香祝祷,今日能不能出宫,都是个问题。 但宫人们谁敢在气息奄奄的梁王面前说实话? 他们跟随十一皇子出宫,自然是海妃安排的人手,也都知道,十一皇子的仰仗是穆如归,所以说完,偷偷摸摸将小皇子扶到了九王爷身边。 穆如意年纪小,没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平日里再畏惧穆如归,此刻也是将他当九叔看待的:“九皇叔,父皇他……” 穆如归拍了拍十一皇子的肩膀,勉为其难地安慰:“别怕。” 十一皇子咬了咬唇:“我想去见先生。” 穆如归耐心地纠正:“是九皇嫂。” “先生……” “九皇嫂。” “呜呜。” “九皇嫂。” 杵在一旁心急如焚的言裕华闻言,彻底无语,觉得自己的担忧没头没脑。 人家九王爷都不担心,还有心情和小皇子殿下胡闹,他搁这儿操什么心啊? 穆如归不担心,自然是因为心知梁王时日无多。 过于迷恋丹药,又怎么会长久呢? 果不其然,太医们纷纷赶来,轮流替梁王诊脉,却又全都跪在地上,沉默着出冷汗。 “王爷。”言裕华见状,立刻跳出来,跪在地上恳求,“陛下病危,还请您主持大局!” 王帐中清醒的,本就这么几个人,太医们压根不理朝政,只觉得金吾卫统领说得没错,也跟着恳求。 甚至有人仗着陛下不清醒,直接说了实话:“王爷,陛下的情况凶险万分,已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刻啊!”决断什么呢? 当然是决断太子的人选。 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 接连两道旨意,将五皇子贬为庶人还不够,硬生生成了十一皇子的下人,而陛下在之前,也已明确表现出了偏向十一皇子的态度,所以今日让九王爷站出来,就是为了一道遗诏罢了。 穆如归挑了挑眉,撩起衣袍,走到榻前,直挺挺地站着,垂眸道了声:“皇兄。” 穆如归对梁王并无分毫的兄弟情义。 天家兄弟,皇权富贵,哪里有什么情义可言? 穆如归曾经经历过的,不过是历朝历代皇子,皆可能经历过的事,连他自己都懒得去回忆。 但梁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触及他的逆鳞——夏朝生。 若不是夏朝生,穆如归或许会再隐忍几年,若是梁王的几位皇子中有贤德者,他甚至会歇了某些念头。 奈何,奈何。 徒叹奈何。 他命里尊贵至极,就算不想要皇位,临了了,皇位还是落在了他的手中。 “九弟……”梁王眼前闪过几道光,兀地清醒过来,像是回光返照,腾地起身,看清了榻前人。 ——大梁的九王爷,也是他的亲弟弟,穆如归。 梁王望着自己枯槁的手,再看着丰神俊逸的穆如归,眼底涌现出了浓浓的嫉妒。 是了,嫉妒。 从出生起,他就嫉妒着穆如归。 他嫉妒穆如归的母妃深得父皇的喜爱,嫉妒穆如归从出生起,就牵动着命不久矣的父皇的全部宠爱。 嫉妒使人发狂。 梁王恨不能直接将襁褓中的穆如归掐死,可他身边,还有许多虎视眈眈的“兄弟”。他没有精力,也没必要先去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梁王与多位手足周璇多年,终于坐稳了皇位,然后忽地发现,穆如归长大了。 他已经很难寻到好的借口,让弟弟去死了。 于是,梁王将穆如归塞到了边关。 大梁的嘉兴关,连年战火,苦寒无比。 梁王想要穆如归死在战火里。 可惜,穆如归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成了大梁当之无愧的战神。 梁王慌了神,眼见穆如归在上京□□声水涨船高,他便用了最简单,也最恶毒的方式,毁去了穆如归的名誉。 他让人散步谣言,说穆如归往皇城中送来了人皮灯笼和人骨筏子,说玄甲铁骑凶残暴虐。 一传十十传百,穆如归还未成为战神,就成了杀神。 梁王心知,穆如归一定会猜到流言蜚语的出处,可他不担心穆如归会反抗,又或者说,他巴不得穆如归反抗。 若是反抗了,梁王就有机会对穆如归下手。 但是,事实再次出乎梁王的预料。 穆如归出人意料地能忍,甚至愿意在嘉兴关,常年不归。 梁王渐渐放下心来,也不得不依赖着玄甲铁骑,直到今日—— 梁王定定地注视着穆如归的眼睛,没在里面寻到一丝半点的尊敬与恭敬,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恶寒。 “臣弟多谢皇兄下旨,让朝生嫁入王府。”穆如归察觉到了梁王的目光,勾起唇角,低低道,“那道圣旨……朝生也很高兴。” “你……你!”梁王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眼前发黑,又“咚”得一声倒回了榻上。 人之将死,思路反而清晰起来。 梁王意识到,穆如归和夏朝生,其实是情投意合的。 可若是情投意合,那侯府和王府,岂不是……岂不是…… “不……不会……”梁王呕出一口血,气若游丝,“你们怎会……朕,朕不信……” 穆如归其实也有几分不确定。 但愿意嫁入王府,是夏朝生当时说的原话,所以他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继续道:“皇兄还是少说几句吧,到时候十一皇子等不到册封太子的圣旨,大梁怕是要毁在你的手里。” 如此夹枪带棒的话落在梁王耳朵里,比毒药还诛心。 “你……你!” “陛下,储君之事,还请尽快定夺。”穆如归闻若未闻,用王帐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冷淡地问,“可是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浑身紧绷,言裕华也咬住了下唇。 躺在榻上的老皇帝颤颤巍巍半晌,却只吐出一个字:“你!” 梁王还沉浸在恨意中,压根没听见穆如归的问题。 穆如归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梁王还道:“你!” 穆如归侧身让到一旁,示意言裕华上前。 言裕华咬牙走上来,毕恭毕敬地问梁王,欲立谁为太子。 可怜的老皇帝哪里知道众人在问什么?弥留之际,他只恨当初不够狠心,留了穆如归一命,如今只能瘫在榻上,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他!” 言裕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十一皇子也舒了一口气。 谁愿意当皇帝啊? 他想拉着先生的手,天天逛灯会,买花灯! 至于跪着的太医们…… 太医们起初还觉得不可思议,可后来想想,也觉得明白了梁王的意思。 十一皇子年幼,宫中其余皇子更是年纪小。 陛下权衡之下,定是为了社稷江山,忍痛将皇位给了自己的弟弟。 “陛下英明啊!”太医们感动得直磕头。 梁王闻言,再次吐出一口血,硬生生在太医们感恩戴德的哭声里,气没了声息。 穆如归垂眸打量着形容狰狞的梁王,嘴里发出一声谁也听不见的嗤笑。 就算旁人都忘了,他也永远记得,梁王为了制衡侯府与王府,对夏朝生所做的一切。 人总是偏心的。 即便他私心里,对自家王妃有十足的占有欲,依旧记恨那道阴差阳错的圣旨。 若不是那道圣旨,他的朝生还是那个鲜衣怒马,在上京城街头纵马驰骋的少年郎。 王帐里传来哀哀的哭声。 长忠狠狠地揉着眼睛,硬是挤出两三滴泪,然后跑到王帐外,大喊:“陛下……陛下驾崩了!” 至此,大梁昏庸的老皇帝终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在马车里焦急的夏朝生,听见了长忠尖细的哀嚎,心陡然一沉。 “王妃。”夏花也是一惊,与秋蝉一左一右搀住了夏朝生的胳膊,“王妃稍安勿躁,等红五回来,再去找王爷吧。” 夏朝生哑着嗓子“嗯”了一声,轻声自言自语:“我知道事情轻重。” 新皇登基之初,向来是最凶险的时刻。 他有孕之事尚未公开,此刻更不易走到众人面前,平白成为把柄,让九叔分心。 不过,夏朝生担忧穆如归,穆如归也担忧夏朝生。 当王帐中众人跪拜在地,拜见新皇时,新皇下了第一道旨意:“快去把王妃接来。” 红五忍笑说好,起身匆匆奔出了王帐。 于是,在马车里焦急等待的夏朝生,又被带到了穆如归身边。 二人在王帐中四目相对,满腹的话都化为了浓浓的情意,从双目中涌出,缠缠绵绵地绕在一起。 远在上京城的五皇子惊闻噩耗,还来不及去听老皇帝的遗言,就被赶来的金吾卫扒去冠服,按在地上,当面毁去皇室玉碟,直接扔到了海妃宫中。 海妃从未想让自己的皇子当皇帝,而今见到金吾卫与失魂落魄的五皇子,便知穆如归大势已成,儿子性命无忧,当即长舒一口气,微笑送走金吾卫后,命人关上了宫门。 她款款走到五皇子面前,轻声细语道:“殿下昔日对如意所做之事,本宫一日不敢忘,现下,终于能当面讨回来了呢。”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寝殿内就飘来了五皇子的哀嚎。 暗夜里,天边划过一道惊雷。 迟来的春雨落满大地,刚离开上京城的仪仗,冒雨回来了,也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陛下临终前,亲口谕旨,让穆如归继位。 朝中自然有人不服。 可一品大元柴一鸿率先站出来,直言九王爷多年来戍边之功,理应继承王位;金吾卫统领言裕华更是直接表态,金吾卫从今往后,只听从穆如归一人命令;连十一皇子的生母海妃,也站出来,道,陛下曾亲口说过,如意年幼,不易为太子,为江山社稷考虑,还是穆如归登基,最为妥帖。 上京七月,新皇登基,改国号为安,封昔日王妃为后,赐居凤栖宫。 大部分大臣都妥协了,唯独一小撮曾经跟随五皇子以及太子的党羽,仍旧不甘心地兴风作浪。 可惜,大臣们在朝堂之上闹哄哄折腾了半月有余,穆如归本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甚至,连皇城都没出去过。 皆因夏朝生出门一遭,回到上京城,又开始什么都出吃不下去。 “梅干。”新帝坐于榻前,忧愁地望着夏朝生重新瘦尖了的下巴,讨好地将梅干递到他的唇边,“可有胃口?” 夏朝生疲惫地撩起眼皮,不忍九叔担忧,勉强张嘴,可惜还未将梅干咽下去,就已经捂着心口,吐倒在了榻前。 满殿太医战战兢兢地跪着,大气不敢出。 穆如归叹了口气,起身询问:“各位太医可有什么好法子?” 太医们在得知新后有孕时,已经震惊过一回,如今哪里敢托大?各个支支吾吾,出了满背的冷汗,愣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寻常妇道人家怀孕,还有这么一个过程呢,更何况是强行改变了体质的男子? 但是太医们不能直言,陛下您放宽心,新后什么事儿也没有,您且等着就成。 他们身为太医,得为新帝分忧。 可……可这分不了啊! 太医们心里苦。 都说当太医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可谁知道他们的苦楚呢? 后宫纷争,离不开太医院,前朝瓜葛,还是离不开太医院。 别看新后有孕是喜事,他们连说,都不敢说! 陛下没点头,就算是天大的喜事透露出去,也得掉脑袋啊! 这厢,太医们战战兢兢,那边夏朝生吐完,好笑地捉住穆如归的手:“九叔,我吐都是正常的,你为难他们做什么?” 即便穆如归已经成了梁王,夏朝生还是没有改口。 穆如归也不让他改。 九叔,九叔。 比“陛下”好听多了。 “你们下去吧。”穆如归叹了口气,将夏朝生抱在怀里,轻声道,“今日我陪你。” 夏朝生忍不住笑起来:“你哪日不陪我?” 连登基初始,最忙碌的那几日,穆如归都日日来凤栖宫,陪着自己的男后安歇。 他们正说着,夏花在殿外轻声道:“秦大人来了。” 如今的秦大人,便是没了秦家束缚,在朝堂之上单打独斗的秦轩朗。 穆如归眉头一挑,语气不善地问:“他来找孤的朝生做什么?” 夏花一时语塞,不知说些什么好。 秦轩朗为何来找夏朝生……说来也是巧。 穆如归登基,朝堂之上人员变动极大,除了几位肱骨老臣还在,各部几乎换了个遍。 秦轩朗身无牵挂,便被穆如归丢去了御史台,专干得罪人的事儿。 秦轩朗倒也担得起这份职责,在朝堂之上一顿狂喷,成功为穆如归吸引去了大多数火力。 但是秦轩朗内心深处也是有些苦闷的。 他实现抱负,痛并快乐着,思考了一圈,没找到可以倾诉之人,左思右想,想到了夏朝生。 秦轩朗是个没有感情经验的公子哥,寻思着夏朝生是男子,不必遵循那么多繁冗礼数,就算怀了孩子,困在凤栖宫中,也定是无趣的。 男后无趣,陛下定然也焦躁。 他身为臣子,要为君分忧。 秦轩朗想了一圈,最后长腿一迈,直接溜达到后宫边上。 夏朝生的确无趣,也好奇秦轩朗有什么话要说,就将人放了进来。 结果秦轩朗拎着茶馆的话本,给他念了一个下午。 夏朝生:“……” 夏朝生震惊之余,又有点感兴趣。 两个人一拍即合,在穆如归不知道的时候,迅速打成了一片。 算算时日,秦轩朗都给夏朝生念了七八本话本了。 “秦大人,今日……”夏花阻拦不及,秦轩朗已经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穆如归面无表情地坐在榻前,满脸阴沉。 秦轩朗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快,瞧见新帝的瞬间,“噗通”跪在了地上,手里的话本也“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穆如归瞄了一眼。 好家伙,《后宫密史》。 夏朝生也瞄了一眼,心如死灰。 他顶着穆如归如炬的目光,心虚道:“秦大人,你先回去吧。” 秦轩朗毫不犹豫,转身就溜。 穆如归起身,将《后宫密史》从地上捡起,咬牙道:“朝生,我何时说过后宫中缺人,又何时需要你看……看这种……” 夏朝生心知九叔会错了意,连忙道:“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我只是无趣。” 他怀了孩子,不能随意走动,穆如归又刚登基,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左右,所以才寻了这些乐子解闷。 穆如归闻言,气闷的感觉消散了些,随之而来的是愧疚。 “朝生,我……”穆如归连“朕”的自称都不用,直接将夏朝生拢在了怀里。 “九叔,我无碍。”他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很满足了。” 重生一遭,与穆如归携手至今,他有什么不满足呢? 要真说不满足,就是他的身子了。 怀了身孕,尤其是在七月里,实在难受。 如今夏朝生换上轻薄的衣服,已经显怀,先前裴夫人和镇国侯入宫见他一回,担心得不得了,甚至想趁穆如归刚下朝,来不及赶回凤栖宫的档口,把夏朝生带回侯府养着。 好在,穆如归回来得及时,这才把自家男后留住。 夏朝生其实也有点想回侯府,但见穆如归神情紧绷,紧张到极点的模样,好歹是留了下来。 朝中政务繁忙,他想多陪陪九叔。 但是穆如归不想纳妃,朝中的官员们却不这么想。 他们暗搓搓地等了大半个月,没等来册封男后的大典,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虽然陛下日日歇在凤栖宫,但是男后却从不露面啊! 除了登基大典,陪陛下走了一小段路,后来就躲在凤栖宫不出来了啊! 这说明什么? 说明自家闺女有希望了啊! 于是穆如归还来不及发火,雪花般的画像就飞到了龙案前。 作者有话要说:长——长一章w 感谢在2020-09-27 23:42:56~2020-09-28 23:1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于儿 3个;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688377 20瓶;长七 10瓶;我有三只肥猫 5瓶;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81(二合一) 高的,胖的,矮的,瘦的。 红五和白六蹲在金銮殿前,凑在一起,看穆如归扔出来的画像。 “也不知道那些朝臣们是怎么想的。”红五唏嘘不已,“咱陛下成日歇在凤栖宫,有时连皇后都嫌他烦了,还不肯走,怎么可能会看这些画像呢?” 白六仔仔细细地研究着画像上女子的衣着,暗暗几下布料的质感:“谁叫咱陛下瞒得滴水不漏?现在啊,谁都不知道,皇后腹中已经有了皇子呢。” “也可能是公主。”红五笑眯眯地感慨,“真好。” “你俩看什么呢?”刚从夏朝生那里溜达回来的秦轩朗瞧见了侍卫,立刻凑上来,“哟,这不是那谁家的女儿吗?前段时间,还有媒婆来我家说媒呢。” 红五赶忙将画像都递给秦轩朗。 秦轩朗啧啧称奇:“陛下刚登基没多久,朝臣们的手就迫不及待地往后宫伸了啊。” 红五深以为然:“真是吓我一跳。” “倒也不算是坏事。”秦轩朗却摇头,高深莫测道,“陛下刚登基,诸事繁多,想对某些人下手,寻不到由头,这不就有人递□□了吗?” 红五和白六恍然大悟。 秦轩朗又把画像还给他们:“不过,还是得把这些东西赶快丢掉,被凤栖宫那位瞧见,倒霉的是咱们陛下。” 红五硬生生忍了许久,才忍住到嘴的笑意,白六就没那么能忍了,当着秦轩朗的面,笑得满面通红。 因为他们都知道,秦轩朗的话,说得半点没错。 当今陛下对皇后的关心,已经到了侍从都觉得小题大做的地步。 大到皇后每日的用药,小到他随口说出的话,陛下都仔细琢磨,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就拿批奏折这一件事来说。 陛下为了多陪陪皇后,竟然直接将龙案搬进了凤栖宫,每日下朝,径直奔向凤栖宫,非要看着皇后,心里才安稳。 红五觉得夸张,白六觉得夸张,连重生回来的夏朝生,都觉得夸张。 这个九叔和他前世死后瞧见的,太一样,也太不一样。 之所以说是一样,是因为他们都一样执拗,就算前世的他身死凤栖宫,穆如归也要将他抱出来,葬进自己的皇陵。 今生的穆如归也是如此,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异样,晚上夏朝生睡觉翻个身,身边的皇帝都能兀地睁开双眼,问他哪里不适。 起初,夏朝生以为穆如归是多年来从军,养成的警惕心理。 可他细想,在王府时,穆如归并未如此小心谨慎。 后来,他又觉得是为了自己腹中的孩子,然而穆如归每每紧张,都是因为他难受。 甚至于,夏花某次路过太医院,听太医们哭丧着脸抱怨,说陛下竟然有不要孩子的心。 夏花吓了一跳,出了满身冷汗,以为穆如归继承皇位后,移情别恋,要致自家小侯爷死地,连忙竖起耳朵细听。 哪晓得,太医们说,陛下是实在不忍心瞧见皇后痛苦难受,恨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夏花感动得不得了,跑回来说给夏朝生听。 夏朝生的眉头却彻底皱了起来。 九叔为何如此担心他? 按理说,如今大势已定,朝中即便有不和谐的声音,解决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退一步讲,就算真的生出变数,前朝和后宫之间,还隔着不远的距离,怎么着,都伤不着他。 夏朝生苦思冥想许久,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直接等穆如归下朝,然后纳闷地问:“九叔,我虽吃了易子药,身子骨也没以前好,可也不是当初那个喘口气都费劲儿的病秧子了。” 穆如归默默地摊开奏折,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情。 夏朝生揣着手,乖巧地坐在榻上,小腹隆起微妙的弧度。 他说:“我以前,可是侯府的小侯爷,九叔你会的,我也会……我也不需要你把我当成笼子里的金丝雀,小心翼翼地护着。” 穆如归舔了舔唇角,心不在焉地点头:“嗯。” “等孩子出生,我还打算好好骑骑马,拉拉弓呢。” 穆如归还是点头:“嗯。” 夏朝生终于察觉到穆如归的走神,气势汹汹地一拍龙榻:“九叔!” “嗯?”穆如归回过神,将目光从夏朝生的小腹挪到他湿软的唇边,口干舌燥道,“别生气,伤身。” 夏朝生气得两眼发黑,心道,你知道我生气会伤身,怎么不想想,成日提心吊胆,也会伤身啊? 他懊恼地抱住锦被,不搭理批阅奏折的穆如归,气鼓鼓地闭上了眼睛。 夏日的蝉在殿外声嘶力竭地叫,殿内四角的冰盆滴滴答答落着水。 夏朝生气了没一会儿,眼皮子就耷拉下来。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望着榻前纤长的明黄色身影,觉得九叔真是俊朗极了。 他们大梁的新帝,真好看。 夏朝生睡着了,穆如归却还有很多奏折要看。 穆如归没有急着看奏疏,而是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龙榻边,将他微微皱起的眉毛抚平,又将他踢开被子,挂在榻边的脚塞回去,最后目光晦暗地注视着他纤细白皙的脖颈。 夏朝生感觉得没有错。 穆如归心里藏了事。 还不是小事,是一件连穆如归自己都猜不透的事。 自从夏朝生住进凤栖宫,穆如归就开始做梦。 一开始,梦里的场景很简单,似乎也是凤栖宫,但不是如今的凤栖宫,而是一座冰冷而华贵的宫殿。 就像一座外表美丽的冰冷囚笼。 身着红衣的夏朝生站在高台之上,衣摆上绣着展翅欲飞的金色凤凰。 是男后的朝服。 穆如归在梦里松了一口气。 纵然凤栖宫发生了变化,但朝生还是皇后,这就已经很好了。 他在梦里跟随着夏朝生眺望夜空,很快发现,梦里的夏朝生比现实中吃不下饭,因为腹中的孩子不断干呕的他,还要瘦削。 只那双眼睛,亮如繁星。 风卷起了夏朝生的衣摆,他宛若一簇在皇城里摇曳的火苗,痛苦又执着地燃烧。 穆如归皱眉。 夏朝生在看什么? 冗长的梦境没有内容,只有夏朝生和黑漆漆的宫城。 穆如归在梦里无数次地想要将自己心爱之人拥进怀抱,却一次又一次失败,然后惊醒。 他拥住怀里睡得香甜的夏朝生,逐渐从空洞可怖的梦境中抽离,然后意识到,后背沁出了冷汗。 穆如归以为这只是个梦,但很快,他开始频繁地梦到一样的画面。 永远是孤独的夏朝生,站在高台之上,赤足眺望着遥远的宫墙。 他是世间最尊贵的凤凰,却渴望着遥远的,触不可及的自由。 穆如归心如刀绞,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梦的时候,梦境中的夏朝生居然动了。 他拎着衣摆,赤足狂奔下高台。 鲜血一般殷红的衣角在夜风中翻飞,远处的宫墙忽然亮起了火光。 连绵的灯火如游龙一般,在皇城里穿梭。 富丽堂皇的宫殿,值夜的太监手里的灯笼……无数灯火随着夏朝生的脚步声,骤然亮起,又想早就已经亮起,只是……他们瞧不见。 穆如归跟着夏朝生狂奔,看着他一头撞在朱红色的宫门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什么。 穆如归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夏朝生用手抠着宫门,跪在门前苦苦哀求。 他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拥着夏朝生,在梦里,抱住的只有空气。 夏朝生哭了,喊了,晕过去了。 鲜红的衣摆犹如鲜血,在身下徐徐铺开。 他们身后,是气势恢宏的凤栖宫,牌匾上金色的“凤栖宫”三个字,似乎在嘲笑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 穆如归不知道梦意味着什么,偷偷请钦天监夜观天象,结果得出个未来一甲子大梁风调雨顺,陛下和皇后一切安康的结论。 穆如归又怀疑自己只是白日多思。 可直到那一日,他照常抱着夏朝生入睡,闭目瞧见熟悉的凤栖宫,却没有瞧见夏朝生。 穆如归连忙抬腿朝着宫殿外走去。 昔日华贵的凤栖宫里,冷清异常,连寻常宫人都失去了踪影。 穆如归心里疑惑,不由加快脚步,尚未推开殿门,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 穆如归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心中不安加剧,推开殿门的手不断颤抖。 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莫看,莫看。 可穆如归还是推开了殿门。 满天飞雪席卷而来,寒意彻骨。 穆如归却没有用手拂去面上的雪花,皆因为倒在雪地里的人。 夏朝生依旧在望着天空。 他望着,看着,凝视着,眼神涣散,颈侧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红色的血从他的颈侧跌落到雪地里,洇出一朵散发着不详意味的花。 夏朝生发青的手里垂着一柄带血的长剑,握紧的五指,告诉了穆如归,发生了什么。 穆如归在梦里一阵天旋地转,再醒时,已经回到了现实。 夏朝生因为热,踢了被子,窝在榻前,又嫌弃穆如归身上热,与他隔了好远的距离。 穆如归定定地望着夏朝生,手指颤颤巍巍地抚上他脆弱的脖颈,直到察觉到温度与心跳,才大口喘着气,瘫倒回去。 是梦。 如此真实的梦。 梦里,夏朝生在凤栖宫前自刎,到死也没飞出一人多高的宫墙。 “朝生……”穆如归念及此,又惊慌起来,将在梦中的夏朝生硬生生搂在怀里,修长的手指探入被角。 片刻,夏朝生在燥热中惊醒,哭笑不得地踹埋头用手的穆如归。 “九叔,你怎么这样啊?” 他睡的好好的,干嘛要欺负他嘛。 穆如归不吭声,张嘴咬住夏朝生的后颈,执拗地继续动手。 夏朝生本就是睡梦中被吵醒,又累又困,哼哼唧唧抱怨几句,也就随九叔去了。 穆如归兀自弄了会儿,见他得了趣,悬起的心终是重重落下。 “红五,备水。”穆如归嗓音嘶哑地唤来侍从,起身净手,又洗了个凉水澡,这才重新回到夏朝生身边。 夏朝生睡得更不安稳了,连身上的寝衣,都因为热,掀起来大半。 穆如归望着他,眼眶忽地没由来一热。 像是受到了梦中的影响,看见了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穆如归不是蠢笨之人。 他回想起当初夏朝生转变了的态度,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摸到了事情的真相。 梦中所见,不一定是假。 他的朝生,真的受苦了。 但是穆如归不敢当面问夏朝生。 不是他怀疑夏朝生,而是他不忍去想,夏朝生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自刎,才会狠心到,在颈侧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最恐惧的是。 那个伤害夏朝生的人,是自己。 穆如归开始变得提心吊胆,每日每日地陪着夏朝生,生怕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连侍从们都忍不住提醒他,他是陛下,夏朝生为后,怎么说,都该是皇后紧张陛下,而不是陛下紧张皇后。 可穆如归甘之若饴。 他宁愿自己小心一些,护住夏朝生一生周全。 他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知道做起了梦。 他或许……就是伤害夏朝生的那个人。 “九叔?”夏朝生午觉睡醒,见穆如归坐在榻前,眼神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吓了一跳,“怎么不歇歇?” 他伸长脖子看龙案上的奏疏:“都看完了吗?” “看完了。”穆如归揉揉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肚子,“可还难受?” “习惯了。”在穆如归面前,夏朝生也没什么好装的,当即又栽回榻上,握着穆如归的手,无奈地嘟囔,“怎么还不出来啊……这个小家伙可闹死我了。” “不许说那个字。”穆如归却毫无预兆地黑了脸,捏着夏朝生的下巴好一顿亲,“不吉利。” 夏朝生:“……” 夏朝生好没气地翻身:“九叔,那些怪力乱神,你信吗?” 他说完,自己先愣住。 以前他是不信的,现在……不信也得信了。 夏朝生自己愣住,就没察觉出穆如归的异样——穆如归也怔住了。 他们在怪异的沉默中,等来了无所事事的秦轩朗。 秦轩朗早就习惯了在凤栖宫中找陛下,来了,什么都不说,也不看,直接跪在地上,大咧咧地行礼:“臣有本上奏。” 穆如归按了按眉心,低声道:“说。” “陛下,前太子殿下的宫殿,今儿个忽然倒了半面墙。” 就是穆如期瘫着的那个宫殿,因为年久失修,又无人照拂,不知怎么的,墙就崩了。 瘫在榻上的前太子吓了个半死,据说甚至突破极限,直接滚到了地上,刚好避开了砸下来的半块砖。 也是命大。 穆如归头疼:“既然如此……午门下不是有个小宫殿吗?把他挪去那里就是。” 他说得无心,夏朝生却猛地仰起头,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 前世,夏氏满门尽数死于午门下,今生穆如期与他一同重生,这也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 他们上辈子的纠葛,就该在午门画上句号。 穆如归不知在夏朝生在想什么,见秦轩朗还跪在地上不动,实在是有些无语:“还有什么事?” 秦轩朗瞄了一眼放下龙帐的长榻,支支吾吾:“最近还有……还有许多大臣私下里议论皇后。” 穆如归的眉立刻挑了起来,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什么?” 他的皇后,岂是旁人能放在嘴里当谈资的存在? “启禀陛下,倒也不是大事。”秦轩朗为难地挠了挠脸。 的确不是大事。 而且按理说起来,大臣们议论的虽然是皇后,不满的,岂是还是穆如归。 首先,陛下不纳后宫,其次,陛下视男后为至宝就罢了,说出去,可以夸夸情深似海,忠贞不渝,但你将龙案都搬去凤栖宫,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堂堂天子,干嘛跑皇后宫里批阅奏折? 但是朝臣们不敢直接议论穆如归,只能说夏朝生没有容人之量,不仅不让陛下开后宫,还不许陛下到御书房或是金銮殿批阅奏书。 这对夏朝生而言,当真是污蔑。 穆如归听秦轩朗支支吾吾,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行了,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秦轩朗见穆如归语气淡然,明白自己的暗示有了效果,乐呵呵地告辞,溜达出凤栖宫,见到红五和白六,三个人又凑在一起,研究新送上来的画像。 “有人要倒霉了。”秦轩朗摊开画卷,遗憾摇头,“这些画里,有几个是真心为陛下选妃的?怕是都另有所图啊。” 就拿那些流言来说,没有人刻意传播,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那必然不会。 “何必呢。”红五何尝不明白秦轩朗所言之力,唏嘘不已,“都是富贵至极的家族,就算不让族中子女进宫,也能绵延百年。” “人心不足蛇吞象呗。”秦轩朗不以为然,像是想起了曾经的秦家,嘴角挂上了冷笑,“我倒觉得陛下一辈子都和皇后这样,才好……那些蠢货也不想想,多几个人在陛下耳边吹耳旁风,陛下就算许了他们一时的荣华富贵,也无法长久。” “是啊,现在就很好。”白六附和,“我也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秦轩朗诧异地瞥了侍从一眼:“那可难了,你没陛下那么英明神武,肯定找不到皇后那么贤明豁达,仙子一般的媳妇儿。” 白留脸上挂不住,笑骂道:“陛下和皇后又不在,你马屁拍给谁看?” 秦轩朗哈哈大笑着走了。 而在凤栖宫里的夏朝生渐渐清醒,回味着秦轩朗说过的话,也觉得是个棘手的事。 “九叔,要不,你把龙案搬走?”他小心翼翼地建议,“我这凤栖宫……也不适合你批阅奏书啊。” 被心爱的男后亲口驱赶,穆如归的脸色黑如锅底:“为何?” 夏朝生反问:“陛下,您觉得在凤栖宫批阅奏书,适合吗?” 穆如归固执地点头:“有什么不适合的?我们二人,早已成亲,天地可鉴……” “九叔。”眼见穆如归要掰扯什么礼法,夏朝生就头疼,“你已经是大梁的天子了。” 言下之意,就别成日赖在我身边了。 穆如归闻言,更气更急:“你真要赶我走?” 夏朝生对上九叔漆黑的瞳孔,瞬间连头都不好意思点了,心里甚至泛起点甜意。 是啊,这是他深爱的九叔。 九叔对他的爱,也不会少分毫,他又怎么会狠得下心,赶他走呢? 夏朝生伸手搂住穆如归的脖子,无奈道:“好好好,那总要做个样子,把龙案搬走吧?” 穆如归听出他言语间的松动,也不好得寸进尺,勉强点头,命人将龙案搬回去,然后又拿来一张书案:“我用这个。” 夏朝生:“……” 夏朝生无话可说。 他想起了早就有的疑惑,捧住穆如归的脸,认真道:“九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夏朝生的眼里满是关切,波光粼粼,穆如归望过去,眼前浮现出梦里憔悴的他,仍当那是自己的手笔,心虚地移开视线,直接落荒而逃:“我……我去金銮殿仪事。” 大梁年轻的帝王匆匆跑出凤栖宫,留下了兀自思索,愁眉不展的皇后。 夏朝生捂着小腹,问一直沉默的夏花:“你说,九叔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夏花吓得差点跪在地上:“怎么会?陛下成日不是去金銮殿,就是在凤栖宫中,哪能出什么事呢?” 侍女当夏朝生怀疑陛下身边有了旁人,连忙道:“就算真的有,奴婢也不会瞧不见啊!” 夏朝生哭笑不得:“我没有怀疑九叔,我就是……我就是……” 他狐疑地盯着自己的肚子:“我难道是孕中多思了?” 夏花还没什么反应,夏朝生先把自己惊出了一头的汗。 不了吧。 他可不想自怨自艾。 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夏朝生最后也选择了和穆如归一样的解决方案。 他让夏花去找钦天监算天象,得出了一个和穆如归得到的,几乎半差不差,且好得有点不真实的结果。 夏朝生:“……” 夏朝生回忆着前世死后跟着穆如归看见的画面,点了点头。 大梁在九叔的治理下,的确越来越好。 跪在地上的钦天监隔着龙帐,看不清皇后的神情,联想到前不久陛下前来占卜的场面,愣是吓出了满身的汗。 俗话说得好,好的不灵,坏的灵。 钦天监年事已高,经历了两位帝王,却是第一次如此频繁得算出如此吉利的卦象,能不怕吗? 陛下和皇后,也太有福气了些。 日后若是当真这么好,也就罢了,可人生意外之多,谁又能预料? 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怪在他头上? 钦天监为了保命,甚至说出了违心之语:“占卜天象……皇后还是不要尽信的好?” 夏朝生:“?” 钦天监痛心疾首:“民间有句话,说得好,臣觉得皇后也可以听一听……日子还是要自己过得啊!” 所以别管天象了,让我多活几年吧! 夏朝生:“……啊?” 他联想到自己的重生,语重心长:“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钦天监差点哭出声来。 夏朝生于心不忍,遣走了似乎离开凤栖宫就要辞官回家的钦天监,眼珠子转了又转,让夏花去叫红五。 红五同样心虚。 虽然陛下没看那些画像……好歹是收到了不是? 皇后……皇后会不会生气呀? 作者有话要说:九叔没有重生没有重生没有重生哈,就是梦到了!!!!!!等会会修一下错别字!!! 快完结了_(:з」∠)_感谢在2020-09-28 23:14:12~2020-09-29 23:2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曲青山映小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默亦 100瓶;甜甜的香芋奶茶 20瓶;Lloyd 10瓶;有弥济盈 8瓶;木木沐沐穆穆 6瓶;于儿、墙头猫 2瓶;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82 夏朝生不知道红五心中所想,但见侍从难得表现出焦虑的模样,心没由来一跳。 还……真有事儿啊? 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冷眼瞧着红五,硬憋着不出声,想要侍从主动开口坦白。 红五又如何敢开口? 侍从硬着头皮跪在殿前,想起先前白六听到传唤时,怜悯的表情,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陛下和皇后闹别扭,倒霉的,怎么成了他? 于是红五和夏朝生谁都不说话,殿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他们不说话,着急的就变成了站在一旁的秋蝉。 秋蝉记着太医们的话,又怕夏朝生劳心费神,又怕他憋着气撒不出来,便也气咻咻地瞪着红五。 红五:“……” 红五想辞官。 还是夏花走进来,解救了可怜的侍从。 “这是……”夏朝生撩起了龙帐,望着侍女身后的太监,微微出神。 夏花跪在地上,将身后之人让了出来:“回皇后的话,此人先前在五皇子府中服侍过,如今……没了去处,奴婢路过辛者库的时候,瞧见他被几个内饰官欺辱,于心不忍,就将他带回来了。” 夏朝生看清太监的脸,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夏花身后的小太监不是旁人,正是前世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着他的三河。 那时,凤栖宫已经成了整个皇城里人人避之不及之所,唯有三河,至死不离,甚至在他死去后,毫不犹豫地殉了主。 今生,夏朝生入宫后,曾经让人打听过,皇城中是否有个叫三河的太监。 可惜,事与愿违,宫中并没有这个人。 他当自己的重生改变了许多事,连三河也不见了,失落许久后,又慢慢开心起来。 三河不在宫里,或许拥有了一段寻常人生,也是好事。 如今再见,夏朝生免不了心绪难平,颤声询问:“你……叫什么?” 三河头一回见夏朝生,心惊胆战地磕头:“回皇后的话,奴才叫三河,曾经在五皇子府中当差。五皇子被贬为庶人后,奴才无处可去,先是在皇子府中待了几日,后来才被遣到辛者库,成了个倒夜香的贱奴。” 夏朝生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他寻三河的时候,三河必定还在五皇子府中,所以宫中才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内侍监。 夏花察觉到夏朝生的神情有异,小心地询问:“皇后,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回过神,放下龙帐,轻声道:“无妨,将他留下来吧,凤栖宫中还差个总管,就他了。” 三河大吃一惊,夏花也不可置信地仰起头:“皇后……” 夏朝生听这个称呼,不太舒服,苦笑不得地摆手:“行了,别这么叫我了,还不如叫我小侯爷呢。” 可在宫中,夏花和秋蝉万万不能再叫他这个称呼的。 夏花犹豫片刻,轻声改口:“公子,此人来历不明,还在五皇子府中当过差,咱们是不是……要小心一点?” 夏朝生的声音从帘子后飘来,笃定道:“不必。” 他知三河为人,自不会怀疑。 三河却不知道夏朝生的信任从何而来,当即泪盈盈地跪拜在地,拼命磕着头:“多谢皇后抬举,多谢皇后抬举!” “别叫我……”他无奈地扶额,隔着帘子对上三河泪汪汪的眼睛,到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 夏朝生又将目光放在红五身上。 红五浑身一震,继续苦哈哈地跪着。 侍从没想到,经过这么一番打岔,夏朝生居然还要秋后算账,立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沉默。 夏朝生:“……” 夏朝生幽幽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红五战战兢兢地答:“皇后所言……何事?” “你说呢?” “……” “我也不逼你。”夏朝生换了个语气,开始回忆过去,“想当初,咱们还在王府的时候,陛下待你,也是极好的。” 红五:“……” 红五屈服了,哭丧着脸道:“回皇后的话,陛下……陛下收到了许多画像。” 这回,愣住的成了夏朝生:“画像?” “是,画像。”话说到这份儿上,红五也不再隐瞒了,苦笑道,“陛下刚登基,朝臣们……朝臣们免不了想让陛下膝下多些子嗣,所以……” 哦,所以就把自己女儿或是族中子女的画像,一股脑塞到了穆如归的龙案上。 夏朝生炸出一个预料之外的消息,摸着下巴,拖长嗓音“哼”了一声。朝臣们想让九叔扩充后宫,不是什么稀奇事。 前世,朝臣们也来过这么一遭,得到的,不过是奏章上的一句“狗拿耗子”的批复。 今生,夏朝生更不担心九叔会纳妃。 不过那些画像…… “画像呢?”他垂眸望着红五,“拿来,给我瞧瞧。” 红五哪儿敢啊? 他哭丧着脸道:“陛下让我们扔了。” “扔了?”夏朝生失落地“哦”了一声,“扔了,就罢了吧。” 红五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长舒一口气:“皇后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属下这就去办。” 只听夏朝生狐疑道:“只有此事?” 困惑的换成了红五:“皇后所言何意?” 他见状,立刻明白,自己想知道的事,红五并不能给出答案。 夏朝生放侍从离开,起身扶着夏花的手,去了御花园散心。 而离开的红五,一溜烟跑到金銮殿前,等穆如归下朝,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说过的话,全复述了一遍。 “他还问什么了?”穆如归神情不变,担心的并非画像之事。 红五摇头:“皇后问了属下一句,见属下无法回答,就让属下走了。” 夏朝生什么都没问,反而叫人担忧。 穆如归立刻抬腿往凤栖宫去,走到一半,见秋蝉捧着糕点往御花园去,立刻脚下一拐,也跟着走进了御花园。 夏风微微燥热。 夏朝生在御花园中的凉亭坐下,挑剔地尝着夏花亲手做的糕点。 “这个好吃。”他含糊地夸赞,“以后多做些。” 夏花点头应了,又劝夏朝生尝尝另外一个。 “也好吃。”他笑弯了眼睛,转头就见穆如归匆匆而来。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穆如归快步走进凉亭,坐在夏朝生身边,替他擦去唇角的糖渣。 “也不能总在凤栖宫里待着。”他拿起一块糖糕,塞进穆如归嘴里,“夏花刚做的,可好吃了。” 穆如归只顾着看夏朝生,完全没尝出味道。 风更热了些。 夏朝生对上穆如归的目光,心里一悸,又想起先前的疑虑,不由拽住九叔的衣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穆如归脸不红心不跳地将红五说过的事,再次说了一遍,然后主动认错:“那些画像,我不该瞒着你。” 夏朝生摇头:“我并不在乎。” 他都重生过一回了,难道还要在意几个九叔连看都不乐意看的画像吗? 穆如归捏了捏夏朝生柔软的手指。 他沉默片刻,又道:“九叔,我想问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何事?”穆如归不动声色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夏朝生没在九叔的眼里寻到任何该有的心虚,他不由怀疑其自己。 难道是多虑了? 夏朝生边想,边搂住穆如归的腰,没注意到穆如归紧绷的下颚微微松弛了一些。 他们又在御花园里吃了会儿糕点,然后携手回了凤栖宫。 新来的太监三河已经换上了新衣服,乐呵呵地候在门前,等他们一进殿门,就招呼身边的内侍监:“快,传膳。” 夏朝生糕点吃多了,现下没胃口,就托着下巴瞧九叔吃。 穆如归吃饭时,还带着行军打仗时的干脆利落,动作迅速又优雅,眨眼间,就填饱了肚子。 “喝点汤。”穆如归替他盛了一碗汤。 夏朝生接过,轻抿了一口:“喝不下了。” 再喝,过会儿难受起来,还是要全吐出去。 穆如归心知他在担心什么,锋利的眉登时皱起来,瞧模样,是又心疼了。 “九叔,你别想那么多。”夏朝生见状,忍笑哄道,“我难受是正常的,若是一点儿感觉没有,那才吓人呢!” 他说完,又觉得好笑。 这有孕有意思得很,紧张的不是他自己,反而成了穆如归,现下,还要他哄着穆如归,实在是……不成体统。 但也是难得的甜蜜。 用完膳,夏朝生回到龙榻上,枕着凉枕,听夏花和秋蝉讲宫外的事。 这是他闲暇时,想出来的打发时间的招数。 两个侍女都快被他折腾成说书先生了。 在一旁批阅奏折的穆如归听了会儿,逐渐放下了悬起的心。 梦中之事,太过缥缈。 穆如归不敢提,也不愿提。 若是预警了未来,那他就拼尽全力对夏朝生好。 若是夏朝生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他就用此生安抚朝生内心的伤痕。 夜深了。 三河蹑手蹑脚地吹熄宫中的火烛。 穆如归的目光匆匆从内侍监面上扫过,心里隐约划过一丝怪异,似乎觉得有些眼熟。 但这丝感觉来的快,去得也快,还不等他细想,就消失在了脑海中。 “九叔,你快过来瞧瞧,我的肚子是不是大了点?”夏朝生的声音搅散了穆如归的思绪。 穆如归坐在榻前,低头抚摸他隆起的小腹,犹豫道:“似乎……大了些。” 夏朝生点了点头,平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太医说了,男子有孕和女子不同,肚子不会太明显,胎儿自然也会瘦弱些。 他想着这些天,自己吃了吐,吐了吃的情况,歉意地抚摸着小腹,心道,孩子受苦了。 当然,悲伤的情绪只浮现出一瞬,下一秒,夏朝生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他扒拉着穆如归的衣袖,好奇道:“九叔,朝臣们不好奇你的腿伤吗??” 穆如归轻笑着摇头:“有什么好好奇的?天命所归,我的腿就算是断掉再长,他们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夏朝生恍然大悟,抱着被子滚到床里侧,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穆如归帮他盖好被子,又仔细瞧了瞧他隆起的腹部,确认一切无碍后,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可不过小半个时辰,穆如归就浑身冷汗地惊醒。 凤栖宫里只亮着几盏微弱的烛火。 它们在穆如归的眼底跳跃,仿佛飘摇的野鬼。 穆如归梦见了熟悉的凤栖宫。 也梦见了夏朝生自刎后,跪在他身边,嚎啕大哭的人。 ……那是今日刚进凤栖宫的太监,三河。 作者有话要说:节日快乐w 感谢在2020-09-29 23:25:39~2020-09-30 23:4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迟_落__ 20瓶;沈沈、宿画、茶杯长了兔耳朵 5瓶;于儿、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83 事已至此,穆如归近乎已经可以确认,梦里的画面,曾经真的发生过。 他的朝生倒在雪地里,身下是一片暗红色的血泊。 烛火飘摇,满身冷汗的穆如归猛地掀开锦被,将夏朝生拥在了怀里。 夏朝生睡得很熟,大概是知道身边人是谁的缘故,即使被吵醒,也仅仅是晃了晃腿,然后将脸埋进九叔的颈窝,闭眸继续安眠。 穆如归毫无睡意。 他睁着眼睛,用目光仔细描摹着夏朝生的面容,怎么都想不通,梦中的画面为何会出现。 他对朝生做了什么? 朝生若是真的经历过梦中发生过的事,为何还心甘情愿地待在他的身边? 问题实在是太多,且比穆如归登基以来,遇到的任何一个问题都要棘手。 最可怖的是,穆如归还寻不到解决办法。 那个梦断断续续,没头没尾,他一直瞧见的,只有夏朝生一人。 哪怕是三河,也不过转瞬即逝。 穆如归并非重生之人,所以并不知道,前世将夏朝生娶走,又重伤了夏朝生的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穆如期。 他兀自心惊,以为自己辜负了朝生的一片爱慕之情,煎熬得时时刻刻像在火上炙烤。 于是这一夜,穆如归就是这么煎熬过来的。 红五按时辰来凤栖宫,唤当今陛下上朝。 按照惯例,红五到的时候,穆如归应当刚醒,可今日红五还没敲开殿门,就见穆如归自己从凤栖宫中走了出来。 这可不得了。 红五直接跪在了地上:“陛下!” 穆如归宿夜未眠,头疼得厉害,按着眉心烦躁道:“怎么了?” 红五以为陛下早起是与皇后生了嫌隙,痛心疾首:“时辰还早,您再歇会儿吧!” 穆如归:“……” 穆如归皱起眉:“不歇了。去把奏折拿过来,朕要再看一看。” “陛下……” “去。” 红五灰溜溜地捧来了奏章,见穆如归还在凤栖宫中批复,悬起的心落了下来。 穆如归批了几章奏折,夏朝生还没醒,便只得孤零零地用了早膳,然后不情不愿地移驾去了金銮殿。 临行前,他还嘱咐红五,让御膳房煮一碗燕窝,给皇后补身子。 红五照做,向夏花使了个眼色。 侍女会意,等御膳房送来燕窝,立刻端到了龙榻前。 夏朝生在暗香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九叔……”他不自觉地呓语。 夏花跪在龙榻前,轻声道:“陛下已经去上朝了。” 夏朝生缓缓清醒。 他起身漱了口,又擦了脸,狐疑地望着龙榻。 昨夜,穆如他似乎抱了他一下,而且……还很用力。 夏朝生在九叔身边,睡眠质量一直很好,就算在睡梦中感受到了不适,也没有真的清醒,就那么别别扭扭地睡了过去,直到方才—— “夏花,陛下上朝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侍女摇头:“陛下什么也没有说。” “没说吗?” 夏花点头:“陛下今日,并无异样,只是比平日里早起了些。” 夏朝生愣住:“陛下今日醒得很早?” “是呢,因为起得太早,还让红五将奏章搬来,在凤栖宫中批阅呢。”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喝着燕窝,暗暗将九叔的异样放在了心里。 午后,天坤道人进宫,拜见过穆如归以后,径直来到了凤栖宫。 夏朝生刚睡醒午觉,精神尚可,连忙让红五将天坤道人迎进殿内。 天坤道人的几个不着调的弟子,也跟着师父一起入了宫。 他们进了凤栖宫,行过该行的礼后,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队叫夏朝生“小师弟”。 夏朝生只觉得头疼。 他庆幸,九叔仍在金銮殿处理政务,不然……怕是要龙颜大怒,把道长们都赶出宫去的。 天坤道人将闹心的徒弟们赶出了凤栖宫,自己坐在软垫上,抱着拂尘,笑眯眯地说:“多日未见,皇后今日面貌,贫道都要认不出来了。” 夏朝生笑着摇头:“道长说笑了。” “贫道从不说笑。”天坤道人一本正经地说着话,掌心一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只叫花鸡,“皇后不介意吧?” 夏朝生:“……” 夏朝生介意。 要不是他现在情况特殊,定时要扑上去抢的。 天坤道人毫无负担地当着夏朝生的面啃叫花鸡,吃得满嘴流油,终于良心发现,敷衍地问:“皇后可要尝一尝?” 他顾念腹中孩子,再想吃,也只能摇头。 天坤道人便将最后一丝香喷喷的鸡肉塞进了嘴里。 夏朝生可怜巴巴地抱着软枕,时不时吸着鼻子。 他想,等腹中孩子出生,一定要将几个月未曾入口的东西,全吃个够。 “皇后,贫道此次入宫,其实有要事相告。”天坤道人擦完嘴,气定神闲地行了一礼。 夏朝生没想到天坤道人入宫,还有正事要做,诧异道:“道长但说无妨。” “皇后,往事如烟不可追,切莫过分在意啊!” 他心知天坤道人曾经算出自己重生的真相,不由蹙眉:“我并未沉溺于过去,道长所言,我实在是不明白。” “皇后此言差矣。”天坤道人闻言,连连摇头,“在意过去的,又何止您一人呢?” 这话说得夏朝生更不明白了:“不知道长是否算出,世间如我一般的人,也在皇城之中……若他执念于过去,与我何干?” 他说的,是已经成为残废,在午门边偏殿苟且偷生的穆如期。 要说穆如期执念于过去,夏朝生是信的。 前世风光无限的太子,未来的梁王,一朝沦为阶下囚,怎么会甘心? 夏朝生巴不得穆如期不甘心。 若是一个未曾重生之人,他的报复还略有些站不住脚,可自从他知道穆如期和自己一样,就毫无负担地将前世的恨意,一股脑地倾泻了过去。 因为夏朝生知道,穆如期就算重生一遭,也不会做出任何改变。 不论娶他与否,不论是否有夏玉的存在,穆如期为了皇位,都会与侯府,不死不休。 因此,夏朝生乍一听天坤道人的话,只觉好笑。 他并非刻薄之人,可牵扯到前世之事,语气不免尖锐:“无关之人的在意,我不在乎。” 天坤道人叹了口气:“皇后钻了牛角尖。” 夏朝生抱着软枕,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对待穆如期,永远不会心软。 “皇后且听我细细道来。”许是夏朝生的命数过于奇诡,天坤道人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甚至主动劝慰,“与皇后命数类似之人,在皇城中,的确不多。可皇后,您细想,皇城中,不仅有命数奇诡之人,还有天命所归者。” “……天命所归者,机缘巧合下,窥得天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天坤道人的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 夏朝生晕乎乎地“嗯”了一声,直到天坤道人告辞,还没想明白,道长到底要说什么。 倒是天坤道人的徒弟们,离去前,纷纷将带来的礼物安放在凤栖宫内。 “下山前,我们都算了一卦。”他们笑眯眯地望着名义上的“小师弟”,也就是当今大梁的皇后,“皆是大吉,你且放宽心。” 夏朝生连忙道谢,接过平安符,系在了龙榻上。 天坤道人前脚离开凤栖宫,穆如归后脚就带着侍从们回来了。 “玄天观的道长们都走了?”穆如归见龙榻上多了平安符,语气里多了丝兴师问罪的意味。 夏朝生憋着笑:“已经走了。” 穆如归盯着他看了会儿,转移视线:“金山其实不太好。” 夏朝生拖长嗓音“哦”了一声。 “春日多雨,山风还凉。”穆如归补充道,“山道难行,不宜行走。” 他继续“哦”。 “近日,天坤道人会下山入宫做祭礼。”穆如归见夏朝生神情淡淡,心不由提了起来,生怕他真的要上山,连忙说,“你不必……” “九叔,我真不想当道士。”他无奈地打断穆如归的话,伸手扯住了明黄色的龙袍,“你担心什么?” 穆如归自然是担心夏朝生与自己分离。 原本,这种情绪还很隐晦地掩藏在心底,可自从多了纷乱的梦境,穆如归就控制不住了。 他甚至生出将夏朝生永远锁在凤栖宫中的欲望。 不。 不可以。 穆如归心道,那和梦中所看见的画面,不就真的要在现实中出现了吗? 他怎么舍得夏朝生没日没夜地站在高台上,孤寂地眺望赤红色的宫墙呢? 穆如归陷入沉默,夏朝生耳边却突然回响起天坤道人说过的话。 ——天命所归之人。 这世上,还有谁能在穆如归面前,说自己是天命所归之人呢? 难道,道长说的是九叔? 夏朝生几乎瞬间就慌了,他猛地缩回手,将手指藏在袖笼里,不受控制地往榻上缩了缩。 “冷?”穆如归不知夏朝生心中所想,俯身凑过去,用手抚摸他的脸颊。 盛夏时节,怎么会冷?夏朝生苦笑着握住九叔的手,强压下心底的慌乱,试探道:“九叔,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知道,他重生的秘密。 是不是知道,他曾经…… 但是话到嘴边,夏朝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定定地注视着穆如归的眼睛,须臾,眼角滑下了一滴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穆如归:天哪,我是个渣男????????? 节日快乐哦w 感谢在2020-09-30 23:41:49~2020-10-01 23:5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枫留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于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烨雨咕咕咕 10瓶;浅ぁ陌お凉ぬ汐 9瓶;长七 7瓶;茶杯长了兔耳朵、唯一 5瓶;墙头猫 2瓶;煜?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84(二合一) 这滴泪在穆如归眼里,无异于晴天霹雳。 或者说,是宣判他伤害过夏朝生的铁证。 大梁刚登基,铁血手腕血洗了朝廷了新帝,心一下子坠入了谷底,这还不算完,从天而降几块嶙峋的巨石,直接砸在伤痕累累的心上,把血肉模糊的心脏砸了个稀巴烂。 穆如归颤抖着捧住夏朝生的脸,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悬而未落的泪珠。 夏朝生吸了吸鼻子,垂下眼帘,把脑袋往九叔颈窝里一拱,说不出话来。 沉默对两个人而言,都是煎熬。 穆如归揽着他瘦削的肩,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忍不住低声询问:“我……待你,是不是不好?” 夏朝生怔住:“什么?” 穆如归又道:“我梦见了。” 穆如归梦见了空无一人的凤栖宫,梦见了宛若囚牢一般的皇城,还梦到了宁愿用死换取自由的夏朝生。 穆如归一边说着自己的梦,一边苦笑着替夏朝生擦去眼角滚落的泪水:“是我待你不好,让你受苦了。” 他又哭又笑,最后没好气地踢了踢穆如归的膝盖。 穆如归轻轻捏住夏朝生的脚踝,小心地扶住他的腰:“当心。” 夏朝生把泪一擦,伸手环住穆如归的腰,不顾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气咻咻地往九叔怀里黏。 “朝生……” “九叔怎么会待我不好?”他哽咽道,“你待我,最好不过了。” 只可惜,前世的自己眼瞎,看上了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穆如期。 穆如归抱着他,千疮百孔的心稍微粘起来一些,但还是心疼:“那是……真的吗?” “梦里,你……”穆如归的指尖轻轻点在了夏朝生的颈侧,眼前浮现出他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心里又是一悸。 夏朝生握住了那只微微沁出汗意的手,含泪的眸子里涌出些零星的笑意:“不是你。” 穆如归锋利的眉眼狠狠地拧着,显然不信。 夏朝生想起天坤道人的话,又想起穆如归方才说的梦,头疼不已。 他怎么都没想到,穆如归有朝一日,会窥得自己的前世。 夏朝生早有坦白的打算,刚刚乍一听九叔说的话,还以为九叔已经知晓,原来……九叔看了支离破碎的画面,将穆如期曾经对他做过的事情,按在了自己头上。 ……还真是九叔会做出来的事。 “九叔,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吗?”夏朝生哭笑不得,“我说,总有一天,会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 穆如归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他,缓缓颔首。 夏朝生深吸一口气:“那你听我说,我其实死过一……九叔?” 他话音未落,先惊叫起来:“你做什么?” 只见穆如归凶狠地撕开了锦被,三下五除二,将夏朝生的手与自己捆在了一起。 起先,穆如归想将他捆在龙榻之上,但又实在怕重蹈梦中覆辙,便将夏朝生的手与自己的手绑在了一起。 “九叔……” 穆如归将他牢牢抱在怀中,哑着嗓子道:“说吧。” 夏朝生眼眶又是一热。 他知道,穆如归是怕旧日伤疤揭开,自己心生怨恨,抛下现有的一切,离开皇城……若是他这辈子嫁的还是穆如期,夏朝生当真干得出来。 可现在,他的夫君是穆如归啊! 夏朝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三言两语将前世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然,他有很快事情忽略不提,比如穆如期与夏玉的恩爱缠绵,比如前世的那杯毒酒。 穆如归却依旧听怔住了。 “许是黄粱一梦,又许是真的活过那么一遭。”夏朝生的手落在九叔高挺的鼻梁上,指尖追随着几点跳跃的星火挪动,“我再睁眼时,还躺在侯府的榻上,陛下赐婚的圣旨刚下,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穆如归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只见脸颊贴在了他的面庞边,眷恋地摩挲。 夏朝生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窘迫来:“说到底,是我眼瞎。” “不。”穆如归的嗓音沙哑极了,箍住他的腰,自责道,“朝生,是朕……是我没有将你抢到身边,才让你受那些苦。” 穆如归回忆过往,惊觉,在夏朝生尚未嫁入王府前,他虽动心已久,却一直游离在朝生的人生以外。 试问,他那般自苦,除了让夏朝生陷入万劫不复以外,又有什么别的意义呢? 穆如归越想,后背上的冷汗越多,最后仓惶解开捆在夏朝生手腕上的布条,起身说是要去沐浴。龙榻上的锦被被撕坏了,夏朝生也睡不了,干脆喊夏花来收拾。 夏花眼观鼻,鼻观心,红着耳根抱起被撕坏的被子,心思飘忽,连夏朝生的影子都不敢看了。 皇后有孕,陛下……陛下怎么能这么孟浪呢? 连被子都撕破了,这得多激烈? 夏花越想越心经,尤其是余光扫到皇后微红的手腕时,简直快吓疯了。 陛下……陛下糊涂啊! 皇后不愿意,忍忍不行吗? 怎么能把人拴在龙榻上呢! 夏朝生哪里知道自己尚未成亲的侍女,心里已经将穆如归骂了千百遍。 他揣着手站在龙榻前,还没站一会儿,就被穆如归抱了起来。 穆如归道:“你身子重,不能站着。” 言罢,抱着他往殿外走。 瞧模样,是要带着夏朝生一起去汤泉沐浴。 夏朝生暗暗好笑。 九叔哪里是怕他站着? 九叔是听了前世的事,还没缓过来,不愿他离开视线呢。 穆如归的心思,夏朝生懂,自然也不会戳穿。 他搂着九叔的脖子,哼哼唧唧道:“腰酸。” 穆如归就更紧张了,一边往殿外走,一边喊太医。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夏花几近崩溃的神情。 忧心忡忡的侍女在夜色中,向太医院狂奔,然后声泪俱下地拦下了准备去汤泉为皇后诊脉的太医。 太医也快吓死了。 他当皇后身子不好了,头晕目眩地抱住药箱,反反复复地回忆着自己开出的药方。 ……没毛病啊! 太医连忙打起精神,仔细一听。 哦,原来是陛下和皇后的房事啊! 太医安了心,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大字:狗拿耗子。 陛下和皇后的房事,谁管,都是多管闲事。 不过,太医转念一想,拦住自己的侍女是皇后从侯府中带出来的,必定相伴多年,关系非同一般,如今有此顾虑,也可理解。 太医被夏花对夏朝生的衷心感动,欣慰道:“皇后身子已经大好,虽说腹中龙子不算太稳,但若是陛下小心谨慎些,应当无事。” 夏花想起夏朝生手腕上的红痕,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太医只得承诺:“下官这就去看,这就去看!” 侍女总算放过了太医,与他一同匆匆往汤泉赶。 太医见状,放下的心,不免再次提起来。 从古至今,太医院的活儿,危机与风险并存,至于好处……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多少前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没搏出个青史留名,被后世提起,也多是卷入前朝后宫纷争,白白丢了性命罢了。 太医没有青史留名那么大的志向,他只想活命。 侍女的紧张让太医脑补出了一出大戏。 什么皇后和陛下心生嫌隙,什么陛下心中不耐吃了易子药的小侯爷,表面情深意切,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动了旁的心思。 太医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他在脑海中幻想出了无数种画面,临了了,走到汤泉行宫前,都生出了赴死之心,却没想到,陛下和皇后会是这样一番情状—— 屏风后的穆如归靠在池水边,闭目养神,天颜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雾气中,而怀有身孕的皇后披着龙袍,赤足坐在池边,饶有兴致地用脚撩水。 水珠飞溅到穆如归面上,穆如归也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然后涉水来到夏朝生身边,扶住他的腰罢了。 太医:“……” 太医将心放回肚子里,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等待传唤。 穆如归将夏朝生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在水中,然后头也不抬地吩咐:“来给皇后诊脉。” 太医垂着头蹭过去,仔细诊断一番,再次得出结论。 夏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皇后好着呢! 太医如实回答后,又紧赶慢赶地溜了,留帝后二人,在汤泉里独处。 夏朝生挂在穆如归怀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将浸湿的龙袍丢在了岸边。 穆如归的目光追随着明黄色的袍角,试探道:“朝生,你可愿一辈子待在皇城里?” 夏朝生第一反应,自然是不愿。 他是侯府的小侯爷,倘若不与大梁的皇族子子弟纠缠在一起,怕是会承了世袭的爵位,领着夏家军,□□定国。 当然,大梁所顾忌的外敌,如今皆已龟缩在弹丸之地,不足为惧,就算他此生不入皇城,怕是也难以在边关发光发热了。 如果无仗可打,他会干什么呢? 夏朝生的心思有些飘远,没注意到穆如归眼底的痛惜。 穆如归很矛盾。 一方面,他既已得到夏朝生的心,就不能忍受夏朝生的心出现丝毫的动摇。 另一方面,他不想将夏朝生困在皇城中,做一只被折断羽翼的凰鸟。 他的朝生应该翱翔在九霄云端。 不该在偌大的皇城中耗尽一生。 穆如归念及此,面颊一凉。 他垂眸,撞进了夏朝生发亮的眼睛。 “九叔,你想什么呢?”夏朝生笑吟吟地用手指挠九叔的下巴,“我刚刚和你说话,你都没理我。” 穆如归捉住了他作乱的手:“你说什么了?” 他轻哼道:“我说,我愿意待在有你的地方。” 有穆如归的地方,即便是前世所痛恨的皇城,于夏朝生而言,也是家。 穆如归的心狠狠一震,双臂用力,将他拥在了怀里。 *** 夏末时,朝局终是稳定,连在外游历的薛谷贵都回到了上京城,大摇大摆地拐进了太医院。 夏朝生的胃口短暂地变好些许之后,又彻底坏了下来。 他连风里飘起的桂花香都闻不得。 恰在此时,穆如归做了一件震惊朝野之事。 他下旨,让夏朝生从凤栖宫中搬了出来。 这一消息尚未传出宫城,夏花和秋蝉先傻了眼。 两个侍女当即跪在穆如归身前,哭嚎道:“陛下,皇后怀有身孕,您怎么能将他从凤栖宫中赶出去呢?” 秋蝉心直口快,忠心耿耿,即便面对大梁的帝王,依旧直言不讳:“您若是厌弃皇后,不如写一纸废后诏书,让我们回侯府去!” 这话是十足的大逆不道,穆如归却没有生气。 穆如归淡淡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女,转身问红五:“都收拾好了吗?” 红五尴尬地摸着鼻子,轻声答:“回陛下的话,长生殿一切准备妥当,皇后什么时候想去,都可移驾。” 跪在地上的秋蝉和夏花,齐齐一怔。 长生殿,乃天子居所,旁人不得擅入。 当今梁王登基后,夜夜宿在凤栖宫,便连皇后身边的侍女,也忘了,皇城中还有这么一处宫殿。 电光火石间,夏花已经听明白了红五话里的意思,跪在地上心惊肉跳。 陛下……陛下竟然连凤栖宫都嫌弃,直接将皇后接去长生殿同住,这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消息只要传出去,必定引起轩然大波。 至于会有多少折子参皇后,夏花暂时不想去想,她只看出陛下对皇后的在意,心就安稳了。 夏花一把将还在犯迷糊的秋蝉从地上拽起来,谢了陛下的恩。 秋蝉还在纠结:“好姐姐,你让我把话……” “不要命了。”夏花没好气地捂住她的嘴,“省省吧,陛下对咱们皇后,好着呢!” 秋蝉一脸莫名,直到跟着夏朝生走进长生殿,整个人如梦方醒。 与秋蝉与夏花抱有同样担忧心思的,还有镇国侯夫妇。 皇后被“赶出”凤栖宫的消息一出,镇国侯就从榻上蹦了起来,衣服都来不及穿,直接拎起了长刀,气势汹汹地往屋外冲。 裴夫人同样震惊,却没有像夫君那样失去理智。 裴夫人披上外袍,冷静道:“生儿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侯爷不是不知道,若真的被陛下赶出凤栖宫,怎么会心甘情愿,连个消息都不给侯府传?” 镇国侯语气急促:“万一陛下下旨,不让他出宫呢?” 裴夫人还是摇头:“就算是心思深沉如陛下,对生儿心生厌恶前,也不会毫无预兆。” “若是生儿执迷不悟呢?” 裴夫人想了想夏朝生与穆如归相处的模式,再次摇头:“若说生儿对陛下失去了兴趣,我更信些。” 夏荣山彻底没了话说。 “侯爷,你且冷静。”裴夫人走到夏荣山身边,握住了夫君的手,“打听打听消息,再生气不迟。” 夏荣山勉强同意,将长刀放了回去。 不过第二日,他还是写了一封旁敲侧击的奏疏。 红五将奏折抱入长生殿时,夏朝生和穆如归还没醒。 夏朝生一条胳膊横在帝王胸前,睡得安稳无比。 穆如归倒是一贯的警惕,在红五进殿时,就睁开了双眼。 “陛下。”红五不知奏疏中的内容,顾及镇国侯身份,还是跪在龙榻前,点了一句,“镇国侯上了奏折。” 穆如归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夏朝生的胳膊塞进锦被:“拿来吧。” 红五连忙将奏疏呈上。 穆如归瞧了一眼,心里有了底。 这是怕朝生受苦呢。 穆如归好笑地叹了口气,将奏疏放在枕边,然后用眼神示意红五退下。 这一番动静,到底是将夏朝生惊醒了。 他揉着眼睛起身,趴在穆如归的肩头,迷迷糊糊地瞪枕边的奏折。 “你爹写的。”穆如归把奏折递了过去。 夏朝生“哦”了一声,懵懵懂懂地打开,等看清奏折上熟悉的字迹,才一个激灵,清醒了。 “九叔,我爹……”他哭笑不得。 “镇国侯爱子如命,朕都懂。”穆如归揉揉夏朝生的脑袋,俯身亲吻他还带着困意的眼尾,揶揄道,“明日,朕带你回侯府。” 夏朝生最后一丝困意烟消云散,抱住穆如归的胳膊:“此言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穆如归只逗弄他时,自称朕,说正事后,又改了自称,“不过,得让薛谷贵跟着。” 夏朝生满嘴应允。 别说是一个薛谷贵了,就算是十个太医跟着,他也愿意。 夏朝生松开穆如归的手臂,转而搂住穆如归的脖颈,高高兴兴道:“九叔从不骗我。” 穆如归心情颇好地将他按回龙榻,起身上朝去了。 金銮殿上的,年轻的帝王抛下了第二个震惊朝野的消息。 陛下竟然让皇后搬进了自古只有帝王可居的长生殿,且没有收回这个念头的意思。 朝堂之上,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粥。 愤怒者,有,高兴着,也有。 最高兴的,当属夏荣山。 镇国侯憋了一肚子的气,上朝前递了折子,上朝的路上还被几个不对付的同僚冷嘲热讽。 有说他儿子失宠的,也有说陛下终于醒悟,怕是不日就要广纳后宫,开枝散叶的。 夏荣山想反驳,念及宫中传来的消息,又没有底气,一时间心急如焚,在金銮殿前等穆如归上朝,等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夏荣山甚至想好了,若是朝生真的失了宠,那他就带着一家老小,远遁他乡;若是朝生因陛下受了苦,那就做一回乱臣贼子,拼去一条命,也要讨回公道。 镇国侯满腔愤懑,在穆如归说出将夏朝生接入长生殿的惊人之语里,烟消云散。 嗐,白担心了! 夏荣山老神在在地杵在金銮殿内,瞧着方才嘲讽自己的政敌,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心情舒畅,一身轻松。 唯有秦轩朗,面上挂着微笑,心里全是说不出口的抱怨之词。 陛下此举,自然提前知会了他一声。 作为坚定的帝党,梁王手里用得称心如意的刀,秦轩朗不得不面对满朝震惊的臣子。 其实,秦轩朗也想不通,皇后在哪里睡觉,和朝臣们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多管闲事吗? 在秦轩朗看来,皇后在凤栖宫,还不如在长生殿呢! 所以秦轩朗不等朝臣们反对完,直接一步迈到梁王龙椅下,大声道:“臣以为……” 朝臣们眼前一黑。 秦轩朗刚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谁也没将他当回事。 秦家都没了,一个小小的秦家遗孤,何足畏惧? 但很快,朝臣们就位自己的轻视,付出了代价。 秦轩朗哪里是秦家的一个小小遗孤,他是梁王安插在朝臣中,专门给人添堵的。 果不其然,秦轩朗开口就是惊天终于:“魏大人,您昨晚,睡在哪位小妾的榻上?” 方才反对得最激烈的魏大人,瞬间涨红了脸。 秦轩朗又转了个身:“韩大人,您昨日天不黑,似乎就去了千金楼,连府都没有回呢。” 跟着魏大人叫嚷的韩大人一屁股惊坐在了地上。 秦轩朗不以为意,越战越勇,将朝臣们点了个遍,然后气定神闲地总结:“陛下与皇后之事,乃家事,臣不愿妄言,唯有在此,恭祝陛下与皇后福寿千秋!” 朝臣们更生气了。 秦轩朗这是骂完人,还要堵住他们的嘴。 福寿千秋都说出来了,谁再反对,就是傻子。 要知道,当今陛下未登基前,可是赫赫有名,统领着玄甲铁骑的凶神。 谁再反对,怕是要被拖出金銮殿,夷平九族的。 穆如归自然没有夷人九族的癖好,他气定神闲地看着秦轩朗舌战群臣,紧接着,金吾卫统领言裕华站出来象征性地附和,最后夏荣山出列,一锤定音,表达心里对此举的认可。 夏朝生迁居长生殿的事儿就这么成了。 秦轩朗偷偷瞥了一眼端坐在龙椅上的穆如归,将陛下神情颇为轻松,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暗暗好笑。 朝臣们在乎什么不好,非要在乎皇后在哪里睡觉。 如今还有谁不知道,皇后在凤栖宫中时,陛下日日夜夜惦记着,没事就去? 宫中记录陛下起居的彤史女官都快闲疯了。她们写与不写,陛下都宿在凤栖宫,且大有此后几十年,都不回去旁处的架势。 彤史女官疯了不要紧,史官疯了,可就不好了。 陛下天天跑凤栖宫,乍一看,多像是昏君啊! 如今皇后在长生殿里,陛下好歹不用跑了。 史官记起来,也像那么回事儿了。 如此一来,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秦轩朗越想,越觉得自己方才维护了陛下的名声,是当之无愧,为大梁尽心竭力的忠臣。 哎呀,陛下应该嘉奖他才是嘛。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记感谢营养液了!!! 感谢在2020-10-01 23:52:57~2020-10-02 22:0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炎辰 7瓶;煜?尼 2瓶;南川柿子谷、左玉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85 嘉奖不嘉奖,另说。 秦轩朗嘚嘚瑟瑟地从金銮殿走出来,迎面碰上了金吾卫统领言裕华。 言裕华脚步微顿,秦轩朗的脚步也微顿。 言裕华移开了视线,秦轩朗扬起下巴,冷哼着从金吾卫统领身边撞了过去。 他俩的恩怨,要从穆如归登基时说起。 作为跟随新帝的近臣,秦轩朗自然是坚定的帝党,但金吾卫统领,也是坚定的帝党。 新帝党和老帝党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矛盾。 只不过,这样的矛盾,是秦轩朗自以为的矛盾。 秦轩朗见过秦家的覆灭,打心眼里不信任氏族传承,尤其是金吾卫这种,只支持梁王,至于谁当皇帝,并不在乎的存在,自然心生排斥。 言裕华知道秦轩朗心中疑虑,但是并不在意。 他自从悦姬之事后,就不再单单是梁王手里的刀了。 他是穆如归手里的刀。 但这些事儿,少言寡语的言裕华懒得和秦轩朗掰扯。 言裕华走进金銮殿,跪在殿下:“回陛下的话,午门那位,今日忽然叫着要见皇后。” 午门那位,说的自然是残废的穆如期。 穆如归本不愿听旁人提起穆如期,可如今,他已经从夏朝生那里听来了重生的真相,心中不由生出浓浓的愤怒。 不管前世是否存在,穆如期害朝生至此,还有什么颜面叫嚣着要见面? “朕单独见他。”穆如归止住了主动跟在身后的言裕华。 言裕华面色微变:“陛下,此人曾经议储,您还是不要单独见的好。” 穆如归不以为意:“怎么,他还能伤着朕不成?” 言裕华还欲再劝,穆如归已经拂袖从金銮殿前离去了。 言裕华只好远远地跟着,目送穆如归走到午门边的偏殿,推门而入。 言裕华在宫道上杵了片刻,最后果断转身,去长生殿搬救兵。 至于在午门边偏殿里的穆如期,那是过得,比先前还不如。 新帝登基,他这个残废了的前太子彻彻底底地失去了登上皇位的希望,加之口中时不时冒出僭越之语,连前来送饭的内侍监,都不愿多逗留,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一不小心掉了脑袋。 所以穆如归推开殿门后,一时也有些恍惚。 新帝对这个侄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后来,穆如期所遭遇的一切,尽管都与穆如归有关,他也未曾在意。 今日再见,一人是九五至尊,一人沦为阶下囚,当真是唏嘘。 穆如期裹着破破烂烂的被子,抱着发霉的馒头,坐在角落里神神道道地念叨着什么话。 他浑身散发着恶臭,脸上生满脓疮,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穆如归蹙眉走过去,衣摆带起一串肮脏的灰尘。 “朕……你们怎么还不来杀朕?” “朕的江山……朕不要了还不行吗?” “九皇叔该来了……该来了啊……” 穆如归走得近了,听见了穆如期的絮语。 他知自己这个皇侄和朝生有一样的遭遇,乍一听这些话,心里狠狠一震。 朝生说过,前世的他,亲手弑君,将穆如期从龙椅上赶了下来。 可再怎么报仇,朝生也回不来了。 穆如归心如刀绞,定定地望着角落里的佝偻人影,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有些仇,他不得不报。 穆如期似有所感,猝然回首,慌忙地撩开眼前沾满脏污的长发,目光汇聚在穆如归的面上。 前太子先是被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刺了眼,面容因为嫉妒扭曲万分,继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手脚并用地向着穆如归爬来。 “九皇叔,九皇叔!”穆如期欣喜地仰起头,将手中发硬的馒头丢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嚎叫起来,“你是来取我的性命了吗?……来,朕就在这里,你来啊!” 穆如期已经疯了。 他被困在午门前,日日夜夜忍受着煎熬,身边似乎围绕着无数冤魂,他们啃噬着他的□□,折磨着他的精神,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穆如期其实也可以死。 但他重生一遭,终究还是胆小鬼,每每以头撞墙,疼了就舍不得丢弃自己这条命,总觉得上天给了自己重生的机会,必然还会给予新的生机。 倘若,朝生回心转意。 倘若,九皇叔并未登基…… 可惜,一切都与穆如期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夏朝生没有回心转意,他即便被关在午门边的偏殿内,依旧听见了穆如归登基时的礼乐声,以及臣民们对着他们山呼万岁的祝福。 于是,穆如期彻底死了心。 他终日困在肮脏的宫殿内,越来越怀念前世的荣华富贵,也越来越后悔,重生一遭后,走错的路。 早知今日,不如从一开始就对九叔俯首称臣!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穆如期眼里迸发出滚烫的希冀。 他已经因为死去,重生了一遭,若是再死一次,是不是又能回到一切的原点呢? 穆如期已经疯了,思维自然与常人不同,他念及此,当即就将脑袋撞在了榻前,可惜到底是欠了一份力气,他晕了半日,又悠悠转醒。 穆如归欣喜若狂地从地上蹦起来,环顾四周,见自己还在肮脏不堪的宫殿内,瞬间白了脸。 ……他没死成。 穆如期只得尝试着撕破衣服,将衣料系在一起,挂在房梁上,换个方式赴死。 他兴冲冲地搬来椅子,站上去的瞬间,胆怯重新占据了心房。 要是死了就真的死了,他要怎么办呢? 穆如期的心瞬间被恐惧填满。 他想起了前世的穆如归,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想起了……想起了临死前的一切。 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若是穆如归动手,他一定能回到过去了吧? 所以现下,才有穆如归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昔日风光无限的前太子,跪在地上,疯疯癫癫地恳求着皇叔要了自己的命。 穆如归又何尝猜不透穆如期的心思? 他只觉得荒诞又可笑。 且不说死一次,能不能回到过去,一切从头开始。 就算真的能,穆如期的选择也只是逃避罢了。 没有悔恨,没有反思。 穆如期只是想要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以一个窥得先机者的身份,肆意操纵他人的命运。 “朕不要你死。”穆如归垂下眼眸,一脚踹开浑浑噩噩的穆如期,“朕还要你继续当前朝太子。” 穆如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头,崩溃地大叫:“不!” 不。 他不要留在这里。 他要回去,回到那个什么都没发生的过去。 “你若想死,朕不会拦着。”穆如归抽出腰间佩剑,“哐当”一声丢在穆如期面前,“只要你敢。” 穆如期颤颤巍巍地捧起长剑,在锋利的剑身上寻到了自己狼狈的倒影,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不……不要!”他捂住脸,泪如雨下,“是谁……到底是谁?” 他是真龙天子,是大梁的王,怎么会是剑身上倒映出来的那个,丑陋不堪的人呢? “你们骗我……这都是假的……” 穆如归离去时,身后传来了崩溃的抽泣声。 他脚步微顿,继而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宫殿。 夏末正午,阳光正好。 炽热的光辉驱散了穆如归心中的阴霾,他抬起头,见不远处,一席红衣的夏朝生正揣着手,垫着脚,焦急地在树荫下望着自己,胸腔内登时滚过阵阵热浪。 不论前世如何,今生……他们都在一起了。 “九叔。”夏朝生不等穆如归走到面前,就急急地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攥住了九叔冰凉的手,“你……” 他的目光落在穆如归腰间空的剑鞘上,登时惊叫起来:“九叔,你的剑呢?!” 随侍左右的金吾卫闻言,不用言裕华下命令,就齐刷刷地抽出武器,向午门前狂奔而去。 “回来。”穆如归先是一声冷呵,将金吾卫叫了回来,继而伸手按住夏朝生的肩,“无碍,是我将剑留下的。” 夏朝生怔住一瞬,继而慢慢听明白了九叔话里的意思。 他只觉得好笑。 “他才舍不得死呢。”夏朝生喃喃自语,“他没那个胆子。” 前世,他死后,见识过穆如期是如何胆小如鼠,又是如何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别人身上,试图苟活于世的。 “高兴?”穆如归盯着夏朝生的脸,见他勾起唇角,心下松了一口气。 夏朝生点了点头,挽住九叔的手臂,心道,自然高兴。 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九叔留下一柄剑,与穆如期而言,既是希望,又是绝望。 希望在于,穆如期横剑自刎,便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可绝望随之而来——他不敢。 不敢赴死,自然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试问,还有什么比机会放在自己面前,却永远无法触及到,更让人痛苦的呢? 穆如期往后的日子,注定过得生不如死。 穆如归揉揉夏朝生的脑袋,见他眼角滑落下一滴泪,罕见地没有去哄。 穆如期是夏朝生心中的心结,穆如归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磨平他前世所受的创伤。 而今,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穆如归领着夏朝生,缓缓踱回了长生殿。 *** 天再冷一些的时候,整个太医院都陷入了空前的紧张。 不为别的,就为了当今皇后的身子。 月份越足,皇城中的气氛越是紧绷。 唯独夏朝生自己,在七个月左右的时候,还偷偷溜出皇城,跑到侯府混了两日。 于是那两日,所有朝臣们,无论敏锐的,还是迟钝的,都发现,陛下心情不好。 不是一般的不好,是非常以及极其的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穆如归:我好气哦(?﹏?) 感谢在2020-10-02 22:04:29~2020-10-03 23:4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七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782428 135瓶;墨忆儿 30瓶;隅笙 16瓶;看书而已 10瓶;于儿 6瓶;星期天的小猫、小乌鸦会掉毛吗、我有三只肥猫、唯一 5瓶;寒梅落尽把冬了 4瓶;我疯狗逮谁咬谁 2瓶;南川柿子谷、慕心、离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86 陛下心情不好,身为近臣的秦轩朗也不太好。 他不仅要应付陛下,还要替陛下去找朝臣们的不痛快。 但是秦轩朗自己也不痛快,所以他下朝后,一把攥住了镇国侯夏荣山的衣袖,大有镇国侯不把皇后还给陛下,他就不撒手的架势。 在金銮殿受了一肚子气的朝臣们立刻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秦大人和镇国侯的好戏。 谁不知道,小秦大人是当今陛下的左膀右臂,又有谁不知道,镇国侯是皇后的亲生父亲? 这两人平日里,一贯同仇敌忾,火力全开,现如今居然也有起内讧的时候,朝臣们忍不住齐刷刷地鞠了一把辛酸泪。 只见小秦大人拦住镇国侯后,文绉绉地来了句:“侯爷,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寻常人若是听了这话,绝对会提高警惕,回一句“请讲”。 偏偏镇国侯不是寻常人。 夏荣山一见秦轩朗,就知道这货是替陛下来要人的。 这还得了。 夏荣山猛地将衣袖扯回来,头也不回道:“不当讲。” 奈何,秦轩朗也不是寻常人,闻言,立刻补充:“那下官还是要讲。” 夏荣山:“……” 夏荣山:“本侯今天不想听。” 秦轩朗:“侯爷不想听,下官也要说。” 夏荣山:“……” 好一出大戏,百官看得津津有味,还没看到结局,言裕华就带着金吾卫从金銮殿后巡视回来了。 朝臣们登时如鸟兽散。 秦轩朗还在纠缠夏荣山,且振振有词:“侯爷,皇后与陛下情比金坚,您将皇后扣在侯府中,岂不是让皇后寒心?” 夏荣山登时气急:“谁说本侯将皇后扣在……” “侯爷。”秦轩朗大声打断镇国侯的辩驳,又道,“就算您不是故意将皇后留在侯府中,那天下人会怎么看?天下人只会认为,是陛下厌弃皇后,皇后才会在临产前,回到侯府。您可以不在乎陛下的感受,但不能不在乎天下人对皇后的看法啊!” 秦轩朗一通歪理,快把夏荣山气得拔刀了。 言裕华恰在此时赶来,不着痕迹地将秦轩朗拦在身后:“侯爷,时辰不早了,您该出宫了。”夏荣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你拦着我做什么?”秦轩朗气急,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手,“他不让皇后回来,陛下肯定还要烦心。” 言裕华默不作声地瞧了他一眼,既不解释也不生气,转身带着金吾卫继续巡视宫城。 秦轩朗气得跳脚,追在后面骂了几句,然后转身就去了镇国侯府。 夏荣山前脚进门,他的拜帖后脚就送进了侯府。 夏荣山当真拔刀冲了出去,要不是裴夫人拦着,秦轩朗今日就要凶险了。 裴夫人无奈道:“侯爷,秦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本侯何尝不知道,他是好心?”镇国侯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秦轩朗说得都是实情,奈何秦轩朗的语气加上说话的态度,实在让人感谢不起来。 裴夫人暗暗好笑:“既然侯爷知道,就不要同年轻人计较,卖他一个人情,又何妨?” 镇国侯气哼哼地闭上了嘴。 裴夫人安抚好夫君,又把在卧房里啃糕饼的夏朝生拎出来:“回宫。” “娘。”夏朝生委屈巴拉地抱着甜糕,“你让我再待一天。” 裴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成,现在就给我回宫。” 夏朝生垂下眼眸,犹犹豫豫地商量:“明早回,成吗?” “你这是和陛下吵架了?”裴夫人不答反问。 他连忙摇头。 “那为什么不回宫?” 夏朝生咬着下唇,耳根微微泛红。 他之所以溜出宫,原因实在是难以启齿。 ……他觉得九叔太黏人了。 这话说出去,谁会信? 大梁的新帝居然天天缠着自己的皇后,把皇后烦到“回娘家”了。 “回宫,秦大人在侯府前等着你呢。”裴夫人瞧见他的神情,便猜到了事情的经过,二话不说,拉着儿子就往屋外跑。 夏朝生抗拒了一会儿,妥协了。 没有九叔在身边,他自个儿也难过。 于是,秦大人终于帮陛下迎回了皇后,朝臣们也终于安心上朝,穆如归也高高兴兴地在盼来了自己的朝生。 唯有夏朝生自己,苦哈哈地躺在龙榻上,与九叔约法三章:“就算太医说可以,也不能老是缠着我。” 穆如归心情颇好地点头:“都听你的。” “一周一次就够了,好累。”他继续强调。 穆如归犹豫片刻,不那么确定地应允:“尽量。” 夏朝生瞬间泄了气。 九叔的“尽量”,在某些方面靠谱,在某些方面……只是说出来给他听听的。 穆如归弯腰凑到龙榻边,把气鼓鼓的夏朝生抱了起来。 即便他的小腹已经隆起,穆如归抱他,还是丝毫不费力:“朝生。” 夏朝生闭着眼睛装睡。 穆如归忍笑道:“朝生。” 夏朝生扭开头,道:“九叔你让我歇歇。” “不闹你。”穆如归替他将额前的碎发拂开,好生哄道,“以后都听你的,你不想要,就不要罢。” 夏朝生这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真的吗?” “真的。” 他听了九叔的承诺,整个人都高兴起来,起身从龙榻上蹦下来,闹着要去御花园看花。 穆如归拉住夏朝生的手,轻声拒绝:“你闻不得桂花香。” 他并不气馁,又提议:“那就在凉亭边吹吹风吧。” 穆如归依旧摇头:“你吹不得风。” 夏朝生:“……” 夏朝生重新躺回龙榻,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 不过穆如归这次,信守了承诺。 夏朝生说不愿的情况下,绝不强迫,哪怕是用手,也舍不得他累着。 天冷下来的时候,大梁的小太子终于降生了。 穆如归大喜之下,大赦天下,连穆如期都久违地得了一块肥肉吃。 前太子蜷缩在窗前,听着殿外的喧闹声,狼吞虎咽地将饭菜咽进肚。 他望着窗外嬉闹的太监和宫女,再次想起了那柄穆如归留下的长剑。 剑身锋利如初,是穆如期每日精心擦拭的结果。 他不敢不擦,也不敢自裁,日日夜夜在矛盾中折磨着自己。 穆如期咽下最后一口肉,心想,前世直到最后,夏朝生都没成为他的人。 侯府的小侯爷固执得一如磐石,任何不纯粹的感情,都撬不开他那颗顽固的心。 如今,这颗心属于穆如归了。 穆如期眼眶一热,哆嗦着握住了剑柄。 这一回,剑刃割破了他的脖子,鲜血顺着黑乎乎的颈侧跌落。 可也仅仅是割破皮罢了。 长剑跌落在地上,穆如期捂住脸,呜呜地哭嚎起来。 长生殿前的三河也在呜呜地哭。 只不过长忠是喜极而泣,哭到夏花和秋蝉都不得不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到长生殿外。 “皇后身子无碍,小皇子也无碍,你哭什么?”秋蝉上手对着三河的脑袋就是一下,“别的不了解情况的,还当咱们皇后出了什么事呢!” 三河揉着眼睛,哭哭啼啼道:“两位姑奶奶,我这是高兴……我太高兴了啊!” 他能不高兴吗? 皇后与皇子都平安,陛下还当场封了小皇子为太子,简直……简直太值得一哭了! 夏花哭笑不得:“知道你高兴,可也得收收泪。” 三河忙不迭地应下,转脸,却又哭出声来。 夏花没法,将他往殿外又推了推:“罢了罢了,你去侯府报个信儿,侯爷和夫人担心着呢。” “我这就去。”三河“唉”了一声,红着眼眶就往宫外跑。 至于他出现在侯府,双目通红,眼角垂泪,将镇国侯吓了个倒栽葱的事,就是后话了。 在长生殿的夏朝生还没醒。 他在睡梦中,似乎又回到了前世。 他站在万丈高楼之上,脚下万家灯火,绵延万里。 清冷的星悬在天幕之上,夏朝生伸出手,脚下忽而一空—— “九叔!” 他惊醒着坐起,四周阴暗昏沉,只有一盏飘摇的烛火在龙榻前摇曳。 穆如归趴在榻边,胡子拉碴,眼下满是乌青。 那样警惕的一个人,居然累到夏朝生坐起身,都没有惊醒。 夏朝生好笑地凑过去,用指尖轻轻触碰九叔的鼻尖。 穆如归豁然睁开双眼,凌厉地目光对上他后,瞬间柔软。 “醒了?” 夏朝生点头,伸手搂住穆如归的脖子:“九叔,我睡了多久?” “三天。”穆如归将脸埋进他的颈侧,眷恋地磨蹭,“再不醒,就是第四天了。” 夏朝生歉意地叹息:“是我不好。” “你没有哪里不好。”穆如归的手臂紧紧地勒着他的腰,不等他喊疼,就起身匆匆唤来红五,“快,传太医。” 沉寂了三天三夜的长生殿再次热闹起来。 太医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 皇后身子弱,诞下的皇子也不免瘦弱些。 但好在只是瘦弱,日后补补就好了。 但穆如归不这么认为。 太医们苦哈哈地跪在龙榻前,隔着龙帐,听他们的陛下对皇后嘘寒问暖。 “可要喝参汤?” “我想吃甜糕。” “太医说甜糕要少吃……还是喝参汤吧。” “那……那也不要参汤。” “鸡汤?” “好,我要喝鸡汤。” “可觉得冷?红五,再点两个暖炉。” “不冷……” ………… 陛下和皇后说了半晌,谁也没想起小太子。 最后还是史官亲自跑来,询问陛下:“敢问陛下,小太子何时上玉碟?” 穆如归这才想起来,自己多了个糟心的儿子。 “他生在秋末,就唤为晚秋……”穆如归话未说完,就被无语的夏朝生捂住了嘴。 他气咻咻地抱怨:“九叔,你认真些!” 皇室取名,该按照辈分,翻阅史书,取一个颇有深意,又寓意深远的名字,怎么能……因为生在秋末,就叫晚秋呢? 实在是太轻率了! 跪在龙榻前的史官,手中毛笔也是一歪,小太子的名字立刻变成了一个墨点。 史官:“……” 史官眼疾手快,换了一张宣纸。 龙榻上的穆如归和夏朝生还在“争吵”。 穆如归道:“此名甚好。” 好记又好念。 夏朝生默了默,决定不与九叔辩解,直言道:“我不喜欢。” 穆如归果然接受了这个理由,继续坐在榻前,苦思冥想:“要不……唤夏生?” 夏朝生:“……” 夏朝生彻底放弃了,转身下了榻,板着脸跑去御书房,替自己的儿子取名字去了。 他对于名字的执念,穆如归不懂,也很不满。 新帝甚至在下朝后,专门留下了镇国侯与秦轩朗。 夏荣山与秦轩朗皆是一怔,以为陛下要秋后算账,算他们曾经在金銮殿前争吵的账。 秦轩朗轻咳一声,刚欲为自己辩驳,就听穆如归问:“二位觉得,‘夏生’这个名字如何?” 夏荣山:“……” 秦轩朗:“……” 嗐,原来是给小皇子取名的事啊。 秦轩朗在心里把“夏生”这个名字翻过来调过去嘲讽了一遍,到嘴的话,却是:“陛下,此名甚好,只是……” “只是什么?” “我大梁姓夏之人无数,您为小皇子取名的寓意虽好,可实在是不符合小皇子的身份啊!”秦轩朗情真意切地劝道,“陛下三思。” 穆如归垂下眼眸,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听明白了。 秦轩朗表面夸赞他爱护皇后,实在在抱怨,这名字太普通,然后太子会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撞名。 若真撞了吧,肯定是人家该,到时候说不准,还要引来抱怨。 得不偿失哟。 穆如归总算按下了将小太子取名为“穆夏生”的念头,史官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穆如归转而去问夏荣山,有什么好的看法。 夏荣山:“……” 夏荣山头疼:“陛下,老臣乃一粗人,不通文字,待老臣回府问问夫人,或许就有想法了。” 穆如归欣然应允,转脸让秦轩朗替自己的儿子取名字。 秦轩朗僵着一张脸,头一回在心里羡慕镇国侯。 要是他也去领兵打仗,何须担着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好在,夏朝生没让秦轩朗头疼很久。 大梁的皇子,按照祖宗礼制,排到了昭字辈。 恰巧小皇子满月时,上京城下了一场大雪,于是他便给儿子取名昭雪,也有对其期盼,日后若是登基,能廉明公正,让冤案沉冤昭雪的意思。 史官觉得这名字负担太重,但总好过陛下取的乱七八糟的“生”,立刻不管三七二十,将名字写在了宣纸上。 穆如归勉勉强强同意,伸手弹了弹穆昭雪的小脑瓜,转头就把夏朝生拉回了长生殿。 此时易子药的药效已经慢慢消退,穆如归也不打算让夏朝生再吃一回。 夏朝生原本就盼着身子好转,如今诞下皇子,精神一日比一日好,没养个十天半个月,就溜溜达达去皇家猎场骑马去了。 昔日那个鲜衣怒马的小侯爷似乎回来了,穆如归下朝后去猎场接夏朝生时,恰巧见他弯弓搭箭,一箭正中靶心的模样。 夏朝生低低地笑了一声,意气风发地对马下的三河道:“再将靶子挪远。” 三河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将靶子挪后了二十步。 夏朝生又是一箭,还是正中靶心。 穆如归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回头,端坐在马背上,笑得得意又骄纵:“九叔,我射得好不好?” 穆如归走过来,翻身骑于夏朝生背后,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带着他射了一箭,然后意有所指道:“嗯,没我好。” 夏朝生没由来红了脸,用靴子轻轻踢穆如归的龙袍:“没个正经。” 穆如归无辜地吻着他的耳根:“是你先说的。” 夏朝生臊得从马背上跳下来,将长弓丢给三河,气鼓鼓地嘟囔:“不玩了,没意思。” “好,咱们回宫。”穆如归笑吟吟地追上来,拉住他的手,慢悠悠地往长生殿晃。 此刻阳光正好,他们的影子倒映在宫墙之上,相拥相护。 穆如归满心柔软,走着走着,忽听身边传来夏朝生轻轻的哽咽。 “真好。” 穆如归脚步微顿,抬手将他面颊上的泪拂去。 “九叔,真好。”夏朝生的眸子波光粼粼,唇角却是勾起,在笑的。 穆如归心里一震,眼眶不由跟了热了热。 穆如归将他用力拥在怀里,笃定道:“嗯,会更好。” 上京十月,天降瑞雪。 穆如归选取吉日,重新操办封后大典。 身着火红朝服的夏朝生,穿过长长的宫道,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穆如归身边。 他紧张得不敢乱看,直到握住穆如归的手,才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原来,九叔的掌心里也全是汗水。 “夫君。”夏朝生小声喃喃。 穆如归的手心里顿时沁出更多的汗,别人看不出来,夏朝生却知道,九叔连步子都不会迈了。 他全然不再觉得紧张,只觉得好笑。 穆如归牵着夏朝生的手,一板一眼地走进金銮殿,三河抱着屁大点的穆昭雪候在殿内。 小太子是要同夏朝生一同受礼的。 穆如归的目光落在穆昭雪身上,立刻用只有夏朝生和他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哼”了一声。 夏朝生不着痕迹地捏了捏九叔的手。 穆如归又收起脸上的不满,继续拉着他往前走。 夏朝生憋笑憋得快晕过去了。 三河怀里的小太子似乎也察觉出了父皇的敌意,在穆如归伸手要抱他的刹那,一脚踹了过去—— “放——” 穆如归的放肆卡在喉咙里,因为夏朝生再次捏住了他的指尖。 于是,大梁的新帝挨了小太子一脚,脸色黑如锅底。 作者有话要说:穆如归:取什么名字。 感谢在2020-10-03 23:40:13~2020-10-04 23:4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skitall(?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酒鸭ya 20瓶;箬卿 15瓶;32064645、不想学习、小易. 10瓶;40212020 8瓶;十九 7瓶;与梦境为邻 5瓶;墙头猫、庆彦、阮榆柒 2瓶;沫|*雅轩、云墨、煜?尼、爱看小说的罗罗、烨雨咕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87 封后大殿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异常成功和隆重的。 除了穆如归。 穆如归回到长生殿,换下繁琐的龙袍,第无数次对夏朝生嘀咕:“不该让昭雪一起受礼。” 夏朝生懒洋洋地解释:“昭雪不在,于理不合。” 穆如归咬牙:“朕说的才是礼。” 他走过去,捏了捏九叔的手。 穆如归瞬间改口:“他踢我。” 夏朝生笑眯眯地安慰:“你是他的父皇,被踢一下,不至于降罪吧?” 被踢一脚,自然不至于降罪,但是没人拦得住穆如归耿耿于怀。 于是这日过后,小太子足足七日没见着夏朝生。 等他再次见到父后的时候,嘴撅得老高,和穆如归一样,一个人闷闷地发脾气。 夏朝生坐在榻前,把穆昭雪抱在怀里,捏了捏他软软的腮帮子。 穆昭雪还不会说话,但他迅速忘记了生闷气的事,用手抱住父后的脖子,咿咿呀呀地扭。 “和你父皇一个样。”夏朝生好笑地戳了戳穆昭雪的鼻尖,与三河一道,陪他玩了会儿。 可惜,天还没黑,穆如归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穆如归道:“我夜不能寐。” 夏朝生暗暗好笑,也不戳穿九叔幼稚的谎言,等小太子睡着后,回了长生殿。 往后几年,史官发现,大梁的小太子,果然活得如名字一般沉重。 倒不是说当今陛下和皇后对他不闻不问,而是关心的方式……总有哪里不对。 先说陛下。 陛下待小太子,极其严格。 这并无不妥,毕竟,穆昭雪是陛下唯一的继承人。 大梁未来的帝王,日子当然不能像寻常百姓家的孩童一样轻松。 陛下指派秦轩朗为太子师,又让金吾卫的统领言裕华传授其武艺,每日定时定点,雷打不动。 寻常孩童,定要哭闹,偏偏小太子不。 穆昭雪自懂事起,就表现出了超乎寻常孩童的沉稳与理智,有时史官都难以置信,这居然是个五六岁的稚童。 不过,穆昭雪年纪小,心里还是会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担忧。 比如,某次他在秦轩朗和言裕华的陪同下,微服私访,在上京城里茶馆听了一出有关前朝后宫的戏文。 戏文里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的故事。 什么妃子因色衰而爱驰,什么从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历朝历代的后宫搬出来,都这么些事儿,茶馆里的客人们都快听睡着了,唯独小太子,听得眉头紧锁,聚精会神。 秦轩朗本意,是让穆昭雪认识到,当今陛下和皇后的深情。 谁知,小太子想的却是自己曾经缠着父后,让他在东宫陪了自己三天,间接导致父皇脸色极差的事。 穆昭雪深感自责,联系戏文,觉得那三天极其危险,说不定,已经有有心人往父皇面前塞人了。 若是父皇变了心……他们一家三口的好日子是不是也要分崩离析了? 穆昭雪年纪再小,也知父皇与父后的感情难得,心中不由忐忑异常,当即不肯继续在上京城中逛,一板一眼地宣布,自己要回宫。 秦轩朗没搞明白,小太子听完戏后为何忧心忡忡,他只知道,小太子一回宫,就行大礼,恳请在东宫中溜达的皇后回长生殿。 夏朝生:“……” 夏朝生被儿子亲自赶回长生殿,郁闷地趴在龙榻上,不肯搭理穆如归。 穆如归心满意足地望着他,极不走心地安慰:“孩子长大了。” “他……他不久前还很小呢。” “朝生,孩子总会长大的。” 夏朝生默了默,勉强接受了九叔的安慰。 穆如归趁热打铁:“既然昭雪长大了,我们以后就不要常往东宫跑了罢。” 说是“我们”,实际上,也只有夏朝生会往东宫跑。 他蔫嗒嗒地点头应下,当真给小太子空间,再也没往去过东宫。 而穆昭雪直到一年后,才发现父皇的“阴谋”。 那场戏,自然不是平白无故在他面前唱的。 那是他的父皇为了将他的父后留在身边,特意安排的一场戏。 穆昭雪知道真相后,气得直跳脚,但他在穆如归与夏朝生面前,表现出了一贯的淡定,然后扭头就以春猎的名义,请求父后陪同,甚至不给穆如归陪同的机会,直言:“父皇坐镇宫中的好。” 夏朝生被穆如归缠得成日出不了长生殿,闻言,立刻附和:“昭雪说得在理。” 穆如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可惜,穆如归拦得住任何人,唯独拦不住夏朝生。 夏朝生摆脱了易子药,身子骨恢复大半,虽说不及少年时康健,可也不是那个天一冷没有手炉就冻得要晕死过去的病秧子了。 说到底,穆如归还是舍不得将他留在皇城中。 那个可怖的和前世有关的梦,到底还是给大梁的帝王留下了阴影。 穆如归宁愿夏朝生去宫外,像鹰隼一般自由自在地翱翔。 也不愿他在宫中寂寞地枯萎。 于是乎,三月春猎,皇后领着小太子,行在仪仗最前列。 而今,穆昭雪已经九岁了。 他骑一匹温驯的小马,跟在夏朝生身边,沉默着听身边的秦轩朗介绍上京城的风土人情。 夏朝生穿着红色的劲装,领口绣满金色祥云纹路。 此刻已是初春,他脚上却还蹬着连云锦的雪白长靴,肩披鹤羽大氅,当真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富贵。 穆昭雪望过去,满眼濡慕之情。 秦轩朗注意到小太子的视线,忍笑道:“皇后当年,可是上京城中的贵女最想嫁的夫婿呢。” 小太子下巴微扬,得意道:“可是父后有我的父皇。” 穆昭雪再和穆如归不对付,也是认可这个爹的。 秦轩朗欣然点头:“是啊,陛下与皇后情比金坚。” 嗐,又是一贯的漂亮话。 穆昭雪不置可否。 他翻过史官的记录,早就知道父皇和父后不是因为什么情比金坚才在一起。 父后和父后一开始,是因先帝赐婚,才成婚的。 小太子心中生出一丝期盼。 说不准,父皇日后给他赐个婚,他也能遇到父后这样,完美无瑕的伴侣。 穆昭雪所想,都是以后的事,暂且按下不表。 这厢,夏朝生纵马行在上京城的街道上,心生恍如隔世之感。 他嫁与穆如归时,年纪小,如今昭雪九岁,他也未到三十,正是最好的年华,所以穆如归看他,看得格外紧。 有时,旁人多看他一眼,穆如归都要生许久的闷气。 夏朝生笑话穆如归心眼小,穆如归却道:“我比你年长,再过几年,你就要嫌我老了。” 他心尖微颤,贴过去主动亲九叔的唇:“胡说八道,你怎么就老了?” 穆如归垂眸握住夏朝生的手:“前世,我何时身死……” 夏朝生一把捂住了九叔的嘴,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心中的惊恐。 穆如归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夏朝生抱在怀里:“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以为你见过一次,会更容易接受。” “九叔,你再说,我要生气了!” 他哪里能接受? 他连想,都不敢想。 这也是夏朝生为何跟着穆昭雪出来春猎的缘由。 他要散散心。 其实,穆如归说得没错。 经历过一回生离死别,夏朝生也以为自己会比旁人冷静,可他没想到,日子过着过着,他反而成了最胆小的那个人。 夏朝生连九叔鬓角的白发都不忍看。 他接受不了时光的流逝。 即便穆如归与九年前想比,基本上没有变化,加之时刻不忘练习武艺,甚至比几年前更让他下不来榻。 夏朝生还是难受。 他难受得到了骊山猎场,丢下安排营帐的小太子,带着一队玄甲铁骑,冲进郁郁葱葱的树林,猎了两头狼。 “这头狼好,把皮割下来,给昭雪做个手焐子,明年能用。”夏朝生指挥着红五将狼扛进营帐,“那个……嗯,陛下的护膝旧了,也留下来,我给他做一副新的吧。” 做护膝的手艺,是夏朝生怀穆昭雪时,闲着无聊,和夏花学的。 他为穆如归做了一副,算不上多好看,但穆如归一直留着,甚至用到了现在。 如今得了新的狼皮,刚好做副新的,把旧的换下来。 “父后。” 正吩咐着,小太子来了。 穆昭雪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夏朝生去帐中用晚膳。 “父皇说了,父后一日三餐都要定时吃。”小太子拉着父后的手,一板一眼地叮嘱,“父后一定要将父皇的话记在心里。” 夏朝生哭笑不得地点头:“好。” 穆昭雪陪他用了一顿丰盛的晚宴,确认父后用得香后,才遣人送上消食的茶点。 吃茶点时,父子俩又敲定了围猎的具体事宜。 穆昭雪全程表现得极好,连夏朝生都惊讶:“昭雪……长大了。” 穆昭雪耳根微红,强撑着道:“父后谬赞,昭雪要学的还有很多。” 夏朝生怜爱地揉揉他的脑袋:“你现在这样,父后已经很满意了。”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穆昭雪闻言,眼眶微热,目送夏朝生离去,转身回到营帐中,当着秦轩朗的面,抱住软枕,情难自已道:“我娘夸我了。” 小太子在无人处,常常偷偷叫夏朝生“娘”,秦轩朗见怪不怪,只道:“殿下值得夸。” 穆昭雪翩翩然:“我娘夸我了。” 秦轩朗:“世上没有比殿下更勤勉的皇子了。” 穆昭雪激动难耐:“我娘夸我了!” 秦轩朗:“……” 嗐,瞧陛下干得好事,好好一个孩子,被皇后夸一句,就乐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父皇父后是因为赐婚才走到一起的……嗯 ——穆昭雪走上了歪路(bu 感谢在2020-10-04 23:45:17~2020-10-05 22:5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期天的小猫 10瓶;我家的谢俞 5瓶;四肆十陆、于儿、藍轩?靈兒、阮榆柒 2瓶;韫玉侍价、Hovo、南川柿子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88 事后,小皇子管夏朝生叫“娘”的事儿,还是传了出去。 不是秦轩朗嘴碎,实在是秦轩朗在穆如归面前,半句谎话也不敢说。 穆如归倒不觉得穆昭雪的称呼有什么毛病。 从各种含义上来讲,夏朝生的确算是小皇子的娘亲。 所以穆如归把这事儿当闲话,说给了夏朝生听。 谁知,夏朝生气得当天就从长生殿搬了出去,也不去凤栖宫,竟然领着夏花和秋蝉,连夜回了侯府。 这可是天大的事。 穆如归望着空荡荡的长生殿,意识到大事不妙,当即唤来红五和白六:“去跟着皇后,别让旁人伤了他。” 红五和白六暗自腹诽。 皇后回的是侯府,哪儿有可能受伤? 不过这些话,侍从是不敢说的,他们拱手道了声“遵命”,身影瞬间融入了夜色。 在东宫之中的小太子也听闻了父后回侯府的消息,板这一张脸,问前来传递消息的宫人:“为何?” 宫人在长生殿服侍多年,听到了一些消息,如实回答:“似乎与殿下您对皇后的称呼有关。” 穆昭雪眨眨眼,悟了。 父后不喜欢他叫娘呢。 穆昭雪也知道对父后而言,这个称呼实在是不太符合,可在他心里,父后是养育他,并给予了他温暖的人,这种感情与父皇带给他的完全不同。 小太子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明月,许久以后,在宫人们诧异的目光里,道:“我要出宫。” 穆昭雪要出宫,比穆如归方便得多。 他毕竟只是太子,不是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想要连夜出宫,金吾卫们护送着,也就出去了。 穆昭雪在侯府寻到了父后。 他规规矩矩在父后的卧房前行礼,站在门前自我检讨:“昭雪一时失言,惹父后不快,还请父后责罚。” 小小的少年站在月光里,眉眼与穆如归有七分的相似。 紧闭的屋门突然被人从内打开。 夏朝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把拉住穆昭雪的手,将小太子拉进了屋内。 “父后……” 穆昭雪红着耳朵,还未来得及开口,嘴里就被塞了甜甜的糖糕。 他知道,这是父后最爱吃的点心。 小太子心满意足地捧着糖糕,不知不觉,就被父后拉到了榻边。 夏朝生怜爱地揉着儿子的脑袋,无声地叹了口气:“都怪你父皇,把你教成了这幅模样。” 穆昭雪立刻放下糖糕,慌乱道:“父后,昭雪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不好。”夏朝生心中又是一痛,“是太好了。” 穆昭雪一愣。 他将小太子拢在怀里,轻声喃喃:“你还小呢。” 怎么不小呢? 夏朝生像穆昭雪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太学里撒泼打滚,没事就□□出去乱晃呢。 穆昭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再次涨红脸,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夏朝生的胳膊:“父后。” “嗯。” “我好久没和父后……这样了。”穆昭雪眼眶一热,忘记了宫里的礼仪,像寻常孩童一般,紧紧挨过去,“父后,我好想你。” 夏朝生的心登时又酸又软,抱着自己可怜的儿子,说什么也不肯回宫了。 毕竟,他气出皇城,也不是真的“气”。 往深处说,他是害臊。 换了哪个男子,乍一听到“娘”这个称呼,不恼? 于是,皇后和小太子不肯回宫,倒霉的就成了穆如归。 大梁的臣子们再次发现,他们的陛下心情不好。 陛下的心情不好,自然也一般的不好,而是非常以及极其的不好。 就在这最不好的时刻,嘉兴关传来了紧急军情。 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穆如归准备出宫的脚步,被军情牵绊住,等批完折子,再抬头,天已经黑了。 “皇后呢?”穆如归烦躁地按压着眉心,问身边的白六。 白六和红五轮流在侯府的院墙上暗中保护皇后和小太子,而今,刚好轮到红五当差,所以在穆如归身边跟着的,是白六。 白六在心里狠狠地羡慕着红五,然后迅速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答:“皇后带太子去城外游春,掌灯时分方归。” “归哪儿?” “……镇国侯府。” ——啪。 龙案上的青瓷茶碗四分五裂。 白六在心里为茶碗默默哀悼,准备起身隐入暗处时,又听穆如归开了口。 穆如归迟疑道:“去集市……可有买什么?” 白六:“……” 白六的大脑飞速运转,将皇后在集市上买的东西回忆了一个遍,然后才真真正正地隐入了暗处。 事后,白六思考了很久。 久到红五都回来了,他才恍然大悟。 陛下想知道的,不是皇后和小太子买了些什么。 陛下想知道,皇后有没有给自己买东西呢。 “想什么呢?”红五与白六说了许多话都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蹙眉抱怨,“那么入神。” 白六回过神,神情格外沧桑,沉默片刻,道了声:“陛下也不容易啊。” 然后飘然翻出宫墙,去侯府守着皇后和小太子去了。 红五:“……” 红五莫名其妙地翻了个白眼。 再过三日,宫中传来陛下即将御驾亲征的消息。 夏朝生即便知道对付狄人,远不需要穆如归亲征,听了消息,还是忍不住回到了宫中。 他前脚迈入长生殿的门,后脚穆如归就急匆匆从御书房赶了过来。 穆如归见夏朝生,并不多言,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龙榻上放。 情浓时,他勾着穆如归的脖子,轻轻唤道:“九叔。” 穆如归动作微顿:“嗯?” “是你……” “嗯。” 长生殿内陷入了一片暧昧的死寂,许久后,是夏朝生恼羞成怒的抱怨:“我明知御驾亲征是你放出来的消息,却还是……却还是忍不住……” 穆如归含住他颤抖的唇:“朝生,是你自己回来的。” 穆如归编制的网,只能困住一个人。 夏朝生懊恼地叹了口气,剩下的话,很快就消散在了喘息里。 事后,他赖在穆如归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穆昭雪:“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像你。” 太像九叔,将自己隐藏在重重枷锁之下,连一点个人的感情都透露不出来。 这样的孩子,未来会是很好的帝王,却怎么也不是夏朝生心目中,这个年岁的孩童该有的模样。 他也知道,昭雪身负重担,不可能如寻常百姓般轻松,但身为父后,他总是想要孩子高兴些。 穆如归一边替夏朝生揉腰,一边问:“像我,不好吗?” 夏朝生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像你,于大梁而言是幸事,于他自己,于我,于你,不是什么好事儿。” 穆如归不解。 夏朝生懒得和九叔争辩,他翻了个身,一脚蹬过去:“你平日里都和昭雪说了些什么啊?” 昭雪连他被气出皇城,都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穆如归谨慎道:“我教他的,都是治国之道。” 夏朝生闻言,忍不住又蹬了一脚:“九叔,他是你的儿子!” “我知……” “你不知。”他有了些力气,翻身坐起,认真与穆如归掰扯,“他虽然是咱们大梁的小皇子,可也是个孩子,你成日里教他这些,他迟早会变得和你一样无趣。” “我无趣?”穆如归大惊失色,翻身将夏朝生重新压于榻上,“可是……可是方才的姿势你不喜?我再换换,你上,我动,也行。” 夏朝生:“……” 臊得满面通红的夏朝生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逃脱穆如归的桎梏。 这一夜,他为自己无心的话,付出了代价。 穆如归起码换了五个姿势,且总在他最崩溃的时候问:“可是无趣?” 夏朝生在榻上躺了一整天,揉着酸痛的腰,再次见识了九叔的“小心眼”,气得想出宫。 但他气着气着,又笑了。 夏朝生偏过头,望着窗外的残阳,仿佛又回到了刚重生那日—— 赤红色的晚霞在窗外燃烧,满屋药香。 他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了一滴泪。 这一遭……总算是没白过。 十二月,大梁出兵伐狄。 穆如归自然没有亲征,领着众将士的,是金吾卫统领言裕华。 言裕华临行前,与穆如归道:“我是大梁的将士,我的剑应该见血。” 终年守卫皇城的金吾卫,终于向外踏出了一步。 不论结局为何,穆如归都欣然应允。 唯有秦轩朗,在言裕华临走前,一改往日的刻薄,沉默着送上了一柄宝剑。 “这是以前我爹……呵,秦家家主收藏的佩剑,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肯定比你终日拿着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武器好。” 秦轩朗不耐烦地望着言裕华:“你要不要?” 他态度嚣张,大有言裕华犹豫,就把剑抢回来的架势。 言裕华好生收起长剑,弓腰作揖:“多谢。” 秦轩朗轻哼着扭身,背对着言裕华,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一句:“见到悦姬,把人带回上京吧。” 悦姬之事真相,所知者不多。 秦轩朗跟随穆如归多年,自然知道内情。 言裕华没想到秦轩朗会提这么一句,神情严肃地起誓:“我不会因为悦姬,对狄人手下留情。” 秦轩朗一时气笑,拂袖而去。 此战……自然是大胜而归。 狄人不是国力富强的大梁的对手。 再往后几年,小皇子长成了翩翩少年,提前开始监国。 对于太子监国一事,朝臣们见怪不怪。 如今的大梁,国泰民安,太子又和穆如归太像,监不监国……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小太子也没觉得什么不对。 他早早接触朝政,父皇和父后见他上手,经常出宫几日,再携手而归。 日子久了,某日穆昭雪瞧见凭空出现在榻前的玉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处理奏折的时候还在想,父皇和父后估计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是玩到了边关,还是玩到了江南? 穆昭雪偏头望着父后往常带回来的一架子的礼物,勾起唇角,心下稍安。 直到秦轩朗带着礼部的人,来询问登基大典的流程,穆昭雪的心才咯噔一声响,意识到问题大了。 “殿下?”秦轩朗好心提醒,“初八,是个好日子。” 穆昭雪气得要炸毛,面上还是水波不惊:“那便是初八吧。” 年纪轻轻的小太子在众人走后,哭唧唧地抱着父后带回来的一只小布老虎,窝在榻上生闷气,而离开上京城,与穆如归作寻常人打扮的夏朝生,也生出不舍,扭头去看巍峨的上京城。 “怎么?”穆如归勒紧缰绳,温柔地注视着他。 夏朝生为难道:“昭雪……该生气的。” “他已经大了。”穆如归并没有他那么多的忧虑。 夏朝生叹了口气。 穆如归策马来到他身边。 大梁高高在上的帝王,温柔地拂去他肩头的落花,语气缱绻又缠绵:“皇城困你多年,如今……该我陪你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正文到这里结束啦w番外也会继续更新哒 感谢大家订阅,嘿嘿,下一篇还是古耽,大家可以点开预收收藏一下!!!!!《摄政王的心尖宠》文案之前已经放过了,再放一下《师尊帮我历情劫》的文案↓ 1. 正道魁首,清虚宫仙尊沈慕云,竟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为了清虚宫在人世间的地位,残杀妖族,谋害人皇,干尽恶事。 连修仙界掀起的场场恶战,都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所谓,不过是借刀杀人,让座下首徒盛思君,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得知真相的盛思君悲痛欲绝,亲手将斩妖剑刺入沈慕云的心口: “师尊,你骗我!” 2. 清虚宫下,有万丈寒潭。 沈慕云被血锁束缚在寒潭之中,终日受九层天雷加身之苦。 紫色的天雷从天而降,潭水中苍白的人影细微地颤抖起来。 一滴血泪从沈慕云的眼角跌落。 “师尊,你可知错?” 沈慕云倏地抬头,一头青丝化为白雪。 盛思君的瞳孔猛地一缩:“师尊!” 最后一道天雷降下,幽幽道音在天地间响起: 罪人沈慕云,为天地不容,身死道消,不入轮回。 3. 沈慕云乃九天之上的一滴绝情绝爱的清露。 他的任务,是帮助天道,为下凡历劫的仙君设置劫难。 沈慕云拿着剧本,兢兢业业地走剧情,眼见一清虚宫的仙人即将重归仙界,谁曾想,剧情走到关键处,被他坑惨了的首徒盛思君,忽然黑化—— 盛思君非但没将他这个“罪人”处死,还在清虚宫的寒潭玩起了小黑屋。 沈慕云只好使出最后的绝招,死遁。 盛思君亲眼看着沈慕云身死道消,彻底疯魔: “师尊,你就那么恨我?” 走完剧情的沈慕云,毫不犹豫丢弃仙尊马甲,在人世间快活。 可不知为何,过去的仇人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妖王捧着妖丹,逼他双修;人皇宣告天下,立他为后……沈慕云记都没记住的人,全部哭着喊着向他倾诉爱慕之情。 最让沈慕云想不通的,是那个最该恨他,怨他的徒弟, 居然在得知他命不久矣后,毫不犹豫地将剑插进了心窝—— 盛思君的眼角眉梢侵染痴迷,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刻骨的癫狂: “师尊,我把命给你,好不好?” 感谢在2020-10-05 22:59:11~2020-10-06 23:3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甜圈不是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蘑菇不喜欢炖鸡 40瓶;唯一 5瓶;阮榆柒 2瓶;南川柿子谷、煜?尼、沫|*雅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